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台》 第1章 迎春花 三月,骤暖骤寒。 连刮三天大风的长安突然暖和起来,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大理寺门外东墙根下蹲坐着两个门房,一老一少。 年老的正在闭目养神,年少的则边打哈欠,边朝东张望。 熟悉的马车转过拐角,小门房眼睛不由得一亮。 车不紧不慢走近,一个身着茜色襦裙,长着一张笑脸的女娘下车来,小门房方才起身笑嘻嘻迎上去。 接过女娘手中的荷包,暗自颠了两下感受一下分量,不待对方开口,便道:“娘子不巧,今日三郎也未到。” 女娘笑意盈盈地谢过,走回马车边低声说了两句。 车内似乎有人吩咐了什么,女娘点头,让车夫将车赶到西墙根。 小门房蹲回原处,四下瞧瞧无人,方才将荷包掏出来,塞到老门房袖子里:“舅,这檀家当真大方,只这三天给的,就抵我们在这地儿看一年的大门。”怨不得自家阿舅这几天让他来帮忙,竟然有这等好事。 老门房不语,小门房也不觉尴尬,又朝他凑了凑,好奇地问:“舅,檀小郎君杀了胡家六郎,拒不认罪还攀咬魏家大郎,这件事长安城都传遍了。如今案子已经移交刑部,檀家还日日来这大理寺门口等着,是为何?等的还是刑部崔三郎。咱们让他们在门口等着,不怕门里的人怪罪?” 而且还有一项例外。 大理寺每日来来往往那么些人,老门房从来不让他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唯独这檀家除外。 老门房掀起一只眼皮,斜睨了他一眼又合上,口中毫不留情:“你知道啥。” “舅,你跟我说说这里面的关窍。”小门房看着老门房的表情,这里面似乎有隐情,更是好奇,一个劲纠缠。 老门房拗不过,睁开眼,说道:“你既知道这是檀家的马车,就应该听说过三年前,崔檀两家议亲的事儿。” 看着外甥满脸茫然,老门房叹口气,索性坐下,接着说:“当时议亲的便是崔三郎。” “不对啊,舅。”小门房似乎是想起什么,猛地一拍头,嚷道:“他们不是退亲了?檀家娘子还得了病,被送回了老家。” “就你知道。”老门房给了咋咋呼呼的外甥一个烧栗,眼神警告他小点儿声。 “门里的人也是猜测,万一崔三郎对檀家或者是檀家四娘子还有几分情分,撵他们走不是平白得罪人?况且他们也只是在门口等着,没有闹事。” 小门房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撇着嘴小声嘟囔:“我看崔三郎对他们家没什么情分。这么多天,消息怎么也传过去了,怎的没见派个人来?” 没再理会外甥,老门房偏头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 门里的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大理寺与刑部联合查办一起大案,崔三郎作为刑部郎中,却连着三日没来。 若今日还没有出现,那么明日,檀家估计就会被赶走了。 老门房正想着,东边又传来一阵规律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 在一片嘈杂中极为清晰。 听着这个声音,老门房陡然起身,边拍身上的土,边踹了自家外甥一脚。小门房有些迷茫,但见舅舅整衣肃容,恭敬垂首等候在门边,连忙有样学样。 又等了几息,马蹄声更近了。 循声望去,只见驷马高车,仆从簇拥,就连赶车的马夫都衣衫齐整,神情肃静。但看马车形制,又非皇家贵胄。 如今长安城除了天家,已经罕见这样的排场,小门房好奇,虽然低着头,眼皮却使劲往上翻动,一个劲朝着马车方向观瞧。 不待马车停稳,老门房便殷勤着小跑上去,脸上是小门房从没见过的谄媚,双手拢在袖子里攒着袖口,帮着仆从搬马凳。 说是帮忙,其实连马车的边角都没碰到,只是来来回回围着马车打转,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小门房实在诧异,不懂自己阿舅怎的这般殷勤,之前纵然是刑部、御史台的主官来也没这般做派。 正在心里嘀咕着,紧闭的雕花车门打开。小门房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月色的长靴,在春日暖融的阳光照耀下,银线闪烁华光。 这人踩在地上的那一刻,小门房心中不由得一阵心疼,只觉今日青石板冲刷的不够干净,让这双一看便价值不菲的靴子蒙尘。 往上是一片青色衣衫,腰封三指宽,没有悬挂长安城时兴的“七事”,仅有一块润白玉佩坠着素白流苏。广袖如水,华贵的锦缎上绣着银丝暗纹,随着行动流转,如同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春日的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袖,又飘扬起一片薄纱,媲美蝉翼。 纵使小门房再与眼皮较劲,也瞧不见来人样貌,只能看见青衣在前,带着五六个褐衣仆从往门内走去。 下车的这段工夫,早有人去里面打招呼。 大理寺张少卿官袍翻飞,脚步匆匆,还未跨出门槛便满脸堆笑的打招呼。 “多日不见三郎君,有失远迎。” “张公多礼,某不请自来,勿怪。” 小门房无法看见说话人的表情,只听说话的语气,便觉得这人定是面上含笑的。 不知如何形容这人说话的感觉,与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有种奇怪的韵律,不徐不疾,如沐春风。 张少卿正引着人往里走,还未上台阶,便听见有人出声阻拦。 众人停住脚步循声望去,西墙根的马车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身量高挑的青衣女娘,头戴及膝幕离,将身形遮挡的严严实实。 见众人望过来,青衣女娘远远行了一礼,缓缓走来。行动间只见衣裙微微摆动,不见环佩声响。 “檀侄女,你阿弟的案子我早就说过,已经移交刑部,怎的又来了?” 张少卿率先开口,口中驱赶的话虽是对着青衣女娘说,眼睛却一个劲瞟着身边的崔隐。 胡六郎死在了西市一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巷子里,却有人看见檀慎双手沾血从里面跑出来。 因着这证词,檀慎还未进家门便被抓进了大理寺,没有细查便被匆匆判了个绞。 檀嫄觉得事有蹊跷,去大理寺申诉无门后,带着人在西市勘验探寻了大半个月,方才辗转弄清楚事情原委。 原是魏家大郎打死了胡家六郎,因着那日与檀慎穿着相似,兼又常有嫌隙,魏家便将罪责全部推到檀慎身上。 胡六郎本就是庶支,在家中毫不受宠。魏家舍了钱财,又承诺许多好处,胡家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还与魏家联合对大理寺施压,督促其尽快结案。 “张少卿,仵作验过,胡六郎死于申时二刻,檀慎那日虽然出现在西市,却在未时末便已离开。酒肆、茶肆、绣坊掌柜都可以出面为他作证。这是他们亲笔写的陈词。” 檀嫄站定,将一沓纸双手呈到张少卿面前。皓腕微折,轻飘飘的纸又似乎极重。 这一沓纸,是在胡魏两家的围追堵截之下,千辛万苦得来的证据。 “这……”张少卿边说边抬手似乎要去接,但眼睛却继续瞟旁边。 “三郎君,我知刑部有核查职责。”檀嫄转而朝向崔隐,“此事若是檀慎的过错,定听凭律令处置,绝无二话。但多处线索都证明,檀慎是清白的。三郎君素有清名,定能为他洗刷冤屈。” 话说到这里,檀嫄的声音有些许哽咽,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吞咽,尾音并不清晰。 也许是因等的时间太长,西墙根下晒不到太阳,也或许是因为穿得单薄,小女娘身体有些许颤抖,只是故作坚强般挺直腰背。 天生一副笑模样的侍女诧异,刚准备上前,被另一个侍女悄悄拽住了。 崔隐看着面前纤细的小娘子,不由得想到春日里悄悄绽放出黄花的迎春,些许柔弱,似乎一阵春风便能吹倒,可怜可爱。 倒是与三年前冬日施粥的样子大不相同。 不由得想起当年初见她的场景,冰天雪地间,到处都是灰突突的,唯独她一袭红裳,像一株梅。 不过心念一动,崔隐不发一言,转身朝大理寺走去。 檀嫄诧异地抬头,不解他这是何意。见他越走越远,连忙追了两步。 褐衣仆从将她拦住。“女娘将东西给我即可。” 闻言,檀嫄连忙递过去,直到所有人都走了进去,方才站直了身子。 即便是隔着幕离,她也一眼便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那道青衣背影,一如多年前。 她好像见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背影。 许久没有波动的心头,涌上一丝难言的酸涩,却又顷刻间消失不见。 老门房和小门房舅甥二人看着熟悉的马车转过拐角。不舍得捏紧手里的铜板,小门房心想:明天开始,这样划算的买卖做不成喽。 马车摇摇晃晃,笑模样的银竹接过幕离,有些担心地看着檀嫄。 刚才女娘似乎是哭了,瞧着妆容倒是没花。 她模样讨喜,又因年岁尚小,行动中有时带着些天真烂漫。此刻将心事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坐在对面的虹雨边偷偷抿嘴笑着,边将温度适宜的茶水递给檀嫄,声音轻缓温柔。 “娘子,今日崔三郎收下证据,小郎君是不是很快便能放出来?” 檀嫄没有回答,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杯壁,心中却在想昨日冯夫人说的话。 刑部近日正在调查的案子,似乎牵扯到一桩陈年旧案,此时估计无暇顾及其他。 但檀慎在刑部大牢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魏大郎是独苗,魏家一定会保住他。而胡家与檀家素有旧怨,如今逮到机会,定然不会放过,舍弃一个旁系的胡六郎,就可以搭上淑妃母家魏家这条线,只赚不亏。 所以胡魏两家为了结案,一定会给刑部施压,甚至可能暗下杀手。 思虑至此,她又想起崔隐,今日他一言不发,却又把证据收拢过去,不知是何用意。 明日还需要找他一次。 心中百转千回,马车已经回到了檀宅。 戴上幕离下车,眼见的虹雨一眼看见门口停着的马车,小声提醒她:冯家夫人来了。 第2章 风波定 “赫儿回来了。” 刚走到正厅摘下幕离,不待行礼,上座的一个中年妇人便起身迎出来,笑盈盈的拉着檀嫄的手。 妇人有一张略显瘦削的脸,眉眼细长,嘴唇较薄,哪怕含笑,依旧看起来严肃又不好相与。 檀嫄扶着她的手臂将她送回上座,端庄持重向檀母秦氏和妇人行礼。 “赫儿当真是知书达理。”妇人即是冯夫人,向来有些凌厉的眼中饱含对檀嫄的喜爱。 见别人发自真心地称赞自家女娘,秦氏也很是高兴,嘴上却说:“小孩子家家,你莫要总是夸她。” 冯夫人嗔怪地看了秦氏一眼,又将檀嫄拉到跟前,轻轻拍着她的手说:“怨不得我夸。赫儿在我眼中无一处不好,我巴不得早早将她娶进门呢。” 冯夫人的话出口,秦氏笑意微敛,瞧了檀嫄一眼,一双美目露出几分心疼。过了几息,方才迟疑地开口。 “如今,檀慎惹上麻烦,还待在刑部大牢。经此一事,我们家与胡魏两家只怕结怨更深,婚事……” 取消婚约的事,秦氏终究是没舍得开口。 冯家主君如今官至御史中丞,冯三郎科举之后外放上州,冯夫人为人虽然严肃,但性子爽利不阴狠。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结亲的好人家。 更何况自檀家惹上麻烦,冯家不仅没有划清界限,反而主动帮忙奔走,收集证据。 他们如此重情重义,檀嫄与秦氏提起,不愿拖累他们,想着与冯家解除婚约。 秦氏虽然清楚这样符合道义,但更心疼自家女娘。三年前已经被崔家退过一次婚,如今若再退婚,如何还能许到好人家。 冯夫人显然清楚秦氏的顾虑,果断摆手。 “此事我与主君已经商量过。檀小郎君是被人冤枉的,飞来横祸,怎生好怪他。”冯夫人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屑:“至于胡魏两家,不过庶族一朝得势,裙带关系如何长久,还是家中子弟出息才是长久之计。” 秦氏还想说什么,冯夫人举起手打断她:“三郎已经来信,最迟五月便要回长安。若你们对三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到时候我们便将婚期定下来。” 秦氏原本便不十分乐意退婚,若不是檀嫄执意,她压根不会提及此事。 如今听冯夫人话说得坚决,心中更是欢喜,哪还管檀嫄在一旁欲言又止。 檀嫄站在一旁听二人亲亲热热商量婚事,心中一暖,嘴角也不自觉地挂上笑意。 冯家当真是宽厚人家。 她连着三天在大理寺门口堵崔隐的事情传遍了长安,不少人私下议论她对崔三郎余情未了,这样的话难免传进冯家人耳中。冯夫人几乎日日都来,却从未提及此事。 冯家若是在意,檀嫄可能不屑解释,但冯夫人绝口不提,她反而要澄清一下。 挽着冯夫人的手,将她送到门口,檀嫄酝酿一下言辞,将今日遇见崔三郎的事和盘托出,并将自己准备过几日再去刑部打听一下复核情况的事一并说了。 “这几日,传出不少风言风语,恐怕给冯家惹来麻烦。”檀嫄对牵连旁人感到愧疚。 冯夫人显然是十分懂得言辞之道的人,闻言拍了拍她的手,脸上的笑不似在秦氏面前那般开怀,眼中饱含信任,语重心长地道:“你母亲久病卧床,你父亲远在蜀州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姻亲故眷也多在族地,此时整个檀家靠你撑着,我疼你还来不及。” 保养得宜的手拉过檀嫄的手,整个包裹在掌心轻轻摩挲,举止间满是怜爱:“若此时还瞻前顾后,不敢为你阿弟出头,我反而觉得当初看走了眼。此事只管大胆去做,闲言碎语若是说到我面前来,我自有应对。” 好生劝慰一番,冯夫人让檀嫄不要过分忧心,刑部冯家也会安排人时刻盯着,又叮嘱了许多衣食住行的事,方才登车离开。 “冯家人这般行事,我和你阿耶便放心了。”见檀嫄回来,秦氏招呼她近前。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秦氏方才小心翼翼问:“今日见到崔三郎,心里可还有不适?” 三年前,还未及笄的檀嫄阴差阳错与誉满天下的崔三郎定亲,不过百日,却又被上门退亲,多少世家嘲讽檀家痴梦一场。檀嫄因此大病一场,三日水米不进。 醒来后,流言蜚语漫天飞,刚开始是出不了门,后来更是连个崔字都听不得。 夫妻二人待她病好转一些,便送去族地高河,一待便是两年,直到去岁腊月决定与冯家商量婚事方才返回长安。 回来后身体好了,只是不似年少娇憨活泼,变得沉稳端庄、冷静自持,长成了世家喜欢的模样。 秦氏感到既欣慰又心疼,这几年不知道暗自咒骂崔家多少次,让人遭此大罪,只是终究无济于事。 几日之前,檀嫄说要寻崔隐时,她便万分不同意。 但檀慎被关在大牢里,生死不知,他们家已是被胡魏两家逼到绝处,不得不为。 没见到崔隐之前,她心焦,今日见到了,也是心焦。 见女儿这半天神色如常,才敢小心探寻一二。 秦氏的担心檀嫄自然懂,但毕竟已经是旧事。她今日去崔隐面前矫揉造作一番,不过也是在赌他可能存有一丝恻隐之心。 她反握住母亲的手,与她回望的眼神清正坦荡,再无当年的迷茫。 第二日,檀嫄再去大理寺,老门房似乎一大早就等在那里,见到他们的马车,远远迎上来,笑盈盈地传达崔三郎的口信。 原来昨日崔三郎猜到她今日必定会来,便让大理寺的人传话,让她安心回去等着,不要再四处奔走。 闻言檀嫄一愣,倒是没有想到崔隐可以猜中她的心思。不过崔三郎向来言出必行,既然如此说了,便表示檀慎可以安全归家了。 想到此处,檀嫄高高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下来,示意银竹将提前准备好的荷包递过去。 “这些时日多赖老丈关照。” 谁知老门房连连推拒。 “三年前长安大雪,一家老小亲眷,多亏檀家施粥舍药,方才大难不死。”言语中充满感激,又带着几分羞愧,“前几日小娘子已经给过不少,原本也是不该要的。只是我那妹妹外甥孤儿寡母,日子艰难,便存了私心。今日是万万不能再受了。” 檀嫄没想到多年前的举手之劳竟然会结下几分善缘,心中一暖,见老门房神态坚决,便不再坚持。 转而登车回家,向秦氏禀报这个好消息,并向远在蜀州的檀父传信。 大理寺门前发生的事,当日便被传回崔府。 听到云七的话,崔隐倒没有太诧异。在公府衙门当差的人天生长着势利眼,能让檀嫄堂而皇之地等在门口,其中定有缘由。 只是他也没料到竟还与三年前有关。 不过檀家小娘子三年前满长安的设粥棚,还得了个“玉观音”的美名。 这件事倒也不算太久远。 说到底,他自己也算是“事中人”了。 想到此处,崔隐也是一怔,他倒是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些旧事了,可能是这些时日,檀家的消息总是传到他耳中。 正想着,抬眼却看云七还站在面前,一张标准武夫的脸上,难得带着欲言又止。 崔隐随口问他:“有事?” 云七似乎是定了定心,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郎君,云九那边传回来消息,说湘王妃和义阳郡主已经离开封地。照信件发出的时间推算,不出半月便可回到长安。” 义阳郡主? 想到那个蛮横跋扈的少女,崔隐素来沉着冷静,此时也不由得有些头疼。 湘王是皇帝同母兄弟,十八年前救驾而亡,生前留有一儿一女。儿子还未启蒙,一场急症去了。只留下义阳郡主这一独女,湘王妃自是宠溺非常,纵然是皇帝和皇后也是爱如亲女。 这样惹不起的宗室贵女偏生对崔隐一见钟情。纵然三年前去了封地,时不时也有些爱慕崔三郎的言语传回来。 到底天高水远,崔隐还是得了几年清静。 只是如今她已到桃李之年,纵然大秦崇尚女子晚婚,也确实到了应当婚嫁的年纪。 若她还如同三年前那般执意嫁到崔家,便难保皇帝不会赐婚了。 看到自家郎君清癯雅致的手不自觉扶着额头,在明亮的烛光下状若瑶林玉质、清姿逸韵的脸,云七心想: 怨不得义阳郡主念念不忘。这么些年,长安城为三郎君痴迷的女娘还少吗?便是那檀娘子被退亲后,不也痴傻了一段时间? 不过这样的话,云七也只敢在心中想想。 无论何人,若敢在崔隐面前说一句他样貌好的话,纵然不被割舌头,也得被他整得难过上几天。 “去看看父亲可还在书房?”低头沉思半晌,似乎是想到什么要紧处,崔隐吩咐。 此时刚过戌时,崔父还没睡。 崔隐敲门进去的时候,崔父刚把一卷书放回书架上。听到他的来意,原本还在挑拣书卷的手一顿,转身看过去。 崔父名俭,乃是当朝中书令,也是崔氏一族现任族长,身形颀长清瘦,神采奕奕,一双与崔隐相似的眼隐含精光。 “你是怎么想的?”崔父随手将书卷放下,走到一旁的案前坐下,示意崔隐坐下。 “父亲,崔氏子不与皇室结亲是祖训。”看着崔父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神,崔隐面不改色。 对上崔隐面无表情的脸,崔父觉得儿子长大了果然不如幼时有意思。 “三郎啊,给崔家找个冢妇吧。”崔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第3章 涟漪起 “这便是父亲的想法?”崔隐面色如常,将温度适宜的茶水奉给崔父。 “这不单单是我的想法,也是你阿娘和崔家族老们的想法。”崔父略微叹口气:“早知是如今这般形势,与檀家结亲也没什么不好。恐怕我和你阿娘如今连孙儿孙女都有了。” “父亲,婚嫁三媒六礼繁琐,怕是来不及。”自家父亲明显玩心大起,崔隐感到无奈,“这般情境,又何必把无辜的女娘拖进浑水里。” “三郎,这几年你风头太盛,已经碰了太多人的利益。若义阳郡主回来,定然少不了撺掇,只怕圣人也会顺水推舟封个公主,你成了驸马自然会远离朝堂。” 当今承德帝不似他那有些天马行空的父亲一般仁慈,在位短短五年,已经渐渐表现出对士族的忌惮,不遗余力拔擢庶族寒门。只不过士族根深蒂固,一时不可根除。 若是仅凭一个公主之位,便能让士族之首的崔氏折了下一任族长,圣人乐见其成。 见崔隐没有说话,崔父接着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崔家绝不可能在明面上抗旨。所以三郎,这婚你不得不成。” “既然如此,父亲,成婚的对象我要自己来选。”崔隐终于接话。 似乎是听到他话中有话,崔父问:“莫非三郎已经有了人选?” 崔隐薄唇微启,说出了一个名字。 崔父一怔,旋即了然,扶着胡须哈哈大笑,“好好好,由着你,你阿娘那边我去说。” 神情举止颇有些前朝落拓隐士之风。 待崔隐走后,崔父颇有些自得地拿起茶杯,准备好好品一品。谁料茶杯刚碰到唇便突然停住,反应过来似乎是被利用了,无奈地放下茶杯摇摇头。 “原来是为了这个。” 刑部的复核结果比檀嫄想象的要快上很多。不过旬日,大理寺便传出檀慎无罪释放的消息。 与月前的艰难相比,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胡魏两家也再没有生事。 冯夫人耳目灵通,当天一大早便派人到檀家传消息。 秦氏立时便要让人备马车,她要亲自去将檀慎接回来。檀嫄再三劝阻,方才歇了心思。 因着大理寺还需要无罪释放人员验明正身、签字画押,檀慎便遵照往日习惯,将马车停在西墙根处。 檀嫄面上虽然沉静,但心里不免着急,手中握着一卷书无心翻阅,却突然听见银竹提醒。 崔三郎来了。 闻言,她心中不过略作犹豫,便将幕离整理好下了车。 这桩案子,若非崔隐打过招呼,绝对不会如此顺利。 无论对方出手,是因为坚守道义,还是同情弱者,又或者是对当年的事情些许补偿。 论迹不论心。 檀家在此事上,实实在在欠了他一份天大的人情。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当面表示感谢。 见青衣身影下车,檀嫄快走几步上前,恭恭敬敬行礼,代表檀家道谢。 “三郎君,他日若用到的地方,檀家绝不推辞。” 檀嫄话说得真诚坦荡,但在旁人看来,怕是自不量力。 崔檀两家天差地别,若遇到崔家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檀家便是举阖族之力只怕也无能为力。 檀嫄以为,崔隐对此也会不屑一顾,也没对崔隐有什么反应表示出期待。 “娘子这话,某记下了。”说话的声音清越透骨,不沉不散。 他话说得坦荡,倒是出乎檀嫄预料,难得有几分讷讷地点头,算是应和。 不止檀嫄有些怔愣,便是在旁随侍的云七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自家郎君连别家小娘子这样的客套话都会接茬了。 看着眼前站着不动的崔隐,檀嫄略微有些尴尬。原本她只是打算表示一下感谢,对方却不知仍然为何站在原地不动。 略带几分料峭的春日里,场面显得格外冷清。 檀嫄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我今日奉母命来接檀慎回去。” “大理寺和刑部虽然不上重刑,却难免要吃些苦头。回去还需好生保养一段时日。”再次出乎众人预料,崔隐竟然又接话了,还是一贯的温和有礼。 云七愈发控制不住,斜眼看天。今日可是日月倒转? 檀嫄感到无奈,只得点头。 却又有些疑惑。 他们二人虽然曾经有过一段缘分,但从定亲到退婚,并无多少交集。 誉满天下的崔三郎清贵冷傲、目无下尘,如何看得上与其他女子别无二致的她? 而她当时年少怀春,自以为得以许嫁天底下最高贵的男子,连抬头看他一眼都羞涩难当,更遑论与他说话。 想到此,檀嫄觉得再没有继续交谈的必要,只得在心里盼望着大理寺的官差们麻利些,好快点儿让檀慎出来,帮她从这种处境中解脱。 好似对她心声的回应。 一个少年慢吞吞从偏门走了出来,也许是腿脚受了伤,走动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 合身的白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头发似乎被简单打理过,仍旧有些潦草,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此时瘦削见骨。 檀嫄见此,心疼不已,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小跑迎上去。 及膝的幕离在跑动间泛起一层涟漪,微凉的触感擦过崔隐的手背,又瞬间消失。 见到女子向自己跑来,在大牢内苦苦支撑良久的檀慎,忍不住红了眼眶,“阿姊……” 还未及与她撒娇哭诉,一眼便瞅见站在不远处的崔隐一行。 檀慎下意识将檀嫄拉到身后挡得严严实实,有些微红的眼眶盯着对面,像是一头还未长成的狼崽,未完全掌握狩猎技能,却已经懂得保护珍惜的人。 看着眼前已经高出她一头的少年,幕离之下的脸含笑。拍拍他紧绷的胳膊,檀嫄道:“多亏三郎君仗义出手,你才得安然无恙。还不快拜谢。” “拜谢三郎君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檀慎铭感五内。”檀慎听话行礼,但语气中还带着些不善。 崔隐对此不以为意。缓步而来,对着檀嫄略微点头示意,随后擦肩而过,彻底无视檀慎。 一双狭长上翘的眼睛陡然睁大,气愤地直起身子,想要上前理论,被檀嫄哄着拉上了马车。 “阿姊,不许和那个崔三郎说话。”还未坐定,檀慎便有些赌气地开口。 将幕离摘下放到一旁,檀嫄好笑地看过去。方觉得长大了些,还是这么小孩子脾气。 见檀嫄没有接话,檀慎不放弃,往她跟前凑了凑,像幼时一般纠缠厮闹,直到檀嫄抵挡不过点头答应之后,方才乖乖坐回原处。 檀慎回家后,秦氏既欢喜又心疼。 立即着人请医问药,又是请人上门驱邪,家中的池塘、假山、树木,填了又填、挖了又挖。每日诵经礼佛、抄写佛经,待身体好转之后亲自去寺庙捐香油钱、请平安符。其间还夹杂对伸出援手的各家奉上厚礼,便是崔府那边也没有遗漏。 结结实实折腾了一个多月,直到檀父檀逢从蜀州回来,一家人团聚,方才渐渐恢复往日的生活。 转眼又过了一月。五月的天已经很暖和了。闺阁轩窗大开,正对着一个小花园。 朱砂浸蕊、绛紫叠瓣、素白若雪,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正在盛开,占尽春色。靠窗处两株石榴树,花如赤焰。 檀嫄坐在窗前,双手正举着一个小巧的绷子,仔细打量上面的纹样。 还是缺乏灵气。 有些失望地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将绣了大半晌的荷叶露珠剪掉。 “女娘,女娘。”外廊上突然传来“哒哒哒”的跑动声,伴随而来的是银竹略带几分焦急的呼唤。 原本还凑在檀嫄旁边看纹样的虹雨面上也是一喜,直起身子略带几分激动地看向檀嫄,“娘子,应当是冯家来了。” 果然,银竹进门,不过略微平稳了一下呼吸,如同倒豆子似的,将今日冯家提亲的场面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原本便笑盈盈的脸因为喜事愈加开怀。 正如之前冯夫人所说,冯三郎回长安述职结束,冯家便遣媒妁上门提亲,今日正是正式下聘的日子。 银竹记性好,掰着手指头挨个数,绢帛布匹、珠玉珍玩、良田屋舍,等等,各有多少,价值几钱。 “最可贵的是,还有一对活雁,是冯三郎亲自去猎回来的。” 对于银竹前面说得价值百万钱的聘礼,檀嫄不为所动。听到冯三郎猎了一对活雁,原本还在做活计的手不由得停下了。 有些怔怔地看着绣绷,过了几息方才低低说了声:“他有心了。” 虽说娶妻用聘雁,但大雁难寻,当下长安城不少人家已经用鹅来代替。 冯家此举,给足了檀家面子,也表示了对檀嫄的尊重。 银竹和虹雨替檀嫄开心,两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聊着。 檀嫄此时却无心再做活计,侧头看着窗外花团锦簇,心中觉得混乱,几分慌张、几分忧心,又夹杂几分欣喜,五味杂陈。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两家关于定亲的事似乎是谈妥了,秦氏身边的管事曲妪过来请檀嫄去前厅。 厅内早就设好了一架镂空雕花屏风并一张小杌子。屏风后的人能够清楚看见厅内情形,厅内人却看不清屏风后的人。 曲妪比了个手势,示意檀嫄看向西侧的一个男子。 男子瞧着不过弱冠的年纪,一袭月白色窄袖圆领袍衫,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垂放在膝盖上。 乌发用白玉发冠束起,面皮微黑,此时正侧着头与上首的人说话,鼻梁高挺,下颌清晰。不似崔三郎般风流俊美,却别有一番气宇轩昂之态。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窥视,男子转头,望过来的俊眸似点寒星。 檀嫄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她与男子甚少接触,到底是面皮薄,手不自觉攥紧垂在膝上的荷包。 曲妪本来就逢秦氏的命令探查她的心意,见到这番情态自然意会,心满意足的转出屏风到秦氏面前复命。 刚才几人走到屏风后坐下,秦氏等人便发现了,此时见曲妪笑容满面,不消细说便知檀嫄心中并不反对。 秦氏有些悬着的心放下了。 冯夫人瞧见更是喜笑颜开,亲昵地拉着秦氏的手连连说“极好”。 “三郎这次回来便留在长安任职,一年之内不会再外放。”与秦氏又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冯夫人话锋一转,说回亲事,“如果你舍得,我们两家趁着这一年把亲事办了。如何?” “这……”秦氏心里自然是愿意。檀嫄如今二九芳华,正是成婚的好年纪。 更何况信都冯氏累世高门、家风清正,冯父官运正兴,冯夫人名声极好,冯三郎也是长安上数的青年才俊。 这样的好亲事,若非冯夫人与檀嫄实在投缘,等闲轻易落不到檀氏女头上。 即便心中千万个愿意,秦氏作为女方也要矜持。况且这么早便将女儿嫁出去,心中也是不舍。 想到这儿,面上便显露出几分迟疑。 冯夫人为人爽利,将秦氏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再次表达两家成婚的决心,并承诺婚后一定对檀嫄当作亲生女儿爱如珍宝。 听对方话说得坚决,秦氏自然开心。 看出来秦氏神色松动,冯夫人朝下面使了个眼色。 冯三郎意会,起身躬身行礼,一本正经的承诺绝不相负。 堂中雍容闲雅的郎君,一坐一立自有风骨,秦氏越看越满意,忍不住朝冯夫人点头,眉眼俱笑。 两家至此将婚事敲定。 两个当母亲的相谈甚欢,檀嫄缓缓起身。不经意瞥去一眼,不设防又与冯三郎的目光对上。 隔着屏风朝他微微行礼,也无所谓对方能不能看见,转身离开正堂。 第4章 心见诚 主仆三人慢慢往后院走。跟在后面的银竹虹雨小声交流刚才见到的冯三郎,檀嫄在前面无表情。 “女娘。” 刚转过一座小假山,后面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带着喘息的呼唤声。 三人停住脚步回头,是曲妪。 “女娘去凉亭略微坐坐可好?”曲妪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笑中带着些意味深长。 檀嫄一怔,下意识朝东面不远处的凉亭看过去。 绿树繁花掩映之间,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站在那里。 虹雨和银竹也顺着檀嫄的眼神望过去。银竹眼力好,下意识惊呼一句“是冯三郎。” 旁边的虹雨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腰间掐了一下。 檀嫄收回视线,转过头去看向曲妪,眼神中略带询问。 曲妪点点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主母允了。” 听到这话,檀嫄一愣,又往凉亭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人似乎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也转身望过来。与檀嫄两相对视,正正经经行了一礼。 见状,檀嫄不好再推辞,略微迟疑半刻,便缓步走上前。 走到一处较为茂盛的花丛旁边,檀嫄停住了脚步。花枝横斜,叶片肥厚,将檀嫄挡在后面,隔绝了两人。 檀嫄行过礼之后,略微侧过身子,没有直视对方。 那冯三郎似乎也知道檀嫄的忌讳,并没有绕过花丛,反而背过身去。 几个呼吸之间,见檀嫄没有说话的想法,冯三郎率先开口:“是我与婶娘说想与娘子见上一面,希望娘子不要怪我唐突。” “三郎君要见我,有何缘故?”声音轻缓圆润,又似泉水清清泠泠。 传到冯三郎耳中,只觉声音十分之悦耳动听,引得心中都略微一颤,不自觉有一丝恍然。 旋即又回过神来,定了定心,顺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我知娘子刚才在屏风后,不知我可如娘子心意?” 这句话,他说得坦荡,却堵得檀嫄哑口无言。 檀嫄不由得心想,这人是否有些过于坦荡,性格这般直来直去,在官场上当真能如鱼得水?便是在日常相处过程中亦难免会产生龃龉。 “三郎君自然是君子,妾不过闺阁妇人,怎敢妄语。”檀嫄略有些尴尬地开口。 听出了檀嫄语气中的不自在,冯三郎方才觉得自己刚才话说得过于直白。 又想到自家母亲曾经跟自己讲过的檀嫄的过往,心中想着年少的女子经历那般大辱,难免对男子和婚事心生抵触,连忙行礼道歉。 “娘子是淑女,今日与娘子当面说这些,原是我失礼。”冯三郎接着道:“婚嫁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仍要彼此合意、你情我愿才好。即便你我两家是通家之好,若娘子有任何不快,不妨此时与我坦言。所有的事情,由我承担。” 冯三郎行事坦荡,但毕竟出身士族,见惯尔虞我诈,并非莽撞之人。 在定亲之前,冯夫人曾将檀嫄的画像给他看过,画上之人已是貌如天仙,但据冯夫人所说,不过将将五分神韵。此时隐隐约约可见檀嫄身形,又听她言语动人。他也是寻常男子,如何能不动心。 只是他自幼所见,父母姻缘美满、彼此坦诚,便觉天下夫妻俱得如此方称圆满。 所以婚事,不能只他一人动心,需得对方也毫无怨尤才好。 只是他话说得坦然,檀嫄却心思玲珑,并不敢当真如他所说直抒胸臆。 “三郎君多虑了,妾心中并没有任何不满。”檀嫄话说得简短。 虽然觉得冯三郎这话未必不是真心,但真心易逝,谁知道这真心话有朝一日不会成为刺回来的利刃,一如当初那人。 没有听到檀嫄心中的话,冯三郎有些失望,但随即又觉得,女子本就生存不易,如果她轻信他人,反而有异。 心中百转,很快便说服了自己,随即开口:“我说的话并非诓骗娘子。今日这番话全部出自肺腑,成亲之前娘子有任何悔意,皆可同我直言。哪怕……” “如何?”不知为何,檀嫄想知道他后面的话。 “哪怕是成亲之后,娘子有朝一日觉得婚事不协,这些话依旧算数。”说罢冯三郎转过身来,朝着檀嫄的方向再次躬身行礼,与她道别之后,沿着来时路走远。 直到他转过假山,身影消失不见,檀嫄方才走出花丛,不自觉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过去,眼中带着犹疑。 “女娘,冯三郎话说得当真好听。”银竹开口,笑盈盈的脸上挂着些许天真。 “好听的话谁人不会说,还得看他日后行动才好。”虹雨立即接着她的话说,“不过倒是难得的坦诚。” 这些话檀嫄自然听得见。 冯家的婚事极好,这个自不必说,今日见到冯三郎,也是大好男儿。檀父曾到他就职的州府暗中打探过,同僚百姓之间口碑也不差,都说他为人洒脱却又通晓世故。 于家族而言,父母族老满意。冯家父子二人简在帝心,两姓联姻檀家能够得到极大的助力,纵然不是飞升,家中子弟到底在仕途上多了条出路。 于她自己而言,身为未来君姑的冯夫人喜欢她,以冯家的家风和自己的性格,并不会吃苦。 于公于私,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如果冯三郎是个一心为了家族谋算的男子,那她自然不会拒绝与他做一对世俗夫妻。 偏偏此人坦诚,她才越发不确定。 但无论檀嫄心中有何顾虑,这门婚事还是按照长辈的意愿,平稳有序地进行着。 定亲之后,两家来往更加密切。 夏日渐长,士族之间消暑宴、品茶会、赏荷会等等不一而足。 檀嫄偶尔跟在秦氏身边到相熟的几家做客,几乎每次都能遇见冯夫人。 长安一众世家知晓冯檀两姓联姻,面上虽然都道恭喜,心中却也腹诽檀氏女好命。只是冯夫人的性子爽利,她看得上的人,心中便觉得怎么都好,看不上的人,一眼也瞧不上。倒是没人敢真正将这些话说到两家面前。 偶然几次与冯三郎也打过照面,两人并不相熟,又有众人在场,彼此也说不上什么话。 况且冯三郎似乎有些害羞,隔着幕离都能感觉到他些许手足无措。 檀嫄觉得有趣又觉得难得。这样的出身还难得保留几分少年心性。 对他,她很难生出厌恶。 冯三郎是有心之人,每次见面都经由冯夫人的手送几件新奇的玩意儿给她。 柔荑把玩着一个狸奴把件,寒玉所制,通体冷白,玉质细腻,触手微凉。 狸奴前爪高举做扑跃状,憨态可掬,活灵活现。双爪中间是镂空小球,球内隐约可见一颗红豆。 檀嫄拇指食指轻轻摩挲着小球。小球竟是活动的,在狸奴双爪之间滚动,带出些许微弱的红豆碰撞球壁的响动。 把件小巧精致,在她手中不大不小,耳朵、尾巴等处也打磨得圆润。 这样一个小小的物什,每一处都昭示着雕刻着的超高技艺和细腻心思。 缓缓抬高手臂,落日余晖透过窗棂照在把件上,透过镂空的小球照在红豆上。 檀嫄仰头看着,红豆鲜艳又泛着金光。 不自觉想到短短一个月,就堆满了小半箱的各种新奇玩意儿。 泥塑的十二属相、沉香木雕的花灯、白玉连环扣…… 件件别致,毫无瑕疵,都是在市面上少见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倒腾出来这些。 第一次,檀嫄想着,是不是应该送他点儿什么。 想得出神,不防一道柔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檀嫄转脸,看见含笑看着自己的秦氏。 小心翼翼将把件放进锦盒里,檀嫄起身,扶着秦氏在榻边坐下。 不及吩咐,虹雨便将煮好的茶端上来,檀嫄亲手奉给秦氏。 女儿刚才的动作自然一丝不差地落在秦氏眼中。她拉过檀嫄的手,让她坐到身边。 “刚才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对于母亲,檀嫄向来毫无隐瞒,将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说了。 秦氏闻言,心中一动。自家女儿如今看似冷清,其实内心还是如年少一般柔软。 冯三郎这般行事,会有所触动在所难免。秦氏自然乐见其成。 想到冯夫人的话,刚准备开口说与她听。转念一想,有朝一日她自己发现也许会更好,旋即话锋又一转。 “昨日,如意公主降生,半月后又是乞巧节。圣人大悦,在城中设九十九座乞巧楼,想必十分热闹。你也出去玩耍玩耍?” 秦氏慢慢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商量。 自打三年前那件事之后,檀嫄便不喜爱出门。 年少时那般喜爱热闹,最爱与好友探春游湖,如今宁愿闷在自己院子里,忙了算算账,闲了绣绣花,侍弄侍弄花草。 想到这儿,秦氏数不清这是几百或是几千次在心底埋怨崔氏不仁。檀嫄只要一日不得圆满,崔氏在她这里便不是好人家。 暗自叹口气,秦氏面上倒是不显,双手将檀嫄的手包裹在手心,感受着女儿娇软柔嫩的皮肤,眼中饱含慈爱。 “他对你有心,阿娘开心。你愿意试着对他敞开心扉,阿娘更是欣慰。”说着,又不自觉地想到那桩不和谐的婚事。 檀嫄从高河返回长安已有半年,这半年间,秦氏从来没有认真与她谈过当年的事。 既是时过境迁,再多埋怨于事无补,又是怕谈得深了勾起女儿的伤心。 只是如今女儿内心似乎有松动之意,秦氏这些年悬着的心,略微落地。 “赫儿,阿娘这些年一直在后悔和反思,是不是当年听你阿婆的,早早将你拘在家中,便不会遇到后来那些事。” “女儿说过,此事与阿娘无关。如今更是不必再提了。”檀嫄抽出手,反过来包裹住秦氏的手,只觉温暖。 想到当年,檀嫄的目光望向窗外,似乎是想了什么,似乎又只是出神。 沉默片刻,转过头来,包裹住秦氏的手缓缓收紧,感悟手心传来的力量。 “阿娘,我一直在对自己说,那是年少不识天高的南柯一梦,梦醒了便长大了。长大了,便要学会往前走了。” 第5章 处其东 暑气渐增,通红的石榴花已谢,不知何时结出了果子,藏在翠绿丰厚的树叶之间,很是好看。 拿起剪刀剪掉细碎的丝线,檀嫄轻轻抚摸着荷包上的鸟衔花草纹。 “娘子这两只大雁绣得好,就好像看见真的大雁在眼前高飞。”银竹最活泼,边将绷子丝线收好,边探头看了一眼。 虹雨端着熏香的炉子也走到檀嫄身边,道:“娘子的缠枝牡丹越发逼真了,老夫人看见定然开心。” 檀嫄拨弄着香片,挑了两片薄荷香放进去,待轻烟渐渐弥散开,方将荷包放上,让薄荷香慢慢浸染荷包。 “昨日叮嘱你的事,如何了?”将荷包翻转过来,檀嫄问到。 “一早已经过去看过了,房间已经收拾齐整,新打好的妆奁柜子也已上好油面,在院子里晾着。” 见檀嫄微微蹙眉,虹雨连忙道:“问过匠人,前几日大雨,怕柜子油面干不透。再阴晾两日就全干了,不敢耽误五娘子。” 闻言,檀嫄点点头,虹雨方才接着道:“绣庄和首饰铺子已经照着娘子画的样子准备好了,只待呈给主母和娘子过目。” “婉婉第一次离乡来长安,务必事事妥帖。” 前几日接到檀嫄的伯父檀遇的书信,其女檀娮拟于中秋节后北上长安。 秦氏想着檀嫄已经定亲,婚后难免执掌中馈,便着人将牌子送了来,只说让她负责,不会的再去问。 好在檀嫄之前是学过的,并不手忙脚乱。檀家主子少,奴仆也听话守规矩,也没有闹出什么动静,一切井然有序。 对于檀嫄的嘱咐,虹雨等人自然无有不从。 又有小丫鬟在门口传话,说檀慎院子里的决明将他今早的课业送来了。 银竹连忙将香炉移开,将小丫鬟送进来的课业放到檀嫄面前。 素手打开宣纸,是檀慎今早的写得十张大字。檀嫄一张一张的仔细看了,又接过银竹递过来的笔,在一些笔画出圈点一二。 随即又问昨晚兵法策略的情况。 自是有小丫鬟出去传话,决明按照檀慎的吩咐一一说了。 “因夫子昨日留的课业较多,郎君昨日子时方才读完第七卷。” 听到传话,檀嫄不由得一笑,心中霎时明了,这是檀慎在变着法儿的撒娇。特意强调子时,不过是想惹她心疼。 “回去与郎君说,如果他五日内能读完第十卷,并写一篇策论,便将新制的那张重弓予他。” 决明替自家郎君开心,连忙在门外行礼,接过批改后的大字又听檀嫄嘱咐了几句日常衣食住行的话,方才退下。 随后,外院的管事过来回话,将这半年铺子的进项大体盘算了一遍,又安排他们将七夕时兴的物件提前备好,间或有内院的管事拿牌子领钥匙。 虹雨、银竹并院子里的小丫鬟来来往往,虽然忙碌,但众人早已习惯,倒也井井有条。 不觉已日上中天,方才得空歇息。 香炉中的香片已经熄灭,檀嫄打开盖子,拿着银针拨弄两下,还有些微红光,便又放了几片香片。见轻烟再度弥散开来,方才移到窗边。 虹雨上前替她揉着酸痛的脖颈和手臂,见还是眉头微皱不得伸展,提议道:“不如让岚烟或者青女其中一个回来,娘子也好轻快些。” “高河那边,族老们已然有了年纪,又不愿意年轻一辈插手族中生意,唯恐耽误学业,岚烟在那些经年的掌柜才不敢放肆,我也能安心些。至于青女……” 想到这个大丫鬟,檀嫄沉思片刻,摆摆手示意虹雨不用再按了。 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石榴和不远处盛开的莲花。 “之前信上不是说要去云州?由她去吧。” 檀嫄的目光越过石榴树、越过莲花池、越过假山,仿佛也能越过谭宅的高墙、长安的城楼,思绪也越来越远。 庭院困住一人便罢了。 第二日一早,檀嫄起身后将荷包放到窗边的香炉上熏着。 正准备用朝食,外院的小丫鬟便来禀报。 “主母院中的曲妪送来一封信。” 打开一看,是冯三郎所书,邀请檀嫄五日后的七夕节,去城南兴庆寺祈福。 信上的字俊逸洒脱,让人看着便不由得想起气宇轩昂的冯三郎。 所谓字如其人,当真如是。 “将架子上的锦盒拿过来。” “娘子,这是谁的信?”银竹手脚麻利的取来放到檀嫄面前,有些好奇地凑到檀嫄面前问。 虹雨将朝食摆在案上,看着银竹一如既往地多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她一下:“多嘴。” “想知道嘛。”银竹摸摸被虹雨拍疼的手臂,小声嘟囔。 毫无意外,另一边也被拍了一下。 檀嫄不管两人的掰扯,将信小心叠好放到锦盒中。 “取两枚香樟丸放进去,不要被虫蠹了。” 见檀嫄如此重视,虹雨也不由得小心翼翼接过。放好香樟丸,刚准备放回架子上,却又听檀嫄开了口。 “放到睡榻旁边的柜子里。” 闻言,虹雨诧异。 睡榻旁边的柜子里摆放了许多零碎的小玩意儿。有亲长的赐赠,檀父游历时带回来的稀罕物,秦氏亲手缝制的香囊,以及檀慎掉的第一颗乳牙、手制的第一张弹弓,等等。 都是对檀嫄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 后来,多了冯三郎送的东西,如今又多了这个锦盒。 想到这儿,虹雨不由得笑了,愈发小心地将锦盒放了进去,放在打开柜门,触手可及的地方。 直到檀嫄吃完饭,虹雨脸上依旧挂着笑。银竹有些莫名,边收拾碗筷,边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在开心。”见檀嫄站在窗前,在香炉里添了两片香片,侧脸在阳光下细腻柔和,眼神专注。 “娘子终于从当年那件事里走了出来。” 银竹噘噘嘴,不以为意地道:“自然,崔三郎虽好,冯三郎也不差。勉强配得上娘子吧。” 闻言,虹雨满怀思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忍不住白了银竹一眼。 这丫头遇事精明,平时却又粗糙得有些不寻常,幸亏娘子不嫌弃。 上午依旧是忙忙碌碌。 午后,估摸着秦氏小憩的时间,檀嫄去了秦氏的院子。 果然,秦氏刚醒,正在对镜整理有些许凌乱的鬓角。 檀嫄走上前,接过曲妪手中的镜子,帮着秦氏一起挑选合适的钗环戴上。 秦氏接过她手中的珠钗,嗔怪:“不用你来,这么热的天,刚好厨房新制的乳酪。” 早有懂事的丫鬟下去准备。 母女二人坐下,秦氏摸摸檀嫄的额头,见没有汗珠,放下心来。 “信可看过了?”将乳酪往檀嫄面前推了推,问道:“今日一早,冯夫人特意差人送来,问问你是否愿意回个信。” “按理说,你们已经定亲,两家往来也是正常。但还要看你的想法,如果不愿,也可以回绝,千万不要憋闷在心里。” 檀嫄放下手中的勺子,从袖口中掏出一张信笺。 “阿娘差人送过去吧,我定会如约而至。” 信笺是檀嫄春日里制的桃花笺,似乎还熏了香,隐约有股桃花香传来。 看女儿这般郑重其事,秦氏欣慰地笑了,笑中带着和早上虹雨的笑中相似的东西。 能够往前看,重新开始,无论是对檀嫄自己还是对檀家来说,都至关重要。 压抑在檀宅上空多年的阴云,在这一刻仿佛才渐渐散去。 将信笺交给曲妪,交代她安排妥帖人送去冯府。 看着小口小口吃着乳酪的女儿,秦氏突然道:“你阿耶知道,定然开心。” 檀嫄抬头,看见秦氏温柔的笑脸,一愣,旋即明白母亲心中所想。 “阿娘,”檀嫄主动握住秦氏的手,有些愧疚,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只得道:“这些年,是女儿让阿耶阿娘担心了,我愧疚难安。只是……” “阿娘都懂。”秦氏拦住了她道歉的话:“冯三郎是难得的君子,你肯往前一步,阿娘欢喜。若说愧疚,若非当年阿耶阿娘被富贵迷了眼,你又怎会受那样大的委屈。” “当年之事,是圣人赐婚,阿耶阿娘也无可奈何。”檀嫄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已与冯家定亲,虽说冯家人不介意,但到底不光彩,阿娘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可好。” 闻言,秦氏连忙点头:“罢了罢了,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家里的铺子刚送来了新衣裳和首饰,去挑初七得用的。” 母女二人亲亲热热地挑选首饰衣裳,再不提其他。 崔府,冷清了几个月的院子重新热闹起来。 本就干净整洁的院子打扫得愈加一尘不染,原本无心打扮的丫鬟们也都换了新衣裳。 崔三郎离开长安多日,今日终于回府了。 刚梳洗完,洗去一身风尘,云七便将约有二尺高的请柬送到了书房。 崔隐皱着眉头看向云七。 接到郎君眼神中的询问,云七将请柬放到书案上,率先将横着放在上面的六七本放到他面前,说道:“这是郎君的同僚送来的,主母做主各家送了?贽仪过去。至于这些……” 云七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全部都是湘王府义阳郡主送来的。” 说罢,云七拿起放在最上面的那一份,接着说道:“这是今日一早送过来的,邀请郎君初七日一同到兴庆寺祈福。” 第6章 出河西 闻言,再看看一沓请柬,崔隐只觉眉心隐隐作痛。 义阳郡主便罢了,湘王府却是个烫手的山芋。纵使这一次推辞,还会有下一次。 这件事,是万万拖不了。 想到这儿,崔隐不经意抬头,却又见云七站在原地挤眉弄眼的,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还有何事?” 云七龇牙咧嘴,只觉得即将说出的话有些烫嘴,龇着牙迟疑地开口:“郎君,确实还有一事,不知是否重要。我也是随口一说。” 云七铺垫的内容太长,不似平常利索。 崔隐原本还有些不以为意,见他这般表现,倒是被勾起了兴趣。 缓步走到案前坐下,清俊的手端起茶盏,茶水略烫,崔隐轻轻吹了吹,轻描淡写地道:“说。” “檀家娘子和冯家三郎定亲了。”云七迅速说出一句话,随即立马闭紧了嘴。 递到唇边的茶盏一顿,托着盏底的小指微微一动,盏中的茶水也微微泛起一丝波澜。 将茶盏放回案上,崔隐再次问出口:“再说一遍。” “檀家四娘子和冯家的三郎君定亲了。”仿佛是怕崔隐听不明白,云七特意强调了一句“四娘子”。 “是五月间的事情。冯三郎到城郊打了几双聘雁,两家热热闹闹地定了亲,长安人人都知道。” 云七的话说完了,继续闭紧自己的嘴,眼睛却悄咪咪观瞧崔隐的脸色。 自然,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只是这沉默的时间有点儿长,让云七莫名觉得宽敞的书房似乎有些逼仄,导致自己有些许呼吸不畅的感觉。 “这件事,为什么没有消息传给我?” “郎君,长安城每日有那么多娘子郎君定亲,还都需要向郎君一一去信?”云七假装不明白。 崔隐偏过头,眼中含着警告。 两相对视,云七连忙低下头。“是属下的过失,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冯家已经将聘礼送到檀家了。” 不只是云七,长安城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冯家竟然会去檀家提亲。 冯三郎出城猎雁的事情做得并不张扬,事前两家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只有知晓三年前定亲退亲其中隐情的人才明了,檀家也算得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宁可事情做得隐蔽些,也好过闹得全城皆知,最后却惨淡收场。 无论是檀家还是檀四娘子,都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崔隐自然也清楚,这件事情怪不得云七。 崔家收集情报信息的云字部虽然消息灵通,但绝大部分都将目光放在朝中大臣内情上,无缘无故盯着“破落户”檀家才是奇怪。 只是…… 想到此处,崔隐又觉一阵头疼。如此,他的计划需要重新调整思路了。 “回帖回拒湘王府。”崔隐吩咐道:“同时,传出话去,初七日我要到兴庆寺与心源法师讲经。” 云七应承离去,留崔隐一人在书房里。 崔隐并不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但在听见檀嫄定亲的那一个,脑海中不知为何想到了曾经。 三年前,笑起来明媚娇憨的女娘,在冰天雪地之间如同一株梅,浑身洋溢着与其他士族女娘不同的生命力。 热烈,耀眼。 波澜不惊了十九年的心,若说没有一丝心动,是骗人的。 但是,当时在想什么呢? 崔隐回想。 当年的他太骄傲了。 名门崔氏与何氏唯一的嫡子,拥有显赫的家世,万人难以企及的样貌。七岁能诗,十三岁才名满长安,十六岁成为状元郎。 顺风顺水的人生,忽而因一场酒后糊涂的赐婚,与没落的檀家扯上关系。 与满长安羡慕檀氏不同,崔隐明里暗里听见的全是嘲讽。 人人都嘲笑不可一世的崔三郎竟然要娶一个名不当户不对的妻子。 他也想不在意。 但耳边传来的声音太多了,父亲母亲以及族老们也都表现出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最终,他决然退婚,用毫不留情的手段和方式。 至于檀家和檀嫄后来的遭遇,他能料想,但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骄傲的少年,当时只想维护自己的自尊。 退婚后,一切看似回归原样。 他处置了几个敢在他面前嚼舌根子的士族子弟之后,便没有任何人敢提这件事。 渐渐地,他也忘记了。也再没有关于檀家的任何消息传到他耳中。 直到大理寺卿前来试探他的想法,隐隐约约透露出檀四娘子一直在官衙门口等候。 那一刻,猛然想起当年事,莫名地沉默了。 大理寺卿自以为了解了他的心意,也默许檀嫄堪称不合规矩的行为。 大理寺门口,他再次看见她。若非云七提醒,他险些没有认出来。 三年前,他与她的交集虽然不多,但也能发现,她酷爱红裳,喜欢热闹,对世间包含善意。 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眼睛亮晶晶的,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恋慕。 可是眼前的小女娘,比之当年,身量更加高挑,却更加纤瘦,却似乎没有了那种力量感。行动规矩,举止端方,语调平稳轻缓。 长长的幕离将她从头到脚包裹住,比最循规蹈矩的士族女娘还循规蹈矩三分。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崔隐冷了许久的心,难得有一丝微颤。 恰逢义阳郡主的消息传来,檀嫄成为结亲最好的人选。 早有旧约是应付悠悠之口最好的理由,他又可以对当年的事略作弥补。 谁料檀冯两家竟然结了亲,现成的借口用不得。 计划需要更改,人选需要更换。 崔隐难得叹口气,将万千思绪一扫而空。 夏日的夜晚,果真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沁入心肺,心思渐渐清明。 案边,熟盂中的沸水,热气渐渐消散,直到温凉、冷却,宛如人心。 第二日早朝之前,崔隐到正院将事情与崔俭和何氏说清楚。 听见儿子的话,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均松了一口气。 何氏紧紧揪了两个月的心终于落地。 虽然对义阳郡主,她心中万分不喜。但檀家门第低,族中也无甚有出息的子弟,配自家儿子,她都替觉得亏得慌。 若非崔俭劝她,亲事还得看崔隐的意愿,她压根不会点头。 想到此处,何氏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谢冯家,转而将心思放到为崔隐选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上。 正好趁着七夕,各家来往频繁,把之前筛选过的适龄女娘再细细挑选一遍,一定要选一个事事如意,样样称心的才好。 初七日,兴庆寺。 七夕又是女儿节,这一日,向来守规矩的士族女娘也大都上了街。 一大早,兴庆寺山脚下就有小商贩挑着挑子吆喝,也有上了年龄的妇人售卖荷包香囊、花束手环等小巧精致的物件。 檀嫄按照约定到了兴庆寺山门。 掀开车帘,便见冯三郎站在山门口的一块上马石旁边,一匹棕色高头大马在旁边啃着青草。 可能是在长安待的时间久了,原本还有些黑的肤色,此时已变得白皙许多。 一袭玄服,广袖风流,银冠束发。 一人一马,引得来往人纷纷侧目。 见檀家的马车到了,冯三郎连忙上前。 想要伸手扶她下来,但又见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手指微动,缩回了手。 隔着幕离,檀嫄自然注意到他的动作,微微一笑。裙摆微微摆动,缓步下车,站在他面前行礼。 冯三郎连忙回礼,两人结伴往寺内走。 从山门到寺门口,一共一百零八级台阶。青石台阶虽宽,但也不矮,对身娇体弱的女娘来说,有些困难。 冯三郎小心翼翼护在檀嫄旁边,落后她一步。眼睛观察她的动作,一双手隐隐护在她背后。 跟在后面的虹雨和银竹向来敏锐,自然能发现冯三郎的动作,两两对视,对自家女娘未来的夫婿更加满意。 对冯三郎的体贴,檀嫄自然也能发现,不由得心中微暖。 兴庆寺位于一座小山上,虽已入暑,但因树木茂密高壮,时有微风袭来。 两人慢慢往上走,行动间衣摆摩擦。微风吹来,时不时吹起檀嫄的幕离,伴有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 冯三郎有些微愣神,旋即又在心底唾弃自己,亵渎了檀四娘子。 到了寺门口,檀嫄后退半步行礼。 冯三郎有些尴尬地将手背在身后,率先向前,引着她往前走。 一路上,冯三郎柔声向檀嫄介绍寺内的一些古树,品种来历似乎烂熟于心。 看出檀嫄的好奇,他笑着解释。 “年少时,因身体原因,我在兴庆寺心源法师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启蒙后才回了冯家。” “听夫人提过,三郎是在寺内启蒙,原来是在兴庆寺。” “母亲与你说过?”听见檀嫄称呼他为“三郎”,他听得开心,行动间略微有些无措。 檀嫄点点头,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慢慢走到寺中间的一座塔前。 塔是前朝建的,高约三十丈。 “这座塔,是我大秦太\祖皇帝为他的发妻萧皇后所建。不只是这座塔,因萧皇后喜佛,太\祖皇帝建了二十一座塔,龙兴之地还有一座佛像,据说也是他亲自按照皇后的样貌雕刻的。” 说着指着一百多尺的塔基道:“少时,我最喜欢坐在此处,听心源法师讲这寺内的一草一木,尤其是这座塔的故事。” 说完看向檀嫄。 总是隔着幕离,檀嫄也能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 冯三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攥紧。 “娘子与我相识不过数月,我的样貌、家世、姻亲可以通过外人了解,但我的品行、习惯与你是否相宜,都需要天长日久的陪伴。” “今日,我约娘子到兴庆寺,便是想在这座塔前,与娘子将话说得再清楚些。”说完,冯三郎对着塔的方向拱手,以示尊敬,“我万死不敢与太\祖皇帝相较,唯愿效仿,此生只与娘子一人携手。” 第7章 渡河桥 听到冯三郎这句“惟愿效仿”,檀嫄禁不住又是一愣。好像对于冯三郎,她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话来。 太|祖皇帝讳廷衍,其妻萧皇后名琼,是前朝公主。前朝末年民不聊生,太|祖皇帝顺应天意建立大秦,不顾满朝文武反对,立发妻为皇后,终生别无二色。 这样的痴情郎,莫说是本朝,便是史书中也没有第二个。 如今士族多以多妻多妾、多子多孙为福,便是寻常人家,略有些薄财也喜欢纳妾蓄婢。 他,竟然愿意做出这般承诺。 不论他是否能够做到,此时此刻,檀嫄心中是感怀的。 “前日,母亲与檀伯母商量,想要将婚期定在来年春日。你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隔着幕离,冯三郎看不清檀嫄的表情,只得侧着头问道。 察觉到他的举动,檀嫄指尖有些迟疑,又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将遮挡全身的幕离掀开。 一张明媚的脸,显现在冯三郎的眼前。 应该怎样形容檀嫄的容貌呢? 冯三郎是见过檀嫄的画像的,直到此刻,他才相信母亲的那句不到三分的样貌是什么意思。 莹白的脸似秋日皎月,眉似春黛,眼含澄波,眼角飞扬,浓密的睫羽似蝶翅轻颤,鼻挺唇红,下巴微尖。整个人丰姿冶丽,美得令人心惊。 潋滟却不妖娆,明艳却不惹人遐思。 冯三郎觉得,再多瞧一眼,便是对她的亵渎。 心里想着,抬手将檀嫄的幕离放了下来,指尖轻柔地将微皱的帷边抚平。 “娘子不必为我考虑。这世间对女娘总是诸多苛责,我是男子,自然也要尽力为娘子遮挡一二。” 檀嫄交握的手动了动,碰到了踹在袖兜里的荷包。原本她还在犹豫,是否要拿出来,听到冯三郎的这句话,檀嫄觉得,她也应当向前迈一步才是。 旁人以赤忱之心相待,她也当回以赤诚。 “这是我绣的荷包,技法不精,三郎且收下吧。”檀嫄双手将荷包递过去。 冯三郎不由得屏息,诧异地看向檀嫄,垂放在两侧的手略有些无措,随即立马抬手接过。 将荷包紧紧攥在手里四下张望,见前后左右无人注意到这边,悄悄松了口气。 攥紧的手微微放松,拇指扫过上面的纹样,不由得心生欢喜,连忙贴身收好,郑重地道谢。 檀嫄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虹雨银竹两人目睹这一切,也有些忍俊不禁。 主仆三人的笑声惹得冯三郎瞬间面红耳赤,手臂有些尴尬地往前指了指道:“往,往前走走吧。” 说罢,率先向前走去,走路的样子略有些同手同脚。 三人笑得更欢了,自然也没有看见不远处两道身影早已站在那里多时。 云七站在崔隐身后,搓搓自己的胳膊,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分明是暑日,不知为何觉得周身有些寒凉。 兴庆寺内一日两食,此时天色尚早,未到用饭的时间。为避免暑气侵体,两人便到正殿拜佛诵经。 因幼年在寺庙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缘故,冯三郎对礼佛极为熟悉,一举一动认真虔诚。 檀嫄三拜之后起身,偏头看向跪在身旁的冯三郎。 檀嫄并没有见过冯公。目前看来,他与冯夫人长得极像。 脸部轮廓分明,下颌方正,鼻梁英挺,显得有些威严。 但闭目诵经时睫毛纤长,合十的双手手指修长,宽大的袍袖微微下滑,露出骨感分明的手腕,让整个人不由得增添几分柔和,冲淡了原本冷肃之感。 这人,当真长了一副好皮囊,是她见过的人当中,数一数二的好看。 除了,那人。 想到这儿,檀嫄有些出神,不由得想到当年初见崔隐时的场面。 年少慕艾,风流倜傥的素衣少年,自绿槐烟柳间款款而来,动心的女娘何止一二。 檀嫄低眉垂目想着,抬眼,蓦然对上一双炯炯的双眼。见她望过来,那双眼中盛满笑意,炽热坦诚。 檀嫄也不由得笑了。这样的郎君,她应当懂得知足,懂得珍惜。 见她也笑了,冯三郎笑得更加开怀。 直至走出正殿,脸上依旧挂着明显的笑容。 虹雨上前准备将幕离替檀嫄戴上,突然被一双大手拦住。 “我来。” 虹雨诧异看向冯三郎,并没有立即松手,转而看向檀嫄。 檀嫄微不可察地点头。 看懂檀嫄的示意,虹雨心中又是一惊。 这么多年,娘子不愿在世人面前露面,出门幕离从不离手。今天是第一次,在一个堪称不熟的男子面前,卸下伪装。 此时竟然让这人帮自己戴幕离。 虹雨虽然在心中惊叹着檀嫄的变化,手上却是一松,有着冯三郎接过去。 “这样会不会拽到头发?” 冯三郎将幕离小心翼翼地戴在檀嫄头上,屈膝躬身,纤长的手指将被风吹起的发丝整理到后面,谨慎地没有触碰到她的皮肤。 男子的气息在面前荡漾,夹杂着荷包上熏制的薄荷香,陌生又熟悉。 “好了。”缯帛质地柔软,透着些凉意。冯三郎食指中指微曲,用指背再度抚了抚有些褶皱的帷边。 察觉出檀嫄的身体有些僵直,冯三郎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让渡出让对方呼吸的空间。 缓缓长吁一口气,檀嫄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微发热发胀,额头有些微汗意,她只得在心底安慰自己,暑日天热。 冯三郎将手背到身后,拇指摩挲了几下抚摸过帷边的两根指头,感受着残存的凉意, 心底各有思绪,场面不由得有些沉默。 两人都不是善于应酬来往的人,还是冯三郎率先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到寺庙后院吃斋饭。 轻车熟路引着檀嫄往后院走。 冯夫人常年礼佛,冯家在兴庆寺有常置的空院。家中郎君和未来的夫人到兴庆寺礼佛,冯家自有人在寺中布置安排。 所以两人净手坐定之后,便由僧人将斋菜端了上来。 兴庆寺的斋菜并非人人都吃得,除皇家礼佛,各式菜品每日只有十道。 长安城士族若能在寺中吃到一顿斋菜,足以夸口多日了。 檀嫄素来畏暑,看着眼前的斋菜虽然好奇,但并不觉得腹中饥饿。 对她的习惯,冯夫人说过许多次,冯三郎也早已烂熟于心。他也并不急着劝,反而接过虹雨手中的瓷罐,倒了半盏往檀嫄的方向推了推。 檀嫄有些好奇地看着盏中乳白色浆水,一双杏眼都睁大了,带着些询问看向冯三郎。 “尝尝看,喜不喜欢。”冯三郎看着她脸上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不由得露出笑意,柔声劝道。 端起盏凑到鼻尖,一股甘蔗的清冽之气,又似乎带着些萝卜的腥气。入口微甜滑润,甘蔗的甘中和了萝卜的苦。 一口入腹,只觉暑热之气消了大半。 “这是?”又细细品了一口,檀嫄问道。 “天水饮。”见她喜欢,冯三郎这次给倒了大半盏,“兴庆寺独有,是清热解暑的好东西。” 檀嫄很喜欢这个味道,一双杏眼微眯,有些享受。 眼见大半盏入腹,一双筷子夹了一块煎肉放到檀嫄面前:“再尝尝这个。” 寺庙竟也有荤腥? 有些疑惑,檀嫄还是夹了一口。入口便尝了出来,是菌子豆腐,制成了煎肉的模样。 将将吃完豆腐,又有一筷子青菜夹到碗中。 青菜吃完又有桃花饼。 就这样,冯三郎夹,檀嫄吃。直到檀嫄将碗筷放下,冯三郎才席卷残羹冷炙。 檀嫄喝完一盏饮子,冯三郎也正好吃完饭。两人动作一致地将餐具放到案上。 行动到此,两人不由一愣,旋即相视一笑。 不知不觉,两人越来越熟悉,之前总出现的沉默生疏,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 两人在寺中盘桓了大半日。不待虹雨等人提醒,冯三郎便提出送檀嫄回家。 从兴庆寺到檀宅路途不算近。因着是七夕,一路上俱是士族男女,冯三郎骑在马上走在前,时不时与相熟的人打招呼。 这些人看看冯三郎,再瞧瞧后面马车上“檀”字标志,不由得在心底摇摇头。 这么好的郎婿人选,怎生又便宜了檀家的小娘子呢? 到了檀宅门口,冯三郎下马,神态自如地扶着檀嫄下马,早已没有了清晨的局促紧张之感。 “今日天色已晚,娘子代我向伯母告罪问安,下次定然登门拜访。” 大秦宵禁严格,檀嫄自然也懂,便点点头。 刚转过身,便听他又问。 “娘子今日,可还愉悦?”冯三郎心中高兴,便想确认檀嫄是否如他一般。 转回身看着面前人,透过幕离也能感觉到他的盼望和紧张,檀嫄笑着点点头,与他行礼之后转身回府。 檀府的大门缓缓关闭。 冯三郎背在身后的手蓦然攥紧。 左右瞧瞧四下无人,不由得原地蹦了两下,朝着空气狠狠挥了挥手,脸上是控制不住的笑容。 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暗暗咳嗽一声,右手贴在胸口处,隔着衣襟,感受着荷包贴在胸口的位置。 已经及冠的郎君,脸上带着罕见的少年之气,如同打了一场胜仗的将士一般志得意满。翻身上马,朝着冯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夏日傍晚的风吹起玄裳广袖,此时的他满心都盛满那个明艳的小娘子。 他想着:这样好的人,将会是我的新娘。 第8章 人间事 走到正院,檀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见状,一整日在家中等候的秦氏也不由得笑了。 秦氏向来心思细腻,兼有只得檀嫄、檀慎这一双儿女,自幼爱如掌珠。 今日,自打檀嫄出门,她心中便有些担心。既怕冯三郎年少冲撞,又怕檀嫄执着旧事不肯低头。 仔细观察女儿的脸色,轻松自在,显然是真的开心。 秦氏放下心来,拉着檀嫄的手略微关切几句,便让她回自己的院子换身衣服,准备七夕祭。 庭院中,仆从按照长安习俗,对月摆好一张长条案,上面放着时令瓜果、酒水和一些吃食,案后放着一张小杌【1】。 檀嫄走到院中,秦氏正坐在东南角一处花架下乘凉,檀慎站在一旁,背着手看向檀嫄的方向。 “阿姊。”檀慎小跑过去,有些献宝的将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这是我今日抓得,阿姊瞧瞧。” 打开盒子,里面是两只蜘蛛快速爬动,腹部极为丰满,瞧着便觉得精神奕奕,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1】。 接过盒子递给身后的虹雨,嘱咐她好生收着,又从袖兜里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我看你原来那个破了,换上这个。日日挂着也不怕旁人笑话。” “我才不怕呢,”檀慎阻止她把原来的荷包换下来,扬扬手中的新荷包道:“他们哪些人有阿姊亲手给绣的荷包吗?” 说罢,将新荷包妥帖地揣进怀里。“我明日去学堂的时候再换上。” 檀嫄笑笑,由着他去。 秦氏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姊弟二人说笑。 此时,夏风习习,吹过院中的花草树木,带来蝉鸣之声以及一阵阵花香。 一家人热热闹闹等着月亮。 “今日,你阿耶来信,得中秋节前后便能到家。”秦氏开口,让两人坐下:“北上路途遥远,婉婉又身体娇弱,难免有些水土不服。你阿耶说宁可慢一点。” 姊弟二人听着,也点点头。 “当时应该听我的,不应该去蜀州。蜀州远在西南,气候潮湿,不利于五姊休养。”檀慎坐到秦氏旁边,拽下一粒葡萄塞在嘴里。 “婉婉素来要强,定然不愿意阿耶因为她耽误行程的。”对于这个五妹的性格,檀嫄更加清楚。在高河祖宅那两年,姊妹二人日夜相伴,抵足而眠。 在她最痛苦、最难过的那两年里,是祖母和这个妹妹陪伴她,宽慰她,给予了她足够的温暖。 秦氏点点头表示赞同,感叹道:“你们伯娘去得早,阿恒、阿恂他们又都在外,婉婉放心不下你们伯父,跟着过去也是人之常情。若不是你们伯父劝她回来,只怕她还要在蜀州待上许多年。” 檀娮只比檀嫄小两个月。去岁及笄之后,其父檀遇来信长安,说这些年檀娮跟着他外放,如今已到适婚年龄,还是回长安寻一门亲事为佳。 檀娮多次拒绝,直到檀逢亲自去往西南将她接回来。见拗不过父亲和叔父,只得同意。 三人聚在一起,商量着檀娮回到长安之后诸事。又见月亮已经升至半空,檀嫄恭恭敬敬行了拜月礼,将近二更天方才各自回各自院子休息。 与檀宅的亲昵热闹不同,今晚崔府过分安静。 小丫鬟们原本还热热闹闹地准备乞巧诸事,却见一直以来待人接物温和有礼的崔三郎,今日竟然有些阴沉着脸。 见状,丫鬟们不由得在心中嘀咕,这是刑部有什么棘手的官司,或者是有重要的证人逃了? 跟在他身后的云七一个劲地朝周围的人使眼色,又在脖颈之间比了个横刀杀人的手势,院子里的管事、丫鬟们瞬间懂了他的暗示。 刹那间,整个院子安静了下来。 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上了年纪的管事做驱赶状,让小丫鬟们到别的院子里玩耍,不要吵到主人。 云七看看坐在书案后面如冰霜的崔三郎,再一次有些艳羡地瞥了一眼窗外。 一直以来,云字部众人都羡慕他能跟在三郎君身边,此时此刻,他却希望自己也能跟旁人一样,离这间书房远远地。 “郎君今日还没有用过饭食,可要让厨房端来?”云七试探地问。 想想白日里在兴庆寺的一幕幕,云七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都说红颜祸水,有时这玉面郎君也不肖红颜多让啊。 正如三郎君之前的猜想,义阳郡主听见他要到兴庆寺与心源法师讲经,崔家的马车前脚刚刚在山门外停下,湘王府的车驾后脚便到了。 义阳郡主长得不算绝美,但因华服着身,美婢环绕,天然一股华贵之感,与风雅俊逸的崔三郎站在一起,如同牡丹与玉竹、花鸟与山水,难以共融相生。 崔隐在禅房讲经,义阳郡主便在禅房外品茗等候。他要去正殿诵经,她便同往。他去后山观景,她便提前安排人在山顶布置好茶炉帷帐。 兴庆寺内不乏士族子弟来来往往,难免有人指点,义阳郡主对此毫不在意。 崔隐不胜其扰,找了个借口离开,偏巧又遇见了冯三郎和檀四娘子。 檀四娘子给冯三郎送荷包,两人一同到正殿礼佛诵经,冯三郎给檀嫄戴帷帽的样子,显示着不同于旁人的亲昵。 一桩桩一件件,云七清楚地看到三郎君背在身后的手越攥越紧。 云七疑惑,自家郎君为何对檀四娘子这般上心。当年人家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时候,他明明像对义阳郡主一般避之不及。 如今人家收心另嫁,琵琶别抱,三郎君竟然恋恋不舍起来。 这意味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吗? 云七着实有些想不明白。 不止他不明白,崔隐也不明白。 他对女色向来不屑一顾,貌美的女子数不胜数。在过去那些年,他也从未想起过檀嫄。 但听到她定亲的消息之后,他为何突然不甘心了呢?今日亲眼见到檀四递过去的那个荷包,想起当年这双手好像也送过自己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荷包来着。 自己当时连嫌弃都没有,转头便抛到不知何处去了。 此情此景看在他眼中,就仿佛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一样。 崔隐支起手抵着额头,拇指不由自主地按了按额角。 罢了罢了,崔隐心中感叹,决定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想一想檀嫄这个小娘子。 今日过后,此人与他便没有任何关系了。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崔隐脸上的表情渐渐恢复如常。 “安排云字部去查一下湘王府和义阳郡主。从湘王妃离开长安之前查,事无巨细,半点都不要遗漏。”崔隐吩咐。 又沉吟思考片刻,接着说:“大理寺牢中关着的那人,我记得祖籍也在荆湘一带,去查,湘王生前与他是否有关联。” “郎君是觉得,湘王府与那件事有关系?”云七好奇。 崔隐并没有回答,想起今日见到义阳郡主。 他自知生了一副好皮囊,有女娘对他心生爱慕也是难免,着迷的眼神见怪不怪。 若是三年前,他还能说一句义阳郡主痴迷于他,但是今日所见,她虽然脸上还挂着当年那般神情,眼神却极为清明,甚至隐隐有些审视算计在里面。 显然,她也不怕崔隐发现,只不过是装样子给旁人看罢了。 见崔隐似乎有些神游,云七试探地问:“郎君还有别的吩咐?” “沧州那边继续查,其中定然有遗漏的地方。当年那十万两银子不可能凭空消失。去查河道漕运,查那几年有没有大型船只售出。” 云七躬身应承,侧着脸看崔隐。崔隐抬头,对上云七在灯光下有些亮晶晶的双眼。 “还有事?” “郎君可要用饭食?” 崔隐有些疑惑。 云七指着书房门的方向,试探着说:“夕霞阿姊她们今日做了许多巧食,我想去尝尝。” 闻言,崔隐一滞,摆摆手,由着他去了。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书房中只留他一人。 崔隐起身走到窗前。 院内烛火通明,晚风吹过千竿玉竹,“沙沙”作响,带着清新之气透过鼻腔传入肺腑。白日的暑气在此刻一扫而空。 抬眼看着夜幕下一轮上弦月,虽是半圆却莹白明亮。 旁边的院子里,隔着院墙传来嬉笑欢闹之声,显得这个院子更加寂静寂寥。 今日种种,再一次在眼前闪过。 崔隐自嘲。 他自幼冷静自持,想这几日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让一个小娘子影响自己的心境,倒真是少见。 为数不多的几次,偏偏都是这人。 当年不愿沾染她半分,如今费尽心机想要与她扯上些关系,却又求而不得。 当真是风水轮流,造化弄人。 忽而又想起,当年,她好像也送过他许多小物件,他连看一眼都欠奉。 崔隐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那个荷包是什么颜色,什么布料,什么纹样,什么味道。 任凭他绞尽脑汁,却想不起太多细节。只能隐约记得针脚歪歪扭扭,疏密不一,每一处都表示刺绣者的生疏。 也不知道,今日她送给冯三郎那个,是否也是这样的。 不过三年过去,技艺总归娴熟些了。 崔隐释然一笑,再度抬头看向天上月。 【1】内容参考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人间事 第9章 夏日长 七夕过后,暑气更重。长安城中士族之间宴请也渐渐少了许多。 檀嫄每日待在自己的小院中,绣花看账,检查檀慎的课业,闲暇时与虹雨等人游湖观景摘荷花,傍晚之后便和秦氏、檀慎一同用饭食,闲说家常。 日子像过去三年的每一日都相差无几,唯独多了一项,与冯三郎通信。 初九那日,冯夫人过檀宅与秦氏叙话,两家请冰人族老做了见证,将冯檀二人婚期定在来年三月。 虽然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但若从置办嫁妆看,就紧凑不少了。 冯家聘礼给的丰厚,下聘那日堆了满满一院子。 冯家厚道,冯檀两家无论是家世地位还是家中郎君前程都不堪相配。原本秦氏便十分心疼女儿,见冯家行事大方,她在聘礼上更是半分都舍不得亏待。 自檀嫄出生,檀逢和秦氏便开始收集珍贵稀罕的宝物,作为她的嫁妆。 因着三年前与崔氏定亲又退亲,秦氏嫌东西不吉利,便放到库房中堆着。如今喜事定了,秦氏便每日清早亲自带人,把东西整理出来,或送人或融了重制,或者放到倒座闲置的院里。 总之,离眼前越远越好。 将冯家的聘礼安置好,又差人把绣坊金铺的人叫过来,挑好料子好款式缝喜服、打首饰。 每日,檀宅里都热热闹闹的,从主子到仆从都很为檀嫄高兴。 即便如此,秦氏也没有被喜悦冲昏头,约束仆从在外谨言慎行,行事不可被别人抓到短处。她如今只盼着女儿能够平平安安嫁入冯家,欢欢喜喜度过一生。 但这些,与檀嫄没有太多关系。 按照大秦惯例,嫁妆是父母族亲给予女儿的底气,待嫁的女儿是不能自己置办嫁妆的。 于是,她便将檀宅的一应事务都接过来,算是替母分忧。 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拨弄着算盘。檀嫄坐在案前,余光瞥见案角放着的檀木扇,手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伸手拿过那把扇子,双手慢慢打开,陈年檀木的香气弥散开。扇面是上等绢帛,在行动间闪耀着流水一般的光泽,正面绘着一幅江州山水图,山峰挺秀,湖面开阔。转到反面,是时人一篇赞颂江州山水清秀壮丽的赋。 檀嫄的目光落到左边,上面盖着两枚方形印章。一枚上刻“长清”,一枚刻着“春风秋水”。 冯三郎,名景,字长清。 印章旁边,是一行字,上书“赠檀氏嫄娘”。 嫄娘。檀嫄沉吟这个称呼。 又想到随着扇子一起送过来的那封信,开头也是写着“嫄娘如唔”。 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 父母族亲多喊她的小字“赫儿”,外人称呼她“四娘子”,天下竟然有一人是这样唤她的? 檀嫄心中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有些波动,开始渐渐反应过来,这世上当真有人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当年一头热扎进名为“崔三郎”的大坑里时,她也觉得那人对自己来说可能是不同的。但最终摔得她头破血流。 如今,不需要她付出,不需要她回应,自会有人愿意主动奔赴她而来。 檀嫄觉得暖心。想到他在信中说收到友人来信,三人结伴前往洛阳赴会,月余方归,不由得在心中计算着行程。 好在长安与洛阳之间多为官道,来往商贾车队甚多,衣食住行都很方便,也无山匪恶霸之忧。 只是他如今在外,书信往来不便。 檀嫄想着他送来的小物件,因着他几乎日日都送,如今已经换了一个大箱子,也从床榻边的柜子里挪到了书案旁。 她回赠什么才好呢? 檀嫄正琢磨着,冷不丁听见虹雨在旁边喊她。 回过神,转头,面前是一张帖子。 “刚才主母派人来,说五日后是裴府三房老夫人的寿宴,让娘子一同过去。”说着将帖子递过去解释:“这是三房的十二娘子单独送过来的。” 檀嫄接过打开,见果然是裴蘩那潇洒出奇的草书,不由得一笑。 “研磨,我给她回帖。”看着最后裴蘩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回帖,檀嫄觉得好笑,倒也随她。 裴十二娘是檀嫄为数不多的闺中好友之一。 裴家三房的老太太,出自檀家另一支,按照辈分,檀嫄应该称呼一声“姑祖母”。因着这层关系,二人幼年时来往较为频繁。 自檀祖父病逝后,檀家没落得更加厉害,裴家却逐渐崛起。檀逢怕别人说他趋炎附势,与裴家来往渐渐少了。但二人情谊倒是不变,她在高河那两年,裴蘩也时不时有书信送去。 如今长辈过寿,按照规矩惯例,檀家必是要过去的。如今秦氏母子三人在长安,必是要一同前往。 檀嫄主仆心有灵犀,檀嫄心中所想,虹雨自是清楚,不用她问,虹雨便接着说:“去小郎君院子里问过了,也一同去。如今已经入伏,学堂安排了课业休假一月,待八月再去。” 檀嫄点点头,之前每年几乎都是如此,倒也并不意外。 写完给裴蘩的帖子,檀嫄又重新拿过一张纸,思索片刻,在上面列了十几样东西,都是贵重又精致的物件。 随即一并递给虹雨,嘱咐帖子给裴府送去,并让库房按照另一张纸上的内容把东西提前收拾出来。 “誊抄一份给主院送去,待阿娘回来提前告知我。” 前几日,秦氏嫌布庄送来的料子花纹不够精细,今日亲自去了,尚未归家。 虹雨点头应诺,见砚台中的墨差不多够用,便按照檀嫄的吩咐下去办事。 刚走出房门,与急急忙忙跑进院子的银竹撞个满怀。 揉着被撞疼的胸口,虹雨无奈,扯住她的袖子将她拽到一边。 银竹挣扎不过,“你拉我作甚?我今日听到一个消息,想要说与娘子。” 说罢,作势就要走,虹雨一把拽住,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你若再这般冒冒失失,我便禀了娘子,让你回高河,换岚烟回来侍奉。” 檀嫄身边总共四个大丫鬟,虹雨最长,青女其二,岚烟居三,银竹年幼。因着大上几岁,且到檀嫄身边最久,在姊妹之间,虹雨向来说话极有分量。 故而见虹雨罕见地拉下脸,银竹不由得老实了下来。 “自娘子定亲之后,你一日比一日欢脱。娘子宽宏,不与你计较,你却要打算到时候去了冯家也这般行事,让旁人耻笑?”虹雨身上长姊的派头极足。 “当日我原说让岚烟回来,是娘子怜你年纪尚小。你我俱是娘子的丫鬟,若是犯错,旁人不会与奴仆计较,却难免不会背后议论主子。既是丫鬟便要学会为主子分忧,而不是有朝一日连累主子。” 说罢,虹雨不管银竹脸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自去按照檀嫄的吩咐办事。 银竹在外面反思了半炷香的时间,热的兼臊得满脸通红。 进了房间,走到檀遇面前,连忙跪下:“娘子,这些时日我错了。” 二人刚才在门口的动静,檀嫄自是听见了。此时又见银竹满头大汗,小脸赤红,眼中泪水泫然欲滴,如何不明白。 定是让虹雨教训了。 “罢了,起来吧,好端端跪下作甚。”檀嫄翻看手中账本,见银竹还是满脸羞愧跪在当场,有些无奈。 她这几个丫鬟,虹雨自幼稳重细腻,岚烟爽利精明,青女聪慧机敏,银竹开朗跳脱,四个人各有性格,却又偏偏都有股子拗劲。 暗叹一声,檀嫄果断吩咐:“过来研磨。” 银竹别别扭扭起身,手上虽然研着磨,脑袋却还是耷拉着。 檀嫄不急着安慰她,反而问道:“今日去了何处?打探到什么消息?” 因着性子好,银竹与外院的管事婆子们相处得极好,因而她的消息也最是灵通。 听到檀嫄的问话,银竹一下子想起来自己回来的原因,刚才的别扭不安瞬间抛在脑后,献宝一样开口。 “娘子可知,最近城中都在传,崔三郎要做郡马了。” 檀嫄拨弄算盘的手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漫不经心地问:“是哪位郡主?” “娘子忘了,还能有哪位郡主,自然是义阳郡主。” “崔氏祖训不与皇室联姻,大秦谁人不知。况且崔三郎如今仕途正好,如何会娶一位郡主。何处传来这种无稽之谈?” 银竹脸上露出有些夸张的表情:“娘子,这个不是一般的郡主,是义阳郡主,圣人皇后宛如公主般疼爱的义阳郡主。” 说罢,面上有些愤愤:“当年娘子在城外设得粥棚,十个里倒是有八个是让她安排人掀翻的。冻死了那么多人,最后也不过是回封地反省。” “住嘴。”檀嫄停下放下笔,斥道:“如何敢非议皇族?” 银竹抿抿嘴,不敢再说话了。 “这个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崔府那边怎么说?” “具体从哪里传出来的也不得而知,只是大家都在传。义阳郡主日日跟在崔三郎身后,形影不离,比三年前更加张扬。有人说圣人听说之后,多次传崔令公单独说话。” 说罢,银竹顿住,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接着说:“至于崔府那边,崔三郎前几日刚受到上峰训斥,说他抓错了人,审错了案。如今正赋闲在家。” 檀嫄觉得,这件事情的走向出乎自己意料,是不是自己在家中待得太久了。 清河崔氏何等门第,崔三郎又是何等人物,竟然会由着这样的消息在外面四散传播。 按照常理来说,哪怕湘王府权势滔天,也不敢直接与清河崔氏正面对抗。 说崔三郎抓错了人、审错了案,檀嫄宁愿相信是他存心让自己赋闲,也比被上峰赶回家更可信。 整个崔氏的反应也不符合常理,退避得太过明显,竟然由着旁人污蔑下一任家主。 檀嫄联想到当今圣人登基之后的一道道诏令文书,隐隐约约好像有一条线,却又转瞬即逝。 她觉得有些头疼。檀家离开朝堂太久了,久到檀家后人根本获取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只能像长河中的浮萍一般,浪往哪里去,跟着往哪里走。 她心中久违的不甘再度涌了上来,只觉有只虎跃跃欲试。但三年前的一幕幕如同转鹭灯再一次在眼前浮现。 轰然一声,关虎的笼子再度关闭,隐秘于黑暗中。 第10章 寿且盈 檀嫄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崔氏一族和崔三郎此举的深意到底在哪里。 倒是站在一旁研磨的银竹还在说长安城众人对此事的看法不一。 “大都对义阳郡主和崔三郎的婚事很是看好。毕竟身为郡主对一个郎君痴心不改许多年,也堪称一段佳话了。”银竹边说边小心看看檀嫄的神情,只见她正看着账本,脸上毫无变化。 如此,银竹方才继续说道:“至于说崔三郎抓错了人、审错了案,众人对此却都是不信的。毕竟……” 银竹话语后面未尽之意,檀嫄也清楚。 毕竟自打崔三郎进了刑部,冤假错案较之以往不知道少了多少。长安城中人毕竟长居天子脚下,知道的事情也多。 “罢了,此事与我们无关,传话给管家,约束好宅子里众人,不许谈论。对于此事,只长耳朵不长嘴巴。”檀嫄细细想了一圈,觉得应当不会波及檀家,着人安排之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裴府三房老太太寿辰在七月廿九。 檀家与裴家多少沾亲带故,也唯恐去得晚了冲撞什么贵人。所以一大早,秦氏等人吃过饭,略微收拾打扮了一番便出门朝裴府而去。 裴府位于皇城之东,占了坊市的一半,周围均是达官显贵的宅子或别院。 所幸她们到得早,门口了了几辆马车。停车下马,有眼色的仆从认出檀家标志,一人进去禀报,一人迎了上来行礼。 接过檀慎递上帖子并礼单,引着三人从东侧门进门。 裴家在长安共有三房,并没有分府别住,三房在府中东南一处院子。虽说是一处院子,比一般人家阖府还要大上些许。 “郎君在东跨院,夫人娘子们在后院。”仆从笑得一团和气,走到院中一道门洞前停下脚步。 门洞后面,站着一个身着团花褐衣的老妇人,看着六五十来岁的年纪,虽然脸上已满是皱纹,但面色极好。似乎是常年带着笑意,嘴角上扬,瞧着极为可亲。 仆从与她见礼之后,方才笑着对檀慎说:“小郎君随我从这边来。” 那老妇人正是裴老太太身边的陪嫁丫鬟之一,因其名云巧,大家都叫她巧妪。 前些年两家关系亲近时,彼此是常见的,见她来迎,秦氏笑着上前,熟稔地道:“怎劳烦你来,今日姑母身边离不开人,咱们原也是常来往的,让个小丫鬟过来带带路就行。” 语气中带着些与旁人不同的亲昵。 巧妪也笑着回:“多年不见娘子,风华如旧。老夫人早就盼着你来说话,一早便嘱咐我,听见你来定然开怀。” “如此甚好……” 两人在前面寒暄,檀嫄落后半步,叮嘱还站在身边的檀慎:“不许喝酒,不许惹事,老老实实回家,你之前想要的那张弓便送你。” “阿姊之前便说送我了。”檀慎嘟嘟囔囔:“又拿这件事来唬我。” 檀嫄耳尖,如何听不见,隔着幕离瞪了他一眼。 檀慎自知理亏,若非之前阿姊布置的课业没有完成,今日便可再要些别的了。见檀嫄瞪了自己一眼,连忙点头。 看不见檀慎的身影之后,檀嫄转身,秦氏与巧妪叙话完毕,便引着往后院走。 边走边说:“这是四娘子罢,看着比之前长高了不少。”说罢笑向秦氏:“像你,身量高挑,定然是一样的美人。” 秦氏笑着说巧妪打趣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像其他人那般谦让一番。 如此倒是让巧妪好奇。 一路上三人穿过庭院回廊,到了三房正院偏厅。 甫一进门,一阵清凉之感扑面而来,随即蔓延至全身。 正当中坐着两个老妇人,西边那位身着衫裙,上面满绣蝙蝠瑞草等吉祥纹样,面容慈和,眼角飞扬,嘴角含笑,天然一副笑模样,望之极为可亲。 东边那位穿着玄色红边镶嵌的裙衫,正襟危坐,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比常人更加端庄肃静些。 下边两侧,也坐了几个中年妇人,都是裴家的儿媳。 秦氏母女进来请安,坐在西边的裴三老夫人笑道:“你总算来了,若不是下帖子去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呢。” 秦氏连忙告罪,两人又是说笑一番。 三老夫人看着檀嫄明艳的相貌,脸上露出惊艳的神色。招呼她到自己跟前来,拉着她的手对秦氏说道:“赫儿长得这般高了,长得更像你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秦氏笑着点头称是,接着说:“她阿耶也是这般说。” “我倒觉得赫儿跟阿婆您也很像。”几人正在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话中带笑。 众人循声望过去,一个身着鹅黄上襦朱红裙的妙龄女娘,提着裙摆从门外进来。 跟上首的两位老妇人行礼之后,站到三老夫人身边,两人相貌极为相似,天然的嘴角上扬,眼角含笑。 见她进来,三老夫人笑容更加柔和,便是东首的老夫人严肃脸上也带出了笑意。 “阿婆没有发现吗,赫儿眼角眉梢与你极为相似呢。”裴蘩挽着三老夫人的胳膊,接着刚才的话说。 听她这样说话,花厅内众人纷纷点头。 其实不肖她说,众人自然也能发现。与其说檀嫄长得与她相像,不如说檀家人普遍长了一双这样的眼睛,大多眼角眉边上扬,看向他人时,天然一副深情模样。 听裴蘩这么说,三老夫人看着檀嫄的脸,不由得生出些亲近来,拉着她的手介绍:“这是东府老夫人。” 檀嫄自然知道,这便是裴家上一代主母,裴家大房的夫人,赶紧行礼问好。 大老夫人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陆陆续续有人来,众人陪坐一处,闲话家常。 檀嫄静静地坐在秦氏身边,只含笑听着,并不说话。 在裴家大老夫人眼中太过出挑。她为人端肃,又多爱以貌取人,如今见她小小年纪坐得住,倒是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坐在三老夫人旁边的裴蘩却是个坐不住的,叶贴近自家祖母的耳边说了两句,老夫人看她一眼,笑着点点头。 裴蘩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走到檀嫄身边拉着她的手便要走。 檀嫄诧异地看她一眼,看向上首两人,三老夫人笑着点头道:“你们小孩子出去玩耍一会儿吧,院子里有凉快地方。” 闻言,檀嫄又看向秦氏,秦氏笑着点点头。 裴蘩早就等不及了,见秦氏也点头,连忙又拉了拉她的手。 顺着对方的力道,檀嫄起身跟着走出了花厅。 裴家的院子修得雅致,颇有些江南小桥流水之韵,间或奇花异草,嶙峋怪石。因今日家中有喜,花草树木俱挂上了彩绸。 顺着曲折百转的连廊一路往后走,远远便听见了流水泻落的声音。 转过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汪小湖,湖虽不大,但是清澈如镜,耀光四射。 靠近湖边有一水阁,约莫有三层高,流水从顶部倾泻而下,水花四溅,冲洗着湖边的青石和草木 顺着木桥走到正门前,上面用草书写着两个大字“听雨”。 看着这熟悉的字,檀嫄笑了,果然是裴蘩的字。 刚踏进水阁,水声瞬间消失,只能感觉到水汽带来的凉意。 水阁四周墙壁上挂着几幅大字,俱是狂草。正中摆着两排木架,上面摆满了书卷,东面一张软榻,西面是一张大案,笔山林立,旁边大瓮里随意放着些卷轴。 所有的陈设都是按照裴蘩的喜好摆放的。 朝东面的窗子开着,能看着湖的全貌,湖水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形成巨大的阴凉。 裴蘩打开西边的窗子道:“从这儿能看见院子里的戏台,杂耍百戏看得一清二楚”。 这水阁当真是有趣,檀嫄心想,不过这么会功夫便凉快了下来,比用冰还舒服。 裴蘩招呼她到案边坐下,拿起一块甜糕递给她:“这座水阁是我五兄在南方游历的时候发现的,他问一处人家要了图,回来自己改了改,照着样子建了一座给我。” 檀嫄了然。裴家总共三房,却只有裴蘩一个女娘,自幼便得众人疼爱。因着她身体弱,夏日用不得冰,偏偏她又畏热。 想来是因此,裴五郎便想着法子建了这个。 “对了,还有这个。”说着话,裴蘩又想到了什么,走到角落,搬出了一个箱子。 檀嫄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裴蘩将甜糕挪到一旁,将箱子放上,示意她打开。 檀嫄疑惑,迟疑着打开,只觉玉石的华彩刺目,竟是一把金羽扇。 拿到的那一瞬间,檀嫄便反应过来,不是鸟羽,因为手感不对。 拿在手里仔细观瞧,竟然是用黄金制成羽毛的样子,因手艺精细,纤毫毕现,才一时看差了。 羽毛根部镶嵌着彩色玉石。 “这些玉石是我自己选的,也是我亲手镶上去的,原本打算作为你大婚的礼物,但阿娘说,扇寓意不好。既如此,你便今日正好带回去。” 檀嫄将扇子小心放进箱子里,有些感动。 “赫儿,我知道事到如今问你这些不合适。”裴蘩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支吾着开口:“我还是想当面问问你,与冯家的亲事,你当真开怀?” “阿芃,以檀家如今的处境,冯家的亲事绝佳。”檀嫄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湖面:“便是与我个人而言,冯三郎也是上乘郎婿。” “阿娘也是这般说,阿兄也说冯三郎是个好郎君。但是,赫儿,不知为何,我总是担心你不开怀。” 檀嫄转身看向自己的挚友,能读懂她的关切。 “阿芃,如今我很知足。” 第11章 沧海事 檀嫄能看明白裴蘩眼中的担心,裴蘩自然也明白檀嫄的坚持。 知足。 能让檀嫄说出这两个字,说明她已然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之后,做出这样的决定。既然如此,她作为朋友,理应没有再劝阻的理由。 裴蘩起身,走到檀嫄身边,两个身量相仿的人一同看着窗外,湖面波光粼粼。 “赫儿,我总担心你不开心,但我却无能为力。”裴蘩说着,眼中莫名流露出几分忧伤:“若我是男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也不知。”檀嫄摇摇头,这两年她偶尔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同样是退婚,对崔三郎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对她来说却仿佛是灭顶之灾。 “不说别的,若我是个男子,我便能娶你了。”裴蘩转过头,笑着挽住檀嫄的胳膊说:“以我们二人青梅竹马的情谊,我定然会对你很好,伯父伯母他们也定然乐见其成。” “你呀,惯会胡诌。”檀嫄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以裴家如今的声望,若你是个男子,裴公他们早就为你选好了高门贵女,檀家只怕还入不了眼。” “赫儿,你从来不是这样自轻自贱的人。记得我们年少时,你总感叹女子困守深闺,一生依靠父母兄弟、郎婿儿女,看尽旁人脸色。你说你以后定然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你要为女子正名。”裴蘩抬起双手拉住檀嫄,用尽全力攥住她,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也全部都给她:“不能放弃,赫儿。你与我不同,伯父伯母向来宽容,你拥有更多的自由,你可以有宅院外的生活。” 看着好友脸上的执拗,感受着她握住自己手的力道,檀嫄微微蹙眉。 裴蘩的状态好似有些不对劲,今天她偶尔流露出来的神情,带着些悲伤和忧愁。裴家乃世家大族,兼又豪富,自幼裴蘩便受尽家中众人宠爱,任何东西唾手可得,活得无忧无虑。又因为身体不是特别健壮,家中长辈对她要求极为宽松。有时她的母亲想要约束几分,只要往任意一房的长辈怀中一钻,就都由着她去了。 她今日表现,不像裴十二娘往日作风。 似乎是感受到对方的疑惑,裴蘩松开手,略微低头平复了一下情绪,小声道:“抱歉,赫儿。” 檀嫄说无妨,但还是觉察出裴蘩有心事,她似乎被自己刚才的某句话刺激到了。 心中不解,檀嫄还是耐心跟她解释自己的想法:“阿芃,你我一同长大,祖父和父亲如何教导我,你也一清二楚。虽然祖母总是阻拦,但毕竟舍不得罚我。” 回忆起自己年少成长的那一段时光,檀嫄觉得恍如隔世。 “那时我课业比族中的郎君们还要强出一截,祖父放纵我,总说我有先祖遗风,父亲也由着我。若非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当真觉得郎君和女娘是没有区别的,他们能做的事情,我也可以,甚至会比他们更好。可是……” 见裴蘩启齿要说些什么,檀嫄话锋一转:“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在嘲讽我年少轻狂。以我一人或者檀家一家之力,根本无力改变任何事情。那些事情刮皮削骨,终生难忘。” 裴蘩的双眼看着檀嫄的眼睛,内心觉得亏欠于她。 这些年虽然经常通信,但是她从来没有细细了解过这些事情。刚开始是不知从何说起,后来是觉得既然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但是她断然没有想到,檀嫄的心气竟然也发生了变化。 裴蘩为人纯良,大部分时候情绪都写在脸上,檀嫄看懂了她的愧疚,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良久,若非你提起,我几乎都忘记了。” “别总说我,让我问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又想到刚才她脸上的不自然,准备细细问她。 话未说完,响起敲门声。 “娘子,老夫人那边传话,要开席了。” 裴蘩应承一声,拉着檀嫄往外走:“先去用饭,其余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说。” 由着她拉着自己往外走,檀嫄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便觉没有大问题。想着日后再见,慢慢问便罢了。 此时,年少情谊深厚的两人自然还不明白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顺着来时路,两人很快回到了花厅。刚进门,檀嫄便是一惊,上座位置赫然坐着一个美娘子,身着朱红华裳,满头尽是黄金珠玉,一张瘦削的脸上挂着笑,正与裴家人说话,看起来很是可亲,场面也似乎很是和谐,偏偏下巴微扬,透露着高傲。 身侧站着八个女官打扮的女娘,面容严肃,不苟言笑,一举一动皆以上首的美娘子眼色行事,更加衬得那美娘子高高在上,一般人难以靠近。 裴蘩见此人,对着檀嫄悄悄使了个眼神,两人顺着外侧蹑手蹑脚溜到自家阿娘身边。 秦氏见到檀嫄回来,脸上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些许。 檀嫄见母亲嘴角带笑,笑意却有些僵硬,便知众人陪坐了不短的时候了。 “义阳郡主怎的来了,之前不曾听说,她与裴家还有旧亲。”檀嫄贴近秦氏,悄声问道。 秦氏脸微微一侧,眼睛依旧观察着上首和四周,开口道:“方才她说,昔年湘王妃待字闺中时,与族中兄弟一起受到过裴公教诲,今日得知三夫人过寿,特地前来道贺。” 听着这个理由,檀嫄都觉得过分牵强,这个女娘的行事当真不羁,连找一个借口都如此随意。 偏偏,众人都知道她的应付,却没人敢说什么,还得含笑相迎。 义阳郡主似乎是刚刚注意到檀嫄她们,笑着问裴老夫人:“这两位也是府上的娘子?我去封地这些年,长安城中的娘子们大都不识得了。” 裴老夫人连忙解释,让裴檀二人上前行礼。 “娘子姓檀?这个姓氏可不多见。玄清公是你什么人?”义阳郡主似乎是对檀嫄极感兴趣。 “是家祖父。” 听见檀嫄的回答,义阳郡主状似意外:“玄清公素有美名,我父王在世时也是钦佩赞叹的。只可惜三年前铸成大错,前名尽毁,令人扼腕啊。” 听见义阳郡主轻描淡写地说出当年之事,纵然是过去许久,檀嫄放在腹部的手忍不住收紧,指甲扎进指肚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平静。 杀人凶手尚且如此淡然,她作为受害者更加不能丧失理智。 知晓当年内情的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发声,秦氏看着呆立在当中的檀嫄,心中着急。 裴蘩也用眼角观察着檀嫄的神情,生恐她失态。 见她没有说话,义阳郡主的笑意渐弱,一边嘴角挑起,眼中含着讽刺。 “檀娘子是觉得我说得不对,所以不曾接话。”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警告。 当年的事朝廷已经有了定论,纵然是檀嫄心中万般不服,也不能当庭表现出不满。否则便是藐视朝廷,这种罪过檀氏担待不起。 只是在义阳郡主这个始作俑者面前低头,檀嫄为祖父和檀家叫屈。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众人都是人精,如何还不明白,这义阳郡主今日便是为了檀嫄来的。 裴大老夫人见此,心中难免不喜檀嫄不识抬举。若是因此让裴家担了是非,她定然不会让檀家好过。 定要让十二娘与这檀家远着点儿。 裴大老夫人心里想着,脸上堆满了笑容,刚想开口打圆场,却听见檀嫄开口了。 “郡主所言,我并非觉得不对。” “哦?那你是觉得我说得是对的了?”义阳郡主垂眸,打量着自己手腕上的碧玉镯,转了两圈,漫不经心反问。 “亦非如此。” 转着玉镯的手指一顿,义阳郡主微微抬眼,斜睨着檀嫄。 裴家众人也难免心中一紧。 “此事圣人已有决断,檀家满门谨遵圣谕,不敢妄生他念。”檀嫄语气沉稳,似乎并不觉得义阳郡主如何可怖。 似乎是被她的话堵住了,义阳郡主心中觉得无趣,并没有继续追问,反而重新扬起笑脸,对着裴家大老夫人道:“一直听说裴家园子修得好,颇有江南之韵。我从南而归,难免想念,不知可否让我好生逛逛?” “自是可以。”裴大老夫人应承着。准备起身亲自带路。 “便让裴家小娘子和檀家娘子陪着我罢了,你们继续欢饮,切不可让我扰了兴致。”义阳郡主指了指裴檀二人,撂下一句话便起身向外走去。 裴家众人连忙示意二人跟上。 义阳郡主对江南景致显然极为精通,一路上对各色奇花异草、建筑形制皆能说出一二。 走到一处凉亭处,她道:“走了这半日有些口渴,劳烦裴小娘子替我去倒盏茶。” 这一路行来,远超郡主规制的仪仗在侧,形成一片阴凉,连一丝阳光也没有晒到。 再看看身后女官手持饮具,所谓要盏茶明显就是不走心的借口。 就像来贺寿的借口一般,这位郡主行事相当随性。 裴蘩有些担心地看看檀嫄,这明显是打算把她支开。 檀嫄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裴蘩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对于两人的眼神交流,义阳郡主并非没有看见,不过她也并不在乎,只是坐在已经铺上锦垫的石凳上,以手支颐,瞧着远处的花草。 下巴尖尖,侧脸精致。 檀嫄没有任何迟疑,也走进凉亭。 身后的虹雨银竹想要跟上,被女官拦在了外面。 “坐吧。”义阳郡主似乎是回过神来,随意指了指旁边。 檀嫄依言坐下,并没有言语。 “你似乎并不怕我。”义阳郡主看着檀嫄的脸色,露出些许好奇。 “郡主绝色,并不可怕。” “你这话稀奇,长安城无人不怕得罪我,他们见了我都如今日裴家人一般,战战兢兢。” “恐惧无非两种,若非有愧,便是有所求。这两种我都没有,故而不怕。” 听到檀嫄的话,义阳郡主大笑,头上珠玉乱颤,丝毫不顾及仪态。 旁边一个女官似乎是想上前劝解,义阳郡主眼神扫过,那人一凛,马上低头退了回去。 第12章 隔山川 檀嫄静静看着大笑不止的义阳郡主,脸上是一般女娘没有的飞扬洒脱。 纵然是对这人过往种种深恶痛绝,檀嫄还是忍不住有几分艳羡。 如此,方得自由吗? 义阳郡主的笑声渐渐停止,出人意料地低头注视着檀嫄的眼睛。 她的眼睛漂亮,一双标准的杏眼,瞳孔明亮深邃。不期然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檀嫄觉得似乎是被一条蛇盯上了,森森的,凉凉的。 “你这是什么眼神,羡慕?”正当檀嫄打算躲避她目光的时候,她开口了。 “郡主天潢贵胄,拥有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自然令终生困守宅院的女娘心生羡慕。”檀嫄回答得坦然。 对这个答案,义阳郡主不置可否,眉角微微一挑,道:“你也不必拘束,今日我找你,并不是为了三年前的事。我只是想看看,能跟崔三郎扯上点儿关系的女娘,是什么样子。” “想来让郡主失望了。我与崔三郎也只见过寥寥数面,算不得什么关系。” 义阳郡主双目微阖,举起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你确实没有什么特别,若只论皮相,我倒觉得三郎俗了。” 说罢,睁开眼瞥了檀嫄一眼,随即将目光挪到别处,状似漫不经心开口:“听说你与冯家郎君已经定亲?” “是。”檀嫄应承,并不多花。 似乎是觉得与她说话没什么意思, 再没有看过她。 候在旁边的一个女官上前,请檀嫄离开。 檀嫄内心诧异,不知义阳郡主叫她过来,说了一通不着四六的话是为了什么。 尽管心中不解,檀嫄还是慢慢起身,行礼之后离开凉亭。 刚转过花丛,裴蘩和虹雨、银竹她们便迎了上来。 裴蘩一马当先,冲到檀嫄面前,拉着她的手,急切地问:“有没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说着又埋怨湘王府的女官拦着他们,隔得远压根儿听不见凉亭里说了什么。 见裴蘩急得满头大汗,檀嫄感觉又生气又窝心。 “暑气重,你身体又弱,何苦在这儿等着。”檀嫄见她面上焦急,连忙解释:“这是裴府,义阳郡主纵使再跋扈也不敢对我做什么。不过是闲说几句家常。” 裴蘩挽着檀嫄的手往花厅走,边细细问她和义阳郡主说了什么。 听着檀嫄的回答,裴蘩也觉得诧异,再三确认之后,疑惑道:“她竟只问了你这个?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值得大张旗鼓来这么一遭。” 檀嫄也是苦苦思索不得解。好在二人都不是过度纠结的性格,无果之后便搁置一边。 两人回到花厅,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宾客竟已走了大半。檀家两位老夫人坐在上首,眼巴巴看着厅门的方向。 见二人回来,裴家众人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还不待问话,便有仆从来传话,说义阳郡主已经离开裴府回湘王府去了。 至此,众人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 裴家人只觉得今日好好一场寿宴,被义阳郡主这个不速之客搅和得一塌糊涂。 前来赴宴的各家众人,待今日之后还得挨家挨户上门致歉,不可因此事生了嫌隙。 虽然清楚将今天的事全部怪罪到檀家人身上不合适,但若非檀嫄出现,也不会招来义阳郡主这尊大佛。 对于裴家人眼中的不悦,秦氏和檀嫄自然能看懂,两人连连致歉,却没有得到一个好脸色。 裴大老夫人尤其明显。原本便严肃非常的脸,此时更好似乌云密布。 对她的心结,秦氏等人自然懂。湘王府的权势哪里是能轻易触碰的,若是让裴家受到牵连,作为主母她也难辞其咎。 见众人面色僵硬,秦氏与檀嫄对视一眼,双双告退。 裴蘩见状想要出去送客,被她母亲拦住了。 她诧异地看向自家阿娘,裴夫人对她使了个眼色,裴家两位老夫人面色不虞。 难得见长辈如此不和蔼的一面,裴蘩一时也愣住了,想要追出去的脚步不由得停在原地。 母女二人相携走到外院,看看身后悄无一人,忍不住对视苦笑。 好不容易拦住了一个传话的仆从,檀嫄递给他二十来个铜板,让他帮忙给檀慎带个话。 等了约半炷香的工夫,檀慎急匆匆跑出来,未停住脚步便问怎么了。 檀嫄摇摇头,表示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索性要不让他骑马,三人共乘马车回檀宅。 回去的路上,秦氏和檀嫄二人静默无语。靠近门边坐着的檀慎左右觑觑母亲和阿姊一脸的凝重,张张嘴,犹豫了半晌,方才开口问:“在宴会上发生什么了?” 檀嫄看看母亲的脸色,秦氏点点头,方才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 “义阳郡主好生无礼。”听完阿姊的话,檀慎怒而起身,却忽略了自己坐在马车了。 只听“砰”的一声撞到了车顶,痛得他捂着后脑勺止不住地哎哟。 见儿子这般莽莽撞撞的样子,秦氏有些无奈,待要教训他几句,又见他痛的样子不似作伪,更是心疼。 檀嫄扒过他来瞧了一眼,后脑鼓起一个丸子大小的包。 “回去涂些药便好。”说罢将他拽起来,让他安稳坐好。 檀慎顺着檀嫄的力道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头,脸上带着些少年稚气。 “阿姊,当年义阳郡主砸坏了我们家的摊子,害得那么多人死在长安城外。又以私自设粥棚赈灾,没有事先告知户部为由,让祖父被先圣人训斥。后来祖父忧愤而逝,阿姊你被迫躲到族地,乃至后来祖母身亡。一桩桩一件件,皆由她而起,如今,她竟然还在裴府难为你,当真是……” 檀慎越说越气愤,声调也愈发高昂,语气中满是不甘和委屈。 “阿谨,慎言。”对着檀慎,檀嫄难得语气严肃。 檀慎看看她的脸色,撇撇嘴,脸上虽有不甘,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经此一事,裴府对我们难免心生不满,日后还需好生安抚沟通一番。”秦氏见女儿呵止住儿子,便没有再说什么,转而想起今天裴家众人的表情,只觉额角有些突突地疼。 原本檀家和裴家几乎已经断了联系,谁料一场寿宴,不仅没有将两家的情谊重新连接起来,反而愈发得罪了。 “冯家伯母今日没有为母亲说话吗?”檀慎觉得有些奇怪,作为未来姻亲,冯夫人的性子不至于置身事外。 听见他的话,也觉事情不凑巧。 “十日前,冯夫人便往母家探亲去了。”因冯三郎在信中提过,所以这话是檀嫄说的。 “罢了,等你阿耶回来再商量对策。不求与裴府重修当年之好,不结仇怨便是最佳。”秦氏揉揉眉心,转而问起檀慎今日的情况。 檀慎从三人分开,遇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用了什么吃食,等等,仔仔细细说给她们听。 直到他说到一个名字。 “你遇见了何家七郎?”檀嫄好奇:“他素来不与人为善,竟然会出言帮你?” 檀慎用力地点点头,也觉得很奇怪。 “我与他从未有过往来。在学堂虽然见过,但他何氏乃望族,又与崔氏等多有姻亲,况且他课业极好,诸事拔尖,我……”檀慎迟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直到感觉到一阵肿痛,方才继续说:“勉勉强强。今日我被胡家和魏家为难,他竟然帮我说话,还帮我喝了酒,作了一首诗。” 说罢,檀慎回想当时的场景,摇摇头感叹:“唉,当真是感激他啊。” 母女二人再度对视一眼,只觉今日桩桩件件出乎意料,小小檀家,如何就招惹了这些大人物。 二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觉得需要回家好生休息一番,再详细把所有事情梳理一遍。 且不说檀家母女三人回家休整,裴府中人才是如临大敌。待前院宴席散去,将宾客们全部好生送走之后,家中三代齐聚正院。 裴公兄弟三人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听过一遍之后,便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 有人说不足为虑,有人道湘王府不可得罪,也有人觉得不过寻常叙话,等等。 裴公抚着胡须闭目养神,沉默良久。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直到鸦雀无声。 待众人都安静下来,裴公方才睁开眼睛,问裴蘩:“你可听到二人说话?” 裴蘩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小声道:“义阳郡主的人把我和赫儿的侍女拦在外面,听得并不真切,只隐约听见几句崔三郎、冯三郎之类的话。想来是询问她的姻缘罢了。” 说完,抬起眼皮仔细观察裴公神态。 裴公目光如炬,两厢一触,裴蘩身体一抖,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罢了。”裴公摆摆手,让众人散去,只留下裴蘩一人。 裴蘩的母亲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被自家郎君生拉硬拽带了出去。 “伯祖。”裴蘩嗫嚅。人虽然都走了,她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得像儿时一般称呼,企图唤起长者的一丝怜悯。 “以后与檀家的小娘子,不要再来往了。”见裴蘩脸色有些苍白,裴公也觉得吓唬一个小孩子没有意思。“那日在书房,我与你祖父和父亲说的话,你听见了。”虽然是问话,但语气中满是笃定。 闻言,裴蘩的脸色愈发苍白,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至裴公脚边,抱着他的腿,抬头,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有些枯老的手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就像许多年前那般。 这个小女娘的出生,给裴家带来了不一样的欢笑。她自幼体弱,却极会哄长者开心。他心疼孙女不是假的,他也曾在她高烧不退的时候,抱着她整宿整宿不睡觉。 但是,裴家如今,只差一步便可一跃而起。崔氏抓不住机会,便怪不得裴氏后来者居上。 第13章 喜重逢 “可是,伯祖,燕王比我年长二十岁,前头已经没了两位王妃,我,我……”裴蘩哽咽,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裴公大手拍着她的后背,像过去许多年一般安抚着她。 裴蘩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和希望,紧紧搂住裴公的腿。 “伯祖,你疼疼我,伯祖,你疼疼我吧。”她哭嚎着,一双手紧紧攥着裴公的衣裳,像当年不小心掉进池塘里,紧紧抓住裴公的手一样。 她妄图从这个疼爱她的长辈身上,汲取当年的温暖,获得当年的救赎。 但她,注定是要失望的。 正堂上,除了她的哭嚎,没有任何声音,候在四周的仆从仿佛一个个纸扎的人。 她抬起头,冷不丁对上裴公冷漠的眼神。 她一惊,号啕之声戛然而止,一时间寂静得可怕。两串泪珠不受控制的从眼中滑落,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莫名的寒冷席卷全身,从心逐渐蔓延到四肢。 她想得明白裴公为何想将她嫁给燕王。 当今圣人体弱,这一年的上朝的次数逐渐减少,加之膝下只有两位公主,不少世家大族在背后悄悄支持各地的藩王。其中以燕王的呼声最高。 燕王、湘王与当今是一母同胞。燕王好战,多年来据守幽州以北,与契丹作战胜多败少。第二任王妃去后,据说多次到崔府求娶本家的六娘子,被崔公拒了。如今又放出风来,想要在世家大族中择一淑女为妻。 这样破天富贵近在眼前,不少人家趋之若鹜。 想得明白是一回事儿,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儿。但是看着裴公的眼神,裴蘩明白,在伯祖这边,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 搂着裴公腿的手慢慢松开,一下子失去了支撑,陡然瘫倒在原地。裴蘩苦笑,双手撑地,费力站起来,踉跄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体。 突然,她猛地转身向外跑去,边跑边喊:“阿娘!阿娘!” 哭喊声响彻整个院子。原本并没有走远的裴母听见了声音,连忙想要应承,却被裴父揽住了身体,捂住嘴巴。 在转角处,裴蘩被两个健壮的仆妇拦下。 见仆妇并没有控制力道,裴母挣扎着上前,却抵挡不住身后丈夫的桎梏。 阴影处,裴三老夫人慢慢走了出来。裴母看见君姑,一双泪眼中满是祈求。 但对方也只是含着泪,默默看着这一幕。 裴蘩看见了自己的亲人,一双眼睛睁大,嘴巴用力咬住仆妇的手,唇齿间传来血腥味。但是仆妇捂住她嘴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只是小心躲开了鼻子部位。 身后,裴公缓缓走来。裴家三房众人也转过来走近, “大兄,能否宽限她几天?让她母亲好好劝劝。”见孙女被这样对待,三老夫人于心不忍,开口为她求情。 “这门亲事,岁前便已经定下,是你们迟迟不与她说明白。今日她又见了檀家的小娘子,难保不会生出当年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裴公在阴影处站定,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她当年背着家人外出习武经商,学那些下等人模样,丢尽裴家脸面,都是檀家不安分的小娘子挑唆。”说罢,裴公看了三老夫人一眼。 裴蘩在两个大力的仆妇怀中,佝偻着身子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之声,摇着头否认。 不是的,不是的。 “檀家乃是流民帅出身,她任性妄为是血脉决定的。但我裴家立世几百年,诗礼传家,断不能出现那种肆意妄为的后人。” 裴公话出口,三老夫人脸色瞬间惨白,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裴蘩已经无力,瘫软在仆妇的手臂间。 裴公转身,路过她身边,吩咐仆从把她关到水阁中去。 “阿芃,伯祖不会害你。你好好听话,伯祖自会像往日一般疼你。”裴公说话的声音幽深,顺着夏日的风传到裴蘩的耳中。 转头看看表情各异的父亲、母亲和祖母,再想想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的祖父,裴蘩原本躁动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心死成灰。 第二日,秦氏让人开了平时存放珍宝的库房,准备亲自挑选几样宝贝,差人悄悄送到何府。 既感谢何七郎,又避免何家和长安城中人误会。 这边秦氏在库房中挑挑拣拣,那边檀嫄在院子里拆冯三郎送来的书信。 拿过信封,檀嫄便觉得里面鼓鼓囊囊的,摸起来又软软的,似乎夹带什么东西。 她小心割开封蜡,将信放在桌案上,慢慢将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叠的方方正正的信上,是一朵昙花。 原本大而洁白的花因为路途遥远已经泛黄,但送信之人想来仔细看护,花朵平整没有破损。 将话放到前面,檀嫄打开那封信,熟悉“嫄娘如唔”几个字映入眼帘。 檀嫄微微一笑。 冯三郎说这是友人家中盛开的最好看的一朵,他有幸亲眼见到了月下美人的绽放,瞬间想到了她,便问友人要了这朵花,想送来给她。 信上还说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生活,并询问她的情况。洋洋洒洒五页纸,事无巨细。 将信重新叠好放进案上的匣子里,她看着面前的昙花,心底再一次受到触动。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1】。 莫名的,她懂冯三郎心中所想。他是难得的赤诚儿郎,她也得以真心相待才是。 檀嫄挑拣几件有趣的事情与他说了,唤人将信送去驿站。虹雨却道:“刚才我见冯府的仆从还在,便问缘由。原来冯郎君吩咐,如果娘子回信,冯府有专门的人,比驿站快上许多。” 檀嫄皱眉:“怎的刚才不说?” “那仆从说,冯郎君吩咐,如果娘子回信再回禀。如果娘子没有吩咐,便在门外候两个时辰再回府去。”显然虹雨也有此疑问,将事情打听清楚了。 闻言,檀嫄重新将写好的信打开,在后面又添上了几句话。方才重新封好,让人送去不提。 闺中岁月缓慢悠长,但到底还是一日日往前走着。 八月初十,秦氏收到了檀逢的信,说估摸形成,八月十三便能到家了。 所以一大早,秦氏就吩咐人院里院外的清扫,并和檀嫄一起到檀娮的屋子仔细看过一圈,确保事事妥帖。又吩咐厨房做些两人爱吃的食物。将所有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以后,便在正堂枯等。 等了一会儿,又左右问问自己发饰合不合适,妆容有没有花。 难得看母亲这般紧张,檀嫄觉得有些好笑。母亲甚少这般在意自己的容貌打扮,也很少这么沉不住气。 这些时日,她与冯三郎虽然没有见面,但两人通信却比较频繁。 渐渐地,隔三五日收到他的信已经成了常态,若有一日信来得迟些,她便忍不住猜想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今见母亲的神情,倒是也能感同身受一二。 母亲与父亲自成婚以来,从来没有像这大半年一般,分离这么长时间。 想到此处,檀嫄起身坐到秦氏身边,学着秦氏往日的样子拉住她的手:“阿娘放宽心,在阿耶心中,你永远是最美的。” 被女儿打趣,秦氏闹了个大红脸,也顾不得在意妆容,伸出手戳了檀嫄额头一下道:“你也学得这般促狭。” 母女二人嬉笑,门外檀慎大步跑进来,边跑边问:“阿耶回来了?” 见他满头大汗,前胸后背被汗水浸透,皱皱巴巴地黏在身上,便知是刚从校场回来, 正吩咐他回自己院子梳洗一下,门外曲妪小跑着回来,一张脸欢欢喜喜,口中喊着:“回来了,回来了。” 其实不需要听她说,见她表情,母子三人已经起身准备往外走了。 檀宅今日正门打开,门前青石板冲刷得异常干净。 三人刚在门外站定,正张望,街角处便转过来一驾马车,果真是檀逢日常出行的。后面还跟着一驾略小的,但上面也悬挂着檀家标记,想来是檀娮的。 两驾马车后面跟着几辆平板车,行李物件堆得高高的,还坐着不少仆从。 未到檀宅门口,檀逢便掀开车帘向三人招手。一张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容。 在门前停住,檀逢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仆从不过刚支好车凳,他便快步下来,小跑至秦氏身边,拉着她的手道:“娘子多日辛劳。” 边说还边上下打量,皱眉道:“娘子怎的瘦了,可是……” 话未说完,便被秦氏拧了一把,道他“老不羞”。 檀逢嘿嘿笑,檀嫄檀慎二人见此,脸撇向别处,脸上露出笑意。 说话间,檀娮的马车也到了跟前。 秦氏撇下檀逢,与檀嫄一同上前几步。 只见一个身着明黄上襦,绯红下裳的小娘子款步走下马车。小娘子异常白皙,皮下泛着青色。小脸纤瘦,翘鼻樱嘴,一双檀家人祖传的眉眼,让纤弱美人增添了几分妩媚。 檀娮见到秦氏等人,快步上前行礼请安。 “多年不见叔母,容颜依旧。”说话的嗓音温柔,只是气息似有不足。 秦氏心疼地瞧着她:“一收到你叔父的信,我便知道你又逞强。这么远的路,又是在马车上,如何能舒服。” 檀娮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容,劝慰道:“叔父也是担心我的身体,我们转道江南,坐船北上,一路上顺风顺水。况且多年不见叔母,婉婉也很是想念。” 说罢小嘴微撅:“叔母难道不想念婉婉吗?” 檀家子息不丰,同辈姊妹多一同长大。檀娮也是自幼在秦氏膝下,对她的疼爱发自肺腑。见她这番情态,秦氏哪里还说得出什么不好,连连点头说“想”。 边说,边拉着她往宅子里面走。 插不上话的檀嫄和檀慎二人对视一眼,无奈一笑。 檀逢跟在秦氏后面,见二人没有跟上,大手一扬,招呼他们。 “饿了,回家吃饭。” 【1】此典故核心出处是佛教经典《妙法莲华经》,此经起源很早,流传也很广泛,版本也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喜重逢 第14章 阳错差 进了屋子,檀娮给檀逢、秦氏规规矩矩地行礼,又与檀嫄、檀慎姊弟二人说话。 秦氏见檀娮虽然还是挂着笑容,温言细语的与众人说话,但明显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息也越发不顺,尾音渐渐轻飘飘的。 檀娮幼年生过一场大病,后来病虽然好了,但还是留下了病根,略微劳累便气虚喘不上气。 此时明显体力不足以支撑,便开口让檀嫄带着她先回房间休息。 二人与檀氏夫妇二人行过礼之后,结伴往后院走。边走,檀嫄边跟檀娮介绍宅子的布局。 檀娮的院子与檀嫄相邻,两者中间隔着一道窄巷。为方便二人说话,巷子两侧的院墙都开了小门,可穿行而过。 走进檀娮的院子,从蜀州带来的仆从已经在里面候着了。见主子们进来,连忙行礼煮茶。 檀嫄道不忙,让她们先去把檀娮常喝的药煮了送来。 跟在檀娮身边的仆从也是经年的老人,贴身服侍的侍女不消吩咐,早已经将药熬煮上了。 进了屋子,檀娮坐在榻上,长吁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见状,檀嫄忍不住埋怨:“你这性情,我不知是该夸你还是怨你。” 明明身体已经不舒服了,偏偏还强撑着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此时檀娮坐在榻上,不似在秦氏面前那般拘谨,行动似乎也洒脱不少,没甚仪态,一只手撑在案上,支着脸,侧身看向倒茶的檀嫄。 “自是应当夸我。”檀娮语气中满是骄傲:“若非如此,蜀州那些士族娘子们还不把我吃了。咱们家在蜀州毫无根基,阿耶后院也没个主事的娘子,刚开始可是不易呢。” 嘴上说着不易,脸上却没有多少凄苦的表情:“我只庆幸,蜀州那地方民风开放,小娘子在外行走也没甚限制。” 听着檀娮的话,檀嫄端茶的手一顿,含笑的表情也不由得僵了一瞬。 檀娮与察言观色上极为精通,见状便在心中暗自埋怨自己多嘴。 檀遇原本是在梁州任职,丁忧起复后却被调往蜀州,其中不乏被当年事拖累的缘故。 对此事,檀嫄难免耿耿于怀。 但是一家人过度表达歉意便显得生疏,檀嫄倒也没有纠结旧事,转而跟她聊起蜀州风土人情。 等到亲眼看她将药喝下去,躺在榻上渐渐睡熟了,檀嫄方才离去。 歇息了大半天,檀娮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一路上的疲乏也消散了不少。 众人围坐在前厅一起用晚餐,桌案上摆放的全是檀娮爱吃的食物。 檀逢说了几句,率先动筷。秦氏亲手舀了一小碗汤饼放到檀娮面前。 檀娮吃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状,道:“一尝便知是叔母的手艺。我在蜀州时常想念这口吃食,还是叔母懂我。” 秦氏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又给她夹了几筷子时蔬:“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都尝尝。” 檀娮连连点头,檀慎坐在檀逢身边,隔着自家父亲将碗伸到秦氏面前,表示自己也要。 不待秦氏动手,檀逢先伸手给了他一个烧栗。见儿子老老实实坐回去,檀逢也给他夹了几样爱吃的菜。 檀嫄笑眯眯地看着家人,心中只觉满满当当的。 檀娮回到长安,给檀家带来更多欢笑。比之檀嫄如今的端庄持重,檀娮的性子更加开朗活泼,与秦氏相处十分融洽。 檀嫄感慨阿妹性子多年不变,檀娮也在心疼阿姊如今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毕竟谁能料到檀家最是无法无天的小娘子,如今竟是这般沉静。 于是,她想着法儿逗檀嫄玩闹。 此举与檀慎不谋而合,姊弟二人一瞬间找到同盟,引得檀嫄不胜其扰。但见妹弟嬉笑怒骂自由随心,又有些哭笑不得。 日子就在这堪称鸡飞狗跳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中秋。 秦氏早早带人做好了许多胡饼,每一个上面都有精美的花纹。 按照往年惯例,檀家在长安除了几家族亲,并没有多少需要走动的人家。 只是今年,因春日里檀慎的事,许多多年不曾联络过的远亲又都有了来往。崔家与何家也需要适当表示,更遑论结了亲的冯家。 装满胡饼的各色盒子堆了大半个院子,有大有小,上面贴着封纸,秦氏正对着名册一一检查。 确保没有遗漏之后,便吩咐管事挨家挨户送去,一再叮嘱不可送错。 给冯家送过去的那份是檀嫄亲自准备的,里面除了胡饼,还有檀嫄亲手做的两匣子果子,一匣子给冯氏夫妇,另一匣子给冯三郎。 她在厨房做果子的时候,檀慎和檀娮双双围了上来,好奇地看着她。 特别是檀娮,口中啧啧称奇。 “若是祖母还在,看见你如今这般稳重妥帖,该是何等欣慰。” 檀嫄看着她,脸上露出些许无奈。 檀娮丝毫不知收敛,拿起檀嫄的手,正面反面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在檀嫄疑惑的眼神中,道:“这双手如今也能做出这般精美的果子,当真不可思议。” 檀嫄默了。 檀慎在旁点头应和,被恼羞成怒的檀嫄糊了一脑门面粉。檀慎眼疾手快,抓起一把面粉朝檀嫄脸上抹去,檀嫄灵巧躲过,旁边来不及反应的檀娮成了被殃及的池鱼,随即也抓起一把不管不顾的朝前撒。 姊弟三人在厨房打打闹闹,秦氏循声而来。 秦氏见此场景,第一次觉得儿女聚在一起也不一定全是好事,但见三人低着头推推搡搡,又觉得煞是好笑。只得无奈摇头,打发他们去梳洗。 虽是一波三折,但果子好歹是做好了。檀嫄没有假他人之手,自己装了。 秦氏自然能发现女儿的在意,再三叮嘱管事不可送错。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送胡饼的马车刚开始很是顺利,却在行至宫城边的时候,与修缮皇城花园的工匠相撞。 那工匠驾着的牛车上装满了青石板,沉重非常。 马车与牛车碰撞的刹那 工匠紧紧抓住了牛笼头,大黄牛壮硕的身子在原地踱了几步,慢慢稳住了。 檀家的仆从却没有那般身手,一下子掀翻在地,原本放在车里的盒子全部被揭了盖子。 仆从忍着疼起身想要理论,工匠一指牛车上的皇家标志,仆从只好认栽让道。 见牛车走远,仆从想起马车里面的盒子,连忙掀开帘子查看。 此时还剩三个盒子,分别是送往崔家、何家以及冯家。原本放在上面的封纸全都掉了下来。 仆从当即傻愣在原地。 偏偏是这三家! 将盖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查看,并没有破损,仆从的心放下大半,一一盖上。又见封纸全部掉下来散落在一边,原本放下了大半的心又提了起来。 捡起封纸放在手里,仔细回忆在院子里的场景。 给何氏送去的盒子小一圈。仆从很快确认了一个。 剩下的两个…… 豆大的汗珠不断往外冒。想到主母秦氏再三叮嘱不要送错,仆从更是紧张得心悸抽搐。 暑气未散尽的中秋,只觉得四肢百骸冰凉。 仆从打开盒子仔细辨认,里面都装了四个匣子,匣子上的花纹不一致,他也瞧不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想着东西应当大差不差,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将两张封纸分别放上,给三家送了去。 崔府的管家收到檀家送来的盒子先是一愣,随即又了然,点头道谢。 将盒子随意堆放在侧门旁边,与其他各家送来的东西放到一起,自去登记不提。 恰好云七从此处走过,余光瞥见了这个盒子,原本轻快的脚步一顿,倒退两步。 为何如此? 只因云七对檀家的盒子太熟悉了。 檀家的盒子看起来寻常,但是他们家习惯在边角处包裹上一层金边防止磕碰,而这些金边上,一般都镂刻着檀家的标志,檀木枝叶状花纹。 这样的盒子,云七当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 想到檀家莫名好吃的各式果子,云七的馋虫被勾了上来。 左右瞧瞧无人,云七拎起盒子便往东院走。 边走边心想:只要拿着在郎君面前晃一晃,郎君定然让我自己处理,如此也算是有了交代,里面的果子他便可以如从前一般独享。 想罢还不由得感叹,多少年没见了啊。 将盒子摆在崔三郎的案前,云七摩拳擦掌,只待他说一句“扔了”,他便可以自行处置。 可等了许久,只听崔三郎说:“放下吧。” “好嘞。”云七边应承边准备去拿盒子,脸上早已露出大大的笑。 手伸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主子说了什么,笑容僵在脸上,诧异抬头,控制不住惊呼一声:“什么?!” 崔隐觉得云七如今越发的毛毛躁躁,一句话竟然还需要他重复。 对上自家郎君不悦的眼神,云七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又想到盒子里的果子,心中略有些不甘,重复道:“郎君,这是檀家送来的节礼。” 云七还有后半句没有说:你不是应该毫不犹豫地让我扔掉? 啪的一声,崔隐拿在手中的书简放到了案上,抬头看向云七:“我听见了,你还有什么事?” 见主子似乎动了怒,云七赶紧摇头,吃食和小命,还是小命更重要。 崔隐又拿起书简,继续保持刚下的动作。 云七见所求无望,行了礼,悻悻地退了出去。 第15章 起希冀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崔隐将书简扔到案上,原本向后倚靠在靠背上的身子慢慢坐直,深邃的眼眸望向那个盒子。 盒子比之当年似乎又大了一圈,只是花纹依旧没变。 崔隐将盒子拿到自己面前,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四个匣子。 他逐一打开,其中两个是满满两匣子胡饼,显然是十五日的节礼。 他将目光移到另外两个匣子上,其中一个里面摆放着长安城当下时兴的果子,也没有什么特别。 直到看到最后一个。 这个匣子与其他三个有明显的不同,不仅盖子和其他三个不同,里面摆放着十二个果子也并非常见的样式,俱是花朵的样子,每一个果子上都粘贴着一朵绯红的桃花。 指尖将太远捻起来,花瓣极其易碎,碎裂的花瓣有的掉在了案上,有的黏在了手指上,是糯米纸。 崔隐下意识地想,当年檀嫄时常送来的匣子里,好像也有这样的花样。 他心中有一个想法需要验证。 将这个匣子的盖子拿在手中,仔细观瞧。 果然,匣盖的内侧粘着一张薄薄的花笺,上面写着几个秀丽的小字“三郎启安”。 崔三郎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个字,她认识,是檀嫄的字。 三郎。 崔隐在心中暗暗咂着这个称呼,耳畔也仿佛响起那个热烈娇憨的红裳女子的声音。 一抹笑意从嘴角慢慢弥散开,逐渐扩展至眼尾。崔隐心情甚好,拿起一块桃花样式的果子咬了一口。 果子香酥,似乎考虑到他不喜甜,只有蜂蜜的味道,咀嚼间还隐隐有一股桃花香。 原来这果子这般好吃,倒是可惜了当年让人扔出去的那些。 崔隐整整一日待在书房中。 差不多晚饭时分,云七进来询问是否用饭,却见他拿着一卷书在房中踱步。 云七诧异,正欲上前问问,就被案上的一个空匣子吸引了目光。 一大早拿过来的盒子和四个匣子还在案上摆着,只是其中一个已经空了,只留些细碎的酥皮渣滓。 缓慢地转头落到还在踱步的崔隐身上,望着他的腰腹部,目光越来越诡异。 察觉到仆从的疑惑,崔隐也有些尴尬,低咳一声吩咐,不必准备饭食,再煮一壶茶来即可。 云七脑海中一片空白,退出去的时候感觉脚步虚浮。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三郎君竟然吃完了一匣子果子,整整一匣子。怪不得撑得慌呢。 虽然腹诽,云七还是乖乖吩咐人煮茶去,并端到书房。 待他放置好茶具,将原来的茶具端走的时候,崔隐开口了:“将那盒子拿走。” 云七点头,过去收拾匣子。将三个满满当当的匣子放进去,待要去拿第四个,又听见崔隐阻拦:“这个放下。” “哦。”云七不明所以,听话地放下了,拿着其他东西走了。 听见关门声,笔直地站在窗前的崔隐才吁了一口气,抬起手揉揉腹部。 原本他只是想挨个尝尝是什么味道的,谁料尝着尝着竟然将一匣子全都吃了。甜腻腻的口感直到现在还在口中蔓延。 他自幼克制,甚少有口腹之欲,这次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甜蜜的果子带来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休沐结束。 中秋这日,长安城各家各户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彩灯,又有世家大族在宅院中对了高高的灯架,隔着老远便能看见。彼此之间也暗戳戳地较劲,你垒三级,我堆三丈。 城中的平头百姓私底下也在悄悄议论谁家的彩灯更加好看。 檀家两代不在权力中心,早已没有资格参与这种竞比,只在后面庭院中摞了一个一丈高的架子,秦氏檀氏姊弟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让仆从把庄子上送来的彩灯挂上去。 这灯架虽然不高,但胜在精巧,每个灯笼样式不一,上面的花样也各不相同。 三人正在玩闹,曲妪急匆匆小跑着进来,脸上堆满笑容,皱巴巴的脸笑得比菊花更甚。 “娘子,冯三郎来了,正在前厅和主母说话。主母说娘子若有时间,可以去花园中的凉亭略等等,冯三郎好似有话说。” 曲妪说话的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显得七拐八绕的,像城中上了年纪的私媒。 檀娮和檀慎在一旁捂着嘴笑,檀嫄也罕见地闹了个大红脸,转身回屋去了。 虹雨和银竹对视一眼,欢欢喜喜地跟上。 回到屋中,檀嫄坐在光可鉴人的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两抹飞霞更甚。 虹雨俯首问檀嫄是否需要重新梳洗。檀嫄摆摆手拒绝了。 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两眼,她垂目沉思,再抬眼,便将头上的两根金簪子拔了下来,边吩咐道:“把那根金蝉的玉簪子拿来。” 虹雨自然知晓是冯三郎上月亲自送来的那根,檀嫄一直收在妆奁里。 将玉簪插上,檀嫄左右摆手,确定没有差错后起身,又换了一条新的披帛方才出门去了凉亭。 庭院中的桂花开得正好,沿着小径一直走,是不是有幽香传来。 檀嫄无暇细嗅,转过假山,远远便见一个挺拔俊逸的身影正站在亭中。檀嫄的脚步放缓。 距离凉亭还有几丈远,冯景转过身,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笑容。 他快步下了台阶,略微走近之后停住了脚步,呆愣愣地看了檀嫄几眼,方才回神行礼。 檀嫄与他回礼。 两人对视,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跟在身后的虹雨银竹微微一笑,带着其他几个小丫鬟到远处候着。 冯景今日一袭青衣,广袖飘逸,玉冠束发,腰间悬着一块青玉并檀嫄绣得一个荷包。 似乎是在长安待得时间够久,他的肤色已经由黑变白,显得人愈发潇洒倜傥。 此时冯景也在看檀嫄。 自上月七夕兴庆寺一别,他再没见过檀嫄。虽然几次登门,但碍于男女大妨,也不好提出见面。 但寥寥几次见面,他便发现檀嫄似乎极爱青衣,故而今日他特意着了青色。果然,檀嫄依旧是青衣翩翩,只是今日没有戴幕离,头上插着他送的玉簪。 冯景心花怒放,情不自禁说了一句:“这簪子果真配你。” 檀嫄一愣,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头上的发簪。见语毕似乎也有些羞赧的冯三郎,低头笑了。 “今日怎么得空过来?送过去的果子你可还喜欢?”檀嫄抬起头,柔声问道。 冯三郎一愣,果子?什么果子? 心中虽然诧异,面上却不显,也没有细究檀嫄话中的意思,回道:“母亲给伯父伯父准备了节礼,我今日送来。府上送来的东西我都很喜欢,谢谢费心。” 檀嫄还想问他最喜欢哪一种味道,又觉得他的反应似乎有些平淡,便没有追问。 打过招呼,二人结伴往亭中走,察觉到檀嫄似乎总是慢他半步,冯景回想,当时在兴庆寺似乎也是如此。 冯景索性停住脚步。 见他停下,檀嫄也驻足,诧异看着他。 冯景退后半步,与她并肩,笑眯眯地开口:“无事,走吧。” 两人到凉亭中坐定。冯景将早已放在石桌上的一个长条匣子拿起来,递给檀嫄。 檀嫄疑惑,没有伸手。冯景又往前递了递,让她打开看看。 匣子里面是一支牡丹状金簪,簪身打磨得光滑,花瓣花蕊上的纹理清晰,肉眼可见的技艺精巧,似乎也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手艺。 檀嫄拿在手上细瞧,心里喟叹,嘴上也没留神,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冯景欢喜,“这簪子和你头上那只,都是我亲手做的。洛阳友人有家传的手艺,金器玉器雕刻打磨也大有不同。你可喜欢?” 檀嫄没有想到,这些竟然是他亲手做的。 “三郎的手是用来写策论平天下的,哪里能做这闺阁中事?”檀嫄话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扫兴,想要描补,但又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抱歉,我……”她甚少与郎君交流,便是与檀慎也是管教居多。 她脸上的懊恼,冯景瞬间明了,原本因她的话有些尴尬的心又瞬间雀跃起来。 只要不是讨厌便好。 “我自幼喜欢这些,之前送你的那些小玩意,都是我在任上的时候,跟当地的手艺人学的。”冯景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知道檀家豪富,不缺金银,便想寻些稀罕东西给你。盼你不要嫌弃。” 听到他的话,檀嫄心中一愣,她之前便诧异,冯景为何总能寻来这些市面上不常见的小玩意,原来从一开始便是他的手艺。 檀嫄摇头,低声说:“我都很喜欢。” 闻言,冯景更是开怀。 两人坐在凉亭中说话,多是冯景说,檀嫄听。他说他遇见的奇人异事,处理过的奇案,遇到过的惊险。 檀嫄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外面的光景了,对这些也很感兴趣。 冯景也照顾檀嫄的情绪,问她檀家中秋一般怎么过,有什么吃食,喝什么酒。 正说得起劲,曲妪走了过来传话:“主母说,院子里的灯架快要堆好了,让娘子过去看看。” 两人了然,这是秦氏见时辰差不多,过来提醒二人。 起身走出凉亭,檀嫄拿着匣子与他并肩。 “真想看看那灯架是什么样式的。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我确实该走了。”两人并肩往外走,冯景突然驻足开口,看向檀嫄的眼神赤诚灼热:“待明年……” “嗯?”檀嫄似乎是被这样的眼神灼伤了一般,下意识闪躲,就听见耳畔突然响起一句话。 “待明年,我们便可以一起祭月赏灯了。” 第16章 妒意生 听见冯景说这句话,檀嫄觉得面上微热,心中也升起淡淡的暖意。 他们的婚期定在来年春日,的确,明年的中秋他们可以一起度过。 冯景此人细致温柔,行事也彬彬有礼,哪怕外出也是事事有交代。 这样赤诚坦荡的人,是天下少有的好郎君之选。 檀嫄感动,也在心中不断地权衡。 见檀嫄没有说话,冯景抿了抿嘴,背在身后的手因为过度紧张而攥得更紧。 “嫄娘。”听见冯景唤她,檀嫄下意识的回应,抬起头才反应过来唤的什么。 她第一次听别人这般唤她,心中悸动,又听见冯景继续道:“母亲原本昨日要亲自登门,只是被我拦住了。我想今日见你。” 说道此处,冯景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暗自鼓了鼓劲,方接着说:“但是我又担心没有合适的借口,反受伯父伯母笑耻。” 冯景昨日在家中难得与母亲意见相左。 冯夫人觉得十五日登门不符合常理,便生他想在团圆之人见檀嫄一面。他不想像上次一样由秦氏转交,他希望亲手把簪子送到她手上,亲眼看看她是否欢喜。 早慧的冯三郎因年少在寺中住过不短的时间,长成渐渐懂了男女之事后,又觉得姻缘不仅仅是两个家族的利益交换和结合,更得是男女之间有情有缘。 因此,他早早与冯夫人说明了自己的心意,没有顺从父亲的安排,反而在取得功名之后远赴他乡。 冯夫人理解儿子心中所想,想着儿女婚事和谐,她作为明事理的长辈倒也等得。 只是一年年过去了,拖到冯三郎及冠,也没见他对哪个女子展露特别的心意,冯夫人方才急了。 各地的贵女不知道变着法子相看了多少,冯景却都不满意,直到看见檀嫄的画像。 儿子呆愣的表情冯夫人看在眼里,试探两句,也没有像之前那般推拒。冯夫人心中大定。 后来与檀嫄以及檀家人几番往来,也觉得性情脾性相合,这才有了后面的婚事。 冯三郎承认自己也是世俗之人,乍见檀嫄画像便惊为天人。后来听冯夫人讲过她的过往,又生出许多怜爱之情。再后来与她见面,又觉得无一处不长在他喜爱的地方。 再三确认檀嫄对自己也不抵触之后,冯三郎觉得,身为郎君,他应当更主动些。 只是到底是第一次对心爱的女娘表示自己的心意,只觉得心中揪成一团,又见她长长久久不说话,更是一颗心高高悬起,无处落地。 檀嫄的余光能瞥见冯景因攥紧拳头而冒出的青筋。 只是他如此直白的说明自己的心意,她听着却觉得心中有愧。 她是俗人,心中不得不承认,被一个俊逸而赤诚的郎君喜欢,是欢喜甚至是雀跃的。 但是同时,她又涌出无限的愧疚,她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给予对方同样的热忱。 他们相遇的时机不对。此时的她可能穷极一生都无法再拥有那样热烈的情感。 情感付出的不对等,比利益的不对等更让檀嫄难以释怀。 “无妨。”檀嫄的沉默显然没有降低冯景的热情,他笑着开口说:“我们以后会有长长久久的时光,总有一日嫄娘会彻底相信我。”说罢率先往前走了几步。 见檀嫄还停在原地,似乎心中纠结。冯景连忙走回去道歉:“今日是我的不是,原是我自作主张想见你,也是我听见府上挂彩灯才有感而发。所有一切都是因为我,与娘子无碍。” 檀嫄静默良久,还是决定开口:“三郎,我也许……” 后面的话檀嫄觉得难以启齿,刚准备组织语言,却被冯景笑着温柔的打断:“嫄娘永远不需要纠结,你本就值得天下最好的郎君。若我想将天上月拥入怀中,那么明月的清寒我也承受得起,甚至甘之如饴。” 听到此话,檀嫄心中大惊,看向冯景,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满是温柔的脸。 明亮的眸子在日光下闪耀着灼人的光。 原来她内心的纠结,他都懂。 檀嫄笑了,不是往日那种微笑,是难得的眉眼俱笑,飞扬的眼角眉梢带出少有的魅惑。 美色当前,看得冯景又是一愣,笑意更深。 两人继续慢悠悠往前走,直到走到庭院与正堂的分界处,冯景停住脚步,看着牢牢守在此处的曲妪道:“下次相见,务必同我说说那灯架的样子。” 两人相视一笑,冯景行礼告辞而去。 冯景回到正堂与檀逢及秦氏又说了几句话,略微坐了坐,起身告辞。 刚走出正堂大门,冯景眼睛睁大,接着又是一亮,三两步跑下台阶,到了站在门外的檀嫄身边,笑意慢慢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此时檀嫄已经戴上了幕离,只是罗绮帷幔固定在头顶,并未遮挡容颜,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盒子。 见那盒子似乎有些沉重,冯景连忙接过。 “我想送送你。”檀嫄也笑着回答。 虽然我不能回应你相同的热忱,但我可以尽我所能对你好。 她短短一句话背后暗藏心意,冯景瞬间了然,脸上笑意更盛,点头道:“好。” 指了指他提在手中的盒子,檀嫄道:“这里面的果子,有之前有送过的,也有我常吃的,都拿给你尝尝。” 冯景此刻一颗心被檀嫄来送他的举动塞的满满的,哪有心情管什么果子,只会一个劲儿的点头。 说话间,檀逢与秦氏从屋内走了出来,见到檀嫄也是惊讶。又见冯三郎笑得满脸不值钱的样子,瞬间了然。 秦氏心中暗自喟叹:我的傻女儿,郎君的这点儿真情哪里值得你愧疚。 但冯三郎此人,秦氏对他的人品才貌很是满意。 感受到旁边的檀逢拽她,秦氏拢回自己的袖子,无奈看了他一眼,示意:你去说。 檀逢连连摇头,又拽拽她,朝着檀嫄的方向努努嘴。 秦氏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不放心。 刚打算开口,檀嫄似乎是察觉到父母的动作,主动说道:“我将冯郎君送到门口便回。” 檀逢脸上露出一抹假笑,并不想同意。秦氏却道:“去吧。” 冯景脸上带笑提着重重的盒子,将就檀嫄的步子并肩往外走。他心中只盼着这条路长些,再长些,他可以有更多的时光可以和檀嫄待在一起。 可是檀宅只有这么大,纵然脚步缓慢,也很快到了东侧门,檀家的仆从早已将他的马牵过来。 东侧门处灰墙黑瓦,两旁种着千竿翠竹,依旧茂盛碧绿。 在门槛前,冯景驻足,将盒子放到地上,在檀嫄略微诧异的眼神中,将她搭在两侧的帷幔放下。 修长的手指在罗绮上轻轻摩挲两下,用指背感受微凉的触感。 隔着并不甚透明的罗绮,檀嫄隐约可以看见冯景的表情,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温柔,觉察出他动作中的小心。 收回手指,冯景开口,语气温柔,带着几份不舍:“我走了。” 檀嫄站在台阶下,看着冯景上马,与他道别。冯景催马前行,一步三回头。 待一人一马在巷角处消失,檀嫄方才转身,却瞥见在宅子旁边不远的一户人家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宽大奢华的马车几乎占满了巷子里的道路,马车两旁的随从俱是玄裳,显得庄重又肃穆。 这般声势罕见,挑担的小贩路过,放慢脚步偷偷瞄几眼,又被随从犀利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赶紧侧身而过。 檀嫄疑惑崔隐的马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从未听说此处有崔家的宅院或别院。 见马车窗门紧闭,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檀嫄赶紧低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准备回家。 脚步还未踏上第一级台阶,便听见“哐”的一声,车窗似乎被谁狠狠推开,撞在车身上却没有反弹。 “檀娘子,别来无恙。” 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崔隐特有的骄矜。 你若不打招呼,我才会真的无恙。 檀嫄闭了闭眼,心中腹诽,转身站在原地行礼告罪。 “不知崔郎君在此,是我失礼。” 崔隐一只胳膊搭在车窗边,侧脸看向巷子远处,堪称绝世姿容的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以及些许常人难以察觉的疲惫。 “难得见檀娘子,上次府上送来的果子,我很喜欢。” 闻言,檀嫄有些疑惑,秦氏送到崔府的盒子除了胡饼还装了果子? 但檀园无意细究,对他的话也不相信,大约是奉承之语,只怕连匣子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口中只道他喜欢便好。 两人又是无话。 檀嫄见巷口似乎是聚集了一部分人正往这边张望,想赶紧道别回家,避免好事之人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不待她转身,崔隐又道:“冯三郎如今赋闲在家,若要派官,最快也得到来年春日。听闻娘子婚期已定,不为佳婿前程担忧吗?” 闻言,檀嫄只觉得崔隐是疯了吗?又不是什么长舌妇,闻名天下的崔三郎这是说的什么话? 莫说是檀嫄,便是一旁的云七也觉得三郎君是气昏头了,无缘无故和别家小娘子说这么失礼的话。 其实话出口,崔隐便觉不妥。 只是刚才见檀嫄与冯景相处,能觉察出二人之间异于常人的亲近。 檀嫄对别人好是什么样子,他曾经亲身经历过。他也是男子,他自然能懂冯景的心情。 他在一旁远远看着便知道冯景是多么心神荡漾。偏生檀嫄恍若不觉。 他既恼檀嫄对其他郎君也这般妥帖,又气冯景竟然用那样不检点的眼神盯着檀嫄,又觉得自己仿佛丢了什么东西。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看见檀嫄懵懂无知的样子,话便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 第17章 盼团圆 檀嫄觉得,与崔隐纠缠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今日本是中秋,崔三郎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又想起之前义阳郡主话里话外的敲打意味。 檀嫄假装听见门内有人唤她,连忙应承了一声,对崔隐道:“不打扰崔郎君公干,我家人唤我回去。” 说完,行礼转身,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也没给崔隐说话的机会。 听见檀宅的门关闭的声音,崔隐难得愣了一瞬。 他这是被拒绝了? 心中大惑。檀嫄今日表现得如此疏远,那日又为何费尽心思送那些花样果子。 云七云九他们悄悄打听过,檀家送给其他人家的俱是普通的胡饼,唯独他是例外。 崔隐难得歪着脑袋,看向檀宅的侧门发了一会儿呆。 一个青衣广袖的翩翩郎君,肤白貌美,以手支颐,略微有些放空的神情显得更加纯真圣洁。 路过的行人小贩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纷纷侧目,两两相撞。又见两侧仆从肃立,面露凶光,赶紧低头缩着身子走了。 莫说是这些陌生人,便是见惯自家郎君样貌的云七等人也是有些呆愣。 不过,崔隐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漆黑如墨的眼瞳状似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云七。云七一个激灵,在心中唾弃自己。 “让云字部盯紧,与什么人往来,往外通了什么信件,务必一一回报。”素手收回,崔隐坐直身子吩咐。 云七上前应诺,将窗子关紧。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这处巷子。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与檀宅隔了两户的一处小院子,破败的木门悄悄打开一条缝,一双眼睛谨慎地打量半晌,又屏息侧着耳朵听了良久,方才伸出脑袋来回张望两下。 见四下无人,身子瞬间从门缝中挤出来,朝东跑去,消失在拐角处。 这厢刚消失,旁边院子里便走出两个赭衣短打的人,状若无意的四下望了望,对视一眼,跟着跑了。 拐角处墙上,两个玄衣打扮的人探出头,看着三人的背影融入人群中。 其中一个脸蛋、五官俱是圆圆的,年岁似乎不大,声音清澈带着几分稚气:“果然让郎君猜中了,这人藏在他姘头这里。” 另一个黑面皮,声音也低沉,抬手毫不留情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少跟云九他们瞎混,小小年纪说什么浑话。还不快跟上,若是跟丢了,看你怎么跟郎君交代。” 小圆脸一歪鼻子,小小年纪的脸上露出几丝混不吝:“他们几个的样子,老子看一眼就记住了,还……哎哟!”话音未落,头上又挨了一记。 见黑面皮从墙上跳下去,小圆脸连忙跟上,三方人马相继融于人群中。 关上门往后院走,檀嫄没有说话一味往前走,幕离的罗绮都飘扬了起来,往日窈窕淑女的身姿此时颇有几分潇洒之态。 虹雨和银竹在后面紧赶慢赶,只看背影便能察觉到自家娘子心情不善。 赶过来看情况的檀慎见阿姊回来,笑着迎上来,还未开口说话,便见她与自己擦肩而过。 檀慎愣住了。 连忙转身跟上,边走边问:“阿姊,你怎么了?” 没有得到回应,檀嫄转身眼神询问身后二婢。虹雨蹙着眉头摇摇头,银竹则比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檀慎更是疑惑,阿姊多少年没有生这么大的气了。 回到后院,檀娮正在指挥仆从将最后几盏彩灯挂上,听见动静连忙招手让檀嫄过来看。 一路上,檀嫄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了,此时暗自嗤笑一声,感慨自己竟然对崔隐的反应这么强烈。 唉。在心底默默叹口气,走路的步子也缓了下来,回复了平常的姿态。 在石凳上坐下,摘下幕离递给银竹,端起小丫鬟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慢慢平复思绪。 “怎么了?叔母说你出去送冯三郎,怎么这么长时间?”檀娮坐在她旁边,关切地问。檀慎也连忙凑了上来,来来回回转悠,像一只闲不住的狸奴。 “在门口遇到了崔三郎。” “啊?!”檀娮和檀慎异口同声惊呼,嗓门之大让檀嫄按捺不住捂了捂耳朵。 不待檀娮发问,檀慎率先急了:“怎的又遇见了他?崔府离这儿隔着多少条街巷,无缘无故怎么来了这里?” 对于阿弟的一惊一乍,檀嫄也是无奈,将茶盏放到石桌上,看着院子里已经搭好的灯架,略微叹气:“我也不知,也许是刑部有案件或嫌犯住在这边吧。” “他现在哪有空抓嫌犯,因之前被上峰训斥赋闲在家,如今可还没回刑部呢。”檀慎率先撇嘴,驳回了这个理由。 檀娮震惊过后倒是率先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那种软塌塌的神情:“倒也有可能。他毕竟是崔氏子,长时间被闲置,崔公不可能不出手。也许这正是戴罪立功呢?” 姊弟三人在院子里胡乱猜想,说两句就嬉闹一会儿,很快,话题便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繁华的长安城在中秋这日热闹非常。 檀宅里一家五口热热闹闹吃过饭,又赏了一会儿月,看了看自家亮堂堂的花灯。檀逢和秦氏觉得有些累,早早回屋歇着了。 檀嫄三人却觉得,圆月高悬,秋风正好,便带着桂花酿,顺着竹梯爬上了最高的屋顶。 三人坐在屋顶上,一人一壶桂花酿。檀嫄、檀娮两人小口小口品着,檀慎却不像她们那般顾及形象,一口灌下去,大半壶下了肚。 檀慎砸吧砸吧嘴,感叹一句:“这桂花酿虽然好,过于甜了些。但我还是更喜欢伯父之前托人带来的乾凌酒,凛冽辛辣,回味悠长啊。” “是啊,蜀州烧春也是好酒。阿耶爱酒,不管在甚处任职,都会将当地的酒全部找一遍。他说过,从一个地方的酿酒技艺中,可以喟叹当地的粮食收成情况。”中秋佳节,团圆之夜,檀娮不免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兄,生出无限思念:“也不知二兄、三兄他们有没有去蜀州陪伴父亲。大兄也好久没有信传来了。” 说起远在他乡的亲人,檀嫄和檀慎也有些怅然。 檀家向来人丁不算旺盛,檀家祖父有二子一女,檀遇为长,檀逢为次,小女檀淑。 檀氏兄弟成亲甚早,檀遇膝下有三子一女,檀恪、檀恒、檀恂以及檀娮。檀逢与秦氏成婚近十五年后方才相继生下檀嫄和檀慎姊弟二人。 因檀家祖父这一脉为主脉,且远不如支脉来得昌隆,所以檀嫄这一辈兄弟姊妹六人感情甚好。 原本也多聚集在长安或高河,来往紧密。当年檀家一场动荡,檀家祖父临终前跟儿孙分别深谈过。各自丁忧被启用之后,却分散大江南北各地。若非如此,当初檀娮也不用千里迢迢非得跟着父亲去蜀州生活。 “大兄大嫂如今在并州,那地方时常有外族侵扰,大兄又在军中,往外传信不方便的。”檀嫄安慰檀娮。虽说如此,她心中都时常记挂,更何况是檀娮呢。 “好在二兄、三兄所在之地距离蜀州并不算远,如遇休沐快马加鞭,还是能陪伯父吃顿饭的。”檀慎虽然时常大大咧咧,但是在关心阿姊方面确是天赋异禀。 檀娮笑了,摸摸他的脑袋,道:“罢了,我也是因今日此情此景,才生出这些感慨来。只要大家都在好好生活,无论人在哪里,心都是在一处的。” 檀嫄和檀慎也都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正赏着月,檀慎突然从屋顶上站了起来,吓得檀嫄檀娮一激灵。 此时圆月当空,站在屋顶上,巨大的玉盘仿佛触手可及。清辉洒满这个院子,院子中的桂花树在这片洁白之下也清晰可见。 对着长安城一轮圆月,檀慎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酒壶,高喊了一声:“我要从军!” 说罢,猛地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猛,有酒水顺着还带着些许圆润的脸颊划过,从已经隐约可见棱角的下巴滴落在衣裳上。 檀慎将酒壶扔到院子里,发出一阵响声,院子中的管事仆从忍不住探头过来看。 檀慎还站着,保持手臂高高扬起的姿态,低头看向自家两位阿姊:“阿姊,你们信不信,我,一定可以重塑先祖荣光。” 檀嫄和檀娮忍不住抬头,明月在檀慎身后,光明与黑暗交接之处,两人看不清檀慎的表情,却莫名觉得他此时应当是一本正经,眼神坚定的。 两人不约而同重重点头。 在月光下,檀慎自然看得清阿姊们的神情,是舒展的,信任的。 被这样相信着,少年郎不自觉地心神激荡,忘记自己此时还站在屋顶上,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小心掉了下去。 在两人惊呼中,他连忙几个翻身,滑出屋顶之前,抓住了屋檐探出的瓦片,刚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却不料瓦片脱落,整个人掉了下去。 地上还有他刚才摔碎的酒壶以及脱落的瓦片。为了不让自己受伤,他在空中两个拧身,避开了碎片,在地上滚了两圈。 好在只是手背擦了点皮肉,刚换过的新衣裳沾了些泥土。 待他站起身,拍落身上的灰尘,檀嫄和檀娮也顺着竹梯慢慢爬了下来。 见她手背上的伤口,檀嫄唤人去拿创伤药。 他们这一番动静不算小,檀逢和秦氏也听见了,在檀嫄给他上药的时候,披着衣裳匆匆赶来。 听几人将情况仔细说了,两人放心,秦氏忍不住数落檀慎。 檀慎用没有受伤的手捂着自己被戳了一下的脑袋,嘿嘿笑了:“一时没有注意。” 檀逢一语给这场闹剧收尾:“从明日开始,去校场每日加练半个时辰。” 檀慎有些心存希冀地问:“去学堂前还是下学后?” 檀逢白了他一眼,拉着秦氏往回走,边走边说:“去学堂前。” “啊!”院中响起檀慎的嚎叫,狸奴一般的眼神求助地看向檀嫄和檀娮。 两人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相携回房,徒留他一人哀叹。 仆从悄悄打扫院中的碎片,边同情地呆坐在石凳上的小郎君一眼,纷纷摇头。 此时的小郎君只是惋惜失去的睡眠,还不懂有时候人生改变之剧烈、之惨烈是远远所不能想象的。 第18章 寒露坠 中秋佳节,檀宅团圆喜乐,温馨和谐,崔府更是热闹非常。 用来置办宴饮的岁聿堂,硕大的屏风将屋子一分为二,男女分席而坐。 崔家本家众人齐聚在此共度中秋,是崔家的惯例,也是凝聚家族众人的手段。 族老多在清河族地,以崔公官位最高、权势最盛,所以居首。崔隐作为崔家一脉长子,未来家主,居次。其余众人分坐两边。 崔家自前朝便是望族,百年来受尽世人追捧和皇族倚重,所以族中众人多骄矜自傲,行动之前也保留前朝遗风。 正如此时,酒酣兴浓,举止愈发放浪形骸,满席仅崔公、崔隐,并习惯看崔隐脸色行事的年轻郎君还守礼端坐。 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人大放厥词。 “三郎,不是叔父说你。”一个美须公踉跄两下起身,拿着手中酒壶洋洋洒洒,身上的酒水印子愈发明显。此人走到崔隐身边毫无顾忌地开口。 “若我是你,便从了那义阳郡主,做了郡主夫婿,何至于在一个从五品的郎中职位上苦熬啊。”边说话,空闲的手边拍崔隐的肩膀,手指上沾染的酒渍随着动作全部抹在了崔隐衣裳上面。 坐在末尾的崔七郎看见父亲这番动作,脸上龇牙咧嘴,旁边的郎君都对着他露出一个看戏的表情,眼神无一不在说:你惨了。 不要啊!崔七郎心中哀号,也无济于事。 崔隐慢慢撇过头,看了一眼崔僖的手,随即慢慢抬头看向对方,眼神中含着警告与嫌恶:“叔父醉了。” 若是平时,崔僖绝对不敢对着崔隐这般放肆。但是此时他醉眼蒙眬,连人都只是模模糊糊分辨清楚,何曾看得清楚崔隐的眼神。 还是一味地拍打崔隐的肩膀:“三郎啊,想你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引得义阳郡主这样的王室贵女倾心,就不要再挑剔了,从了她,往后仕途平坦啊。” 从听见崔僖说出那句“好皮囊”的时候,崔七郎就低下了头。屋子里不少人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酒也瞬间醒了大半,彼此之间面面相觑。 谁人不知崔三郎此生最恨别人以他的容貌说事。 崔公看着这场闹剧,并没有说话,反而端起茶盏,好整以暇地看着崔隐。 崔隐本是天之骄子,自幼文章学问、功名利禄唾手可得,难免引得族中众人嫉妒艳羡。最近几月,却多次被上峰斥责,甚至赋闲在家不得重用,更是有无数人等着看他笑话。 他们这一房向来强势,如今板上钉钉的未来家主闹这么一出,做壁上观的多,出手相帮的少。 崔公也是觉得自家三郎过于顺遂,想着历练历练他。处理好族中众人关系,让众人俯首钦服,是他的手段。 我儿,你会怎么做呢? 啪的一声在屋中响起,一时之间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崔隐猛地拍落崔僖的手之后,无须凭借任何外力,原地缓缓起身。 他今日着惯常的广袖青衣,头戴玉冠,风姿绰约,在堂中烛火映衬下更显得夭若桃李,灼如辉光,宛如画中玉人。 但绝不会有人将他与女娘相类,此时他眉眼黑沉,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望向崔僖,犹如千年不化的寒冰,透亮却无情。 洁白无尘的靴子踩过锦垫,一步步逼近崔僖。 他原本便身量高,乌黑的眸子俯视崔僖,盛气凌人。他说话的语调依旧是平缓而没有情绪的。 “叔父莫不是酒吃多了,连崔家的祖训也抛之脑后。” 崔僖的后背抵在硕大的屏风上,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睛不由自主地与崔隐对视,朦胧中看懂了他暗藏的怒意,只觉得心脏收紧,耳中一阵轰鸣,双手颤抖,酒壶控制不住地掉在崔隐脚边。 酒水溅起,沾染了崔隐的靴子。 崔隐停下脚步,嫌恶地看看脚下,转身往回走。 崔僖此时猛然呼了一口气,一股难言的凉意从心脏扩散到四肢百骸,脚底一软,倚靠着屏风瘫坐在地。 崔七郎早就在崔隐威胁崔僖的时候猛然起身,被身旁的郎君们死命拦住。 此时见崔隐转身,他连忙小跑到崔隐面前躬身行礼赔罪。 崔隐并没有理他,与他擦肩而过,走上台阶,走到崔公身旁站定。 崔七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敢起身,转了转身子,朝着崔隐的方向继续行礼。 “诸君看那铜铃。”崔隐抬起手指着外面,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望向门外。 崔府在庭院中竖立高高的灯架,数以千计的彩灯将庭院照得犹如白昼。 此时秋风渐起,吹得彩灯微微来回摆动,廊下铜铃也在风中叮叮作响。风停了,灯笼中唯有烛火微微晃动,铜铃的响动渐渐止息。 “在座诸位便如同这廊下铜铃,风起而动,风停而息,若有一铃妄图自鸣……” 他的话停住了。 众人只听见“铮——”的一声,一直候在门外的云七突然拔刀,一个还在微微晃动的铜铃被斩裂,锵然掉在地上。 崔家多是柔弱文人,罕见这种动静,又见云七面目森然,一时之间都愣住了,木然回头看向崔隐。 “三郎,你!”崔僐较之崔俭还要大上几岁,历来仗着年岁高多有倨傲,此时见崔隐明里暗里敲打众人,早已按捺不住,涨红着脸,半起身指着崔隐:“中秋之日,你竟然让你的仆从动刀剑。你……” 话音还未落,对上崔隐平静无波的眼神,心中一凛,但在崔氏众人面前,不肯落了面子,僵直着脑袋不肯坐回去。 崔隐见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又扫过众人脸上或不忿,或恐惧,或嫉恨的神情,忽然一笑,刹那间满室生辉,比门外的明月更加粲然。 他负手,缓步走下台阶,广袖长袍在行动间泛起一层层微不可察的涟漪。 走到崔僐跟前,指着他面前的茶盏道:“伯父可知,你今日喝的这茶水,是用哪里的水煮的?” 随后指了指散落在身边的七八个酒壶,又问:“这酒又是哪里送来的?” 桌上,琉璃杯中葡萄酒微微荡漾,桌案旁尚未喝光的酒水顺着壶嘴流淌在地上,散发出一阵醇厚幽香,纵然是不喝酒的人也能闻得出是好酒。 崔僐到底是崔家人,自幼尝遍世间好物,自然知道他话中是什么意思。 “这水是每日从城外溪山上取来的山泉水,这酒有域外葡萄酒,有蜀州烧春,越州梨落,秦州柳香,常人一生取用不到的好东西,是伯父寻常。” 说罢,又往前踱了几步,站在中央环视众人:“同样也是在座诸位的寻常。诸位心中可曾想过,今日享用的一切都来自哪里?” 崔隐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秾艳的脸上是罕见的肃杀:“既是先祖筚路蓝缕,也是我父亲数十年苦心孤诣。我不惧你们各有筹谋,但不要忘了血脉相连、同气连枝的道理。” 崔俭向来温和待人,上了年纪的一辈哪里吃过这般派头,一个个脸上俱是羞愤,但年轻一点的郎君却都低头,面露沉思。 崔隐将这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转身往回走,走到还躬身行礼的崔七身旁停住,拉着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扯起来。 重又回到崔公身旁,崔隐目如寒潭,声如金玉:“当然,我亦知诸位是为崔家一族前程忧心。” 他的声音忽转温和,犹如春日破冰,众人也觉笼罩周身的气息重又流淌起来。 “我希望自今日起,听见的只有这铜铃齐鸣之声。” 话音刚落,门外秋风又起,依旧是彩灯飘摇,铜铃作响。 崔俭看着下面众人神色,心中轻笑,暗自叹服三郎这份不轻不重的敲到,软硬兼施,恰到好处。只希望他们能够明白,如今局势并不明朗,崔家也是山雨欲来啊。 崔隐的声音不高不低,便是屏风另一边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言,看着坐在上首的何氏。 何氏心中自然是畅快许多,这几日族中谣言四起,她向来以崔隐为傲,何曾听过这些不阴不阳的话,心中憋了许久,如今才算面前出一口气。 “罢了,他们郎君们的事情与我们无碍,接着聊,刚才说到谁家小娘子来着?”何氏笑着开口,打破沉寂。 听见旁边重又有声音传来,崔俭也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起身道:“中秋佳节团圆夜,我们共同举杯,敬明月。” 众人腹诽他和稀泥,但又不得不起身共同敬酒。 崔七郎有些担心地看向还躺在屏风前的父亲,既有些埋怨他酒后闹事,引得众人无缘无故挨了崔隐一番派头,又唯恐更深露重他伤了身子。 终究还是在众人敬完酒后准备开口求情。 崔隐自然看出崔七的担忧,给了云七一个眼神,云七带人进来将崔僖用藤椅抬了下去。 崔七郎感激行礼,不待开口,崔俭便摆摆手让他跟着去了。 经过这么一番教训,众人哪里还敢放肆,酒也早醒了大半。崔俭见众人兴致不高,略微又劝了几轮之后,便让他们各自散去了。 “三郎,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众人走了之后,崔俭与崔隐父子二人去了书房。虽是问句,崔俭却极为笃定。 “二房他们近些时日与裴氏过从甚密。裴氏已准备与燕王结亲,最迟下月便会将婚事定下。”崔隐双手奉茶,崔俭接过,低眉沉思。 “这些年,崔氏风头太盛,若想在这场风雨中全身而退,非得脱一层皮不可。父亲多年不易,便让我来吧。” 第19章 寄清规 崔隐的话说出口,崔俭面上明显一滞,低垂的眉眼忍不住微皱。良久,他长叹一声,将茶盏放回桌案上,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崔隐。 崔隐自是听见了父亲的叹息,他面上并无明显波动,修长的手将茶递到鼻尖闻了闻。 “当真是好茶。”崔隐喟叹,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父亲,今日我在前面说的话,不止是对那些人说的,也是说给父亲和我听的。” 崔俭垂眸看着茶盏,茶汤清澈明亮,还未喝便闻见扑鼻的香气,想来滋味足够鲜醇。 “这是湖州茶?这么晚了怎想着烹这个?”崔俭尝了一口,竟然连水都是惠山泉。 只是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却不适合晚上就寝之前喝。 “父亲。”崔隐原也不是为了喝茶。 他将茶盏放下,正襟危坐,目光不偏不倚与崔俭对视:“崔氏如今能喝得上湖州茶,用得上千里之外泉水,全都仰赖父亲。如今风浪渐起,方向未明,崔氏还需要父亲掌舵庇护。” 崔隐话说得直白,崔俭自然也明白。看着儿子的脸,崔俭从心底涌出一股难言的愧疚。 “三郎,你年少早慧,功名在身,若非崔氏拖累,你何至于困守长安。” “父亲何出此言。我若非生在崔氏,便是功名这一道槛便难跨过去,哪里有年少成名?”崔隐看懂崔俭的不舍与不甘,语气淡然的安慰:“更何况,如今情形,我自是得避众人锋芒。” “自先翼公辅佐太祖,至今已近百年,崔氏门庭繁茂,长盛不衰,族中子弟何曾受过委屈。如今竟需要你自污来换取前程,但真是……” 崔隐是天之骄子,是崔何两姓之子。 崔隐倒是依旧气定神闲:“父亲放心,我自有打算。” “你这几日总是唉声叹气,小心遭儿子耻笑。”崔俭张口欲说话,却突然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书房的门被仆从推开,何氏穿着今日饮宴的装扮跨步走进来。 父子听着熟悉的语调不约而同的望过去。 崔隐起身躬身行礼。 崔俭确是连寝履都来不及穿,踱步上前扶着何氏的手臂,陪着笑脸道:“怎的这么晚还没休息?” “我将众家女眷送出门去,回来见你不在,便来寻你。”何氏被崔俭虚扶着坐定,招呼父子二人也坐。 低头见桌案上摆着茶盏,拿起崔俭那杯尝了一口,连忙放回去,蛐了崔俭一眼:“晚上喝这个,还睡不睡了?” 崔俭连忙一指对面的崔隐:“是他烹的,与我无关,我只抿了一口。”。 说罢朝着崔隐使了个眼神。 何氏将右手一抬,将崔隐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招呼候在门外的丫鬟:“将安神汤端来。” 小丫鬟端着两碗汤进门,脚步轻缓无声,手脚麻利的在二人面前放下东西,垂首退出。 门再一次阖上,室内只余一家三口。 “喝吧。”何氏语调虽平却带着些不容置喙。 父子对视一眼,脸上都带了些苦涩,眼中盛满拒绝。 崔俭挑眉示意崔隐先喝,崔隐暗暗摇头。 崔俭余光偷瞄了一眼何氏,突然清咳两声,开口道:“我今日没喝酒,只喝茶。”说罢又板起脸,拿出父亲的架势,连声催促崔隐:“三郎,莫要辜负你阿娘的心意,快喝快喝。” “还是父亲先来。” “还是三郎来吧。” “父亲。” “三郎。” “行了,你们俩谁也逃不了。”见二人来回拉扯,推三阻四,何氏柳眉微竖,一锤定音。 两人脸上带着些生无可恋的意味,慢吞吞端起瓷碗,凑到鼻尖,熟悉的味道透过鼻腔直冲天灵盖,俱是深吸了一口气。 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两人心一横,一屏息,一饮而尽。 好在碗不大,“咕咚咕咚”三大口下肚。 “砰”的一声将碗放下,哪里还有什么世族子弟仪态,只觉得苦味从口腔直入心底。 两人纷纷打了个冷颤。 崔隐硬挺着。他素来持重,从不肯在人前露怯,僵直着身子等着口中苦味消散。 崔俭确是不管这一套,垂下手悄悄拉了拉何氏的袖子道:“好苦啊。” 何氏见父子二人用相似的样貌做着相同的动作,不由得笑了。 又见崔俭似在撒娇,连忙朝崔隐的方向看去。见他没注意这边的动静,伸出纤细的手指戳了崔俭一下:“你个老不休。” 崔隐早就识趣的偏过头去了。这些年见惯了父母随时随地恩爱亲昵,他已然练就脸不红心不跳的本领,知道什么时候装看不见。 等两人平静下来,何氏才说:“你们刚才在房里说的话我全部听见了。鸣鹤说的是最合适的,不是吗?” “我只是替他抱屈。” “只要你在朝中长盛不衰,起复不过时时间问题。如此浅显的道理,你怎的想不通了?”何氏与崔俭对视:“正如鸣鹤今日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的路还有很长,而你需要替他扫平这一段路。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如今怎么反而自己想不通了?” 崔俭再度叹了一口气。“委屈我儿了。” 见父亲终于想明白,崔隐也送了口气,这些时日崔俭心不在焉,崔隐也止不住焦急。 不得不感慨,还是何氏说话管用。 “以当今对世家的态度,你可想好接下来的去处?”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崔俭问道。 听见这话,何氏也好奇地望过去。 “沧州。”崔隐轻描淡写。 “沧州?”崔俭略沉吟,蹙着眉道:“沧州地处平原,却是下州。若你执意要去,并非不可行。” 崔隐摇头拒绝。“此事暂时不需要父亲出手。父亲还记得刑部大牢中关着的那个?” “你打算以此事为突破口?” “我已与李尚书提起过。”崔隐补充道。 闻言,崔俭恍然大悟。他之前便疑惑,无论是刑部的尚书还是郎中,与崔氏向来交好,对崔隐也多有关照,怎会无缘无故训斥于他。 如今,崔俭明了。 怨不得那李尚书见了他还能若无其事的问候,他还以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姓李的竟然修炼了这么深的城府,却原来都是他自己的儿子在背后指点乾坤。只怕别人还以为他们父子已经商量好了呢。 “罢了,你心有成算,我便不管了。”崔俭原也宦海沉浮多年,不至于因这么点小事摇摆。不过是牵扯到自己的儿子,关心则乱罢了。 见父子商量定,何氏起身对着崔俭道:“夜深了,走吧,让他自己琢磨去。” 说罢又对着站起身的崔隐道:“你自幼有成算,我放心。但只一项,我还得再嘱咐你。” “母亲吩咐。”崔隐躬身。 “你不许受伤。鸣鹤,我对你只这一项期盼,我盼你能懂。” 崔隐深深行礼应诺。 见他答应的郑重,何氏略微放心,率先离开。 恭送双亲离开,崔隐起身走到半掩的窗前,打开窗户。秋风穿过庭院,吹过院中桂树,带来若有似无的幽香。 淡雅也甜腻。 从窗子望过去,圆月高悬,满院清晖,崔隐不自觉看出了神,眼神中难得带着些迷惘。 良久,迷惘散去,渐渐化为坚定。 “明月作宴,愿得年年。” 中秋节后,日子过得越发快了。 冯景还是每日都有信送到檀宅。檀嫄觉得,他日日这般有些不像话,怕左邻右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无论是她还是檀家人,对此都很是反感。 她在回信中隐约透出这层心思,冯景却当日回信安她的心。信件都是由冯府底细人专门负责,每日与才买仆从一道上街,无人注意。 檀嫄略微放下心来,但到底怕旁人知晓,有些畏首畏尾,回信不似往日频繁。 檀娮却觉得她过分小心怯懦。 她拨弄着面前的算盘珠子,圆润透亮的指甲比白玉算珠还要有光泽。 “赫儿,你心悦冯三郎吗?”看着檀嫄盯着冯景送来的信发呆,开口询问:“或者我换一种说法。你看着冯三郎跟当年看着崔三郎,是一种感觉吗?” 檀嫄无意识摆动信件的手一顿,看向檀娮。 见她这幅有些茫然的样子,檀娮在心中长叹一声,摇摇头道:“你就是心中顾虑太多,既想着家族,又想着前程。可是明明将要成亲的是你们两人啊,你明明只要想着你喜欢不喜欢你未来郎婿便好,不是吗?” 檀娮觉得,檀嫄幼时被祖父教得责任感太重,她把檀家看得过重。 好不容易对着郎君漏出些女儿情肠,偏偏当年遇见的是不可一世的崔隐。 朦朦胧胧的情谊生发,还未来得及长成参天之木便在土里腐烂了。 从此,便只剩家族家人。 “赫儿。”檀娮起身走到檀嫄身边,俯下身子搂住她,头放在她的肩头,与她脸颊相贴,似曾经无数次那样亲近。 “檀家不是你的责任,家族的兴起并非一人之力或者一桩婚事便能完成,需要家人齐心,郎君成器。我知你为家人之心,可我若与你易地而处,我会选择我心悦的人,无论他前程好不好,家世是否显赫,也不管他能否功成名就。我只要我心悦他,他心悦我。” 檀娮离着檀嫄很近,几乎是贴着耳朵说出的这番话。 “可是,婉婉,这很难。” 檀娮起身,走到她对面坐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檀嫄:“赫儿,我希望你自私一些,活得畅快些。我宁愿听见你逐爱而去的消息,也不愿你霞帔加身却终身郁郁。” 第20章 杂错织 檀娮的话让檀嫄有一瞬间的心惊,她忍不住嗫嚅:“婉婉?” 看到檀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呆滞,檀娮笑得开怀,将桌案上的算盘和账本拖到自己面前,哗哗两声,算盘归位。 “怎么了?觉得我说的话惊世骇俗吗?”透亮泛红的指甲与白玉算珠相映成辉。 檀嫄看着正在核算账目的檀娮,虽然也是端坐,浑身上下却透露着些自在随心的意味。她向来如此,不似年少的檀嫄那般骄纵,也不似后来的檀嫄那般无趣。 檀娮一直是这样自在随心的。她的一举一动永远发自本心。 这是令人艳羡的能力,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羡慕。 没有听见檀嫄说话,檀娮抬头,对上檀嫄的眼神。 与她两相对视,檀嫄回过神来,将手中已经起了毛边的信重新收好,装回匣子里。 “婉婉,冯三郎是难得的好儿郎。”檀嫄话说出口,檀娮有些无奈地抬手打断她。 “赫儿,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每次说到冯三郎,你都说他是好儿郎。” 檀嫄一愣,下意识回想,有些惊讶地发现,确实如此。 “可是,他真的很好。出身高贵,前程似锦,为人也良善体贴。” “可是,赫儿,我一直在问你对他是否动心,而不是想知道他是不是个好人呢。”檀娮听完檀嫄的话,立马反问。 檀娮说话的语速很快,没有给檀嫄太多反应时间。她很少被这般诘问,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檀嫄的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迷茫神色。 看着她这般,檀娮很是心疼。“赫儿,我一直想知道的都是你的心意。这无关乎冯三郎是否是个好人。他是好儿郎,你就得心悦于他吗?相反,若他不是好儿郎,就一定没人喜欢他?” 事实上,原本檀娮是打算中秋节后再启程回长安的。毕竟从蜀州出发时已是暑天,路途遥远,并不舒服。 可是在听到檀逢说檀嫄定亲之事后,她却有些坐不住了。虽然知道帮不上太多忙,但她还是想在这段时间陪伴着檀嫄。 “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檀家的兴衰,归根到底是父兄得承担起责任,阿谨有出息。跟你假不假冯氏,没有一点关系。纵使有,也只是锦上添花,绝对不是救命稻草。”檀娮将算盘账本推开,两只手臂交叉搭在桌案上,有些肆意洒脱之感。 “将这一切都抛开,你再想一想,面对冯三郎,你有心动之感吗?你想每日见他吗?若是每日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你会欣喜吗?” 檀嫄张嘴想要回答,却觉得喉咙似乎是被堵住了一般,莫名地说不出话来。 “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但希望你好好想想这些问题。”檀娮一本正经的脸落到檀嫄眼中。 檀嫄不知道应当从什么方面回答,只得苦笑:“你也是长大了,整天在想些什么。” 说着连忙转移话题:“别说这些了,阿娘跟你提过没有,过几日各家都有赏菊宴,你是一定要跟着去的。” 檀娮无奈地耸耸肩,歪歪头,见檀嫄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自然是说过了,我也答应了。毕竟这是阿爹将我送回来的原因之一。我也不能辜负叔母的好意。” 想到秦氏送来的那厚厚一沓请帖,檀娮在心中发出一声长叹:这长安的饮宴可真多啊! 已到秋日,散布在大秦各地的檀家产业,陆陆续续将账本送到了长安。姊妹二人花费整整三日时间,将所有账目理顺核对明白,又将存疑之处与秦氏和檀逢交流过后,再重新发回各处。 秦氏由着姊妹二人折腾,适当时候给予一些帮助。她现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基本上都花费在购置衣裳首饰上。 度过了漫长的暑日,长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为了让檀娮在宴会上给士族夫人娘子们留下好印象,秦氏费了很大力气。 檀娮这几日比算账还累。 每日一大早被秦氏喊过去,一般得到日落时分方能回自己的房间。一件件衣裳,一件件首饰试过去。 秦氏觉得每一件衣裳都好看,每一件首饰都很适合檀娮。起先,檀娮还在认真地挑选,后来发现无论她喜欢还是一般喜欢的,秦氏都通通拿下。让绣坊和首饰铺子,照着她提前准备的样子去做。 秦氏总觉得时间太赶了,很多东西准备得不够到位。 檀娮无奈,用她自己的话说。 “我现在就像一个毫无灵魂的衣裳槅子。” 檀娮毫无淑女形象的趴在檀嫄的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挂在笔架上的青玉紫毫笔。 檀嫄停下笔含笑看了她一眼,吩咐虹雨:“去小厨房将新制的山楂酪取来。” 顺着虹雨的背影,目送她走出去,檀娮抿了抿嘴,重又趴回去。 “怎么想着做这个?不会又是冯三郎送来的吧?” 檀嫄继续低头在纸上圈画,没有接过她的话茬。 “你手上的那支紫玉的,还有这支青玉的,也都是冯三郎送来的。”檀娮又勾起手指拨弄了两下。在心中感慨,这冯三郎送礼物当真是勤快,没有一次是只送信的。 她如此这般想着,也原话说了出来。 檀嫄也有些无奈,确实如此。纵使是回信阻拦,也还是照送不误。 不过此时,檀嫄没有空闲与檀娮闲话家常。 晌午之前,檀嫄因发现府外一处庄子上账目有些不对劲,与管事掰扯的时间有些长,以至于檀慎送来的大字还没有看完。 逐字逐句看过之后,又将一些问题圈画出来,好容易全部看完,纵然是檀嫄也控制不住长舒一口气。 安排银竹将大字送回檀慎的院子,檀嫄起身走到檀娮身边,拿着紫玉笔小心翼翼在笔洗中涮洗。 那笔洗是青玉整块雕刻而成,做成荷叶卷边,内部掺杂着些血红色被精心雕刻成锦鲤的模样。随着笔尖在水中拨弄,水面晃动,锦鲤也似在荷底游动。 檀娮探过头来看着,啧啧两声:“这个,也是冯三郎送来的。” 这一次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正这时,虹雨将山楂酪端了上来,呈给两人一人一小碗。 檀娮端过来,青瓷碗中装了寥寥几颗,红通通的果子沾满了糖浆,晶莹透亮。浅尝一口,酸中带着微甜很适合午后食用。 “不过,这个果子多产东州,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六娘子,冯三郎听说娘子爱用酸杏,秋日杏没处去买,便让人从东州送来了这个。制成山楂酪,也很是酸甜可口。” 檀娮环视一周,从书架到香炉再到窗边,忍不住摇摇头道:“潜移默化啊。” 冯三郎这人看着坦率,其实也是暗藏心机啊,看看这满屋子都是他送来的东西,从住用到吃食,无不藏着心意,檀嫄行走起卧,看着的无一不是他。 纵使檀嫄是个冰雪美人,也得让这样的柔情给感化了啊。 唉! 檀娮忍不住又长叹一声,暗自在心中琢磨。檀嫄性子虽冷,但最怕欠别人的感情债。 冯三郎不是发现了这点,想着从短处入手吧? 一碗山楂酪还没有吃完,秦氏那边又使人来唤,说铺子又送了一批首饰过来,让檀娮过去试试。 姊妹二人对视一眼,檀娮露出求救的眼神。檀嫄爱莫能助,推着她,让她快些去。 送檀娮出门,转身的空档,檀嫄瞥见院子外面站着个陌生的小丫鬟。 “那是谁?” 虹雨也皱眉,今日大半天她都陪着檀嫄待在房里,没有注意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人。 正在疑惑,有一个小丫鬟跑了上来回禀:“是银竹阿姊带来的,让她在院子外面候着,并没有说别的。” 檀嫄知道银竹不是莽撞的人,便没有说话,转身回房 很快,银竹气喘吁吁回来,由着她理顺了气息,檀嫄方才问院外小丫鬟的情况。 “娘子,是青女安排回来的人。我问她几句,并没有说话。只是,她拿着青女的印信,应当做不得假。” 檀嫄着人唤她进来。 那小丫鬟垂首走了进来。檀嫄见她身着男装,打扮利落,行动举止也并不扭捏。 暗自点点头,开口道:“青女让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小丫鬟从胸前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绢帕,双手呈上,仍旧没有开口。 檀嫄示意银竹拿过来,却没有打开,只是有些狐疑地看着那小丫鬟。 小丫鬟似乎是习惯了这样打量的眼神,抬手指了指自己喉咙,摆摆手示意。 不会说话? 檀嫄看了虹雨一眼,虹雨会意上前,对着小丫鬟比画两下。 小丫鬟明显眼睛一亮,抬手迅速比画着什么,虹雨点点头对着檀嫄将她比画的意思说了。 “她叫小荷,是青女捡到的孤女。这次是因为青女有重要事情要回报,因干系重大,不敢交托给驿站,便让她回来送。她会些拳脚,一路走得还算顺畅。” 听完这话,檀嫄方才打开那方锦帕,里面是一个荷包,将荷包打开,往外一倒。 “吧嗒”一声,一块银子掉了出来。 这块银子显然是从某一块银子上面剪下来的,表面剪痕明显。 这是何意? 虹雨时刻关注檀嫄的表情,见状又朝着小荷比画几下,小荷摇摇头,表示青女没说。 没有信,没有交代,只送了一块银子? 檀嫄将那块银子拿起放在手心,用指尖拨弄着,仔细观察。 突然,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在银子一面有明显摩擦过的痕迹,显然不是日常流通的磨痕。 上面好像有字? 凑到眼前仔细观瞧,隐约可见,是个“倉”字? 第21章 会登高 看见这个字,檀嫄沉吟不语,银子在手掌心,无意识的颠来颠去,脸上露出的是罕见的沉重。 虹雨银竹两人有些疑惑,但见檀嫄在想心事,都静静候在一旁。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檀嫄回过神来,转眼便见三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看着她,里面装满了属于少女的纯真。 檀嫄笑了,安排银竹将小荷带下去休息,吃点东西。 “先在长安待一阵子,让银竹她们带你出门看看,等冬日青女回来,到时候再跟她一起离开吧。” 虹雨将檀嫄的话比画给小荷,小荷激动地点头,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盛满兴奋。 檀嫄看了看她充满孩子气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盛。 看着两个活泼的小女娘手拉手欢快离开的背影,虹雨也被逗笑了,转头又看向檀嫄,见檀嫄虽然笑着,但眼神明显带着回忆的神色,便问道:“娘子,青女送回来的这块儿银子,可是有什么问题?难道是成色不足,云州商铺收到了私铸的银钱?” 檀嫄摇摇头,在手心将银子又掂了两下。 不仅没有不足,成色相当足,是地地道道的官银铤。 只是这个字是什么意思?青女为何不辞辛苦安排人专门送一块银子回来? “青女惯来如此,说话半截,事做一半剩下的便让人猜。”虹雨对这个姊妹自幼的坏习惯,显然是接受并不良好。 将银子重新装回荷包递给虹雨:“去好生收着。” 虽然暂时还没有想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既然青女送了回来,定然是有用处。 檀嫄决定暂时将这事放下,等冬日年节上,她回来之后再好生问问。 檀宅院子里的菊花越开越好,黄的白的红的,一大朵一大朵的,晶彩非常。 檀嫄姊弟三人将菊花和茎叶一同采了,和着米黍一起酿造,等着来年初九日喝。 往酒窖里搬酒坛子的时候,顺带将前几年酿好的酒搬了出来。一家人打开酒封尝了尝,醇香甘甜。 喝着酒,檀嫄不由得想到冯景,便立即安排人给冯府送了几坛。 管家来报檀宅送东西过来的时候,冯公、冯夫人并冯景和几个冯家小辈,正聚在一起品茶叙话。 尚且才三岁的冯十三娘听完管家的话,从冯夫人怀中慢悠悠的起身,脚步还有些不稳地走到冯景身边,扒着他的膝盖,用糯米一样的语气问:“是三嫂嫂派人送东西吗?” 冯景尚且还有些状况外。 见十三娘还有些晃晃悠悠,连忙伸出手臂搂住她,傻愣愣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 冯景也不确定是不是檀嫄送来的,毕竟除了那个熏了薄荷香的荷包,他也从未收到过檀嫄送来的任何东西。 每次檀宅送东西来,都是给冯家众人的。 几坛子酒送了上来。冯景有些失落。 冯夫人看着儿子的神情,与冯公对视一眼,夫妻二人好笑摇头。他们也没想到,一贯坚持不成婚的儿子,竟然对檀家小娘子这么上心。 “三兄,你不开心吗?”冯十三娘年纪虽小,但对大人的情绪感知极为敏锐,她发现冯景好似有些落寞,“是因为嫂嫂吗?” “为什么这么问?”冯景垂眸看着这个小阿妹,一副团子脸,小眉毛微皱,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住了。 “阿娘说,说……”小团子似乎在认真回忆冯夫人的话,说话的声音有些卡顿。 忽然,小手指一伸,学着冯夫人的平常说话的语气:“襄王有意,神女不知有没有心啊。” 在座众人听见她这句故作一本正经的话俱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 冯景也没想到冯夫人在背后竟然说这种话,突然恼了个大红脸,有些无措地看向自家母亲。 冯夫人没料到私下跟妯娌的对话被小孩子听见了,只得扭头装作没看见,吩咐管家装几壶送过来,剩下抬到酒窖里去。 “可……”冯十三娘又开口了,堂中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脸上带着笑意听小女娘还要说什么。 “神女也有心啊。”说罢,小小的、肉嘟嘟的手指指了指冯景的怀中:“荷包又漂亮又精致,珠珠也很喜欢。三兄能不能让三嫂嫂也给珠珠一个?” “三兄可以跟檀娘子说,珠珠觉得荷包很漂亮,但是不能跟她说让她也给珠珠绣一个。”冯景蹲下身子,与十三娘平视。“而且,不能叫三嫂哦,尤其是在外面。” 十三娘歪歪头,似乎是不懂。三兄的妻子,不就是三嫂嫂吗? “珠珠,三兄还没有成亲,不能这么早改口的,你可以叫阿姊。”冯六郎极为有眼色,上前将小妹妹抱过来。“现在,六兄陪你玩,可好?” “是因为三兄要去给阿姊写信吗?”十三娘虽然年纪小,但人小鬼大,一字一句慢悠悠的,但总能说到点子上。 满堂众人又是哈哈大笑。冯三郎快步离开的背影,略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边往书房走,冯景边想,初九那日要约檀嫄去城外溪山登高。 初九那日一大早,冯景便到檀家登门拜访。与檀逢等人坐在一处说几句闲话,便说明了来意。 秦氏早就听檀嫄说过,便笑着点头应允了。原本檀逢还想着让檀慎跟在后面陪着,被秦氏隔着袖子拧了一下皮肉,檀逢方才作罢。 溪山位于长安东南,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山间有一道水名曰秋水,水质甘洌,非常适合烹茶。 马车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脚下。 秋高气爽,前来登高观水的人很多,山脚下聚集了许多挑担的小摊贩。欢笑声、叫卖声、嬉闹声,间或夹杂着流水声。 刚勒住马缰绳,马还未完全站稳,冯景便跳下了马,将缰绳随手一抛,快步往马车跟前走。 马车停稳,虹雨银竹甫一推开车门,便看见站在下面的冯景,两人连忙下车到车厢旁候着。 檀嫄走出来便看见一双熟悉的手伸到跟前,隔着幕离,朦胧可见冯景的笑脸。 心中有些犹豫,行动上便有所迟疑,檀嫄站在车辕边,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这一次冯景却没有像之前一般缩回手,反而往前又伸了伸。 檀嫄缓缓抬起手放到他的手上,宽大的衣袖遮住大半个手背,只留纤细的指尖显露在冯景面前。 冯景只觉得掌心微凉,看着她晶莹粉白的指甲,缓缓收拢手指,将一切美好虚拢在手中。 下了车来,檀嫄率先收回手,交握于胸前,被衣袖严严实实的遮住。冯景神态自若收回手,与檀嫄并肩慢慢往溪山上走。 溪山上,不少树木的叶子已经泛红变黄,与绿叶间或夹杂。清澈的水流从山壁上、石壁间流淌而出,水底青灰色的岩石清澈可见。 沿着人为铺就得青石板路,一行人慢慢往上爬。因山中水汽丰沛,台阶较为湿滑,冯景下意识落后檀嫄半步。 多年来南北奔走,冯景对树木花草很熟悉,檀嫄有时对草木花草表现出兴趣,他便会慢慢将习性用处说与她听。还空出了一个水囊,装了溪山泉水。 “这水用来烹茶最好不过了。”冯景将亲手装好的水递给檀嫄。 檀嫄接过,看看他被水溅湿的衣袖。他今日也是着青衣,广袖飘逸,翩翩公子的模样。 将水囊递给银竹收着,檀嫄从袖口掏出锦帕递给他。 冯景却将手臂抬了起来,往她面前伸了伸,意味明显。 拿着锦帕的手指微缩,檀嫄顿了顿,还是将他手背上溅到的水珠擦了去,又抓住他衣袖一角,清理上面的水迹。 看着檀嫄的动作,冯景渐渐红了脸,余光瞥见山下似乎有人上来,连忙抽过檀嫄手中的帕子,胡乱攥了攥。 “累不累?继续往上走吗?”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冯景提议。 檀嫄隔着幕离,也能感受到他的慌乱,不由得笑了笑,轻声同意了。 他们爬的这一座山峰并不十分高,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一行人到了山顶。 山顶平坦开阔,靠近崖壁的地方修了一座石亭,亭中有一案两杌,只是山上风吹日晒,上面满是积灰尘土。 虹雨银竹仔细清理之后让二人坐下,其余人便候在一旁听候吩咐。 幸而今日阳光甚好,虽是秋日,山上风却不是非常大,两人端坐,看着不远处山中景物,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檀嫄如今淡然,也不觉两人无话可说有什么尴尬之处。倒是冯景,看看已经掀开幕离与他对坐的檀嫄,腹中着急,似是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才好。 “那日你说的果子,我觉得……”好不容易想起当日檀嫄问过的话,刚开口,便被旁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不巧了,此处已有人在了。” 两人循声望过去,竟然是义阳郡主。 正欲起身,又有一青衣身影拾级而上,青衣广袖,锦带玉冠,貌若琼枝玉树的,可不正是崔隐。 崔隐方才便已看见亭中有人,状似漫不经心的抬眸,与循声望过来的檀嫄对视正着。 妖娆娇艳的脸映入眼帘,崔隐眼眸无意识收缩。 檀嫄也是一愣,连忙抬手将幕离往下扯。 冯景率先注意到她举止似乎有些慌乱,迅速起身站到她身前,向义阳郡主行礼,状若无意的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姣好的人儿被不识趣的家伙挡住,崔隐眼睛一凛,看向冯景。 两个青衣郎君在山顶相对,一个轩昂,一个俊美,不同的气质,别样的风姿。 山上的风,似乎也飒然起来。 第22章 又闻愁 初九日,长安城众人习惯到四郊登高远眺,更有许多旅居长安的游子怀念远在他乡的家人。 崔隐向来不耐烦参与这种聚集性的活动,便想在书房整理崔家祖父的手稿。 刚将手稿搬出来,云七便小跑着进来,说义阳郡主登门拜访,正在门前下马。 “去请母亲迎接。若是问起,便说我不在家。”崔隐站在案后,从箱子里将手稿拿出来,小心翼翼摊在案上,头也不抬地吩咐。 云七站在案前面露难色。 崔隐不经意抬头,发现云七还站着不动,双手交叉似乎攥得很紧,问道:“怎还不去?” “郎君,这话若是糊弄旁人还罢,义阳郡主那儿是万万打不住的。”云七的五官都皱皱巴巴聚在一起,不住地在原地打转。 崔隐倒是觉得无所谓,仍旧低下头看着书稿:“你只管去,母亲自有办法。” 还不待云七下去,面容沉稳的云三走了进来,恭敬禀告:“郎君,义阳郡主往这边院子来了。” 崔隐手一顿,看向云三的眼中带有疑问。 “湘王妃也来了,夫人陪着说话一时没有拦住。”云三自然懂得崔隐的眼神,依旧沉稳地回答。 崔隐了然,脸上露出些嘲讽的笑,将刚打开的手稿又小心卷起来,放回箱子里,亲自放回原处。 “走吧,把湘王妃都搬出来了,看来今日不见她不行。”边说边走到椸枷前,将白袍取下来。 “郎君,还有一事。之前安排云字部盯着檀宅,今日一早冯三郎登门,听冯家仆从说,冯三郎与檀娘子将到溪山登高。”云三站在原地,面上依旧毫无表情,一本正经地说。 崔隐拿着外袍的手停在原处,旋即又将袍子扔了回去。 “云三,去院子外面拦着义阳郡主。云七,去找件青衣来。” 云七瞪大眼睛看向云三,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云三依旧保持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只是回头的瞬间朝着云七眨了眨眼。 待崔隐收拾停当出去,便见云三站在院门正中间,屹然不动,几个湘王府的仆从正往一边拽他。 义阳郡主倒没有气急败坏的模样,坐在院外一处石凳上,以手支颐,双目微合。 似乎是听见了崔隐的脚步声,一双美目睁开,看见崔隐也没有起身,只是脸上露出些调笑的神情,慢悠悠地开口。 “三郎君何故姗姗来迟啊。” 崔隐朝着回过头的云三招招手,云三陡然泄力,几个运劲拉着他的仆从四散扑倒在地。 “三郎君手下果真人才济济,这般英豪是从何处寻得。”义阳郡主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紧不慢地说:“倒是让我好生羡慕。” 站在义阳郡主身后的一个女官上前,美目一凛呵斥道:“你们这群废物,还不退下。” “罢了。”义阳郡主直起身,慢悠悠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崔隐面前,看着他一身青衣,比之平时更加倜傥风流,哼笑一声:“三郎君,走吧。秋高气爽,正适合登高。” 说罢,又斜睨崔隐一眼,状似无意开口:“去何处呢……” 一句话说得百转千回。 看他依旧是面无表情,更觉无趣,长叹一声道:“便去,溪山,如何?” 崔隐眉目微动,纵使是盯着他瞧的义阳郡主也没有发现异样,只得嗤笑一声,率先往前走去。 “便辛苦三郎与我同坐吧。” 身后之人并没有理会崔隐,紧跟在义阳郡主身后,浩浩荡荡而去。 如果忽略他们经过崔隐时,埋得比平时更低三寸的头,这个场面可能会更加张扬一些。 一行人快要走到前院时,义阳郡主原本还潇洒的脚步停了下来,有些不耐烦地撇撇嘴,等着后面慢悠悠行来的崔隐。 崔隐被甩了脸子,面上毫无恼意,在瞧见义阳郡主的那一刻,还露出了一个惯常的温和笑脸。 看得义阳郡主心中更是一怄,到底脸上还是挂上笑容,眼神示意崔隐上前与她并行。 义阳郡主脸上僵硬,笑容似乎是有一双手,按着嘴角眉眼生生扯出来的一般,瞧着有些怪异。旋即神情一变,又换成了一张满是柔情的脸。 自她回京,崔隐见过她几次,已经习惯了她人前爱慕、人后嫌弃的嘴脸。 此时她露出这副模样,定然是有旁人在场。 崔隐料想不错,跨步走至前院,何氏已经陪着湘王妃出来了,正在缓步叙话。 见两人来了,湘王妃笑向何氏:“三郎君当真是浊世君子,多年不见风仪更是出众,怨不得今日阿恬央我出门来。” 湘王妃这话说得明显,何氏却不敢接话,只得笑笑。 湘王妃却并不气馁,神情未变,笑着转向崔隐:“今日,三郎君可要替我好生照顾郡主。” 崔隐躬身,一本正经地应承。 “哎呀,阿娘。”义阳郡主一提裙摆,小跑几步到湘王妃身边,拉着她的手撒娇,脸上满是怀春少女的娇俏:“三郎定然会护住我的。” 说罢还状若羞涩地看了崔隐一眼。 崔隐还未如何,身后的云七云九对视一眼,忍不住一阵恶寒,双双在心里嘀咕,义阳郡主果真是变脸高手。 当今天子并未册立太子,义阳郡主便是唯一的郡主,出行自是有齐备的仪仗规矩。加之一路行人马车避让,纵然车队辚辚,到溪山脚下也不过一个时辰。 崔隐从自己的雕花马车上下来。刚准备上前,云九上前半步躬身,对着他说了一句话。 顺着云九说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了一对青衣男女正在山脚。男子颀硕轩昂,略微慢了半步,手臂伸展,远远望过去,仿佛将身量高挑的女子罩在胸前。 崔隐眼眸控制不住一缩。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第三次看见两人举止带着超乎常人的亲昵。一次是在兴庆寺,一次是在檀宅外。 好在神思漂浮也不过几息,崔隐收回目光,往前面义阳郡主的马车而去。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义阳郡主也已经下得马车来,身旁的女光上前低语。 美目逡巡,自然也发现了那对青衣壁人,眉毛忍不住一挑,堵了半晌的一口气瞬间舒畅。 “这溪山果真是好地方,不管来多少遍都有新鲜事。你说对吗,三郎?”义阳郡主脸上明晃晃看好戏的神色。 崔隐不接她的话,她也不觉无趣,只是缓步往前走了几步,又停在原地,也不转身,与崔隐说上几句话。 崔隐配合着她的脚步,一路走走停停,直到看见青衣男女转过一段山路消失不见后,不过堪堪走到山脚下。 他们二人身边仆从环绕,前来溪山登高的人虽不认得什么天潢贵胄、士族名门,却极有眼力劲。纵然二人不紧不慢,众人也是等着他们二人爬了一段路之后,方才开始上山。 义阳郡主显然是故意为之,崔隐缀在她身后,很难看不见高处的檀嫄。 看见冯景一路指着花草树木似乎在与她说什么,他想,卖弄。 看见台阶湿滑,檀嫄身子似乎一歪,冯景展臂拦住,收回不自觉伸出去的手,他想,不轨。 看见檀嫄接过冯景递过去的树叶,他想,抠门。 看见檀嫄掏出锦帕擦拭冯景衣袍,他想,心机。 …… 檀嫄戴着幕离,崔隐看不到她的神色,但不知为何望着她的身影,便觉得她应当是笑着的,姿态中似乎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轻松。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倒是不显。只让一路上仔细观察他的义阳郡主觉得无聊得紧。 还以为能见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呢。 很快便爬到了峰顶,前面传来义阳郡主故作惊讶的声音,崔隐跨步上去,陡然映入眼帘的并非什么壮丽景观,而是一张妖艳灼人的脸。 这几个月,他不止一次回忆。但往事似乎笼罩着薄雾,越是认真回想,越是朦朦胧胧,感觉那张脸似乎是娇艳明媚的。再深思,也只留冰天雪地中一抹红影。 此时此刻,与一双乌黑晶莹的眼眸相撞,朦胧往事瞬间清晰,眼前的脸与当年稍显稚嫩的脸瞬间重合。 她的确应当长成这样的。崔隐心想。 一瞬间,崔隐仿佛失去了君子之风,直勾勾看着檀嫄,待她似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往下扯幕离。 真有意思。崔隐觉得。 突然,一道身影隔绝了他与她,崔隐抬眸,毫不意外对上的是一双满是警告警惕的眼。 冯景也着青衣。 青色穿在崔隐身上是飘然出尘,秋风吹起衣袂,带着些环佩叮当之声,宛若谪仙人。 但同样的颜色在冯景身上,却莫名地端正敦肃,显得更加沉稳厚重起来。 义阳郡主在旁边悄悄啧啧两声,暗自喟叹:不枉费半日劳苦,好玩的事情终于来了。 一时之间,峰顶无人言语。 这会儿功夫,足够檀嫄整理好自己的仪容。确保自己完完全全被遮挡住之后,她缓步上前给义阳郡主和崔隐二人行礼。 “檀娘子不必多礼,那日你我在裴府相谈甚欢。不介意与你同坐一席吧?” 闻言,檀嫄连忙侧身让路,请义阳郡主亭内就座。不必檀嫄吩咐虹雨等人,湘王府的女官手脚麻利地上前重新布置茶水过果子。 很快,一盏香茗便出现在义阳郡主的纤纤玉指之间。 檀嫄偏头,见冯景还站在原地,与同样不动的崔隐两两对望。 见两人之间氛围似乎不是很融洽,檀嫄连忙上前,低声唤了一句:“三郎。” 第23章 云起时 檀嫄唤了这一声不打紧,冯景和崔隐双双转头望过去。 此时檀嫄站在冯景身边,朦胧间见崔隐也看向她这边,赶紧伸出手指悄悄扯扯冯景的袖口。 见她这番动作,冯景也顾不得其他了,全部的心思都在檀嫄扯着自己衣袖的动作上,哪里还管跟自己针锋相对的崔隐,满心满眼都是。 啊,嫄娘又拉我衣服了,这是今天第二次,初九果真是个好日子。 檀嫄却是注意到了崔隐看过来的眼神,隔着朦胧的幕离,也能感觉到一丝尴尬。 她也是唤出口之后才意识到,在长安城一般人提起“三郎”,第一反应便是崔隐。 却没料到这么巧,冯景也行三。 不过此时她也不在意崔隐的感受,收回目光,拉着冯景往石亭方向走,边走边低声建议:“不然还是下山去吧?” 冯景任由她拉着,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自然是无有不应。 两人刚说明去意,不待义阳郡主开口,目光一直跟随着两人的崔隐说:“四娘子何故如此着急,这溪山上出了什么猛兽魑魅不成?” 他边说话,边缓缓上前。 随着他越走越近,背对着他的檀嫄只觉得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心底升起些抵触。 崔隐走到她身边,却又擦肩而过。峰顶秋风吹过,带来他身上一贯的悠远沉静的檀香气息。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紧张,冯景有些在意地低声询问。 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檀嫄轻轻道了声“无事”。 两人的动作自然是一丝不落地被崔隐看在眼里。 他一撩衣摆在石桌前坐下,慢悠悠整理好自己的衣袖衣摆,状似不经意的偏头,看向还站在不远处的檀嫄。 “四娘子为何不答?” “不劳烦崔郎君多问,如今天色不早,檀娘子该回家了。”冯景再一次站在檀嫄面前,将她与崔隐的视线隔开。 崔隐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他不得不注意这个从刚才开始就刻意忽略的碍眼的家伙,锐利中带着三分审视的目光看向他。 冯景毫不避让。 崔氏门庭阀阅,冯氏也不是什么任人欺凌的人家。他自然不怵。 但檀嫄却是遇事能避则避的性子,见两人似乎又要对上,往外跨了一步走出冯景的保护范围。 只是她并不与崔隐搭话,对着义阳郡主行了一礼道:“今日已出来许久,家中母亲嘱咐,需早日归家,望郡主海涵。” 义阳郡主对着崔隐一挑眉,口中道“无妨”,脸上透露出玩味的神色。 檀嫄自然是看不见两人的机锋,只是隐晦地看了崔隐一眼,再度拉了拉冯景的袖子,行礼后结伴而去。 望着两人下山的背影,崔隐有些气闷,也有些不解。 今日檀嫄避之如恐不及的样子,他自是看在眼里,既然如此,又为何送不一样的果子与他? 纵然崔三郎精于世事,也万万想不到其中有送错东西的乌龙。 下山的路上,冯景依旧如来时一般健谈,见檀嫄兴趣缺缺,他也想到她在山上时有些不自然的神态。 渐渐地,也沉默下来。两人之间的氛围也有些僵持,虹雨银竹跟在后面干着急。 檀嫄自然能觉察出冯景的变化,只是此事不知从何处开口才好,说来话长,却又不足为外人道。 “嫄娘可觉得将要嫁与我,有些委屈?”终于,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冯景开口了。 他话一出口,身后的虹雨银竹眼睛也亮了。檀嫄的性格只要别人肯开口,定不屑搪塞。 听到这话,檀嫄诧异,不知他因何如此说 冯景自然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差劲,但扪心自问,与少年时便名满天下的崔隐相较,他不足良多。 檀嫄曾经与这般浊世儿郎定亲,对男子自是有百般挑剔。 况且在他心中,檀嫄样貌极佳,通过来往信件的字里行间,也能看出才华不缺。如此十全的女娘,对成亲的对象有诸多要求也是寻常。 他将自己心中所想坦率地告知檀嫄。 檀嫄没有想过,在冯景心中,她竟然是这样的。 “三郎应当听夫人说过,我之前的婚事,不过是被人挑剔,惨淡收场。话既已开口,我便与三郎直言,当年我与崔郎君的婚事,是天子之命,不可违抗。日后常在长安,崔冯两家不可避免人情来往,三郎若是介意,不如……” 檀嫄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冯景打断。 “我当然不介意!”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声音过于激动,冯景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似鼓了鼓劲,抬手掀开了檀嫄的幕离。 檀嫄不期然对上冯景的眼睛,明亮,干净,清晰的可以看见自己的脸。 “我唯一害怕的,只有你心中不得圆满。” 冯景话说得认真,檀嫄心中大动,却又莫名生出些恼意。 劈手将还捏在冯景手中的幕离扯了回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冯景有些莫名,站在原地发愣。 看自家娘子未来的郎婿似乎是个愣头青,虹雨银竹“嘻嘻”笑了两声,连忙跟上去。 冯景见状更是一愣,几息后反应过来,拍着自己的脑袋在原地转了两圈,想要蹦跶两下,又见周围有人,强忍住了。 嘿笑两声,一步三台阶地追了下去。 “嫄娘,我刚寻了一块美玉,雕一方私印与你可好。” 檀嫄走的并不快,冯景几步便追了上去,有些讨好地凑上去问。 见檀嫄没有回答,也不在意。 直到将檀嫄送回家,他自己返回冯府后,脸上依旧带笑。 看着儿子脸上不值钱的笑容,冯公和冯夫人也很是开心,又觉得好笑。 “还是夫人远见卓识,当初与檀家结亲,我并不满意。如今见他这般,我才觉得这亲事当真是选着了。”冯公捋了捋胡须,望着冯景急吼吼往书房跑的背影,欣慰道。 冯夫人一脸理所当然:“这是自然,我见檀家娘子第一眼便觉面善。檀家祖上如何你我都清楚。当年的檀公是什么风姿?被他亲自教养并夸赞的孩子,定然差不了。” 只不过世人大多健忘罢了。 闻言,冯公点头道:“确是如此。” “长清明年还是要外放的吧?”冯夫人想起一事,又问。 冯公捋着胡须的手微顿,点点头。 “如今长安山雨欲来。圣人这几日又罢朝,说是头疾犯了,但……”后面的话,冯公没说,冯夫人也瞬间懂了。 无论圣人是因为什么病了,这几个月罢朝的时间越发长了是事实,这并不是好消息。 当今没有皇子,各地藩王却又手握重权,山陵崩之后前途如何,无人看清。 “圣人与我有知遇之恩。”冯公放下手,看向冯夫人,眼神坚定,里面是如年少时一般的坦诚。 冯夫人懂他心中所想,嘴唇微动,张张嘴想要说句劝阻的话。但看着冯公带笑的脸,终究是没有开口。 抛开兴冲冲准备给檀嫄刻一方私印的冯景不谈,檀嫄返回家中时也是神情放松脸上带笑的。 檀娮边进门边将帔子递给侍女,又揉了揉自己笑了一天,已经有些僵掉的脸,转过屏风,一屁股坐在檀嫄身边,将脑袋靠在她肩头,仿佛找到一个舒适的地方,长长松了一口气。 “今日薛郎中家举办赏菊宴,叔母带着我见了好几位娘子夫人。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得一直保持淑女姿态,可是累得慌。”檀娮忍不住抱怨:“长安城比蜀州更是多长了三分势利眼,评头论足也不知道背着人,被我撞个正着。可惜你没见到,那一个个大红脸,当真有意思。” 说罢,檀娮似乎是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檀嫄偏过头看了看她的脸色,除了略微有些泛白外,精神头还是不错的,便放下心来。顺着她的话头往下问。 “知道是哪家的女娘吗?” “没有细细追问,别人谈论的时候顺便听了一耳朵,好像一个是郭祭酒家的,一个都官员外郎家的,还有一个是宁远将军家的。差不多是这几个人。” 檀娮说得并不是很在意。她向来活得自我,行事也多以自己的喜好为准,自开始便没有在长安城中交朋友的想法。 檀嫄了解她的性子,也并不劝她。 只是听到她口中说的这几个人,檀嫄觉得极为耳熟。当初雪后赈灾,这几家是在她面前蹦跶的最欢的。 这些人的父亲多是从五品上下的散官或职官,与檀逢官位相当,普遍不得上官重用。 当年檀家在长安出了大大的风头,背后嫉恨不知多少。后来与崔家退婚,这几家也没少在秦氏和檀嫄面前嘀咕。 檀家女眷原本不怎么外出交际,若非檀娮来了,这些话也不至于让她听了去。 “终究是我连累你。”檀嫄感到很抱歉。 檀娮确实毫不在意,纤手一挥,颇有几分游侠之气在身上:“赫儿休要多言,与我在蜀州听到的比起来,毫无痛痒。” 说完,檀娮又沉思一会儿,转而有些郑重其事地说:“不过他们这样与檀家不对付,到底是对你不好。日后你嫁去冯家,绝无可能像现在这样闭门不出。纵然是冯夫人疼爱你,但做小辈和做人新妇,总归是不同的。” 她说的这些檀嫄如何能不动,只是她深居简出惯了,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比较合适的由头。 “叔母前日还说,竟然收到了永济县主的帖子,要一起过去才像样。”檀娮将头从檀嫄肩头抬起来,起身倒了盏茶,喝了一口,又将茶盏放在手中轻轻转动两下,看着里面微红的茶汤。 檀嫄大约能猜到她的想法,起身走到她身边。 “当年,永济县主与大兄相悦,若非河东王阻拦……”檀娮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第24章 歌酒席 檀嫄有些无奈地拍拍她的手,“世事无常,有缘无分罢了,与你没什么干系。” “我也知道。大兄如今远在并州,与大嫂也很是恩爱。但县主却孀居在长安,我有些不敢见她。”檀娮当时还极年幼,与永济县主却相处甚好。 檀嫄觉得她这话说得有些好笑,说到底,永济县主不过外人。况且她如今锦衣华服在身,美婢娇僮在侧,有食邑有宅院,那一种不比做檀恪的妻子强。 檀嫄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檀娮也笑自己杞人忧天。 将茶盏放回桌案上,双臂环抱住檀嫄,晃晃她撒娇道:“还是阿姊聪明。” 她极少称呼阿姊,听在檀嫄耳中也很是受用。 姊妹二人又嬉闹一番,方才到正院与秦氏等人用饭。 赏花会前日,刚下过一场秋雨。到了当日,虽阳光融融,但到底已渐入季秋。 一大早出门的时候,秦氏不放心的嘱咐两人带好挡风的衣裳,以免受寒。 永济县主的赏花会在她的一处别院。 这处地方并不大,只占了坊市极小一块儿地,但有活水经过,院子修的小巧精致。 季秋之日,菊花开的最盛。满园黄花、红花、绿花。 檀嫄在此道上并不精通,也觉得差不多能叫得上名字的都在此处了。 秦氏等人来的不早不晚,仆从引着他们落座。 檀嫄注意到,今日宴席一人一案,每一案前都放着两盆菊花。人坐定,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又隐隐有轻缓的丝竹之声传来,夹杂着潺潺流水之声。 当真是雅致非常。 轻轻碰了碰檀娮的手背,并不算凉。 檀娮注意到她的动作,拍拍她的手道:“并不冷,绣垫之下似乎有暖笼。” 檀娮悄悄挪了挪身体,指给檀嫄看。 果真,檀娮的这处与众人皆不相同。怨不得刚才仆从引路之时,特地交代此处是檀五娘子的位子,原来暗藏玄机。 檀嫄放心,想来是永济县主叮嘱过的。 “看来,县主还是记挂着你的。” 檀娮点点头,望向主位的方向不由得带了几分期待和思念。 席间渐渐坐满了,突然传来击筑之声,众人明了,是永济县主来了,纷纷起身敛衣静候。 被菊花掩映的小路上,一华服女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中,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女官仆从。 为首女子黄衫朱裙,外罩碧青宽袖衫子,乌发高髻,金钗玉梳,容貌不算绝美,但嘴角含笑,气质温婉,望之可亲。 身边仆从环绕,俱是端庄肃穆,又显得女子极有气势,并不可欺。 当真是天潢贵胄,煊赫非常。 待永济县主坐定,妙龄仆从鱼贯而出,将佳肴美酒放到众人案上。 一切准备就绪,永济县主端起酒盏,笑向众人。她的声音和她人一般柔和。 “菊乃花中隐士,今日在这别院设宴,有闹中取静的意头在。案上馔饮,也是采菊制成。今日姑且做一次雅士,诸君切莫拘泥旧俗,开怀畅饮才是。” 她的话一出口,众人自是共同举杯,无有不应。 酒过三巡,永济县主又提议众人赋诗助兴。早有仆从在菊花从中摆好桌案以及笔墨纸砚。 这也是长安城中宴饮旧俗,趁着酒兴赋诗一首。闺阁之人的诗虽说流传不出去,但是有个诗名在外也是很好的。 众人也早有准备,不肖多思,便差不多都有了。 檀嫄于诗之一道并不精通,草草写了一首,待墨迹干后交予仆从,应付了事。 倒是檀娮,她自幼才思敏捷,文采甚佳,加之多年未见永济县主,想要在她面前表现一番,一首诗写得很慢。 一会儿观花,一会儿看人,一时挥毫写上两句,一时又涂涂改改。 见她用笔杆戳着自己的腮帮子,好似对自己的诗不满意,檀嫄便不打扰,让虹雨取了壶酒,沿着□□边走边赏。 一丛黄花中,一朵白菊突兀又夺目,她一时看住了,虹雨银竹也凑着脑袋往前看。 主仆三人正在讨论,忽然,身旁的光线被遮挡。 顺着阴影望过去,确是一行三人,其中两人檀嫄识得,正是郭祭酒和宁远将军家的女娘。 两人簇拥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女款款而来,这个少女却是有些眼生。 “顾娘子,这便是檀四娘子。”郭六娘有些阴阳怪气的开口,想为首的少女介绍。 被称作顾娘子的人并没有说话,一双杏眼圆溜溜的,有些隐晦的上下打量檀嫄。 “顾娘子远在江南可能不知,当年檀四娘子可是得了个观音善人的美名,长安城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头百姓,谁不夸赞一句。”宁远将军家的朱大娘子接茬说。 顾娘子还是没有搭话,只是一味瞧着檀嫄,良久,方才说了一句:“当真绝色佳人。姨母不曾欺我。” 她的话说出口,身后的郭朱二人便似卡壳了一般,张张嘴,不知应当说什么。 檀嫄原本还被顾娘子看的有些毛骨悚然,陡然听见这话,也有些晃神,停顿片刻方才谦虚道:“顾娘子谬赞。娘子才是仙人姿貌。” 原本不过是寻常客套话,却不料那个顾娘子快步走了上来,毫不见外的拉着檀嫄的手,有些兴奋的说:“你当真觉得我长得漂亮?原本我以为,这世上应当不会有比我更好看的人了,不料见到你。你长得比所有人都好,我很中意你。” 檀嫄没有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有些尴尬的笑笑,想要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却不料她竟抱的极紧。 顾娘子也是聪明人,见檀嫄望过来的眼神充满陌生,她才反应过来,两人还不算认识,于是大大方方的介绍自己。 “我姓顾,家中排行十六,我母亲姓羊,和冯家夫人是堂姊妹。” 檀嫄恍然大悟,原来是梧州顾氏的小娘子。 她与冯景定亲之后,冯府送过来一本厚厚的册子,里面全部是冯氏的姻亲故旧关系。为着以后得日子,她仔仔细细的看过好几遍,直到现在还放在她的案头。 这梧州顾氏的夫人是羊氏旁枝,与本家的冯夫人来往却极其密切。而顾家,就是永济县主早逝的夫家,顾十六是她那一辈最小的孩子。 想来这一次,顾十六应是来拜访永济县主。 顾十六的话说出口,郭朱二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们只知顾娘子是永济县主带来的,听她说想见檀嫄,便先入为主揣测对方是想要寻檀嫄的晦气。 她们没有料到,顾十六与檀嫄未来的夫家还有这么一条关系,不由得身形有些瑟缩,肩膀紧紧靠在一起。 “我找到檀家的娘子了,你们走吧。”顾十六朝着郭朱二人拜拜手,毫不在意的表示她们可以离开了,行动言辞之间,似乎从未把她们记在心上。 郭朱二人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思及此处是永济县主的别院,终究是不敢惹她,只得愤愤不平的瞅了檀嫄一眼,摔袖离去。 檀嫄心中确认,她与这两个女娘的梁子更深了。 但给檀嫄惹下这桩无妄之灾的顾十六似乎毫无察觉。 檀嫄有些奇怪的看着再度抱住自己手臂的顾十六,觉得她的性子当真是奇怪,也不知是如何养成的。 “顾娘子因何寻我?” “姨母在信上说,你是世间难寻的绝色,性子也极好。冯三也将你说的千般万般的好。我想来看看,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那眼高于顶的表兄。”顾十六话说的爽快,眼中却闪过一丝隐晦的伤怀,小巧精致的脸上,笑容也有些不自然。 檀嫄捕捉到了,有些了然。年少慕艾,冯景是佳郎,无论是顾家还是顾十六,动过心思都是寻常。 顾十六虽说行事粗糙,但对人的情绪变化似乎非常敏感,与檀嫄目光相对,她连忙撒手,有些慌乱的连连摆手道:“你别误会,顾冯两家从未提过婚约之事。只是我有些小心思,也有些不甘心。” 说罢,顾十六沉默一会儿,将双手背到后面,有些孩子气的踢了踢地上掉落的黄花:“今日见到你,我自愧不如。” 说完这话,她又蹦跳上前继续抱住檀嫄的胳膊,灵动美丽的杏眼里面满是欣赏喜爱,接着说:“你长得好,我喜欢你。此时觉得,冯三配不上你。” 檀嫄觉得,她像自己幼年时曾经见过的一只不怕生的小鹿,轻盈娇俏,在泛着霭霭薄雾的林间跳跃而出,用充满好奇的眼神观察不期然出现的路人。 莫名的,檀嫄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娘有好感。 “娘子率真无邪,才是可怜可爱呢。”檀嫄看着顾十六,眼中含笑。 闻言,顾十六的眼睛睁得更大,如玉雕琢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刚准备开口说话,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唤。 “赫儿。” 声音极为熟悉,还未转身,檀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阿芃……” 果然,身后是裴蘩。 檀嫄松开顾十六的手,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有些意外的问她今日怎的会来。 “这些日子我给你送信,却不见你的回音,我以为你时节交替,身体又有不适。差人去裴府给你送东西,回来的仆从侍女也说,你府中人说你事事都好,我才放心。” 檀嫄多日不见裴蘩,难免有些着急。细细观察她的脸色有些许苍白。又拉拉她的手,触感微凉。 “怎这么冷?”檀嫄左右看看,只她一人在这儿:“侍女怎么不在?” 裴蘩抽回手,笑了笑,搪塞几句:“让她们去取香囊去了。” 檀嫄看着裴蘩脸上有些生疏的笑容,觉得有些不对劲,眉头渐渐皱起。 第25章 心易变 似乎是察觉出檀嫄的眼神变化,裴蘩脸上重新绽放出明媚的笑容,与之前一般无二。 檀嫄心中虽然有些不解,但二人是自幼的交情,她向来不习惯过分揣测亲近之人的心意。 看着檀嫄眼中的疑惑慢慢消退,裴蘩垂眸,心底泛出一抹酸涩,从胸口蔓延到喉咙,如同灼烧一般。 转而又想到家中亲人,裴蘩暗暗下定了决心,眼中悲伤、绝望如潮水般涌现又褪去。 “阿芃?”檀嫄外头看向裴蘩,疑问。 “无妨。”裴蘩如幼时一般挽着檀嫄的胳膊,指着不远处温柔一笑:“赫儿,那处黄花开得正好,你陪我走走可好?” 檀嫄多日不见裴蘩,自然是想答应的。又想到顾十六还在此处,不免有些踟蹰。 不待她开口,顾十六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左右看看裴蘩,又看看檀嫄,脸上依旧是娇媚可人的笑容。 “这位可是裴家的娘子?”顾十六虽然不在长安居住,竟然认识裴蘩? 檀嫄疑惑地看向裴蘩,裴蘩摇摇头。檀嫄了然与她介绍。 三人闲说了两句,见裴蘩似乎是对檀嫄有话说,顾十六识趣地向两人告辞:“我已出来许多时候,想来阿嫂也要唤我回去了。” 说完又对着檀嫄说了几句话,无非是有时间一起去插花跑马之类的云云。 见檀嫄应承,方才兴高采烈地离去。 看着她活泼好动的背影,裴蘩不无艳羡地感慨:“顾娘子如此性子,真好。” 檀嫄一笑,点头算是同意,反握住她的手往前走。虹雨等人紧紧跟上。 “虹雨,你们就不要跟着了。我与赫儿有些体己话想说。”裴蘩停下脚步侧身吩咐。 虹雨等人自然是不会答应,却又无法直接拒绝,只得有些迟疑地看向檀嫄。 檀嫄给了她们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他们不必紧紧跟着。这处地势开阔平坦,黄花低矮,一眼可望很远。 虹雨与银竹对视一眼,点头应诺。 “你自幼得父母亲长疼爱,能自由地在外行走,让我很是羡慕。”沿着被黄花遮盖的小径慢悠悠往前走,裴蘩突然笑着开口:“你还记不记得,我准备了细软偷偷跑了出去,还没出城门便因为没有路引被抓了回去。” 提起往事,檀嫄也忍不住笑了,打趣她:“当时你第一次出门,还记得准备了一盘子自己最爱吃的果子。” “是呀。”裴蘩脸上的笑容更盛:“后来,我就跑到你家问你,终于趁着家人松懈再度逃了出去。学着商户农夫的样子,制酒卖酒,过得好生艰苦。” 说到这儿,裴蘩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但当时的街坊邻居都很帮忙,一日三餐,延医问药……” 裴蘩紧紧攥了攥檀嫄的胳膊,旋即又放手,与她面对面道:“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确是我此生最自在最欢喜的。” 檀嫄脸上笑容未变,神情不改,心中却疑团重重。裴蘩绝不是喜欢回头看的人,无缘无故怎么提起当年的事情。 没有听见檀嫄说话,裴蘩也不在意,至于她心中作何感想,裴蘩此时,也是顾不得了。 两人接着往前走,裴蘩慢慢回忆着两人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檀嫄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句。 她想不明白裴蘩今日这般是为何,姑且当作她兴致来了,在忆当初吧。 “我要成亲了。”突然,裴蘩话锋一转,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状若不经意地说出口。 原本檀嫄还在听着,这句话入耳,无异于平地起惊雷,连忙拉住她的手,眼中是明晃晃的震惊。 不待她开口,裴蘩反手回握,补充道:“我要嫁给燕王了。哦,不对……” 裴蘩与檀嫄回望,笑容平静:“我要去做燕王的填房了。” “阿芃……”檀嫄看着裴蘩眼中难以抑制的苦涩,张张嘴不知如何接话。 迟疑片刻,方才接着刚才的话问:“裴公或者是姑祖母也应允了吗?” “这门婚事便是伯祖为我定下的。明日,他们府上便要来下聘了。” 闻言,檀嫄更是诧异。 燕王作为同姓藩王,非召不得入长安。况且皇族婚事,哪里是他想提亲便提亲。 “这段时日,并没有圣人传旨赐婚的消息。也并未听说藩王要回长安啊?”檀嫄终究忍不住开口。 裴蘩抬头,看着眼前的黄花:“燕王并不入京。阿娘说,这次派来的是前王妃身边得力的嬷嬷。至于赐婚,燕王已上表圣人。” 闻言,檀嫄不知应当作何反应。燕王的做法完全不符合皇室惯例,定亲也只是派了一个嬷嬷,显然没有将裴氏放在眼里。 裴氏一族乃百年大族,行事自有规矩,裴公又向来极为好面子,这一次竟然放任燕王如此? 这明显不符合常理。 檀嫄更是疑惑不解。 “你阿耶阿娘也放任燕王府这般轻慢你?”檀嫄其实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心存几分希冀。 “伯祖一言既出,便绝没有转圜的余地。阿娘替我争辩了几句,已经被罚跪家祠了。至于别人,自是不敢忤逆的。”裴蘩话中并没有多少悲愤,像是在转述别人的事情一样。 裴蘩简简单单一句话,隐去了其中多少波折。 燕王欲娶裴蘩的消息传回裴家,裴公自然是毫不意外,这本就是他与燕王彼此心照不宣的事。 裴蘩也已经认命,裴公之前已经与她交过底。她的祖母、父亲、兄长,这些自幼宠她、爱她、护她,对她千依百顺的家人,默许了裴公用她换取家族前程。 唯独她的母亲,懦弱了一生的,如同她一般如同无根浮萍的脆弱的母亲,第一次违背丈夫舅姑,被狠狠责罚之后关进了宗祠。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见过。 檀嫄想不明白,裴氏一族在士族和文人学子中地位尊崇,虽比不得崔氏,但也是上三数的。 裴蘩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娘,备受宠爱,如何会狠得下心将她嫁给燕王。而且还默许了如此不体面的方式。 她心中有疑,自然是问了出来。 裴蘩沉默,不发一言,许久才吐出一句:“我也不知。” 檀嫄有些看不惯好友这般没有精气神的样子,心中憋闷,却也不得其法,只得再问她是否心甘情愿。 裴蘩此时方才忍不住苦笑一声,任由自己挂上不甘不愿的神色,语气中也带着些嘲讽,反问道:“你觉得呢?” 眼中带着些许难以自控的疯狂。 檀嫄有些被她的眼神震到了,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察觉到檀嫄的震惊,裴蘩暗暗平复自己的心情,为自己的不善向檀嫄道歉。 “阿芃。”檀嫄见她脸上神色转为认命,或者说是心思成灰,心中极为担心。 听见她呼唤,裴蘩将脸转过来对着她。 与裴蘩四目相对,檀嫄心中有些想法,但犹豫迟疑。 她已然认清,女娘的命运并不由自己掌控,但不愿见好友如此,终究是担心更胜一筹,于是抿抿嘴,略微起了个头,建议道:“你可愿如当年那般?金银细软还有路引文凭我帮你想办法弄来。” 裴蘩的眼睛亮了一瞬便立刻沉寂。 她也想过此法,但家祠中的母亲承受不了更多的辛苦。 而且族中全力供养她多年,之前的慈爱做不得假,她无法全然抛弃。 不需要裴蘩开口,只见她眼中和脸上神色,檀嫄心中已经了然。 她的心一寸一寸沉寂了下去,久违的难受再度涌上心头。无论是她还是裴蘩,不过是被所谓的命运裹挟前进的人罢了。 裴蘩挣脱不得,她也挣脱不得。 其实刚才那一瞬间,她希望裴蘩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选择一条与她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也想知道,这样的道路尽头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没有,如同当年的她一般。 随即也不由得在心中嘲笑自己,竟然还如幼年时一样幼稚。 既然如此,她改变不了裴蘩,只能尽自己所能地给予她一些安慰。 她学着裴蘩当年的样子,拥抱住了对方。 “阿芃,即便是挣脱不得,我也希望你能好好地。”檀嫄双手缓慢地拍着她的后背,想要给予她一些力量。 裴蘩的手也不自控地抬了起来,想要紧紧回抱过去。但手臂在触碰到檀嫄后背的那一刻,迟疑了,随即又缓缓放下。 裴蘩的眼中泛出泪花,在檀嫄放手之前,用衣袖悄悄抹去,毫无踪迹。 “你不要这般,我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燕王一代枭雄,又是皇族,与我是良配。”裴蘩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边说边自顾自地重重点头,重复道:“是良配。” 与其说是宽慰檀嫄,不如说是说服自己。 檀嫄无可奈何,她帮不了她。 无能为力的事情,再多说也是无益。 两人走得虽慢,但不知不觉也已经到了花丛深处,檀嫄回头,能看见虹雨等人远远跟着。 她们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了,想来宴会上众人的诗差不多也都做完了。 檀嫄提议往回走。毕竟是在永济县主的宴会上,长时间不露面难免引人猜忌。 裴蘩没有接话。檀嫄观察到,她脸似乎有些为难。 她第一次对友人心生警惕。 沉默了一会儿,裴蘩突然笑了,拉着檀嫄往回走,脚步轻快如风,不似之前那般闲步。 “快走吧,我刚才便注意到阿娮似乎做了一首好诗,快去瞧瞧,迟了恐错过。” 第26章 似波澜 任由裴蘩拉着自己的手快步往回走,檀嫄心中越发没有底。 她自问对裴蘩算是了解,但今日的所作所为,却带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在里面。 看似毫无章法,却又有所图谋的感觉。 檀嫄没由来的一阵恐慌,但要细问,却知裴蘩定然不会告知自己。 她将此事暂且按下,准备过后再细究。 两个妙龄女娘沿着小径渐渐走远,转角凉亭处,一青一玄两道身影转出。 虽已入深秋,容貌俊美似妖的玄衣男子却依旧手拿折扇,摇啊摇,神态举止极为悠闲。 “鸣鹤啊,你说今日这场局,是为了她?”何劭手中折扇“啪”的一合,举手投足颇为风流,指了指裴蘩,又指了指檀嫄:“还是为了她?” 崔隐不搭理她,负手站在原地,静静望着檀嫄的背影。 “我可是听姑丈说了,你想娶这小娘子。奈何罗敷有夫,夫还极好,你待如何?” 此话一出口,崔隐似乎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一双凤目斜向何劭,其中是清晰明确的警告。 常人若是与这摄人的眼神对上,没由来的便会挨了三分,无奈何何劭与他自幼一同长大,自然是不以为怵,兀自接着说。 “当年我便与你说,这檀家的小娘子人长得美,又满心满眼都是你,檀家门第虽不高,但你到底也不需要通过联姻来巩固门庭。如何就铁了心不肯从了人家呢?”何劭觉得有些惋惜,但是他一眼瞧见这小娘子便觉得与崔隐般配,无奈啊,无奈啊。 何劭有些装模作样地摇头喟叹,语气中还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崔隐决定不再搭理他。 正在此时,云七从远处跑来,在两人面前俯首低声说了几句话。 何劭了然一笑,暗道果然,随即看向崔隐:“你不过去提醒几句?” “不必,她聪明得紧。”崔隐话中带着发自内心的笃定。 何劭挑挑眉,“唰”的一声又打开自己的扇子,边摇边道:“我若是她,你此时过去,我定然以为你居心不良,蓄意挑拨。” 崔隐丝毫不想搭理何劭,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心中在想,若是知晓闺中好友竟然准备设计陷害她,她会作何反应呢? 檀嫄和裴蘩二人回到席间,大多数人差不多已经坐好了。 秦氏边与左近的夫人娘子说话,边隐晦地四处打量。见到两人联袂而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主位之上,永济县主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依旧是环佩叮咚、广袖流云。 待她缓缓落座,两个女官捧着一沓写着诗作的纸,由她一张张过目。 见她轻微点头,另有一女官便将此作抽出放在另一旁。 坐在下首的众人偶尔侧头低声言语两句,有的人似乎有些坐不住,隐隐伸着脖子瞧上面,有的人如檀嫄则悄悄坐在原地。 檀嫄默默回想昨日看过的账本,心中仿佛有一把算盘,一页页核对上面的账目。 这是她的习惯,感觉有些无聊的时候便喜欢算账,能让心慢慢静下来。 约莫算了大半本账册,永济县主似乎也将所有的诗都看过一遍,笑眯眯地开口道:“诸位娘子的诗都极好,我都很喜欢。罢罢。” 永济县主摆摆手,状若无奈,吩咐女官将一早准备好的物件放到每个人面前。 檀嫄她们这一席坐得不算靠前,轮到她们的时候,她早已注意到,每个人手中都是一个金质香囊。 她的这一个是缠枝葡萄纹,而檀娮那个是福纹。 大家手中的香囊花纹似乎都不相同,有几个活泼好动的在交头接耳,彼此之间展示。 还有几个小娘子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些失望的神色,被自家母亲盯了几眼,有些不甘心地瘪瘪嘴。 永济县主坐在上首,大家的神色尽收眼底,见他们泱泱说话,也不恼怒,只是朝旁边看了一眼。 侍奉在侧的女官悄声离去,不一会儿便有几个身材较为强壮的仆妇抬着一个大物什上来,并放在花丛前面。 大家好奇地看过去,只见是一张约三丈长五尺宽的雕花木架。 几位仆妇行动悄无声息,将架子放好之后低头迅速离开。 檀嫄离得比较近,能看得出来,这几个婆子手脚功夫都不差。不由得挑挑眉,果然皇家县主身边卧虎藏龙。 几位女官将之前永济县主挑选出来的诗句,麻利地贴在木架上。 众人不懂永济县主的意思,纷纷朝上看过去。 永济县主脸上依旧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对上她们疑惑的连,解释道:“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各有所爱,这几首我极爱,实在难舍,故隐去了姓名,大家也品评一二。若觉得哪一首好,便将这黄花投入其中,以黄花最多者为胜,可好?” 永济县主捻起案上的一朵菊花,拿在手中把玩。 众人自然无有不可,堆着笑点头应和。 原本几个小女娘因懊恼不能展示自己的才华,面上有些恹恹的,此时听见永济县主这样说,不由得精神一振,身子坐直了,脸上霉色一扫而光。 女娘们起身走到木架前逐一看着,有几个比较着急,强忍着一篇篇看过去,想知道有没有自己的诗。 有人欢喜有人愁。 看见自己的诗拉着身边人的手兴高采烈,没有找到的也只得强忍着,生怕别人看出来。 此时也不得不感叹,永济县主还是体贴的。 檀嫄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面,边看边想。 檀娮早就发现贴在第一篇的便是自己的,也不甚在意,挽着檀嫄的胳膊,一味辨认哪一篇是她的字迹。 檀嫄自然能看出她悄悄抻着脖子的小动作,觉得好笑,摇摇头由着她去。 无奈,檀嫄的诗作确实没有入得了永济县主的眼,两人从东看到西,又从西看到东,并没有找见。 檀娮有些泄气,檀嫄倒觉得理所应当。 让她写篇文章,也许还能勉强入得了眼,说起作诗,也不过聊胜于无,不至于一窍不通罢了。 若是她那篇都能被选中,那世家女娘的文采当真需要再回炉了。 不过此时檀嫄一部分心思在看众人诗作,另一部分心思却放在裴蘩身上。 刚才两人同时落座,此时再往裴家席面望过去,已经不见她的身影,只有裴家大房的夫人坐在那儿与相邻的夫人们说话。 又望了望聚拢在木架前的众多小女娘,逐一辨认过去,也没有瞧见。 再度看了看木架,上面也没有瞅见熟悉的字体。 檀嫄有些担心,但此时不是寻根究底的时候,只得按捺住心思,准备明日去裴府递帖子,见面好生问问。 差不多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大家手中的菊花也都投在了心仪的诗作之前。 其中不乏相交甚好的几人相互勾连串通,永济县主也不在意,只是偶尔品几口茶,笑意盈盈地看着。 纷纷落座之后,自有女官过去点数。 其实也不消细数,篮中多少也是一目了然。檀嫄略微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檀娮是绝对的魁首。 “檀氏五娘,一十八,魁首。” “曲氏十三娘,一十七。” “司徒氏八娘,一十三。” 女官将点数出来的结果给永济县主过目之后,站在庭中,将数量排在前面的几人高声念了出来。 听见檀娮最多,不少目光朝她们这边望过来,有欣赏有羡慕,自然也有隐隐的嫉恨。 檀娮向来对她人目光接收良好。 她此时坐在自己席上,腰背挺直,面色柔和,目光清亮,嘴角含笑,毫不畏惧地与望过来的目光一一对视。 秦氏与檀嫄相互看了一眼,都觉欢喜。 “请檀五娘子上前。”一直侍候在永济县主身边的女官开口。 檀娮听见转过头,正看见永济县主朝着自己招手,按捺住欢喜的心情,娉娉袅袅上前拜礼。 “这手串我在青林寺供奉了四十九日,今日赠与你,盼你事事顺遂。” 永济县主起身下得台阶,将自己手腕上的一串南红珠串撸下来戴到檀娮手上。 檀娮一惊,待要推辞,手串却已经戴上了。 永济县主拍拍她的手,笑容似春风拂面,温柔而明媚,像极了檀娮记忆中的样子。 “且戴着,最是相宜了。” 这个珠串戴着永济县主丰腴的手臂上已然宽松,檀娮骨小瘦弱,绕腕两圈还有剩。 檀娮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地看向永济县主依旧笑盈盈的脸。 县主又让女官捧来一个红漆匣子放到她手中。 “这是一幅朱玉头面,听过你及笄不久,也算得用。” 说罢又招呼曲氏、司徒氏的女娘上前,也是一人一个差不多的匣子。 三人同时敛裙拜谢,方回到座位上。 檀嫄见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腕上的南珠,贴近她悄声询问。 檀娮也侧过身子,小声道:“这个珠串应当不是给我的。” 闻言檀嫄震惊,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似是读懂了她的想法,檀娮点点头。 一场菊花宴热热闹闹许久方散。 檀娮以为永济县主会找人给她传句话或者是能见一面最好,所以慢吞吞跟在最后面。 可知道众人散去,也没人招呼她,只得满怀心事地回了檀宅。 待昏定之后各自回房,一宿无事。 檀慎想要仔细听听今日席间的热闹,被秦氏赶回书房温书去了。 姊妹二人心中各有心事,她自是看得出来,不过并不追问。 檀氏家风向来开明,儿女若是遇到无法化解的事情,自然会主动开口,作为父母只需要为他们兜底即可。 第27章 泛清波 第二日一大早,天边不过将将泛起微光,檀嫄将已经写好的信封住,唤虹雨来派人送往裴府。 看着虹雨匆匆而去的背影,檀嫄向来端庄持重的心难得有些焦虑,难耐的在案前转悠两圈,盼望裴蘩能够回信,替她解惑。 正在思索裴蘩昨日举动原由,银竹拉着小荷走了进来。 这些时日小荷待在檀宅好吃好喝,银竹偶尔带着她出门去城中闲逛一两次,面色肉眼可见比当初好了许多。 此时一身水粉襦裙,跟葱绿襦裙的银竹站在一起,俱是圆圆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天然纯真,倒像一对双生子一般。 看见她们进来,檀嫄心情好了不少。 小荷不会说话,只拿眼镜看着银朱,里面满是信任。 “娘子,小荷今日是想来辞行的。” 显然,这段时间银竹已经跟小荷沟通的极为顺畅了,自然的替她转述。 小荷转回头看向檀嫄点点头。 虽然长安城的日子比在云州富庶舒服,但小荷还是想回到青女身边。 檀嫄沉吟一会儿,对着小荷道:“过几日外面铺子会有一趟车队派往北方,途中可经过云州。你跟着车队还安全些。” 小荷连连摆手,比划着表示自己拳脚尚可,可以自行上路。 她年级尚小,檀嫄自然是不同意。 不过不需要她出声阻拦,银竹已经率先开口,表示若她独自前往云州,她也无法跟青女交代。 小荷还想要拒绝。 她是孤女,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对她来说有些困难。若是因为她跟别人造成麻烦,她更会觉得心中愧疚难当。 幸而银竹虽然活泼好动,但是于人情世故上并非白纸。相处这些时日,她知道小荷的性子,连忙解释。 “云州是车队必经之路。况且青女还在那儿,有些账目也需要与她再重新对一下。所以,不是特意为你去那儿。” 小荷瞪大一双眼睛,求助般看向檀嫄。 檀嫄笑着点头。 小荷再转头看向银竹,银竹狠狠点点头,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表示她说的都是实话。 如此,小荷左右看看,心中还是有些怀疑,到底还是点头同意了。 见她点头的样子乖巧又可怜,檀嫄不自主地想起银竹等人年幼的时候,忍不住涌出怜爱之情。 檀嫄又问了些小荷和青女之间的事情。显然青女已经嘱咐过了,小荷比比划划,说的都是好事。 见她眼睛亮晶晶,对青女也是发自内心的敬服,檀嫄和银竹很是开心。 三人说着闲话,多是银竹问,小荷答,檀嫄偶尔回应几句,但心思偶尔飘向院外。 不知虹雨那边情况如何?是否又未见到裴蘩。 此时,檀慎院子中的仆从将他今日的大字送来,又有管事的来领牌子对账。檀嫄便暂时将这些事放在一旁。 直到日上中天,虹雨回来了。 果真如檀嫄心中所想,虹雨按照檀嫄跟裴蘩多年前约定,将信送到角门,自会有人禀报,裴蘩便会派人去取。 “角门上的仆从全部换了,问只说出了家贼,正在严查。”虹雨将事情原封不动的说了。 檀嫄的心一阵“突突突”下沉,竟然连角门这儿都被发现了吗? 心中疑惑不得解,檀嫄再一次感到有些无力。 虹雨见檀嫄面色不好,补充道:“我给采买的仆从塞了些铜钱,侧面打听了一下,裴娘子院中饮食皆很正常,也没有传唤府医的事情。裴娘子的身体应当无恙。” 听到这话,檀嫄的心情缓和了些,缓缓点头。 檀嫄的脸色还有些阴沉,虹雨接着又劝。 “娘子,裴娘子如今将加入燕王府,便是因着这个,裴家自上而下也会好生敬着她。更遑论裴娘子自幼受宠,父母兄长俱全,实在不需要娘子为她担忧。” 旁边,银竹在一旁重新煮水烹茶,听到这话,连连点头称是,接着虹雨的话头说:“裴娘子向来豁达周全,既然肯答应,定然是事事周全了的。” 两人在旁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卖力劝慰许久。 见檀嫄始终不得开晴,银竹都快要哭了。 看着她俩满脸难为的样子,檀嫄心中一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心中喟叹自己也是魔怔了。 有些事情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裴蘩无能为力,她也帮不上忙,多思无益罢了。 想到此处,檀嫄收敛了心思,重又拿起笔,将摊开还未算完的账重又理了一遍。 搁下笔,转了转有些酸疼的手腕,檀嫄吩咐虹雨将账本送出。端起银竹递过来的茶盏,看着茶汤袅袅而上的热气,嗅着扑鼻的菊花香,她总觉得今日似乎是少了什么。 直到看见桌案上的菊花饼,檀嫄突然想起前几日檀娮还嘟囔想吃来着,方才反应过来,这大半日竟然未见到檀娮,于是问虹雨。 虹雨刚才路过檀娮的院子,听檀娮贴身的侍女香雪说她在给大兄写信。 听虹雨如此说,檀嫄又想到昨日永济县主赏的那串珠串。檀娮便是在收到珠串之后,神色才变了的, 但她昨日也受裴蘩的问题所困,没来得及问。 想到此处,她将茶盏放下,将桌案上的账本合上,起身准备去找檀娮。 刚转出屏风,迎头看见曲妪提裙走进院子。 看见檀嫄,加快了脚步匆匆走到她面前行礼,笑容满面的说:“主君回来了,请娘子到前院一块说说话。” 檀嫄诧异,此时还没到下值的时间,檀逢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不等她询问,曲妪又快嘴快手的说是好事,檀逢和秦氏已经等着了。 见曲妪难得喜笑颜开的模样,檀嫄疑惑,到底还是跟着往外走,走出院子没几步,便遇见了檀娮,面上也写着明晃晃的疑惑 姊妹二人对视不知所以。 顺着回廊走到正院,刚转过转角不及踏进正堂,远远地听见了笑声,是檀逢和秦氏的声音。 进了门,檀慎已经在那儿坐着了,三人正热热闹闹说笑。见她们两个人进来,秦氏连忙招手让她们坐到跟前。 “圣人今日下了恩旨,一月之后的围猎,长安城五品以上官眷皆可参加。” “我也可以去哦。”檀慎在一边志得意满的接话:“到时候,我要在围猎场大展身手,就用阿姊之前送我的那张弓。入冬了,猎几只狐狸,给你们一人做一件大氅” 说到兴奋处,檀慎不自觉的站起身,昂着头,眼睛亮晶晶,畅想盛景。 其余四人看他的样子,也不打断他,由着他胡思乱想。 “这次围猎,按照惯例只有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参加,如今肯让我们去,当真是皇恩浩荡。”说罢,檀逢遥遥行礼以示尊重。 秦氏连连点头称是。 不同于檀逢倍感荣耀,她更看重的是其他地方。 “此次围猎,大半个长安城的官眷和儿郎都会去,正好借此机会,好生给婉婉挑一个绝佳的儿婿。” 围猎通常要持续四五日,是极为难得相看的好时机。 秦氏满怀希望,又下定决心绝对要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圣人的旨意迅速在长安城中传开,官宦人家纷纷出动。 衣裳铺子、首饰铺子、脂粉铺子,卖鞍鞯、辔头的,甚至是马市,这几日俱是生意兴隆。 围猎场周边虽然早已被重兵把守,但还是有不少富豪乡绅,早早在圣人可能经过的官道两旁占地,准备在出城当日来此候着,盼望着能一睹天子容颜。 原本便热闹繁华的长安城,在这些日子更是人头攒动。 秦氏自然也不会在这样的热闹之外,不过檀家有自己的衣裳首饰脂粉铺子,家中女眷制新衣也轻便。 檀嫄趁这个机会和檀娮一起研究了许多花样子,交给外面连夜制作,好歹是在最后几天赶上了,多多少少赚了一笔。 檀嫄将这些钱散给手艺上的人,众人感恩戴德。 忙碌之余,又派人到裴府问了几遍,没有收到裴蘩的回信,最后甚至连裴家的门都没进去。 檀嫄心中有些心慌,也有些坐立不安,裴家的做派让他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 距离围猎还有不到十天。 这天檀嫄正在制香,手中拿着一支银箸,小心拨弄苍术粉。因着天气变凉,想着制一些暖香放在熏笼里。 虹雨忽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临近冬日,额头上竟然渗出密密麻麻一层汗。 见她这般,檀嫄手上一抖,快要完成的一朵牡丹花突然出现一个缺口。 不等她问,虹雨的话脱口而出:“燕王到裴府提亲了。” 这个消息犹如惊天霹雳。 银箸脱落掉在地上,发出一阵轻微的清脆之声,带出些药粉散落在案上。 这个消息落在檀嫄心中,无异于暑日惊雷。 随后她又注意到一点。 “燕王亲自到裴府提亲?” 虹雨在这会儿,接过银竹递过来的茶盏猛灌一大口,听见檀嫄问话,连忙重重点头。 燕王竟然来了长安?这跟裴蘩之前说的并不相符。 而且藩王无召竟然私自入京?还在圣人下旨之前私自求娶王妃? 檀嫄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总觉的燕王府和裴府这次的行事完全不符合常理。 捡起银箸握在手里,触感微凉。她越想越觉得坐不住,这件事弄不明白,她无法安心。 想到此立即起身吩咐去备马车,她要去裴府亲自问问。快步往外走着,心中不由懊恼自己,这些时日不该忽略裴蘩。 虹雨银竹见她走得急,竟然连幕离也忘记带上,连忙去取。 第28章 一更鼓 檀嫄接过银竹递过来的幕离,边往头上戴边快步往外院走。 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着一人略带些急切的呼喊:“赫儿,赫儿,先别走。” 听到声音,檀嫄停下脚步,掀开幕离回头,看见檀嫄急促喘息着追上来,似乎因为跑得有些急,面色泛白,嘴唇带着不自然的紫红。 檀嫄赶忙上去扶她,“怎么跑得这般急?” 见檀娮面色不好,檀嫄着急,关切地问。 檀娮胸脯剧烈起伏,顾不得喘口气,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断断续续阻拦道:“赫儿……我听到……裴家娘子定亲的信儿,赶忙来阻拦你。” “阿芃的婚事有些蹊跷,我不放心,得去问问。” 檀嫄扶着她到一旁的凉亭中坐下,檀娮坐下低着头,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还不忘拉着檀嫄的手臂,似乎是怕以防一个没看住让人跑了。 任由她攥着自己的手臂,檀嫄抚摸着她的脊背帮她顺气。 过了好长一会儿,檀娮方才抬起头,唇色已经恢复,只面色还有些发白,但说话却流畅了许多。 “赫儿,你此时去又能如何?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裴家众位长辈没有异议,旁人又如何能置喙呢?” 檀嫄收回手,反握住檀娮的手,在对面坐下。这一段时间,檀嫄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檀娮这话,她如何能不懂?只不过关心则乱罢了。 “婉婉,阿芃一直很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不相信,她竟然会愿意嫁入皇家。”而且,还是燕王这样手握重兵、独霸一方的藩王。 檀嫄后半段话不敢说出口,她只是觉得有些无力。 看着檀嫄脸上时隔多年再度流露出这种无力感,檀娮很是心疼,两只手拉住她,大拇指控制不住摩挲着她的手背。 使了个眼色给香雪,让她拉着虹雨银竹到月洞门和院门口守着,防止仆从不小心闯进来。 “赫儿,这些年你很少出门,如今大秦并不太平。”凉亭中只剩下姊妹二人,檀娮方才开口。 檀嫄有些诧异地抬头,眼神中带着疑问。她不懂檀娮这句话从何说起,她虽然鲜少出门,但是岚烟、青女以及散落在大秦各州的檀氏仆从,定期会将消息传回来。虽称不上百晓通,但各地重要消息还是会及时掌握,这也是为了家中产业。 檀娮对檀家的布局也是了如指掌,但她依旧眼神坚定的注视着檀嫄,带着肯定意味点点头。 “这几年,我往南去又北归,各州县时有灾祸暴动。今上并无皇子,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各方势力也在背地里各有倾向。我相信,长安城各大士族心中也有衡量。”檀娮说得严肃。 檀嫄并不是蠢人,她只是困守宅院太久,有些丢失原有的敏锐。檀娮的话还未说完,她那根神经已经绷紧了,瞬间明了檀娮话中的含义。 “裴家……”檀嫄话说的有些艰难:“已经投靠了燕王?” 檀娮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并不一定是投靠,但是有动乱,便有出头的机会。在那些士族心中,历来如此不是吗?” 这个道理,檀嫄也懂,一颗心下沉的更加厉害。若真如她们猜测的这般,那裴蘩岂不是很危险? 姊妹二人向来心意相通,檀娮明了她的担心,但她们当真无能为力。 族中众人享受家族供养,郎君尚且可以建功立业,女娘却只有联姻这一条路可走。 想到此处,姊妹二人对视一眼,生在檀家,是她们的幸运。 檀嫄虽然没有再去裴府,还是让人正儿八经给裴蘩递了信笺,末尾处再三强调若是收到信务必回信。 檀嫄也知道自己此举有些惹人心烦,但她还是盼望能得到裴蘩的回信,哪怕只言片语也好。 过了两日,在檀嫄焦急的等待中,裴蘩回信了。信对她的婚事轻描淡写,只说家中长辈欢喜,自己也觉得称心。 看完信,檀嫄并没有预料中的松口气,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在裴蘩的婚事上,她有深深地无力感。 而且觉得她字里行间似乎没有了之前的灵气,笔力仿佛也变得更加虚浮。 檀嫄将信贴在心口,手指慢慢用力,粘花的信笺带出些褶皱。 厚重的信笺有些扎手,感受到刺痛,檀嫄飘远的思绪回神,连忙将信笺放到桌岸上,小心翼翼抚平纹路。 手指抚摸着上面的字,檀嫄抑制不住悲从心来。她的好友受尽宠爱,原以为会一生圆满,却没想到竟是如此。 只是心中悲痛,面上却无波澜,眼中也无泪水。 虹雨银竹两人看檀嫄一直垂首整理信笺,面面相觑。二人不知原由,自然也无从安慰。 院中的菊花也逐渐凋零,满园黄花铺地,仆从们拿着挎篮将尚在枝头的花摘下来,准备做菊花酒以备来年。 此时天还未亮,檀宅各个院子烛火通明,檀嫄檀娮两姊妹聚在一处,将早就备好的衣裳换上。 一大早便盛装打扮好的秦氏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悠,拽拽檀嫄的红裙,抻抻檀娮的袖口,让两人并排站着,从上往下仔细打量,确保首饰衣裙毫无破绽,是长安城当下最时兴的打扮,方才满意点头。 曲妪等几个老仆站在她身后笑容满面夸赞,惹得秦氏更是笑逐颜开。 “阿娘,按照畋猎礼的规制要求,我们家是跟在后面,只怕圣人已经出城十里了,才能轮到我们家,实在不必要这么早便准备。况且这次是在高陵,中间要走三日,何至于如此打扮啊。”檀嫄张开手臂,有些无奈的对秦氏抱怨。 檀娮在旁边也频频点头。除了少时去族学,何曾起过这么早。 纱窗隐隐泛白,想来此时天不过蒙蒙亮,几人却已收拾停当了。 对与二人小儿女的抱怨,秦氏选择无事。她早在几日之前已经打听好了,也让家中仆从早早去大街上候着。 虽说马车各有先后,但同品级之间,在前在后也有讲究,总之越靠前越好。 秦氏心中鼓劲,这次她们檀家的女娘一定要惊艳四方,一定要为檀娮选一个顶好的郎婿,纵使比不上冯三郎,也不能相差太大。 看着秦氏亮晶晶的眼睛,容光焕发的模样,似乎是干劲十足,姊妹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微笑,由着她去了。 二尺镜前,檀嫄左右打量一下并无不妥,便准备与檀娮去正堂用饭。 正在整理首饰匣子的虹雨上前,问檀嫄准备这些是否合适。 里面装着的都是她常戴的发簪玉梳。看着里面躺着那根金蝉的簪子,檀嫄有些迟疑,思量再三,还是将它拿了出来,递给虹雨道:“将这根收起来。” 她今日头上戴的是冯景做得那根金簪。玉质怕摔,围猎兵荒马乱,人多手杂,还是将玉簪方起来比较妥当。 虹雨见她珍惜这枚玉簪,连忙放下匣子,双手接过玉簪好生收起来。 “幸亏冯三郎有心,送了你两根簪子,若不然这样的场合,是戴还是不戴呢?”檀娮在旁边将檀嫄的动作尽收眼底,端着药碗调笑。 檀嫄被说中心事,有些羞赧。走到她跟前,见碗中还有个底子,连忙嘱咐她全部喝掉。 半空中的手一顿,原本还想糊弄过去的檀娮见檀嫄一脸认真,大有她不喝便要灌下去的意味。没法子,只得憋气一口闷了。 在一旁清点物什的香雪自然看见了,抿着嘴笑。 在五娘子喝药这件事上,还得是四娘子。 一切清点无误,秦氏带着姊妹二人去正堂用早饭,檀逢和檀慎也已收拾妥当。 曲妪等人则带着几个健壮的女仆将箱子包袱抬到门外的车上。 停在前面的马车锃亮泛着油光,拉车的马鬃毛顺滑。跟在后面的两辆牛车也是洗刷的极为干净。牵马拽牛的仆从是衣裳干净神采奕奕。 坊市之内,相邻的几家隔街相望,都能看出对方对这次参与围猎的重视,彼此之间也在暗暗较劲。 正如檀嫄所料,待她们一家出城之时早已日上中天。 将车窗推开一条缝,姊妹二人顺着行进的方向望过去,车队首尾相衔,望不到头。目光穷尽的最前方,隐约可见旌旗猎猎,但圣人皇后仪仗着实窥探不到一点。 以檀家如今的地位,自然是没有资格参与圣人出城之盛景的,她们只能枯坐在马车里,随着大流缓缓前行。 马车行进的并不快,官道两旁聚集着不少百姓,交头接耳,对着各家的马车指指点点,似乎是在比较谁家的比较华丽,谁家的比较简陋。 檀娮便罢了,她南来北往见惯各地风景,檀嫄却觉得有些新奇。 之前几次是跟着冯景出门,自是按捺心中好奇,如今在阿娘阿妹面前便有些放纵,有些贪婪的看着窗外久违的天地,不由看得有些呆了。 檀慎屡屡回头见她迟迟没有关窗,连忙闪到一旁,勒了勒马缰绳,等马车走近方才拍马上前询问。 檀嫄摇头,见他面色红润,精神头极好,便顺势问了问他冷不冷。檀慎拽了拽身上的披风,有些得意的挑眉,表示早有准备。 檀嫄笑着叮嘱两句 ,关窗坐了回去。 她探头往外瞧的时候,秦氏一直关注着她脸上的情绪变化,眼中流露出心疼。待她坐了回来,早已收拾好情绪,温温柔柔的笑着看她:“风大仔细吹了脸。” 用手背摸了摸面皮,果然有些凉,檀嫄再也不敢贪图外面的风景,老老实实坐在车里。 途中有骑兵传信原地修整过一次,到了日薄西山,又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安营扎寨。 第29章 定昏时 坐了一天的马车,纵然是檀嫄身体好,也觉得有些疲累,当脚踩在实实在在的草地上,竟然有些漂浮之感。 双脚落地缓了缓觉得落到了实处,方才转身去扶檀娮和秦氏。 秦氏倒觉得还好,檀娮却已经有些走不动路,下车时身体颤抖,虹雨香雪配合着檀嫄将她半扶半抱了下来。 银竹很有眼色的早就布置好了软垫,檀娮有些不顾形象的一下子在垫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秦氏和檀嫄看着她在原地顺气,过了一会儿,似乎是缓了过来,对上两人担忧的目光,略微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安慰的表示自己没事。 “婉婉,我问了府医,说你这段时间身体比之前好了许多。”还有后半句话,秦氏为了避谶憋在嘴里没有说出来:怎的看起来比之从前又弱了两分。 檀嫄也是疑惑盯着檀娮的脸色细瞧。八月份从蜀州千里回到长安,檀娮似乎也没有这般疲累。 两人眉头越蹙越深,场面一时之间静默住了。 见檀嫄她们一脸严肃,檀娮连忙笑道:“叔父带我回长安的这一路走走停停,从没有一走一日的情形。” 说着依偎到秦氏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带着些撒娇的语气说:“都怪叔母把车铺的太软和了,让我总想睡觉,这才身子有些乏。” 生怕两人不信,又伸展自己的手臂,左右扭了扭身体道:“看我如今已经大好了。” 对上两人将信将疑的目光,檀娮一手撑着锦垫就要站起来。 看她的动作晃晃悠悠,檀嫄连忙起身,坐在她旁边的秦氏也是立刻扶住她的胳膊,略带嗔怪的说:“小心些,还不快坐下。” 见状,檀娮重又坐了回去,再度靠在秦氏怀中。秦氏揽着她,与还站在一旁檀嫄对视一眼,悄悄使了个眼色,檀嫄会意,又略坐了坐,找了个由头去了一旁,吩咐随侍的虹雨将香雪唤来。 檀娮一通耍宝,秦氏和檀嫄两人见状也不好细问,但是私底下问问贴身的侍女还有可以的。 听见檀嫄略带些清冷的语气,香雪话中带着笑意,开口替檀娮描补:“不敢劳四娘子问询,因近日天气转凉,五娘子的咳疾犯了,夜间总是睡得不好,白日里精神便差了些。” 闻言,檀嫄转身,看向香雪的眼神带着些怀疑,香雪倒是镇定,垂眸并不与她对视。 静静看了一会儿,确认香雪并没有什么异样,檀嫄略微放下心来,让她回去好生侍候,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禀报。 香雪应诺离去,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直到转过一棵大树,确定檀嫄看不清楚之后,方才悄悄送了口气。 将手心的汗在裙上擦了擦,方才调整表情回到檀娮身边。 秋日萧瑟,岸边的树上的叶子几乎全部凋落,零星还有几片挂在枝头,也无力抵抗冷风,挣扎几下后飘落在水中。站在河边,看着远处通红的落日,嗅闻着带着些许水汽的凉。 在这样的无边萧条中,檀嫄不由得感觉一阵惆怅寂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静静地想过事情了。 年少时喜爱热闹,华服美食,亲人好友,数不尽的新鲜热闹事等着她。后来遇见崔隐,她又一颗心扑在他身上。再后来,她又沉浸在无边的悲愤之中,用数不清的事麻痹自己。 这一刻站在这里,她的心这么多年来久违的平静下来。她好像向前走了许多路,又好像这些年一直停步不前。 祖父母、兄弟姊妹、崔隐、冯景、裴蘩……思绪好似一本厚重的书,数不清的人和事一页页出现在眼前,又似被风哗哗吹过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年幼的自己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热烈的笑着朝自己招手,潇洒转身离去。 檀嫄恍惚,那样的神态,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脸上了。 渐渐的,檀嫄笑了,无声而美好。 “嫄娘。”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 檀嫄闻声回头,火光映照下她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是冯景。 原来不知不觉,落日完全西垂,周围的树上也已经插满了火把,也算亮堂。 冯景目力极好,隔着很远便瞧见檀嫄静静地站在那儿,原本想等她转身。只是天色越发暗了,河边风凉,总是吹着与身体无益,方才出声打断。 只是他没料到,转过来的竟是那样一张洋溢着暖融融的笑容的脸。 在火光下,面色如玉,明眸皓齿,熠熠生辉。 似乎是受到冲击,瞳孔微缩,又在这美景下不自主的放大,显露出无边的惊喜。 他也被这笑容感染,在自己没有发现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如同火光般温暖明亮。 檀嫄走近,见他还瞪大眼睛对着自己傻笑,似乎是沉浸在什么美好事物中不可自拔,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声音打破了冯景的遐想,他连忙回神,眼前正是捂着嘴笑的檀嫄。 冯景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又见檀嫄穿得单薄,连忙解开自己的披风。 一只手半环着檀嫄的时候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手瞬间顿住,连忙低头看檀嫄的神情,生恐她面露不悦。 却不料对上檀嫄亮晶晶的眸子,娇艳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他听见她说:“多谢三郎。” 闻言,冯景心中大定,随之而来的是难言的激动,他屏息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小心翼翼的系好丝绦,唯恐碰到她,让她觉得自己对她有亵渎之心。 一个完美的结垂下,冯景心满意足的收回手,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不让檀嫄发现他颤抖的手指。 他的小动作自然没有躲过檀嫄的眼睛,檀嫄微笑没有揭穿他。两人并肩往帐篷的方向走。 檀嫄虽然高挑,但毕竟男女有别,带着冯景气息的披风裹在她的身上有些宽大,她垂下手臂,将披风拢了拢往上提着,不让枯枝落叶刮到。 “这么晚,三郎怎么过来了?”檀嫄有些好奇。冯公作为天子近臣,自然是随侍圣人左右,冯家的马车也是在队伍前面紧随圣驾。 “前几日我到府上拜访,伯父伯母说你去了外面铺子上。我等了半日,未见你归来便告辞离去。多日不见你,便想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许是受到檀嫄今日行动的鼓舞,冯三郎思念的话说出口。 旋即又反应过来,怕檀嫄误会,连忙解释:“刚才我去府上的帐子出看过,仆从搭得极好,并没有什么需要我帮把手的地方。又见你站在此处,便来寻你。” 似乎真的是多日未见,冯景有许多话想说,见他说的着急,檀嫄温柔开口道:“三郎不必解释,我都知道的。” 听檀嫄如此说,冯景欣喜,不由得又“嘿嘿”傻乐两声。 “今日马车劳顿,冯夫人可好?”檀嫄难得主动开口。 冯景连忙点头:“母亲常年去各地山上礼佛,已经习惯马车长途奔袭。且今日两位嫂嫂都随行而来,一路说笑并不如何疲累。” 闻言檀嫄点点头。 冯景又问了几句檀慎的课业,与檀嫄分享了近日看过的奇书,檀嫄话虽不多,但每一句都在回应。 纵使两人走走停停,脚步放得再慢也已经回到了檀家的帐子处。 一直翘首的虹雨银竹迎上来,在几步之外站定。 见前方的帐子是女眷所在,冯景停住脚步,接过檀嫄解下的披风。 “明日我并不一定能得空过来。再有两日便到高陵,听说……”话未说完,冯景倒是没有继续往下说。 见檀嫄还一脸认真看着自己,等着自己下面的话,冯景转移了话题:“到时候我亲手烤肉与你。” 檀嫄笑着点头。 冯景恋恋不舍,但出行队伍毕竟人所眼杂,他也不好再多待,告辞转身离去。 见他身影走远,檀嫄转身进了帐子。 再回头,冯景只看见微微晃动的帐帘。 听说此处白狐难得,我定要射中几只与你做件披风。 冯景脸上的笑容温暖和煦,迎面吹来的秋风似乎也暖了起来。将搭在手臂上的披风一展拢在肩头,冯景快步往前跑去。 一缕幽香飘来,待要捕捉又寻不到。 冯景边跑,边情不自禁的将披风扯到鼻尖闻了闻。 是檀嫄的味道,松香中夹杂着一丝桂香,淡雅悠长。 冯景脚步越跑越快,秋日的夜已经很凉了,但他跑回自己的帐子时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所在的帐子出士族子弟云集,数不清的灯笼烛火将此处照得极亮,不逊白昼。 见他回来,一人举着酒壶高呼:“长清过来喝酒。” 冯景如同没有听见一般,抱着披风如同一股风进了帐子,任凭好友如何呼唤也没有回头。 “长清这是怎么了?”呼唤的好友姓孟,家中排行第九,见冯景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的回头问旁边人。 坐在一旁的卫七支着一条腿,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另一只手举起酒壶喝了一口,状若无意的瞥了一眼帐子,转过头耻笑一声。 围坐在一处的众人见他没有说话,又似乎是掌握了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秘密,纷纷有些好奇,俱是往前凑了凑,七嘴八舌的问道:“怎么了?卫兄可是知晓什么?” 见众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卫七放下又喝了一口酒,将众人的心掉的高高的。 “今日我看见他往那边去了。”说着指了指瞧不见方位的远处。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过是随行的车队罢了。 “往那处有何稀奇?”有人不解。 “你个榆木脑袋。”卫七见众人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又再度指了指,有些高深莫测的道:“那边有什么?” “车?” “马?” “帐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没有说到点子上。 卫七有些无语的看着这群糙汉子,心中腹诽:怨不得都找不到新妇。 “哦……”旁边的孟九突然反应过来,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呼。 见他似乎明白了,卫七一挑眉,示意:懂了。 “什么?什么?”众人又凑到了孟九面前。 孟九手指一指远处:“那边不止有车、马、帐子,还有……” 再度卖了一个关子,孟九方才揭晓:“还有檀家四娘子啊。” 卫七一拍膝盖,示意孟九说得正中红心。 众人恍然大悟,面面相觑。 “长清竟然真的喜欢那檀氏女?”其中一人有些不可置信的开口:“我妹子师从大儒,才比班昭,他可是都没看上啊。檀家一个破落户的小娘子,就让他这般念念不忘?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竟然还巴巴的追了过去。” “哎?”卫七伸手一指他,有些没好气的道:“这话你就此时说说罢了,在长清面前只字不要提。小心他与你翻脸。” 众人煞有介事的点头。 那人也知晓冯景的脾气,只是有些气不过:“我知道,只是为我妹子抱屈而已。” “彼之破缕,彼之锦衣。”卫七似乎是深有感触,喟叹道:“情之一字,妙不可言呐。” 众人纷纷赞他总结到位,又喝了几口酒,话题便转到别处。 他们自然没有注意,距离他们不远处,一处帐子遮蔽的阴影处,崔隐不只何时起便站在那里,将众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看着冯景的帐子,崔隐有些面露不善。 站在他身后云七和云九对视一眼,俱是感到有些心累。 这已经是郎君第几次偷听了?云七眨眨眼。 我哪知道?不是你跟在郎君身边的时候多些?云九瞪视。 唉,但凡遇见檀娘子,郎君似乎不怎么英明。云七摇头,云九也摇头。 彼之破缕,彼之锦衣。 崔隐暗自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嗤笑一声,看了一眼远处的卫七转身回了自己的帐子。 正在喝酒的卫七无端感觉一阵寒凉,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左右望望无人,有连忙灌了几口酒。 秋风凉人心呐。 第30章 破晓初 崔家帐子比之别家更加精巧雅致,帐子内四角挂着琉璃六角灯,一圈灯火环绕着中间一张大案。 虽不过只暂时歇息一晚,仆从们也按照郎君平日的习惯,精心布置好了桌案床榻,尽量让郎君能舒服度过一晚。 两个小侍女正拿着熏笼沿着帐子边边角角仔仔细细熏着,忽听见外面脚步声。 不待立在帐帘旁的仆从抬手,崔隐已经一甩袍袖摔帘而入。 云七云九快步跟在崔隐身后,哪怕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只看背影便晓得崔隐此时定然是面色铁青。 果然,面色不善的崔隐掀袍坐在案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接着又吐了出来。 “凉的。”他并不恼怒,只是声音比平常更加冷了三分。 不需要仆从侍候,躬身候在一旁的云七云九立即上前,一人拿走茶盏,一人连忙到旁边倒了一盏,小心翼翼放到崔隐面前。 幸亏崔家的仆从行事细致,茶炉上一直煨着热茶。 抬眼看他没有对茶表示出不满,两人俱是悄悄松了口气。 云七对着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的几个仆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去门外等着。 帐子里只剩下三人的时候,沉默半晌的崔隐将茶盏放下,拿起放在一旁看了一半的卷轴慢慢伸展开,又“唰”的一声合上,有些没好气的吩咐:“去给那个卫七找点麻烦,这几日不要让他过得太舒服。” 云七云七面面相觑,支支吾吾没有应承。 “嗯?”崔隐抬头看向两个越发不听话的侍从,眼神锐利。 两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云七率先一步垂首应诺,云九紧随其后。 崔隐觉得无趣,再度拿起那卷轴,不过粗略瞧了两行,随即又扔到了桌案上,起身踱步到烛台前,看着跳跃的火光,心中咀嚼卫七说的那句话。 彼之破缕,彼之锦衣。内心难以掩盖的烦躁提醒崔隐,他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 心底暗自嘲笑自己一声,若是半年前有人跟自己说他有朝一日会因为檀四娘子坐立难安,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但如今…… 想到那个看向自己满眼清澈的女娘,崔隐久违的升起征服欲。 他是锦绣堆里长大的,还从未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车队又行了将近两日,在第三日的黄昏时分,终于到了高陵。 车队人马驻扎在一处巨大的缓坡,北面是广茂的山林,山林之后是一处断崖,早有皇家卫队将此处团团包围。 圣人皇后处理政务以及安寝的帐子扎在缓坡最高处,周围零星几个是随行妃嫔所在。其余各家的帐子呈现半环形四散在各处,拱卫中间的御帐。 御帐前面空出一大片空地,圣人将在这里射出第一箭,也是之后几日饮宴的地方。 檀逢官职不高,距离御帐很远,远远的甚至能看见御帐的帐帘。好在檀家的仆从极有经验,选的一处靠近山林,取水捡柴都十分方便。 今日天色已晚,圣人早已安排卫队传话安排第二日的行程。众人行进多日,人困马乏,早早便洗漱安歇,一宿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秦氏招呼人将檀嫄檀娮姊妹二人收拾妥当,往女眷席位去了。 此处早已用帷幔层层围住,外人从此路过,窥探不见一丝一毫。帷幔之间预留几处缝隙,隐约可见外面的景象,但也瞧不真切。 宫中女官太监进进出出,实时将外面的情形传递进来。 说圣人一箭射中一只大雁,高坐的皇后带头微笑拍手叫好,随侍的妃嫔女眷们也叠声恭维。 又有人进来传燕王率先射中几何,某某郎君又射了什么稀罕物等等。 檀嫄她们坐在席末,在听见燕王第一个射到猎物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席间一阵沉默。 皇后淡淡地说了一句:“燕王当真神勇。” 席间无人敢应声。 这是檀嫄是第一次参加畋猎,所有人坐在一处,案前的吃食是冷的,热茶更换的也并不及时。 没有人敢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交头接耳,皇后没有说话,说有人都是静悄悄的。皇后开口,所有人又得赶紧附和。 没有想象之中有意思,大家困在帷幔之中,尚且不如在家中舒坦自在。 檀嫄再一次在心中感叹一句无聊,与邻座的檀娮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随着大流点头称是。 中午领了皇后的赐宴,分得了一块小小的鹿肉。据说是圣人所猎,恩赏所有人。 一顿饭吃得艰辛,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帐子,檀嫄连忙吩咐人拿碟子果子。 又看檀娮,她早已经面色惨白,因肠胃不适在旁边抱着盆盂吐过一遭了。 待腹中空空,檀娮方才觉得好受了些,有些散漫的靠在榻上,端着茶盏小口小口的喝。 檀嫄忧心忡忡,再度提及:“从家中带了府医过来,让她过来看看吧。” 檀娮摆手拒绝:“我不过是受用不了那块鹿肉,不用大惊小怪。虽说离御帐隔着老远,但到底人多眼杂,让香雪拿丸药吃了便好。” 檀嫄也知道在外熬药不方便,但还是觉得让府医看看才能放心。但终究是拗不过檀娮。 又盯着她吃了丸药,见面色渐渐好转,方才放下心来。 午后,皇后身边的人传来消息,说娘子们可以随意活动,秦氏便在帐子中歇了。 亲眼看着檀娮喝了小半碗粥,躺下睡着之后,檀嫄方才带着人往外走。 各家的帐子前都有侍女来来回回,生火支灶、煮水烹茶,一路上并没有遇到熟人。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隐约能听见山林中传来马蹄声、狩猎声以及欢呼声,当真热闹非凡。 檀嫄不敢走得太远,只沿着缓坡慢慢往下走。午后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感受着靴子踩在枯黄的草地上的滋味,嗅闻着些许冷冽的秋风,只觉得身心轻快。 难得起了兴致,脚下越走越快,到最后竟然小跑起来。幕离遮挡之下是阔别已久的笑容。 无声却欢畅。 虹雨和银竹笑容满面跟在后面,看着女娘轻快的背影,两人也很是开心。 突然,檀嫄透过幕离的缝隙好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停住脚步。 停下脚步掀开幕离,定睛一看,果真是裴蘩,正朝着远处一个白色的帐子后面走过去。 那个帐子是存放牛马粮草的地方。 有些疑惑的打量了一下四周,没什么人。 裴蘩往这边来干什么? 心中思索,脚下快步跟了过去。 转过帐子,檀嫄看见裴蘩的背影,刚准备喊她,却见一个赭色衣衫的老妇人出现在眼前。 檀嫄一惊,下意识躲到了帐子后,差点儿与紧跟在后面的虹雨银竹撞个满怀。 借着帐子的一角遮挡身形,三人屏息凝神,却听不清楚两人的对话。 虹雨银竹将檀嫄挡在身后。银竹胆大心细,悄悄探出头去,那老妇人递给裴蘩一包东西,似乎又叮嘱了两句。 见那老妇人边说话边四外张望,似乎行事很是谨慎,银竹也不敢太招摇,只敢小心翼翼探出一点儿脑袋,盯着两个人的嘴唇看。虹雨也紧紧贴着银竹的脊背,奋力支棱着耳朵听。 无奈相隔太远,说话声音又小,两人只听得到什么药、女娘之类零星几句话。 直到裴蘩和那老妇人相继离开,檀嫄等人才从帐子后面出来。盯着裴蘩远去的背影,她又是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虹雨和银竹两人将看到和听到的话仔细跟檀嫄说了。不知道其中的内情,纵然是天纵奇才也才不得其中含义。 一时之间,檀嫄失去了继续游玩的心思,心神不属的往自家帐子走。 “女娘。”跟在身后的虹雨银竹突然喊了一声,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檀嫄一愣,诧异的看向突然将自己一左一右护住的两人,因专心致志的想事情,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及。 “娘子去哪儿?”身前突然有人说话,是一贯清透越骨的好听。 这个声音,檀嫄过耳不忘,是崔隐。 檀嫄连忙收回自己漂浮的心思,敛衣行礼算作打招呼,擦身准备走。 “娘子去哪儿?”崔隐不厌其烦,在檀嫄擦身而过的瞬间,又问了一遍。 见状,檀嫄只得停住脚步,含混的说道:“整日待在帐子中有些烦闷,此地景色甚好,便出来看看。此时天色不早,恐家人要来寻,正准备要回去了。” 言辞并不失礼,但不打算与对方深聊意图相当明显。 崔隐却并不放弃,见檀嫄侧身对着自己,时时刻刻准备想走,到也大略顺了她的意。 “正好我也要回去,可以一起。”说罢便抬腿向前,似乎是想一起走。 闻言,檀嫄倒是迟疑了。 再往前便是各家的帐子,崔隐本就是众人的焦点,她可抵挡不住众人打量的目光。 更何况她一个已经定了亲的女娘和外男在一起,传到冯家的耳中又像什么话。 思及此处,檀嫄站在原地不动。 见檀嫄没有想走的意思,崔隐嘴角微勾。但无奈檀四娘子被幕离遮住了目光,见不得这堪称得逞的笑。 “不知崔郎君喊妾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听到她这一副公事公办的话,连自称都拿出来了,可见当真是避自己如洪水猛兽了。 崔隐心中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不适,却并不想放过她:“方才见娘子似乎心事重重,可是发生了什么,不知某可能帮娘子解惑?” 闻言,檀嫄心中一动。 她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不代表崔隐也不清楚。但…… 檀嫄迟疑,裴蘩牵扯其中,在没有弄明白原由之前,贸然开口,很有可能给裴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想到此,檀嫄又看了崔隐一眼,毕竟崔裴两家的争斗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他很有可能借此落井下石。 考虑到了这一层,檀嫄到底没有说什么:“不过是多年没有外出,幸而仰赖天恩能够参加畋猎,一时心生感慨罢了。” 檀嫄原也是随便找个借口,但崔隐极容易多思多虑,听她这话,思及也是因为自己她才多年不出门,不由得有些尴尬。 似乎是察觉到了崔隐有些不对劲,檀嫄抬头看他,但幕离遮挡太多,到底是看不清他的神情的。 “既如此,娘子继续,某先走了。”说罢,崔隐转头边走,留檀嫄一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刚才这人还一副要跟定自己的样子,此时竟然说走就走? 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檀嫄恍然大悟,看着崔隐的背影,无奈笑了笑。 这人,不会以为自己在抱怨吧? 檀嫄摇头,将崔隐这一小段插曲抛诸脑后,回了自己帐子不提。 第31章 日当头 “郎君,刚才檀四娘子分明是见到了裴家娘子,何不问问她听到了什么?”云七云九跟在后面,云七有些沉不住气,但崔隐毕竟积威甚深,也只敢探头小心地建议。 他们其实跟在檀四娘子身后很久了,自然也瞧见了裴家娘子。只不过见檀嫄一直躲在帐子后面,似乎在观察裴家娘子,他们也不好出声打扰。 况且,他们也想知道裴蘩想干什么。 裴家这一段时间的行动十分不同寻常。 家中郎君与朝臣的来往突然密切起来,后院女眷也多次召集权贵之家饮宴。 特别是在永济县主的宴会上,竟然企图带走檀嫄。事后他们查过,宴会结束后不止一家女眷遭了劫难,第二日方才被送回。 更关键的是,背后的人他们竟然查不出来。在长安城发生的事情,连云字部的人都能瞒过,这还是第一次。 但有一点他们很清楚,裴家与此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与那个裴十二娘脱不了干系。 “郎君,会不会和燕王有关?”见四下无人,云九小声猜测。 “燕王无召回京,又说要娶裴家娘子。裴家又一反常态广泛结交,说与他没有关系都没有人信。”云七依旧是心直口快,在旁边补充。 两个下属在身后絮絮叨叨,崔隐也是思绪万千却一言不发。 渐渐地,身后两人见崔隐一直没有说话,两人交谈的声音也慢慢降低,最终归于无声。 三人就这样沉默着,回了崔家的帐子。 云七觉得,自家郎君自打在大理寺门口见过檀四娘子之后,便有些奇怪。 他自诩是崔三郎身边最得力的人,只要一关系到檀嫄,他就对崔隐的行动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今,更可以用喜怒无常来形容,明明在山坡上看见檀嫄的时候,巴巴跟了上去,心情也明显极好。 不过说了三两句话,又情绪阴沉了下来。 云七如此,云九更甚。他到崔隐身边时间不长,原本还很是羡慕云七一直能光明正大生活在崔家,如今倒是感到云七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主子性情这般难以捉摸,做奴才的得如何费神啊。 云九心中有些大逆不道地想着,一时之间思绪飘远,直到云七戳他才猛然陡然回神。反应过来之后发现,原是崔隐唤他。 抬头,猛然对上的就是崔隐如冰雪一般平静到冰凉的眼神。 深秋初冬之际,他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段时间轻松的生活,让他的警惕心不知什么时候下降到如此地步,竟然在主子面前胡思乱想。 身体比之大脑更先一步反应,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垂首不敢言语。 “告诉云通,畋猎结束之后让云廿去府中候着。至于云九,自去领十鞭。”崔隐轻描淡写决定了云九的去留。 两人丝毫不敢反驳。 “云七,让裴家那边的人盯紧裴十二娘,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崔隐接着吩咐:“另外,把所有关于燕地的消息全部送来。” 崔隐将这段时日的事情通通拢在一起,一个个点如同萤火在脑海中闪烁,他总觉得缺少一根将它们全部串联起来的线。 到底是什么呢? 见崔隐再没有什么吩咐,云七上前换了一盏热茶之后,与云九悄悄退了出来。 甫一出门,云七便将云九拉到了一处,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他肩膀就是一拳。 “你刚才在想什么?这下好了,又得回去,还得挨一顿鞭子。” 云九也是懊恼,但于事无补,好在崔隐罚了他。若是一声不吭由着云通处置,他才得吃一顿大苦头。 “郎君已手下留情,你回去再待一段时间,还会有机会的。”云七无能为力,只得拍拍他的肩膀,好生安慰。 主仆三人或愁或忧自然是与檀嫄无关的。 她回去的路上不似刚才畅快,满脑子都是裴蘩。有心想问想管,但是却又知道自己碰不得管不得。 就这样有些深思不属,不过刚转过一个帐子,身后的虹雨银竹便小声唤她。 檀嫄思绪回笼,抬首见一人俯首而立,背对着檀家的帐子正望远处眺望。 即便是隔着幕离,她也能看出来是冯景。原本愁绪满怀一下子轻松许多,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上笑意。 她快步往前,边走边将幕离摘了下来,打心底里不想隔着一道障碍与他说话。 似乎是也听见这边的脚步声,冯景转过头来,见是她们,俊逸的脸上露出一贯的清朗笑容,小跑着迎了上来 “刚才拜见伯母,说你出去了,我便在此处等你。”跑到檀嫄跟前,不等她开口问,便主动解释。 听他说已经拜访过秦氏,檀嫄便知他等了有些时候。抬头看看日头,有些紧张地问:“这个时间你应当在圣人身边才是,怎的过来了?” “圣人有事与重臣商议,让我们随意狩猎。”冯景看出她的急切,连忙解释,接着又开心地与檀嫄分享今日收获:“刚巧,我遇到了两只赤狐,毛色极好。射箭的时候好在没有伤到皮子,已着人送了回去,找匠人销了给你做一件大氅。” “好。”檀嫄笑着点头,没有拒绝。 见状,冯景脸上笑意更浓,俊朗的脸上竟然笑得有些憨傻。 两人没有回帐子,反而朝着不远处的山坡走去。冯景跟檀嫄讲他今日所见所闻,说他猎了什么猎物,与哪些好友聚在一处。 事无巨细,似乎是将自己所有都摊开捧到檀嫄面前。他想让她了解自己的所有。 “我还猎了几只狍子,等晚上烤了让人给你送来。”见离帐子越来越远,冯景率先停下了脚步。 见檀嫄点头之后,又说道:“这几日圣人会召见各家的郎君,我可能没有机会过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檀嫄继续笑着点头。 冯景思来想去,自己想说的话似乎都已经说完了。一时之间,两人之间有些沉默。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眸中倒映着彼此的笑脸。 檀嫄觉得脸热,莹白的脸上两抹飞霞。她率先挪开了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偏过头,状若漫不经心地瞧着远处的风光。 这两抹红看在冯景眼中,只觉得胜过他曾经看到过的无数风光。一时之间有些呆了,情不自禁上前半步,握住了檀嫄的手。 檀嫄愣了,下意识想要收手,却在看到冯景赤红的双耳之后停住了。 她再度对上冯景灿若星子的眼眸,在他虚拢的掌心缓缓转动手腕,手心向上回握住了他。 微凉的掌心与他温热的手心相对,两人俱是觉得心底一颤。 刹那间,如血一般的一片红从冯景的双耳蔓延到脖颈。 檀嫄自是将这一场景尽收眼底,原本微微勾起的唇角逐渐往上,笑意从嘴角弥漫到眉梢。 美目盈盈如水,里面逐渐盛放了从前没有的情意。 冯景觉得此情此景醉人心魄,一时之间有些情动,握着檀嫄的手慢慢收拢,将她的柔荑完全包裹住。 虹雨银竹原本见冯三郎动手动脚,心中都是一惊,刚想上前,却又见檀嫄的动作,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背过身去。 “嫄娘,还有五个月。”冯景轻声说。 檀嫄疑惑,随即明了,是他们的婚期。于是点点头。 “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只对你好。”冯景继续说。 郎君的眸子明亮干净,毫不避讳地与檀嫄对望,似乎是想要将满满的情意、承诺通通说与她听。 檀嫄再度点头:“我相信你。” 冯景笑了,握着檀嫄的手不想松开。 其实,他更想不顾一切地抱住她,紧紧地抱着,帮她抵挡所有的寒风,只留一片温暖。 但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在唐突她,他想让她知道,在他心中,她是珍贵的,是稀有的,是明珠。 嫄娘,我的心意,盼你能明了。 是的,我明了。 “回来了?”檀嫄回到自己的帐子,刚放下帘子,便听见一旁有人调笑。 檀娮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卷书,一盏茶,袅袅而上的松木香在整个帐中飘散。 “刚才在叔母那儿遇见了冯三郎,他又来找你了?”檀娮挑着眉,一脸好笑地看着霞光未散的脸。 檀嫄没有说话,净了手之后走到她身边,与她肩并肩坐在一处,端着茶盏,微微探头望过去,转移话题:“在看什么?” “诗经。”檀娮回答得干脆,接着学着学堂启蒙时的样子,摇头晃脑来了两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还未说完,檀嫄便嗔怪地瞧着她。檀娮心中明了,点头表示自己不说了。 不过停了两息,檀娮又带着几分好奇地转头问檀嫄:“不过说回来,冯三郎来找你,是不是有些过分勤勉了?在家中也是如此,隔三岔五,不是人来就是物来。” 话音刚落,有些恼羞成怒的檀嫄放下茶盏,扑到檀娮身上挠她腰间。 “你还说,你还说。” 檀娮笑着仰躺在锦垫上,蜷缩着腹部笑得花枝乱颤,不住地告饶:“不敢了,好姊姊,我不敢了。” 姊妹二人笑着闹在一处。 待笑意平息,檀嫄也在她身边躺下,头挨着头看着穹顶。 “冯三郎是好的。”檀娮感慨一声,侧脸看向檀嫄:“你也并非无动于衷。” “我非草木。他一片纯善,我想试着迈出这一步,不想辜负。”檀嫄回答得也坦然。 檀娮盯着她的侧脸,能看见她嘴角带着的笑意,眼眸也亮晶晶的。知她说的是实话,便转过头说了一句:“那就好。” 慢悠悠地跟对方将自己今天下午的所见所闻,檀嫄突然想起裴蘩,嘴角的笑意一顿。 没有听到她继续说,檀娮侧脸,好奇地询问。 檀嫄缓缓起身,面上带着些凝重,将遇到裴蘩的事情,以及虹雨银竹所看所听一一说了。 檀娮也是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不过她的关注点和檀嫄不同:“没想到裴娘子如今竟然掺和到这样的事情中去了。” 檀娮与裴蘩并不算熟识,但想来是因为两人身体都不算好的缘由,很长一段时间,檀娮是有些羡慕裴蘩的。 她洒脱自由,时常有与时下娘子们不同的想法。她以为,裴蘩会一直坦荡潇洒下去的。 但如今听檀嫄说来,她似乎参与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中。 想到此处,又见檀嫄眉头紧锁,檀娮再度劝慰:“赫儿,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既没有说与你,你贸然参与,并不合适。” 这话檀娮之前便说过,檀嫄又何尝不懂,但她如今是十分担心中还夹杂着一分不甘心。 “命运强加于人,都只得向前看,往前走。”檀娮一语定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出自《周南·桃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日当头 第32章 有风来 檀嫄的纠结,檀娮是看在眼里的,这纠结的根源,她也心知肚明。所以檀嫄想不开,她虽无能为力,但还是尽量去宽慰。 说一些在蜀州时的趣事,回忆一下昔年故事,时间倒也过得快了许多。 见檀娮这么卖力地哄自己开心,檀嫄倍感窝心。 到了晚间,皇后殿下身边又有人过来传话,招呼大家去侍奉。秦氏母女三人重新梳妆打扮,结伴而去。 走到半路遇到了裴家几位女眷,因着裴三老夫人的缘故,秦氏上前与她们热切寒暄。 这一次裴家老夫人一辈都没有来,来的是几房的媳妇并裴蘩,还有一些旁支的女娘,想来也是想趁着难得的好时节,出来放松放松。 裴家人对秦氏等人并没有表现出相同的热络,只有长房长媳出来说话,也不过是随意应付着。 好在秦氏也不在意这些。本就是远亲,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子上好看便罢了。 裴家有几个小娘子似乎是年纪尚小,也并未见过檀嫄檀娮等人,有些好奇,稍微年长些的便小声解释。 姊妹二人自然能察觉出裴家女娘对自己的打量,不过她们习惯了众人的注视,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应。 看着跟在众人身后,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裴蘩,檀嫄下意识落后几步,与她并肩而行。 “阿芃。”檀嫄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眼中的担心却是抑制不住的。 裴蘩与她相交多年,两人是至交好友,自知一举一动瞒不过对方。 所以对上她担心的眼神,心中震动之余垂下眼眸并不与她对视,鸦黑浓密的睫毛将所有的情绪遮挡,面上带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原本便是面前维持在嘴边的笑意慢慢消失,檀嫄倔强地勾着唇角,露出一个堪称苦涩的笑容,可惜裴蘩没有看见。 裴蘩神态中带着明显的抗拒,檀嫄自然也懂,更加不知道从何处开口合适。 而当下时节也并不是适合追究到底的时机,故而只能沉默着,失去了往日的亲昵。 檀娮跟在檀嫄侧后方,自然是将两人之间的来往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了然慨叹:就知道劝不了。 宴席设在帐前空地上,用长长的锦帛分出男席和女席。篝火熊熊燃烧着,将众人面庞映照得通红。炙烤后的肉味香气四溢,夹杂着篝火燃烧后火星的迸裂之声,清晰地传到席间每一个人的耳鼻之中。 在宫人的指引下,母女三人坐到自己的席位上。看着朝自己点头示意后向前走去的裴蘩,檀嫄一阵黯然。 她们明明是无话不说的好友,不过短短几月,怎生分成这样。 “你别怨她。”坐定,身旁的檀娮发现她兴致不高,再看看远处的裴蘩,小声安慰:“你追问得太紧,她不知从何说起,又不想骗你,自然得躲着你些。” 檀嫄并非看不破人性人心之人,只是但凡涉及身边人,她便容易陷入迷惘,檀娮懂她纠结。 “她有她的选择,你应当相信她。”檀娮轻拍檀嫄的手背:“纵然她走上一条你觉得不对的路,你也没有阻拦的权利。因为你不是她。” 檀嫄这几日的纠结,檀娮全部看在眼里,因为懂她心底的痛苦,檀娮一直不想把话说得太过直白。只是如今看她似乎勘不破迷障,只得将话说得再严重些。 听到这话,檀嫄心中不由一震,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恰在此时,传来一阵唱喏,是圣人皇后相伴而来。一刹那,席间原本的嘈杂吵闹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静默行礼,只余衣袂交错和篝火迸溅之声。 檀家的位子离得远,上首二人是何模样看得并不真切。圣人似乎如传闻中所说身体并不康健,最起码在檀嫄听来声音底气不足,在空旷的草地上,传到她们这边也不甚清楚。 就算不知道圣人和皇后说了什么,坐在末席的人也知道跟着旁人举杯逢迎,倒也是不会出什么差错。 在这个时节,哪怕是温热的酒,倒出来一时半刻也就凉透了。檀嫄随着众人举杯,抿了两口之后,便不动了。 案上的菜品也多是凉的,席间众人的心思倒也不在酒菜之上。 待圣人皇后饮过几杯,早已候在一旁的舞者在一阵紧密的鼓点声中悄然上场。 众人似乎早已按捺不住,见乐舞已起,三三两两结伴离席往上首走去。纵然是不能在圣人面前露脸,在三公九卿面前混个脸熟也是不虚此行了。 女眷一席也有不少人簇拥着往前走。又待了一会儿,秦氏起身,也带着姊妹二人往相熟的人家去应酬敬酒。 冯夫人自然是拉着她亲亲密密说了一会儿话,又与往来的诸位夫人介绍一番。 冯家高门,聚集在冯夫人身边的官眷越发得多,檀嫄找了个由头退了出来。见秦氏带着檀娮聚在一处,她便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安心坐着。 周围的人越发少了,她也觉得自在不少。让身后的小宫女将酒壶放到案上,让她不必在此处一直候着。 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檀嫄看着前方翩然跳跃的舞者,手中的剑虽未开锋,倒也寒光凛然。腾起、落地,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些长安城中少见的利落干脆。 渐渐地,檀嫄看出了神,直到听见有人唤她才恍然回首。 昏黄的篝火下,冯景的脸出现在眼前。 此时此刻,他举止不似往日文雅,有些不顾及形象地蹲在她的面前,火光在他带着笑意的脸上跳动,黑色的眼眸中是一如既往的光亮温暖。 檀嫄忍不住也回以微笑。 虹雨银竹见檀嫄神情,走远几步到远处放风。 冯景保持蹲着的姿势挪到她身边,顺着她刚才目光的方向看过去。 此时,所有的舞者匍匐在地,唯独一名女舞者手握双剑,在鼓点声中跃动,又骤然休止,舞姿矫健轻捷,一举一动豪迈灵活,引人瞩目。 在这一舞中,檀嫄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释放。似乎是什么积压许久的东西,慢慢从心口移开,滚烫的血液再一次从此处流动。 砰、砰,带着生命力和令人向往的自由。 “这是满堂势。”冯景轻声说道。 檀嫄于舞蹈一道并不精通,却觉得这名舞者剑势不错,恣意潇洒,一举一动也恰到好处,应当有不浅的功底。 “这名舞者出自蜀中李氏,前朝也算一方豪族,族中子弟多习剑。后世子孙虽然沦落,想来还是有些家学在的。”看出檀嫄脸上的赞叹,冯景再度开口。 这些事檀嫄自然是不知的。她看向冯景,脸上带着惊诧。她没想到冯景竟然能看出她的所思所想。 在冯景眼中,檀嫄的一举一动都极为简单易懂,见她强自掩盖震惊的样子,忍不住笑意更浓。 当真可怜可爱极了。冯景心想。 “三郎怎的不去饮酒?”檀嫄有些疑惑,这种时候他怎么有时间过来。 “刚才已经敬过族亲恩师,与相熟的人家也打过招呼。见你独自一人,便想过来寻你。” 冯景嘴上轻描淡写,实际上他早早便在席间找檀嫄的身影,见她一人回来,匆忙与其他人说了几句话,寻了由头过来。 原本还想着找个借口,待真见到檀嫄,便忍不住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檀嫄也并不觉得羞赧,见他一直蹲在原地,略微想了想,起身,把自己的锦垫让给他,自去拿了檀娮的坐着。 冯景见她起身有些惊讶,又见她这番动作,心中更是欢喜。 但考虑到此处毕竟人多,一瞬间的欢喜过后,又生出些拘谨,有些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檀嫄坐定,见冯景还站在原地不动,索性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摆。 冯景低头,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眸中一片清澄,带着些疑惑。 冯景挠挠头,罕见地露出几分傻气,原地踱了几步,方才笑容满面地在她身旁坐下。 檀嫄松开他的衣摆,再度将手规矩放在膝盖上,偏头看向远处。 冯景原本还有些慌张。但见檀嫄明艳的侧脸在篝火下闪耀着夺目光彩,神态从容安定,他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两道身影,一高大,一娇俏,看着相同的方向。偶尔凑近说两句话,带着旁人融入不进去的亲昵。 崔隐手拿酒盏,状若无意地从身后路过,将两人一番动作尽收眼底。 旁人看来,崔三郎依旧姿态闲适潇洒,唯独身后的云七注意到郎君手中的酒盏似乎传出了“咔咔”碎裂之声。 可怜的云七面上淡定,心中早已龇牙咧嘴,涕泗横流。 自家郎君去哪里不好,偏偏来这末席。来便来了,偏偏这冯三郎没有眼色的也在。在便在,偏偏还与檀家娘子如此亲密。 看着崔隐的背影,云七又有些疑惑。 怎生觉得自家郎君这段时日,总悄无声息出现在别人身后呢? 主仆二人从远处路过,银竹眼尖,自然也发现了。与虹雨对视一眼,准备回去之后再同檀嫄说。 宴饮至晚方散,见女眷三两结伴而回,冯景连忙起身,同檀嫄道别之后,小跑着转过篝火堆,转眼便不见了人影。 檀娮回来,见自己的锦垫不见了,又看了看檀嫄身边闲置的锦垫明显不是自己的。 又见虹雨银竹脸上笑嘻嘻的,瞬间了然,不甚在意的拖过来,意味深长的朝着檀嫄挑了挑眉。 檀嫄却淡定从容不同往昔。她与过去周旋许久,也应当彻底放下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