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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换魂

作者:莲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行人形容狼狈,一个挤一个挨成一团,惊慌失措地往山上跑。


    为首的陆天荷后头跟着一位年长些的少女,队伍中间两人架着个生死不明的少年,似乎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惹得她频频回望,眉间满是焦急之色。


    “快些,再快些!照你们这么慢腾腾地下去,阿由身上的血都要流光了!”她出声催促,语气很不客气。


    扛着人的那两位显然窝火极了,然而碍于她平日里的威势,只能忍气吞声地低下头,默默加快了脚步。少女脸色这才好转一些,余光瞥见一点火光,立刻斥道:“火符收起来!一会被发现了,我们一个都别想活!”


    被她呵斥的那位脸色惨白,却也依言将火折子收了起来。


    快要到山顶时,陆天荷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里吧何师姐,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拿不准谢灵飞会不会因为被他们打扰而发怒,决定力所能及地出声阻拦,一边祈祷这话不要被谢灵飞听见,一边道:“山顶……山顶上有不好的东西。”


    宗内生变,众人都是慌张的,这位何姓师姐也是如此。可一面对陆天荷,这份慌张就成了窝火,她铁青着脸道:“一座荒山上能有什么东西?我看你天天上下也没出什么事!再说了,停在路上,阿由身上的伤怎么处理?”


    “别吵了。”人群中有人不耐烦道,“山上有片空地,我看见了。把何由扶到那去不就行了么?”


    何师姐重重地剜了陆天荷一眼,领着一行人继续往山上走。他们越过山顶上那片奇怪的空地,打算把受伤的何由靠着树干放下,陆天荷尝试阻止,被一人狠狠推了一掌,跌坐在地,终于不出声了。


    他默默地爬起来,一个人绕到树后坐下,在心里祈祷谢灵飞不要发怒。


    谢灵飞没有发怒,他看得正起劲呢。山上一年如一日,一日如一年,无聊得要命。有人来给他解闷,还是这么一大群人,他求之不得——至于演的是什么样的戏、是不是要死人了,他都能看,不挑。


    那名叫何由的少年被扶着靠上树干,露出一颗血咕隆冬的头。


    他头部受了伤,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糊得满脸都是。这群人里显然没有一个会医术的,一块烂布条绕着他的脑袋包了几圈,就算止了血。


    何师姐在他面前蹲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瓶丹药给他喂了几颗,又心疼地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他脸上的血。


    谢灵飞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俩看,视线忽然被一处异常吸引了。


    何由被擦拭干净的皮肤上,似乎有一小块皮肤颜色不太对劲,黑黢黢的,又隐约有点发青。


    什么东西?胎记?中毒了?


    他正想凑近仔细看看,却不想树干忽然被拍了拍。


    一个不怕死的长脸少年站起来,手扶着树干走了两圈,奇怪道:“咱们后山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树了?俩人才能抱过来吧?神木山上真有神木啊?”


    陆天荷胆战心惊地看着,没敢出声。


    树枝在夜风中无声地抖了抖,谢灵飞的鬼脾气差点发作。这棵老树封了他太久,变得像是谢灵飞的身体一般——虽然有点迟钝,但到底是有感觉的。此时被人又摸又拍一通,诡异的感觉挥之不去,谢灵飞险些将他直接抽飞,余光瞥见陆天荷眼底的惊恐,怒火倏地一滞。


    片刻后,他再次佯装无事,趴下来继续看戏。


    山上风大,又只有谢灵飞这一棵老树,众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抱团取暖。除了个别脑袋缺根弦的,几乎没什么人讲话,沉默和惶恐的氛围弥漫在这一小片地方。


    很快,少女的小声抽泣打破了沉寂。


    “师父……师叔……我害怕……”


    何师姐原本在给弟弟擦脸,听见这声音,猛地将手里的帕子甩出去,怒道:“哭什么哭?今晚一过,明日敕灵台的人就来,到时候各回各家!”


    敕灵台是掌管戒律的中立机构,积威甚重,律令严苛,勉强将玄门这堆烂泥糊成一团。到了敕灵台要出动的地步,可见事态要比想象中的严重。


    陆天荷从树底下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


    他回宗以后都在柴房码柴,只听到前边一阵骇人的嘈杂声,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这群同门赶着从后门出来,带路上山。犹豫了一下,他鼓起勇气问道:“师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刚一问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果然,下一刻,何师姐就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不在宗门自然是好。月氏上门大开杀戒,师父师叔都被人杀到头上了,还有人在问为什么!”


    她脾气太躁,一路上将众人批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终于有人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得了吧,人家好歹带回来一兜子柴。你朝他撒火有什么用?不如省点力气,等会人追上山了,还能挑个好看点的死法。”


    这话说得有点在理,冲着谢灵飞又拍又摸的那名长脸少年接话道:“如今就是这个世道,有什么办法?邪魔外道也能自立一宗,家大势大,想杀谁杀谁。你看敕灵台管吗?那些个氏族管吗?没一个吱声的。”


    “今日运气不好轮到我们,来日指不定谁家遭殃呢。”


    谢灵飞听了一耳朵,啧啧称奇。


    死了十几年,世道竟然变成这样了?


    照这些小子所说,这个月氏可谓是杀人如麻、罪大恶极。他活着那会作风有点邪门,是以虽然不过是一介散修,也没少在敕灵台手中吃苦头。如今出了这样一个家族,敕灵台竟然不管?


    奇哉怪也。


    树下的争执还在继续。几人心里都憋着火,你来我往相互刺了几句,状若死尸的何由忽然坐起来,惊恐道:“来了……他们来了!”


    如同石头砸进湖面,众人瞬间乱作一团。谢灵飞将手搭在眉弓处远眺,什么也没看见。天边环旋着一片似有若无的铃音。


    听见这声音,树下的众人作鸟兽散,方才那个说要挑个好死法的动作更是迅捷无比,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何师姐的脸也白了白。她迅速扑到弟弟身边,可何由不知是流血太多失了力气,还是单纯被吓软了腿,任她怎么拽也拽不动。


    “何由!”她咬牙切齿道,“不想死就给我滚起来!”


    何由似乎极度畏惧铃声,身体猛地颤抖两下。他越过慌乱的人群,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爬到树后,一把抓住了刚跑出几步的陆天荷。


    他的力气诡异地大,铁钳一般钳住陆天荷的脚,这倒霉人一步没跑动,向前摔了个狗啃泥。


    “姐!姐!救命!!”


    “闭嘴!”何梦立刻扑上前去扶他,“能起来就赶紧走!”


    “救命!!姐!”


    何由仍然发疯似地喊。陆天荷摔得头晕眼花,也想跟着喊救命。不过他清楚不会有人来救他,因此顽强地爬起来,挣了挣,没挣动。回过头,何由抬起一张血咕隆冬的脸,两道平静到漠然的视线锁定了他。


    那双眼睛像是吸不进任何光的黑洞,脸部肌肉比宗内的掌戒长老还要僵硬。


    他一边维持着这样僵硬的神情,一边用惊恐至极的声音大声呼救,那诡异程度不亚于半夜醒来发现一只满嘴是血的纸人站在床边盯着你笑,陆天荷登时如同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什么杂念都给除干净了。


    他不迟钝,虽然没学过什么像样的术法,但好歹也是玄门中人,立刻反应过来何由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像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一样……


    以往这种只会出现在话本里的情节忽然在自己眼前发生,陆天荷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在“何由”拽住他的短短几息时间里,游使已经来了。


    比人更先来的是剑,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被隔空掷来,直取“何由”的要害。


    何师姐一股热血冲到头顶,千钧一发之间,她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举动——她松开扶着何由的手,用力扯住陆天荷的衣领,往弟弟身上一拽。


    她想拉陆天荷挡枪!


    但她的动作实在太慢了,刚把陆天荷拽动一点,那柄剑已经飞到她身后,穿胸而过。


    鲜血喷溅,何师姐睁大眼睛,踉跄几步,栽倒下去。而后剑诀被催动,长剑回到游使手中,那黑袍人终于显现踪影,带着急动的铃声,向树下急掠而来。


    “何由”侧过头,这血如同一场温热的小雨,溅了他满头满脸。他终于安静了,但表情仍然很平淡,面对即将袭来的危险毫无波动,似乎在玩一场并不怎么好玩的游戏。


    何师姐的做法似乎给了他一点启发,下一刻,他钳住陆天荷的脖子,将他提起来。


    陆天荷快被这一对不正常的姐弟吓死了,脸色惨白地挣动起来,可无论他怎么挣扎,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仍然稳稳当当,没有半分动摇。


    不至于让他窒息,却足够让他无法行动——“何由”在这种时候依旧很有闲心,抬起一双平静的眼睛盯着他看。


    死到临头,陆天荷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他察觉到“何由”的目光有些发虚,好像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背后的……那棵树?


    对了,树!


    他神情一喜,也顾不上谢灵飞事后会不会发火了,整个人缩成一团,豁出命地大喊道:“前辈救——”


    瞬间,“何由”的眼中爆发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光亮。


    陆天荷的声音淹没在一声巨大的铿鸣里。在他喊出声的瞬间,游使劈来的剑被几条似有若无的透明丝线架住。


    那丝线不过头发丝一般粗细,剑砍上去却好像砍到了玄铁上,令人牙酸的巨响过后后,不知道从伸出来一把扫帚似的树枝,狠狠一下,把游使抽得倒飞出去。


    陆天荷满心劫后余生的狂喜,忽然感觉到脖子上的力气一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抓着树干就开始死命往上爬。


    谢灵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边甩着抽游使抽痛了的手,一边在心里暗骂道:“臭小子!”


    陆天荷爬上树,后知后觉摸到自己胸口衣服上一片冰冷的血迹。


    他这才发现,不是“何由”主动松手,是他的手被硬生生绞断了!断口处的血溅了陆天荷一身,他越摸越觉得心惊肉跳:活人的血怎么会是冷的?除非何由已经死了!


    树下的“何由”捧着死白的断手,深深地往树上看了一眼。


    陆天荷觉得他可能不止想看这么一下,但游使只留给他一眼的时间。


    越来越多的影子向树下汇聚,方才环旋在天边的铃声愈发清晰了。谢灵飞与陆天荷坐在同一根树枝上,朝着山道望去。


    不知何时起,远方的天幕无声无息地暗下去一片。一泼枯涸死寂的黑色于夜幕之中缓缓游来,像是死气弥漫的鬼役,又如同夜中游弋的翳影。


    走得稍近些时,谢灵飞才发觉那不是什么鬼役,而是一队黑袍修士。这些人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个个通身漆黑,气质阴邪,远远一看,实在怵人。然而走动之间,又能瞥见几缕色泽纯粹的灵芒,源自衣袍上所系银铃,清辉浮动,洁净不似凡物。


    他们行走时没有声响,唯有铃舌晃荡,充作足音。而现在,那铃声急动,已经到了尖锐刺耳的地步。


    谢灵飞有些年没见过这样外型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了,只觉邪得发奇、摄人心魄,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陆天荷却被吓得脸色发白,死死抱着树干,瑟瑟发抖、不敢多看,生怕下一剑会敲到自己身上。


    谢灵飞喊他:“嗳。有那么吓人吗?你看你那个受伤的同门,人家就应对得很好啊。”


    当然吓人啊!这群人的凶名谁人不晓,他们是真的会杀人的!何师姐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剑穿心啊!


    但听到后半句话,陆天荷还是鼓起勇气朝树下看了一眼——“何由”断口狰狞的手腕藏在袖子里,没事人一样在游使密集的剑光中辗转腾挪。


    月氏的剑很快,利索、精确、追求效率。只要盯准了目标,便如同疯狗一样咬住不松口,同伴中招半点停顿也无,行事作风令人闻风丧胆。而“何由”姿态竟也游刃有余,样子与平日遭诸多耻笑的草包模样大相径庭。


    陆天荷看着看着,牙齿开始打颤。他感受到一股鬼上身般的阴森感,畏惧地说:“他……他不是何由。”


    “哦?”


    谢灵飞忽然把脸转向陆天荷,他也不看游使了,凑近这个缩得跟鹌鹑似的小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好玩的趣事。


    “他不是何由,又能是谁呢?”


    陆天荷应该庆幸自己看不见谢灵飞,因为现在这个货真价实的鬼和他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双眼圆睁,瞳孔深处藏着一点红光,模样比鬼还吓人。


    “我、我不知道。”陆天荷结结巴巴地说,“是鬼……肯定是鬼。或者、或者有人夺舍。我在话本里读到过,有一种鬼能悄无声息地在人的身体里自由来去……”


    “应该是尸体吧。”谢灵飞忽然纠正道,“‘能在人的尸体里自由来去’。”


    陆天荷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崩溃神情——每当他以为今晚的惊吓已经到了极限的时候,前方总有全新的惊吓在等着他。黑夜刚刚来临不久,却漫长到了有种无法度过的错觉。


    他抱着树干,牙齿咯咯作响,没一会开始呜呜地流泪。


    “阿娘,阿娘,对不起……我,我这辈子没办法出人头地了……”他吸了吸鼻子,“但我不后悔。待在那样的家里,我还不如自己出来打拼,好歹、好歹……”


    哭完亲娘,他又开始哭谢灵飞:“谢谢你,前辈,谢谢你。呜呜……你帮我砍了那么多柴,还愿意和我说话……”谢灵飞原本听得烦想让他闭嘴,话到嘴边又被哭回去了。


    他浑身刺挠地坐了一会,眼睛往下一瞥,发现“何由”躲过游使的攻击,找着机会,竟然拖着一只断手试图往树上爬。


    谢灵飞用树干使劲摇了摇陆天荷,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别哭了,他上来了!”


    陆天荷发出一声不可名状的尖叫,立刻就要继续往上爬。


    谢灵飞恨铁不成钢地说:“出息。你这样怎么出人头地?你把他踹下去,我给你传授我的毕生绝学!”


    陆天荷好似有点心动,但更让他“心动”的是正在爬树的何由。


    唯一一个变数被吓得一动不敢动,“何由”爬树的动作停下,从袖中抽出一柄成人手掌长短的玉尺,尺身纤细,刻满密集的符文,首尾做了些许古里古怪的镂空雕刻,远看像是什么花。


    这玉尺一看就不是凡品,即使尺寸袖珍到像是某种神器的翻版赝作,也不阻碍谢灵飞在看到它的一瞬,心里泛起巨大的危机感。


    “何由”的动作很快,从取出玉尺到催动只用了眨眼不到的时间。


    尺身的符文泛起微弱荧光,“何由”用完好的那只手将它举起,对准树冠内推算好的方向。他抬起一双瞳孔涣散的眼睛,手有点发抖,仿佛这具身体死去多时的心脏又开始重新跳动一般。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陆天荷不知是被谢灵飞口中要传授给他的绝世神功打动,还是被“这样不能出人头地”的言语激将,心一横,猛地探身一脚踹了下去——在他预想中“何由”应该已经爬到这个位置,却不想踹了个空,还因为用力过猛失去平衡掉下树,正正好扑在那柄玉尺上。


    一团颜色柔白的虚影从他身上抽离,融入玉尺之中。谢灵飞伸出去捞他的枝条甫一接触到他的身体,立刻顿住。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拽下树,谢灵飞眼前一黑,意识全无。


    …


    铃声,很轻的铃声。


    影子一般的游使在树下汇聚,铃舌摇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归于平寂。


    树下躺着两条人影,一个已经死去的何师姐,一个姑且活着的陆天荷。


    他们在原地呆立片刻,顶着一身鬼气森森的行头,面面相觑。


    “咋办,阿大?”一人在蒙脸的黑布后头说话,“又跑了。这都第几次了,咱要是这么回去,脑袋还能有吗?”


    “咋没有?”另一人瓮声瓮气地回他,“咱长得也一般,家主对咱的脑袋多半没兴趣。”


    “少耍贫嘴。”领头人冷冷道,“它窃走家主重要之物,不计代价也要把它抓回来!”


    “这我们都知道。不过阿大,它到底偷了咱们家主啥啊?”


    一个稳重的声音说:“那位公子留给家主的唯一一件遗物。”


    场面寂静一瞬。


    没有任何名字被提起,但在场众人立刻明白过来这件事的严重性,一阵寒意飘上心头。他们默契地不再交谈,准备收队离开,临走之前,最后一位出声的游使停下来,用剑拨了拨躺在不远处、昏迷不醒的陆天荷。


    他握剑的手很白,无限趋近于一种常年生活在暗不见光环境中的惨白。拨弄之间,腰上悬着的银铃象征性地摇了两下,给了点反应,但不多。


    “这个又是什么情况?”他问道。


    “附近游荡的生魂被吸进去了吧。”同伴回答道,“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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