三月,骤暖骤寒。
连刮三天大风的长安突然暖和起来,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大理寺门外东墙根下蹲坐着两个门房,一老一少。
年老的正在闭目养神,年少的则边打哈欠,边朝东张望。
熟悉的马车转过拐角,小门房眼睛不由得一亮。
车不紧不慢走近,一个身着茜色襦裙,长着一张笑脸的女娘下车来,小门房方才起身笑嘻嘻迎上去。
接过女娘手中的荷包,暗自颠了两下感受一下分量,不待对方开口,便道:“娘子不巧,今日三郎也未到。”
女娘笑意盈盈地谢过,走回马车边低声说了两句。
车内似乎有人吩咐了什么,女娘点头,让车夫将车赶到西墙根。
小门房蹲回原处,四下瞧瞧无人,方才将荷包掏出来,塞到老门房袖子里:“舅,这檀家当真大方,只这三天给的,就抵我们在这地儿看一年的大门。”怨不得自家阿舅这几天让他来帮忙,竟然有这等好事。
老门房不语,小门房也不觉尴尬,又朝他凑了凑,好奇地问:“舅,檀小郎君杀了胡家六郎,拒不认罪还攀咬魏家大郎,这件事长安城都传遍了。如今案子已经移交刑部,檀家还日日来这大理寺门口等着,是为何?等的还是刑部崔三郎。咱们让他们在门口等着,不怕门里的人怪罪?”
而且还有一项例外。
大理寺每日来来往往那么些人,老门房从来不让他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唯独这檀家除外。
老门房掀起一只眼皮,斜睨了他一眼又合上,口中毫不留情:“你知道啥。”
“舅,你跟我说说这里面的关窍。”小门房看着老门房的表情,这里面似乎有隐情,更是好奇,一个劲纠缠。
老门房拗不过,睁开眼,说道:“你既知道这是檀家的马车,就应该听说过三年前,崔檀两家议亲的事儿。”
看着外甥满脸茫然,老门房叹口气,索性坐下,接着说:“当时议亲的便是崔三郎。”
“不对啊,舅。”小门房似乎是想起什么,猛地一拍头,嚷道:“他们不是退亲了?檀家娘子还得了病,被送回了老家。”
“就你知道。”老门房给了咋咋呼呼的外甥一个烧栗,眼神警告他小点儿声。
“门里的人也是猜测,万一崔三郎对檀家或者是檀家四娘子还有几分情分,撵他们走不是平白得罪人?况且他们也只是在门口等着,没有闹事。”
小门房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撇着嘴小声嘟囔:“我看崔三郎对他们家没什么情分。这么多天,消息怎么也传过去了,怎的没见派个人来?”
没再理会外甥,老门房偏头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
门里的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大理寺与刑部联合查办一起大案,崔三郎作为刑部郎中,却连着三日没来。
若今日还没有出现,那么明日,檀家估计就会被赶走了。
老门房正想着,东边又传来一阵规律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
在一片嘈杂中极为清晰。
听着这个声音,老门房陡然起身,边拍身上的土,边踹了自家外甥一脚。小门房有些迷茫,但见舅舅整衣肃容,恭敬垂首等候在门边,连忙有样学样。
又等了几息,马蹄声更近了。
循声望去,只见驷马高车,仆从簇拥,就连赶车的马夫都衣衫齐整,神情肃静。但看马车形制,又非皇家贵胄。
如今长安城除了天家,已经罕见这样的排场,小门房好奇,虽然低着头,眼皮却使劲往上翻动,一个劲朝着马车方向观瞧。
不待马车停稳,老门房便殷勤着小跑上去,脸上是小门房从没见过的谄媚,双手拢在袖子里攒着袖口,帮着仆从搬马凳。
说是帮忙,其实连马车的边角都没碰到,只是来来回回围着马车打转,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小门房实在诧异,不懂自己阿舅怎的这般殷勤,之前纵然是刑部、御史台的主官来也没这般做派。
正在心里嘀咕着,紧闭的雕花车门打开。小门房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月色的长靴,在春日暖融的阳光照耀下,银线闪烁华光。
这人踩在地上的那一刻,小门房心中不由得一阵心疼,只觉今日青石板冲刷的不够干净,让这双一看便价值不菲的靴子蒙尘。
往上是一片青色衣衫,腰封三指宽,没有悬挂长安城时兴的“七事”,仅有一块润白玉佩坠着素白流苏。广袖如水,华贵的锦缎上绣着银丝暗纹,随着行动流转,如同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春日的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袖,又飘扬起一片薄纱,媲美蝉翼。
纵使小门房再与眼皮较劲,也瞧不见来人样貌,只能看见青衣在前,带着五六个褐衣仆从往门内走去。
下车的这段工夫,早有人去里面打招呼。
大理寺张少卿官袍翻飞,脚步匆匆,还未跨出门槛便满脸堆笑的打招呼。
“多日不见三郎君,有失远迎。”
“张公多礼,某不请自来,勿怪。”
小门房无法看见说话人的表情,只听说话的语气,便觉得这人定是面上含笑的。
不知如何形容这人说话的感觉,与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有种奇怪的韵律,不徐不疾,如沐春风。
张少卿正引着人往里走,还未上台阶,便听见有人出声阻拦。
众人停住脚步循声望去,西墙根的马车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身量高挑的青衣女娘,头戴及膝幕离,将身形遮挡的严严实实。
见众人望过来,青衣女娘远远行了一礼,缓缓走来。行动间只见衣裙微微摆动,不见环佩声响。
“檀侄女,你阿弟的案子我早就说过,已经移交刑部,怎的又来了?”
张少卿率先开口,口中驱赶的话虽是对着青衣女娘说,眼睛却一个劲瞟着身边的崔隐。
胡六郎死在了西市一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巷子里,却有人看见檀慎双手沾血从里面跑出来。
因着这证词,檀慎还未进家门便被抓进了大理寺,没有细查便被匆匆判了个绞。
檀嫄觉得事有蹊跷,去大理寺申诉无门后,带着人在西市勘验探寻了大半个月,方才辗转弄清楚事情原委。
原是魏家大郎打死了胡家六郎,因着那日与檀慎穿着相似,兼又常有嫌隙,魏家便将罪责全部推到檀慎身上。
胡六郎本就是庶支,在家中毫不受宠。魏家舍了钱财,又承诺许多好处,胡家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还与魏家联合对大理寺施压,督促其尽快结案。
“张少卿,仵作验过,胡六郎死于申时二刻,檀慎那日虽然出现在西市,却在未时末便已离开。酒肆、茶肆、绣坊掌柜都可以出面为他作证。这是他们亲笔写的陈词。”
檀嫄站定,将一沓纸双手呈到张少卿面前。皓腕微折,轻飘飘的纸又似乎极重。
这一沓纸,是在胡魏两家的围追堵截之下,千辛万苦得来的证据。
“这……”张少卿边说边抬手似乎要去接,但眼睛却继续瞟旁边。
“三郎君,我知刑部有核查职责。”檀嫄转而朝向崔隐,“此事若是檀慎的过错,定听凭律令处置,绝无二话。但多处线索都证明,檀慎是清白的。三郎君素有清名,定能为他洗刷冤屈。”
话说到这里,檀嫄的声音有些许哽咽,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吞咽,尾音并不清晰。
也许是因等的时间太长,西墙根下晒不到太阳,也或许是因为穿得单薄,小女娘身体有些许颤抖,只是故作坚强般挺直腰背。
天生一副笑模样的侍女诧异,刚准备上前,被另一个侍女悄悄拽住了。
崔隐看着面前纤细的小娘子,不由得想到春日里悄悄绽放出黄花的迎春,些许柔弱,似乎一阵春风便能吹倒,可怜可爱。
倒是与三年前冬日施粥的样子大不相同。
不由得想起当年初见她的场景,冰天雪地间,到处都是灰突突的,唯独她一袭红裳,像一株梅。
不过心念一动,崔隐不发一言,转身朝大理寺走去。
檀嫄诧异地抬头,不解他这是何意。见他越走越远,连忙追了两步。
褐衣仆从将她拦住。“女娘将东西给我即可。”
闻言,檀嫄连忙递过去,直到所有人都走了进去,方才站直了身子。
即便是隔着幕离,她也一眼便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那道青衣背影,一如多年前。
她好像见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背影。
许久没有波动的心头,涌上一丝难言的酸涩,却又顷刻间消失不见。
老门房和小门房舅甥二人看着熟悉的马车转过拐角。不舍得捏紧手里的铜板,小门房心想:明天开始,这样划算的买卖做不成喽。
马车摇摇晃晃,笑模样的银竹接过幕离,有些担心地看着檀嫄。
刚才女娘似乎是哭了,瞧着妆容倒是没花。
她模样讨喜,又因年岁尚小,行动中有时带着些天真烂漫。此刻将心事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坐在对面的虹雨边偷偷抿嘴笑着,边将温度适宜的茶水递给檀嫄,声音轻缓温柔。
“娘子,今日崔三郎收下证据,小郎君是不是很快便能放出来?”
檀嫄没有回答,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杯壁,心中却在想昨日冯夫人说的话。
刑部近日正在调查的案子,似乎牵扯到一桩陈年旧案,此时估计无暇顾及其他。
但檀慎在刑部大牢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魏大郎是独苗,魏家一定会保住他。而胡家与檀家素有旧怨,如今逮到机会,定然不会放过,舍弃一个旁系的胡六郎,就可以搭上淑妃母家魏家这条线,只赚不亏。
所以胡魏两家为了结案,一定会给刑部施压,甚至可能暗下杀手。
思虑至此,她又想起崔隐,今日他一言不发,却又把证据收拢过去,不知是何用意。
明日还需要找他一次。
心中百转千回,马车已经回到了檀宅。
戴上幕离下车,眼见的虹雨一眼看见门口停着的马车,小声提醒她:冯家夫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