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接过这朵花,抱起手,笑盈盈地评价道:“这手法够骗骗寻常人,可惜,我看得出来。气从心脉走曲泽劳宫脉路,瞬息出手,是快而已。”
祁阳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大黎你不知道要给小孩子留一点体面吗?”
黎璃好笑:“你什么时候真的把自己当过小孩子?”
小孩非常不屑地说了句:“嘁。”不答他,后面的路上也不聊这比试了,高高兴兴地和他说着别的东西。
他们一路远足,到了江畔长亭,那里全是折柳相别的远行人和送客的人,前方是一个码头,可以乘船南下。黎璃停下了前进的步履。
祁阳奇怪,问:“你突然要去哪?”不会要她折柳相送吧。
青年微微笑,“我们可以一路听着琵琶和山歌,吃着船家做的鱼鲜,去南方盛开山茶花的地方游玩,现在是春天的末尾,正好赶上山茶花开的尾巴,然后回来。”
祁阳开心了,眼前一亮,赞美道:“你很有游戏人间的天赋嘛。”
黎璃闻言感慨地说:“我这人活得久,兴许砥砺苦修的道心是没有的,贪恋凡尘却是真心。”
“不是有种和尚是酒肉穿肠过的嘛,他们不拘清规戒律,心中有佛、处处有佛,纵然游历世间,一言一行俱在普度众生。你的道心也许就和这世间的众生百相融合了。”
男子讶异,认真地问:“你从哪里学到这些话的?”
“哼哼,我聪明着呢,而且我没遇见你之前不是没地方住嘛,我以前住在寺庙,那位住持老和尚和我说了好多话,我自然懂啦。”
那老和尚说她是个意气行事的人,担忧她稍有不慎入魔忘心,天天给她讲佛经,她待在寺庙的时间不多,未必能听明白高僧的言论,但能形成自己的歪理。
以她捉弄人的本事,这一两年却没惹什么事,多亏了高僧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的各种点到就好的道理。她虽然不喜欢老和尚的生活方式,但该记住的就是记住了。
“此门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是不动。若言著心,心元是妄,知心如幻,故无所著也。”女孩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背起来。
黎璃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问:“你明白这些?”
祁阳却冷哼:“怎么,我又不是和尚,念经念不明白有什么打紧。”
青年怔愣了一瞬,笑:“天地之大,真是奇妙,竟生了你这么个人。”
小姑娘得意地扬起下巴,对这赞美却之不恭。
江水涛涛,长蒿往下伸也碰不到底,小船被绳子栓住,摇摇晃晃。男子牵着女孩上了船,准备沿江而下。
老船夫看见黎璃那容貌气度,本来觉得来了不同凡响的客人,可是给钱的却是那个小女娃子,银子很碎,那钱袋子也不怎么样。女娃子一身黑色的麻衣,男子的外衫也不像是什么好布料,旧巴巴的。
“娃子欸,你是跟着你哥去南边?”老船夫看着顾盼神飞的祁阳,好奇问。
女孩奇怪,问:“我和他很像兄妹?”大黎虽然好看,但是和自己这长相是没什么相似的。
老船夫也奇怪了:“你爹这么年轻?”
黎璃暗自笑得肚子疼,祁阳也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了,眼珠子一转,玩笑说:“他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去南方的搭子,我出钱坐船,他出力拿行李!”
老船夫不明所以,想了想这女娃子估计是家里有钱,能请这么个长得好的人给她当下人。至于穿得寒酸,那大约是为了不引人注意。
黎璃看穿船夫的心思,微微一笑,悄悄话问女孩:“小姐,我这拿行李的俸禄是多少?”
祁阳仔细想了想,悄悄话回复:“本小姐又不会亏待你。”
新的扮演游戏又产生了,两人乐此不疲。
这江唤做定弦江,说是江流笔直流畅而山脉弯曲,山如弓,自然江为弦。也有说这水紧绷湍急,朝发暮至,恰如抚摸琴弦般流畅,故得此名。
船就这么一路顺江而下,沿路偶尔有卖烤鱼的经过,他们也就点了,和老船夫一起吃,让船自己顺着水流慢慢飘。
黎璃知道小友对于剥鱼刺很在行,不管她,那老渔夫却仔细叮嘱祁阳:“娃子你吃鱼一定要慢慢吃,你这个年纪最是急躁,等鱼刺卡了脖子可麻烦得很,我上次还背着一个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去医馆。”
祁阳嬉笑着点头,调侃说:“知道知道,咱们江州的船夫就是喜欢拿一份钱操两份心,不过我请你吃鱼,你这么关心我也没什么。”
老船夫意外发现她是个爽利的性子,倒是稀奇,这边又和她说起许多话,女孩对答如流,气氛都欢快起来。
等吃完鱼,老船夫又去荡桨,加快船行的速度,说:“我们现在去苏镇刚好两个时辰就能到,你们落脚一晚然后第二天又回码头坐船就好。”
这划船还是力气活,祁阳也不继续和老人说话。黄昏时分,宽大的江面上有渔夫开始放歌。
“青山啊转啊转,绿水流。
天南啊走啊走,海北游。
江波烟滔渺茫茫,河岸稻花香遥遥。
春来杜鹃山茶开,秋天黄叶翻翻飞。
年岁啊躲啊躲,大江在。
世事啊变啊变,缘分留……”
在淳朴干净歌谣中,水波一点点荡开,黎璃坐看夕阳西下,行船来往,正是意趣无穷,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突然靠上来,原来是小友坐在他身边睡着了。
小孩子睡眠好,歌谣还此起彼伏依旧能放松地打瞌睡。
黎璃想了想,他们清早就去捡草扎成草捆,又铺好了房顶,随便吃了点午饭就出发走了两个时辰半还多,二十几里山路,小友如今**凡胎,累了属实正常,之前这么乖,只是伸手玩水说话,估计是因为撑着困意等吃晚饭。
青年问老船夫要了个枕头,毕竟渔夫船夫把船当家,时常只睡在船上,枕头自然是有的。他垫好枕头,又随便从包袱里找一件自己的衣服给祁阳盖上。
老船夫怎么也没想到黎璃会和他抢活。为了早点到苏镇找到客栈,青年决意亲自来划这个桨。
船夫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手艺怎么可能会比这年轻小子差,就算自己已经不是壮年了,那也不是生手可以比的。
他倒也没反对,毕竟难得机会休息。黎璃接过桨,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划桨。
船速确实快了,看得出来,人是个熟手。
老船夫声音不大地夸了一句:“厉害啊,小伙子年纪轻轻就学过,是家里有什么人会?”
黎璃好笑,心道:“我是个两百多岁的老人家,你不过一甲子的小小年纪,应该我夸你才对。”
他笑笑:“我家里的兄弟干这个发家的,我跟着学了帮过忙。”
老船夫没再问,只坐着休息,过了会给青年递去杯淡茶水。茶叶他在南边买的,平日不怎么舍得喝。
这苏镇是江州地界一处有名的地方,倒不是它有什么风景名胜,只是这地方喜欢出美人。渡口附近,一眼望去,沿岸全是各色风月场所,等着游客下榻。
此镇美人如云,又在定弦江的沿岸,是船客富商常常行船劳顿后落脚之地,青楼楚馆自然依水而开。
华灯初上,月色朦胧,红墙绿瓦,杨柳依依,脂粉飘香,红妆缦绾,美人含情,来客怀春。
黎璃背着一个孩子下船的,倒也没有什么男子女子敢贸然上前相邀,只是他路过那最大的青楼燕春楼门口的时候,被一个穿得很花哨的酒醉男子堵上了。
燕春楼,燕子春南飞,正好面对着北方沿江而下的客人,取了这么个名字。
那男子有些愁,人也醉得不轻,远远盯着黎璃的脸看了半晌,拦住人说:“客人瞧得上我吗?”
青年无聊地看他一眼,劝戒道:“酒易让人命入哀理,你不合喝这个。”
“瞧不上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难以置信地问。
黎璃望着这“繁华”,眼底闪过一丝丝悲哀,却又被诡异的倦怠感给完全掩盖。
许多事不由他定。回首只见年华逝去,满目疮痍,百般徒劳,万般可笑。
如今,他自觉年老,只有一点玩心,做个老顽童去见识小友的有趣把戏,一块说说话,清闲度日,偶尔为了感悟生活搬弄一点辞藻文章,竟再也找不到什么盼头了。
青年知道背上的孩子睡得很香,不过到底还是躺着睡对身体好,早些找客栈罢,莫要耽搁。
眨眼间,此人已经出现在脂粉美男的身后,步履沉稳地离开。
那男子疑心自己眼睛花了,可又没花,终于醒了些酒,恍惚间意识到他都自甘堕落到半路揽人了,难堪地摸了摸鼻子,尴尬地晃回去燕春楼。
这也说来话长,他今天好死不死遇见了的江州有名的鬼见愁小姐。人家喜欢他这皮囊,点名要他,不答应就直接买了带回家。
为何叫鬼见愁?这小姐家里养的被她玩得没几年好活,全成了短命鬼,鬼都不敢去她屋里,何况是人。
他区区低贱的小倌,不得已四处求人,逢人磕头送钱,终于让老鸨发了善心的把这位小姐搪塞回去了。
一想到这事,他就来又是伤心又是气。纵使他的姿色还算不上燕春楼头牌,但他也不是那种最低级的伎子,素来有愿不愿意的权利。
平日里他们这样的下九流还会因为客人出手阔绰而相互炫耀,用着昂贵的胭脂,上好的绫罗绸缎,为争个头牌你死我活。
可他今日终于清晰地明白,无论争到了什么,都没有意义。可笑至极。
俗话说得好,一醉解千愁,他难得有机会这么喝,杏眼含春,面色潮红,连路都看不太清楚,只是晃晃悠悠地上楼去。老鸨今日得了他许多私下积蓄的笼络,也不说他什么,只瞪了他一眼便也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