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洇染着合欢宫最高的建筑——观星台。
苍穹之上,星河浩瀚,万千星辰沿着既定的轨迹缓缓运行,流淌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辉。
然而,若有精通星象者在此,必能察觉那绚丽星轨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紊乱,仿佛一张完美绸缎上悄然蔓延的裂痕。
周凡便立于这星幕之下。
一反平日里的绯衣招摇,仅着一袭玄色深衣,宽大的袖口与衣摆以银线绣着繁复的星图,随着他的动作,那些星纹仿佛在缓缓流转。他站立在观星台中央的浑天仪旁,修长的手指虚按在布满古老刻度的罗盘上,指尖有微不可查的灵光闪烁,与天穹之上的某几颗星辰遥相呼应。
他闭着眼,眉心微蹙,识海之中正演绎着磅礴而危险的图景——星辉崩裂,宫阙倾颓,熟悉的合欢宫在冲天的烈焰与无尽的厮杀声中化为废墟,那面象征着合欢宫荣耀的绯月旗,在血与火中无力地坠落。
“咳……”一声极轻的闷哼,周凡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疲色与凝重。又是这个预言,“合欢陨落于乱世动荡”。
自第一次凭借合欢宫秘书中《星衍秘术》窥得天机一角起,这个景象便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看来,星轨依旧未曾改变。”一个冷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夜的沉寂。
周凡没有回头,脸上那抹凝重瞬间消散,换上他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玩味与不羁的笑容。他转过身,看向缓步走上观星台的男子。
来人同样身着玄色深衣,气质沉静如渊,眉宇间与周凡有三分相似,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他便是合欢宫现任宫主,周凡同父异母的兄长,周晟。
“兄长总是这般神出鬼没,”周凡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快,仿佛刚才推演天机耗费心神之人并非他自己,“星轨虽定,但执棋之手,未必不能更易。”
周晟走到他身侧,目光并未落在周凡身上,而是仰望着那片看似永恒不变的星空,声音平稳无波:“玄宗之事,进展如何?”
“放心,”周凡轻笑,指尖一只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玉瓶灵活转动,“不过是个没落宗门的年轻修士,心思纯直得像张白纸。对付这样的正人君子,可比揣摩兄长你这深沉似海的心思要容易得多。”
他话语中的调侃意味明显,带着刻意拉近距离的亲昵,又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周晟终于将视线落在他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
“收起你那套轻浮作态。玄宗再没落,也曾是道门正统之一,赵骋此人,能于危难中接下重任,绝非蠢钝之辈。莫要因你的自负,坏了大事。”
“自负?”周凡挑眉,笑容更深,眼底却无丝毫暖意,“兄长不妨与我打个赌?我赌不出十日,必让那玄宗大师兄赵骋,心甘情愿接下我合欢宫的‘援助’。”
周晟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兄弟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寻常兄弟间的温情,只有棋手审视彼此布局的冷静与算计。半晌,周晟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赌注?”
“若我赢了,”周凡向前一步,几乎与周晟并肩,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我要拥有自由使用观星台的权限”
周晟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古井无波:“可。若你输了呢?”
“我若输了。”
周凡摊手,笑得浑不在意,“未来三年,我名下所有收益,分七成上缴兄长,并自请去寒寂崖面壁一年。”
寒寂崖,那是合欢宫惩戒重犯之地,灵力稀薄,苦寒彻骨。
周晟深深看了他一眼:“记住你的话。”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观星台下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周晟的气息彻底消失,周凡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才慢慢敛去。他重新抬头望向星空,那片预示着覆灭的星域在眼中闪烁,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乱世将启,谁能独善其身?赵骋……你可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他渴望那份源自血脉的认同与温情,却又对周晟那永远以利益权衡的目光感到不屑与厌倦。这种矛盾,被他完美地隐藏在放荡不羁的表象之下。
曾经的天下第一大宗,如今虽山势依旧巍峨,却难掩那份深入骨髓的寥落。汉白玉的山门石柱上留下了风雨侵蚀与刀剑劈砍的痕迹,通往主峰的青石阶缝隙里,野草顽强地探出头。守门的弟子仅有两名,衣衫洗得发白,却站得笔直,只是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色。
就在这一片清寂之中,山道尽头,突然传来悠扬的乐声与馥郁的异香。
只见一行队伍,浩浩荡荡,迤逦而来。
前方是八名身着轻纱、容颜姣好的女修,手持玉笛、瑶琴,奏着缱绻靡靡之音。
其后是十六名魁梧力士,抬着十数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箱,箱盖未掩,隐约可见里面灵石堆积,宝光闪烁,更有浓郁的药香从几个密封严谨的玉匣中透出,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而队伍最中央,是一架由四头通体雪白、头生玉角的灵犀兽拉着的华丽车辇。
珠帘卷起,周凡斜倚在软榻之上,依旧是一身惹眼的绯衣,墨发未束,仅以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风流恣意。
他手中把玩着一把玉骨扇,扇面却不是寻常书画,而是一片流转的星空虚影。
这一行人马,与玄宗此刻的破败清苦,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合欢宫周凡,特来拜会玄宗大师兄,赵骋道友——”
一名合欢宫弟子运足灵力,清越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玄宗山门,甚至惊起了远处林间的飞鸟。
不过片刻,玄宗内部一阵骚动。以赵骋为首,数位长老和核心弟子迅速赶至山门。
赵骋今日仍是一身半旧的玄色宗门服饰,腰背挺直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
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坚定,如同未经雕琢的墨玉,透着不容折弯的正气。他看向那奢靡的队伍,眉头瞬间紧锁。
“周凡道友。”
赵骋的声音清朗,带着疏离与警惕,“不知阁下如此兴师动众,驾临我玄宗,所为何事?”
周凡轻笑一声,并未下车,只是用玉扇轻轻敲击着掌心,目光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赵骋,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些许玩味,让赵骋身后几位年轻弟子面露愠色。
“赵师兄何必如此戒备?”
周凡笑道,声音带着独特的磁性,仿佛带着小钩子,
“合欢宫与玄宗,同属东玄修仙界,理应同气连枝,互帮互助。如今听闻贵宗近来处境艰难,周某心中甚是不忍。故此,特备上灵石十万,中品法宝五件,筑基丹、凝元丹各百瓶,聊表心意,助贵宗渡过难关。”
他每报出一项,身后力士便适时地将对应的箱盖完全打开,一时间灵光宝气冲天而起,药香更加浓郁,引得一些修为较低的玄宗弟子忍不住吞咽口水,眼中流露出渴望。
然而,赵骋的脸色却越发沉凝。
他抬手,止住了身后有些躁动的同门,目光如炬,直视周凡:
“合欢宫的好意,赵某心领。然,玄宗立派数千年,自有风骨。我宗纵一时困顿,亦知‘廉者不饮盗泉之水’之理。阁下厚礼,恕赵骋……不能受!”
他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贤侄……”一位面容憔悴的长老忍不住低声开口,却被赵骋一个眼神制止。
周凡对于赵骋的拒绝,似乎毫不意外。
“唰”地一声展开玉扇,轻掩半面,只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眼:
“赵师兄,风骨虽好,却难抵现实残酷。如今乱世已现端倪,群狼环伺,玄宗这块肥肉……哦不,是曾经的辉煌招牌,可是惹眼得很呐。”
他语气依旧轻松,但说出的话却让玄宗众人心中一凛。
“据我所知,”周凡目光扫过玄宗众人,缓缓道:
“北面的血煞殿,近来活动频繁,其少主似乎对贵宗山门以南三百里处那条仅存的赤晶矿脉颇感兴趣。“
“东南的青岚宗,上月似乎‘误伤’了贵宗三批前往坊市交易的弟子,劫掠物资无数?还有,贵宗内门弟子,近一年来,因灵石匮乏,修为停滞甚至倒退者,十有二三吧?”
“便说赵师兄你最为倚重的那位林师弟,上次宗门大比强行施展玄元剑气,伤及肺腑,至今未愈,若无冰心雪莲丹调理,怕是道基有损之危……”
他每说一句,赵骋的拳头便握紧一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周凡所言,句句属实,字字诛心!
这些困境,如同沉重的枷锁,死死缠绕着玄宗,让他喘不过气。
然而,对方是如何得知得如此详尽?甚至连林师弟的伤势都一清二楚?
“你调查我玄宗?”赵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非也非也,”周凡摇扇,笑容无辜。
“不过是基于乱世法则的一些合理推演与分析罢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赵师兄,你以为紧闭山门,恪守正道,旁人便会因你之风骨而放过你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这世道,有时候,活着,比怎么活着……更重要。”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赵骋的心上。
身后,几位长老面露惭色,亦有弟子眼中闪过动摇。
赵骋胸膛微微起伏,周凡的话,他无法反驳。
现实的残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与合欢宫这等被视为“邪道”的宗门为伍,借助他们的力量苟延残喘,这与他坚守多年的信念,与玄宗数千年来的立派根本,背道而驰!
“周道友此言,或许有理。”赵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但玄宗之道,在于‘正心’二字。若为生存而摒弃根本,与魔道何异?今日之事,赵某再次谢过道友好意,但合作之事,无需再提!请回吧!”
他再次做出了拒绝,姿态决绝。
周凡看着他,非但没有动怒,眼底反而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欣赏。他合拢玉扇,轻轻在掌心敲了敲,姿态优雅地站起身。
“无妨。”他笑道,似乎浑不在意,“合作讲究你情我愿,周某从不强人所难。”
目光扫过那些装满资源的箱子,随意地挥了挥手,“这些薄礼,便留下吧,算是结个善缘。其中那瓶冰心雪莲丹,或许能解赵师兄燃眉之急。“
说完,他不等赵骋再次拒绝,便对力士吩咐道:“将东西放下,我们走。”
“且慢!”赵骋急声阻止,“这些东西……”
“赵师兄,”周凡打断他,笑容依旧,眼神却深邃了些许,“固守原则固然可敬,但若因原则而让同门殒命,让宗门覆灭,这究竟是坚守,还是……迂腐?”
他留下这句如同冰锥般刺入赵骋内心的话语,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大笑着转身,登上车辇。
乐声再起,香风弥漫,合欢宫一行人如来时一般招摇,沿着山道迤逦而去。
只留下那十数个沉重的箱笼,以及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内心波涛汹涌的赵骋与一众神色复杂的玄宗门人。
那瓶被特意点出的冰心雪莲丹,此刻在赵骋眼中,烫得灼手。
小小钢丝雀,拿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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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