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今天也很忙。
人间正逢乱世,鬼魂络绎不绝地挤过鬼门关。
孟婆接了酆(feng)都大帝的传唤,正匆忙赶去大殿。
能在地府当差的鬼都有来历,个个有名有姓。
唯独这任‘孟婆’没有。
她只晓得自己是地府里游荡三百年的孤魂,失了记忆,入不了轮回。
因常在那彼岸花田里徘徊,阴兵小鬼都唤她小花。
祂们都说她身上带着执念的气味,所以离不得这地府。可惜她自己总想不起那执念究竟是什么。
三个月前,掌管生死的秦广王忽然点她接任孟婆一职,专管轮回司事务。
小花便得了这个新名头。
“你就是第三百七十二任孟婆?”
酆都大帝捋着胡须,抬眼打量阶下站着的年轻女子。她生前该是个早逝的美人——人成了魂,样貌就再不会变。
“正是。您有何吩咐?”
小花——如今该称她孟婆了——心里还惦记着渡口。今日过河的鬼多,熬汤都快忙不过来了。
“近来收到些投诉。”酆都大帝轻咳一声,“都说孟婆汤滋味不好,要你改改配方。奈何桥和枉死城也住满了鬼,抱怨地府只有这一味汤水,实在单调……”
“这怎么行!”不等酆都大帝说完,小花便抢白,“孟婆汤是祖传的方子,岂能乱改?喝下去若忘不掉前尘往事,谁担待得起?”
她想起最近那个死活不喝汤的小鬼头,头更疼。
“再说大家都是鬼,哪还尝得出人间滋味?任做什么珍馐美味,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样。”
小花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被选上做了孟婆。这方才干了三个月,新差事就又压下来。她心里有些惶惶然,明明自己还是个没脚跟的魂,倒要先去渡旁人了。
“莫急。”酆都大帝朝崔判官使了个眼色。
判官忙呈上一卷文书,原是近年来的地府考评。
自人间战乱起,酆都城的鬼越聚越多,怨声也日渐高涨。地府也是要看功绩的,若好评不够,天庭便不发俸禄。
地藏王菩萨因此批下一笔款项,要酆都城好生整顿。
酆都大帝接下这烫手差事,分派给十殿阎王时,忽然看见了关于孟婆汤的投诉。
他灵机一动:不如也让孟婆改良下汤水,在彼岸开个食肆,添些新花样。如今光景不同往昔,鬼魂们的念想也多了。顺应些他们的心意,总是好的。
“我已请灶君为你开通往来人间的路引,你可随意往来两界之间。判官司也会将鬼魂生平交与你,你便能照着他们生前的念想,做出一锅称心的饭食了。”
小花暗暗撇嘴。她连自己从何处来都记不真切,哪里还记得人间灶火的模样?
那孟婆汤,世人称作忘情水的——本是千万年传下的老方,只需按配方往天地鼎里一扔便成,用不着什么手艺。
只是听酆都大帝这般言辞,她恐是推脱不了这份差事的。
小花便提出要求来:“那得给我拨几个帮手,再送本灶王爷的食谱来!”
她倒也不怯,既接了孟婆的职司,做饭又有何难?她不信这阴间的鬼比阳间的人还难伺候。
见小花应承,酆都大帝趁势道:“没问题,都依你。未来有何难处,你只管寻崔判官讲,特事特办。”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此番渡化之功,皆记于你名下。待功德圆满,准许你可重入轮回,转世投胎。”
小花倒没想到还另有恩赏,她的兴致高了些。
崔判官没料到自己这堂堂地狱总监助理,转眼成了孟婆使唤的小秘书。
他刚要推辞,又见了大帝眼色,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属下自当尽力。”
“好说好说。”
小花心里还惦记着岸边的汤锅,她伸手接过判官递来的章程,转身利落地走了。
“您这也太轻率了,就交给她一个女娃娃办,成吗?”
见小花飘远了,崔判官才来数落酆都大帝。
“我也没法子。地府里与吃食相关的,除了孟婆汤,就剩下那粪尿泥小地狱和油釜滚烹小地狱了。难不成我让历温和毕元宾去管奈何桥?”
“那还是罢了。”
崔判官想起那两位阎王的凶相,要真让他们去渡善鬼,怕是要直接把鬼吓得投胎了。
二人正接着话题商议如何整顿酆都民居的时候,薛礼来了。
他乃十殿阎王,主管鬼魂的转世轮回。
“大帝,第十殿诸事顺遂,新来的枉死鬼、冤死鬼皆已入城。只是……”
他面有难色。
“那只鬼还是不能转世?”
薛礼点头。
“他生前杀人无数,合该受完刀山地狱刑罚,再入轮回历劫。可他曾请僧人作法,将魂魄押给了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酆都大帝也犯愁。这种钉子户,占着地府位置,生前又无功德,领不得什么好差事,岂不是白白浪费地府的资源?
“他因何押了魂魄?”
崔判官在一旁听薛礼讲了缘由,忽生一计。
他把此计与酆都大帝、十阎王细细说来,两人也茅塞顿开,皆拊掌称妙:“就依崔大人所言!让他去轮回司任职吧。”
这桩差事任职并非偶然。那一段前尘旧日的因果,隔着三百年的光阴,如今又悄悄续上了。
孟婆手下原有三个熬汤婆子、四个采药杂役。上任孟婆给他们取了繁琐的称号,小花记不住,一直是胡乱喊的。
如今酆都大帝又派来五个帮手,正巧凑齐十二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等待入职。
她见新来的帮手腰间都挂着轮回司的当值玉牌,上面刻着天干地支作编号,便灵机一动,索性按着他们的身形相貌,连带着之前七个人,凑齐了十二生肖的叫法。
那身形高瘦的便唤作“巳蛇”,圆脸爱笑的姑娘叫“卯兔”,浓眉方口的汉子成了“寅虎”……这般喊着,既亲切又好记。
“孟婆,您可算回来了!”
第一个来迎小花的是鼠婆,她满头大汗,手里还举着汤勺。
“那个该投胎的小鬼,今日也不喝汤!我与丑牛、寅虎按着他灌,那孩子硬是不咽,这可如何是好?”
鼠婆口中的小鬼,是新来酆都城的小乞丐,人间名叫阿狗。
“他还闹着在地府寻人?”
鬼魂入地府自有章程:先过鬼门关,再入酆都城,经十殿阎王审判。
有罪的入各层地狱,刑满后由判官司定夺转生或受难。行善的好鬼直住奈何桥畔,待吉时饮汤过桥。
而那些阳寿未尽却横死的,就暂居枉死城,俟命数终了再受审判。
阿狗是个善魂,本该择个吉时,饮汤投胎。
偏他不肯,整日里只在城中游荡,说要寻一个旧人。
阴差们劝他:“善鬼早已过了桥,恶鬼都押在地狱里。你这般寻下去,终究是寻不着的。不如饮了这汤,前尘往事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阿狗只是摇头,将那汤碗推开了。到如今,还倔强地守在彼岸。
小花无奈地问鼠婆,“那孩子如今在哪?带我去见他。”
她走到奈何桥头,瞧见那叫阿狗的小鬼正蹲在桥墩子旁,眼睛直勾勾望着忘川河水,像个石雕的娃娃。
“为何不肯喝汤?”小花挨着他坐下。
阿狗不抬头,声音闷闷的:“我师傅……我答应过师傅,要陪他再喝一碗热粥的。”
原来这小乞丐在人间时,有个卖炊饼的老汉时常照拂他。
冬日最冷的那天,老汉把自己最后一碗热粥分了他半碗,自此阿狗便成了老汉的小徒弟。
只是阿狗做炊饼的手艺还没学成,老汉便病了。
那一日,老汉咳得厉害,知道自己大约是不成了。他漂泊一生,原本是不惧死的,只是最后收了个小徒弟,让他放不下心。
他不愿阿狗看着难受,便轻声说:“阿狗,我有些想喝粥了。你去南头慧姑娘的铺子,买一碗回来罢。”
阿狗应了声,急急地去了。等他捧着碗回来,老汉的身子已经凉了。
阿狗在那破草房里哭了很久。
后来他拿出攒下的几个铜钱,又当了自己贴身藏着的、娘亲留下的那只银镯子,总算给老汉寻了处安静的坟地。
只是他心里总惦着,还欠着师傅一碗热腾腾的粥。
阿狗自己也没活长。
来年初春,为着救个乱跑的孩子,阿狗叫马车给撞了。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乞丐,尸身也没人认领,草草一卷,便丢去了乱葬岗。
到了地府,他对判官说:“我想再见师傅一面。”
他想着老汉定然还没投胎,一心要寻他。
可这地府茫茫,哪里寻得到?他于是铁了心不喝那孟婆汤——若忘了这些,他还怎么安心去投胎呢?
小花听着,心里那点执念也跟着晃荡。她忽地站起身:“你等着。”
她拿着崔判官给的路引,飘飘荡荡地去了人间。
按着阿狗说的方位,她寻到了那早已破败的铺面。
铺子早没了,只剩半堵土墙。
她在墙根下站了一会儿,仿佛能看见一老一少蹲在那儿,捧着一只破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那点稀薄的温暖。
她回了地府,不声不响地翻起灶王爷给的食谱。
还好灶王爷的食谱存了人间百味,她顺着目录找,真找到了那家慧姑娘粥铺的方子。
小花从彼岸园子里的一方杂稻田采了一两米,再配上奈何桥下的无根水,学着人间的方法,慢慢熬煮。
粥在天地鼎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米香渐渐熬了出来。
她又加了阿狗生前的一滴泪,搅入粥里。
这道孟婆特制——“慧娘白粥”便成了。
她舀了一碗,端到阿狗面前。
米汤熬得稠稠的,盛在青花碗里。上面点了些葱花、姜末,热腾腾的白气一时模糊了眼前的光景。
“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阿狗迟疑着接过,低头喝了一口。
他身子微微一颤,眼泪就扑簌簌掉进碗里。
他不再说话,只是埋着头,一口一口,把整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碗底朝了天,他抬起脸,眼睛清亮亮的,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
“我……我好像看见师傅了。他对我笑,叫我好好的。”
小花点点头,看着阿狗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朝着奈何桥对岸走去,步子轻快得很。
鼠婆在一旁看得稀奇:“孟婆,您这粥里放了什么?比咱那汤还灵验。”
小花望着阿狗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过是往汤里添了他的一丝回忆。原以为鬼魂尝不出滋味,倒是我错了。”
她心里明白,那孩子惦着是那点人间的暖意,才执拗地不愿投胎。
“看来只要饭菜里融着真心,就算做了鬼,舌头也还是认得这味道的。”
如今阿狗喝了粥,心中的执念便散了。
她低头瞧着自己的手心,上头还黏着几粒刚淘洗过的米。
人活着,总离不得一日三餐。五谷杂粮养着肉身,也系着魂儿里的念想。
一碗热饭,一碟小菜,里头藏着的或是娘亲的慈爱,或是故乡的月色,或是年少时说不出口的情意。
这孟婆汤固然能叫人忘却,却解不开那藏在滋味里的千千结。
原本小花还愁着酆都大帝的差事,现在她忽然觉得,这在彼岸建食肆一事,兴许真能成。
加油,小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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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孟婆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