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宴会方散罢,众人拜别后各自离宫
寒风凛冽,暗云密布,使人心绪格外不宁。鹅毛大雪纷飞,地面压了一层厚实的雪,唐熙宁不由得拢了拢大氅。不时有出宫大臣给她道贺,她只是轻轻一笑揭过
唐熙歌见她心不在焉,就拉着她的手晃悠,嘴里嘟嘟囔囔的,脸色看起来很差“阿姐,方才席间你说你愿意嫁给李大人,是真的吗?”
唐熙宁缄口不言,过了许久才道“隔墙有耳,切勿多言”
闻言唐熙歌便不再说什么,只是苦着一张小脸朝宫外马车处走去,只是才走出片刻,侍从便小声道“王爷,公主,身后有人尾随,可要属下驱赶?”
“何人?”
“正是那位李大人……还有江大人”
唐熙宁眉头紧锁,她思考片刻轻声道“爹爹,小妹,天寒地冻,你们先回马车歇息,稍等片刻熙宁便归”
襄亲王打量着不远处的两个青年,他拍拍唐熙宁肩膀,眼里带着数不清的愧疚与无奈“去吧”
唐熙宁折返回去找李怀霄和江淮是,霁云则一路跟着。夜晚寒凉,唐熙宁本就畏寒,脸颊冻得发红,她只想速战速决,便加快脚步
她寻到一处背风口,甫一站定,李怀霄就朝她行了个礼“微臣见过公主”
他声音清朗面色清冷,淡淡地从衣襟里取出叠放齐整的手帕“公主手帕落在微臣处,微臣恐损公主声誉,特来奉还”
唐熙宁还没开口,江淮是便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愤愤地拿过手帕揣进自己怀里,吊儿郎当开口“知道还便好,还以为李大人是那等末流之辈”
李怀霄并未搭理江淮是,只是幽深地看向唐熙宁,那双丹凤眼带着淡淡忧愁,微微垂下眼眸看着受尽委屈,不敢开口的样子
江淮是一脸大事不妙,他指着李怀霄说“你别摆出这副表情,搞得我怎么欺负了你似的,熙宁,这种人最会装了,你可别信他呀”
江淮是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倒让唐熙宁品出别样的意味来,方才李怀霄看她的表情,和她父亲受了委屈,望向母亲时的表情一样
或许是定下了婚事,所以唐熙宁总是想得太远,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答非所问
“你较什么劲啊,与其在这折腾,不如早些回府,大殿之上那般莽撞,定国公不知还要如何生你的气呢”
江淮是不满地“切”了声,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四处摆动“熙宁,你何苦要答应这桩婚事,你若是怕皇命难违,我纵是拼了命,也会为你争取”
李怀霄听到这话才开口回击,他拂开衣袖淡淡道“公主的事有微臣,就不劳江大人费心了,微臣与公主的婚事乃皇上亲定,如若公主不愿嫁于我,那也应该由微臣来说,微臣决不让公主为难”
不提皇上亲定还好,一提江淮是便怒了,但对这种文臣又不能用强,他一时气急不知说什么是好,紧咬后槽牙说了句“你这厮好生让人气恼”
江淮是紧紧攥着拳头,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李怀霄亦是不满地看着他,两人剑拔弩张,谁都不肯让步
唐熙宁额头突突跳,她推着江淮是离开“快回府吧,别争口舌之快。知道你为熙宁好,可你以后也要注重皇帝颜面,也不怕治你罪”
江淮是临走时愤愤看了李怀霄一眼,才凑近唐熙宁轻声开口“你放心,你若不喜,我定不让你嫁与他。如今朝中形势多变,你和襄亲王要多多注意,如有大变速来与我商议”
江淮是平时吊儿郎当,看着颇为不靠谱,但其实他比唐熙宁虚长两岁,有些事拿捏的倒是极好
唐熙宁送走江淮是,才走到李怀霄面前。她和李怀霄不熟,自然不可能像和江淮是那样打闹,只能端着
“席间乃皇上赐婚,那手帕便当本公主赏与你擦汗的,既被江大人拿走便罢了。如若只这一事,本公主便告辞了”
李怀霄见她欲走,连忙伸手要拦,可就在要碰到她手的时候又及时收回,碍于礼节只能克制着
“是微臣失礼了,微臣知晓公主不愿成婚,微臣明日自去告知皇上,是微臣人微言轻萤火之光,配不上公主明月之辉,请皇上为公主再寻良缘”
唐熙宁听到这话方才止步,他一口一个公主不愿成婚,其实他如此冷淡,是他不愿成婚吧 。向来只有唐熙宁拒绝别人的道理,还无人敢拒绝她
她退回去步步逼近,李怀霄只得连连后退,退到无处可退才红着脸偏过头“微……微臣羞见公主天颜”
李怀霄耳根通红一片,唐熙宁只是靠近他几步,他就像被夺了贞洁似的
“公,公主……不合礼制,男女尚未成亲,合该保持距离才是”
唐熙宁表情讪讪的,她下意识摸了摸额头“不愧是礼部侍郎”
唐熙宁后退几步和他保持距离,只是她素来畏寒,在雪地里待久了难免不适,现下已然想离开了。李怀霄倒是眼尖体贴,他顺势取出手炉递给她
“微臣知晓公主畏寒,特持手炉前来,方才江大人在场,出于男女礼制,无法当着他的面给公主,还望公主保重贵体”
见唐熙宁不接,他又补充了句“手炉外加了蚕丝织就的布料,不会使公主烫手的”
唐熙宁莫名觉得他说这话时没有那么冷淡,这才接过,手炉散发热气,抱着确实暖和多了,细闻还有股淡淡梅花香,味道浅淡闻着颇感清爽
唐熙宁仔细打量着李怀霄的神色,可他一直侧着头不敢看她,唐熙宁呵道“本公主看你胆子大得很嘛,怎的不敢看本公主?抗旨死罪,拒婚的后果,李大人不妨再思量思量”
“比起皇上,微臣更在乎公主您的意愿”
“啊?”
这话倒是让唐熙宁不解,可李怀霄坦坦荡荡,也不像作假“得罪本公主只是让本公主不快,得罪皇帝不怕治你死罪?”
“请恕微臣僭越之罪”
“说”
李怀霄低垂着头,他手指紧攥衣角,眼中蓄起一层淡淡水气,柔声说道“微臣早年曾被公主搭救,如今能和公主成婚乃是微臣的福分,可若公主不愿,微臣怎会让公主不快?”
唐熙宁原本似湖面般平静的双眼泛起涟漪,这话让她意外和不解“你说本公主搭救过你?可本公主及笄之年便前往安国为质,如今才得以归国,何时搭救的你啊?”
李怀霄淡淡抿唇,他偷偷打量唐熙宁,却在即将对视时撇过头“那是往年旧事了,幼时微臣母亲惨死,少时父亲郁郁不闷得了重病。微臣实在无法便于大街求助,幸得公主搭救。只是还未报公主之恩,公主便为国为质”
“本公主不记得”
“公主施救之人何其多也,对公主来说只是件小事,于微臣而言却是要记一辈子的大事”
纵使他这么说,唐熙宁确实毫无印象,当年如若有这么风清明月般的人求她,就凭他这相貌便足以让她过目不忘
眼下局势紧张,唐熙宁需要一个出身寒微的驸马打消皇帝忌惮,这桩婚事是退不得的“婚事乃皇上亲赐,你切勿轻举妄动,不然惹恼皇上,就算是本公主也难以救你”
未等李怀霄开口,唐熙宁便转身离去。有些事还需要确定,她得赶忙回去见父亲商议
雪大天寒,踩在地上嘎吱作响,李怀霄静静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不多时身后走出一个侍从模样的人,侍从疑惑问“主人为何答应成婚?主人曾经告诉飞羽,要两情相悦才能成婚啊”
李怀霄拿起折扇轻拍他的脑袋“日后你便知晓”
飞羽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好吧”
李怀霄手中还攥着未还出去的手帕,手帕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不由自主地搓了几下:方才情急要拉她的时候,她的手好凉。不过她凑过来的时候,身上却好暖好香,眼睛也亮亮的,或许成婚也不错
只是没了手帕的唐熙宁只能徒手擦去脸颊上的落雪,她刚寻到自家马车,正欲上马却被一众侍卫拦住
侍卫个个剑拔弩张,唐熙宁顿感不对,她拉开马车帷幔,却未见父亲和小妹
正当她茫然不解时,宫墙阴影处走出皇帝内侍,他随意拍了拍手,几个侍卫才把襄亲王和唐熙歌押出来
唐熙歌满脸泪水,看着受尽了委屈,她哭着叫了声“阿姐”
唐熙宁眉头紧锁,她快速抽出身旁侍卫腰间的佩剑,上前几步把剑架在内侍脖间。她直勾勾地盯着杨内侍,湛黑眼眸透着瘆人的寒意
“杨内侍何意?禁宫之中挟持亲王,视同谋反。想让本公主亲手把你斩于剑下吗?”
唐熙宁拿剑的手沉稳有力,所有人都凝神屏气,丝毫不怀疑她真的会一剑杀了杨内侍
不过杨内侍却风轻云淡,他不慌不忙地从身后取出圣旨,还拿着圣旨挑衅般的轻弹唐熙宁手中长剑,他的声音尖细锐利,落在耳中格外刺耳
“华宴公主莫怪,此乃陛下圣意”
杨内侍拿出圣旨的那一刻,除了唐熙宁以外的人都跪下了,她再不情愿也只能放下长剑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襄亲王涉及通敌谋反,即日起府中男女一律收押,择日宣判。念华宴公主为质多年护国有功,不予惩处,钦此”
唐熙宁知道她父亲不可能谋反,可皇帝亲下圣旨,她过多解释只会招来不快,甚至还会招致杀身之祸,她或许是襄亲王府的唯一救星了,她含恨接旨,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小妹被带走
“阿姐”
“熙宁,不用担心为父,护好自己”
唐熙宁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来,她此刻的心情正如多年前襄亲王无法阻止她远赴敌国为质时一般
七年前,景国式微需要一位质子保和平,皇帝膝下四子五女,无一人愿去。这个担子自然落在唐熙宁身上,皇帝破例把她从亲王郡主升为第一公主
可这个公主的福,她一点没享受过,她得到的只有苦而已。好不容易归国,还要因猜忌下嫁,此时就连父亲也被人诬陷,她这个公主的身份一点用都没有,她只是个连家人都保不住的牺牲品
皇帝的一卷圣旨,就足以压得她跪在地上爬不起来
所有人都跟着走了,只有她一个人跪在雪地间,雪花扑扑簌簌落下,她却恍然无知。滚烫泪水夺眶而出,却在凛冽寒风中渐渐凝固,她紧紧攥着手中那卷圣旨,心中惟有一个念头
“我不认命,为质的七年里没认过,现在也不会认,将来更不会认”
“坚强起来,现在只有我能救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