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阳》 第1章 楔子 这世间灵气充沛,是片可以修炼的天地。入云高山有仙家,森然枯林落魔殿,万千奇境分兽域,九幽黄泉下冥府,而地广物博、山清水秀处,是人间。 三界之间以人族最为兴旺,占据辽阔大陆,将妖兽逐入星空。可这人族弱小,是如何在凶兽恶怪口下博得一条生路甚至自占一方?这便不得不说成仙之道了。 世上之人,皆有根骨,亦称作灵根。灵根常言五数,分金木水火土,大多数人五行俱全,五种灵力藏于脏腑,相生相克、此消彼长,阴阳调和以完成循环。灵气自人体入,从人体出,并不长久停留。 正因为五行俱全,反而对灵气积攒产生了干扰,是而天下间大多数人都与灵气不打交道,吞吐了灵气也无知无觉。唯有部分并不相冲的双灵根、单灵根可以吸收天地间的灵气修炼而不担心体内灵力相互抵消。 万年前,有高人隐士寻觅到引灵气入体之法,出山入世,开创宗门培养修士。这也就是天下第一仙门云山的祖师爷——道衍。 修士食灵草、聚灵气、得长生,夺天地造化为己用,本有违天道,每每突破境界都需要经历天雷之劫、心魔之难,九死一生,但一旦突破人之极,便是大造化、大神通。 自此,凡人和修士联手,终于将仙途人伦尽皆发扬光大。 这五行不全本不是什么好事,并不得天地青睐,因这修炼风险后的收益过于庞大,可劈山裂海、可腾云驾雾、可长生不老,世人便也顾头不顾尾,争相追逐。 话说这仙门中也不全是仙,大多修者都只是在修行路上。修士根据境界,把修为变化层层划分。 为人一共八种境界,最弱的是引气修士,最高的是大乘期,再往后的境界,便已全然不是修士,称作仙了。加上仙境,便是九重境界,是为仙人九境。 从古至今,成仙者是极少的,仙门代代传承这么多年,有记载的高阶修士却并不多。在许多知情人眼中,修仙是个危险到不能再危险的事了,什么天才都有可能半路消逝。 若问这些天才为什么会成不了仙?随便想想就能算明白——死于心魔劫数的,死于渡劫天雷的,走火入魔甚至暴毙的,被魔修杀掉成了养料的,种种磨难数不胜数,若是常年在星罗兽域混迹的散修,免不了还有被凶兽吞了的风险。 纵然避开了以上重重磨难和危险,也未必能成仙,或许有一朝修为抵达了瓶颈,终生在某一境界内踏步,直到寿元耗尽。 追求仙途之步步惊险,个人之力难以长久,破局之法——唯有宗门。 大能们开宗立派,创经设阵,凡后来者只需加入宗门体系,安稳过劫。不说得了多少好处,起码不会担心被魔修砍作养料而无人伸冤。 从此,群星荟萃联合,仙门百家林立,对抗魔修,守卫正道。 说起魔修,自从万兽在人间销声匿迹后,因缘巧合诞生了这么一群堕落之人,其鼻祖已经无从考究,但魔修的修炼方法异常残忍。他们无法直接吞吐滞留的天地灵气,但他们能炼化灵修体内已经被沉淀过的灵力,改灵为魔。 若是灵修够强,也许还会自体内诞生有金丹、元台之物,那更是魔地商贾集市供不应求的至宝。 一个灵修再有天赋,一朝不慎,积蓄数十年的灵力果实就可能会被魔修窃取。所以,灵修们骂“杀人夺宝贼”、“鼠辈蛆虫”云云,也不无道理。 等到魔修势力强大到和灵修分庭抗礼,大家就说不出话来了。曾有不少正派修士主动堕魔,但魔修伤天害理,在过天劫、心劫时极容易暴毙。若说修成大仙是九死一生,那修成大魔则是百死一生,全看运气。 此消彼长,各有天敌,两派势同水火,竟诡异地达成了某种平衡。 魔修杀灵修可得其血肉战果,灵修杀魔修可得功德造化,既然都是越杀越强,便再也没有理由不行攻伐。万年来你来我往,撕咬得厉害,数次大战后两败俱伤,不得不明确分划了魔域和仙山地界,最后在这天地间共生了下来。 有大量居无定所的魔修暗地戕害灵修,修士们也下山把铲除魔修当作修行,好过天雷劫数。 小打小闹久了又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后又窝囊地消停几十数百年。仙魔们斗来斗去,竟然给普通老百姓创立了太平空间。 凡人皇帝们常年给仙门好处、依附仙门,又绝不肯得罪魔修。 这仙从人来,魔也从人来,仙魔人三境吵吵嚷嚷,最后商议由仙界派修士去保护人间——不管什么魔修在凡间作乱,都可凭本事出手击毙。 至于灵修,天道有法,世事有常,正道之人一旦妄自插手人间事,都会天打雷劈、不得善果。自然也无需约束了。 除了个把不幸的人不小心卷入事端,修炼者和平民百姓竟算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民间除了内乱,少有动荡。 有诗云:“天地初开一生二,万年朝夕正邪分。此消彼长两相衡,留得清静赠苍生。” 距离上次仙魔大战足足三甲子过去,仙魔两界都打得山穷水尽,恢复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往昔繁荣,很是消停,闹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搞得老百姓茶余饭后都只能聊聊老掉牙的故事,听听传了好多年的酸曲黏调。 * 盛国是凡界一挺大的王朝,疆域比起人间其他三十六国亦不算狭小,如今传到了第四代皇帝,虽免不了生了怠政风气,但王朝气数正盛,成乐年间,海晏河清。 这江州朔望城在大盛王朝版图的中央地域,虽然远离国都,但也算交通要塞,行商学士络绎不绝,车水马龙长街赶集,船舶往来从无停歇。什么人都有,什么都不足为奇。 只是这特产美馔遍地,文人墨客云集,商贾货物不歇的宝地,城外的小荒山上却有一个很简陋的小草庐。 这草庐里住着一个好看得天仙般的年轻道士和一个八岁的……小女孩? 自己搬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嬉笑怒骂荒闹腾,有事无事闲生事 天光正是晴好,黎璃本来悠哉游哉地躺在一把粗糙的躺椅上晒晒自己的老骨头,却不曾想有个小童上山告诉他:“小、小痞子被人给扣在赌场啦!” 小童气喘吁吁地说完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来不及喝口水,便滴溜蹿出院子跑回城里复命。 男子闻言思索了片刻,按照常理,也许自己不该惯着这小姑娘,得让她吃点小亏。反正吃亏对于年轻人又不是坏事。 这小孩今天拿着钱去赌场了。说她输钱了吗?那肯定没有。 但因为出老千赢的太多,被赌场的老板扣押下来了。要她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做的弊,结果小痞子只一脸无赖地和赌场老板王争说流氓玩笑话:“你要是舍得把你家那读书郎租给我玩玩,我就告诉你。” 王争是个商贾,在乎钱这发烂发臭的东西,但士农工商,商人是最不入流的下贱人,他不愿意自己儿子也受这个气,所以远来这政策宽松的异国他乡,只求让孩子好好读书。 不求中进士,起码也要考个举人什么的,光宗耀祖,方不负他千辛万苦举家搬来允许商人后裔科考的盛国。 孩子天赋很好,人也乖,才十三岁,就考上了秀才,考官都登门拜访,说他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好好的孩子结交了乱七八糟的人,这可不得了!俗话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交友不慎,轻则耽误了时间,重则沾染恶习,一生不务正业。 这孩子从小的往来行止他都把着关,偏偏有次放人出门去买宣纸,路过时见这姑娘一身破破烂烂,发了善心施过吃食。 这下好了,从此这小痞子成天没事就喜欢来府上找他儿子。 本来也没事,他家不差几个馒头,但这小痞子还经常带着乱七八糟的玩意,说要拉着他宝贝儿子一起玩,这可就不行了。 王员外望子成龙心切,一定要独绝儿子玩物丧志,却又不好凶儿子。孩子他娘那眼泪一抹,帕子一捂,可不好对付,便选择把怒火发泄在“罪魁祸首”身上。 那日,这小痞子刚刚翻上后院的青墙,他这大胖子恭候多时,毫不客气撸起袖子,联动圆滚滚的肚子,抬起扫帚要把小鬼打跑。 但小痞子从小就皮实,跑得快如狡兔,翻墙钻狗洞的事那更是不能再擅长了。他刚刚挥舞满是肥膘的胳膊举过头顶,那孩子就哈哈笑着踏瓦踮砖跑啦。 做贼容易防贼难,员外无奈之下让人把墙都修高了两尺,还把附近的水杉等高大树木都砍掉,但这小孩还能翻上墙。 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小痞子是个有本事的,靠杂耍把戏和一些顺手牵羊的功夫,一个小孩没有家人居然也能好好活,是孤儿,但不是乞丐,不仅不凄惨,还混成了闻名乡里的地痞。 为什么说是地痞?因为江州几位知名市井流氓老赖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地问个好。 据说此女当年和城南那些个流氓交恶了,汉子们怒极,放了狠话,扬言不滚就没她好果子。 别说是流氓当面放狠话,就算谁家和邻居闹僵了,都可能会心惊肉跳,早日搬迁,远离是非。她一个小小年纪的孤女,遇见这种事,不被吓死就不错了。 结果这小姑娘带了几窝马蜂,设了个陷阱,把人约到林子,差点没把流氓们弄死。 她居然还带了治马蜂毒伤的药,也不知是讲了什么条件,从此那些人见到她都绕着走。 有两个不信邪的流氓想报复回来,谁知她就跟未卜先知一样,竟又摆了对方两道,差点把流氓们送进了衙门挨板子。 更有夸张的传言,说这孩子认识山贼头子,孤身去山寨里和人家老山贼打赌呢。 这名声就这么越传越妖怪,小痞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混不吝地自封了一个江州一霸。 名气大,但绝不是徒有虚名。况且她人聪明得发指,就算只有**岁,其实这方圆几十里也没有人敢小觑她。 王争有次生意不顺,和老婆去了佛寺,被感化得“善心大发”,和老婆商议要不要收养她。 可这孩子户籍都没有,来历不明。况且是女孩,以后嫁妆给少了他老王的面子挂不住,给多了又肉疼,非亲非故的,赔钱不讨好。 王争以“不能妨碍儿子前程”,“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管不住”等等为由,就此掐灭了刚刚萌发的善心。 等到墙二度修高,他儿子还是能拿到不知从哪来的新玩具,他一丝丝善心彻底消失,决意要制住这痞子姑娘。 他这种好好生意人,绝不能雇凶打人,这小孩跑得也快的不像话,还会往房梁大树上窜,找她麻烦的人就没成功逮住的。 智取才是正道。 坊间把这孩子传得无所不能,但王员外不信邪,拿着本《十国演义》,学什么请君入瓮,和家里的仆从合计着在后院搞了个陷阱抓她。 可惜,小孩完好无损地躲开了。 王争气不过,一怒之下想买只大狗,但他从气头上下来,又胆怯了。 这小孩也没惹什么大事,更从来没拿过王家的东西,连半个馒头都不会多拿,不是主人家点头给她,她看都不看。由此可见,坊间的偷鸡摸狗也多半是传讹,万一人小小年纪被狗咬了留一大个伤,显得他太刻薄太恶毒。 他思来想去最后没有什么办法,心下苦涩。 那小痞子也看出来了,有一日居然掐准了他回院子的时辰和位置,翻上院子的墙头,对他说:“你教我怎么玩那些骰子,我学会了,我就不来打扰王好贤啦。”王好贤是王争那乖儿子的大名。 彼时,王争正在院里实践他研究风水的成果,心想着把假山换一换位置果然有好事,慌忙叫好答应。 小痞子说话算话,学会一些玩法以后便飘然离去,再不来骚扰他儿子。 除了偶尔来赌庄附近看看别人在赌什么,也没别的了。 他本来谢天谢地,觉得这小孩言而有信,或许真是个人物,后来亲眼见此女还被云游四海的那位道士先生收做了徒弟,更是大大改观! 可是这小痞子这些日子突然有了本钱,来赌庄竟然一玩就是大的。 小小年纪,不知为何,竟能把半个赌场横扫了。偏偏扫完以后,又拍拍手把赚到的大票白花花银子还给他,至于什么地契人契之类的,被拿去打水漂喂鱼了。 那些赌客第一次觉得新奇,可血本无归两次后,就觉得是他和小痞子串通好的,故意骗钱。 毕竟小痞子赌赢别人的钱却给他这个东家,可不是帮王争赚钱嘛。 别说,挣的还不少。 王争是个好好生意人,绝不希望惹事妨碍儿子前程,第一次遭遇了如此之大的信用危机,气得不行。这一天专门找了两个彪形大汉埋伏,请君入瓮,把又来玩的小痞子带进来后直接关门,将人扣住了。 他还请了几位赌客做个见证,说明自己确实没串通这孩子,是她自己出老千。 黎璃来捞人的时候,悠悠走到赌场门口,远远听见小孩嬉笑说:“你既不愿意把你儿子放出来陪我玩,又不愿意我来你家赌场,还非要逮着我不放,扣我在这里,不会是还想买卖人伢子吧?” 这倒打一耙,这气定神闲,在场的赌客和王家家仆全都被震撼到了。 黎璃想笑,可是现在众目睽睽,他又算是“为人师表”,好像不能笑。他努力地平复嘴角,确保自己一脸严肃地面见王争。 王争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直接砸桌子,怒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让他们把你打一顿!” 小痞子笑,无赖反问:“你今天打我,可是你儿子知道了会怎么看你,街坊邻居知道你对我下手又怎么想,你那天天吃斋念佛的老婆知道了,指不定要和你合离,从此皈依佛门,为你造下的孽赎罪!她可喜欢小孩了。” 王争一向自诩体面,现在却快疯了,顾不上周围还有外人,直接指着她,“你就是咬上我了,是不是!” 小痞子哈哈笑,眼眸里没有害怕,“是你先为难我的。我只是告诉你,你靠几个钱雇人来押着我不放,是趁着我年纪小,但总有人能为难到你的。” “是你在难为我的生意!” 女孩淡定地耸肩:“我和你又不沾亲带故,我只是凭本事赢的,你有什么证据说我难为你。你赌场没一个人看出来我怎么赢的,那我就是清白的赌赢啦。” 这逻辑相当让人窒息,王争被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又无可奈何,转头忽然看见赌坊门口的黎璃,终于看见了救星,慌忙喊:“黎先生,请帮帮小人吧!” 黎先生虽然对外自称只是个清贫的野道士,但王争知道他是很厉害的算命先生,和他请教过一些生意上的运势,无不应验,所以管他叫一声先生。 听说黎先生云游四海、居无定所,却不知为何收了这小痞子做徒弟,说是有灵性,适合学算命。 确实,那太有灵性了,简直魔性。 第3章 假捻鹅毛理衣冠,实爱吹雪做风花 黎璃在王争的呼唤和众人的翘首以盼下走入屋内,正视前方,只拱手作揖,严肃地说:“对不住,王员外。我管教无方,竟然让这逆徒到处乱跑,给你添麻烦了。” 王争如获大赦,慌忙摆手,“先生哪里话,是我扣人在先,对您多有得罪,只盼您能带小……您的爱徒回去,少踏足我这聚宝赌庄,小小年纪还不适合学这些东西。” 他看在黎道长的面子上把小痞子这个美名给咽回去了。 黎璃没再看王争,而是看向被大汉放开后已经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的“徒弟”,满脸冰霜,沉声道:“逆徒,你还不给王员外赔罪,说以后不会再胡闹生事。” 小痞子听话地起身,抱拳:“得罪了,员外。我不会再来了。” 王争看着这乖巧得很的小女孩,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对黎先生更是心生极大的佩服。 他带着淡淡的得意,心想总算有人能制住这小魔王,笑眯眯地说:“没事了,你以后好好听你师父的话就好。” 小痞子笑,道:“那告辞了。” 黎璃也说:“告辞。”潇洒地揪着小痞子的衣领走了。 黑灰的赌场充斥着汗味和铜臭味,平日大门都挂着破烂油腻的布帘子,隔壁的许多铺子,卖茶的、卖油的、卖鱼的,不脏不行,可青年的衣角却一尘不染。王争看着白衣飘飘的黎先生“伟岸”的背影,觉得自己有幸遇见这样一位世外高人,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黎璃等王争看不到了,就松开了小痞子的衣领,改为牵着她的手。 小痞子姓祁,单名却是个女孩子不常用的“阳”字。用她自己话来说,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啦。 祁阳牵着“师父”非常有骨感的手,说书的说这叫骨节分明,她觉得形容还算贴切,确实每一节都很清晰,温暖而有力量。 “你也觉得这么逗老王好玩对吗,‘师父’。”祁阳满脸无所顾忌地问。 黎璃仰头看天,藏住弯弯的眉,平静地说:“你不要妄自揣度‘为师’的意思。” 祁阳笑:“老王每天气急败坏的样子老可爱了,有趣程度仅次于小王含羞的样子。” 黎璃思及她之前那诡异的玩笑话,问:“你喜欢王好贤?”小小年纪正是找玩伴不嫌多,只应当作童真,但这孩子早慧得可怕,什么都明白,他有此一问。 小痞子好玩地笑起来,“他长得没我好看,我不要不如我好看的男人跟着我。” 青年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疑心她这要求可有些高。这小孩活脱脱一美人胚子,不知道为什么会孤身一人流落到江州。还凶名在外。 有的人信了传言不敢招惹她,不过小吃摊摊主、饭馆子老板是很喜欢她的,谁让她时常去吃,出手大方,还能对口味提提意见。 女孩爱和别人说话,平日看着也算无害,在江州大街小巷人缘并不差,尤其在那些跟着她玩的孩子眼里。 祁阳没管他回不回答,一本正经地解释:“你想啊,一个人自己长得不错是好事,可终究不能自己天天对着镜子看,身边的人好看,那才是真的赏心悦目。” 黎璃一把年纪,什么都修了,唯独没修过严肃,想笑,可想起这不是“为人师表”的态度,板着脸说:“皮相之美并不重要,你要学会看到心灵的美。” 女孩赞同道:“我觉得老王有趣就是因为他的心灵啊,难不成是因为他那圆圆的肚子,小小的眼睛?” 黎璃弯弯眉毛,仰头看天,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两百多年的道行总是能在祁阳小友这里破功。这师父快演不下去了。 祁阳被男子牵着回去他们城外的草庐,却在街边的小贩吆喝卖酒酿圆子的摊子前走不动道。街边的东西,吃灰吞尘是免不了的,不过嘛,小姑娘她根本不在乎。 黎璃被她拉住,看见那摊主的大锅正冒着缕缕热气,正色,淡淡地说:“修行之人,不能过于沉溺于口腹之欲。你要用心……” “我分一半给你。”小女孩打断他。 黎璃飘飘然走到摊前,和摊主说:“麻烦来一份大份的,打包。”他说完准备掏钱,却发现钱袋子又飞到小友手里了,她瞬间数好了铜钱递给他。他眼里闪过笑意,接过铜钱付账。 拎着酒酿圆子的食盒,出了城门,沿着崎岖的小山路,往朔望城外的荒山深处走——他们住在山上的一草庐里。 这山平日只他们两个人,据说风水不好,所以没人来住。他们倒是住得自在。 山林里坑坑洼洼的,所幸前几日没什么雨水,可它也没什么清晰的路,上山一路定然得沾许多草汁苍耳。奇怪的是,白衣男子下山时衣摆干净得像是云霞,和这孩子一起上山的时候,白衣又不怎么干净了。 祁阳一到家就跑去拿碗和勺子,咚咚锵锵,动静不小。她把食盒里的酒酿圆子分成两碗,各自一半。男子接过她给他的勺子,也不客气。 黎璃因为吃得急,舌尖被无关紧要地烫了一下,尽管他没什么感觉,只淡淡地叮嘱:“慢点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女孩漂亮如星的眼睛微微弯,吐槽道:“我又不是你,像是几年没吃过好东西一样,每次都忘了先吹一吹。” 青年挑眉,认真地辩解:“兵贵神速。” 祁阳哈哈笑,没继续说话,专心品尝酒酿圆子。 小屋子只有一个厨房,两个卧房。厨房放了灶台柴堆、锅碗瓢盆、水缸刀斧,一张饭桌、两张板凳;卧房很小,各自放了嘎吱作响的木床和一个破木柜,别的也没有什么。 屋外是刚种下的小衫树,和这深山老林的其他古老树木格格不入。空地上晒着一些干菇和野菜,还摆了一张破旧的茶桌和两个板凳,不下雨就放在外边,下雨就搬屋内,茶桌上有开裂的茶壶和有缺口的茶杯,屋子后的两颗树之间晒着衣服,皱巴巴的,屋前歪斜的石台阶上除了青苔就是杂草,偶尔长出来丁点星子般的苔花,还被小孩抠去了。 潦草得不能再潦草,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偏偏住在这里的两位甚是满意。 有一次,黎璃坐院子里煮茶叶,突然生了感慨,对小友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苔痕上阶绿,草色映帘青。你看我们这屋子贴不贴切。” 祁阳砸吧着这没什么味道的茶,无情揭穿:“你想多了,我们什么时候买过竹帘子?” 黎璃心道有道理,不就缺个帘子,补上就是。他说干就干,带着小孩去削竹子,两个人埋头做了一下午,全力做了个非常扭曲的竹帘挂上。 嗯,这下就完美了。 其实住这屋的两位都算得上心灵手巧,可惜的是,做竹帘做到一半的时候,这两位都觉得太过工整没新意,一合计就做了个扭曲得离谱却还能用的俏皮玩意挂在了窗台上。 以至于有次有位雅士慕名前来前来拜访黎道长,看见这到处都是不和谐的草庐直接以为自己找错了,最后只能把这扭曲的竹帘子归结到某位小孩的杰作。 这着实很冤,但很显然祁阳不在乎别人觉得她多么顽劣,谁能管她呢。 从赌场回来的这一晚,黎璃一如既往坐在小孩床边,这小孩老要他在附近看着才能睡着,说他辟邪,能驱噩梦。倘若如此,也不知道之前是怎么过来的。 他不需要睡觉,倒也无所谓在床边看守,无论她多晚睡着,对他来说这种等待都是小事一桩。 青年经常由衷地感慨命运的有趣,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最后和这么个小得和什么一样的小孩成了忘年交。 小友带着他乱跑,和他分吃的,还扬言能带他这个道士挣钱过好日子。他欣然地接受了这份好意,跟着她混了。 黎璃不好奇对方的身世,也懒得看这孩子的灵根如何,反正总归是个能修炼的,他随便教了一点修炼的东西给她,可以防止她被普通人欺负。她在外人面前兴许会喊他师父玩,他也陪着她玩小孩子过家家的扮演游戏。 大概是仗着有大人罩着,这孩子比以前还能惹事,偏偏黎璃是个乐意看她惹事然后陪她一起摆平事情的,愿打愿挨。 私下里,他们和朋友没什么区别,相当同甘共苦,是只有半个硬得咯牙的荞麦饼都要一人一半的那种朋友。 月上柳梢,有一只仙鸟飞到了草庐窗边。它态似丹顶鹤,却有着银色的眼睛和修长如玉的腿,若是有见识的人见了这瑞兽,定然知道这是仙家飞禽,不可亵渎。 男子注意到那鹤的来访,还是给面子地起身,取下那信函,看了一眼,精致的锦缎封面上写着重重的字迹,是“速归”,他打开锦缎,一看理由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务,眼眸里染上无聊。 以前他可能看心情回去,如今有这么好玩的小友,他回去干什么。 黎璃十分干脆地把绢帛当着仙鹤的面烧掉,令那高傲的鸟吓得瑟瑟发抖。 “回去吧,告诉他们几个,我再体察民间疾苦几年。建议老三他取而代之,我扶不上墙。”黎璃勾唇,给仙鹤一个冷漠的眼神。 仙鸟战战兢兢地飞走了。 青年三十多年没回去了,因居无定所很难被找到,仙鹤们也费了好些功夫,今年终于趁着他定居下来寻到了位置。 可惜的是,天底下没有什么无聊的人能动摇他的意志,别说仙鹤。 男子确定没有别的不速之客,转身给女孩掖好被子,知她呼吸平稳,已然入眠,出了屋子在院子的破烂桌子边坐下,抿一口已经凉得发寒的茶水,忽然瞥见院子角落有个很好看的竹球,是小友做着玩的,倏然起性,拿去玩起来。 第4章 杉青屋陋朋友居,莫问出身忘年交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祁阳看见野道士在厨房主动煲粥,很是惊奇。一般来说早上她会起来去找马富贵小哥买包子、找李老七伯伯买馅饼、或者干脆拉着野道士去吃江洲的早点小吃,比如红油辣子面、汤饺汤圆…… 江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却是交通要塞,又气候好,是水乡,朔望城更是好地方。北方人乘船沿着定弦江沿江而下,南方人骑着快马往上直达京城,舟舶来往,车水马龙,来江州的人越多,小吃开的就越多。她吃了这么几年也没吃够,如今带着野道士四处吃,也没有什么厌倦的。 祁阳漆黑如墨的眼眸里反射着光,倚在门边问:“老黎,你怎么突然这么贤惠啊?” 黎璃想了想这个新称呼,否认道:“我不老,你看我哪里老了?”他喜欢自欺欺人地装作年轻道士,尽管这孩子早就发觉端倪了。 祁阳定睛看他,是不老,随即改口:“大黎,你今个怎么这么贤惠啊?” 男子轻笑:“我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学过一个粥的做法,给你露一手,正好买了包子,是韭菜馅的,你先吃包子。” 小姑娘直接抓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韭菜和猪肉混合得恰到好处,薄薄的皮,往里看还能看见汁水,一如既往的好吃。 女孩大口咽下肉馅,想到了什么,感慨道:“要是有什么可以互通的钱袋子就好啦。” 黎璃好奇问:“你又想要干什么坏事?”自从遇见她以后,他这个老人家算是见证了三百六十五天从不重样的各种把戏。 她咬着包子,含混不清地说:“你的钱袋子和我的钱袋子是分开的,我忘了拿钱,就得拿你的,你没钱就得找我的,多麻烦。” 野道士给人算命,但赚的钱不多,还经常罢工偷懒,穷得叮当响,很多时候是她这个江州一霸在挣钱维持平日的开销。两人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谁没钱了管另一个人要,也不算帐,算是达成了财产统一。 黎璃没立刻回答,而是轻轻举起汤勺抿了一口自己煲的粥,满意地点头。过了会,他毫不在意地回答:“你也许可以试试找仙门定制法器,最顶尖的器修也许能做到你的要求,就是造价……挺贵。” 能听大黎这家伙说出“贵”字,这就稀奇了,见他不太设防,祁阳转移话题问:“我听说厉害仙门的弟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大家都说修炼资源在天地间很宝贵,与其浪费灵草灵药,不如只选特别有资质的,等他们成仙后,再将仙力反哺给天地。你见多识广,这是真的吗?” 男人闻言轻笑,眉眼染上丝丝嘲讽:“这天底下无论修什么的,真能成仙成魔的极少。而所谓的反哺天地——天高地厚,何须反哺?” “这样?” “因果有序,凡是独占,终会在消亡之日吐出。修士死后的灵力会被地府拿去,净化后流转成别的东西,至于灵气,天地间生生不息,自然也有别的力量流转成灵力。”他淡声阐释,“倘若你希望灵力被永久禁锢,不会流淌变化,反倒很困难。” “如此说来,无论多少人修仙,灵气也不会耗尽。”女孩惊讶。 “仙门招收弟子标准较高,是因为天赋高的人更容易在修仙途中走得顺遂些,成为宗门强有力的保障。况且,这灵草长得慢,似乎总有人觉得应该把仙草给资质好的,资质差的则任由自生自灭。至于魔修——他们大多是一群不甘心自己无法修炼、看不上常人之福的家伙,主要是靠夺取修士的修为血肉炼化成自己的。” 他如同春水般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无趣和倦怠,“凡是灵修,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不过资质和心性是两回事,沽名钓誉、贪生怕死者有,一心长生、醉心修炼者也有,嫉恶如仇、自诩正义者也有。既无隐士高人之心境,也无悲天悯人之慈悲,更无舍身济世之大义。比强量力之态,和儒生求名、商人逐利,无志图享受、有志贪功利种种人间姿态,并无不同。” “这也不奇怪。”祁阳了然,笑嘻嘻地评价,“要是修了仙连心境都会变好,那老天多不公平。” 黎璃偏头看她一眼,微微笑,说:“我只是在笑他们总自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嘴上不说,心里恨不得踩在世人身上。实际上老天给的东西,哪里是他们自己争取的。” 小孩神思睿智,心神清明,可谓天赋异禀,他并不害怕自己说了什么对方听不懂而困扰,恰恰相反,她是为数不多能听自己说这种话的人。 小痞子没接话,径直抢过大勺子喝了一大口粥:“你下次记得再加一点肉。” 男子看她是满意这粥的味道的,压下唇角,故作正经地回答:“下次我记得在肉里炖粥,米夹肉层里煮成羹,保管全是肉。” 祁阳灿烂一笑:“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下次去抓只山鸡试试,它的肉好吃。” 黎璃莞尔,见她随意套着黑色麻衣,披头散发,无奈说:“先吃早点,待会我去找发绳,你肯定又不小心玩丢了。” 女孩已经习惯他这比当爹娘还操心的性子,玩笑道:“反正我就算丢到悬崖下面,你也能找到嘛,不急。” 青年气笑:“我就知道你那次是故意的,你不知道去悬崖底下找东西有多难?” 那发绳是罕见的淡紫,质地细腻,做工不凡,还挺好看的,他当时想着不好再找一根一模一样的,这孩子也没几根发绳,就用心找了一下,略施小术。 “只要你教我你的追踪术,以后你的什么东西掉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帮你找回来的。”祁阳图穷匕见,信誓旦旦地保证。 “原来你是馋我这个。”男子无奈抱手。 “本来觉得大黎你还算聪明,结果居然到现在才想明白,嗯,我要反思一下我是不是高估你了。”小女孩夸张地摆出仔细琢磨的样子,好像真的在怀疑。 黎璃扶额:“你以为我不想教你?我怕你去和那些有钱的员外专门用法术谈生意,或者直接用追踪术去帮谁破案。” 他不敢教小友这么多东西,谁知道鬼灵精如她会怎么用,现在这样就很好,不受人欺负,也不至于被仙门找上门。 况且天道无情,她如果不小心动法干扰了人间因果,只会无端增添凶险。 祁阳看他无奈,摆手:“知道啦知道啦,不能随便用法术行大方便,轻而易举地扰动人间秩序会容易变成祸害,小则被仙门通缉,大则天雷灭顶,最后下场都不怎么好。只用小法术,针对的事情很小,这样可以。至于**术,在凡间绝对用不了。” 她很聪明,该记得的全记着呢。 黎璃闻言微微颔首,另外拿了汤匙抿了一口粥,发觉自己的厨艺还没有丢光,满意地舒气。 “野道士,你不觉得你一直不和我说你是哪里来的道士显得很不坦诚吗?你不像是一般的散修,年纪也不会小的。”祁阳把有缺口的陶碗放下,粥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她凝视着空碗,语气却难得地不怎么吊儿郎当。 男子挑眉,噙着笑意反驳道:“你也不像一般的小孩,也不说你家人在哪里,我们彼此彼此。” 相识半年,二人从未提及此事,祁阳听到家人眼神蓦然一变,沉思了会,终于不再那么无所谓的样子,“那就这样吧,我们扯平了,要是以后不小心知道了彼此的来路,都别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 黎璃并不在意,点头答应这个约定,拿了个包子,和小孩一起吃。 …… “你不厚道,怎么抢了我的半个。”男子拿着最后半个被掐去肉馅的包子皮,颇为哀怨地控诉。 “我喝完粥再给你买去,行了吧。”祁阳毫无愧疚。 “这才对。”青年微笑。 小姑娘看他故意吃得慢条斯理,立刻拿着铜钱出门。她跑得快,崎岖陡峭的山路也丝毫不影响。不消多久,便拿着包子回来。卖包子的老板和她算得上熟识,笑眯眯地给了她一个没卖完的大豆沙包。 她吃不动了,黎璃觉得自己一个人吃不仗义,两人拍手一合计决定留着中午热热,对半分。 * 黎璃来这人间已经许久,遇见小友也不过半年,合作搭了这个小草屋,才住上没几个月。偶尔写写书法,偶尔去摆摊算命,平日煮茶看书、种树晒菜,生活实在不要太好。 这种好生活的乐趣对于黎璃来说,不是源自清闲,他以前也很清闲,对他来说这种好是遇到了能让他再度对生活怀抱乐趣的人。 与他忘年之交的祁阳小友是个妙人,大部分时间都能靠聪明的小脑瓜搞到钱,和他过得并不差。 让他觉得奇异的事是这孩子会厉害的顺手牵羊之法,她自己说是有江洋大盗教她的。只是这孩子从不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自诩得意:“偷别人的东西那是贼,我是江州一霸,要干什么都得能见人,不能做了坏事还怕别人知道。所以我是大恶霸!” 经过青年的仔细观察,她没钱的时候往往能弄点什么去出售,不是自制就是山里找来的,有时也会帮别人办事。除了赌场出老千明目张胆地坑赌鬼,还真没干过什么别的。 为什么去赌场?黎璃有个猜测。 听闻前几日有个赌鬼在赌场赔了个干净,气恼之下并不收手,而是直接卖儿卖女,她见那儿女的卖身契就这么被赢走,便自己去赌场出老千,把那赢家赢来的又拿走,挣了的银子给老王。 人契被小孩公然丢了喂鱼去,而地契也跟着进了鱼肚子,而输家们见她不要债,纷纷去官府补办地契。 他偶然瞥见这孩子摸去被卖的那户人家,叫那儿女们早早跑了,免得下次再签了人契被卖掉。之后的两日,小孩也总盯着那老赌鬼还来不来。 当然,王员外乃至赌场的恶鬼们是看不出她有何所图的,问祁阳自己,她也只说这么做比较好玩。 第5章 顽劣不逊灵气在,山水流连是道心 祁阳有钱的时候,必然领着他黎璃这野道士四处找好吃的,没钱就拿着噎喉咙的干饼子掰一半给他凑合。这时,他兴许就会出门算命一趟,拎着条鱼回来。两个人相互接济着混日子。 小友识字,但涉猎方向颇为偏僻,很是不一般。他寻思着自己也还算是个老先生,书塾能教的东西他也能,恰好这孩子坐不住,便也不去什么学堂,只让女孩听他闲来无事嘴上讲讲。 他无所事事便陪这孩子一起玩,小孩本来对于大人的玩趣才华毫无期待,发现青年博学多闻,多才多艺,捉弄也不生气,终于像是找到了宝贝,从此什么好玩的都要找他品鉴一番。 祁阳擅长做各种玩具和新奇物件,劳烦他作画后将竹条糊毛边纸改装成漂亮的竹大虫,十分神气地去城里找有户富庶人家的公子小姐推销,卖了一大笔钱,再反过来请他吃饭。 她想出好玩的新把戏时会和他分享,吃到了好吃的会给他带,知道他喜欢书法还会偶尔帮他留意宣纸的价格,有钱了还能挥金如土地直接买新的毛笔送他。 至于小友偶尔把东边哪家的小孩给戏弄了、把西边哪个骄纵的小孩打了这样的事,只能算是小插曲。 他不得不去当着人家父母的面绞尽脑汁地对小友“训诫”一番,努力憋住不破功,再假装严肃地带人安然离开。 因为祁阳是个有趣得不得了的小孩,黎璃在她身边的每天都是那么平凡而快乐。 这孩子喜欢捉弄人,偏偏聪明自负,花样百出却绝不肯故技重施。可能因为顾及他的脸面,从不过分到收不了场。 惹麻烦不难,惹出一个有度而且没法追究的麻烦,是非常讲究的。 为了把握好这个度,混不吝小鬼甚至会亲自尝试这些戏弄的结果。 黎璃有一日就看她跳湖水里扑腾了一会,浪花飞扬,扑腾得他有些看不清,略感担心,但她没过一会就游上来,开开心心地告诉男子自己又想出来一个捉弄人的计划,却不说要坑谁。 那段时日春色正好,朔望城知名土豪恶绅袁员外,在一次带领家人去通玄湖划船的时候,正走在河岸边,距离水面甚远,却突然莫名其妙一脚踩到什么,还好巧不巧,径直高歌猛进地滑进了水里。 据说滑行轨迹很不寻常,是条直线,中年人一路飞一样扑向湖泊,旱鸭子落水,嚎得震天撼地。 幸好周围有人会水,他在水中扑腾了会也就被救上来了,就是吓得不轻,脸色白得仿佛撞鬼。员外第二天就领着全家去了当地的寺庙礼佛吃斋,百里通玄湖的游湖船价还一日之内下降了两文钱。 黎璃知道这事的那天,正是要给茅草屋的屋顶加茅草的日子,屋顶结实了,等雨季一到,这小破草庐才不会漏水。 小女孩爬在房顶,等着他递草捆。高大的男子站在梯子上,一身青色的棉衫褂,长发未簮,眉若苍峰,目如春柳,端得是面如冠玉,一表人才。 只是,男子光滑乌亮的发、英俊的脸、平直的肩膀上都布满枯草。 很明显罪魁祸首是笑得很开心的八岁小孩,她今天干活,自然是穿着皂色短打,显得十分利索。 黎璃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把满头草晃下去,想起来这事,玩笑说:“我根本不能想象,你‘作恶’的对象人数之多,范围之广,这还是你不用法术的成果。你要是没我看着,会不会迟早上通缉榜?” 小痞子嬉笑道:“你居然不知道,比起作恶,我更擅长逃跑。而且,朝廷的通缉榜早就有我啦!” 青年怔了一下,却没问她为什么在朝廷通缉榜上,只淡笑:“你这样继续下去,朝廷还会连着有我的通缉榜,因为我是帮凶。” 祁阳仔细想了想,壮志豪情地发话:“那我们可以一起亡命天涯,反正有我带你跑,你肯定不会被抓到。” 黎璃想了想和这小孩一起浪迹天涯,还挺好玩的,问:“你下一个想捉弄谁?” 女孩将草铺到房顶有些薄的地方,一边干活一边说:“不知道,看心情。这种事就是要随缘做才有意思嘛,太有计划能有什么趣味。” 能上她捉弄名单的坏人可多了,她即兴挑选。 黎璃噙着笑意,眼瞅着草已经铺得差不多,下了梯子,喊小孩下来。 小痞子不走梯子,直接从房顶边缘跳下。落地时得意地崩了两下,毫发无伤。 “灵气用作缓冲?” “我有想法吧,我还有好多花招,你以后可以见识一下。”祁阳叉腰,神情非常得意。 青年微微颔首,“不在人前用即可。” “你们修士就没有想过什么在荒野自己偷偷种地,比如让水灵灌溉或者拿木灵肥土嘛,我想种出来的瓜果麦稻肯定好。” “他们都修炼得成了仙,成了魔,连自己是个人都忘了,哪里还记得试试这种事。”黎璃被问到了,思索片刻,悠悠地嘲讽道,又恍惚觉得自己嘲讽到了自己。 “没事,他们这般无趣就放一起发霉发烂好啦,我们又不用和他们待在一块。”祁阳满不在乎道。 黎璃再次抬头望天,不知小友会对他为了那些繁琐的勾心斗角奔波多年会如何评价。 今天风和日丽,适合去远足。他们把屋顶的草铺好后就出门了。 青年领着祁阳跋涉了二十里山路,几乎走到了朔望城的边境。他不担心这一路小友会觉得太远,这孩子皮实得出名,如此跋涉对她来说小菜一碟。 小女孩一路都很轻松,边走山路边和野道士聊着天,根本不在乎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话说,你以前收过徒弟吗?”祁阳问。 黎璃露出笑反问:“难不成你还真想当我徒弟?” 女孩满脸不屑:“嘁,也就傻子稀罕了,我为什么要自降一辈,我叫你大黎、老黎、什么都好,可不是认了个长辈。” 明明长了张可爱脸蛋,偏偏给她整出来了唯我独尊的气势。 “我以前没有徒弟。那些人不需我亲自教,他们也不缺人教。”黎璃将双手放到后脑勺,如此姿态随意地走了两步。 他出门扎了和女孩一样的马尾,换了一身适合远足的墨蓝色劲装,干净利落,潇洒的气质终于展露出来,难得不那么老成。 女孩得意道:“我就说嘛,你教我那根本不怎么样,肯定没有教学经验。也就我聪明,不然你只能在失败的困惑着度日了。” 黎璃笑骂:“你个小丫头片子!” 祁阳非常嚣张地给青年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有人恼羞成怒喽。” 男子不服气,但转念一想,指着远处的一处山坡:“那里有处杜鹃花丛,那里只有一朵白色的杜鹃,其他都带着粉色或者紫色,我让你一盏茶的功夫,看看谁先拿到。怎么样?” 女孩知道大黎要找回场子,但也不戳穿,点头答应,表现得志得意满、势在必得。 男子刚刚说可以出发,祁阳小姑娘就潇洒地跑了,速度快得很。黎璃眼睛微咪,注意到她把灵气聚集到脚底,步履甚至没踏上地面就又离开,像是乘风。 他知道自己教给小姑娘的东西非常基础,称得上浅薄,而且教得很随缘。本就是一个图好玩随便学,一个图好玩随便教,相互陪着度过时光的意义远大于修炼本身。 但她与他相识不过半年,学习运用灵气也就几个月,连引气入体都没学,能玩出这样的名堂,且不论悟性,天赋也绝对是难得的那种了。 黎璃还是懒得找法器看她的灵根,反正仙门的招生在十岁左右,小友现在连打基础的年纪都还有些不够,何必纠结。 况且这孩子率性,并没有表现出对修仙或者长生的渴望,只是学着好玩,他也喜欢她这满不在乎的态度。 青年算好了一盏茶的功夫,随意走一步就来到了约定的山坡上,摘下那朵白色的杜鹃,想象着小友那不服气但还是得认输的神情,轻笑。 祁阳比黎璃预计的抵达时间意外地晚了点。 男子单手别着花晃来晃去,笑问:“如何?” 臆想中的那不甘心的神情却没有出现,小女孩只是抬手指着花说:“且慢,让我看看这花是不是真的纯白。” 黎璃心道这鬼主意又来了,但还是把花给她。 祁阳却刚接过花,把玩着转了一圈,说:“你这个比赛本来就不算数嘛,你看,这里不是白色的。” 就在女孩指出来的位置,白色牡丹花苞中的一片花瓣边缘有些泛红,却浑然天成,好像本来就是长这个样子的。 黎璃刚刚用了神魂感知,自然知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涂抹污染了那一片花瓣,染料恐怕是她方才半路找别的什么花碾碎的汁液。 她一开始就想好了作弊,准备赌成平局。 第6章 清江红桨鸬鹚寮,踏歌行船鱼香绕 男子接过这朵花,抱起手,笑盈盈地评价道:“这手法够骗骗寻常人,可惜,我看得出来。气从心脉走曲泽劳宫脉路,瞬息出手,是快而已。” 祁阳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大黎你不知道要给小孩子留一点体面吗?” 黎璃好笑:“你什么时候真的把自己当过小孩子?” 小孩非常不屑地说了句:“嘁。”不答他,后面的路上也不聊这比试了,高高兴兴地和他说着别的东西。 他们一路远足,到了江畔长亭,那里全是折柳相别的远行人和送客的人,前方是一个码头,可以乘船南下。黎璃停下了前进的步履。 祁阳奇怪,问:“你突然要去哪?”不会要她折柳相送吧。 青年微微笑,“我们可以一路听着琵琶和山歌,吃着船家做的鱼鲜,去南方盛开山茶花的地方游玩,现在是春天的末尾,正好赶上山茶花开的尾巴,然后回来。” 祁阳开心了,眼前一亮,赞美道:“你很有游戏人间的天赋嘛。” 黎璃闻言感慨地说:“我这人活得久,兴许砥砺苦修的道心是没有的,贪恋凡尘却是真心。” “不是有种和尚是酒肉穿肠过的嘛,他们不拘清规戒律,心中有佛、处处有佛,纵然游历世间,一言一行俱在普度众生。你的道心也许就和这世间的众生百相融合了。” 男子讶异,认真地问:“你从哪里学到这些话的?” “哼哼,我聪明着呢,而且我没遇见你之前不是没地方住嘛,我以前住在寺庙,那位住持老和尚和我说了好多话,我自然懂啦。” 那老和尚说她是个意气行事的人,担忧她稍有不慎入魔忘心,天天给她讲佛经,她待在寺庙的时间不多,未必能听明白高僧的言论,但能形成自己的歪理。 以她捉弄人的本事,这一两年却没惹什么事,多亏了高僧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的各种点到就好的道理。她虽然不喜欢老和尚的生活方式,但该记住的就是记住了。 “此门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是不动。若言著心,心元是妄,知心如幻,故无所著也。”女孩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背起来。 黎璃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问:“你明白这些?” 祁阳却冷哼:“怎么,我又不是和尚,念经念不明白有什么打紧。” 青年怔愣了一瞬,笑:“天地之大,真是奇妙,竟生了你这么个人。” 小姑娘得意地扬起下巴,对这赞美却之不恭。 江水涛涛,长蒿往下伸也碰不到底,小船被绳子栓住,摇摇晃晃。男子牵着女孩上了船,准备沿江而下。 老船夫看见黎璃那容貌气度,本来觉得来了不同凡响的客人,可是给钱的却是那个小女娃子,银子很碎,那钱袋子也不怎么样。女娃子一身黑色的麻衣,男子的外衫也不像是什么好布料,旧巴巴的。 “娃子欸,你是跟着你哥去南边?”老船夫看着顾盼神飞的祁阳,好奇问。 女孩奇怪,问:“我和他很像兄妹?”大黎虽然好看,但是和自己这长相是没什么相似的。 老船夫也奇怪了:“你爹这么年轻?” 黎璃暗自笑得肚子疼,祁阳也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了,眼珠子一转,玩笑说:“他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去南方的搭子,我出钱坐船,他出力拿行李!” 老船夫不明所以,想了想这女娃子估计是家里有钱,能请这么个长得好的人给她当下人。至于穿得寒酸,那大约是为了不引人注意。 黎璃看穿船夫的心思,微微一笑,悄悄话问女孩:“小姐,我这拿行李的俸禄是多少?” 祁阳仔细想了想,悄悄话回复:“本小姐又不会亏待你。” 新的扮演游戏又产生了,两人乐此不疲。 这江唤做定弦江,说是江流笔直流畅而山脉弯曲,山如弓,自然江为弦。也有说这水紧绷湍急,朝发暮至,恰如抚摸琴弦般流畅,故得此名。 船就这么一路顺江而下,沿路偶尔有卖烤鱼的经过,他们也就点了,和老船夫一起吃,让船自己顺着水流慢慢飘。 黎璃知道小友对于剥鱼刺很在行,不管她,那老渔夫却仔细叮嘱祁阳:“娃子你吃鱼一定要慢慢吃,你这个年纪最是急躁,等鱼刺卡了脖子可麻烦得很,我上次还背着一个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去医馆。” 祁阳嬉笑着点头,调侃说:“知道知道,咱们江州的船夫就是喜欢拿一份钱操两份心,不过我请你吃鱼,你这么关心我也没什么。” 老船夫意外发现她是个爽利的性子,倒是稀奇,这边又和她说起许多话,女孩对答如流,气氛都欢快起来。 等吃完鱼,老船夫又去荡桨,加快船行的速度,说:“我们现在去苏镇刚好两个时辰就能到,你们落脚一晚然后第二天又回码头坐船就好。” 这划船还是力气活,祁阳也不继续和老人说话。黄昏时分,宽大的江面上有渔夫开始放歌。 “青山啊转啊转,绿水流。 天南啊走啊走,海北游。 江波烟滔渺茫茫,河岸稻花香遥遥。 春来杜鹃山茶开,秋天黄叶翻翻飞。 年岁啊躲啊躲,大江在。 世事啊变啊变,缘分留……” 在淳朴干净歌谣中,水波一点点荡开,黎璃坐看夕阳西下,行船来往,正是意趣无穷,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突然靠上来,原来是小友坐在他身边睡着了。 小孩子睡眠好,歌谣还此起彼伏依旧能放松地打瞌睡。 黎璃想了想,他们清早就去捡草扎成草捆,又铺好了房顶,随便吃了点午饭就出发走了两个时辰半还多,二十几里山路,小友如今**凡胎,累了属实正常,之前这么乖,只是伸手玩水说话,估计是因为撑着困意等吃晚饭。 青年问老船夫要了个枕头,毕竟渔夫船夫把船当家,时常只睡在船上,枕头自然是有的。他垫好枕头,又随便从包袱里找一件自己的衣服给祁阳盖上。 老船夫怎么也没想到黎璃会和他抢活。为了早点到苏镇找到客栈,青年决意亲自来划这个桨。 船夫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手艺怎么可能会比这年轻小子差,就算自己已经不是壮年了,那也不是生手可以比的。 他倒也没反对,毕竟难得机会休息。黎璃接过桨,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划桨。 船速确实快了,看得出来,人是个熟手。 老船夫声音不大地夸了一句:“厉害啊,小伙子年纪轻轻就学过,是家里有什么人会?” 黎璃好笑,心道:“我是个两百多岁的老人家,你不过一甲子的小小年纪,应该我夸你才对。” 他笑笑:“我家里的兄弟干这个发家的,我跟着学了帮过忙。” 老船夫没再问,只坐着休息,过了会给青年递去杯淡茶水。茶叶他在南边买的,平日不怎么舍得喝。 这苏镇是江州地界一处有名的地方,倒不是它有什么风景名胜,只是这地方喜欢出美人。渡口附近,一眼望去,沿岸全是各色风月场所,等着游客下榻。 此镇美人如云,又在定弦江的沿岸,是船客富商常常行船劳顿后落脚之地,青楼楚馆自然依水而开。 华灯初上,月色朦胧,红墙绿瓦,杨柳依依,脂粉飘香,红妆缦绾,美人含情,来客怀春。 黎璃背着一个孩子下船的,倒也没有什么男子女子敢贸然上前相邀,只是他路过那最大的青楼燕春楼门口的时候,被一个穿得很花哨的酒醉男子堵上了。 燕春楼,燕子春南飞,正好面对着北方沿江而下的客人,取了这么个名字。 那男子有些愁,人也醉得不轻,远远盯着黎璃的脸看了半晌,拦住人说:“客人瞧得上我吗?” 青年无聊地看他一眼,劝戒道:“酒易让人命入哀理,你不合喝这个。” “瞧不上我,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难以置信地问。 黎璃望着这“繁华”,眼底闪过一丝丝悲哀,却又被诡异的倦怠感给完全掩盖。 许多事不由他定。回首只见年华逝去,满目疮痍,百般徒劳,万般可笑。 如今,他自觉年老,只有一点玩心,做个老顽童去见识小友的有趣把戏,一块说说话,清闲度日,偶尔为了感悟生活搬弄一点辞藻文章,竟再也找不到什么盼头了。 青年知道背上的孩子睡得很香,不过到底还是躺着睡对身体好,早些找客栈罢,莫要耽搁。 眨眼间,此人已经出现在脂粉美男的身后,步履沉稳地离开。 那男子疑心自己眼睛花了,可又没花,终于醒了些酒,恍惚间意识到他都自甘堕落到半路揽人了,难堪地摸了摸鼻子,尴尬地晃回去燕春楼。 这也说来话长,他今天好死不死遇见了的江州有名的鬼见愁小姐。人家喜欢他这皮囊,点名要他,不答应就直接买了带回家。 为何叫鬼见愁?这小姐家里养的被她玩得没几年好活,全成了短命鬼,鬼都不敢去她屋里,何况是人。 他区区低贱的小倌,不得已四处求人,逢人磕头送钱,终于让老鸨发了善心的把这位小姐搪塞回去了。 一想到这事,他就来又是伤心又是气。纵使他的姿色还算不上燕春楼头牌,但他也不是那种最低级的伎子,素来有愿不愿意的权利。 平日里他们这样的下九流还会因为客人出手阔绰而相互炫耀,用着昂贵的胭脂,上好的绫罗绸缎,为争个头牌你死我活。 可他今日终于清晰地明白,无论争到了什么,都没有意义。可笑至极。 俗话说得好,一醉解千愁,他难得有机会这么喝,杏眼含春,面色潮红,连路都看不太清楚,只是晃晃悠悠地上楼去。老鸨今日得了他许多私下积蓄的笼络,也不说他什么,只瞪了他一眼便也算了。 第7章 月亮上来顽童醒,生龙活虎捉夜鼠 这边青年步子甚快,没多久就找了家看着不错的客栈,要了间房把小友放床上。他随意地倚靠在客房的窗边,无聊地看着远方发呆。 又不用睡觉,干脆坐到天亮算了。 小姑娘似乎时常做噩梦。三界有神魔之分,自也有许多奇异之事并非常人所能理解,以修士的视角来看,世间有不少恶梦乃是邪异之气流窜侵扰所致。 而正派修士周身灵泽纯粹,就算不能辟邪,起码也是能稍微震慑恶念的。 只是半夜他坐在客房桌案边无声地雕刻着一块玉,准备做个玩具,女孩却生龙活虎地醒了。 她初初从睡梦中醒来的脸颊带着孩子常见的红晕,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恢复清醒,“大黎,这里是苏镇?” 黎璃随手点了蜡烛,看见祁阳坐在床上问他,乌黑的眼睛睁得挺大,灿若星辰。 “是,不困吗?” “不困!”女孩微微弯起眉眼,“嗯……我们去抓东西喂鱼怎么样?你说大鱼吃小鱼,那它们吃不吃老鼠?” 黎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心中又好笑又好奇,问:“你怎么会突然想祸害他们?” 祁阳本来就是一拍脑门窜出来的鬼主意,根本没有为什么,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刚刚有个只大大的鱼托梦和我说它饿了,还说它喜欢吃祸害,我这么一想,不就是得去抓老鼠嘛。” 青年眼里闪过笑意,玩笑说:“你如何捉得住老鼠?你可不是猫。” 女孩瞬间利索地翻身下床,她本来也没脱衣服睡。黎璃怕把她吵醒了,只除了鞋子。 她一边给自己套鞋一边说:“我们先去耗子多的地方,至于怎么抓嘛,嘻嘻,你看我的!” 黎璃看她说得轻巧,也不反对,玩什么不是玩。至于半夜出门会不会遇见什么危险,有他在,那可真是无稽之谈。 女孩拉着青年就神气地出了客房。 客栈已经打烊,守夜的店小二靠着门边睡得天昏地暗,就差没从凳子上滑下来。一大一小只偷偷溜出去。 祁阳拉着人轻车熟路地去了找了个粮仓,不过不是客栈的后厨仓库,而是去了一家百年老字号的米店放在后院的粮仓。 “你来过苏镇?”黎璃问。 “是这样的,老和尚当年领着我来苏镇化过缘,他们法华寺喜欢收留乞丐,丰年还好,荒年就麻烦了,他亲自来这家化缘,我正好跟着来过。这家人的米去年其实有不少被耗子吃了,那位员外一直为此苦恼得不行却找不到好办法,咬坏了的米里还有不少好的,只是卖不出去,就全给我们了。”女孩想起来这米也不好处置,一不小心吃出病也是可能的,补充道:“后来那米反复洗了好多次,又拿去晒了许久,便能吃了。” 青年好笑,“老鼠确实很能惹麻烦,只是这米店老板的麻烦倒成了你们化缘的方便。” 祁阳突然想到:“也许修仙的能做一个抓尽天下老鼠的法术。” 黎璃不评价这个法术能不能做出来,只微微挑眉,“你忘了,修仙者不能依靠法术干扰凡尘秩序,这样赶尽杀绝的术法按照规则是大忌。” 女孩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说:“那修仙的家伙活着是做什么的,一点用都没有。” 青年仔细想了想,缓缓启唇,“很多人修仙确实没多少用,倘若天下没有妖兽,也没有修士,那兴许又是一番景象。” 他似乎真的开始思索起这样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沉吟许久后道:“仙门子弟不常来人的地界,凡人平日就当他们不存在。” 女孩觉得也是,把仙魔剔除掉对人间来说也不怎么影响生活。要是没有天灾需要神仙出手就好了,顶多少了许多神话传说的事而已。 她不再说这个话题,很轻松地翻过了那米仓外高耸的围墙,黎璃则一个旋身穿墙而过,直接站在墙内。小孩从墙头跳下,却没有什么声响。 青年保持安静,让小友去听她要抓的东西在哪里。 她耳朵贴着柱子,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了然,直接拿起一块石头,一踏步爬上柱子,像猴子般敏捷地攀上了房梁。 仓库的门锁着,但房梁是能上的,米店一般仓库内都会养猫,耗子没胆子住在粮仓内,在外边做窝的代价就是得打洞进出。 小孩看清楚了一个洞,竟翻身去了房顶,黎璃好玩地观摩着她的操作,看她掀开房顶的瓦往下丢了个什么东西,叮咚响,不出意外地听见了声尖锐的猫叫。 屋内的猫被惊醒了。 就在一只惊慌失措的小老鼠真的往房梁那个洞窜出来的时候,被女孩拿着石头一板敲了。 祁阳用她出门早就准备好的瓦罐将耗子放进去,盖好盖子,火速去井边打水洗手,笑说:“赶时间,以前我抓它们都做个陷阱的。” “你以前抓过多少?”黎璃抱手,十分好奇。 “第一次抓是图好玩,后面是为僧除害。法华寺听过吧,他们那的和尚不养猫,说是造孽,那里的米仓就靠我来维护了。” “你现在不用继续维护了?”小友似乎离开寺庙了,这半年多她一直和他在朔望城。 祁阳得意地说:“我找遍了法华寺所有的耗子洞用,厚泥巴堵上,让它们饿了好几天,最后做了个大陷阱把寺庙附近的饿耗子一网打尽,全抓了串成一大串去喂野猫了。” 黎璃想象不出来当时会是什么有趣的画面,没笑几声就想到了什么,问:“你该不会因为这事被逐出寺院的吧?” 江州一霸猛地被揭穿了,变脸变得很快,忿忿不平道:“和尚们和我说什么众生平等,我造了太多杀孽。可我又不是出家人,佛祖没规定俗家也要放生啊。嘁,我怎么就造孽了,我一怒之下就跑啦,不受这个气!” 男子微笑,开解道:“你本来是人,偏袒一点人,而非众生,倒也无妨。” “是吧,走山路都可能踩死很多小虫子。”女孩侃侃而谈她的歪理,“倘若真不杀生的话,干脆不吃不喝光喝水了,我看田里的大白菜不也是种了会长嘛,人家指不定只是天生瘫痪。” 青年总是能被她逗笑,可这笑又没什么嘲讽或者轻视的意思,那种欣慰和欢喜在他脸上洋溢开来,嘴上的话却自有他的用意,“也许你可以换个角度理解他们的意思。倘若让我来看,你这么做打破了因果。一只猫不可能把寺院的鼠捕捉干净,但你把全寺庙的老鼠打干净了,这样的人为是有悖因果的。野猫吃饱了一顿,短期却很难溜进寺庙吃第二顿了,不得不换个住处。” 祁阳听得懂对方的意思,愣了很久,勉勉强强憋出来一句怏怏的“哦。”,不过她很快就释然地说起别的事来。 两人出了米店后院,一路走去江边,准备做个鱼竿拿耗子钓鱼。 二人走在街上,正路过燕春楼,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叫。这声音不算震耳欲聋,可是夜深人静,就连青楼楚馆都不热闹了,自然是能被听见的。 小孩瞬间将罐子里的战利品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拉住黎璃就要跑:“走,我们去看看。” 黎璃一般在凡间行走都不太用感知,但他感觉到了魔气,自然得开启神魂,发现这方圆十里根本没有魔修,并不意外,面色平静得无聊。 女孩发觉自己拉着的人纹丝不动,望他一眼,却听他轻声道:“不慌。” 男子牵着女孩,眨眼间就到了燕春楼的一间厢房。大叫声就是从这里传出的,咚咚的声音在外边的走廊响着,听得出来是在找人。 祁阳第一次享受了这跨越空间的能力,惊讶羡艳,可惜她这心情都没持续半个呼吸,因氛围糟糕,脸又冷下来许多。 屋子里香味很重,除了熏香还有浓烈的脂粉味,芙蓉帐,红丝幔,白纱窗,处处旖旎、片片风流,红烛垂泪,香薰未熄。 而就是这样一青楼楚馆中再寻常不过的屋子里,隔着一帘轻纱,地上躺着个死人。 第8章 笙歌才罢哀声起,笑言欢泪染芳华 屋子的大门是开着的,走廊外边有人在扯着嗓子大喊:“死、死人了——有人杀人!杀人了——” 骚乱不休,脚步声越来越混乱。 这间房间的大门是刚刚打开的,想来也是这开门的在喊人。 “老鸨!老板!老板人呢!杀、杀人!快来——” 发现尸体的人连端着的水都洒了一地,差点没吓死,一盆水泼在地上,冲出去就是一顿疯跑乱吼。 没等祁阳细看此人情况,混乱的燕春楼终究是有人挤了上来,一群人逆行着慌乱逃窜的恩客来到这屋子里,本来还没看见什么,祁阳随便拿了管做装饰的洞箫挑开纱帘,躺着的尸体和明晃晃的血迹才暴露无余。 死者是位美男子,丹唇秀眉,白面俏鼻,看得出来美得十分出挑,估计不是头牌也得是燕春楼有名的男伎。此人后脑勺下的地毯上全是血,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胸膛被直接用兵器刺穿,隐隐约约能看见赤色的内脏暴露。 众人看见地上的尸体,吓得喊了几声,有的想吐慌忙扭头,外边来凑热闹的许多人登时也吓得想跑。 “你、你们是什么人!”有人最先从恐惧中缓过来,问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二人。看着是生面孔,怎么比他们还早到这香阁。 黎璃懒得解释,这点小误会对他来说实在是无关紧要,纵然今日说人是他杀的,也不妨事。众人只听祁阳自信地飞速解释:“修道中人不问姓名,路见有人遭难,飞来看看!” 有些人看他们来路不明正是奇怪,本来都抄家伙了,却被燕春楼的老板姜贵按住。别人没什么眼力见,他可是有的,这姑娘绝非凡尘中人,不然何以如此大方,又看着黎璃那仙风道骨的脸,心中微微信了几分。 祁阳注意到这老板没藏住的贪婪谄媚之神情,嘲笑地吐了吐舌头。 眼看青年就这么漠然地站在那里,姜贵小心翼翼地问:“敢问阁下,可查得出是谁人做的?” “去报官吧,这事不归寻常修者管,当我们不存在就好。”男子淡声道。 老板连连点头,慌忙叫人去报官。燕春楼今晚出了这么大的事,生意不可能继续做了。 女孩见暂时不会有麻烦也不好离开,左转转右看看,时而盯着书柜边缘新折断的招财木盆栽,时而盯着血迹断开的屏风,还盯着尸体的后脑勺和他的刀伤想了许久,就差对尸体上手了。 众人看这姑娘胆大如此,都惊得面面相觑。等女孩检查了好几处地方,包括门锁,不再环顾四周了,黎璃才要领着她暂时退出这凶案现场。 “你们要去哪里?”有人问。 “楼下喝茶,口渴。”青年随意道。众人看他一派清闲的样子,就好像身在什么山清水秀之地,而不是凶案现场,大为惊异,却不敢随便阻拦。 两人踏着铺着红毯的木制台阶下了楼,楼板嘎吱作响,楼下寂静冷清,女孩缓缓开口:“大黎,好奇怪啊。” “如何?” 她纳闷道:“屋子里有一种让我很不舒服的气息,和灵气截然相反。” 黎璃不奇怪她的敏锐感知,轻声道:“那间屋子里有魔气,你感觉到不舒服是因为这个。” 祁阳更奇怪了,“这应该不是魔修干的才对啊。” “你如此笃定?” 女孩思索片刻,很快自信起来,解释道:“大黎你说过魔修除了修炼方式是炼化修士血肉外,和灵修很像,能呼风唤雨。如果我要杀人,我肯定有很多办法闹出来很小的动静,诚然有魔修是非常嚣张的,但倘若要嚣张的话,那么就该众目睽睽——这要藏不藏,要露不露的,像什么话。” “也许有怪人?”青年挑眉。 “怪人是多,不过还有更靠谱的可能。”祁阳就等着他这么问,“除了臆想中的魔修和那个死人之外,还有两个人出入这里的痕迹。如果是魔修干的,他肯定有本事不走门出去,门应该是往里上的,而方才我见那门锁根本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甚至没上锁。除非这个魔修是个疯子,非要走正门还轻轻关门遮掩。很显然,杀他的是凡人,而非魔修。” “怎么看出来还有两个人?” “一个人掉了一点粉在门口,而且门把手上还有点印子,那门好脏,不过这印子是汗和一点粉沾在一起的,很新,是掩门时的留的,这是第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此人把地上的毯子踩皱了,他一定是拖拽什么东西,才会让毯子变斜,这个毯子虽然硬,但是如果时间太长也会恢复的,所以也是新痕迹,这个和凶手有干系。这两个人不是一个人的原因嘛,留下粉印子的人如果是凶手,大可以把这事藏得更好些,而不是丢尸体在地上,生怕没人发现此人惨死。” “揣测多于证据。”黎璃淡笑。 女孩则做了个鬼脸,“就是要大胆猜嘛,倘若没有疯魔和怪人,那么杀人肯定是有什么目的的,这样就会暴露破绽。” 方才尖叫发生时,众恩客就在温柔乡中醒来,惊惧而逃,有的人甚至衣服都没穿好就跑了,你踩我一脚,我挤你一下,全都喊着晦气,青楼老板不可能拦住他们走,自然都是好声好气请大哥大姐放心回去,都是误会云云。 所以一楼已然人去楼空,还挺清净的。 青年对这种清净还算满意,领着女孩在空无一人的梨花木高台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神态自若,甚至问一位这里的姑娘要了茶水。那姑娘先是没反应过来,等到热茶都端上来,才迷惑这两人又不是客人,也不是官人,怎地不给钱就使唤人,心头不快。 祁阳还在思索着关节,接过茶,喝了一口,和黎璃同时皱了眉,一齐将茶盏放下。 男子和女孩对视,很无奈地解释:“我也不知道这里沏茶沏得这么……一般。” 女孩吐了吐舌头,叹道:“我一直觉得大黎你泡的茶味道很一般,没想到还有下沉余地。” 端茶水给黎璃的姑娘瞬间不乐意了,阴阳怪气道:“我们这又不是茶馆。” 黎璃想了想也是,谁来青楼楚馆坐着品茶呢。他想了想给女子嘱咐道:“你们这茶下次先浸润了再泡味道会好很多,至于三点头的步骤,有空也可试试。” “来这的谁是品茶的,有就不错了。”女子冷哼。 青年沉默,把茶盏悄悄推到一边,眼看小友闭着眼睛一口闷完了这茶,又默默把茶盏拿起来。 祁阳的好态度让人家缓和了不少,她乖巧地问:“遇见这种事,姐姐你会害怕吗?”她说完又叹道:“那人好可怜啊。” 女子到底是不好横眉冷对这么个七八岁的孩子,缓和道:“郑寻也是可怜……咱们都命苦,兴许走了倒还干净。” “他叫郑寻,好名字。” “那家伙是咱们这的四头牌之一,名字不知道,估计是没有。有个客人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寻,自然也就叫郑寻了。”她想到什么,哀怨起来,“我们这种人能有什么名字,得贵人起名,就算是叫阿猫阿狗也认了。” 黎璃也不插话,悄悄地吞咽苦涩的茶水。 祁阳眼睛一亮,八卦地问:“这个客人竟然是贵人,苏镇的?” “不知道,这燕春楼左边是小倌,右边是莺花,两边各拉各的客人,只知道那位姓田,从来不来我们这边。” “那姓田的是个什么样?”女孩自然地接下去,“我见过的贵人长得都肥头大耳的,他起名字还不错,人会不会好些?” 这位姑娘本来不想说什么,可看这孩子可爱,不知不觉被引着说了许多,嘲弄地答曰:“可别提了,个子不高,六尺多点,肥头大耳得难看,脸红得和猴子似的,二十四五岁,出手阔绰得很,郑寻能坐稳左阁的四头牌最后一位也就靠他砸银子。” 祁阳听完沉吟片刻,问:“他今天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这深更半夜的,谁不是在招待客人,那姓田的有没有来,来了哪间屋子,谁知道呢。”这姑娘一脸没好气。 出了这档子事,这燕春楼这两天不可能有什么客人了。没生意了就没钱,最后鸨母只会让所有人一起挨骂挨打。 祁阳才要再问,衙门里的人就来了。苏镇就这么大点,从跑去叫官府到官府来了人也不过那么一刻钟。 努力消灭这杯茶水、一言不发的黎璃终于把茶给喝完了,心道自己下次还是谨慎点茶,他自己泡茶把口味养得怪了很多,别人沏的根本不能吃。 捕快来了,所有灯全都点起来,亮若白昼。青年放下茶盏,瞥了一眼梨花唱台,想起来什么,倏然又愣住。 祁阳平生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奇异的神情,既不是哀伤,也不是回忆,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死寂得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空一样。 第9章 黯然销魂过兑坎,蛛丝马迹见乾坤 今夜在苏镇值班的捕快叫做伍季,又叫伍老五,快四十岁了,是个老光棍,家里去年才送走老母。他在苏镇的衙门值班,正打着瞌睡,突然摊上这么个命案,匆忙拉着手下的人赶来看看。 中年人细长眼睛,鼻梁高挺,八字胡须不长,不难看也算不上美髯,中规中矩的身材。他雷厉风行地询问事情的起因经过,随即上楼盘查。 黎璃终于起身,祁阳也不再和女子问那位姓田的事了,悄悄往木桌上放了点银钱,悠悠慢慢地上了楼。那女子惊讶地看了眼女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银钱藏在自己袖子里,心中窃喜。 这燕春楼一楼是歌舞伎表演的地方,舞台和看台倒是造得不错,二楼则处处红纱曼裹,只剩下一个个房间房门紧闭。 这楼构造还挺有新意,为了保证风雅,二楼的长长走廊边的扶手处做成了红墙,糊上了窗纸,在一楼是没办法看清楚二楼行人的,女孩凝视着走廊,她想了想,摇摇头,回去了案发的那间房。 人群已经散开,有几个人在走廊尽头哭,尤其是老鸨,哭得最凶,也不知是在哭摇钱树没了还是在哭燕春楼生意被这事给搅黄了。 还有几个没被吓到的人凑热闹凑得开心,以及为数不多的伎子,因同为红尘中人,对着尸体叹气哀伤。 捕快们飞速查勘了现场,又找来了一个郎中来鉴定死因。人命关天,马虎不得。 “回伍大人,此人虽然后脑有个伤,但胸前也被带着魔气的刀子捅穿了,魔气可不是开玩笑的,估计是被这一刀带走了。至于后脑那个伤,像是磕到了什么,但也很重,也是要命的。大体是在这一两个时辰里死的。”郎中小声道。 伍季心里有了一点谱,问老鸨:“今天出入这燕春楼的人有哪些?” 老鸨抹开眼泪,瞅了眼老板姜贵,答曰:“咱们燕春楼临着江边,一晚上接待的客人南南北北都有,咱们一向是给钱就迎,不问名姓的。” 姜贵也开口:“伍兄啊,你当了这捕快这么些年,咱们都是知道的,这条街来者是客,今个出了这么档子事也不好找啊,当时一声惊叫,很多客人都害怕得拔腿就跑,我带着人进来,除了死了的小郑和这两位仙家谁也没看见。” 之前发现尸体大喊大叫的那小厮也连连点头。 “仙家?”伍老五疑惑。只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黎璃和他身边摸着下巴在想事情的女孩。 祁阳等了这许久,终于聊到她了,抢答:“修者脚程快大家都知道的,我们路过门口,发现有人遇害来看看,自然是比掌柜先到的。” 伍季问:“你们是哪个仙门的人?怎么证明?” “云山,知道吧?若是不信,大可以请云山的人来看看。”女孩非常自信地回答道,回答得黎璃都快信了。 他平日随心所欲惯了,来去自由,想也不想直接一步出现在犯罪现场。这事虽然不难解释,但小友比他反应快得多。只是这个澄清的理由实在是……哭笑不得。 好像没错,但又是纯粹杜撰。 杜撰的缘故倒是不难理解,天底下的仙家宗门众多,唯有云山最是有名,正派气质显赫。 毕竟修仙者要积攒福报好度过心魔劫,一般不敢舍弃前程做坏事,伍季将信将疑,道:“二位只要能证明你们是灵修,不是魔修,就可以了。别的我们也不查。苍天明鉴,修士在人间作恶会遭天雷的。” 祁阳轻轻松松地抬手凝聚起丝丝灵气,半透明的气团微微漂浮,只是伸手给郎中看。这魔气向来肃杀,灵气向来温润,郎中再没见识也知道这就是灵力,也就对捕快大人点头了。 自古灵魔不相容,是灵修那就是灵修,断然没有魔修装作灵修的道理。 伍老五这才压下怀疑,问:“两位来这里时人怎么样了?” “就现在这样,不过人死了,有尸臭。”女孩笃定道。 有人突然插嘴:“我们进来的时候怎么没闻见?” “你们冲进来突然把门开这么大,风一吹,味道突然就被冲散了。而且你们一直没熄灭熏香,味道干扰忒大啦。”祁阳对答如流。 伍季疑惑,问郎中:“她的意思是这人死的时候恐怕比我们想的要早。” 郎中道:“小的推测的时辰不准。这屋子里残留的魔气对尸体**是有影响的。” 一名捕快去把香薰熄灭了,没过多久,大家都仔细闻到了尸臭。 “老五,她说的是真的。”一名捕快对伍季说。这人不死好一会可闻不到这味道。 “现在知道我们和这个案子无关了吧,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等两个时辰还多,等到大家发现了还站在这里,这时间都够修士去千里以外了,不是更找不到?”祁阳淡定解释,“而且两三个时辰前,我们刚刚在苏镇靠船找客栈下榻,船夫还认识我们的。且不说人生地不熟,就说我们压根不认识这兄弟,只是明日就要乘船离开的过客而已。” 伍季眼看这小姑娘这么清晰地澄清自己,心里称奇,他也不认为这事和这两位有什么干系,只是道:“两位还请在苏镇暂留,我们现在要查查此人是否与什么人有仇,等确认了真凶是谁,两位再离开苏镇,我们官府也好做人,劳烦告知客栈是哪个,到时候让人来通知二位。” “行。客栈是叫来客客栈。” 伍季本来以为两人会离开了,他也好去派人问问船夫,却没想到这位沉默的男子依旧安静地站着,女孩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眼下夜深,二位……” “不打紧,我们只是看你们查。”江州一霸虽然今晚被耽搁了,没能去江边试试耗子能不能钓鱼,但她对这个案子很有兴趣。 众人眼见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不害怕,心道不愧是修仙的,只是这么个哑巴的师父怎么有了这么个能说会道的小徒弟,真是好玩。 伍老五不再说话,让几个手下去把这层楼的几个熟识郑寻的伎子们拉来一个个盘问。 命案不算小事,燕春楼是没办法开张了,昨夜那个时间段走过二楼的人都被找来问东问西。 本来人是不好找,奈何去青楼的人相互出卖指认,最后还是找来了不少人。 问到后半夜的时候,黎璃和祁阳各自去搬了一个椅子,老五兄问,他们俩看。还有几个人也跟着他们一起坐一边看着,姜老板倒是不知道去忙活什么别的了。 有个捕快在一处柜子角下擦到了血迹,确定了这人是这么撞到上面的,比对了后脑勺的伤口也颇为吻合,伍季微微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眼看着这天不消多久就得亮,黎璃附耳问小友,“困不困?” “不困,我感觉我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啦。”祁阳小声说,表现出了绝佳的干劲。 “不去河边了?” “改日、改日。”女孩嬉笑道。 青年并无所谓她什么时候去玩,只是他看这闹剧看得无聊。他并不关心是谁杀了谁,反正都差不多,理由都那么荒唐。 令伍季惊讶的是,这一楼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看见谁可疑地走下来,更别说带着血了。 仔细检查遇害人房间里的所有窗户,却全无痕迹,青苔都是崭新的。 怪了,凶手是从哪里走的?行凶时的衣服又去哪了? 伍季注意到屋子里的招财木盆栽有折口,这只能证明凶手和死者发生了推搡,但死者是在最歌舞升平的那段时间死的,纵然发生了打斗,恐怕外面也听不见。 尸体上没有其他明显的伤口了。 伍老五和几位捕快只好耐心的一个个盘问,不断地传唤住在这一楼层的小馆们。 等到一个叫崔卿的小倌被伍季传唤问话的时候,已经是问话的最后一批人了。他酒劲尚未褪去,人懵得很,听说郑寻死了,只觉物伤其类,他被逼着卖给鬼见愁,迟早英年早逝。郑寻这家伙先自己一步而去,真是预示了自己的未来。 伍季问崔卿:“昨夜戌时的时候,你在哪?” “回大人,小的昨夜喝了许多酒,又一直在楼外边,待到子时才回来这燕春楼。”崔卿尽量条理清晰地答道,“我喝酒还走错了房间,刚刚歇下不久。” “你可见过什么特别的人出入燕春阁?” “回大人,不曾。” 祁阳仔细看着这人修长白皙的手,蓦地跳下椅子,靠近嗅了嗅这人的身上的脂粉味,崔卿莫名其妙,也不知这小姑娘是谁,晃了晃脑袋。女孩冲他笑笑,便又回去一边坐着。 伍季知事情不简单,问:“你说你走错了房间,你走错去了哪一间?” 崔卿记不太清,羞恼地答道:“小的当时没留意,反正就是这层楼的一间。” 伍季狐疑了一瞬,不过此人看着也不像是个什么心思深重的人,他让人派人去查了查崔卿的房间,除了些伎子的腌臜事物,也没什么魔修痕迹,又问:“你都醉成这样了,怎么知道你走错房间的?” “小人的房间里从来是栀子香,今日胡乱走的那房间味道还挺怪,反正是寻常香料,我本来要回去睡着,都没走到帘幕就觉得不对,可门又没锁,也没声音,怪得很……就出去了。” “就这样?” 崔卿回答道:“嗯,千真万确,小人回去后就睡倒了,进楼的时候有妈妈看见的。” 伍季望向老鸨,而老鸨也点头了,说:“他之前在外面街上呢。” 伍季让崔卿去一边站着,也没怎么为难他。 事情变得明晰起来,女孩已经想明白了这案子的全貌,就要和人分享,黎璃看她那神采奕奕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勾唇,跟着她出了门去走廊最深处。伍季也没管这二人,只继续问下一位小倌。 青年不喜熏香,终于得到解脱,顺水推舟问:“依小友所见,凶手是谁?” 祁阳拉着青年的袖子,示意他蹲下来,附耳说:“听这些人刚才说,和郑寻这人有纠葛的人倒也不少,一是这的小倌,大多和他非常不对付,他们你争我夺,相互恨得牙痒;二是老板姜贵,听闻他为人刻薄,对此事又态度奇怪;三是那位姓田的;四是之前来过的那位魔修。” “不过嘛,是那位姓田的。” 第10章 燕过留痕风留声,多言多弊少言真 黎璃听见她如此快速地得出结论,问:“那位魔修人还没找到,你就笃定是和郑寻有着赠名相许的那位田公子,想来是有什么踪迹?” 祁阳学着大人那般,一派英明神武的样子,负手而立说:“纵然这些小倌们会争风吃醋,对这位头牌很嫉妒,可是砸了燕春楼的招牌不是更难以为生吗?这里的人都不好过,没有动机用这么笨的方法干掉对头,你说毁容我信,你说杀人,那就太奇怪了。” “门上有崔卿的手印,可崔卿自己老实巴交地交代了他喝多了,走错房间。是可以怀疑他是进来杀了郑寻,但他和魔修可扯不上关系,强说是他,牵强附会。” “崔卿不提,你且说姜贵态度如何奇怪?” 祁阳得意地笑,继续侃侃而谈,“他估计猜到了真凶是谁,但想瞒着我们。这是他的家业,如今出了人命,他的反应应该是和那位老鸨一样,应该会嫌弃郑寻的死晦气,可是他不怎么激动,也不担心自己的财路就这么被毁掉,很奇怪吧。听闻那位姓田的非富即贵,我觉得事情就串起来啦。” 黎璃好奇地看向祁阳,轻声问:“怎么串起来?” “倘若这人是后脑勺被大力推按撞到柜子而死,只是凶手眼看人死了,人命关天,自然是没办法糊弄的,想了想竟弄出来一套法子,找到一位魔修的刀,补一刀,以此栽赃。” “然后这人去了楼上的屋子,所以一楼没有一个人看见他。”祁阳大胆地说出她的推测,“等到尖叫响起来,所有人都害怕得发抖,慌乱逃窜,他混入人群乘机下楼,跟着在场的很多人一起出去。” “那个桌旁边是装饰的大柜子和花盆,不好施展,不得不把本来在桌角的尸体拖拽到了帘子后再开始,所以地毯上的褶皱是拖出来的。” 祁阳仔细和青年比划房间的位置,“姜贵肯定知道这人今夜来过这里,甚至早就知道他杀了人,但一定会帮忙遮掩,所以。他拿到了这个把柄也许就能讨到钱财,自然也就对燕春楼砸了招牌很久无人问津的事漠不关心啦。” 青年没说话,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郑寻倒在地上,被凶手扶起来拖拽到那里,要做出被魔修一刀插穿胸膛的样子,就得拿刀刺进肋骨,然后问题是,当时尸体还热乎着,他一个人拔出来肯定溅了一身血,大黎你想一想,为什么屏风上少了血?因为凶手面对着门。”她手横着比划,“这证明了我们之前的猜测,人是先死了,凶手站在郑寻的头那侧,才会从前面插刀。” 青年其实并不关心如何行凶,只是岔开话题问:“如果拔刀溅血的人不是凶手呢?” “我想过,可是这没有道理。”女孩摇摇头,“因为我们刚刚说了,桌子旁有柜子和花盆,我刚刚还发现上面的招财木有新折断的痕迹,而要是大黎你从那里过,是不会被折到的,死者郑寻今天穿的衣服是很薄的,随便就能撕烂,但他的衣服上却没有树叶划痕。所以,很可能凶手是个体态很宽的人的,这才会在拖拽尸体的时候留下划痕。” 祁阳又大大咧咧道:“除非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倌里有这么个身材的人,被栽赃的那位魔修正好和他有关系,为此特意拔刀带走罪证,可这样的话,就应该还有第四个人的痕迹,可这个屋子里暂时没有,姑且不论。” “有一个漏洞,他如何拿到那位魔修的刀并且成功逸散出魔气。普通人拿到灵器可没什么用。” 祁阳道:“刀怎么拿到的,等凶手来了兴许就明白了。逸散魔气倒是很难懂,本来我也没想清楚,但如果是断刀呢?” “断刀……这样的话,确实可以。可是此人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这东西呢?” 祁阳笑了,道:“这就是动机,等我们的凶手自己说好啦。” 黎璃微笑,问:“断裂的法器会逸散灵气或者魔气这事我确实平日和你胡掐过,怎么记得这么牢?” “嘿,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我除了是江州一霸,还是江州百晓生,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你分明就是记住我讲的,编成故事去骗那几个员外家的傻小孩听,他们听了就要给你买串草莓糖葫芦。” “说得好像我有哪次没有留一半带回来给你。” “也是,我赚了。”黎璃悟了。 门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门内那边伍老五捕快纠结着那位魔修要怎么找,请示仙务司的话该立刻动身,这时田玉田公子终于还是被叫来了。 他不是本地人,只是最近住在这苏镇,还挺不好找人的。 此人身形硕大,腰围足足寻常男子三个粗,满脸酡红,散发着酒肉气息,偏偏锦衣玉带,穿得分外人模狗样。田玉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扑倒在郑寻面前,痛哭流涕,等人哭得差不多了,祁阳和黎璃躲在角落讨论的冰糖葫芦到底怎么上糖霜口感最好也结束了。 伍季凝眉,他感觉此人实在是反常,但哭得实打实的,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反常。 “咳咳,节哀。”捕快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田公子,你四个时辰前人在哪里?” “我、我在这燕春楼。”田玉啜泣地答道。 “我听说这位郑公子的名还是你给取的,你们是相识,没错吧。” 他哭得十分动人,鼻涕一跳一跳地,十分难看,恍惚间想起来自己带着帕子,擦了半天,才勉强把气捋顺,“是……我前些日子来的这苏镇,确实与郑寻相识,可是这些天郑郎突然背着我认识了个什么人,突然不搭理我了。今日他又早早安排好接待了别人,我、我只好去找了楼上的方郎……后来突然听说这楼里有人死了,我和来这的客人一样,都吓得跑回家,谁知道出事的竟然是郑郎!” 田玉刚开始说得还顺,可又说着说着开始喘大气,让人担忧他下一秒就要气绝身亡,最后提起郑寻,他又哭起来。 伍季感觉事情有点眉目了。他当捕快这么多年,怎么还会看不出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和含糊之处,追问:“他结识的人你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我只是知道那人面色不善,个子很高,不是个好得罪的样貌……”田玉小声说。 伍季问:“你今晚什么时候来的这燕春楼?” “回捕快,我今日亥时来的。方郎可以给我作证,我今日只找了他。” 人差不多是戌时死的,这时间对不上。 但此人说了个“只”,这可存疑了。伍季大概感觉到一点矛盾,他没什么表情,继续盘问。 一道清脆天真的声音响起,门口的女孩突然插话:“那个魔修,他还活着吗?” 田玉吃惊,突然冒汗了,“我不认识他。” “你不是记得脸吗?最近没见过啦?”女孩继续问。 “没、没见过。”田玉压下心底的慌张,答道。伍季知道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眼神带上了精明,细长的眼睛闭成了缝。 田玉本该说“谁是什么魔修?”而不是“我不认识他。” 祁阳觉得没意思,要是伍老五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这把年纪实在白搭。 对方带着那魔修的断刀也很简单,是为了让郑寻知道情人已死,也许郑寻是被误杀的,也许田玉不是想要嫁祸,而是想要泄愤才刺的那一刀,反正当时的情况只有当事人知道。 事后慌忙去了楼上的房间,则很可能是去找老板姜贵。 毕竟楼上的栏杆都做成了窗纸,很难看到上面有些什么人。 伍季也想到了,很快找人去楼上搜查,没有搜到什么,唯在方郎房间里闻到了一点点烧焦的味道,还找到了火盆,就是里面的残渣被清理了。 这春天末尾,天气晴朗,在屋里生火,实在匪夷所思。 带血的衣服是怎么处理的?恐怕有答案了。 伍季很快传唤方郎,只是他什么也没说,闻到屋子里的焦味,他就道自己最近身子不适,怕冷。 有捕快问:“烧柴火的味道和他屋子里的味道可不一样,你烧的是什么?” 方郎答不上来了。 黎璃也觉得事情应该差不多,眼看再过半个时辰多点,天差不多要亮了,小声问身边的孩子:“要不咱们回去客栈?” “行吧,我睡一个时辰就好,我要吃苏镇的汤圆。”她微微笑。 “我给你买来放店家的厨房温着,你多睡,睡足了长得高。” 女孩思及长高,好奇问:“大黎你成天不睡觉真的没事?” 黎璃想了想,玩笑道:“我特别困,只是想吃汤圆想得睡不着。” “有人又骗人喽,不过我就当作是真话好啦。” 男子莞尔,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和女孩一起出了这燕春楼。 毕竟死者根本不认识,祁阳又心宽,回到客栈倒头就睡,黎璃自己不知道干什么,思来想去决心做一个机关锁给小友拆拆看。黎璃知道这东西给小友拆着玩,她顶多半柱香就拆明白了,但玩明白了以后小友肯定还有别的新奇玩法,所以做一个也不妨事。 他从一枚很小的玉环里的空间内拿出一堆普通木料和一把玉刀,就开始制作。 等到天微微亮的时候,黎璃完工了一把很复杂的木锁。他出门找卖汤圆的,苏镇人确实喜欢汤圆,在路边很好找到小摊子,他算着份量买了两碗汤圆,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小友醒了。 女孩已经发现了那把木锁,拆得起劲。 “要先吃汤圆吗?”青年轻声问。 祁阳很专注,不答话。 黎璃无奈,他因为小友睡着了自己无聊做的玩意,最后小友玩这个反而又把他晾在一边了,合着怎么都是他无聊。 “你先吃汤圆,我马上就好。”祁阳撇了他一眼,轻声道,可惜注意力还是在木锁上。 青年坐下吃早点,这汤圆甜甜糯糯,吃很多次肯定得酿,但偶尔吃一次却觉得好吃得要命。 也许是甘味入脾,能让人心情变得舒畅,黎璃又觉得不那么无聊。虽然食物对于他来说毫无作用,就算是毒药,只要不太过稀奇古怪的,在他这和水也只有味道分别。 青年放下汤匙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奇形怪状的木锁放到了他面前。 “我不仅拆开了,我还重新组装了一下,你要玩吗?”女孩星辰般的眸子里闪过明晃晃的挑衅和狡黠。 男子莞尔,接受这个考题,他简直无法想象以前没遇见这个孩子的人生里他是怎么无聊过来的。 等到祁阳慢悠悠一小口一小口吸完汤圆的时候,男子终于拆了一半。 “你拆的思路不对。”女孩得意道。 男子放下木锁,认输地问:“确实,我看不明白你怎么组装的。”他经过手的法器很多,见过的法阵也很多,自认为还算擅长,可惜的是这个锁怪得很。 “有几片我用了两次,做支架,不然搭不好的。” 黎璃恍然,将一块本来已经拆下来的木块插进一个孔,没有多久,这个锁拆开了。欣喜之余,赞道:“奇思妙想。” “也没有人规定开木锁这个游戏里每个木块只能用一次啊。” 青年失声大笑,接过女孩吃完的空碗,将它们叠好放在窗边,店小二会来收的。打点完毕,他问:“咱们现在应该还要在这里停留一两天,打算怎么办?” 祁阳轻松定好主意,星辰般的眸里怀满了热情,道:“我早就在吃汤圆的时候想好啦,咱们今天白天去这里的乐聚坊。听说苏镇有句老话,叫‘燕春美人香袖春,乐聚闲民笑靥圆’,你看这百闻不如一见,对吧。” “听着还挺好玩的?” “听说那里是一个有钱人开的,三教九流都可以去玩,能者欢迎,有投壶啊,蹴鞠啊,还有下棋,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但看看不就明白喽。” “行,你问路。”男子被她话里的热烈带动,也不再纠结。 第11章 少年风光不自伤,鹘似身轻蝶似狂 二人一路打听着逛到了乐聚坊,刚刚接近,远远看见坊内正有两人对弈,一个大棋盘图竖着放置在楼中央,网格的中央都有着横出来的木杆,对弈者下一子,楼下的侍女就挑一巨珠子挂上,方便众人观看;坊外的场地最大则在蹴鞠,踢得如火如荼,旁边是投壶,有专门的人帮忙给计数;西边还有斗鸡,更是叫喊连天;东边毗邻酒坊,酒香四溢。可谓是——游戏笑闹意兴高,喜乐欢颜人声沸。 若是平日,黎璃肯定嫌吵,不过今日他就是来看这孩子说的热闹,倒也接受了许多,可惜他不知如何享受这样的地方,问:“想玩什么?” 祁阳眼珠子一转,眉眼弯弯,玩笑道:“老实说我想看大黎你去踢蹴鞠比赛。你个子很高,也还算年轻,他们应该不会嫌弃你。” 青年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东西他从来没碰过。而且一把年纪,他有时颇会倚老卖老。 清晨的风并不燥热,太阳也分外可爱。女孩笑着问坊里的人拿了一个鞠,抛了抛,感觉没有问题,踢毽子般来了几下,一脚踢进了闲置无人的场地上高挂的球门——风流眼。 “这么喜欢玩蹴鞠?”他倒也不是第一次看她玩,听说在朔望城踢得就很不错了,同龄人里最好的。 “咱们之前在山上,没有开阔的位置,大黎你又不能在城里和我玩,毕竟你还要当个算命的世外高人,来了这苏镇,没人认识道长你,总可以玩这个了。”女孩对他眨眨眼,暗示他试试。 黎璃心道好有道理,拿起一个鞠,问:“怎么玩?” 小孩瞬间就想好了规则,“我们轮流踢球,另一个人拦着打扰对方,看谁踢进的多。” 黎璃把长长的外袍脱掉放在一边,准备束一下长发,却被祁阳嬉笑着打断:“我来帮你扎!” 青年想起来小友曾经自己扎头发扎得如此歪斜,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拒绝,但他还是乖乖坐下,让小姑娘把他头发束起来。 “大黎,你这头发一根开叉或者打结的都没有。”不像是人的头发。 黎璃微笑,叹道:“很奇怪?” 祁阳摇摇头,轻声问:“你到底活了多久?” “嗯……”他欲言又止,但还是决定说出来,“好多年……多得无聊。” “无聊?” “倘若天底下有弹不完的曲子,那奏乐的人就无暇回味,倘若天底下有画不完的山水,富有耐心的画家也难以自愉……看不到尽头的感觉……但……但我觉得你没必要给我编麻花辫——” 黎璃的语气从平静淡漠急转直上。 “大黎你都没有试过麻花辫,你们修士不是讲究心境嘛,不能在乎皮相好不好看,那你试试看呗。”小痞子终于嬉笑着向青年伸出了她的魔爪。 男子本来想反抗,可他有什么必要和孩子计较,况且对方说得好像也没错,说到底,一位男子编个花辫也没什么伤天害理的。青年几次开口未果后选择闭嘴,任由小姑娘给他左边头发编了一个麻花辫,然后又在右边编了一个。两个麻花辫都挺歪斜,还歪斜得不对称。 “很好,现在咱们可以开始踢球。”女孩双手合十,得意道。 “你……好吧,你觉得能看?”黎璃弱弱地问,他几十年没这么忐忑过了。 “大黎你放心,就你这张脸,就算我一剪刀把你剃成了毛鸡,也是能看的,就算做了和尚,也指不定有人希望你还俗呢。”祁阳狡黠地避开发型问题,胡掐着好话安慰他,手里拿着球,往空中抛,用膝盖接住,“我们开始吧。” 本来最近正值苏镇的蹴鞠比赛,观众们兴高采烈地来看两个蹴鞠小队的比拼,两个蹴鞠队本来也是热情空前,誓要在众目睽睽下打败对手,夺得胜利,谁知他们踢着踢着,观众们就变少了。 等到结束的时候,两队人纳闷地寻找原因,然后看见就众人正围观一个小姑娘和一男子玩蹴鞠,但离奇的是,那可爱小姑娘球技相当好,还有那位英俊男子,扎了半边麻花辫。 祁阳编的麻花辫有点松,他们玩的这半个时辰里,黎璃人生几十年没有如此像个毛毛躁躁的年轻人一样跑来跑去,一只麻花辫不幸散架了,可惜的是,还有半边没散。 很多姑娘和妇女都来围观了这位奇男子,还有很多少年人来围观这小姑娘。 祁阳很明显天赋异禀,而且是老手,知道不少技巧,黎璃很明显不是很熟,但他有速度,两人是在玩,就时而争时而让,相当具有观赏性。 “头顶!” “吊钩!侧身!” “踢走!” “内门!内门!好球!” 掌声雷动中,祁阳从黎璃这里骗走了一个球,一个翻身踢进了风流眼。 两人目前比分相当,小姑娘抹了一把她额头上的汗,叫停了,准备喝点水。 黎璃额头上没有丝毫汗的痕迹,他将还算干净的外袍递给小友擦汗,问:“还要玩?” “好玩吗?” “你刚才那个抢球抢得很漂亮,还有一球是后背顶着进的,始料未及。” “我是问大黎你自己的感觉,不是问我踢得多好。” 青年怔愣片刻,随即莞尔,轻松惬意,“和你一起,我就没发现什么不好玩的。” 他成功把倚老卖老上百年的经验和坚持忘得干干净净。 女孩抬着水囊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余光发现之前比赛的蹴鞠队有人朝他们走来。 他们身穿秋香暗黄葛布短褂,脚穿黑色尖头靴,每个人本戴了头襟,有些因热又摘了,不大整齐,个个面色红润,体型壮硕。 带头的朝他们挥手:“嘿,这位兄弟,要不要来我们一起玩。这位小姑娘也可以。咱们比赛结束了,还要训练,正好两边都下一个人去休息。” 祁阳看着黎璃尚未松开的半边麻花辫,再看着起码束发是很整齐的蹴鞠队,突然捂着肚子咯咯笑个不停。 青年已经接受了这个辫子,只看向小友。 女孩也不推让,顷刻拿好主意,淡定发话:“我们可以来玩,就是我要和他一个队。” 那蹴鞠小队的队长想了想,反正比赛都完了,现在只是队内玩玩,自然是可以的,点头了。 两边的观众合并在一块看球了,不得不说,乐聚坊这丁大点地方凑这么多人,可真是挤。 “老兄,你这个……要不弄一下?”队长看了半天,还是觉得无法忽视,犹豫地问黎璃。 诚然这个辫子比较吸睛,但也太有冲击力了。 黎璃满脸无所谓,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恶趣味。不过他本来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老头,以前表面上做样子拉着小友去给人家道歉的时候,也丝毫不觉羞耻。 女孩想了想,道:“为了公平,就改一下吧。” 她窜到男子身后飞速把那个麻花辫拆了,然后纯属故意给男子盘了个非常歪斜的发髻。 蹴鞠队长看了直直摇头,恨不得自己去帮忙束发,但这大兄弟很显然对小姑娘的手艺没什么意见。 本来蹴鞠训练时都是两队势均力敌的,下了两个人,两个新人增补上来一边,局势并没有一边倒。 祁阳本来就是老手,还偏偏有着惊人的旺盛精力,加上这小鬼身形灵活,健步如飞得几乎不像是孩子,踢得并未和他们这些成人显出天壤之别,能顺利跟上。虽然技巧生疏但体质过硬的黎璃也并不太拖后腿。 “接着。”祁阳接到球瞬间用膝盖将球顶飞,球擦着一个人肩膀急速横飞过去,被黎璃接住,直接射门,拿下一分。 场下一观众道:“吓死人了,刚才那球好快。” “她这么小,怎么踢出这么重的球的?”一人接话。 “哎哎哎,别挡着。” “这小姑娘指不定天生神力。” “不像啊,这么瘦瘦小小一个。” “妈的,说了别挡着,别一激动就踮脚。” “不是你谁啊。” 台下时而议论纷纷,时而叫好时而寂静;台上打得一片火热。 好歹是专门的队伍,换两个新来的,还有个是小孩,这要是输了得多难堪。对手丝毫不留情,誓要赢得漂亮。 祁阳经常和别人一起玩,从小就是个皮实的机灵鬼,纵然有些身高劣势,但和球头、骁球配合得很好,黎璃很显然就不是那么融入这个十二人球队的集体了。 等到对面发现这个问题,配合着借着他拿下一个球的时候,黎璃微微挑眉。他当然看得出来是自己的问题,本来他也对站位和配合并不知晓,凭着感觉踢的。 在场的在他面前都只不过是小孩子,他本来也不怎么上心,只尽量缓慢得像是正常人的速度,没想到被截胡了。他暗自好笑,也不打算改正。 很显然队友们也没有指望黎璃是内行,真的就只是放人去休息玩个娱乐,中场休息的时候也没有说什么。 不过打了小半场,祁阳一下来就哗啦啦灌了好多水,她已经到极限了,脸红得如同火烧云,什么力气都没有。黎璃心想着自己差不多得带小友离开了,却没想到女孩就抱着他的外袍站着不动。 “大黎,你放心继续踢,我给你场外指挥,怎么样?” 黎璃看着小友发亮的眼睛,抿唇。队长虽然不清楚这兄弟什么来路和水平,也劝道:“那两个家伙休息着还没回来,让对面也下个人,咱们继续踢,怎么也得踢完一局,你们答应陪我们踢一局的。” 男子无奈笑笑,又上场了。 等到队伍又上了场,眼看着小姑娘一个人坐在一边,有个年老的妇女大着胆子过来问:“丫头啊,那个是你爹吗?” 祁阳心里无言,她怎么每次都掉了一辈,不过她还是笑眯眯地转移话题,得瑟说:“我长得像我娘。” “哎呀,可惜了,你虽然不像你爹,倒是生的一样俊。”妇人道。围过来的偷偷打听的姑娘们都遗憾了。 黎璃耳朵不错,这边一直注意着的动静,听见小友谈到了母亲,倒是意外。 “我娘是天底下最美的人。”女孩毫不犹豫地赞美道。 姑娘们看看祁阳的脸,想着确实是美人的孩子才能生这么好,这孩子的父母定然是一对神仙眷侣,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羡慕。 祁阳知道这些姑娘们的心思,想到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她娘长什么样,突然沉默,乌黑的眸子闪过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情绪。 最后一场蹴鞠开始了,青年一开场就听见小友大喝说:“后跑七八步。”,这话说的速度很快。 黎璃跑了几步,果不其然没站住半个呼吸就球就朝这个档口来了。他膝盖接住球,弹了几下。 “倒钩,左边突围,出去后直接传左竿网。” “走上路绕一下,高抛。” “不接,去门边。” 祁阳反应有多快就指挥得有多快,正好男子从善如流,而且明明看着跑得不快,实际上非常快,配合不上的问题解决了,两边都踢得你来我往。 最后,香烧尽了,两边没能分出胜负。 一人直接拍了拍黎璃的肩膀,“可以啊,兄弟,后面几下真及时。” 另一人道:“你没听见那小姑娘指挥着呢。不过赛场这么乱,老兄居然听得清,反应也真快啊,我们都没明白她说什么,你人都已经跟上了。” 还有个年长的调侃道:“你们不是我们这个镇上的人,是来玩的吧。你家那小姑娘可得看好喽,肯定和那些小鬼踢球踢过不知道多少回,鬼点子还挺多。” 苏镇这地方的人将享乐放在了不错的位置,自然也放得开,遇见抛头露面的姑娘欣赏大于成见的态度要多得多,况且孩子爹跟着,也没什么事,大家说说笑笑地寒暄几句各自回家。 黎璃觉得有趣,很显然这场蹴鞠的焦点在小友身上。他思索片刻,又觉得理所当然——不论干什么,她都是最显眼那个。 休息这许久,祁阳此刻已经恢复过来了一些,太阳高悬,她饿了,正好比赛结束,可以离开。 第12章 金银盘上有经营,囫囵案下不糊涂 青年好像完全没有疲惫感,和平时读书晒太阳躺了两个时辰一样轻松。他轻盈地一步步走向女孩,接过自己的外袍,问:“我们中午吃什么?” “我本来是想要带你去尝尝镇子南门那有个老伯做的醉虾的,可我刚刚想起来虾要过几个月才合季节,现在河里好像不多,而且城南好远。所以我们干脆去小摊子边走边看什么好吃算啦。” “你说你和那位方丈来过苏镇,他总不能和你一起吃醉虾。” 祁阳叹气:“那个醉虾是因为我跟着他吃素,胃又没有他大,不耐饿,结果深夜只好去找吃的,正好街上看见那老伯夜里捕虾回来,我就跟着去吃了一顿醉虾。” 黎璃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莞尔道:“运气很好。” 两人悠悠地走出乐聚坊。 黎璃虽然目前衣服灰扑扑的,外衫也给小友拿去擦汗了,看着倒也还是仙风道骨。 他只是伤心地想到他至今也没能对洗衣服乐在其中,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友能玩脏衣服无数次还能洗得这么开心,难道是因为黑衣服好洗?他还没伤心多久,小孩就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了。 “也对,那老伯人可好了,知道我是个孤儿,那天晚上都没问我要钱,他说河水里虾子多得他都抓不过来,我吃完他的醉虾就去帮他抓一趟。”祁阳手舞足蹈地描绘起来,“你知道吗,他一缸一缸地把活虾泡水里拉车运回来,说是新鲜。” “如此说来,倒是一定要尝尝。” “虽然季节还不对,不过兴许他泡了别的虾呢,咱们晚上去看看。” 等到祁阳和黎璃找了个凉粉摊子,讨论放蒜和不放蒜的口感差异时,却看见一个长眉长眼的八字胡男子急匆匆朝他们走来。 来人正是伍季。 伍季烦恼得很,见到他们二人,仿佛终于看见了能说话的人,两眼放光。 “怎么啦?”祁阳问。她当然看得出来对方脸上没什么好脸色。 中年男人叹气,在这凉粉摊子下坐下,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祁阳叫了碗凉粉给伍老五,自己嗦下几口,觉得不够味,放了大勺辣椒,又吃起来,黎璃也动筷子。新的凉粉很快上来,桌子擦得也挺干净的,伍季却吃不下。 等吃了一小半,祁阳感觉胃里有点东西,绝不会隐隐作痛或咕咕叫了,拿出黎璃给她带着的帕子擦擦嘴,认真对老五兄弟说:“你先吃东西平静下,事情可以慢慢讲,什么大事也犯不着你这么为难自己的肚子。” 伍季沉默,勉勉强强吃下了一点凉粉。祁阳不说话,又继续吃起来,这次吃得没有那么急,津津有味,吸溜吸溜地畅快下肚。 “二位仙家知道吗?崔卿被抓进去当作这次凶杀案子的罪人了。”老五兄弟唉声叹气地放下筷子,哀叹道。 祁阳惊讶,“你继续说。” “当时二位提醒我那个田玉有问题,我也知道这富贵人家没几个好心肠的。后面我又问了他许多事,到处有对不上来的。今个早晨我把案情禀报给先关老爷后,他传田玉上了公堂,听说他还有个能说会道的仆从也跟着上了堂,开堂审问了田玉一早上,竟然不抓田玉下狱,反而让人去抓了崔卿。那崔卿已经被关进牢里,县老爷竟然不再审问,而是直接上刑想让他招供。” 女孩怒道:“他是脑子昏啦!” “不,县丞老爷可不昏,只是方才我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咱们江州的州同也姓田,他还有个宠爱的小儿子。” 祁阳瞬间不惊讶了,揣测问:“所以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要洗罪,把事情栽赃给别人,好让姓田的脱身?” “姑娘您倒是看得明白,廖县丞就是这个意思,今早那老鸨已经翻供说崔卿早早回去屋子里了,崔卿可不就有嫌疑了。田公子也在衙门没走,说是说两个人都是嫌犯,只是一个严刑拷打,一个只是去衙门坐着喝茶。” 伍季不知道祁阳确实九岁都还不到,只当这是位返老还童的修者,直接用上敬辞。 “岂有此理!”祁阳低声恼了一句。 伍季叹气,道:“我就知道二位仙家自然是看得明白这是非曲直的,只是这事到底二位非凡尘中人,不能如何插手,我也人微言轻,我看那小子估计是得顶罪了。唉。” 物伤其类,人悯其悲。他做捕快一辈子,就是听他老娘说的惩恶扬善,可他能做什么呢,他不算笨,能摸清楚事情的真相,还算怀着颗良心办差,可他不是父母官。 “你能不能带我们去牢房里见见崔卿?”女孩沉吟片刻后问。 “这……这可有些难了,县丞他现在对那崔卿是有些‘关照’。我带人去见,他肯定知道。”伍季有些羞愧。 祁阳明白了,安慰他:“无事,你不能丢饭碗嘛,这有什么好难堪的。这……”她想了想大黎闲着没事给她讲的书,慨然道:“独善其身也是善的。” 伍季大老粗,听不懂什么独善其身,哀叹着埋头吃粉,不再说话。黎璃一言不发,此刻粉已经吃完了,只是发着呆看小友。 等到伍季郁闷着走了,男子轻声问,“下午去哪?” 祁阳倒是没什么所谓地说:“我们去和崔卿聊聊。”好歹谈谈双方的想法。 黎璃从在燕春阁前就看出来崔卿命不大好,这个结局他丝毫不意外,并不插手,沉默了一会,问:“你要怎么和他一个牢狱里的人聊聊?” “你们这些会法术的人脑子里全是法术,凡人的本事是一点不会,你看着好啦。” 黎璃怀着好奇一路跟着祁阳走到了衙门关押审讯房的附近,就在县里衙门的西南侧,眼看深巷无人,祁阳突然翻墙上了墙头,仔细看了看位置,跳下了,又重新领着黎璃走向一处墙头,道:“从这里,我可以翻墙到牢狱的屋顶然后下去,院子里看不见。眼下日头这么毒,那牢狱里定然是热得闷,我猜狱卒他们肯定不会在里边,人已经在外边歇凉了。接下来是拿到外边门的锁,这个反倒是最简单的了。” 女孩手里竟然出现了一串钥匙,在她的手指尖转圈圈。 如果伍老五如果待会有什么事情摸向腰间,一定会发觉自己的钥匙不见了,找得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