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唉,我怎会如此呢?”千机辞看着桌案上的香炉,喃喃自语道。
那博山炉的上方,冉冉白烟携着异香而起,升了三尺高后,便悠悠散成了几十片苇草的形状,四散飘向了阁内的各个角落。
“妙,”旁边传来一声感叹,“妙。”
其声低沉而沙哑,好似沸水在瓮中的低鸣。千机辞转过身去,却见那人虎头人身,正望着博山炉出神。千机辞不解道:“什么妙?”
地上正躺着一个侏儒,此刻忽咯吱咯吱笑了起来:“喵,喵。虎哥今日不做山君了,改作猫么?”
虎头人只是发呆,并没有搭腔。千机辞便也回过头来,想着方才那些心事:“我这是怎么了,上午竟这般冲撞他?今日是他来稷下学宫的第一日呀!”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侏儒见没人陪他一起笑,便也不再言语,兀自在一旁赌气。
三人静默半晌,千机辞开了口道:
“山君,优拉,你们明日便要走了么?”
侏儒还在生闷气。虎头人先来应道:“早该走了。在临淄多呆了十年,便是等你爹回来。如今看来……”他不再说下去。
“无妨,我早已释然了,”千机辞摆了摆手,“明日既要分别,你们若想再讲讲我爹,我自是乐意听的。”
那侏儒撇了撇嘴:“是么?我看未必吧。”
千机辞沉默了片刻。他知晓侏儒可以知晓人的思绪。便是再幽微难明的心思,优拉看个片刻,都能知个一清二楚。千机辞叹了口气:“我昨夜的确梦见了爹娘。不然今日在学宫,不至如此偏激。”
虎山君便来接道:“他们倒也不是没了踪迹。这偌大一个千机府,不到处都是些回忆么?”
“我知道,”千机辞四处看了看,“单是这一层,这潜英墙、投酒仪、十二计辰器,包括娘的七宝镜台,都是爹的造化……”
优拉又咯咯笑了:“你说了个半天,却漏个最神妙的——山君方才‘妙、妙’学猫叫,可不是看你爹那石墙和酒壶。”
千机辞目光游走了片刻,便落在了桌上的博山炉上:“你们说炉子么?”他凑近了过来,用手抚着它的外壁,“这炉子一香永焚,的确十分玄妙。我也早注意到,它的烟雾往上升时,会散成杂草的形状……”
正说着,忽听有人很大声地抽了下鼻子。千机辞回过头,看见虎山君的胡须正微微颤动着。“山君叔?”千机辞有些讶异。却听优拉清了清嗓,在旁边唱起了曲儿: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优拉唱完,双手“啪啪”拍了两拍,扮了个老大的鬼脸。千机辞瞥见一旁有些异样的光色,便转回身去:原是博山炉已换升了金烟。
“这——不是父亲旧日常燃的助眠香么?”千机辞不由一惊。他凑近了去闻,却顿感睡意昏沉,再也抬不起头来。
(二)
汤谷的日出总是惊心动魄。初升的太阳半浮天际、半浴水中,金红的日轮占了半壁天边。大风揉搓着琐碎的石子,万千瓦砾一齐在沟壑间“呜呜”乱撞。
风势恣肆,几乎要将人吹倒在地。崖壁上那株野草却纹丝不动——金晃晃的草叶生在层岩之间,如同一抹掉落的日光。
“这草好生眼熟,”偃师竭力喊道,才勉强盖过峭壁的风声:“我在书里看到过——金色、高崖——这是‘三赖草’!”
前面的虎头人听完,便瓮声大笑道:“你来寻我们开心么?咱三个赖皮看到了,这草便叫‘三赖草’么?”
后面的侏儒听了,“咯吱咯吱”笑个不停。平日讲话,侏儒的动静是最小的。但一旦乐起来,纵是其他二人的笑声混在一起,也盖不住侏儒分毫。
“我没诓你们——凡尘有个唐代——有本《酉阳杂俎》,”偃师有些急了,“书里写了——‘三赖草,如金色,生于高崖’——我何时骗过你们……”
这句说完,偃师累的满面通红,曲着身子喘起粗气:他自幼身体就不好,做什么都不如别人,这才琢磨起“偃术”这般旁门左道。他这次来到汤谷,已耗了不少气力,此时当着大风,更是身疲声哑,靠着一双改良的“谢公木屐”,才勉强稳住身子。
恍惚间,其余二人已来到了身边。虎头人左手扶住偃师,用腰身给他遮住些风。侏儒则连跳带爬地过来,给偃师把“防风术、护身术、定心术……”反复叠了七八层。
偃师逐渐缓过神来,叹了口气:
“唉,我总是如此不堪,白白让你们费心。”
虎头人拍了拍他:“莫要如此说。我俩又何时美妙过?”沉吟半晌,他接着说道:“你看我,六岁便被老虎咬伤,差点成了伥鬼——好在被医家救了性命,却成了这半人半兽的怪物;至于优拉——还没我小腿高,不还是蹦蹦跳跳来爬山。哎哟!”
虎头人被侏儒狠狠掐了一遭。偃师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侏儒便不生气了,笑吟吟地说:
“如今不有诸子百家么?我们各有各的怪形,什么家也管不着,便自称一个‘杂家’,嘿嘿!我们随风而来,随心而去,浪荡一辈子,不和杂草一般么?”
大家听了,均感十分巧妙。听着风声萧萧而来,偃师忽觉快活无比。他向来很喜欢凡尘的唐代,便唱起了一首李白的诗:“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其他两人也过来打拍,虽不知唱的是什么,倒也各得其乐。
“杂家三子”玩了半晌,便合力去攻那“三赖草”,想把它带下山去。可折腾半天,那株草便似被钉在了山上一般,仍是纹丝没动。三人气喘吁吁,只得铩羽而回。归途之上,不免有些失落。
暮色将至,三人仍在匆匆行路,谁也没再言语。古道落日,正投下万里的寂寥。忽听偃师笑道:“大家不来瞧瞧么?”
二人停下脚步,一齐看了过来。只见偃师的左手指间,正捉着一个青色的小物件。它看着像果核,却挣扎欲动,像一只小小的蝉。
“这是青田核,产自乌孙国的青田树。青田树就像草木中的‘史官’,它生长在峭壁上,为了让种子记得各处的地形,便将过去见过的事,统统刻在了果核的纹路上。它能活二十多年呢!”
“妙,”两人连连赞叹,“真是绝妙的玩意儿。你去哪寻了这么些宝贝?”
“这还没完呢,”偃师故弄玄虚地笑笑。他打开右手,里面竟藏了一片金灿灿的叶子,“我们凑近三赖草时,我用手捻下了一片叶子。《酉阳杂俎》说,这三赖草能凭气息来致幻。但它可不像一般的菌子——它能感知到草木的念想,将人拉进草木的世界里。”
虎山君没听太懂。他瞧瞧偃师左手的青田核,又瞅了瞅他右手的金粉:“我知道这两个是宝贝。可搅在一起,便能……”
优拉咯吱咯吱笑了。他明白了偃师的心思:
“便能让咱永远梦见这一天。”
(三)
辰时的钟声响了四下,泠泠漫过了临淄城的大街小巷。淄河的袅袅清波上,别有一番奇景:一道墨色的身形携风而去,如飞鸢一般划过水面,身下却并无渡河的舟楫,只留了一行浅浅的水纹。
千机辞一向认为,这世上最能引人遐想的地方,一是儒家的早课,再就是这清澈的淄河。每每踏着清风时,他都会看着水面的影子,找些旧事来回忆。那么今日,思绪便脱不开这离娄子了。
千机辞常常在想,究竟是自己信了墨学,故此听了“非命”之辞;还是天生厌恶宿命,这才入了墨家学派?也或许都不是。在记忆深处,他曾听过一段早已泛黄的往昔。
“你这骗子!”侏儒大声骂道,“还‘优拉’、‘优拉’叫我,我看你才是个优伶呢!”
“你不是自己姓‘优’么,”偃师撇着嘴道,“而且我哪骗了你们?我也没有很拿定主意……”
“还说,还说!”侏儒气得原地跺脚,“你刚还在心里念什么‘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谁是游女,是虎哥么?”
“优拉!”偃师脸上有些发烫,“你别总来听我心神……”
虎山君见二人争执不下,便前来劝道:“罢了。即便是杂草,也是能飞也能落的。三赖草不就牢牢生在地上么?偃弟若是喜欢做什么,我们自然也跟着欢喜。”
优拉可不吃这一套。他一下生了三个月的气,直到看见那女孩父亲的眉头,竟比自己还多拧了两层,这才饶了偃师:妙哉,若是能让这老头气成这样,这亲事倒也不是没有说法。
那夜,看着一只木鸢映月而来,从窗子迎走了自己锁了三日的女儿时,千机老爷想起了女巫的那句谶言:
“闺阁不掌门,三氏不外姻,画龙不点睛,则千机不绝。”
千机老爷连夜疯了狂。他便也顾不得什么“家丑”了,当即询告泰伯、造父两家,发动了九百家臣一齐搜捕。但三天过去,女儿仍是不知所踪。这也怪不得家臣——那二人竟在木鸢上飞了三日。纵是齐域的千乘战车出动,便也抓不住他们分毫。
“罢了吧,老太爷,”泰伯便来冷笑道。千机老爷曾与他许过婚约,要把女儿配给他家的小泰君。此时一看,或也不妥了。“事已至此——去收养一个儿子罢!”
千机老爷悻悻地回了家,连啐了好几口。辗转反侧时,他便自我宽慰道:“说起不肖子孙,我不也是么?百年来,千机氏传男不传女,可我只这一个女儿,怪谁呢?闺阁不来掌门,难道去守坟么?”
千机家还是重情的。女儿并没出走太久,便和那小子一并来请罪。他刚要训斥几句,便听女儿说道:她已有了身孕。千机老爷两眼一花——顺了好久的气,这才缓过神来。
木已成舟,千机老爷便办了个不大不小的婚礼,让这偃师给赘进了门。自此,千机氏的声望算是毁了大半——就连齐王听说了这些事,都给笑了好几日。
千机辞从小就觉得,大家对他的期许,不是看他如何重振家业,而是看他还能引出什么混事。千机辞还没降世,临淄便有了“千机三代不肖,毁了百年基业”的童谣。一切也倒如了大家的意:他出生没多久,偌大的千机府便失了火,给冬日的临淄添了不少薪柴——贫民争相赶来,把这儿当了暖炉。他还不到六岁时,千机氏便在“修造大比”上败给了左冶子,不仅失了在燕域的产业,在修齐阁也从中卿降为了下卿。一向不苟言笑的造父,此时也来侃道:有了千机老爷一代,这“千机氏”或得改叫“百机氏”了。
而此时的千机老爷,却再无暇顾及这些琐言——肺疾愈重,病痛缠身。临死之前,他拉住女儿的手道:
“一切错咎在我。家里的产业,能撑便撑。撑不下去时,便逃去鲁域吧。”
没过三日,他便撒手人寰了。千机辞依稀记得,母亲一改了旧日的欢和之色。她与父亲一并跪在灵柩之前,一袭戴孝的白衣,正如那日的纷飞雪迹。千机辞亲眼看着,姥爷的棺椁落入了墨色的土坑里,很快便被白雪覆个干净。
回家的路上,周围还依稀有着看客的笑声:“瞧见没?这便是千机家的命数,改不了的。”千机辞见母亲蹙紧了眉。父亲拍了拍她的肩头,冷冷说道:“不怕,我们走着瞧。”
到底怎么瞧法,千机辞并不知道。他只记得两年之后,在漫山遍野的晨雾间,父亲背着个布囊,行向了远方的山头。他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