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软肋
苏容在飞机上睡过一觉,而且按时差算, 这个点在国内正是上班的时候, 所以实在不太困, 他也有许久没看见海, 所以忍不住又跑到一楼的门廊上坐着看, 这片海滩很怪,沙滩细软,旁边却有一层礁石带,看得见浪从黑暗里层层叠叠地涌上来。前院是开放式的,里面生长着一大蓬草一样的植物,圆滚滚的,上面一粒粒的也不知道是花还是种子。
黎商下来的时候,苏容正在捏那种草玩, 把那米粒一样的东西捏开,原来里面全是花蕊, 有股草药一样的味道。他好奇地闻了闻, 嫌弃地皱起鼻子。看见黎商下来,连忙把手藏到身后。
“龙舌兰太苦,给你喝甜白。”黎商还是一贯地霸道,忽然皱了皱眉头:“什么味道?”
“我没有吸烟。”苏容试图转移视线。
“不是烟味。”黎商看了他一眼, 苏容一脸坦荡, 他其实从小也干了不少坏事,不过长了张很乖的脸,Vincent又老是惯着他, 所以每次都没什么后果。不过这次被黎商一看,莫名地有点心虚。
黎商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苏容本能地往后退,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挺起胸膛,露出凶巴巴的表情来。
“干嘛?”他色厉内荏地瞪着黎商。
“你再保持这个蠢表情,我会当你是希望我亲你。”
苏容的脸顿时红了,骂道:“你少自作多情!”
“哦?”黎商笑了笑,忽然凑近来,苏容本能地以为是要接吻,谁知道他只是碰了碰苏容背后的植物。
“你饿吗?”
苏容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饿了。”他理直气壮地告诉苏容:“我要吃东西。”
他在国内也常这样,不过以前只对Rita发这种话,Rita走后苏容就接过这任务,黎商这人身上很多事都和其他大部分同行完全相反。很多明星进圈后是越来越大牌,还没红的时候还算和蔼可亲,渐渐就越来越苛刻,对身边人也分成三六九等,怕经纪人,对助理发号施令。黎商却是刚进娱乐圈就高高在上,正常人从素人变成明星,身边一堆人围着打转,怎么都要不好意思的,他安之若素。而且每次这些生活事务从来不对助理说,只对经纪人,把经纪人硬生生逼成传话筒。Rita私下气得骂人,黄蕾劝她,说BOSS可能没注意,Rita骂道:“他什么没注意,他就是故意的,你们别以为他弄混几个词汇就是不懂中国文化了,他这套权力关系玩得可溜了,正经ABC谁会这个?”
不怪Rita敏感,其实经纪人和明星地位至少是平等偏高的,很多厉害经纪人更是把艺人当提线木偶一样摆弄。黎商这样弄几次,外面不说,自己工作室内部,地位就分出了差距,员工都更怕他。当然也怕Rita,但是是对中层管理者的怕。到了苏容这,干脆玩起了父母的比喻,天天在群里拿这个开玩笑。
苏容比Rita还是好点,他是真不在乎这个,黎商测试服从性也好,彰显权力关系也好,他压根没放心上。有时候开完了会,黎商一个“饿”字,他就叫黄蕾订餐,也开车送过黎商还被嫌慢,也替他传过话。所以这次黎商一说饿,他本能地就拿手机,然后才想起现在不是在国内。
“这里可以叫外卖吗?”他有点迟疑地问。
好在这次黎商没嘲笑他,只是道:“除非你想吃披萨和美式中餐。”
“那出去吃吧,这次应该没狗仔跟来。”
“像样点的餐厅都要预约,还是你希望我真名订餐?”
真要真名订餐,可能还真能插队,黎商路线一直比较高,苏容接手后更上一层。反正国民度和亲和力都比不过夏弋,干脆彻底飘上去,连华裔身份也不避讳了,国际版杂志,大片客串,广告一直铺到时代广场的大屏幕,刷了无数个“第一个华人XXX”的记录。其实每一个公关下来都是费了劲的,费劲还没钱,不自己往里贴就不错了。换来的就是高端形象,加国外的一点知名度。
不过苏容可不会容许黎商和“插队”这两个字扯上关系。国内偶像现在一个个都要做道德完人,让观众接受黎商的真形象要慢慢来,可不要送这种话柄给人。
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那这房子里有什么食材吗?”
食材竟然不少,冰箱里有番茄牛油果各种蔬菜,还有大瓶的脱脂牛奶,有些苏容都不太认得,忍不住问:“为什么没有米呢?”
“除非Josh想被我告到破产。”
Josh是这栋房子的房产中介,据说在整个LA地区都排得上名号,这栋房子的手续都是他经手的,苏容作为经纪人,也看到过他署名的邮件。这种豪宅房地产经纪人显然是很会包售后的,也可能是还负责重新装修,还跟苏容确认过黎商入住时间,一楼客厅摆着的郁金香鲜花和卡片应该就是他手笔。
苏容虽然听不太懂,也知道大概跟歧视有关,所以也就不问了,专心研究起弄吃的来。其实他是真的不会做饭,从小跟着Vincent到处跑,九楼师兄弟也多,个个都是生活技能点满,还有裴隐这种厨艺天赋极高的,把他惯坏了。但真忙起来的时候,他也会自己乖乖抱个面包在旁边啃,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揉揉他的头。
其实他是不介意把冰箱里的那个面包啃了当晚餐的,但黎商可没那么好打发。
他只能再拿了两颗蛋出来,准备煎一下,然后再切两块火腿,应该就差不多了。他自觉这晚餐已经很“丰盛”了,说干就干,兴致勃勃地开始打蛋,谁知道这平底锅热得很慢,蛋下去之后连一点变化也没有,气氛顿时有点尴尬,他只能装作四处张望,观察厨房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厨房倒是真不错,虽然也是中岛厨房,但不像常见的弄得跟样板间广告一样,也不是一味死白,还挺有生活气的。唯一的问题,就是火小了点。苏容在黎商的盯视下这样想道。
好不容易等到鸡蛋边开始泛白,苏容连忙开始找调料,在盐和糖之间迟疑了一下,忍住没试,选了个看起来细一点的,但黎商看着他的目光简直是带着热度的,他不由得手一抖,下去了小半瓶。
“诶!”苏容惊呼一声,连忙补救,拿出一柄小勺子来,往外舀盐,黎商难得宽容,这时候都没说话,直到苏容接了一碗水往鸡蛋上倒的时候,他才终于看不下去了。
“你其实根本不会做饭吧?”他看着手忙脚乱的苏容,好整以暇地问道。
苏容还试图挣扎:“其实我会做一些简单的……”
“比如煎蛋?”
苏容的耳朵刷地红了,手上还倔强地抱着他的碗,但水是不敢往下倒了,只是僵持着。
黎商看笑了。
“算了,我来吧。”
他把苏容的碗接过来,拿了一口小锅,把水倒进去,放在火上煮,然后把苏容的鸡蛋倒进了垃圾桶,洗锅,从冰箱里拿了番茄和罗勒叶,还有一堆苏容叫不出名字的材料,切碎下锅煎成酱,顺便拿出牛排来腌制,他切番茄很有意思,切之前还放在热水里滚一滚,然后剥皮,苏容被这套高手一般的操作吓到了,过了半晌才问:“你怎么会做饭?”
“以前去上过烹饪课。”黎商神色淡定。
“那你给我炒个菜呗。”
“我不会做中餐。”
水很快沸腾起来,黎商洒了把盐,下意面,然后拿出腌制好的牛肉在锅里煎,他煎牛排煎完正反面,还用个夹子夹住煎侧面,这场景看起来实在太专业,苏容还是没从“黎商竟然会做饭”的冲击中缓过来,在旁边呆呆看,直到黎商问他:“你要几分熟?”
“随便。”
他煎完牛排,连锅一起进烤箱,意面盛出来在盘子上,把番茄浇上去,放香草碎,放着放着笑起来,问苏容:“你知道这意面叫什么名字吗?”
苏容摇头。
“Puttanesca,”他对着苏容开黄腔:“翻译过来,是妓女的意思,所以这面叫做烟花女意面。”
苏容的脸顿时涨红了,瞪着他,黎商最近经常对着他开黄腔,十分下流,而且都是擦边球,苏容不好发作,经常气得面红耳赤。这次就他们两个人在,所以气得骂他:“那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周末不吃碳水。”他见苏容一副饿死不食周栗的样子,又笑了:“快吃,别浪费了。”
他总是这样,像猫科动物玩弄猎物,抓住了放开,跑远了又抓回来,看看快捏死了,就让你松松气。厨房灯光明亮,他笑着把一盘子看起来十分好吃的意面推到苏容面前,因为高,半倚着中岛台,眼中笑意温柔,实在让人没法拒绝。
苏容哼了一声,他确实是饿了,而且更多原因是因为第一次见黎商做饭,所以也就不骂他了,拖来凳子,这凳子是放在吧台附近的,大概是按黎商身高定制,很高,苏容欠身坐上去,再靠体重压下来。黎商见了,又笑:“小短腿。”
苏容气得又要骂他,他却欠身过来,苏容本能地躲闪,然而黎商并没有亲他,而是伸手绕过他的腰,替他调了调凳子的高度,距离这样近,看得见他侧脸和鼻尖,其实他真没必要开黄腔,因为光是挽起袖子专心致志做事的样子就非常性感,无论那事是煮一份意面还是替你调低凳子,都让人心猿意马。
也许是灯光太好,也可能是喝过的酒意这时候涌上来,苏容忍不住觉得胸腔里有股热意氤氲上来,忍不住轻声叫了句:“黎商?”
黎商“嗯”了一声,侧过头,苏容已经吻上了他。关于性这件事,林飒说过,他对萧肃从没有过那种非要确认他也深爱自己的执着,因为彼时彼刻,只想亲吻这个人,拥有他,确认他是属于自己的,那一瞬间想要得到的冲动盖过一切。苏容大概确实晚熟,但渐渐也明白这道理,就像此刻,他手指插在黎商浓密发根里,勾着他脖颈,可以清晰触到他肩背清晰而结实的肌理,而黎商却这样难得地顺着自己用力的方向,温驯地低下头来,让人有拥有他的错觉,这感觉像驯服一条恶龙,实在让人着迷。
如果不是烤箱计时器发出的提醒声,事情会发展到什么样子苏容自己也不知道。
声音响起,他有瞬间的惊醒,本能地收回手,黎商立刻就察觉了,以往多次经验让他知道,这次又黄了。
“早知道就烤十成熟了。”他不无遗憾地道,苏容本来正整理衣服,听到这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黎商把牛排拿出来的时候,苏容已经开始吃意面了,他吃东西从来专心,而且有个坏习惯,小孩子一样,塞满一嘴再使劲嚼,其实是在从小跟着Vincent走南闯北留下的习惯,他十顿饭有八顿是在化妆间后台吃的,人来人往,台子窄东西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腾出来化妆了,所以总是埋头用力吃。睡觉也是一样,不认床,但总是蜷起来睡,是睡沙发的习惯。外人不知道,看着只觉得可爱。
他吃掉大半盘,才抬头看一眼黎商。黎商对着个摆了几颗抱子甘蓝的盘子,牛排放在菜板上不动。
“你把肉放在那里干什么?”
“醒肉。”
听起来又是什么专业技巧,苏容于是埋下头继续吃,黎商却好像受了提醒,想到什么,忽然笑了。
他一笑苏容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果然他很快推了下苏容的手臂,问道:“是你做的吧?”
“什么是我做的?”
“那天我从你衣服里找到的那个月饼,是你做的吧?”黎商见他戳着意面不说话,知道是默认了,于是更加笑道:“怪不得那么难吃。”
他不提还好,一提苏容顿时炸了,要知道,当初他可是认认真真按照裴隐的步骤做的,险些把手烫了,只是想让他中秋也吃到好吃的月饼而已。
“难吃你还吃,吃完了还骂我!”
“谁让你给林飒就一盒,给我就一个,还藏着不给我,小气得很。”
“你幼稚不幼稚。”苏容懒得理他,自己专心吃面,谁知道黎商还要逗他:“那个关于餐馆的笑话你听过没?”
“哪个笑话?”
“伍迪艾伦说的,人生就像那个笑话:‘这里的菜太难吃了,而且分量太少了’,是不是正好用来形容你的月饼。”
苏容其实应该再也不理他的,但即使被嘲讽得再生气,他也不难发现,黎商随口拿来逗他的笑话,都是来自导演大师伍迪艾伦的。其实就算黎商整天笑他看文艺片,他也知道,其实黎商对电影的品味应该并不肤浅,单论智商他比自己高,又在世界排行前列的电影学院读了四年,怎么都能学到东西。只是他这人总是这样,故意讥诮,激怒人,对所有严肃的、深入的探讨嗤之以鼻。会也只当不会,就是要说最嘲讽的话,拍最圈钱的戏,林蔻那样坦诚又充满善意都难以窥到一点真相,只有耐心呆在他身边,看上许多年,才能看见他偶尔无意间露出的一点痕迹-
第二天苏容睡到了大上午。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喝酒是可以帮助入睡的,这一觉睡得他很舒服,醒来拉开窗帘,外面是大晴天,海滩上也有人在玩,不过这季节少有人下水,这片海滩都是别墅区,不像旅游区人多,倒是看见有人在遛大狗,那狗老往水里跑,拉都拉不住。
苏容刚下楼,就看见黎商已经换了衣服,显然是要出门,一身黑,还戴着墨镜,忍不住问:“你去哪?”
“出去转转。”
他不说,苏容也不问,也不跟,只是站在楼梯上,还穿着睡衣,头发睡得乱乱的,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黎商看了他一眼,道:“你要跟我去吗?”
“好,我换个衣服。”
他一溜烟跑上去,很快又跑下来,先没看见人,只看见楼梯上的脚步声,然后才看见人跑下来,黎商穿得正式,他也有样学样,一面走一面系领带,衬衫都没扎进裤子里。到车上了,还在欠着身往裤子里塞衬衫,整个人躺在座位上挺着腰,他的腰向来好看,要是以前,黎商一定会故意摸他,这次只是一路把车开到飞快。
其实开了不久苏容就发现了,黎商这样子,不像是出来逛逛,目的地十分明确,其实苏容也隐隐约约猜到了。
马里布离比弗利不远,这还是苏容第一次来到黎蕊那个据说“只剩个空架子”“草坪都坏了”“拍全景都没法拍”的大别墅,但显然黎商成了摇钱树之后,这些形容都不复存在了。顺着路开上去,占据一个小山头的别墅像个小庄园,草坪翠绿,露天游泳池湛蓝,泳池一直延伸到玻璃墙边,还有个网球场。
开门的是管家,黎蕊呆在客厅,没了裴隐的妆发,还是能看到年龄感的,像要凋零的牡丹,花瓣上已经隐约有了黄斑,花盘仍是沉甸甸的。她胜在在医美上较为克制,黎商压根不想和她接触,给钱都是一次给足。不像圈内很多人是开副卡,看得见每一项去处,苏容只是化妆师本能,看得出黎蕊在打肉毒,也许还做了超声刀,不过她向来是专心保养的,也有今天没带妆的原因。
苏容不是黎商,他不知道黎蕊从来在家也是每天全妆,这两年开始怀柔,扮演母亲角色,才露出憔悴一面来。
黎商向来懒得和她交谈,进门招呼也不打,只问两个字:“她呢?”
黎蕊连忙站起来,像是叫佣人去拿什么东西,她惹不起黎商,试图招呼苏容:“苏先生坐,喝茶吗?”
其实苏容知道只要跟黎蕊走得近一定会惹黎商生气,但还是礼貌地答应着坐了下来,他从小世界里没有亲近的女性长辈,所以在她们面前总很乖,Rita当初就把他揉圆捏扁,到最后稍微温柔点,他就很没出息地原谅了。端起黎蕊准备的茶开始喝,点头表示好喝。
好在佣人很快把东西拿了出来,是个有盖的陶瓷罐子,上面的珐琅彩是古画,苏容一开始没反映过来,意识到之后,整个人差点弹起来。
黎商一点不在乎别人反应,直接接过罐子,单手揽着抱在怀里,叫苏容:“走了。”
苏容连忙站起来跟他走,本来事情到这也算平静,至少维持表面礼貌,但黎蕊却似乎被黎商这行为刺激到了,“蹭”地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也非常激动,朝黎商道:“阿妈答应要留在美国陪我的!”
黎商没理她,继续往外走,黎蕊的语气更加激动了,朝他喊道:“你这是强抢!你不过是想报复我罢了,阿妈知道一定会恨你,她从我出生就开始照顾我,她为了我来到美国,我才是她最爱的人,她根本不想离开我!你是自作多情。”
她这段话毫无逻辑又异常激动,嗓音也因此变得极为紧张,接近破音。苏容离她近,可以清晰看见她裙子领口露出的胸口和脖颈皮肤全部迅速涨得通红,眼睛也因为眼泪和愤怒而闪闪发亮,她的端庄美貌为这激动情绪加上了一层厚重的底蕴,整个人像一头愤怒的母狮。
然而当黎商回过头来的时候,这头母狮瞬间泄了气。黎商甚至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他眼神里没有任何的情感,愤怒、失望、甚至被冒犯的羞辱,什么都没有,只是像看个陌生人。
黎蕊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寒意陡生,支撑不住地跌坐在沙发里。
“为什么呢?你根本都不信这些……”她的态度似乎变成了无力的责备,用英语喃喃说道:“你甚至感觉不到,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能。”黎商用英语回答的她。
他说完这句,没再看黎蕊,只瞟了一眼苏容,苏容连忙跟上去,听见背后黎蕊的哭声嚎啕地响了起来。在这样伤心的哭声中离开,让人有种刺心的罪恶感,仿佛自己是抢了别人最重要东西的强盗。
黎商却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的负罪感,他直接开了车门,没有把罐子放在后备箱,而是抱着罐子想固定在后排座位上,他专心做事的时候总是看不出情绪,苏容在旁边站着,道:“放不稳的,我抱着吧。”
黎商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苏容只是安静看着他眼睛,他常有这种天真到可笑的神色,让黎商想要摧毁他,何况他还这样认真地答道:“我知道。”
那是骨灰。
Rita讲过的故事,黎蕊豪宅里的年老女佣、跟着她从上海辗转香港最后漂洋过海出了国的老保姆、会做正宗红烧肉的上海阿妈。黎蕊的回忆里,不会讲英文,担心黎商去海滩游泳,拜托管家偷偷剪了英文报纸的溺水新闻放在早餐桌上的老阿妈,她去世后黎商就没再回过这座城市。就算黎蕊不算称职母亲,她仍然是最了解自己儿子的人,知道他软肋在哪。提起老阿妈试图让他心软,可惜没成功。
黎蕊说老阿妈答应她留在美国陪她,但苏容知道老一辈人落叶归根思想浓重,真相未必是她说的那样,黎商拿着三天假跑回来抢走骨灰一定有他原因。
但黎商这个人最致命的点,就在于他从来不说。
所以苏容斟酌措词,主动问他:“其实阿妈想要回老家对吗?”
黎商正把车开到七十迈,听到这话,嗤笑一声。
“你没听到吗?她答应黎蕊留在美国了,让那女人把她洒在花园的树下面,好以后世世代代给她做奴隶。”
黎蕊实在错得离谱,黎商就算心中有所谓软肋,也不会因为这个退让一分毫。他是天生拳击手,终生活在擂台上。
也只有苏容这傻瓜,还抱着那罐子,一意孤行地宣布:“反正我知道你肯定有理由。”
黎商只是冷笑了一声,等下一个红灯,忽然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给黎蕊这么多钱了?最后决定是她自己做的。”
这话苏容曾经真的问出来过,黎商给黎蕊的钱直接从工作室账上走,因为很久给一次,所以是个天文数字,苏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都以为自己看错了,还亲自去找黎商确认了一下,因为黎商的性格完全不是“他们毕竟是我父母”的那个类型。
现在他懂了。黎蕊虽然爱买奢侈品,但其实还是正常人,老阿妈相当于她最亲的家人,还是占了很重的分量的,看今天样子就知道,她肯定很想把阿妈留在身边,就算黎商拿钱给她换,她都未必同意,毕竟也窘迫了这么多年。
所以黎商先给钱,让她回到许多年前的消费水平,修好她的别墅,请了全套的佣人园丁门卫,买奢侈品买到走VIP客户渠道前排看秀,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苏容心情沉重地道:“尹总说过的道理。”
“尹奚是理论家,做生意不行。夏弋代言那咖啡才是范本,没有需求,制造需求。”黎商手放在方向盘上,侧脸冷峻如山峰,十分平静:“别这样看我,你抱着的罐子都在黎蕊客厅放了一年多了,我就算像你一样有为这些事伤心的习惯,也早就脱敏了。”
☆、第82章 辜负
尽管黎商压根不承认他对于这事有任何的伤心,甚至情绪, 苏容还是固执地把这事当成个很严重的事态来对待, 一路上都在观察黎商的情绪, 随时准备安慰他。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黎商把车开到了一家高级餐厅, 停车带他去吃午餐。
菜单上来之前苏容就有不祥预感, 因为过来倒水的服务生穿得比简柯那晚宴还正式,看见高脚杯,先还以为是倒酒,因为玻璃瓶子也漂亮,倒出来才意识到是水而已。和黎商用英语对答两句,又上了餐前酒和面包篮。
菜单上来,果然全英文,有几道上面还带着符号, 说不清是欧洲哪国的文字,里面分门别类, 苏容勉强分清楚酒水单和菜品的分界, 但菜品里又分许多项,估计还有甜点。这就完全在他的领域外了,他认得的单词只有蔬菜跟水果而已。
这餐厅间距大,桌子却小, 一张黑色小方桌, 桌上插花很矮,是火红色,花瓣是一根根针一样, 非常好看,苏容隔着这花偷看黎商,黎商垂着神色淡漠的眼睛,展开菜单正在看,黑色皮面的菜单挡在他鼻梁中间,只露出一双低垂的漂亮眼睛,他鼻子以上都像黎蕊,连墨黑头发有种凝重庄严的感觉。
谁知道在不远处守望的服务生大概是见他抬起头,以为点好了,过来带笑用英语问:“请问准备好点餐了吗?”
这句苏容还是听得懂的,他自从知道要陪黎商走这么一趟后,紧急突击上了几节口语课,针对日常会话,他从小没想过服化之外的职业,当年高考都没这么认真,可惜百密一疏,忘了学看菜单。
所以他只能红着耳朵尖回答:“还没有。”
这两个单词一出口,对面黎商眼中就漾起笑意,苏容就知道这混蛋在等着看自己笑话,只等服务生走开,立刻狠狠瞪他一眼。黎商见了,笑得更开心了。
他笑归笑,还是没有混账到底,笑完了还是跟服务生点菜,苏容隐约听见“给我对面那位先生上一份……”,知道他在帮自己点了,连忙宣布:“我不要吃牛排。”
“我才点到开胃菜而已。”黎商笑他,笑完还是问:“这家餐厅有海鲈鱼,我给你点一份。”
“谁说我要吃鱼了?”
“你不是给什么吃什么吗?黄蕾点菜那么难吃,你也吃得干干净净。”
苏容气得想揍他,索性懒得搭理他,黎商这人混账起来是真混账,苏容在九楼也是吃过不少好东西的,是跟着他当经纪人,整天饥一顿饱一顿,有得吃就不错了,哪里还挑。他反而拿这事来笑苏容,苏容气得耳朵都红了。
他见苏容生气,安分了一会儿,点了两份菜,又来惹他:“甜点要什么?这里的熔岩蛋糕好像不错。”
“不要。”
“真不要?那我点烈酒布朗尼了。”
苏容知道他是故意气自己而已——回去路上要开车,黎商虽然恶劣,不会真犯这种傻,就是故意惹自己说话而已。
所以他干脆不理他,认真吃饭,这餐厅中午人不多,苏容知道这边人的习惯是中午随便吃点,正餐都在晚上,刚刚来的路上就看见露天餐厅里有人西装革履吃一份沙拉。
其实他真是很认真地了解黎商的生活环境了,甚至连文化也想要理解。其实被发现也没什么,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但和黎商相处就像是进入只有两个人的黑箱里,自有一套规则,讲不了道理,再美好的愿景也会被他笑是演文艺片。
吃完饭回家,海边依旧人少,苏容在露台上发呆,远远看见人遛狗,非常大的一只黑色拉布拉多,一路走一路闻,狗主人是个年轻女孩子,发手机消息发到物我两忘,那只狗很乖地靠着她的腿站着,张望了一会儿,疑惑地看着坐在露台上的苏容。苏容第一次发现狗竟然也有无聊的眼神,觉得有点好笑。
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好笑,阳光照在桌子的木纹上,苏容忽然有种荒诞的抽离感,像是又一瞬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这座城市,这片海滩,本来与他一辈子也不会有联系,而他为了某个天真的愿望漂洋过海地来到这里。
黄昏时黎商跑步回来,生了篝火,很有耐心地架好木柴,倒酒精,点火。他专注做事的时候总是很好看,因为毫无情绪。他身体也好看,因为常年健身,动作协调,有力量感,他上过一期《森林客栈》,许多人因为他摘桔子那一段入了坑。身形颀长舒展的青年站在果林里。摄像头跟着他拍,阳光穿透树冠,他穿行在树冠下,攀着树干躲开累累的果实,一面摘下许多桔子,动作精准而流畅,很容易唤起女性最原始的择偶标准。这审美健康而本能,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但苏容喜欢的是这具躯体之内的,那个冷漠的、现实而刻薄的。有着难驯野性的叫做黎商的人,他像一株被扭曲过的参天大树,长成纠缠的蟒蛇一样粗壮的藤蔓,谁也拆解不开。反而正因为强壮,所以可以轻易绞杀每一丝善意。
此刻天色低沉,他坐在海边的前庭花园里,这房子从苏容手上走的帐,他坐在许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天文数字里。有句话说出来都让人耳朵忍不住发烧——但苏容知道他并不快乐。
苏容在露台上等到耳朵退了烧才下去。
其实他下去之前黎商只是沉默地坐在地上,盯着篝火,见到他默默把沙滩椅搬过来,先是勾了勾嘴角,然后问他:“要不要多搬几张椅子来?”
“搬椅子干什么?”
“让你围个圆,给我开互助会啊。”
苏容没听懂这个梗,只是本能地知道他又在嘲讽,抿了抿唇,想要站起来,谁知道他才一动,黎商就抓着他的椅子,拖了过去,苏容抓着扶手,用鞋底磨着地,固执地抵抗着。黎商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忽然倔强起来,看得笑了。
“不是你自己要下来找我的?”
“我以为你会想找个人聊聊。”
“我不聊天。”黎商嘲讽地笑:“你第一天认识我?”
“我以为……”
“你以为情节已经到了打开心扉畅聊童年的部分?然后主角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有些反应,根本逻辑实在像极那个叫小麦的男孩子。只要你展露一丝怜悯,甚至只是关切,他都能在下一秒让你后悔靠近他。
他像是金属食人花的陷阱,隔得远,大家冷漠以对,相安无事,靠近了一定被割伤,越近越痛,那些金属的锋利的牙齿一刻也不曾消失。但已经陷得这样深,往前走是痛,后退更痛。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又是一家家灯火都亮起来,更显得这一片特别暗,只有篝火的光。如果能在这样的火光里跟谁讲一点真心话,也是好故事。然而坐在他身边的人,从来不喜欢好故事。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在剥洋葱。”苏容忽然说:“一边剥,一边想流眼泪。”
黎商应该会嘲讽一句的,以前他都会嘲讽的,刚刚他也嘲讽过,但这次没有。也许是因为苏容忽然转过脸,安静地看着他眼睛。
“但剥到最后,总会有一点心的吧?”他这样问黎商。
他身上常有这种姿态,黎商以前总摸不清是什么,最近才渐渐发现,那是因为苏容总是有种非常安全的感觉。他笑或者哭,开心或者生气,总归是十分安全,也有气得脸通红口不择言的时候,但就连那刺伤也是安全的刺伤,像他养了一只猫,偶尔发脾气抓伤人,总归不会伤到哪去。
林蔻给黎商写评论,说他有冷漠的底色,是危险动物。这样看来,苏容应该叫安全动物。不过这圈子里大概没有人会用安全来形容他,毕竟他这半年来也毁了不少人的职业前景。大概只有黎商觉得他安全,他对黎商的态度与对别人都不同,在他那唯一能和黎商地位匹敌的是林飒,但那也是被动的,不像对黎商,苏容甚至会主动出击。
尽管他的出击总这样软弱,稍微受挫就谈起流眼泪来,心灰意冷的样子。按理说猎物失去斗志是很扫兴的事,但黎商每次看见他这样垂着眼睛都被turn on,那是一种混杂着性唤起和攻击欲的复杂情绪,有许多黑暗到不能宣之于口的构思,其中最轻微的也想要在他脖颈咬出痕迹,或者逼得他哭出来。
所以他几乎是本能地揪住苏容领口,把他连同他一丝不苟扣着的新衣服一同从椅子上拉了下来。他知道苏容为这次跟着他的旅程准备了新衣服,就像他知道苏容甚至为这个悄悄去学英语,但这并不妨碍他故意带苏容去当地餐厅,让他对着英文菜单脸一直红到耳朵尖。
他喜欢苏容这样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像在沙滩上认真堆砌沙子城堡的小孩,他甚至是有点纵容他越堆越高,这样在被一把推倒的时候才会伤心得哭出来。
“你想让我开心吗?”他这样问苏容,熟练地看着他的脸因为觉得羞辱而红起来:“你知道最快让我开心的方法是什么。”
苏容打开了他的手。
“你别做梦了,我不可能为了让你开心就跟你上床的。”
“哦?那妹妹会为了什么跟我上床呢?”
他凑这样近,故意亲吻苏容唇角,用手掌握着他的脸,指腹懒洋洋揉捏苏容的耳垂。黎商并非表情如性格般冷漠的人,相反,他毫不避讳展示自己的□□,甚至带着点沉溺,这姿态坦荡而享受。
那回答就在舌头尖上,但苏容也知道说出来一定会被笑。所以他只是固执地垂着眼睛不肯说话,这消极抵抗表情反而让黎商的动作更加过分起来,他甚至带着点引诱地亲吻苏容耳朵,道:“妹妹不是很喜欢我吗?Prove it。”
应该生气的,但苏容并不觉得愤怒,他们靠得太近了,这姿势让他几乎坐到了黎商怀里,听得见黎商胸膛里沉重的心跳声,那声音几乎引发他心脏的共鸣。
“你知道我不会为了证明喜欢你而和你上床的?黎商。”苏容带着点叹息地告诉他。
黎商笑了起来。
“那会为了什么,爱吗?”
就算在最沉溺时,他仍然有这种讥诮的浪子神态。这是莫大的冒犯,然而苏容却只是勾住他脖颈,欠身坐在他腿上,然后低头吻住了他。
不是因为酒精,也不是因为这篝火的火光浪费得让人觉得可惜,不是为了开心,也不是为了证明。只是为了某种胸腔里的、心脏深处的悸动,某种柔软的、疼痛而微妙的感情。和由之发展出来的,像海浪一样涌来的,更汹涌而强大的情绪。就算再多挑衅和讥诮,也无法消解它分毫。
苏容比谁都知道这个叫黎商的人是危险的动物,是蟒蛇,是陷阱,是已经成年的强大的加害者,可以轻易让许多人心碎,就像自己也会因为他而心碎一样。
但今天从黎蕊家出来,苏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弯着腰认真地想要把那罐子绑在座位上,他这样专心,神色平静,没有情绪,像他说的那样,他已经不会为任何事伤心,但那场景仍然击中了苏容。像有一根线穿过他心脏,然后被人揪了起来,喜怒哀乐这样被人牵引,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自己完了。
黎商从来不屑于觉得这世界辜负了他。
但苏容仍然一厢情愿地跟在他身后,许多时候徒劳地想要安慰他,偶尔也会像今天,被某种汹涌的情绪淹没,那情绪让人有种末日来临的恐慌,只想要此时此刻亲吻他,用最愚蠢的方式证明自己拥有他,不去想明天的后果,却又让人想要和他共度从今往后的每一个黄昏和黎明。
那天在车里,林飒只是稍作说明,并不对苏容提出任何建议。
原来并不需要说明,也不需要建议,当它汹涌而来时,没有任何人可以幸存。
☆、第83章 幼稚
苏容是被电话惊醒的。
黎商比他醒得还快,苏容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已经找到了手机, 苏容醒来只好从他手里抢过来, 黎商这身架平时极具观赏性, 真正一起生活其实很烦, 随便抢个什么东西都抢不过。还好他还算有分寸,亲了苏容两口就把手机给了他,懒洋洋地把脸埋在他后颈里继续睡。
还好卧室墙角有落地灯,并不觉得光刺眼,苏容眯着眼睛接起电话,是个陌生号码,本来以为是黄蕾又开了什么新号,结果接起来, “喂”了一声,那边并没说话, 只是传来非常急促的呼吸声。
苏容先还以为是谁故意捉弄自己, 他以前的手机倒是常接到私生饭威胁和莫名其妙的电话,正在想新手机也不安全了,忽然有个念头直接浮了上来。
“是小麦吗?”他问了一句,那边不见回答, 只是抽了抽鼻子, 明显是个小孩的声音。
苏容顿时清醒了过来。
“你在哪里?安全吗?”他一面问一面爬起来,黎商卧室这床又高又漫无边际,他下床时一脚踩空, 直接腿软跪了下去,还好床边是柔软地毯,他知道追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道:“我会找到你的,你放心,我马上就会让人去找你,如果你能告诉我地址更好……”
电话那边像是要说话,却迅速响起了脚步声,然而传来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用手捂住了手机。
苏容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再听,电话已经挂断了。
他浑身汗毛倒竖,从来在工作上没有这样慌乱过,盯着手机屏幕脑子一片空白,花了两三分钟才镇定下来,咬了咬牙,还是直接打了过去。
那边等了一会才接起来,是个带着怒气的女性声音,问了句“喂?”
“小麦的妈妈吗?”苏容按捺着情绪问道。
“我是米妈。”
“我是苏容,我们见过面的。”他听见那边沉吟了一下,然后米妈惊喜地道:“你是黎商的经纪人!”
苏容常年应对记者,肯定不会留这种话柄,所以全然不接话,道:“我是苏容,听好了,我要你现在立刻离开小麦身边,不许再动他一根手指头。你现在让他穿好衣服,让他在自己房间等着,把地址给我,我朋友会上门,接走小麦。”
米妈那边很错愕,但还是竭力反应了过来,笑道:“是有什么拍摄任务吗?没事的,我没怎么打他,保证镜头……”
“按我说的做。”
苏容挂掉电话,从地上捡起一件衣服,像是黎商的睡衣,直接披着走到外面露台上打电话,凌晨的海面一片漆黑,风大得很,他怀里的一点可怜的温度瞬间被刮走,脸上却滚烫,连耳朵也像要被自己烧坏了一样,露台玻璃围栏冰凉,他的手指搭在上面,控制不住地不停点着玻璃的窄边。
那边连响五声才接起来,博谊的娱乐分公司老总颜烁语气疲倦却清醒,难得不带笑意:“苏先生,什么事?”
苏容一听这声口就知道身边有人,很可能是在会议上,但事情紧急,只装不知道,横竖颜烁现在也是分公司一把手,开会接个电话让人等等也没什么。
“有件要紧的事,需要颜总帮个忙,我记得博谊下面有个模特公司,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娱乐公司的分公司,颜总能把他们负责人的电话给我一下吗?”
说是找电话,其实苏容在娱乐圈人脉这样广,什么电话找不到,其实是要他代为引荐做背书,苏容摆明是要做什么欠人情的事了,让颜烁来帮还,回头他再找机会补偿颜烁。这叫请人情客,圈子里人脉运转都是这样,千丝万缕,倒也不算出格。
但颜烁尴尬地咳了两声。
“老板,我……”
“出去接吧。”
颜烁似乎拿着电话出了会议室,苏容沉默了一下,才道:“不要告诉我……”
“我在总公司会议上。”颜烁大方地承认了,苦笑道:“你倒好,要是真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就好了,一件小事,非得这时候打来。”
苏容脑中像是忽然掠过一个什么念头,来不及想清楚就没了。
“事也不小了,紧急也是真紧急。”
“紧急也没用啊。两个问题,一,时星跟我们一样是分公司,没有上下级关系,而且最近关系很僵,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第二,时星的老板也在会议上,你再紧急,也只能等会议结束再说。”
“会议多久结束?”
“看老板心情,快的话半小时,慢的话可能要到十点。”
苏容直接挂了电话,颜烁这条路不通,没有人情可用,真就只给了一串号码,他抿着唇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
这电话很快接起来,那边显然没下班,也许是趁拍摄间隙接起来,秦月在那边笑着问:“难得,妹妹竟然还会主动找我?”
“有件急事,需要秦姐帮个忙。”
“什么急事啊?”
“我记得秦姐一直想攒一挡跟全美超模那样的节目,投资方拉到了吗?”
“怎么?你要给我拉赞助啊?”
“我手上有几个名单,秦姐可以考虑下。”
“说吧,什么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行。”秦月那边也爽快。
“有个叫时星的模特公司,不知道秦姐合作多不多,我有点事需要他们的负责人帮忙,秦总有办法吗?”
“时星嘛,我经常用他们的模特,关系还可以,出生入死不至于,你要是想选个模特带去当艺人还是做得到的。”秦月追问道:“但你得告诉我你找他们帮什么忙。”
“不说行不行?”
“不行。”
秦月在外人面前也是高冷御姐,偏偏遇上苏容就忍不住逗他,她和Vincent一起是当天跟着尹奚的“华天五虎”,交情也深,几乎是看着苏容长大的,苏容在她面前没什么办法,只能乖乖就范。
“秦姐还记得上次拍摄有很多小孩那期吗,有个叫小麦的……”
“哈!我就知道,你就是想琢磨这种主意!你和Vincent真是亲师徒,子承父业,薪火相传,就喜欢到处捡孩子养。你要是喜欢捡去外面捡去,孤儿院有得是,干嘛非得从人家家里抢。那俩小孩都是童模,妈妈认钱不认人的,你不被宰一刀才怪呢。”
“你先帮我弄了这事再说,弄完再教训我。对了,千万别告诉我师父。”
“你觉得瞒得住吗?”秦月很是不屑:“你现在不是在国外吗?干嘛非选在这时候,回来再搞不行吗?”
“不行。”
“那成吧,我帮你去弄,但你得把Rita的班底借给我做节目,再给我找个赞助商就行了。”
“行。”
苏容挂断电话,不到半分钟,颜烁那边发了个大拇指过来,道:“真有你的。”
显然秦月一个电话把时星的老板也从会议桌上叫了下去,所以他才发出如此感慨。秦月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不到两分钟,苏容电话响起来,陌生号码,是个四十来岁的声音:“你好,我是时星模特公司的总经理,罗洋。”
海边风很冷,直接毫不辟易地往脸上刮,苏容却觉得整个人都在发烫,秦月笑他薪火相传,他不觉得冒犯,反而有种宿命感。怪不得裴隐那么喜欢讲事业讲野心,拥有力量本身就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事,他没有林飒那么雅,他有许多凡尘俗世中的愿望,其中就包括长成Vincent一样厉害的人。
“是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地回答罗洋。
罗洋也听过他这半年干的事,所以对于苏容意外年轻的声音仍然保持尊重,笑道:“听说苏先生看上我们公司一个小孩子?”
这时候苏容还没听出他话外之音,只是坦荡道:“是,那小孩子是个你们公司的童模,应该签了约的,中文名就叫麦克尔,他还有个弟弟,现在都跟着他妈妈……”
“知道了。”那边似乎转过头去跟助理说了什么,很快道:“找到了,两个小孩合同都签了十年的,弟弟最近加了五年,违约金也有数。”
“我希望你们替我跟他妈妈进行交涉……”
“这些我知道,交给我们就行。”罗洋声音里仍然带着笑意,他那边似乎接过平板还是什么的东西,翻了翻里面的照片,忽然沉吟了一下,道:“苏先生上次见到小麦是在多久前?”
“就两个月左右。”
“哦哦。”罗洋的语气很婉转:“是确定要小麦对吧?小孩子是一天一个样的,小麦现在看起来有点大了,其实他弟弟就不错,而且我们公司还有另外两个小男孩,苏先生应该听说过他们……”
苏容先没听懂,只觉得罗洋这番话一厢情愿到滑稽,紧接着脑中忽然咯噔一下,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他瞬间听懂了罗洋说的每一句话。
如果有人此刻站在他身边,应该会看见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几乎变成惨白。
他的声音也一瞬间冰冷下来,打断罗洋的话:“你什么意思?”
“呃?我意思是……”罗洋有点诧异,以为他没听懂,还想继续说,但毕竟也是人精,瞬间觉察到了不对:“苏先生的意思不是……”
苏容没给他点破的机会。
“我想收养小麦,就是这个意思。”
这回轮到罗洋错愕了,他还没从原来的情境中出来,整个人都有点茫然,几乎有点滑稽,本能地问道:“这个直接找他妈妈就好了呀。”
“他妈妈虐待他,又贪钱。我直接提收养,她只会谈钱,而且会越谈越多,谈不拢就继续虐待他给我看,逼我收养……”
苏容当经纪人之所以厉害,是因为从小在这圈子里长大,见过太多事,他甚至不需要去学,也不需要听什么告诫,因为都是亲眼目睹,近距离看见,比什么教育都来得有用。就像住在船上的小孩从小会游泳,是顺理成章的技能。如果要说他还有什么技巧比应对娱乐圈更娴熟,就是如何成功收养一个小孩。因为那是九楼经常发生的事,对一百种失职的父母,有一百种方法。
罗洋总算略微回过神来,也许是为了缓解刚才误会的尴尬,也许是觉得苏容这想法滑稽,又笑了起来,道:“这个可以解决的嘛,不是有这种社会部门。”
“社会部门很难剥夺抚养权,至少国内不行,只能吓一吓她,吓过之后打得更狠。罗总,大家都不是第一天进社会,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无谓的对话上。”
“所以苏先生是希望……”
“我希望你们从公司角度替我施压,让她自动放弃抚养权,只有被遗弃的小孩能被合法收养。而且可以断绝关系,不用担心她以后找上门来。”
“这……”罗洋实在诧异,他当然知道对面这人是圈内最厉害的经纪人之一,也从他言辞里听得出他手段,事实上,秦月刚刚也跟他点明那新节目是苏容促成的,有人脉有团队,这样成熟,怎么会幼稚天真到要去收养一个并不可爱的小孩子?更神奇的是,他的提议,步步有理,而且行得通,他像真是深思熟虑过,并且卯足了劲要花费人脉欠下人情去做这件幼稚事。
这事实在超过他认知,所以难免又往那方面想,道:“如果苏先生是觉得不好意思直说……”
“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应该不好意思的是你们才对。”苏容语气锋利地打断他的话。
气氛一瞬间降到冰点,要换了任何一个人,罗洋都不会觉得他是在暗示什么,大家都在这圈子里,装什么贞节烈女,价钱到位,一切好说。但苏容在短短几分钟里说服了他,他现在觉得,不,是明确地知道,苏容说的,就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
虽然秦月的邀约确实诱人,苏容也确实能攒出一个好节目,但罗洋毕竟也是个分公司老大,还是有脾气的,声音顿时也冷下来,道:“这事恐怕有点麻烦。”
“麻烦在哪里呢?”苏容平静反问:“这种童模违约金都是天价,罗总公司法律部人才辈出,制造违约不过是分分钟的事,不是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罗总做的事,是罗总已经做过千百次的事,只不过这次目的不同罢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何必绕圈子,还是罗总觉得秦月老师的条件不够诱人。”
这段话其实压根不必说得这么露骨,事实上,说三分都算是冒犯,这圈子里脏的臭的他见过太多,大家都是为了赚钱,就算骂死罗洋,下一秒立刻有人顶上,这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除了得罪人,这段话没有任何用处。
但他太像林飒。像林飒其实不是坏事,只是他并没像到底,他无法出世,也无法像裴隐一样如鱼得水。他现在像极那天被他算计的乐子佼,进和退都是错,总要选。
所以罗洋顿时生了气,他当然不会因为生气就不做生意,反而笑道:“哦,苏先生的意思是要找我帮忙吗?”
苏容知道这是反击来了。
“是。”
“是要找‘应该不好意思的我们’帮忙对吗?”
那个字像有棱角,在喉头艰难地跋涉半天,才终于吐出来。
“是。”
罗洋笑了。
“果然,”他引用苏容的话:“苏先生说得对,大家都是成年人。”
打完这电话,苏容靠在玻璃上,打电话给黄蕾,叫她带上司机和小于,一起去时星接人。黄蕾虽然不解,仍然听话。刚说完,秦月的电话又进来了,是责怪的口吻:“你一定得罪罗洋干什么?他助理说他挂了电话骂你是傻逼。”
“你也知道时星的事?”苏容问她。
秦月沉默了一下,才回道:“你师父都知道,尹总也知道。”
“所以呢?”
“别这么幼稚。”
“好。”
他挂断电话,顺着玻璃滑下来,坐在地上,手掌撑着额头,揉着自己的头发。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适合吸一根烟了,背后玻璃被海风吹得冰凉,不到十分钟前的一腔热血此刻冷成冰。
该打的电话都打完了,他没想到手机屏幕还能亮起来。
他懒得看号码,直接接了起来。
“你是自己进来还是要我去抓你?”黎商的声音在那头问。
☆、第84章 发光
苏容过了几分钟才进来。
他进来也不靠近,先在门边站了一站, 黎商卧室没开灯, 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 苏容是黑魆魆一个影子靠在门边上, 呆呆的样子。
“你知道每次你这样我都会想上你吗?”黎商声音慵懒地问。
苏容没说话, 看来是真被欺负狠了,连黎商对他开黄腔也不生气了。以前就算再累,都要毫无力度地瞪他一眼,其实他最精力充沛时瞪一眼也毫无威力,反而是脆弱时候瞪人更让黎商觉得好玩,有种羽毛尖在心脏上轻轻挠了一下的感觉。
但现在苏容真一点力气都没了,按理说黎商应该觉得更好玩的,但却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过来。”黎商叫他。
他还是乖乖过来了, 也可能是冻狠了,黎商的睡衣他穿完全大了一号, 领口也敞着, 卧室里尽管恒温24度,仍然半天没暖回来,皮肤还是冰凉的。黎商伸手握了握他的脸,他手掌很温暖, 有种皮肤都要被烫坏的错觉。苏容没说话, 只是侧了侧头,把头靠在他的手掌上,闭上了眼睛。
风吹得他头发丝都是冰凉的, 他把脸埋在黎商手里,被冻坏了的耳朵这时候发起烫来,他整个人都不舒服。
黎商没说话,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好起来的时候这样好,几乎要给人温柔的错觉。
“我希望时星这公司倒闭,他们干的事太脏了。”他埋着脸,轻声说。
“我听到了。”黎商说。
“所有人都知道。”他像在告状:“尹总也知道。”
“嗯。”
“我其实也知道,只是不知道是他们。”
他长在这圈子里,如何没听过?甚至也见过,但知道和亲眼所见总归是两回事。他是从这堆华丽的垃圾上长出来的植物,根都扎在这里,那些肮脏和繁华,都像分子一样包围着他,甚至成为他的一部分。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黎商淡淡道:“好莱坞以前也有,你看这么多电影,不看秀兰邓波儿?”
他连安慰人的方式都这样冷漠,但苏容竟然也觉得好受了一点。
“这也是你为什么想要出海远离人群的理由之一吗?”
“我没这么高尚。”黎商懒洋洋玩他头发:“我不像你,有这么多泛滥的同情心,一个人组成了一座儿童保护局。”
苏容被他气笑了,刚要反驳,手机亮了,是条消息,黄蕾大概也知道洛杉矶这个点应该在休息,所以只用消息报告,说他们已经顺利接到小麦了,由罗薇暂时带着,他很好,没有受伤,让苏容放心。
但第二条很快到来,苏容看了一眼,黎商看见他垂了垂眼睛,这是个伤心的表情。
他不止没有泛滥的同情心,他压根甚至没有同情心,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苏容:“怎么了?”
“没什么。”苏容继续蜷缩着躺下来,轻声道:“她说他们是在个箱子里找到小麦的。”
黎商玩他头发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就继续下去了。
“你还想听我家庭的故事吗?黎商。”
“你说。”
“我跟罗洋说的理由,每一个都是我师父亲身验证过,长大后父母找来要钱的是裴隐,为了要钱而一再加价,用虐待小孩来威胁的是我,走正规渠道没法剥夺抚养权,只能通过黑吃黑的方法解决的,也是我。法律没有用,花钱也没有用,这些人习惯用拳头说话,那只有拳头更硬,他们才听得懂。”
“我妈妈是个伴舞,算不上娱乐圈的,我爸我也不清楚,那时候还在香港,她和她当时的男友带了我一段时间,上台的时候就把我扔在后台,我就那时候遇到我师父的,据说他还教过我说话呢。后来我妈带着我回了内地,过了两年华天也到了上海,我师父也跟着过来,有次偶然撞见我妈的男友,但是没见到我,就问她我去哪了。我妈那时候已经失踪了,把我扔在老家,跟我舅舅他们过。我师兄Adam说,我师父找到我的时候,我跟个小泥人一样,认都认不出来了。”
“那时候我师父还没收过很多徒弟,没有经验,被讹了不少钱,主要是我舅舅,其他人也有份,不给就当他面打我,来来回回拖了很久。最后动用流氓才解决,不过很奇怪,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身上也没留疤,我师父上次还说,他把我养得很好,一点伤疤都没有。”苏容轻声总结:“所以我觉得,我是很幸运的。说完了。”
“这就是你以前死都不肯说的故事?”黎商很淡定地问。
不怪他这样说,他实在问过苏容太多次,不过都是以讥诮,以胁迫,还有各种嘲讽,他天生没有好好和人说话的习惯,在感情这一科错过太多课,不能也不想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到了今晚,在这个昏暗的卧室里,在他没有任何要求的情况下,苏容却十分平静地把这故事说出来了。
他没有种过花,也不懂开花的道理,最脆弱的花,一定要等到阳光也好,水分也好,一切都温暖安全时,才会打开。
言语太乏力,苏容今天也不准备再试图教他什么道理,所以只是安静侧着头靠在他腿上,他蜷缩起来的时候总是有种小孩般的神态,这场景是很温柔的。
手机信息仍然在一条条进来,黄蕾似乎在补偿般地一步步跟他汇报:带着小麦到了公司了,给小麦换好干净的衣服了,带着小麦正在吃饭了……连晚饭的种类也拍了照片发来,好像小麦不愿意被拍,所以并没有上镜。苏容靠在他腿上,一条条打开信息看,只是不说话,手机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皮肤呈现某种干净如陶瓷般的质地。
黎商用手指勾起来划了划他的脸。
“你像在发光。”他说。
苏容有点迟钝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是常年被他捉弄的后遗症,带着点防御的姿态。
黎商笑了。
“不是讽刺。”他保证。
苏容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看他的手机,看了一会儿,又来了新想法,忽然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那边黄蕾估计也没想到,连忙接起来,汇报道:“容哥,我们已经吃完饭了。”
“你把手机给小麦,我跟他说说话。”
他一面说,一面坐起来,很认真地对着手机镜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在化妆师中从来是不修边幅的异类,上班都没这么认真过,谁知道被这么严肃对待的小麦却毫不买账,黄蕾把镜头对过去他就躲,还用手来打手机。黄蕾只能解释道:“容哥,小麦好像不喜欢被拍。”
苏容向来好脾气,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换成语音,道:“现在没有镜头了,你把手机给他吧。”
就算这样,小麦似乎也不太愿意接,苏容说了句:“小麦,我是苏容。”过了一会儿,那边才传来呼吸声,只是不肯说话。
“你给我打了电话,记得吗?你被关在箱子里的时候给我打了电话,我说了我会找到你的,我没有说谎,对不对?”
小麦的呼吸似乎平静了点,然后才有点凶巴巴地道:“你在哪里?”
“我在洛杉矶,后天才能回国,你可以等我回来吗?这两天黄蕾和罗薇会照顾你,我很快就回来了。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回去的时候还会给你带礼物……”
小麦没说话,只是听着,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容哥。”黄蕾的声音又响起来,看来是小麦把手机还给她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苏容本能地想挂电话,想起自己职责来,连忙嘱咐道:“对了,跟陈姝和孙晓说一下,秦月要把他们团队借过去一个月,做一档选模特的综艺。还有,帮我约一下有意愿的投资方,催秦月这几天就和他们把策划书做出来,我回国后好去跟投资方谈。”
“好。”黄蕾那边夹着手机奋笔疾书记下来。
苏容挂断电话,总算找回些许状态,也不再侧着蜷成一团了,而是舒展了一下身体,仍然是躺着的,只不过翻过来,像是伸了个拦腰,然后又发起呆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忽然问黎商。
“嗯?”
“我在想,我师父收养我的时候,叶霄还笑他,问他,这么有爱心为什么不捐钱做慈善,救的人多多了,也不用带着个拖油瓶到处走。原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是这意思,我师父怎么回的我也不记得了。刚刚罗洋嘲讽我幼稚,我忽然想到我师父可以怎么回答了。”他这样躺着,反过脸来问黎商:“你知道我想怎么回吗?我还是跟你学到的。”
“怎么回?”
他眼睛亮晶晶的,抬着头看着黎商:“因为我能。”
因为真正幼稚的人没有这个能力,而全然现实的人又没有这个心,因为光是捐钱无法拯救人的一生,把一个小孩从泥淖中拔出来,种在并不算完美的地方,但用最好的心去照料,最终他也会长成阳光向上的样子。
真好,他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年前的五岁小孩,他已经长成今天的苏容,他聪明而强大,柔软却坚决,他可以像成年人一样和这圈子里手握权力的人周旋,也可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就算不能救下每一个,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眼前这一个,他可以改变他全部的人生。小麦不会再穿脏兮兮的衣服,不会再挨打,不会被关在箱子里,他会有很多玩具,也许不是每天苏容都能陪着他,但苏容会一直带着他,他会安全地在爱中长大,就好像二十年前的苏容一样。
“我要给他买童话书,买乐高玩具,我会给他讲睡前故事,我还会带他去游乐园,我……”苏容迫不及待地宣布,许多构思,一个又一个从他脑子里冒出来,像他在迪斯尼看过的彩虹泡泡机,多好呀,小麦会得到苏容得到过的那种爱,还有许多苏容那时代没有的好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黎商忽然低下头来亲吻他,他像是对苏容的话毫无兴趣,甚至像是压根听不下去,故意打断他一样。然而苏容兴致高得很,他完全摆脱了罗洋留下的阴影,开始构思起自己和小麦的未来,说到高兴,甚至比划起来。
最后黎商不得不翻身把他压在身下,然后吻住他的唇。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黎商问他。
他俯身下来,阴影笼罩着苏容,这是非常危险的姿势,可惜苏容沉浸在自己的构思中,完全没反应过来,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一脸无知。
“什么?”
“我想试试昨晚没对你做完的事……”黎商凑近他耳边告诉他:“也许这一次,你会忍不住哭出来。”
☆、第85章 凶狠
苏容回国的时间比预期早了半天。
尽管在飞机上因为他兴奋得睡不着,导致黎商又对他开了点下流的玩笑, 但丝毫没影响他的心情, 他落地第一件事, 就是直奔接机的黄蕾, 差点把黎商扔在接机粉丝的海洋里。好在这次行程本来就是公开的, 接机的粉丝多助理也多,护送着黎商上了保姆车,黎商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苏容完全无暇顾及他,只顾着跟黄蕾了解小麦的状况,他对于黄蕾还是有所保护的,监护权那部分黑暗的部分黄蕾全然不知,她对于小麦的认知就是他们把小麦从米妈关他的那箱子里救了出来,所以一路上只顾着跟苏容形容那箱子有多小。据她所说, 那箱子都没有放在小米拍摄的房间里,而是在后台, 米妈把小麦锁在后台的一个放道具的铁箱子里, 还好小麦把她手机也拿了进去,不然关一天都没人知道。
“那箱子只有这么大!”黄蕾愤怒地跟苏容比划:“小麦整个人折成三节蜷在箱子里,别说多可怜了。那女人真狠,明明上次见她还很正常, 没想到这么变态, 要不是她自己亲口承认,我都不敢相信。容哥,你敢信吗?她竟然敢承认, 就跟没事人一样的……”
黄蕾是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小孩,热情有余,观察力稍稍欠缺,才会觉得这事情有多不可思议,苏容十分平静,平静承受了她的愤慨,还很好地安抚了她。
“小麦怎么样了?”
黄蕾的神色有点尴尬。
0 “呃,他还好。吃饭睡觉都按时,也玩玩具,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他好像还有点没明白过来状况。”黄蕾说得很隐晦,几乎有点期期艾艾起来:“不过罗薇说了,这也是正常情况,有些被家暴的成年人还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呢,好像是这名字吧……”
她自己不敢说就算了,还转头问一边的小于,小于哪里敢说话,坐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凝重地点头附和:“嗯嗯。”
其实苏容猜也猜到了,他从小师兄这么多,什么没见过,以前景华最死心眼,被Vincent带过来了,还天天晚上翻窗跑回去找他那个赌鬼爸爸,跑了一个月才消停。都说父母都爱自己孩子,其实小孩子对父母的爱,才真是毫无条件不问缘由,因为降世只是一张白纸,毫无选择,是好是坏都全心依赖。
正因为如此,那些不负责的父母,才更不应该被原谅。
工作室的女孩子大都是正常家庭,最多有点磕磕碰碰,离异都是很大的“原生家庭问题”了,对亲子关系的多样性缺乏想象力。所以难免会有“米妈毕竟是他妈妈”的论调,再加上小麦的态度,都觉得过来养几天就会送回去的。黄蕾因为向来有点崇拜苏容,所以争当意见领袖,天天在群里舌战群儒,把女孩子们收拾得服服贴贴的。不过就算是她,其实也觉得苏容这做法不太明智,等下车时还悄悄问苏容:“容哥,你是准备把小麦送给别人收养吗?”
苏容“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倒是黎商听得冷笑起来。
即使苏容早猜到小麦不会太听话,但休息室的一片狼藉也确实有点过分了。
现在负责照顾小麦的是罗薇,她向来是苏容最看重的一个,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黄蕾的性格外露不同,沉稳得很,有时候却十分犀利冷静。但就算是她,也被折腾得挺狼狈,见到苏容,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事。”苏容安慰了她一句,自己进去了。
小麦正坐在地毯上玩玩具,旁边的图画书被撕成一页一页的,水也打翻了,罗薇忙不迭地收拾,苏容阻止了她,直接走到小麦面前,坐了下来。
其实小麦早知道他们进来了,只是头也不抬,把一个士兵玩偶直接拆成七零八落,那玩偶做工不错,一看就是工作室的女孩子们买的,关节异常结实,小麦用力地拗着玩偶的塑胶手臂,咬着牙把球型的关节从肩胛骨里拧出来才嫌弃地扔到一边,又开始拆另外一条。
苏容把自己带的玩具放在桌上,还没说话,小麦已经伸手抓了过去,熟练地开始拆纸盒,透过塑料外壳可以看见里面是个牛仔玩具,像是布做的,小麦露出嫌弃的神色来,两个月不见,他又长大了一些,仍然瘦得跟个小猴一样,做表情更显得难看,手脚细长,黄蕾她们给他买衣服买的是毛茸茸的白色毛衣,他皮肤惨白,又有黑眼圈,穿上显得更加别扭。
苏容直接伸手按住了纸盒,不让他抓过去拆。
小麦抬起头来,愤怒地看着他。
“给我!”
“不给。”苏容平静告诉他:“除非你答应我好好保管它。”
小麦瞪着他,不说话,像是在衡量他的这个提议,忽然粗暴地把纸盒一推,道:“我不要你的破礼物了!”
“那我就收起来了。”苏容说着,真就把盒子收了起来。其实这盒子看起来是很诱人的,上面还印了许多玩偶,看起来似乎有很多不同的玩法。小麦眼神盯着那盒子,神色越来越愠怒,忽然站了起来,直接把手上的玩具丢了出去。
“我要我的小火车!”他朝苏容嚷道,对峙一样站在他面前。
“诶诶,”黄蕾不赞同地拉住他,一面朝苏容解释:“他好像有个很喜欢的玩具,被落在他妈妈那里了,我已经发消息去要了,米妈应该会寄过来的。”
小麦年纪小小,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面挣扎,一面扳着黄蕾的手腕,黄蕾连忙放开了他,他气冲冲地跑到一边,面对着墙角坐下来,又开始拆那个被拆得不成人形的小士兵了。
休息室众人里面面相觑,都有点尴尬,女孩子们显然只听过被拯救的小孩感激痛哭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故事,没人见过这么凶狠又不可爱的小孩,有人嘟囔道:“真是个熊孩子。”
苏容倒很淡定:“今天谁负责叫外卖,我好饿,我们吃晚饭吧。”
吃晚饭时小麦又出状况,罗薇去叫了两趟,叫不过来,说:“小麦不肯出来,叫他就扔东西。”
“没事,我们吃。”
晚饭是黄蕾叫的,工作室习惯,人多一般是一起叫,几张桌子拼成一张,光菜就几十个,用黄蕾的话说,这叫接风兼洗尘,所以叫了烧烤和啤酒,还有一整只烤火鸡,她自己戴着手套在那分鸡,指挥大家排队过来接。结果连隔壁夏铮的助理都招过来,笑嘻嘻道:“香气我们那都闻到了,不管了,我要来蹭饭。”
一堆人其乐融融吃饭,黄蕾还拿着啤酒到处找人干杯,气氛热烈得很。其实也是工作辛苦了闹一闹,大家年底都忙,有负责黎商行程的要提前去跑点,有负责联系杂志拍摄的,还有跟剧组扯皮的,饭没吃完跑了大半,留下黄蕾她们几个陪苏容在这吃。黎商也吃不了,他马上进简柯那综艺,今天的餐是蛋白沙拉点缀撕碎鸡胸肉,剩下绿油油一片,还是吃草。
正吃着,小麦出来了,先大家还没发现,小孩子毕竟矮,他穿着毛衣,不声不响走过来,吓了黄蕾一跳。
黄蕾刚分火鸡分得开心,笑着摸他头:“哈哈,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还绝食呢,忍不住了吧?哟,怎么穿着秋裤就出来了。”
小麦本来穿的裤子很可爱,口袋是两个熊耳朵拖出来,他给脱了,穿着里面的秋裤出来了,女孩子们都一边“诶!”一边笑,小麦一脸阴沉,直接这样走到苏容面前,示威一样站着。
苏容正吃饭,他是真饿,一边吃一边看秦月跟他借过去的团队弄出来的企划书,不怪黄蕾她们建议把小麦送出去,他自己有些细节都还像孩子,吃饭不用筷子,用叉子,叉子上还有个兔子头,用盘子端了一盘菜,盘子贵,是裴隐买包配的货,上面有漂亮的金色花纹。
“饿了吗?”他问小麦。
小麦只是瞪着他。
“我要回去!”他神色凶狠地告诉苏容:“我要找我妈妈!”
“诶诶!”黄蕾不赞同地道 ,伸手来拉他:“你找她干嘛,找她来打你啊?你说这话,容哥多伤心啊。”
小麦一把挥开了她的手。
“我要回去找我妈妈!”他整个人站成攻击的姿势,握紧拳头,眼神防备地瞪视着苏容:“你送我回去,我不要你的礼物,我也不要吃你们的东西!我要我妈妈!”
旁边黄蕾气得低声骂了句脏话,其他女孩子也转过脸看着这边,小麦像一只被激怒的小野兽,神色几乎有点狰狞,让人怀疑如果现在谁碰他一下,一定会被这小孩狠狠地咬上一口。
苏容平静地看着他眼睛,告诉他:“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小麦顿了顿,大概也被苏容的平静震慑住了,摸不准要不要继续发脾气,只是胸膛仍然剧烈地起伏着,旁边不知道谁说了句“不知好歹”,苏容刚要呵斥,只见小麦忽然像一只愤怒的小狗一样,朝他冲了过来。
“丑八怪!臭混蛋!”他一面大骂着苏容,一面开始对他的腿拳打脚踢,旁边女孩子惊呼一片,还没来得及阻止。旁边黎商早在小麦冲过来的一瞬间就站起来,直接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服,像拎一个小动物一样把他拎起来,按在墙上。
他这一下事发突然,别说周围人,连小麦都吓傻了,整个人不敢动弹,连狰狞神色也僵住了,反应过来之后,本能地想挣扎。
“你再动一下,我就扒了你的皮。”他冷冷地看着小麦的眼睛道。
小麦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被吓到了,整个人僵住了,看起来又有几分可怜。黎商的眼神太有震慑力,成年人尚且难有几个敢和他对视,何况是个常年被虐待的小孩。
苏容已经反应过来。
“你先把他放下来。”他叫黎商。
“放下来继续揍你。”黎商冷冷嘲讽他:“我早叫你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少看点温情电影。”
“你放他下来,他不会打人的。”苏容仍然替小麦解释:“他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没有用力打,你知道的。”
黎商只是不搭理,只是继续饶有兴味地盯着小麦看,像看一个被捕获的小动物,这眼神实在可怕,小麦倔强地握着拳头,手却在细细地发着抖。
“放他下来!黎商。”苏容加重了语气,他知道黎商向来吃软不吃硬,顾不得有人,轻声告诉黎商:“我师父也有朋友劝过他,也有过男友不喜欢他带着个拖油瓶,如果他放弃,今天我不会遇见你。”
黎商讥诮地冷笑了一声。
“你当我很想遇见你?”他嘲笑地问苏容,说完,把小麦往一边的沙发上一扔,像是懒得再理会这狼藉场面一样,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快乐。
☆、第86章 真的
苏容在三楼的道具间找到了林飒。
从小一起长大就是这样好,百里传媒总共就这七层楼, 猜也猜到了。就算当年在华天大厦里, 他们也跟森林里最底层的小动物一样活得好好的, 玩捉迷藏一抓一个准。三楼有两个演播厅, 所以有几个化妆间和道具室。正录的两档节目, 几个化妆师都是九楼出来的,现在的年轻人胆子大,黄蕾她们都只敢背后说,他们真敢去惹林飒,公司里偶然撞见,嬉皮笑脸叫师兄,自来熟地要留联系方式。林飒这人用简柯上次品评圈内人物的话说,叫“松弛”, 大部分时候都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 随便他们围着他打转, 他最近在做衣服,九楼他不回,工作室地方小摆不开,他们不知道从哪听说了, 献宝一样收拾了一间道具间出来给林飒。其实这时候还只是好奇而已, 也许还有点看戏的意思,等到林飒的衣服摆出来,他们反而不敢叫“师兄”了, 娱乐圈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又是化妆师,谁不是把奢侈品牌念得滚瓜烂熟,交不起房租都要买包,见了林飒这样的手工,一个个恭恭敬敬,比猫还乖。
苏容比他们见得多了,然而毕竟只在国内打转,没见过多少奢侈品牌的手工作坊,墙皮都斑驳的道具室里,高定水准的锦衣华服排开十来件,他见了还是不由得心潮澎湃。
林飒正在工作台前裁纸样,不熟他的人很难想象,Vincent的弟子里,他反而是最稳得住的一个,12年华天大换血,Vincent被摆了一道,九楼通宵赶工做衣服,最难做是几件真丝衬衫裙,薄如蝉翼的面料要打双层的风琴褶,裴隐取巧用硬纸板当工具,苏容也跟着学,只有林飒通宵到九点,全手工做完。
苏容年纪小,其实连做人都是跟着他们学,裴隐最聪明,心肝玲珑,狠起来也是真狠,还喜欢带着苏容,苏容耳濡目染,也跟着他学了不少。但又不全像他,有些时候非常认死理,就是跟林飒学的。林飒一走六七年,他都忘了当初佩服这位师兄是什么感觉了。
“要帮忙吗?”他一进来看见这景象,早把自己的事忘了。
林飒头也不抬:“那条裙子帮我定下色。”
他不说,苏容也知道是哪条,他在师兄弟中向来色感最好,对光影也敏感,当初Adam第一次做电影,铁了心要做出点大动静,嫌当时做古装流行的柳条纱廉价,跑去苏杭采购了许多据说都快失传了的绫罗锦缎,苏容那时候才十多岁,摸都没摸,只看了一眼就笑着说:“这可不太行,要曝的。”结果做好了送到片场,灯一打,果然全都过曝了。
以前苏容年纪小,想不通为什么越这样他们越不叫自己帮忙,现在大了,知道了。但从那时候到现在,真能这么毫无芥蒂神态自然地叫他去定色的,也只有个林飒而已。换作裴隐,多半是自己先做好,看他反应,好就好,不好就重做,反正拉不下脸来让他定配色。
所以他给林飒帮忙都很卖力,认认真真在那选色,林飒做完手上的事,端起苏容带下来的饭盒,坐在桌上,一边吃一边看着苏容做事,苏容除去服化本行的事,其他家务一窍不通,给人装份饭,菜全埋在下头,林飒一样样翻出来吃,翻到最后翻出个大鸡腿,笑了。
他其实也不太注意外貌,虽然生得漂亮,好在服装上比苏容天赋更高,怎么搭都顺眼,累得东倒西歪的,也有种狼狈的好看。
“不如干脆我来挑线,到时候现织渐变色,比这样笼上去好多了。”苏容建议道。
“那成本可就大了。”林飒淡淡道。
“在乎成本干什么,你难道真想做自己的成衣线?”苏容问他,见他不答,思绪早想到别处,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不会真的没有钱用了吧?”
他问得直接,一点不斟酌,是知道林飒不会介意,而林飒也就真不介意,笑道:“是的呀。”
苏容的眼睛顿时红了,咬了咬牙,骂了句:“萧肃那个混账狗东西!”
他骂人终究生疏,反而把林飒逗笑了。
“这有什么,我这几年玩也玩了,就跟去了趟游乐园一样,你去游乐园不花钱反而赚钱的?”
他已经把萧肃比作游乐园,苏容还是生气,道:“要是你当时不回国,直接进设计工作室,现在别说成衣线,自己的品牌说不定都有了。”
“哪那么容易?”林飒还是笑:“而且要是不回国,说不定现在在想:当初我要是回国的话,早就睡到萧肃了。人生就是这样,总要做选择的。”
苏容又想起自己早已经问过他值不值得,其实林飒是真洒脱,他还是不行,每次忍住了不往下问,其实还是生气。又没法像裴隐那样直接开骂,自己忍得牙痒痒。林飒看他这样,还劝他:“你这气什么,我又没吃亏,我是跟我喜欢的人过了七年,萧肃是跟不喜欢的人过了七年,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苏容也知道林飒是真有道理,说不过他,于是又继续选他的纱,林飒正埋头吃饭,忽然听见苏容道:“我跟黎商睡过了。”
林飒眼神震动,语气仍如常,只是顿了顿,然后才道:“哦,用户体验如何?”
其实苏容也有点不好意思,黎商名声在外,娱乐圈也不过寻常人间,该有的毛病一样有,八卦起明星私生活来,比三姑六婆也不遑多让,黎商尤其是热点话题,说不定连林飒都听过“618”的故事了。萧肃虽然是个混蛋,但好歹私生活比黎商还是好点的。
所以他说得吞吞吐吐的,林飒也听得疑惑起来,本来他是对于苏容和黎商的事,从来是苏容说,他就听着,苏容停下话头,他绝不追问。所以苏容没什么压力,陆陆续续告诉他不少裴隐都不知道的话,也算是为“家长”之道,无论如何,保持沟通渠道不断绝,真出现大问题也好第一时间发现。
但这次确实事关重大,况且苏容态度实在让人担心,林飒难得追问了一下,结果问着问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就这样啊?”
苏容顿时竖起了耳朵。
“那还能哪样?”他从来机灵,以前易霑他们谈恋爱,他也跟着学,找了个小女朋友,拿出攒的零花钱,像模像样地带那女孩去楼下吃肯德基,结果被路过的裴隐抓个正着。后来他们在宿舍开卧谈会,讲打球,讲工作,他也跟着听,估计启蒙性教育都是那时候完成的。Vincent其实也忙,九楼人来人往,苏容像躲在灌木丛中的一头小鹿,警觉而好奇,但是最终也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所以林飒也忍不住笑着揉揉他头发。
“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小傻子。”
苏容被他激起了好奇心,也许还有胜负欲,顿时来了兴趣,正要追问,手机响了起来。像是条备忘录,他看了一眼,顿时跳了起来。
“完了,我差点忘了,都十点多了,我得上去一趟。”
“去吧。”林飒对他笑,等他走到门口,叫住他,问道:“是你捡到的那个小孩子的事?”
“嗯嗯。”苏容显然不愿意多说,他现在撑起诺大一个工作室,几十号人跟在后面叫“容哥”,用起职场的敷衍功夫也很是那么回事,林飒不由得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惆怅,笑着道:“那你去吧。”
道具间里重又安静下来,灯光照在一件件华服上,花瓣状的螺钿上有种暧昧而温润的光,成年人常有这种时候,得学会与自己独处。小时候那片森林已经变成都市,曾经在树冠下互相依偎的动物们都各自离开,连最小的那一个也已经长成稳重的成年人。
时光从来不等人-
这个点正是百里传媒加班加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苏容在电梯门口等,看着电梯从九楼下来,卡在五楼足有两分钟,干脆不等了,走楼梯上去。
工作室加班的就只有两个女孩子,见了苏容都抬头打招呼,苏容道:“做好了早点回去,叫小武送你们。”
小武是工作室助理兼黎商的夜班司机,大部分时候是在家睡觉,有急事才用上,工作室大部分是女孩子,都住得远,百里传媒地方偏,苏容直接说让他没事的时候负责送她们回家,怕太晚了不安全。
“没事,我们三个合租的,等会跟黄蕾的车回去。”
原来黄蕾还没回去,在苏容休息室外面坐着玩手机,见苏容上来,乖乖叫容哥。
她从来聪明,工作能力没得说,已经是工作室二把手,一个眼神就知道配合,除了有时候有点太聪明以至于走捷径外,没什么缺点。苏容看重小麦,她也知道上心,当初连夜去接过来不说,现在下班了还不走,看着小麦,只等苏容过来交接。
苏容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他睡了?”,黄蕾连忙道:“已经睡了,罗薇带他去洗澡,不肯洗,只用毛巾擦了脸和手脚,刚刚就开始打瞌睡了。”
苏容“哦”了一声,准备进去看看小麦睡得怎么样,黄蕾忽然在后面叫了句“容哥”。
“怎么了?”苏容听出她有话要说。
黄蕾神色似乎有点纠结,但她向来说话直,所以只抿了抿唇,还是说道:“容哥,你听说过瞿伊收养那只流浪猫的事吧?”
瞿伊是个小花,在个节目上和个动物保护组织同台,好像是当时气氛烘托的还是觉得小动物可爱,真就当场收养了一只流浪猫,结果带回去后完全不受控,见人就挠,她总共就几个助理,全是女孩子,手臂都挠得一条条的,还是叫了保安上去才抓住的,当晚就送走了。圈内消息这样灵通,她又是上升期,对家立刻发通稿,说她把猫安乐死了,她只能找了只花色像的奶牛猫,拍了许多照片po上网才罢,就这样,还是落下个爱炒作的名声。
苏容被黄蕾凝重神色逗笑了。
“给人安乐死犯法的。”
“容哥!”黄蕾无奈地看着他:“谁跟你说安乐死了,我是劝你把小麦送走,他都这么大了,教不好了,其实他妈都知道怕了,再送回去应该也不会打他了。再不行送走也行。”
苏容敷衍地“嗯嗯”两声,还是往里走。黄蕾见状,只得使出杀手锏来:“而且Boss也很不喜欢他,你把他留下来,Boss一定不开心。你和Boss好不容易……呃,反正别因为一个小孩弄成这样呀。”-
苏容进去的时候,休息室的灯是关着的,小麦睡在苏容平时休息的床上,他有时候加班太晚,第二天早上又有工作,就懒得回家了,干脆在工作室睡几个小时,所以里面还有他衣服,苏容进去,看见自己有件毛衣被扔在地上,捡了起来。
他给小麦带的礼物和书还在一边沙发上,其实他是认真定了闹钟想给小麦讲睡前故事的,黄蕾她们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一下午在群里发了几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之类的文章了。其实那是成年人的事,小孩子最多算张铅笔画,痕迹浅,擦一擦就掉了,还是白纸。就算认生,只要不傻,还是知道什么是好的。
睡前故事是好,耐心照料是好,用心养育也是好,这些都是不以外界条件为转移的,就算再小的小孩子也能体会到的,甚至没有血缘都没关系。
苏容自己是例子,他小时候也被逗过,问他妈妈在哪,问这话的是个当红明星,大概觉得很幽默,但他意外地不觉得受伤。他小时候常生病,Vincent也有忙的时候,真忙起来,就一只手抱着他,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右手照样做事,苏容被养得异常娇气,发点小烧也要哼哼唧唧的,猫一样蜷着,Vincent很多时候连说话的空都没有,只是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不管多忙,他哼一次就回应一次,就算知道他不过是撒娇而已也一样。
被这样毫无保留地爱过的小孩子,是很难感觉到人生还有什么缺失的。
后来和许多人聊天,也有说起童年说起父母的时候,苏容并不意外地发现,很多父母双全的也未必有这样温情的时刻。比如罗薇,她父母都是中学老师,相亲结婚,家里气氛也透着礼貌疏离,大夏天父母在家都是衬衫笔挺,黄蕾说失恋抱着她妈妈哭,这样的肢体接触在罗薇小时候都少。或者像颜琳,糟糕原生家庭,脾气暴躁父亲和软弱母亲,在母亲的诉苦和期望中长大,母女像藤萝一般互相缠绕,等到她真有了出息想带她离开时,她母亲又讲起原谅来,差点把林琳也拖回那个家乡市里考公务员。
更别说九楼的例子,那些糟糕到极致的家庭,其实是不如没有的,至少在九楼所有师兄弟都学到安身立命的本领,长成健健康康的成年人。
所以苏容从来不觉得动摇,就算在经过这算不上成功的第一天相处之后。他直接把沙发拖近了点,准备从床上拿一床被子下来,在沙发上睡一觉。
谁知道他刚探身过去,床上睡着的小麦忽然睁开了眼睛,这一幕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挺吓人的,苏容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笑了起来:“你怎么还不睡?”
小麦没吓到他,似乎有点失望,气哼哼地道:“你终于要把我送回去了吧?”
“没有啊。”苏容笑着替他掖了掖被子,道:“为什么这么想?”
小麦别开了脸,盯着枕头旁边的墙壁,仍然是赌气般道:“你那个大明星不是很不喜欢我吗?”
苏容笑了。
他其实长得是好看的,但那种好看不是最适合白天的耀眼的好看,而是在夜晚的休息室的灯光里,笑得温柔而疲倦的样子。连小麦也不得不觉得他这样是很舒服的。
“我才不要跟着你。”小麦忽然满不在乎地道:“你去找小米好了,还有黄灯灯。”
“谁是黄灯灯?”
“她也会拍照片赚钱,她长得可好看了。”
“哦,我看看。”苏容真拿出手机来搜了搜,装作没发现小麦在盯着他的脸,“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道:“不行,我还是要你跟着我,我不喜欢黄灯灯。”
按理说应该高兴的,小麦却忽然坐了起来,一副又要暴怒的样子,但也许是困了,竟然没生气,只是握着拳头瞪着苏容,道:“你就是可怜我!我什么都知道!”
“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我妈妈!”
“因为你妈妈对你不好,你现在还太小,只是本能地依恋你妈妈。她打你你觉得痛,觉得害怕,但你只有这一个妈妈,只能爱她,如果她再偶然对你好点的话,你就会困惑,开始分不清虐待和爱的区别。如果长期陷在这种困境里,会长成价值观扭曲的大人……”
按理说小麦才六岁,是听不懂这些话的,但小孩子有时候有种让大人意外的敏锐,就算听不懂话,也能敏锐地察觉到说话人的态度。
小麦的暴躁态度在他的循循善诱下似乎有所软化,忽然打断苏容的话道:“就像那个大怪物一样?”
“哪个大怪物?”
“那个大明星,他脾气也很坏。”
苏容无奈地笑了。
“不要叫他大怪物。”
“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他,而且我知道他不是大怪物,他只是没有像你一样幸运,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的。”-
其实苏容并不知道,并不是小麦先叫黎商大怪物的,就像他也不知道,在他跑去给林飒做衣服的时候,黎商做了什么。如果他知道的话,就不会跟林飒聊天时说的是“黎商都气跑了。”
其实当时黎商是有个拍摄的,不过拍的是录像,根本没下楼,提前拍完了,回了工作室,一看苏容不在,神色就有点冷,黄蕾她们正想哄小麦吃饭,一个个竭力语气温柔,黎商听得烦躁,道:“他不吃就饿着,哄什么。”
他这么说,大家只好放弃了。其实小麦确实也没怎么想吃,仍然穿着秋裤和帽子是熊的外套坐在墙角玩他的新玩具。但是人一走,他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抬起头看见黎商,警惕地看着他。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怕黎商,但都想错了原因。不是因为黄蕾她们发的什么“熊孩子就要狠狠揍一顿”,小麦的脾气虽然气人,但不是欺软怕硬的,越揍他越咬紧牙关。他怕黎商,是因为他跟黎商很像,但黎商比他年长又比他强大,是个庞然大物,像小狮子在雄狮旁边淘气被呼了一巴掌一样,畏惧中又带着点仰望。
黎商比他更清楚,所以看了两页剧本,直接叫他:“过来,小怪物。”
小麦站起来,手里还攥着个小汽车玩具,神色倔强地看着他,没有要过去,但也不肯逃走。
黎商的眉毛顿时挑了起来。
小麦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后退了一步,威胁道:“你要是打我,我就告诉苏容,他会保护我的。”
黎商笑了。
“你既然知道,怎么还嚷着要回去,难道你脑子进了水?”
小麦不说话了,只是垂着头,细细的手指绞在一起,因为用力,手指都是发白的,小孩子思想简单,痛苦也是真痛苦,因为世界太小,痛苦起来,就像内心在灼烧一样。
正常人平时再讨厌小麦,看了他这样子都要起同情心的,也只有黎商,还能看戏一样看得笑出来。
但在小麦看来,他竟然没有继续追问,实在是让他松了一口气。要是苏容在这,一定会讶异于黎商居然十分精通与小麦这种小孩相处,他根本不关注小麦在干什么,自顾自拿起剧本来看,小麦却主动靠近了过来,自以为隐蔽地越凑越近,黎商只看他的剧本,理也懒得理。
小麦站到了他跟前,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肚子,见黎商像没看见他一样,凑过去看了看黎商的剧本。
黎商嘲讽地笑着瞥了他一眼。
“你又不认字,看什么,小怪物。”
“我不是怪物。”小麦辩解道。
黎商没理他,继续翻剧本,小麦又往前站了一步,影子都落到了剧本上,只是不说话。他偷偷看了一眼黎商的脸,青年的轮廓深刻到近乎锋利,头发浓密,眼睫眉宇浓墨重彩,可以看见眼睛其实带着点很深的蓝色。
“你爸爸也是外国人吗?”小麦忍不住问。
黎商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冷,小麦本能地退了一步,大约是感觉要挨揍,所以先发制人地道:“他们说我爸爸也是外国人,长得像王子一样。”
“你爸爸只是国外混不下来中国捞金的white trash,私生子一大堆,他不是什么王子,也不会来救你的,你这小怪物还是少看点弱智童话书,趁早认清事实比较好。”
他这段话句句诛心,别说是个六岁小孩,就是成年人听了都要觉得伤心,小麦虽然听懂一半不到,还是怔住了,只看见他那双狐猴一样的大眼睛里渐渐涌出水光来,下半张脸却紧紧地皱起来,死死咬住牙关,瞪着黎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黎商不为所动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连哭都哭得这么丑,怎么做到的?”
小麦被他嘲讽,哭得更激烈了,他一边哭一边用手臂擦眼泪,外面的女孩子听见声音过来看,被黎商瞥了一眼,不敢进来了。
黎商不紧不慢地看着剧本,时不时看一会表,等小麦哭足十分钟,才合起剧本,抓着他手臂,把他拖了过来,小麦奋力挣扎,黎商拧住他手臂,顺手抓过不知道谁扔在沙发上的围巾,胡乱把他的脸擦了一顿,才嫌弃地丢到一边。
“真丑。”他擦完不忘评价道。
小麦已经哭得脱了力,嘴唇都是白的,仍然倔强地瞪着他。黎商看着他的惨状,又笑起来。他像是把小麦当作一个什么东西,不是有意思的玩具,而是从纸箱子里翻出的一个旧木偶或者文具盒,若有所思地拆一拆。
“看看你的傻样。”他继续嘲讽小麦:“也只有苏容那傻子,眼光这么差……”
他这句话没说完,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小麦哭得太狠,有点过度呼吸,黎商虽然性格恶劣,也没想玩死他,拿了个纸袋来,给他套在脸上,教他呼气吸气,六岁的小男孩瘦骨嶙峋,脊背上可以直接摸到肋骨,连心跳也清晰可见。
人类的幼崽如此脆弱,看起来长成还要漫长岁月,其实扔到野地里,也能莫名其妙地活下来。只是总有些傻子,要上来做无用功。
小麦正趴在他膝盖上努力往纸袋里呼吸,听见头顶上方黎商的声音淡淡道:“我爸其实来找过我一次。”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回头看,却被黎商按住了后脑勺,但他幼小的脑袋里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所以忘了黎商欺负他的事,认真问道:“那你,你爸爸带你走了吗?”
“没有,我不愿意。”
“你选了你妈妈。”小麦很聪明地总结道。
“我谁也没选。”
“为什么?”
“因为我妈和你妈一样,是个废物。”黎商语气淡定:“只有废物才照顾不了自己的子女,还有一种废物中的废物,照顾不了,还要虐待,你妈妈就是后面那种。不过等你长大,就可以不跟废物待在一起了。”
小麦反过脸来,看了黎商一眼。
“我也谁都不选。”他认真道:“等我长大了,就会变成和你一样。”
“你太丑了,变不成我的。”
小麦的脸顿时又皱起来。
黎商笑了起来。
“别露出一副蠢相,你虽然长得丑,但你比我多个选择,你可以选那个叫苏容的人。”
小麦的表情顿时奇怪起来,带着点赌气道:“我不选他。”
“苏容这个人,虽然很蠢,脑子不清醒,有时候更是天真得出奇,但他很死脑筋,而且审美很奇葩,你不用担心有天他看穿你是个讨厌的小怪物,就会跟其他人一样抛弃你。”黎商懒洋洋地道,看着小麦一副心思被点破的紧张表情:“他也会保护好你,也不用担心有天被你妈妈抢回去,会没法忍受以前的日子,不管你跑多远,他都会找到你的,他就是这样死脑筋的。”
小麦有点不敢相信,但又忍不住,看着黎商的眼睛问道:“真的?”
“真的。”黎商把小麦扔到一边,收起他的剧本起身离开,又道:“还有,如果你再打他一下,我就扒了你的皮。这也是真的。”
☆、第87章 后台
“黎商最近在跟我生气。”苏容对林飒这样说。
说这话时已经是他收养小麦的第三天,严格来说, 其实是第一天, 因为这天时星模特公司才把文件全送过来。要收养一个父母还在的小孩, 手续如何复杂自不必说, 以前还在华天的时候, 苏容就看Vincent做过许多次,华天背后的聂家热衷做慈善,有家孤儿院,比如景华,Vincent就是先花了一笔钱让他那酒鬼老爸弃养他,然后走孤儿院途径收养,文书积下来就有一箩筐,十分麻烦。所以九楼很多师兄都没有收养关系, 来去自由,除了苏容只有景华是个特例, 用裴隐的话说, 是因为他特别傻,一个看不住就跑回去了,所以干脆一笔钱买断他,让他知道他爸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才能消停点。
时星做这种活显然也很熟练了, 苏容本来对他们的期望只是到摆平小麦妈妈那步而已,谁知道罗洋办事这样迅速,直接把收养文件都送过来了, 厚厚一叠文书里连小麦出生记录都在,他顺手拍了张照发给秦月,问她是在节目里安插了多少时星的模特,才换来罗洋这么配合,秦月那边也回得快,直接把苏容拉到的两个赞助商合同金额发过来,问他说:“你以为时星的小孩卖得能有多贵?”
也是,这圈子里人人都有价格,童模某种意义上跟拍摄道具差不多,一个赞助商就够明星陪游,童模的价格还不够明星一个零头。
但苏容收到这信息,第一反应,是摸了摸旁边正画着黎商评价的丑得要死的蜡笔画的小麦的脑袋,然后亲了亲他蓬松的头发,小麦虽然不知道苏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是极少被人这样温情对待的,顿时脸都红了,凶也凶不起来了,只色厉内荏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亲我?”
苏容笑了,他的手还揉着小麦的头发,笑得眼弯弯地道:“因为我觉得,小麦是无价的。”
他笑起来这样真诚,眼神也温柔,小麦没法凶下去了,只能哼了一声,转过去继续画他的画了,他显然没上过幼儿园,画画也是乱涂一气,但画得还是认真的,耳朵也红红的。
旁边的黄蕾看着,发出了沉重的叹气声。
其实苏容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因为黎商最近跟他的关系确实起了变化,在这之前,他们基本是同进同出,就算有时候晚上太晚苏容睡在工作室,黎商也非得跑过来跟他挤在一起。苏容以前还觉得不过是工作顺便而已,谁知道一夜之间,两个人一点都不顺便了。苏容连睡两天工作室,黎商就连回两天星海,等到第三天苏容把进《光影竞技场》的前期工作全部做完,可以轻松进组了,工作室全放半天假,顺便带着小麦和这些天买的东西回了星海,到楼下黄蕾有点欲说还休的,苏容已经猜到,只淡淡道:“说。”
“容哥,我刚刚说BOSS在家,但好像弄错了……”黄蕾吞吞吐吐地道:“BOSS还是在家的,但不在这个家。”
“他在哪?”
“在CBD那个家。”
车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司机小武不安地敲着方向盘的声音,黄蕾是紧张的,但苏容只是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上次先行篇,租那套房子是你负责的吗?”
《光影竞技场》想做真实综艺,封闭片场,演员进组连拍一个月,所以先行篇从明星收拾行李开始拍,黎商作为扛热度的主咖,自然占大篇幅,简柯团队不受控,苏容自然不可能真放他们进黎商家里拍,所以干脆在同小区租了套房子,搬了些东西过去,黄蕾带着负责黎商形象的那个女孩子布置了一整天,保证完全无缺。先行篇播出来,粉丝各种拿放大镜找重点,像小孩子玩复活节找彩蛋游戏一样,那女孩子放在各种角落的诸如“用各种颜色密密麻麻标注过一看就用了心的厚厚的剧本”“没下完但一看就让人觉得高大上的国际象棋”“随手扔在钥匙碗里的跑车钥匙和奢侈品饰品”“粉丝送的不值钱但花了心意的礼物”都被找了出来,一一标注,出去安利,Rita在时就常年感慨现在做偶像就像化“素颜妆”,先一层妆盖住本来面目,又在这层妆上营造出尽量真实的效果来,说起来实在拗口得像个哲学问题。
黎商的形象自有几个女孩子负责,黄蕾是二把手,钱都是从她手上走,那房子是她租的,听了这话,连忙“嗯”了一声。
“给我在星海找套房子,没有就在附近找吧。”苏容道。
星海这套房子其实是黎商最常住的,因为离公司近,隐私性也好,黎商在北京晚上基本都是回这里,苏容住进来最开始是因为黄蕾怕黎商,其他人更加跟都跟不上,所以他来充当随行助理的职责,圈子里这种事常见,比黎商低一线的明星都常年有助理陪着,还出过助理辞职后爆料女明星自己失眠发脾气,半夜把助理赶到走廊上的事,至于什么助理洗内衣助理半夜买吃的也是常见的事。黎商相比之下还算正常,不会刻意折腾人。
黄蕾连连答应,转头在群里感慨:唉,容哥这脾气说好也好,说倔也是真倔啊。
黄蕾说这话也不算冤枉他,黎商避开他,是冷战的意思,他更绝,干脆搬出去,公是公私是私,免得影响黎商休息,把星海空给他,要是黎商再进一步,苏容大概连助理职责都不负责了。
他从来是猫一样脾气,软的时候被揉肚子也没关系,不像裴隐满身都是锋芒,或者有林飒那种隐隐的傲气,但真被气到了,其实也是会直接跳开的。
可惜黎商脾气比他更坏。
两人再见面是去录制现场的路上,北京冬天的早晨一片大雾,两辆车,大概是黄蕾的策划,大家齐刷刷挤后一辆,大概觉得这样就能让他们俩不得不坐一起,前面保姆车上只剩个黎商和司机,苏容后上的车,从酒店下楼,抱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麦,箱子都是门童帮忙搬上来的。
GMC里灯光明亮,小麦刚被放上去就眯着眼睛嘟囔起来,苏容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自己也欠身上了车,顺手调暗了灯光。
黎商原本神色冷冷坐在那里,见他招呼也不跟自己打,顿时面沉如水,直接伸手过来,把灯全开了。
车上暖和,他这身衣服是苏容亲自挑的,优雅贵气的深色正装,下车时披同色的羊毛呢大衣。层层精巧,都是心思,这几年的时装越来越街头越来越潮,连valentina也是满身的花,黎商的端正英俊如同沉甸甸宝石,偶尔清新中性一次是趣味,底色仍然是凝重的,只能在小处点缀。他伸手过来时衬衫袖扣是黄金托青金石,正配他墨蓝眼睛,苏容闻见他用的香水极冷,像水面下透出的沉香味,末尾带着点苦涩,这味道让他有瞬间恍神。
灯一亮,小麦顿时不安地揉起眼睛,苏容耐心哄他,拍拍他的背,小麦本能地抱住他,小孩子常有这种依赖神态,像小猴子攀着一棵树,天气冷,苏容给他穿了厚厚羽绒服,毛茸茸的帽子上有晚上擦的面霜的奶香味。
黎商大概对这场景很厌烦,冷冷地“啧”了一声。
苏容没说话,把脸埋在帽子的毛领里,白貂的绒毛软乎乎地摩擦着他的脸,也许是这感觉太暖和,他眼睛有点发酸,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从黎商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低下去的后颈和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苏容从来皮肤白,自己做化妆师,却常年穿大一号的衣服,夏天还不觉得,冬天更加显得整个人都裹在厚厚外套里,他从来修长纤细,手腕细,脖颈也细,有种可以轻易摧毁的感觉。
真要把他弄哭,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黎商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一直安静到了录制现场。其实也不远,简柯向来大手笔,直接借央戏礼堂做摄影棚,央戏向来是国内学院派头把交椅,导演有已经封神的赵易,有这综艺里的头号导演陆赫,这次首发的七位导演三个学院派,两个来自央戏,演员更不用说,影后宫梅,影帝王小川,准影帝檀华,还有一票老戏骨和学院派小演员,半数都是央戏的,第一期选在这个央戏每年举行毕业仪式的地方开场,象征意义自不必说。一大早就有许多演员早早赶到,心潮澎湃,认定这节目一定是娱乐时代满目浮华中唯一的良心。
但那是“演员”的事,黎商作为这节目第一流量,还是娱乐圈的作派,一身昂贵正装,他从来轮廓深,上镜妆也不用夸张,稍微弄下头发,扫一扫轮廓就够,车在礼堂外停下,几台摄像机追着拍,常出镜的几个助理和小武簇拥着,旁边早有后援会粉丝数百人,拉开应援横幅,尖叫喧哗,大叫他名字,引得人人侧目。
所以说流量偶像不轻易上外人的真人秀综艺是有原因的,像夏弋和黎商,除了自己公司的综艺,基本只上自己带了赞助商的综艺,或者真正和经纪人有数十年过命交情的综艺,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关系重大,像现在,简柯只要把黎商这万众瞩目的下车作派一剪,后面跟上影帝王小川自己徒步从校门口走过来,笑呵呵地像个散步大爷,手里还提着个保温杯,再在旁边分别标注两人的作品,一边是黎商几部评分在六七分打转的偶像剧,一边是王小川长得像一篇小作文的演技奖,甚至不用再加一字褒贬,网上的“路人”们就能把黎商骂上几天。
这事很吊诡,顶级的流量,在舆论的金字塔却处于最底层,甚至用不上影帝,一个兢兢业业老戏骨就能随便开骂而不负任何责任,就像上次,夏弋生日正赶上一位中科院院士去世,苏容连同着安云林和沐杰几家,把“夏弋生日”这几个字换着花样挂在热搜上两三天,惹恼无数真路人,网上把夏弋骂得狗血淋头,而且因为热搜居高不下,激发路人逆反心理,群情激奋踊跃参与,直接把“国士孤坟无人问,戏子生日天下知”刷上第一名才罢。做这事其实苏容也觉得不厚道,但没办法,换了主角是黎商,夏弋也绝不会手软。这圈子如今已经是这样,互相撕咬着绞杀着,直到时间流逝,一起沉沦进失去人气的深潭被人遗忘才作罢。
苏容之所以敢让黎商上这节目,倒不是什么信任简柯,信任太虚了,还不如利益纠葛可靠,但光是利益纠葛,也没必要非上这节目,黎商现在几个赞助商跟着走,国内综艺基本是手到擒来。他选《光影竞技场》,是因为赛制。
说起来,这赛制还有他的功劳,当初为这节目和简柯扯皮一个多月,就是在赛制上撕扯,扯到最后,讲公平讲利益都已经没有用了,苏容直接跟简柯聊起哲学来,说:“存在即合理,你既然想在这节目中复刻一个小型的电影圈,怎么能少得了流量明星,而流量明星又有谁比黎商更具代表性?你不是说夏弋演技好过黎商,那恰恰说明黎商比他更流量。他是最纯粹也最极端,安云林也不过中庸而已。”
当然最后还是尹总居中调和,毕竟简柯脾气还是大的,最后赛制出来,条条框框写到合同里,厚厚一叠上百页,说是一部台本大纲也不为过。
经此一役,简柯难免对苏容印象深刻,黎商进场之后,苏容带着小麦去经纪人休息室,路上就遇到正看机器的简柯,简导抬起头来,目光在苏容身上扫了扫,没说话。
简柯年纪不轻,苏容印象也是四字头至少,他和萧肃还有影帝靳云森一样,都是香港电影圈出来的,上了年纪的港男身上有许多共同气质,就像Rita身上那股削瘦利落的港女气质一样,这个年纪的简柯身上很多点都让苏容很熟悉,比如说头发上恰到好处的灰,带着点vintage感觉的内敛穿衣风格,深色边框眼睛一架,更有文人气,但又不是很学院派,用黄蕾开玩笑的话,叫“渣大叔”气质。
苏容自然不管他私生活渣不渣,只笑笑道:“简导好。”
简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手上还夹着烟,“唔”了一声,还没回话,陆芸白已经发现了苏容踪迹,她是做陆赫电影监制和制片居多,这节目没她戏份,也闲得很,见到苏容哪有不玩的,过来就顺手摸他肩膀,道:“你怎么在这,不是经纪人也要入镜的吗?”
“我让黄蕾去了。”苏容淡淡道。
“哈哈,怪不得呢,听说你们工作室几个女孩子还为这个特地飞了趟日本做双眼皮吧,黄蕾倒是不用做,她挺上镜的。”陆芸白正说笑,只觉得膝盖上传来一股推力,一低头,看见一个头发蓬蓬的小男孩,穿着一件鼓囊囊羽绒服,正努力把自己从苏容边上推开,见她低头,也仰着脸瞪着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嚯,这就是你捡的那个小孩吧。”陆芸白顺手也想摸,但小麦实在太凶,像只会咬人的小狗,不由得收回手来,继续看着苏容。
这圈子里没什么秘密,苏容也没想瞒,“嗯”了一声,问简柯的助理:“黎商休息室是在那边对吧?”
自从真人秀越来越爱拍后台,明星休息室都两个,一个是真休息室,可以睡觉化妆换衣服的,一个是用来拍的,有摄像头有漂亮沙发和赞助商产品的。
“你要休息?”陆芸白还没放弃让陆赫和黎商和好打算:“去我哥那个休息室吧,那里大,也暖和。”
其实苏容是不可能在这时候休息的,不过是安顿下小麦而已,陆芸白扔出橄榄枝,他哪有不接的,说了声好。陆赫脾气也大,都说咖位大耍大牌,其实是因为地位高了,对无孔不入的镜头没有必要配合了。简柯是不敢给他玩什么拍他休息画面的,他那休息室就在后台,原先是个道具间,现在摆了一圈沙发,有空调有酒有吃的,已经有几个演员在里面了,陆芸白懒得介绍,她和Rita一个脾气,最爱钱,对陆赫喜欢的那票带不动票房的演技派懒得应付,苏容笑笑,找了个沙发,把小麦放在那里睡觉,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给小麦盖上。
小孩子还是容易放下心防,小麦越相处越觉得他好,所以越依赖他,睡个觉也要拉着他一根手指,苏容耐心得很,用左手翻着新拿到的台本。
陆芸白显然也觉得小麦的颜值实在不太好,不太赞同的样子,休息室有几个屏幕,直接对接录制现场的镜头,还有声音,苏容看了眼,笑了,道:“又不用拍反应,看这个干什么?”
现在真人秀力求真实,黎商那间假休息室就是干这个用,里面装屏幕,放舞台上的画面,看他反应,其实与其说是给黎商营造这是台下生活的氛围,不如说给观众营造一种这就是黎商在台下的样子的氛围,正应了Rita那句话,真人秀从来是个悖论,有镜头的地方哪来的真实呢。
“谁知道呢。我哥让装的吧,他脾气你知道的,控制狂。”陆芸白正玩手机,打字如飞,不忘跟苏容确认八卦:“王小川现在的老婆是他的学生对吧?”
说话间已经开始录制,苏容这时候本来应该在台下看的,不过不能站在经纪人群中——这节目经纪人也要入镜,镜头会带到舞台侧面的黄蕾她们,他会躲在摄像机后面,不过这里也能看到,他就不过去了,录节目向来累,动辄五六个小时,他在这还可以顺手做点别的工作。
主持人是简柯本人,怪不得今天穿得这么得体,不像别的导演在片场都是蓬头垢面的,他正在上面说开场词,苏容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笑什么笑什么,”陆芸白耳尖得很:“想到什么笑话,我也要听?”
“没什么笑话。”苏容被她催不过,只得说了:“你发现没有,简导做节目有个规律?”
“什么规律?一档大爆一档糊吗?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他这人真的有毒,要只是想赚钱随便做做就能爆,真用心做理想的全糊了。”
“那你知道怎么分辨他有没有用心做吗?”
“怎么分辨?”
“只要他亲自当主持人,就是用心做了。”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多少人空出一个月来做这个,要真糊了,我第一个抓你去抵债。”
陆芸白话音未落,只见正埋头睡觉的小麦忽然跳起来,攥紧拳头,朝她凶巴巴地道:“你敢抓他,我就打你。”
“哎哎,你从哪捡到的这么凶的小孩,实在太不可爱了。”
苏容无奈地跟陆芸白道了歉,揉揉小麦头发,后者自觉已经申明了立场,又趴回沙发上,苏容正跟他解释是开玩笑,他注意力却被屏幕吸引了,盯着上面。
苏容也看过去,他知道小麦在看什么。
黎商上场了。
其实陆芸白真没夸张,简柯这人戏剧世家出身,天生就知道如何营造戏剧冲突,多少策划为抓住观众眼球绞尽脑汁,他简直信手拈来,一个开场,处处是玄机,演员导演依次入场,进去之后发现座位分成两个区,按理说电影怎么分都该是商业片和文艺片,他偏要导演和演员分开坐,演员区分开,一个演技派,一个偶像派。所以依次排列是商业片,偶像派,演技派,文艺片。
演员依次入场,几个年轻有人气的小流量被架在火上烤,自觉走向偶像派未免有点太不求上进,坐演技派更是不知死活,陈述理由时都战战兢兢,说:“知道自己实力有限,希望跟前辈们多多学习”,学院派小演员们也十分老实,乖乖坐在演技派的边角上,一个入场就把圈内的气氛讲得明明白白。
“你看黎商,”陆芸白忍不住笑起来:“要没镜头,他一定要骂简柯是煞笔了。”
其实黎商上场还是礼貌的,只是眼神稍冷,采访说了句“我是来学习的”,自觉走向偶像区,简柯名单排得也巧妙,黎商之后一溜的学院派年轻演员,其中就包括二十来岁就拿了欧洲电影节影帝入围的檀华,一个个从黎商旁边经过,坐在演技派那一区,更显得黎商身边人烟萧条。
演员尚且如此,导演更加,这节目很有几个白眼翻到天上的文艺片导演,傲气得很,个个自诩乐子佼接班人,有个采访时公然道:“我只希望跟演技派的演员合作。”
休息室的屏幕看不到,但苏容很清楚这节目播出时一定剪一个黎商的特写镜头,像电影节颁布影帝影后获奖人时一定要特写没得奖的那个候选人,连脸上肌肉的细微抽动都要拍得清清楚楚。
“不是说你已经跟简柯把几百页台本都对完了吗?他怎么还这样搞?”陆芸白笑眯眯问。
“这才刚开始呢。”苏容淡定得很。
情况果然很快有了起色,转折点在陆赫入场,其实他也是争议人物,早年文艺片拿的奖,苏容也是认真研究他生平才知道,原来他第一部电影是算文艺片,怪不得黎商当初笑苏容看文艺片还捎带了陆赫。其实不怪苏容孤陋寡闻,陆赫实在太能赚钱了,年年不是黄金档就是贺岁档,卖好又卖座的商业大片才是他的杀手锏,票房动辄十亿的天文数字,就算现在影视寒冬,他名字仍然是赚钱的金字招牌。
满场文艺片高尚的气氛在陆赫入场的时候一扫而空,简柯问他参加这节目的目标,陆赫说:“来玩玩。”
然后他直奔商业片的座位区,大刀跨马坐下来,他本来就是最适合穿大衣的身材,这个年纪更好,鬓发仍然墨黑,但积淀下的气质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不会有的,像武侠书上饮酒佩刀骑红鬃烈马的大侠,让人觉得他不摸出烟来吸就已经给足了简柯面子。
苏容看着这一幕,皱了皱眉头,道:“其实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陆芸白来了兴趣:“跟我哥有关的吗?要我帮忙吗?”
“还只是个想法,有眉目了跟你说。”
想到黎商知道这事之后的反应,苏容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所谓的冷战真没办法继续下去,他总是心软,也总是想到黎商。
但黎商是否会想到他呢?
第二个高潮在靳云森入场,娱乐杂志称他为最后一个天王不是开玩笑的,他长得极正,年轻时的英俊有年轻的好,但随着岁月上来,轮廓更深,皮肤不再细腻,渐渐有了风霜色,但又没到憔悴的地步,靳云森和黎商的混血轮廓不同,他是亚洲面孔英俊到极致的模型之一,许多年轻时英俊的男星之所以上了年纪就露怯,沦为时下嘲讽的“油腻大叔”,其实一是不锻炼,肌肉皮肤都不再紧致,就算还是正常身材,脸也浮肿了。二是没有他这么好的骨相。
靳云森是极自律的锻炼过的那种瘦,脸上没有多余的肉,皮肤紧贴着轮廓,皱纹仍然是有的,眉心的竖纹,眼角笑起来的纹路,甚至脸颊处微陷的阴影,但这些纹路丝毫无损于他的英俊,他像是一尊被风尘打磨过的雕塑,连穿衣服也这样妥帖,各家偶像都说自己是衣架子,真正的衣架子恰恰是他这样的,西装熨贴合身,他的身体像是某种坚硬的质地,像黑铁,或者古铜,昂贵的面料被他清癯的骨骼撑起来,衣服和他的身体都这样好看,但是是退了一步的好看,谁也不喧宾夺主。
“这男人还真是年纪越大越有韵味!”陆芸白看得几乎流口水:“他早两年都没这么好,现在怎么能这么好看。”
“他现在眼神有点说不出来的……”苏容也觉得词穷:“也不是憔悴,就是淡淡的……”
“就是憔悴才好呢,让人想□□他。”陆芸白坦白道,见苏容惊讶地看着她,理直气壮道:“怎么了?就准男人对女人评头品足?我不过是点评一下嘛。”
“你哪里是点评,现在要是没人,你早把他深吞活剥了。”一个熟悉声音懒洋洋从两人背后传来。
苏容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了裴隐。
几个月没见,裴隐风格更加极端了,他难得穿正装,极中性的长相穿正装有种强烈的矛盾感,搭配好了就是惊艳,他头发留长了,染成了极暗的银灰色,双手插兜,神色慵懒地打量着苏容。
“这就是你捡的那个丑小孩?”裴隐向来直接。
小孩子直觉向来准,小麦也知道怕他,攥紧了苏容衣服不说话。
“你别吓他嘛。”苏容很护短地摸他头:“小麦一点也不丑,只是还没长开而已。”
裴隐短促地冷笑了一声,直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向来人脉广,陆芸白还问:“化妆师不是等会就上台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又不在化妆师名单里,我这次是跟靳云森的,简柯那穷鬼请得动我?”
苏容知道他其实是来找自己的,讨好地拉了拉他的手,裴隐看了他一眼,嫌弃地把他头发薅了一番:“你现在是自我放弃了是吧?头发都不剪了。”
“苏容现在可是经纪人。”
“经纪人有什么用,赚的钱还没我多。”裴隐一直翻到他衣服里面的,把衬衫后领的水洗标都揪出来看了看,其实苏容也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乖乖没动,任由他翻看,裴隐没看到什么可疑痕迹,又见苏容还跟几个月前一样不修边幅,心已经放下来十之□□,又问:“林飒呢?”
“他跟黎商呢,我等会也去前面了,黎商要选导演跟化妆师。”
“呸,他也配选化妆师,这次化妆师个个都是电影圈大佬,换成演员都是靳云森这级别的,给他化是他的福气。”裴隐反正总是看不惯黎商。
苏容知道他生气其实也有没在化妆师名单的原因,裴隐在电影圈的处境就像商业片,也赚钱,也华丽,只是说起来格调不如文艺片高,拿奖还是不够,所以这次简柯在Vincent弟子里选的是Adam和易霑,没有裴隐。
他安慰地握了握裴隐的手,裴隐没好气地看过来,他认真道:“我觉得你和三哥一样好,靳云森这套衣服选得太好了。”
“这还用你说,我比易老三不知道强到哪去了,他那点水平就够做个道具罢了。”裴隐嫌弃地瞥了屏幕一眼:“怎么老拍黎商,烦,我先走了,我后天要进组,怎么说,要不要聚一聚?”
这节目可以说把Vincent的徒弟都集齐了大半,一个Adam常年混迹好莱坞,一个林飒沉寂七年现在才出山,易霑也常年不见人影,裴隐看起来最冷漠,其实有心,不然也不会组织这聚会。
“好,明天分组而已,我明天晚上应该有时间。”
“那你通知林飒那煞笔,Adam和易老三我已经约了。”裴隐向来来去如风:“走了,我还有事,明天再治你。”
苏容被他最后那句里蕴含的意味吓得一哆嗦,陆芸白忍不住笑道:“你这么怕裴隐啊?”
“也不是,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苏容其实也勇敢,但那是对外人的勇敢,对于那些对他好的人,他总是心软的。裴隐的毒舌向来没人能消受,只有苏容,既聪明又柔软,不辜负他一片真心,裴隐也知道,但他对人好的方式就是变本加厉,更加凶。
在小麦身上一个道理,黄蕾总觉得小麦不可靠,觉得受过许多苦的小孩子,内心是有个黑洞的,再多爱都填不满。其实恰恰相反,没有被爱过的人,只要一点点爱就很开心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正确地回应,所以常让人以为,他们没有感受到爱。
苏容有些地方和小麦如出一辙,他虽然早早被Vincent救出来,但仍然保存着对爱的高度敏感,只要一点点爱,他就能敏锐地察觉到,像在水中尝到一丝丝甜味,就算那来自坏脾气的裴隐,藏在层层的毒舌和凶悍之下,他也不会错过。
所以如果他没能从某个人身上感觉到爱,那就是真的没有爱吧。
☆、第88章 痛楚
宣读赛制环节也来自苏容的意见,简柯本来准备亲自宣布, 苏容十分反对, 赛制虽然不算漫长, 但也枯燥, 这节目和黎商的契合度完全体现在赛制上, 他经不起哪怕小部分观众跳过的损失。
所以赛制直接用陆赫和黎商来宣读,两个人站一起的画面十分有意思,陆芸白提议道:“实在应该把展星洲弄上来,活脱脱是中青少三代。”
这节目赛制其实很简单,就是直接把七个导演和所有演员分成七组,拍摄电影作品,作品出来之后排名,末位淘汰。赛制残酷, 所以叫做光影竞技场,同时尽可能还原电影圈内各行业的工作, 每期加入一个行业, 比如这期就加入七位化妆师,导演可以通过排名依次挑选演员和化妆师,组成自己的剧组。
“简柯还是稍微懂点电影的。”大约这节目实在够还原电影片场,陆芸白也本能地拿出烟来吸:“其他那几档节目, 什么东西, 让电影演员在舞台上表演,真够缺德的。”
她这话其实也有道理,舞台表演和电影表演从来两个路数, 舞台因为要考虑到观众,肢体语言、表情、台词情绪都要适度放大,而电影表演用乐子佼的话说,是克制的艺术,微表情就是划分好演员和顶尖演员的分水岭,所以很多话剧演员演电影水土不服就是这道理。
“其实倒不是说话剧不好,现场看话剧比去看场电影爽多了,演员演得也爽,又沉浸,又能看到观众反应有成就感,不然怎么那么多好演员宁愿赚不到钱都要跑去演话剧呢。但问题是,不管那些综艺怎么在舞台上演,最后结果还是要通过屏幕给观众看到的,还是回归电影演法才讨好。所以害人嘛,你看曾海燕,多惨,她拿话剧方式演的,播出来多尴尬,拿了第一,被骂死了,个个说是黑幕,其实什么黑幕?现场效果就是她好啊。戴莹演的那么内敛,隔了三米就看不清了,别说观众投票,评委席都快五六米了,所以都不投她。”
陆芸白一通牢骚发完,见苏容笑眯眯看着自己,道:“看什么?我说的是实话。那节目不会也有你策划吧?”
“不是,”苏容眼神温和:“我只是觉得,你讲专业领域的时候,挺耀眼的。”
陆芸白从来八面玲珑,江湖闯荡二十来年,太极打过无数次,这样真诚的直拳还是第一次见,怔了一下,竟然微微觉得脸上皮肤有点发热。
不过她这种老江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嚯!怪不得Rita说你好呢,秦月也破了功。”她笑着搂住苏容,把他当个趁手的玩具揉捏了一通:“真是块讨人喜欢的小甜饼啊,容容,怎么就不长眼地看上了黎商那混蛋了啊!”
在陆芸白揉捏苏容的时候,陆赫已经念完基本规则,看了一眼黎商,黎商也念起来,其实他现在状态确实比在Rita手上放松许多,多少跟苏容整天叫他展露本性有关系。这段由他来念没有更好,因为这段全部是苏容从简柯手上争取到的。
虽然简柯把导演分为商业片和文艺片,每个导演的作品并不需要归为其中一类,而是有两个计分模式,分别计算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当然介绍词中说得很简单,就是票房和评价。
这节目冠名商是黎商代言的一款酸奶饮料,冠名费创下今年业内天价,就是因为这节目作品的评价模式——每一瓶酸奶上会有一个投票码,一个码就等于一票。票房从来是玄学,只有真金白银算数,这计算票房的方式,已经无限接近现实中的粉丝经济。但简柯和苏容的争执就在这里。在他看来,不管再大的流量,都扛不起电影圈的票房,许多流量明星进军电影拿天价片酬,却票房扑街,就是这道理。
简柯不是不能理解这种规则,事实上,他正是开创这规则的人,二十年前,简柯在SV台开创内地第一台选秀节目,开创了手机短信投票先河,第二年拿下冠名商一款饮料,粉丝可以凭借饮料盖内部的投票码投票,引起全民投票潮。上次那节目冠军演唱会放了一个纪录片,开场拦住一个举着她灯牌的阿姨粉丝问:“阿姨,一句话证明一下你是罗雅的粉丝。”阿姨回答:“我家有二十年前的嘉嘉优格奶。”
所以简柯不是不懂,他是认准了电影票房来自进入电影院的路人,许多没有大明星的电影也能大火,恰恰是因为剧情好,是好电影,他觉得一旦开了这个先河,黎商必然有压倒性的优势。
最终协商出来的规则,就是黎商现在读的这个,一个手机号码有一票免费票,这是代表路人的票房,而通过饮料投票码的票一人只能投十票,超过的无效。这还是在苏容给他看了黎商后援会的包场记录的情况下——当年陆赫遛黎商粉丝,一部电影剪到黎商只剩一个镜头,黎商粉丝直接发飙,在网上晒各种包场记录,电影票都是按沓算。
导演们的电影作品的商业价值是按票房算,艺术价值则是节目组拉到一个电影评分网站的赞助,直接开了投票直通车,为了避免粉丝刷票,把评分网站的比重压得很低,直接邀请了五百位影评人,他们的分占到百分之七十以上。这也是因为苏容和简柯据理力争,再三告诉他,影评人对黎商这种流量有多大的恶意,很可能故意压低,如果简柯追求真实,怎么都得把大众投票算进去。
两个评分机制都介绍清楚,现在介绍组建剧组的规则,为了保证公平,七个导演里,无论是陆赫这样商业文艺双收的大佬,还是那个长头发白T恤没人认识的小众导演,预算都完全一样,为了不暴露圈内真实数字,用二十颗星星代替,演员片酬则也用星星来算,靳云森片酬近亿,自然是一马当先,一人占去十颗星星,黎商紧随其后,八颗星星,其实黎商现在片酬也到了快九位数,不过不想做成焦点而已,其他演员往下递减,很多初出茅庐的才几分之一颗星星,笑着抱成一团,说“我们加起来等于一颗星星”。
化妆师自然也有片酬,还有道具、片场、特效也各有价格,陆芸白看得笑起来,说:“这倒公平,选了高片酬的明星特效和场地就没钱了,这也太真实了,简直勾起我伤心事。”
“那我们低价给你们演,你怎么还剪得只剩一个镜头呢。”苏容淡淡问道。
“那是我哥作的孽,你去怪他。”陆芸白指着屏幕上陆赫笑道。
第一期导演选人顺序是随机的,抽到第一的是一个叫钱骏的二流导演,喜滋滋拿到自己的二十颗星星,选择先选演员,直接选走了靳云森。
“钱骏还是老奸巨猾,知道绑紧靳云森就安全了,简柯再怎么样也不会让云森垫底的。”
“简导这次不准备后台操作的。”苏容替简柯解释:“他说要尊重市场规律。”
“你信他的。”陆芸白久经江湖,懒洋洋道:“你看我哥还抽到二号签呢,没暗箱操作才怪。”
苏容不再争辩,其实他还是有点理想主义,这节目规则几乎有一小半是他的功劳,他自觉已经做到极致。而且和简柯交涉下来也觉得他是现实主义的坚实外壳包着理想主义的仁,不到万不得已,应该不会干预规则。
说话间陆赫已经上场,他电影动辄几个亿成本,简柯开玩笑道:“陆导不会觉得二十颗星不够用吧?”
“我觉得简导把有些东西标贵了。”陆赫淡淡道。
这话一出,满场气氛都有点尴尬,苏容眼角一跳,不用想就可以猜到黎商脸上表情,像商品一样坐着被挑选已经是触及他底线了,更何况陆赫又趁机搞他,要他不发飙简直太难。陆芸白也知道这句话过了分,连忙安抚:“没事没事,他这个人是爱开点玩笑的。”
果然,她话音未落,陆赫已经开始选人,按理说,第二名并不一定要选演员,也可以选最好的化妆师或者最好的片场、最贵的特效,但陆赫径直走向演员区坐着的黎商,这画面实在太戏剧,摄影师技痒难耐,镜头一路推上去,陆芸白连忙表功:“看吧,我说了,我哥这边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他一直很喜欢黎商的,他这个人就是习惯不太好,老觉得黎商太傲,需要打压一下。”
苏容盯着另一边屏幕里特写的黎商表情,越是亮的地方,黎商越耀眼,这镜头肯定是不能用的,用也要调色,因为他眼睛里的墨蓝色已经呼之欲出,Rita的理论,一个镜头表达的信息越简单,就越有力,这时候正是表现黎商反应的时候,不用让观众忽然想起他的混血身份来。但真实的黎商如此漂亮,眼神锋利得像刀子,如果简柯够胆量,也许会用。
“黎商是有点傲的。”他说。
他刚说完,只见屏幕上黎商笑了笑,道:“简导,规则里演员是可以拒绝的吗?”
一片哗然,旁边屏幕顿时跳出陆赫特写,他向来涵养好,仍然镇定自若,简柯大概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但他对这种向来是喜闻乐见的,控场道:“是可以的,不过这样就会流局,导演和演员都到第二轮才能进入挑选。”
“简柯还是厉害。”一边陆芸白感慨。
这句话给黎商留足台阶,要光是说演员进入第二轮,黎商骑虎难下,只得选,不然就像怕进入第二轮似的。陆赫一挑不中本来就该下轮再选,简柯特地申明这个,黎商再拒绝,就有点太□□味浓了,适时松口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要是黎商真要睚眦必报同归于尽,对于节目组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简柯不对黎商负责,只要在他和苏容制定的合同内,毁了黎商的风评带来热度也是可以的。
陆赫也淡定,问黎商:“你想跟我进第二轮?”
听他口气,黎商要是拒绝,他下轮再选黎商,大家沦落第三轮,他还是二十颗星星,还是可以拥有最贵的特效和片场,但其他导演的星星用完了,没人请得起黎商,那就完了。
“哎哎,”陆芸白也急起来:“这两人什么牛脾气!就不能好好拍个片子就算了吗?”
“没事没事。”苏容反而安慰起她来:“黎商有分寸的。”
以黎商的脑子,化解这个不是难事,黎商这个人的难相处,常常在于他不愿意,而不是他不能。而且常常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以为能改变他,其实让他愿意比让人学会他的能力更难。
果然,陆赫这话出来之后,黎商也笑了。
“我不知道陆导竟然这么想请我演戏。”他站起来,朝陆赫伸过手去:“合作愉快,陆导。”
“合作愉快。”-
中午开饭,黎商大部分流程已经录完,剩下的只要补录几个镜头就足够,苏容带着小麦回到黎商休息室,里面已经满是人,黄蕾正神采飞扬地跟后到的罗薇形容录制现场的故事,林飒在熨黎商的外套,小麦一进去就钻进了人群,小孩子的适应力向来惊人,他像当年的苏容一样,迅速地学会了跟Vincent的工作和平共处的机会。这样说起来像跟着爸妈跑出租或在店铺里长大的小孩,但苏容作为这种孩子本身,还是觉得只要被爱得足够,经济没有困难,其实是很幸福的。
他看着小麦无师自通地学会用几个行李箱在墙角隔出一方小空间,坐在里面看他的童话书,不由得笑了起来。
“容哥。”黄蕾叫了他一句,把他从“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喜悦中喊了出来,她朝黎商那边使了使眼色,后者正面沉如水地翻着剧本。
“我去看看他们的盒饭什么时候到。”黄蕾很机灵地溜了出去,很快弄了一大堆盒饭过来,在桌子上开起饭来,黎商从来单独吃,他有严格的食谱,苏容见大家都吃了他的还没到,自己也就先没吃,让小麦先吃了。
很快黎商的饭也送到,照例是白灼芦笋煎海鱼和牛油果沙拉之类,简柯片场严格,大家都在吃饭,苏容干脆自己去拿,这地方后台曲曲折折,有一段路十分阴暗,他提了一堆东西回来,路上还遇上几个熟人,打了招呼,途中遇到展星洲,少年还聊起最近要写的歌,一整个生气勃勃。正放松时,斜刺里杀出一个人来。
会在半路上堵他的人不作他想,一定是黎商,然而苏容还是被吓得一跳,反应过来之后,抿紧了唇。其实这情况并不陌生,黎商永远是这样,他身上有某种类似于捕猎者天性的东西,总喜欢抓落单的人。
这地方虽然曲折,保不住有人来,黎商向来风口浪尖,闹出什么新闻都不好。而且冷战这几天,他也没有想和黎商说话的打算,只淡淡道:“要是等饿了的话,发信息催我快点就行了。”
黎商没说话,只是仍然拦着他,苏容越过他往前走,被他直接挡住,如此两次,动作越来越大,情绪都焦躁起来。这地方两边都是房间,堆满不知道什么东西,苏容用背靠在门上推了推,还好推开了。
果然他直觉没错,下一秒黎商直接托住他后颈,亲了下来,苏容跌跌撞撞才挤进门后,黎商很快贴上来,把他按在布满灰尘的木门上亲。
他从来最爱干净,然而这一刻仿佛换了一个人,如此焦躁,几乎野蛮起来,动作也十分粗暴,他接吻时习惯按着人侧脸,苏容觉得下颌骨被他按得生疼,他不是没吃过痛的人,反正遇上黎商之后从来没什么好事,这一刻却觉得眼泪滚滚地流下来。
怪不得黎商说文艺片不好,电影太遥远了,没有那一个电影,能告诉他木门上灰尘的触觉,眼泪的滚烫和咸味,没有那部电影,能说清这种明明还在唇齿相接却又已经在争分夺秒失去的感觉。
黎商不是没察觉他的眼泪,他甚至并不意外,这些天来,苏容每次看他的眼神,就像下一秒要哭出来。等到真哭出来,他也并不意外,他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苏容薄薄胸膛内的颤抖,呼吸急促到有点抽噎,这样的吻自然没有任何配合而言,更遑论技巧,但他直到吻上苏容那一刻才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是想吻他。
他并不介意苏容的技巧或回应,他只是想触碰他,用某种确认的方式,攻城略地般的侵犯,是吻或者弄疼他,甚至是让苏容这样痛哭起来,只要是苏容,是炽热的情绪,专注的,强烈的,只因他而起的情绪,就是他的目的。
“我要搬出去,”苏容这样哭着告诉他,他总是有这种宣布什么的语气,有时候是宣布他爱自己,有时候是宣布他要报复,但总是热烈而专注:“我不要住在你家,我不要二十四小时跟着你……”
“所以你让黄蕾找房子?”黎商只是看着他。
苏容有种被欺负过的小孩在满地找一个石头打回去的神态,他身上就有这种固执,明明知道打不过,只有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一败涂地的份。
他和黎商之间打的从来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他像举着木矛的原始人站在钢铁打造的坦克面前,有种无法撼动对方分毫的无措感。而黎商一场冷战,就让他心碎。
黎商直接握住他的脸,他的神色像在端详一件什么东西,他像在研究这个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毫无抵抗之力的人可以把他牵制在一场看似碾压的战场上,竟然还毫无退意。
“我并不想让你搬出去。”他平静告诉苏容。
“但你不想见我,不是吗?”苏容反问他:“你跟我冷战,总是避开我,我去哪里,你就去另外的地方,我不如自己识趣一点……”
“我如果和人冷战,是不会避开他的。”
“但你讨厌看见我。明明从LA回来还好好的……”苏容顿了顿,他似乎瞬间明白了过来:“是因为小麦,对吗?从那次吵架开始,你不想看见小麦,所以也不想看见我?就因为你讨厌小麦……”
黎商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苏容抿了抿唇,他的眼睛还红着,但他的神色似乎一瞬间坚强了起来。
“我不会扔掉小麦的,就算你讨厌小麦,我也不可能抛弃他的。”
这态度显然也激怒了黎商。
“这就是你说的喜欢我?”他冷笑道。
苏容被刺了一下,但他并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固执起来,他倔强起来的时候总是这样的,浅色瞳仁里仿佛带着光,很容易激动,所以脸也很快地红起来。
“我不会抛弃小麦,因为他是我的一部分,我过去的一切构成今天的我,我的过去决定了我没法对小麦视而不见,我一定要带着他,像我师父带着我一样。我要他像我一样,得到更好的人生。”
“什么更好的人生?每天给人化妆吗?”
黎商的讥讽彻底激怒了他,苏容的耳朵顿时通红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
“是,我是成为了一个化妆师,但那又怎么样,那是我的职业,你以为你的职业就比我高贵吗?如果你既不喜欢我看文艺片,也不喜欢我收养小麦,也不喜欢我做过化妆师,那你喜欢我什么呢?我就是我,不会因为你看不看得起而改变,也不会因为我喜欢谁而改变!”
“你觉得我喜欢你?”黎商神色冷冷的一笑。
苏容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他其实已经知道这一场拳击必然的结局,但仍然没法不一拳一拳往下打。情绪在控制他,他知道,却无法挣脱。
“所以你只是想跟我上床而已,对吗?”他诘问着黎商:“那所有的接吻,拥抱,一起去LA,所有说过的话,都是为了上床而已吗?”
“是,我只是想上你而已。”
苏容有一瞬间,是觉得脑中是空白的,然而才觉得痛,或者是某种烧灼的感觉。那感觉像他的自尊心在燃烧,又似乎只是简单的心碎的痛楚而已。
“你不觉得恶心吗?黎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问。
“如果我这就叫恶心的话,那你这样迟迟拖着不上床,又是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大家注意安全,健健康康的。
☆、第89章 成年
成年人必须具有的能力之一,就是不管如何疲惫, 心情多坏, 该去做的事, 最终还是要去做。
所以跟完一天的拍摄, 尽管知道这聚会可能比拍摄还难熬, 晚上苏容照样收拾一番,准备去见师兄们。这聚会是裴隐组织,他在娱乐圈“混得最好”,深知这圈子里人人都爱锦上添花,不管多烂的事,只要做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一定有一堆人凑过来加砖添瓦,从而形成一种特有的“良性循环”。这工作习惯一时改不了, 连几个师兄弟的小聚会也搞得十分夸张,地点发过来时苏容还以为看错了, 和林飒确认了一下, 裴隐确实是选了个北京最顶尖的高级会所没错。
这感觉像累了一天想躺下来吃点垃圾食品看看搞笑电影,却拉进一个艰涩高深的文艺电影品鉴会,人手一杯冰冷香槟配鱼子酱寿司,不是不好, 只是时间太错, 想想都觉得心力交瘁。
苏容只得再换一套衣服,把羽绒服脱了,从林飒的衣服里翻出一件开司米毛衣和大衣换上, 林飒看得好笑,顺手替他整理衣领,两人手机都放在桌上,忽然亮起一条信息,苏容本能地以为是自己的,伸手拿了起来。
是条消息,发件人是陈律师,苏容反应极快地放下来,还是隐约看见“石澳的房子,禾木……”几个字,连忙看向林飒,他每次做错事表情总是很乖,林飒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扫了一眼手机,神色十分平静,像无事发生,宣布道:“走吧。”
“你不换衣服吗?”
“不想换。”他见苏容犹豫,又笑了:“放心,我又不怕裴隐。”
其实苏容也不算怕裴隐,只是裴隐身上有种热烈的,世俗的,但又很强大的价值观,那是整个娱乐圈都会为他做背书的。往小处,可以是哂笑每个人的着装和品牌,往大处说,是他一直是用盈亏来算苏容跟黎商的事的,喜欢上黎商就是亏,喜欢上黎商,黎商还不喜欢自己,更是亏,如今不明不白闹成这样,更是亏上加亏。好在他消息源虽然多,进度应该只跟到黎商在跟苏容冷战这一步,要是知道他们在小房间里那一场争吵,估计苏容今天没法活着出这会所。
到了地方,果然看起来又神秘又贵,Adam到得早,正跟裴隐说这地方原来是个什么亲王府邸,服务生就端着热手巾过来了。
易霑和景华到得晚,易霑昨天被个有志拍科幻片的年轻导演选走,年轻人天马行空,讨论场景道具时一个漫天要价一个落地还钱,拉锯战耗费心力,所以一身风尘仆仆,肩膀上还带着雪花。人到齐上菜,菜也不错,开了酒,裴隐显然是很忙,两度有服务生过来贴耳朵说话,像是有要紧的事找他,他也皱着眉头回绝,好不容易吃完,大家移步到灯光诡艳的客厅,坐在紫檀描金六角宫灯下聊天,椅子非常不舒适。
要论如何势利聊天,这圈子里没人比裴隐适合,他本人就是势利本身,而且聪明又刻薄,Adam常年混迹好莱坞赚美金,又有国际大奖在手,可谓是免死金牌。易霑光风霁月又洒脱,裴隐也没法拿他怎么办,顶多笑两句今年没大制作电影,他跑到综艺混饭吃。主要嘲讽景华,说他给易霑打下手,但景华习惯了并不觉得什么。
他从头至尾不提林飒,但越是这样越明显,有点像校园霸凌的最高境界其实是忽视,当对方是空气。到后来连景华这种实心眼也看出来了,说:“你别老说我啊。”
“不说你说谁?”
“林飒也在这,你怎么不说他。”
“人家已经得道成仙,哪有我评价的份。”
林飒仍然淡定,倒是苏容先出去透气,外面下了小雪,这地方虽然走着诡异的中国风,但毕竟重工重料,廊上的彩绘衬着雪十分好看,正看着,裴隐一边接电话一边出来了。也不知道电话那边是谁,应付的语气很不耐烦的样子,但难得耐心,一直答应,半天才挂掉。
他挂掉就找苏容的麻烦,先目光如炬把他扫视了一番,等到苏容寒毛都竖起来的时候,才懒洋洋开口道:“还跟黎商混着呢?”
苏容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默认地“嗯”了一声。
裴隐难得没立马发脾气,倒有点嫌弃的语气道:“不是说都去了洛杉矶一趟吗?怎么还是这样。”
他就算收三分力,还是正中伤口,苏容竭力不露出一点伤心神色来,只抿了抿唇,道:“可能最近工作忙吧,我也不太清楚。”
裴隐难得没看出他情绪,也没紧接着追问,而是抱着手靠在廊柱上看外面的雪,亲王府也好,穿凿附会也好,没有地方比北京四合院的天井更适合看雪了,雪像从一片漆黑的虚空中落下,缓慢飘荡如光柱中的微尘。林飒正好走出来,似乎也是因为手机,一出门槛,看见外面的雪,还怔了一下。
“你整天说忙,也没见忙出什么结果来,钱没赚到多少钱,人瘦得跟猴一样,我看你其实还是忙着跟黎商那混蛋谈恋爱吧。”裴隐看着看着雪,又忽然发难道。
苏容脾气好,被他骂也只是慢悠悠地辩解道:“没有啊。”
裴隐冷笑了一声,道:“随你怎么说,只要你别搞到快三十了还一事无成,穿得跟个乞丐一样就行了。”
苏容今年还没到二十六,离三十远得很,而且今天穿的这身也是半辆车,怎么看都离乞丐差得远,裴隐这话指桑骂槐得太过明显。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林飒一出来,他一下子就口出恶言了。
要换了别人,心气高的就当面翻脸,能忍的也就忍了,也只有林飒,还能笑着扫了裴隐一眼,道:“这么多年没见,你的势利眼比当年更登峰造极了。”
“嚯,你倒是不势利眼,都穷到这样了,还开馆收徒呢?巴不得妹妹也跟你一样,住的地方都没有,穷到在地下室里做衣服是吧?”
裴隐句句尖锐,林飒脾气再好,也动了气了。但他从来涵养好,动了气也仍是平静的。
“就算你想通过拜金主义找回年轻时丢的尊严,也轮不到来找我。我以前也没怎么折辱你吧?”
这话看似礼貌其实正中要害,裴隐的脸色顿时一沉,怒极反笑道:“别装无辜了,我为什么找你麻烦你不清楚?你自己恋爱脑,跟萧肃混了六七年一分钱没赚到住地下室是你的事,还让妹妹学你,我不骂你骂谁?”
“我竟不知道有人谈恋爱是为了赚钱的。”
“谈恋爱不为赚钱,也不能为了倒贴钱上门当菲佣啊。”
裴隐向来言辞锋利,林飒一再试图打太极无果,况且怒气也上来了。干脆也抱住手臂,看着他眼睛道:“恋爱就是恋爱,赚钱就是赚钱,这是两件事。我和萧肃在一起七年,跟我七年没做能赚钱的工作,是独立的两件事。恋爱本就不需要经济往来,跟赚或者亏并没有关系,要真算起盈亏,我是跟我爱的人在一起,你跟你不爱的人在一起,你竟然觉得是我亏?”
“哦,你又知道我不喜欢那个人了?”
“要是你真的爱过那个人,你这种自信满满的控制感从哪来呢?爱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件不由自己控制的事,你侥幸遇到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人,是你运气好。不是你嘲讽别人的理由。”
“不是我运气好,是我脑子好。”裴隐语气嘲讽:“什么‘选不了’,不过是给自己随波逐流自甘堕落的借口而已,你自己没出息,还让妹妹学你。这世上什么都不多,就是人多,缺了谁不行呢,别人不喜欢你,你还吊死在他身上不成,外面大把给你选,有的是人愿意给你当狗。”
“哦,所以你恋爱不是看自己喜不喜欢,是在喜欢你的人里面,选个有钱又听话的,给你当狗?”
“是又怎样,总比给别人当狗好。”
两人话赶话一路说下来,情绪都到了顶点,胸膛起伏,眼神锋利,互相瞪着。苏容如同被卷入龙卷风中心的绵羊,连走也走不了。况且裴隐句句话刀子一样,虽然是攻击林飒,他也中了不少枪,外面本来就冷,脸色苍白,颧骨上一道红,像被人抽了两耳光一样,抿紧了唇不说话。
林飒先反应过来,知道再吵下去没什么结果,不过是让苏容为难,所以只对苏容说了句“我去车上等你”,就直接走入了雪中。
其实裴隐也没想真能吵成这样,因为林飒向来高来高去,被讽刺几句也都算了。不过吵都吵了,一定是要吵个赢的,看林飒走了还不够,余怒未消,反过头来,扫了一眼沉默的苏容。
“厉害了你,林飒七年没管你,一回来你就火速站到他那边去了?”
苏容仍垂着头,道“我没有。”
“那刚刚怎么不见你帮腔?可别给我来中立那套,我这么多年可没‘中立’过你。”裴隐继续逼问道。
苏容抿了抿唇。
“是你先不讲道理骂了人,我还中立,已经是拉偏架了。而且你对我帮不帮腔根本没那么介意,你只是想看我帮腔,气得林飒以后再也不理我而已。”
他当经纪人当了快大半年,裴隐还没习惯这变化,还当他是在九楼软乎乎任揉捏的样子,结果被说个正着。要换了别人也许就软下去了,但裴隐向来是刺猬一样性格,越被戳中弱点越要竖起满身的刺,眉毛一挑就要骂人,却听见苏容又慢吞吞道:“其实你真没必要吃林飒的醋……这么多年了,你才一直是我的榜样。”
这世上人分百种,苏容是极稀少的一种,他从小得到过足够的爱,那种笃定的自我认知,是无论如何后天训练都学不来的,他从来不怕示弱,也极少被自尊心绑架着不肯服软。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像弱化版本的裴隐,只会一声比一声高,明明心中藏着柔软角落,却总是不由自主说着最伤人的话来。寻常让他说软话尚且难如登天,何况是在一场冲突之中主动低头求和。
这有点像易霑说过的那个比喻,越是没有安全感的小型犬越是喜欢狂吠,大型犬却常温顺得让人薅毛也无所谓。内心力量的强大从不表现在你有多凶,反而在于你能有多温柔。如果裴隐能做到在冲突最激烈时低一次头,他的道路会比现在平坦许多。
但他从来做不到。
他像另一个版本的小麦,更阴沉,更剑走偏锋,但至少有一点是相似的,他其实对那种真正坚定的温柔毫无抵抗力,不然也不会在苏容说出那句“你是我的榜样”时就瞬间红了耳朵。
当然下一秒他就表现得更凶了,骂道:“放屁,我会吃林飒那煞笔的醋?”
苏容无奈地笑了起来。他真是天生适合示弱,因为毫无心理障碍,连裴隐这种脾气也阻挡不了他懒洋洋靠上去,抱着柱子一样把裴隐从上臂处圈起来,像累极了一样,把头抵在他肩膀上。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他皮肤白,头发丝缎般柔软,穿的衣服触感非常好,衣领里还带着温暖的黑醋栗果香味,况且全心依赖靠上来,也只有裴隐,在这时候还能凶得起来。
“算你还没有蠢到底。”他继续色厉内荏骂他:“你到底听懂我为什么跟林飒吵没?”
“听懂了。”苏容把头埋在他衣服里,闷声闷气道:“你是说钱是好东西,就算凌晨三点,鱼子酱也比爆米花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说,我知道你意思,吃鱼子酱的人可以随时去吃爆米花,但吃爆米花的人想吃鱼子酱就没那么容易了。你只是想让我最后伤心的时候选择多一点。”
“看来你还是有听进去的,算你没白看那么多文艺片。记住,不管跟黎商怎么玩,别耽误赚钱的事,别弄得跟林飒一样。”
“师兄。”
“干嘛?”
“其实萧肃的律师在给林飒发消息,分割财产,我看到了……但他刚才都没有拿这个来说。师兄,你觉得我等会替你给他道个歉怎么样?”
“你敢去,我打断你的腿。我哪句骂错了,这么好的学校读出来,混到做衣服的工作室都没有,三楼的化妆师跑来给我通风报信,我当时没直接去骂他一顿就是给他面子了,你以为三楼的房间真这么闲,随他用几个月?还不是我的面子。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这戏拍完,你还跟黎商这么不上不下耗着,看我不扒掉你的皮。”-
相比裴隐的难搞定,林飒就好多了,他从来高来高去,看起来平易近人,其实心里比苏容还坚定,所以从不迁怒,看苏容上车来,还笑着摸他头发,道:“刚才吓坏了没?”
他说话是怕苏容心里过意不去,而苏容对他,压根不用说什么,只是安静上车,放低座位,凑过去,默默把头靠在他身上。林飒安抚地顺着他后背,苏容在他面前向来坦荡,拍了两下,就索性告诉他:“我把萧肃跟你分房子的事告诉裴隐了。”
林飒忍不住笑了。
“干嘛要替我找这个面子。我不在乎这个,他在乎这个,就让他开心一下好了。”
“裴隐其实也不在乎这个。”苏容埋头在他肩膀里闷声道。
“嗯?”
“他只是喜欢自己来当那个坏人罢了。”-
第三天是进组开拍,简柯在影视城里包了几个片场同时开拍,七个导演拍五天,最后以呈现在荧幕上的作品见真章。前一天晚上苏容深夜手机响起来,收到三条消息,都来自业内消息源,前两条是秦月的,还影影绰绰,只说这综艺有大事发生,听口气是好事,第三条来自颜仲,简简单单一句话:简柯把TiKo拿下了。
TiKo是个短视频APP,用户近亿,国内有手机的人手一个,年轻人中尤为流行,还有一大堆低龄的青春期小孩在用,上个月夏弋降价拿下Tiko的代言人,抢在沐杰之前签了合同,换来大量免费热度和曝光量,他现在签到了舒乐公司,舒乐是真正的高手,步步好棋。
TiKo美颜滤镜向来失真,谁上去都能变成大眼睛瓜子脸,夏弋和黎商这种混血轮廓五官都顶尖配置的英俊不同,他是更传统的俊秀,皮相骨相达到极微妙的和谐,所以受众更广,亲和力极高,是这一代标准的男友脸。结果入驻TiKo当天的宣传视频开了滤镜后,整张脸比例失了衡,显得还不如隔壁的网红帅哥。顿时引来一波狂踩,几个对家一起下场黑,安云林和沐杰玩得不亦乐乎,TiKo那些网红更是不踩白不踩,跑到微博来趁机安利。苏容嗅觉敏锐,叫黄蕾先不要下场。果然晚上Tiko就开什么“TiKo年度星光璀璨颁奖礼”,评年度主播,还弄了个红毯来走,全网直播。本来就算是明星都怕红毯,灯光差,背景杂,又拍全身,很多明星的红毯图都要精修之后才能发。那些网红主播更是见光死,一个个和屏幕上判若两人,黑的黑胖的胖,还有些为了应付这次领奖临时跑去注射玻尿酸打成了发面馒头的,大部分还算正常路人美女,但镜头一拍本来就丑三分,TiKo当晚只请到两个二线女明星来撑场子,在娱乐圈都算不上顶尖美人,仍然完爆全场的女主播。
如果说女主播翻车称之为惨烈,男主播就是悲壮中带着一丝滑稽,正如裴隐所说,美女容易,帅哥从来是稀缺资源,这次红毯全部现了原型,一个个歪瓜裂枣兼衣着品味堪忧,脸还能靠化妆,身材比例却无可遮掩,一个个瘦得像猴,连撑得起外套的平肩膀都没几个。正如弹幕调侃——人均KTV少爷水平。哀鸿遍野中夏弋缓缓出场,白衬衫,英伦风的西装外套,深色窄西裤,牛津鞋,一八三身高,肩平腰窄腿长,戴眼镜,一张脸清冷俊秀如月光,是小说里暗恋的“学长”的模样。
夏弋当晚刷爆社交网络,不仅打了个舆论翻身仗,还收下无数真正的“路人粉”,当晚苏容就给颜烁那边发去“贺电”:颜总啊,今晚要是沐杰,这数据能翻番。
夏弋虽然正当盛年,但岁月不饶人,虽然脸上没有秋意,毕竟年纪已经隔了一层,多少有了代沟,气质也定型成了娱乐圈明星。相比之下,十七八岁的沐杰,顶着和他相似的脸和身材,更容易在TiKo这种年轻人的社交平台所向披靡,打成一片。
颜烁也回得快:冗官冗兵,人言不足恤。
苏容还是读书少,悄悄拿这句话去问林飒,林飒笑了,告诉他:“他这是说博谊分公司像北宋一样,冗官冗兵,效率又慢,他是空降的也指挥不动,所以没给沐杰谈下来这代言。后一句是把自己比作王安石,要变法呢。”
“那我回他个啥,你帮我想想,也要有文化的那种。”
林飒接过手机,打了两句话发过去,苏容一看,好像是首词:“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谈笑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他也懒得查了,发了就完了,倒把颜烁激动得够呛,给他发了一堆有的没的,大概觉得遇到了知己。
这次颜烁又第一个给林飒报消息,听说博谊总公司正在交接班,不知道分公司怎么这么闲,还有空管这些。苏容倒也不惊讶,简柯本来圈内大佬,搞来什么都不稀奇。当然TiKo确实是最优选择。五天时间当然拍不出真正的电影,这七位导演的作品都不会超过10分钟,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叫短视频。这综艺独播签在个视频网站,是看电视剧和电影的地方,观众习惯一看一整期,跑去安利或者传播也是一整期。TiKo就不同了,七个导演的作品都可以单独作为短视频发布,不仅官方宣传方便,还可以联动微博和论坛,观众自己转发安利也非常方便,很容易就“爆了”。
他这思路和夏弋降价都要拿下TiKo一样,都是依靠演艺圈相对“网红圈”的高质量进行降维打击。现在网红经济时代已经到来,电影圈还在骂“小鲜肉”“偶像派”时,网红主播带货销售额已经以亿计,简柯不愧是当年一人之力改变内娱格局的人,在影视圈的制片人导演编剧还在就“到底是观众品味低俗爱看烂电影烂剧所以我们才拍”还是“因为影视圈拍的烂剧烂电影多,所以看着这些长大的这一代观众才喜欢看这个”展开辩论时,他已经放下身段,直接拥抱了这一批新的年轻观众。
这七个电影人的短视频,能不能媲美好电影先不说,碾压TiKo那些自制剧是没问题的,况且他们在TiKo的热度又会反过来影响排名,进而让他们了解到这一代观众真正喜欢看的是什么。至于给综艺里的每个具体的人带来的好处,都算是小事了。
苏容实在想夸他两句,想了想,觉得简柯这种人应该也算是大雅,和林飒是对路的,所以把林飒那阙词又复制给简柯发了一遍。他其实挺敬重简柯的,不过职责所系,作为黎商的经纪人,有些事不得不锱铢必较,把他折腾得够呛。
简柯工作狂,消息从来秒回,那段话发过去之后,他竟然沉默几分钟,然后认真回了句“承蒙谬赞,愧不敢当 ”。
苏容没想到他也能被击中,看来这句话是对文化人的万用金句,连忙把整首词都背了下来,只等日后派上用场-
黎商进组是早上,这综艺竭力呈现电影制作的真实过程,所以黎商一定带经纪人进组。但要真跟在片场一样带七八个,打伞的打伞拿衣服的拿衣服,观众一定又开骂,所以苏容全程只让黄蕾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出镜,还留一个看守他在酒店的房间,随时应付简柯来拍。
苏容自己则偷偷住在同楼层其他房间,其实黎商在剧组待遇基本是6+2以上,两个豪华套间加六个普通房间,只能高不能低,苏容作为经纪人是和黎商住一样的,这次让给黄蕾,黄蕾笑得尾巴都翘起来:“容哥,要不你来跟我住呗?本经纪人保证不欺负你。”
苏容没空理她,他最近跟陆芸白走得近,分组那天就提前把陆赫的剧本问了出来。这毕竟是第一期,亮相的作品,大家都求稳,况且没有指定剧本内容,导演们基本都是翻拍自己之前的作品,苦的是演员们,要被拿去跟电影里的原演员比较。还好简柯直接群发建议,要翻拍已经上映的作品,剧本必须有所改动,所以陆赫这版本的《匹夫》拿过来才是改过的,不然让黎商演的刘病已去跟当年的影帝齐楚比演技,下场恐怕不会太好看。
其实苏容也想过对陆赫用“雅人”的方法,趁陆赫在准备拍摄,摄制组这时候不敢拍他,连麦都没戴,只敢拉个远镜头收音,相当于私下时间。所以恭恭敬敬跑去问他:“陆导,你对重拍有什么想法没有?”
他问这话其实是作为黎商经纪人,和陆芸白一样,是想替他们俩居中调和出一个结果,说这话时黎商就在旁边化妆,冷笑一声,场面顿时有点尴尬。
陆赫正看分镜本,十分淡定:“没想法。”
“那你为什么选这部嘛!”陆芸白看不下去了,出来救场。
陆赫头也不抬:“因为这部比较烂,重拍没演好,有些人面子上也不会太难看。“
其实他这话也不算故意针对黎商,《匹夫》在影坛虽然也算佳作,但在陆赫前期的作品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他出来时正好赶上导演断层,前期的电影都拿奖拿到手软,后面转战商业片,目标就变成了票房。
但他这话基本预设了黎商演不好,听起来实在是不甚尊重,黎商当时正在旁边化妆,听到这个,冷笑一声,道:“演员不过是活道具而已,导演自己导不好戏,话还这么多。”
“你不如直说演员是牲畜。”陆赫十分淡定。
黎商顿时眼神一冷。
“你也配自比希区柯克?”
“相比某些演过《海葵少女幻想记》的人,我离希区柯克的距离还是近一点的。”陆赫丝毫没被激怒,不紧不慢地道。
“那你这两年的戏岂不是在逆向狂奔,建议你以后待在综艺里别回片场了,不然跑到海葵少女后头也是时间问题。”黎商什么时候都要赢。
《海葵少女幻想记》不是别的,就是黎商前段时间拍的那部电视剧,其实原著小说还是不错的,就是名字太少女了点,Rita签这部剧时其中一条就是改名字,这剧现在已经改成什么《海洋之心》了,抛开黎商经纪人视角苏容倒觉得之前那名字不错,不过圈子里这两年撕番位已经撕得疯魔了,同一部剧的男女主都要撕出一番二番来,这剧宣传和staff黎商都是一番,自然不可能让这剧留着个少女化的名字搞得像给女主角做陪衬一样。
重点是,苏容了解这剧原名没什么,陆赫怎么能这么流畅地把这剧原来名字爆出来,就算陆芸白喜欢讲这种八卦取笑黎商,那也得陆赫留心记住了才行。
看来他跟黎商是真不对付。
不过黎商会真生气也挺让苏容意外的,他其实在这圈子里真是只为赚钱,连夏弋都还有点荣誉心,空出赚钱时间跑去进军电影圈,不如他“纯粹”。苏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全没用,只能安慰自己说是因为那些剧本好的剧给演员的预算太低,就算黎商要接,对工作室的经济也不是好事。
但没想到陆赫真嘲讽到他脸上来,黎商还是有点所谓的。
“其实这两人还真挺像嘿。”陆芸白凑过来,在苏容边上抱着手感慨。
“希区柯克是什么意思?”
“一个电影大师,已经死了,他说过‘演员是牲畜’,被骂惨了,后来又说演员是活道具,是色块。我哥这代人都挺喜欢他的,不过黎商知道他倒挺奇怪的,哦,对了,我忘了,黎商是UCLA的电影学院出来的吧?学院派呀还是。”
“你觉得……”苏容说了三个字,停下来了。
“觉得什么啊?你倒是说啊?”陆芸白催促他。
苏容红了耳朵,他自己都觉得这话不太好意思,但抵不过陆芸白追问,还是道:“你觉得黎商有可能是因为知道什么是好电影,品味高,所以在他看来这些好剧本坏剧本都在一个区间内,没什么太大差别,所以才接最赚钱的那个吗?”
陆芸白登时大笑起来。
“哎呀,你快别替他找理由了,他就是喜欢钱,没别的。真热爱电影的人,像我哥,再烂的环境都尽量做到最好,这才叫对电影有坚持呢。黎商拍烂片就跟他只跟人约,不谈感情一样,纯粹是因为他这人是个反社会人格,他压根不爱任何东西,事业感情都一样。你可别心软,到时候有大苦头吃的。”
☆、第90章 茫然
《匹夫》这电影票房其实不错,奖项算少的, 跟剧本也有关, 清末故事, 典型的传统武侠英雄主角, 叫谭岱, 孤儿,从小跟着武馆师父习武,跟师父收养的小师妹青梅竹马,反派是男二,满清贵族子弟,叫凤七少爷,中途进来学武,看上了小师妹, 跟主角起了冲突。谭岱年轻气盛,只知道“拳无退路”, 悟不到师父说的“枪有回身”, 打伤了凤七少爷,结果触怒权贵,武馆被封,师父也因为替他求情被人打得重伤, 不治去世。小师妹家破人亡, 悟破红尘,在京郊寺庙出家,谭岱千里扶灵送师父回乡。因为内疚自责, 所以自甘堕落,潦倒街头成为流民,后来机缘巧合被追杀的爱国义士,在对方临死之际被托付一封密函,保护密函途中渐渐找到人生目标,决定救国救民,最终加入义军中,在一次伪满洲国的刺杀行动中与已经当了汉奸的凤七少爷相遇,一场恶战,最终报了国恨家仇的故事。
这故事情节是算得上跌宕起伏的,可惜全是旧套路,都在意料之中,很多影评人评价《匹夫》,都是陆赫的风格转变点,这个转变点并不是好的意思。他是从这部戏开始了启用当红流量明星来担任主角角色的习惯,很多人甚至把他开始拍商业大片的原因也跟这个绑在一起,逻辑是:因为流量明星演技差,所以加入大量打斗的动作戏,减少需要演技的文戏,所以陆赫之后的电影都是打来打去的商业片,从古代打到现代,最近还演起科幻片,都打到外太空去了。
但据Rita当初的说法,压根是因为好剧本少,陆赫也懒得等,再加上他自己的电影公司也要赚钱,又跟博谊签了对赌协议,所以把票房放在前头了。说得好像用了当红明星多委屈一样,其实这些人在陆赫手上也是吃了大苦头的,动作戏都是武行的标准,夏铮拍完陆赫的戏,直接拿了个权威的骑术证书,还有断腿的叶岚,坠马摔断肋骨的卢嫣,把粉丝心疼得眼泪汪汪的,每次都拿来卖惨。
无论如何,这剧本要拿来拍短片,还是要改的。一是虽然黎商身体条件非常好,但短短五天要学会一种传统拳法还是难的,二是这剧本的情节确实太脸谱化了,陆赫自己也看不下去了,亲自下手修改。
他改剧本改得慢,只截出一段戏,是电影最后高潮的那段刺杀戏,不用练拳,练枪,弄了根快一丈长的白蜡杆来,请了两个武行带着黎商练盘枪,文戏全交给檀华,他是国内最年轻的欧洲电影节影帝提名,虽然没拿到,但也是国内顶尖的文戏水平。其实苏容对这点是有犹豫的,他毕竟没拍过电影,也怕最后呈现的效果是檀华演技吊打黎商,所以认真跟陆芸白商量:“这次真不能乱来,夏弋那边都知道沐杰是我搞的事了,死盯着我们呢。”
陆芸白笑:“你放心,黎商都用激将法了,我哥再不把他用好了,怎么证明自己是好导演?黎商精着呢,他就是故意找茬将我哥的军呢,你还担心他,担心你自己吧。”
她话苏容只信一半,另一半仍然从陆赫下手,又问陆赫要了次剧本,语气十分尊敬,陆赫倒是专业不迁怒,虽然和黎商话也少说,仍然拿了本子来给他看,不过苏容一翻,愣了,里面全是画的分镜。
陆赫的基本功是真的扎实,电影分镜画得跟专业素描画一样,苏容自己虽然是个设计师,画画却不行,设计图都被林飒笑是“鬼画符”,说“在圣马丁你这样的绘图是要被赶出教室的”,所以对这本分镜爱不释手,十分惊叹。这反应可以说是终极的赞扬,陆赫神色淡定,道:“你可以晚上看完再给我。”
“真的?”苏容十分惊喜:“不会耽误你工作吗?”
“我分镜化完了,接下来写对话了。”
苏容如获至宝,第一个拿去显摆给林飒看,林飒翻了两下,笑了笑道:“嗯,是有点整齐。”
“只是‘有点整齐’?”苏容对他这反应难以置信:“这都不算顶尖的电影分镜吗?”
林飒只是笑,继续收拾他的化妆台,苏容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是因为萧肃。
他当然不会傻到去问林飒萧肃的电影分镜怎么样,他乖觉得很,连林飒要没要萧肃分给他的房子都没问过。但到底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去网上搜了萧肃的电影分镜,这一搜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如果说陆赫的是素描本,那萧肃的简直是油画。就算苏容不是电影专业,都知道分镜手稿大多是不上色的,但萧肃的手稿上大片色块涂抹,酣畅淋漓。有些镜头简直让人颤栗。其实看他的电影就不难发现他对颜色和光影的敏锐,很多画面的配色是游走在危险的边缘的,但又有种惊艳的效果。香港后来很多导演都学他,但画虎反类犬,弄得颜色鲜艳饱和,片子又烂,给许多人都留下来了配色鲜艳就是烂片的后遗症。
但萧肃的分镜手稿很少,他似乎只画重点戏的分镜,而且画得异常仔细,细致到每一个人物的站位,他的电影高潮戏是有种戏剧张力的,经常被单截出来在网络上传播。其实他才是适合上这综艺的导演,他的电影节奏有种李白式长歌的飘逸豪迈,行云流水不落窠臼,随便截出几句也惊艳四座。而陆赫则是杜甫的律诗,宏大悲壮的叙事,如同无情的机器,层层铺垫,严丝合缝地走到最后的结局。所以要截只能截最后高潮戏,但缺少了前面的铺垫,像把英雄从史诗中剥离出来,实在暴殄天物。
不考虑林飒的情感因素,萧肃其实是更对苏容的胃口的,所以他忍不住把网上能找到的萧肃的电影分镜都翻了出来,一边看一边忍不住赞叹:“真是好啊,这镜头真是特别……”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冷冷插进来。
苏容抬头,黎商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他是真的气人,本来练枪是最累的,连那两个武行师父都承认,夸他底子好,天赋也好,腰也有劲,他偏要来一句“这跟我上健身房练战绳差不多”,把两个师父气得够呛,轮流练他,他又不穿功夫装,穿了身全黑的健身装,练得汗涔涔的,围着毛巾,拿着瓶饮料,把中国功夫的意境破坏得一干二净。
苏容第一反应是藏手机,可惜他从来不是黎商对手,即使黎商刚练了一天枪,也还是轻而易举抢走他手机,拿过来懒洋洋翻看一遍,嗤笑道:“什么破分镜,在这画漫画呢?”
他看完就把手机扔回来,苏容手忙脚乱去接,那边陆赫的分镜本又被抢走了,黎商翻了两页更加不屑:“这个还不如漫画呢。”
其实苏容不是不记仇的,那天在后台黎商那一句,伤透他的心,但伤心也不过是这样,日子还是要过,班还是要上。他不是林飒,爱的时候飞蛾扑火,收的时候也干干脆脆,说走就走,从此再不提萧肃这两个字,问起来也云淡风轻,故事都留给后人猜。他只是个小俗人,有许多世俗的梦想,拿这份工资就干这份事,凌晨三点从陆赫那边问出拍哪段戏,转手就发给黎商。
但黎商回一句“你又深夜骚扰我?”他只当看不见,工作仍做着,私事一概不搭理,这是他的冷战方法,不如黎商一个城市三套房子那么潇洒,但他倔强起来也是真倔强,整整三天,两人之间没有一句私人对话。
这次黎商抢他分镜本,苏容就让给他,把手机收起来,也没有转身走,只是靠墙坐着。
这个点片场的人走了大半,仍然灯火通明,场景已经搭好大半,是中式的楼阁,苏容坐在角落,可以瞥见场景的一角,有个灯笼,他于是盯着灯笼看,连穗子都数得清清楚楚。
黎商也知道他不跟自己说话是为什么,但他应该并不在乎,因为他只是继续挑衅,把陆赫的分镜本翻了又翻,又问苏容:“你看得懂吗,就在这看。”
“看不懂。”苏容平静答道。
“来,我教你,这叫远景,打顶光,镜头横移,景别变大,然后切过肩镜头,陆赫这一代导演都只有这点叙事能力,还活在库里肖夫效应里呢……”黎商也知道他并没在听,故意用分镜本戳了戳他的脸。
苏容躲开了。
“现在看懂了吗?”他又揉苏容头发。
早该看懂的,陆芸白那比喻其实是很好的,他懂电影,他分得清好电影与坏电影,上天给了他可以进UCLA的智力,就像上天也给了他这样漂亮的脸,修长健壮的身体,和看穿别人内心欲念的能力,连林蔻都为他惋惜。但他就是不要看好电影,演好电影,他就是不要好好谈一场恋爱,他不想要好好的,他就是要嘲讽,要冷笑,要伤透别人的心,他就是只要钱,只要性,只要开着他的船去没有人的海上,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游戏,随时可以抽身而去。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连伤心也像是自作多情,像故事里爱上一尊石像的呆子,石像有什么错呢?说出来都像个笑柄。
所以苏容连愤怒也没有,只是平静靠在墙上,随他把自己头发揉了一顿,其实这世上任何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都是很微妙的,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拒绝的氛围,那感觉像空气也一寸寸冷下来。但苏容甚至没有主动露出冷漠神色,他的情绪并不由他自己决定。
他是被淋湿的木炭,凝结的石膏,起不了反应的黑色铁块,许多情绪被胡乱冻结在一起,至少这样并不会觉得痛,他这几天的工作效率甚至比以前还要高一点。
黎商也察觉到了他的毫无反应,其实他发现得很早。苏容以前不是没有生气的时候,但哪次都跟这次不同,他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情绪,整个人变得沉默而平静,像是进入了某种创伤后的应激状态,就算黎商故意挑衅也激不起一点波澜。
黎商本能地不喜欢现在这个状态。
其实那句话出口他就猜到后果,但那一刻他只想证明点什么,无数情绪纠缠着他,像被困在闷热的拳击头盔里,汗水刺得眼睛睁不开,这种对自己一无所知的状态激发了他的攻击欲。然而一拳挥出后对手倒下来,拳击场上只剩他一个人,欢呼声山呼海啸,没有比这更确定的胜利了。
他却有点茫然。
苏容现在像是成了个被摔坏的玩具,无论是摇晃他还是用胶带粘好他都得不到一丝反应,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是当时没发那么大脾气就好了。前两天小麦就刚这样弄坏一个玩具,那只小怪物似乎还没习惯这世上有东西是专属于他的这件事,智商也低,好好的玩具被他拆成一堆碎片,拆完了他又有点后悔,试图用胶带把玩具粘好,急得团团转,那场面又滑稽又可怜,黎商当时从旁边路过,冷笑着骂了句“脑残”,把小怪物气得暴跳如雷。
但玩具有很多,苏容只有一个。黎商很早就接受了自己只对逗弄苏容有兴趣这件事,这也没什么,他最喜欢的跑车也只有一辆,并不代表他就爱上这辆车,况且在他常年的嘲讽下苏容早就悲观得过了头,短时间也很难发现黎商只对他有兴趣这件事,其实当时他如果反唇相讥一句“那你去睡别人吧”黎商也没什么有力的回击。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看着黎商,他眼睛红红的样子一直留在黎商记忆里,黎商一直以为他哭和笑对自己都是一样的有意思。
但苏容伤心的样子他一直记得。
其实就连现在这个毫无情绪的苏容,对他来说,也仍然保有同样的吸引力。他知道苏容用这种消极的态度是为了抵抗他,但并不奏效。黎商仍然想接近他,揉他的头发,揽着他的腰,把他像什么大型玩偶一样困在怀里。
如果没有吵那场架就好了。
如果时间从回来的那趟飞机上直接到现在就好了,那天的云海翻腾,阳光灿烂,苏容认真跟他讲着收养小麦的构思,整个人兴奋得发着光。
原来世上真的有后悔这种东西。
“明天还要拍摄,早点睡吧。”苏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他最近常有这种视角,像从旁观者角度听见自己在说话,因为说的都是应该说的话,所以似乎也并不需要用上灵魂,顺理成章地就说出来了。如果这状态能持续一段时间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躲在自己的躯壳里,安静睡上一觉。
他知道黎商不会过多纠缠,一天下来他也累了,两个教枪法的师父都去休息了。其实陆赫让他五天学会用枪太苛刻了,这样想想他和陆赫确实很像,一个不问学不学得会,一个真就学得会。
他甚至知道黎商不甘心就这样放过自己,他自己也常有这种无力感,都是在面对黎商的时候,像小孩子面对没有糖的商店,怎么纠缠都没有用,像在机场等一艘船。
黎商比他霸道,他等不来,就连机场一起砸掉。
果然黎商就伸手拎他起来,问他:“你觉得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苏容没有躲,只是安静靠在墙上,平静看着他眼睛。
“你想要什么,黎商?”
“我想要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你是成年人,应该习惯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会按你的心意走。”
但苏容知道不是成不成年的事,黎商就是黎商,每当你对他起了点“他这样蛮不讲理简直有点孩子气”的情绪的时候,他就用残酷现实教你做人。
果然下一秒黎商就按他在墙上,直接凑近来,贴着他耳朵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上床?”
从姿势到气息,都够上性骚扰范畴,何况他还故意撞了撞苏容的髋骨,意味不善地追问道:“啊?”
苏容的眼神一瞬间就冷下来,就算不算三天前那场争吵,黎商这样也太过挑衅,忍不住冷冷道:“我想你分得清性感和下流的区别。”
“你不是就想听我问你这个吗?”
苏容脸色顿时涨红了,他愤怒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发亮,连要揍人的动作也十分明显。黎商直接抓住他手腕,苏容挣扎出来,顺手抓过厚厚的分镜本,朝他砸了过去,纸页飞散出来许多页,如同下了一场大雪。
他把陆赫的分镜当宝,当然一脸闯了大祸的表情,连揍黎商也忘了,只管满地捡飞散的分镜手稿,黎商作势要抬脚去踩,苏容蹲在地上,眼神凌厉地瞪着他。
黎商笑了起来。
“不装死了?”他这时候还要嘲笑苏容:“这种烂东西,也只有你会当宝贝。”
苏容不理会他的嘲讽,把手稿全捡起来,一页页耐心夹回原处,大概是准备等回酒店再精心修复。他认真做事的样子其实也很好看,黎商可以想象到他埋着头认真把手稿粘回去的样子,像沙滩上堆沙堡的小孩,被一脚踢翻的时候表情也一定委屈得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在外人面前虽然也凉薄,至少维持体面形象,唯有在苏容面前,心底仿佛涌出无限情绪,如同一团浓雾,滚烫地撕咬着,一定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才觉得快意。
“你是真的有病,黎商。”苏容冷冷告诉他。
“那你还喜欢我?”
苏容没说话,也没反驳,眼神有瞬间被刺痛的样子,很快又恢复了冷漠神色,抱着他的分镜本,头也不回地走了。
黎商倒是没再纠缠他,其实他要是继续纠缠,苏容也没什么办法,黎商很清楚这一点。苏容对他从来都没什么办法,他有点像只不长记性的蚂蚁,重复一次次建立堡垒又被冲垮的过程,这次也一样,他围墙越建越高,然而黎商总能找到办法让他露出情绪来,尽管那情绪并不亲近,却也足够热烈。
但黎商忽然不想玩这游戏了。
他像个又一次打赢了的拳击手,奖品却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几乎有点茫然起来。
“你应该要知道,这样是没法追到喜欢的人的。”一个声音带着笑意从他侧面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