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舟六十寿辰那日,凌府大排筵宴,宾客盈门。酒过三巡,烛火摇曳间,他望见梁杏端坐主位,正从容体面地招呼着来客,鬓边几缕霜白在暖光里愈发分明。
恍惚间,竟忆起她初嫁时的模样。那时的她总带着鲜活的笑,追在他身后叽叽喳喳问:“今日去了哪里?可有遇着趣事?” 哪像如今,只是默默接过他的外衣叠得整整齐齐,从头到尾,再无半句多余的问询。
忙碌一日夜阑人静,凌舟在床榻上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想去书房坐坐。却见室内烛火未熄,梁杏独自坐在妆台前,手中捧着那陪嫁的首饰匣子,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匣内一支温润的玉簪,动作慢得像是在触碰一段遥远的光阴。
“当年这簪子,是你提亲时送来的,成婚第二日,也是你亲手替我插在发间的。”知他起身,她的声音忽然响起,轻柔却清晰,未曾回头,却让凌舟的脚步顿在了床榻边。
不等他回应,梁杏又悠悠往下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怅然:“夫君,当年嫁你,我是真心欢喜的。你孝期刚满便登门求亲,我爹娘本是不愿的,说你家中只有你与婆母支撑门楣,无兄弟姊妹依靠,族内族亲庞大是非多,恐我嫁过来要吃苦受累。可我自个儿偏就心悦你,喜你少年老成,胸有丘壑,执意非你不嫁。爹娘心疼我终是随了我愿。”
凌舟僵在原地,喉间发紧,张了张嘴想插话,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梁杏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铜镜里他低垂的眉眼上,声音添了几分喑哑:“成婚不久,婆母便身染重病,我日夜尽心侍奉,最后婆母还是走了,那时你正与族亲在外办货经营,待你赶回家中,我已为婆母主持丧仪。此后,我为让你无半点后顾之忧,能安心在外操持族中事务。尽我所能操持宅中庶务,做好宗妇规典,你得了族亲认可,坐上族长之位,扛起一族兴衰,我只当是苦尽甘来。可偏偏我常年劳心伤神,迟迟未能有孕,族内便以此为由,接连地给你送妾。我心中纵有万般不愿,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能夜夜祷告上苍,只求能为凌家延续香火。幸而皇天不负,让我生下两个孩儿,总算无愧于你,也无愧于凌家。”
她顿了顿,指尖停在玉簪上,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这一生所求不多,不过是与你恩爱白头,举案齐眉罢了。可如今,这些都成了过眼烟云……至此,你心里终究是没有我的。”
凌舟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他知梁杏艰难委屈,却不知梁杏心中竟这般的通透,那些他装做从未注意的过往,都是她耗尽半生心力的坚守。满心的愧疚翻涌上来,喉咙里那句“对不起”滚了又滚,最终说出口的,却只剩一句干涩的:“夜深了,早些睡吧,别多想了。”
半生亏欠,千言万语,竟连一句直白的道歉,他都没勇气说出口。
沈枢也常被如此愧疚缠心。那日苏琼旧疾头痛发作,蜷在床上低低呻吟,他想递杯温水让她缓一缓,寻遍各处抽屉柜中,还是未能找到她日日服用的药丸放在何处,显的他茫然无措。
望着她依在床头闭着眼、眉头拧成一团的难受模样,沈枢心头猛地一揪,忽然就忆起了当年苏琼放李姨娘离府的场景,那时她定也是满腹委屈,却偏要强撑气度,为他安抚收拾那荒唐的烂摊子,还要费心维系沈家的体面周全。
“那年……放李姨娘离府,你是不是……怨我?”沈枢慢慢在床边坐下,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迟疑与涩然,“阿琼,我们的孩儿……当年我娶你,是真心想与你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护你一世无忧的。我知你自小飘零,父母早亡,早些年过的不易,只是……世事难遂人愿,终究是……是让你恨了我。”
苏琼缓缓睁开眼,安静看了他半晌,才极缓的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恨过,也怨过。但现在,不恨也不怨了。世间情意万般,终了都多是身不由己。”
一句话,竟让沈枢眼眶骤然发热,眼尾泛红。她不说过往,不诉委屈,只这般轻描淡写的释然,却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让他心头发慌,发疼。
白驹过隙,倏忽数年,凌、沈两府的重孙辈都已蹒跚学步,恰逢周岁之喜。那日府中摆宴,宾客喧闹,凌舟与沈枢寻了个僻静角落对坐饮酒。
凌舟朝着梁杏与苏琼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她们正并肩逗着怀里的小重孙,眉眼间满是岁月沉淀出的温和,再无半分当年的郁结与酸涩。他悠悠叹出一口气,嗓音裹着几分沧桑:“我十四岁那年父亲骤亡,他临终前为我订下了梁家的亲事。三年孝期满后,我总想着梁家或许会悔婚,上门提亲时,心内忐忑惧慌,没想到梁家竟一口应允。杏儿过门后,替我悉心侍奉母亲,从无半句怨言。那年我在外办货,忽然接到母亲病故的消息,火急火燎赶回来时,才知她早已独自一人,把家中诸事、族中上下都安抚得妥妥帖帖。那一刻我便在心里发誓,这一世定不能负她。可往后……往后谁知遇到了你,唉~我这辈子,终究是让她受了太多苦。”
沈枢自始至终没接话,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辛辣刺喉,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涩意。拍了拍凌舟执杯的手,他们深藏着对彼此的念想,却把最沉重的体面、最漫长的孤独,全留给了梁杏与苏琼两个无辜的女人。
偶尔午夜梦回,想弥补些什么,却发现岁月早已筑起鸿沟,竟无从下手。只能在深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望着她们熟睡的侧脸,在心里默默道一句迟来的“对不起”。待到天明,又要戴上“顾全大局”的面具,继续做回那个执掌家族的老爷,把满心的愧疚妥帖掩进岁月的痕迹里,谁也不敢轻易提起。
沈枢与凌舟的凡寿,终了于那年暮春。
沈枢阖眼前,指尖仍紧紧攥着一块苏琼刚蒸好的桂花糕,清甜的香气缠在指缝,是他凡尘一世最后的牵绊;凌舟咽气时,掌心牢牢握紧梁杏的手,枯槁的指节死死用力,声音沙哑却字字恳切,漫过暮春的风:“这辈子,辛苦你了。”
魂魄离体的刹那,两道金光骤然冲破沈、凌两府宅院屋顶,直贯云霄,将漫天云霞染得璀璨。
玄色帝袍携九天威仪自云端垂落,覆去沈枢一身凡衫,腰间“玄枢”玉印迸发万道霞光,映得周遭天地通明;银白战甲裹挟星河寒气破空而来,裹住凌舟的一身锦裳,肩甲之上的“月”纹古印骤然苏醒,纹路流转间,尽是当年镇守星河的锋芒。引路仙官率一众仙侍躬身肃立,声如洪钟:“玄枢帝君、凌越上仙,凡劫期满,天界紫微殿已备妥法座,恭迎二位归位!”
踏上云阶的那一刻,云雾漫过周身,涤尽百年尘缘,前尘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千年前,玄枢帝君执掌三界时序,日月星辰皆听其调度;凌越上仙执银枪镇守星河边境,万妖千魔不敢越雷池半步。二人仙缘深种,却因动情逾矩,触犯天条。天帝念其护佑天界万年有功,不忍废去仙职,遂只罚凌越上仙贬入凡尘,玄枢帝君愿同领受罚,共历一世“相爱难守、累及家室”的情劫。唯有勘破“责任”二字真义,悟透凡世牵绊中的担当,方能洗去尘垢,重返仙班。
云阶之上,二人回望凡尘方向,眸中翻涌着百年沧桑与怅然。那两个在凡世默默承受孤独、为他们扛起体面的女子,终究成了他们仙途里,最沉重也最温暖的印记。
归位第一夜,星河静谧。玄枢帝君执起凌越上仙的手,并肩立在云镜之前,目光沉沉锁在镜中凡尘。
苏琼正坐在沈枢昔日的书房里,指尖轻拭他用过的旧砚,墨香混着岁月的清寂漫开,她眼底凝着细碎泪光,却无半分怨怼,只剩一抹淡淡的怅然;而梁杏立于凌舟的牌位前,燃香三炷,青烟袅袅中,她动作轻柔的将他生前常穿的锦袍素衫一一叠地方正,安放齐整。
“我凡身沈枢,让苏琼守了半生空宅。”玄枢帝君的声音褪去了九天威仪,只剩化不开的愧疚,“她从来不过问我与你私下相见,只在我每一次晚归时,会为我留着一盏暖灯。”
凌越上仙望着镜中梁杏的身影,指尖不自觉地微微发颤,嗓音带着未散的尘缘涩意:“我凡身凌舟,也亏欠梁杏太多。她明知我心中有你,却依旧替我撑起门户、操持家事、教养孩儿,半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
次日天未破晓,玄枢帝君便自请入凌霄殿。他以自身三成仙力为引,凝天地灵气化作无形结界,遥遥覆向凡尘沈府,此乃“福寿结界”,愿苏琼余生无病无灾,岁岁平安,安享孙辈绕膝、天伦之乐。
凌越上仙亦取来战甲上最温润的碎片,以自身仙元淬炼三日,化为一枚暖玉,悄无声息送抵凌府,落在梁杏枕边。玉光流转间,正缓缓驱散她半生操劳落下的沉疴旧疾。
“凡尘一世,我们欠苏琼、梁杏的,终究难以偿还,唯有以此聊作补偿。”玄枢帝君握紧凌越上仙的手,目光沉沉望向凡间方向,语气里满是怅然与郑重。凌越上仙颔首,眼底是未曾有过的坚定:“往后在天界,你掌时序、我守星河,我们并肩相守,再不让任何人因你我之情,受半分委屈。”
此后千年万年,天界紫微殿外的星河畔,总能望见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他们偶尔会唤出云镜,遥遥望向凡间。镜中,苏琼与梁杏皆得善终,安享天伦;沈、凌两府世代和睦,香火绵延。
那份凡尘里未能弥补的亏欠,终究成了他们天界相守岁月里,最温柔也最深刻的警醒,时时提醒着彼此,何为责任,何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