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言默褪去嬉皮笑脸的模样。她反手关上门,在门后停留片刻,听着外面风雪渐远,这才踱步到铜镜前。
她指尖微颤着扯开衣领,心口处一点似是朱砂痣的红痕,周围却泛起青紫,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她用力按压,竟渗出黑色血液。
今晚在宴席灯灭时,中毒的不止宋昭一人。只是言默当时却没有察觉,直到起身时心口处一阵麻痹,随后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后来在与宋承他们周旋时,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僵直。
她不断做些小动静,以此保持清醒。
言默试着握紧拳头,手却不受控地开始颤抖,与自己较劲许久,她终于泄了气松开,然后跌坐在地上,开始喘息,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内力被封住了。
她想到了宋昭,其实在她看到宋昭倒地时痛苦的面容,是有一瞬间的错愕。她跟在闻不语身边那么长时间,敢肯定他俩没有任何交集。
闻不语这人虽是目中无人、睚眦必报,却最是恩怨分明、重情重义。她是绝对不会对宋昭出手的,可丝线分明是冲着高台去的。
若真是她,目标该是宋承才对....
是了!宋承就站在宋昭声旁,灯亮时丝线也全在宋承脚边,而宋昭却倒在宋承身前。思及此,言默忽然笑出声,没想到啊没想到,宋承这么多年往宋昭身上付出那么多,在世人面前,做足了慈父模样,结果遇到危险,还不是拉儿子来挡刀,可惜这二十年的心血,终究还是付诸东流了。
只能说今晚的事,是闻不语做的,又不是她做的。宋昭的毒不是闻不语路子的,而她身上的毒,更是出自第三人之手。
月光透过窗棂,在她的眉眼处流转,瞳眸含光,眉眼如黛。言默掀开面纱,却露出一张丑到惨绝人寰的脸,烛火摇曳中,一张布满红褐色胎记的脸在镜中显现。那胎记如同藤蔓盘踞整张右脸,在跳动的灯火下仿佛活过来。
她被月光刺到双眼,起身想关窗。窗外银装素裹,乌鸦啼叫,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一声清脆的狂笑:“哈哈哈——什么天山剑者、武林盟主也不过如此,从今天起武林第一的位置就是我的了。”
言默转身,一束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再定睛看去,只见红衣女子立于高台中央,周围人潮涌动。虽看不清她的脸,可言默知道,这是闻不语初次步入江湖的场景,那年那月,花香漫溢,红衣黑发,刃映寒光,天边残霞也抵不过少女笑靥如花。
从那天起,闻不语这个名字响彻江湖,谁人不知,一个十六岁少女打败一众高手奇人,在武林大会一举夺魁,后拜入方家堡。
可那居然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思绪回归,言默忍不住痛骂给她下毒之人,这毒竟还能勾起往事,她终是撑不住,闭上眼昏沉睡去。
苍白的雪夜中,一只乌鸦不知在天上盘旋多久,许是累了。停留在屋外的梅花枝头上,振翅时惊落积雪簌簌,有几片雪花落到窗口。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银霜炭烧噼啪作响。有的人身子是热的,心却冷着,而有的人,却是连身子都捂不热。
“杨老,”宋承沙哑的声音在寝室内响起,“小昭究竟中的是什么毒?”
杨怀仁没有回答宋承这个问题,笔在纸上勾勒出一株药草形状,反问宋承道:“你可还曾记得乔家?”
“乔家?”宋承低头沉思片刻,道:“可是十年前一夜之间,全家死绝的乔家?”
“是。他们一家中了忘川引,相传此毒以忘川花为基,混合着极北国度的深潭水凝练而成,中毒者则会出现体温骤降,血液渐渐凝固的状态,最终化作僵硬的冰尸。”杨怀仁看向躺在榻上的宋昭,少年脸色青白,唇瓣泛着淡紫色,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宋昭便是中了忘川引,而下毒之人却没有下死手,吊着他一口气,将他内力耗空,把他变成生不如死的活死人。”
宋承听到后面,拳头在袖中握紧,随后缓缓松开问:“可有解毒之法?”
杨怀仁摇摇头,就在宋承失落间隙,他又悠悠开口:“老夫确实无能无力,但世间尚存一人…”
“何人?”
“乔家人并非全部死绝,当时他们把解药留给了一位九岁的稚子,那孩子活了下来。我派人暗中观察,他自学医术潜心研究忘川引解毒之法,他或许有办法。”
“那就速速将他请来,为小昭解毒。”宋承气息紊乱,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急切。
杨怀仁斜睥了他一眼,道:“今日为何如此沉不住气,这可不像天山剑客的作派。”
宋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强压翻涌的气息道:“小昭如今躺在床上生死不明,为人父者,如何冷静的下来。”
如果言默在此,怕是忍不住阴阳一番。而杨怀仁含沙射影的功夫,比言默更甚一筹,语言犀利:“是么,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否则到时候,老夫是该来柏鹤峰寻你,还该去坟头祭拜你?”
宋承眼底闪过一丝阴狠,面上仍保持谦卑道:“杨老哪儿的话,晚辈既已承诺,自当言出必行。”
“那乔家遗孤自学医术小有所成,却只医贫苦百姓,不医江湖中人。”
杨怀仁话毕,走到窗前,空气只余炭火燃烧声,火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来回晃动。
良久宋承开口:“杨老,可否将他信息告知于我,我自有办法请他出手为医治小昭。”
“自有办法?”杨怀仁负手站立窗前,双眼微眯道:“自是可以告于你,但你要清楚,若你非要强请,他未必肯尽心医治,况且….”杨怀仁抬眼,浑浊的眼神闪过一丝精光道:“你以为老夫今日为何让你选择在冷香居议事?”
宋承选择装傻,故作不解问道:“杨老此话何意?”
“哈哈哈…”杨怀仁盯住宋承的眼睛,发出一串沉闷的笑声,道:“冷香居的香炉里,被我加了断念香。此毒当独使用则无事,若配上外头的梅花香,便可发挥毒性。除此之外还需一个引子,这引子不用我动手,言默自己便有。”
断念香毒发时与忘川引症状相似,越靠近月辉,寒意越甚。
什么叫她自己便有?
窗外风雪愈来愈急,压断了枝头,砸在地面,更砸在宋承心中。他没有选择追问,他知道杨怀仁又要开始利用自己,而他要对言默下手了。
“宋峰主知道该怎么做吧。”杨怀仁说完,推门离去。
冷风灌进屋中,榻上的宋昭开始剧烈咳嗽。
宋承听见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等屋内没了动静,宋承才合上门,走近榻前。
宋承颇有些居高临下地注视宋昭,然后自顾自地说着:“‘一失脚为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我常常教导你,为人正直,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位?”
说完,他扯了扯嘴角,笑声裹挟着自嘲的涩意,转身离去。
待宋承的背影没入风雪中,宋昭无声地留下两行泪,砸在枕头上,晕开两片凉湿的印子。
别的暂且不谈,平心而论,抛去今日的作为,宋承的确称得上一位好父亲。宋昭母亲难产而亡,他未再娶妻纳妾,宋昭不爱吃的饭菜从未在饭桌上出现;讨厌的黑色衣裳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衣橱里;身为一峰之主,忙里偷闲亲手将他养育成人。
只可惜,一切温馨,皆在今日化作虚无。
......
“叩叩叩”
言默是被一阵轻而密的敲门声吵醒,她掀开眼皮,艰难撑起身子,打开窗看了一眼。
太阳还没露头,很好,四更睡卯时起。
门外的人见许久没有动静,声音跟着雾飘进来,小心翼翼道:“言姑娘,早膳时间到了。”
言默挤出一句:“稍等。”
言默迅速收拾好,然后拉开门,此时门外的白衣女子正好抬手准备敲门,言默侧身躲开,笑眯眯地说:“久等了。”
“不久,早膳还热乎,趁热吃吧。”说话期间,拎着饭盒径直走进了言默屋子,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
言默懒得理她,打开饭盒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贵府早饭吃这些?”
一碗白粥加咸菜,连蛋都没有。怪不得柏鹤峰的人都如此清瘦。
那人一脸理所当然:“这是自然,吃太油腻身子笨,如何练剑?”
“确实,你说的极有道理。”言默认同地点点头,一勺一勺为自己喝粥。
白衣女子看着言默面无表情的吃完,勾唇笑道:“言姑娘吃的倒干净,我家峰主有请。”
言默把勺子往碗里已丢,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套上流浪三件套:斗篷草帽面纱。嘴上应道“走吧”,心中早把柏鹤峰规矩骂了个遍,这哪是人吃的早饭,一股草味儿,糠咽菜撒把盐都比这个好吃。
去往会议厅的一路上,言默观察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柏鹤峰弟子:白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走路脚步轻飘,活脱脱一群孤魂野鬼的模样。
而春南一脸复杂的打量走在自己身旁的女子,灰扑扑的粗布斗篷打满补丁,被磨得发毛,风一吹就贴在身上。草帽歪歪斜斜地带在头上,缺了一角。也没人和她说言默是丐帮的啊。
拐过蜿蜒的小道,春南停下脚步,侧身对着一处台阶做了个“请的手势”,轻声道:“言姑娘走过台阶,便是会议厅了。”
“多谢。”
告别春南之后,她踏上台阶。清晨的山风拂过,给言默吹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会议厅建在柏鹤峰最高处,白玉通天柱两侧分别有只巨大的金色仙鹤张开翅膀,巨大牌匾在袅袅烟云中反射出鎏金大字,有点修仙的那味儿了。
今日来得人很多,原本言默想找个角落待着,没想到有人精准锁定她,开始嘲讽道:“哪来的乞丐?”
言默不是很想搭理她,昨天被她娘追着吵,今天女儿又开始了。
结果方绎心依旧不依不挠,言默被吵烦了,随便含糊两声:“嗯嗯。”
“你说什么?”方绎心没有听清言默的话。
言默抬眼看向方绎心,方绎心今日穿了件樱粉平织绣花裙,此刻杏眼圆瞪,面颊绯红,显得有些小女儿家的娇俏。不像来商讨正事的,像是来赴宴的。可言默知道,此人有着能一掌打碎头骨的手劲。曾经有位没眼色的醉鬼,开了她的玩笑,她上去就捏爆那醉鬼下半身,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又顺手敲碎了马的头骨。
事后醉影阁的人想来讨回公道,被方曼文骂了回去。自此母女两彪悍的名声传了出去,言默其实挺佩服她俩的。
“方大小姐,如今风采正盛,哪是我等能够媲美的?”如果可以的话,言默真的不想惹到这对母女,奈何这母女两一个比一个暴躁,骂的她都忍不住还嘴。但今天没吃饱,实在没力气吵架,她只能先服软,还好方绎心这人,火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又极其爱美,夸她两句就能消气。
“算你识相。”方绎心冷哼一声,甩甩头发就走了。
言默退回角落,等待会议开始,可人来得太慢,她无聊到思考仙鹤如果是纯金的,得值多少钱。
她从仙鹤值多少想到明天早上吃什么,人终于到齐了。
言默看着这群人精神焕发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平衡。她不仅起得早来得早,但她睡得迟吃的少啊。
“一失脚为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出自杨仪《明良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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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忘川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