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剩吉姆嘴里不断咀嚼的声音,让人莫名觉得他嘴里嚼的不仅仅只有番茄,还应该有一个更多汁,更有嚼劲的食物,也是红色的,也有外皮和内里……
亚历克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想起自己随手放在床头的乐高小人。如果当时自己忘记了这件事,又或者和段行一样,只把吉姆的话当成了一段无聊的睡前故事,那今天早上躺在地板上被扒皮抽筋的人会不会变成他?
童年的安全屋从黑暗中露出獠牙,而今晚獠牙又会扑向谁?自己死了没关系,但如果他的任何一个朋友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吉姆舅舅终于吃饱了。他捏着餐巾按了按嘴角,笑容灿烂地指着桌子对他们做出了“请用”的手势。他似乎对自己房子里出现一具尸体这件事毫无芥蒂,一边哼着俏皮的小调一边上楼,歌声踩着血腥的音符,在八音盒卡壳的伴奏中绕着房梁跳舞。
亚历克斯望着舅舅的背影,蓝色的眼睛里掠过一道阴影。如果......如果吉姆就是背后的凶手,那即使是他最亲爱的舅舅,他也绝对不能原谅......
沉默中,林沂拉了拉一旁的李尘雾,示意他一起出门。
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了,空气清冽,一呼一吸间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浸在冰水里洗了一遍。林沂身上还穿着入梦时那件薄薄的衬衫,他刚探出一个头就退了回来,把紧跟在他后面的李尘雾抵退了好几步。
李尘雾:?
“好冷。”林沂转头看了李尘雾一眼。
林沂此人从来只做不说,上司当久了,也没有跟别人报备工作的习惯,更别说详细地提及内心感受。李尘雾一听就知道他在使唤自己,便也是任劳任怨地变出一件白色羽绒服给他披上了:“您穿好别着凉。”
屋外的怀特小镇埋在一片白里。镇上的屋舍低矮,布局分散。也许是因为天气原因,路上没有其他的行人,林沂两人踩着深雪前进,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小镇中心有一个圆弧形的下沉广场,广场中央立着一颗老旧的圣诞树。针叶泛着干涩的灰绿,尾部微微蜷缩,露出了里面枯瘦、发黑的枝桠。它身上缠绕着的一圈颜色黯淡的彩灯,树顶上还挂着一颗硕大的金色星星。
林沂绕着树走了一圈:“你觉得亚历克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想听什么版本的?”李尘雾挑了挑眉。
林沂:“没那么酸的。”
李尘雾轻笑了一声:“阳光,真诚。小时候有受过挫折,但最后都能成功克服。因为见过太阳,所以黑暗对他来说永远都是暂时的,对吗?”
林沂对他准确的分析倒不意外,算是默认了。
“所以这种人......”李尘雾似乎想变出他那把扇子,但看着天气又放弃了,“永远向善,永远心怀希望。总是会以最大的善意揣摩人。他身上的光芒吸引着身边人的目光,让人不知不觉地愿意追随他,信任他。但同时也导致他接受不了背叛,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
林沂点了点头:“几年前,亚历克斯的团队在竞争一项指标。他信任他的团队,将他的后背完全交付给了成员们。但其中一个人却将协议机密提前泄露给了竞争对手,导致他当时差点面临亿计的损失——我就是在那段时间认识了他。”
“一个被蛇咬过的人会永远记得那份痛感,”林沂抬头望向树顶,褪色的塑料星星工艺粗糙,边缘的粘合线清晰可见,“我怀疑亚历克斯的这个噩梦会和‘背叛’有关。”
“或许还不止哦。”
林沂看向李尘雾,后者则对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背叛不一定都是坏的嘛。”
这番话云里雾里,林沂琢磨一番,也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但李尘雾却不愿意多说了,只让他等着看,以后会懂的。
广场右上角有一间木屋。林沂之所以会注意到它,是因为木屋门口挂着个大大的木牌,上面刻着:general store(杂货店)的字样,
林沂上前推开门,门上铃铛发出叮铃一声,宣告店里有客人来了。杂货店里光线很差,木头货架上满是黑色的污渍。各种机械零件摆放在货架上,整个店里弥漫着一股机油的气息。墙壁上廉价的墙纸已经有了斑斑点点的霉迹,有些地方还大片大片的剥落了下来。
门口柜台处坐着个人——说实话,一开始林沂还以为那是长出了草的破布堆。他背对着林沂,一头粗糙的毛发像是打结的毛线球,其中还混着大块的污垢和头屑。他的身上披着一件臃肿的黑色棉袄,上面爬满了灰色的补丁。还没来得及塞进去的棉花从缝隙中探出头。林沂还没靠近,就闻到了那人身上有着一股机油混合着汗的复合气味,臭的能熏人一个跟头。
铃铛的叮当一声吵醒了这个柜台后的野人。他缓慢地转过身,脸上的毛发非常旺盛,几乎盖住了五官,只剩下一双金色的眼在脸上丛林中忽闪忽闪。他的胡子垂到胸部,张嘴时几乎看不到嘴唇的动作:“欢迎光临玛丽杂货铺。”
他一张口,空气中复合的臭味中又混进去了一股呕吐物一般的胃酸气息,熏得李尘雾不动声色地往门口靠了靠。
林沂面不改色地上前了一步:“您好,您这有没有……刀?”
“刀?”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野人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你买刀干什么?”
“啊……”林沂露出了一丝为难,夹杂着少许的不好意思,仿佛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一般,:“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必要,但是,你知道的,出门在外,留个武器在身边总会让人安心一些嘛……”
“你是游客吧,”野人哼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话不以为意:“真正的危险面前,刀?没个屁用。”
“……真正的危险?”
“那你为什么想买刀呢?”
“……昨天半夜,我听到了一些动静......我敢保证,我并不是一个胆子非常小的人。但那个动静实在是太诡异了,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响,根本就不是人能制造出来的动静。”
野人眼睛狡黠地一转:“你说的动静,是不是像指甲触地行走的声音?还伴随着一些尖锐的哭嚎,像是痧纸在声带上摩擦?”
“……哭嚎?那不是雪夜的风吹过墙壁缝隙挤出来的声音吗?”
“哼!”野人又哼了一声,把自己的胡子都吹飞了起来:“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风声!恐怖故事的结局里是不是都这样说:‘夜里恐怖的鬼叫原来是风吹过窗棂的声音’?这就是现实版的‘狼来了’,搞得现在的人都不相信魔鬼的存在了。”
“魔鬼?”
“对,真正的魔鬼,就藏匿在这个小镇里......我没有骗人!那一夜的雪,带走了怀特小镇所有人,所有人......还包括我最亲爱的玛丽姑妈......”
说到这里,野人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你们来到怀特小镇,就是因为这儿出了名的圣诞节活动吧?可惜,可惜,盛况不再啦……”
见老板对这个话题并不抗拒,林沂露出好奇的神情:“您说的对……说实话,刚到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走错了地方——这里长的跟网上宣传的简直是两模两样……”
林沂顿了顿又说道:“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是一名作家,而他,”林沂指了指一旁的李尘雾,“他是一名编剧。因为职业的原因,我们对故事非常感兴趣……可以怎么称呼您?”
“无妨。”长毛男人摆了摆手,“我叫威廉,威廉·史密斯。你们来晚啦,怀特小镇,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怀特小镇了。”
“我小的时候,小镇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小镇居民房子挨着房子,心也挨着心。任何一个新生儿都会拥有胜似亲生父母的领居们,我当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后来,怀特来到了镇上,自那以后,我们的小镇才改名为怀特小镇。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是,我记得他当时执意要搞‘创新’,这让守旧的镇民一度非常不满......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惜,时间没有给他证明的机会......
他当时让传统的圣诞节变了一个形式,从一家一户的活动,变成整个小镇集体参加的庆典。姑妈他们一开始不乐意,毕竟她们活变多了,而且也很不适应。但那一年,大家还是按照怀特镇长说的去办了。
于是,小镇圣诞庆典的规模扩大到整个小镇。平安夜的晚餐,我们会杀50多只火鸡,炖数都数不过来的土豆,肉桂的香味会从广场的中心飘散到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先生们,那可真是一年一度的盛况啊!你可以看到小镇所有屋子的烟囱齐齐地冒出厚厚的烟雾,圣诞彩灯挂满了街道和屋檐,亮得根本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大家喝着啤酒唱着歌,奶酪的奶香气夹杂着些许膻味儿,在酒杯的白沫中咕嘟咕嘟地翻着滚。宴会结束之后,大家还会互相交换礼物。那种期待和惊喜,真令我怀念不已。
镇长特意将盛况录制了视频发在了网上,没想到,怀特小镇一炮而红,越来越多的游客被吸引而来参加庆典。小镇的圣诞节一年比一年热闹,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
但这一切都毁了,被圣诞老人......不,那根本就不是圣诞老人!那是一个恶魔!一只长着羊角和精灵耳的恶魔!传闻他全身上下长满了黑毛,名字叫Krampus......”
“Krampus?”
“是的,先生。”威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是幸运的,还能站在这里和你们二位说话。那一场雪后,小镇只留下了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