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大师兄阴魂不散》 第1章 楔子 谢灵飞是个天龙人,标准意义上的。 作为一个天龙人,他前半辈子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潇洒无比—— 八岁拜入天照门,同年入道,十二岁结丹。 十五岁剑道大比一举夺魁,十六岁弃剑道入诡道,同年以一己之力平定万鬼之城,世人称颂,一呼百应,风头无两。 人生何等快意! 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闲散门派因出了这么个得意门徒,一跃而成天下大宗,隐隐有了一家独大的势头; 而谢灵飞前半辈子吃过为数不多的苦,大约都来自他那个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师兄。 两年之后,天翻地覆。 谢灵飞因修炼邪道走火入魔被逐出师门,这个刚冒尖没多久的“天下大宗”如同被断去一臂,不消几年,便倒塌在时间的滚滚洪流中,再无人问津了。 而天龙人谢灵飞的光辉人生半途夭折,就此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有传闻说,谢灵飞已经死了。 有传闻说,谢灵飞堕入魔道,每天一睁眼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更有甚者,说谢灵飞死是死了,却是枉死;心中怨气久久不散,已经化作厉鬼藏在活人之中,等到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势必要让那些戕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不论传闻怎么传,谢灵飞确实已经是死了,折于自身所猎鬼物之手,死无全尸。 同年,一座边陲小镇的荒山之上,悄无声息地长出一棵树。 据说此树垂垂老矣,要死不死; 据说此树噬人成性,血肉发红; 据说此树之上,出了个喜怒无常的老树精。 老树精不知年岁几何,成日在树上招花逗鸟,闲来无事,最爱作弄树下来砍柴的小孩儿。 “诶,继续呗。上次你给我读的天照山的话本,这次该读哪了?” 茫茫人海里,感恩遇见你(叼玫瑰 新文新篇章,评论区掉落红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说书小生 天色正好,谢灵飞躺在树上,惬意地将双手垫在脑后,嘴里哼着调子,等着自己的小乐子上山来给自己打发时间。 作为死后被封在树上十年有余的游魂,他俨然已经化作了老树精一样的存在。 不仅“本体”是整座山上最粗壮的,树冠更是遮天蔽日。有此树在山上横行霸道,周围的植株都叫苦不迭,自觉退让,埋进土里,给谢灵飞身边留出来相当大一片空地。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奇观—— 一片荒山,林木旺盛,唯独在头顶的位置秃了顶,只有一棵三人环抱的巨木独自生长。叶片生机勃勃,在夜中甚至能散发出些许荧光,奇也怪也。 不过就算是这样,荒山也依旧是荒山。无人问津、孤苦伶仃。 好在几年之前,山下来了个“名门正派”,在此扎根立业。顺着山北边一路下去,最气派的那几座建筑就是。托此“名门正派”的福,这片荒山也有了个仙名,称作“神木山”。 眼下,那高门之中正有一位名徒,背着与身形毫不相称的背篓,埋着头吭哧吭哧地往山顶上爬—— 正是他近两年找来的小乐子,陆天荷。 年约十六七岁,瘦得像根竹竿。长了一张可任人搓圆捏扁的好人脸孔,头发往脑后一捋,扎了个凌乱的马尾,几缕碎发落在额前。 穿着一身赭色的校服——要用谢灵飞的话来说,那就是丑。 实在是太丑了。 谁家正经门派用这种颜色做校服? 云白不好吗?玄青不好吗?再不济,墨黑色也是可以的嘛。 哪像这个颜色,死气沉沉、老气横秋。再加上是外门弟子,制式更是简陋。陆天荷虽然瘦,但个子还算高挑,这件衣服往身上一套,视觉上就成了个二二分的矮子,怎么看怎么丢面儿。 他暂时没了出声的兴趣,那边陆天荷却已经爬上山顶,将背篓放在树下,兴冲冲地拍了拍树干,叫道:“前辈!!” 谢灵飞没吱声,树枝却“哗”地抖了一下。 陆天荷立刻想起来这老树精不喜欢有人碰他,畏惧地收回手。不过他倒不是怕谢灵飞,单纯胆子小,很快这惧色转成一个没脾气的笑脸,他嘿嘿笑道:“前辈,你醒啦?” 谢灵飞哼了一声,在树枝上翻了个身。 枝叶之间分开一点缝隙,露出一双生得邪性、却极有神采的眼睛。只可惜,陆天荷看不见。 “我道是谁。大清早的,又上山练功来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有背着背篓上山练功的。陆天荷在同门之中地位不高,经常被打发来做这种没人愿意干的粗累活儿,三天两头上来一次,这才有了和谢灵飞混熟的契机。 此时被刺了一句,陆天荷脸色一僵,立刻在心里默念:老树精活久了嘴毒一点很正常。真的很正常! 而后腆着脸贴上去,讨好地拍了拍树干,暗示道:“前辈,我今天带了话本。” 树里头的家伙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谢灵飞故作矜持的声音从树上掉下来:“行吧。要是念得我高兴的话。” 这就是成交的意思了! 陆天荷欢天喜地地跳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随后被树枝提着领子拉开了。他也不介意,在树下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话本,封皮上写了五个大字:《天照山隐录》。 老树精前辈喜欢听话本,尤其喜欢听这本《天照山隐录》。 别的话本遇到不喜欢的情节,他会让自己直接跳过,唯独这一本,从开头到现在,一字不跳,听得津津有味。而只要他听得高兴了,当天的柴就不用愁了——神木山上有神木,只要这位前辈一声令下,山顶上哪棵树倒、倒成什么样、碎成多少块,那就是一眨眼睛的事情。 陆天荷喜滋滋地翻开话本,找到上次念到的地方。是天照门名徒越华流的个人章。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念道:“……却见这一日清晨,面对左右围堵的师兄师姐,越华流不再退忍了。他眼里闪过一丛炽光似的怒火,讥讽道:‘你们算什么东西’!四周众人无不惊愕,勃然色变……” 谢灵飞则挑了个周正舒坦的姿势,重新躺回树枝上,闭上眼睛。 陆天荷人不太着调,声音底色却是清澈柔和的,很适合慢下声来,轻轻地说什么话。 他在树下念话本,话本中的字便如同一颗又一颗珠玉,在谢灵飞心中圆润地滚了滚。 每滚一遭,那些藏在深处的回忆就要更清晰一些。谢灵飞闭着眼睛,似乎真看到师弟越华流对同门鼓起勇气、怒目而视的场景。他无意识地弯起唇角。 这话本上的故事大部分是真的,估计作者就是从前天照门的哪位同门。 他生前离开天照门还没多久,师门就垮了。原本门派的师弟妹们飘散四海,有的进了别的门派,有的成了散修,有的干脆回归尘世,各走各路,怕是后来也不太有见面的机会。 可他没想到,这群人里竟然出了这么一朵奇葩,出师以后,竟然去当了话本先生! 在世上待久了,回忆难免有模糊的时候。几十个名字在谢灵飞脑子里转了一圈,他也没琢磨出来写这话本的究竟是谁。 琢磨不出来就不想了。 陆天荷已经念到了越华流施展拳脚和同门们打成一片的场景,谢灵飞一边感叹越华流那厮居然还有这么勇武的时候,心里却隐约飘上来一点不详的预感。 “……师练没料到他还藏着这一招,被打退三步,立刻恼了。他捧着红肿的脸,大叫道:‘越华流,今日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我名字倒过来念!’越华流却丝毫不惧。他脚边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再起不能的人影,看起来竟有些威风凛凛。” “两人对峙之际,一道声音横插进来,颇有霜凝雪练之意:‘聚在这做什么?’众人具是一惊,如同老鼠见了猫,管不得身上疼不疼、面子掉不掉了,一窝蜂地爬起来,撒腿就跑。越华流站定不动,转头望去,一人立于阶上,神情冷刻,正是叙明……” “停停停!”谢灵飞打断他,“什么东西?跳过!” “噢……” 没有比陆天荷更听话的了,他翻到下一章,念道:“叙明台此人,天照门中无人……” “跳!” “……天将亮了,叙明……” 谢灵飞忍无可忍地坐起来:“怎么全是他?!” 陆天荷迷茫地抬起头:“越华流过后,就是他的章节啊……你很讨厌他吗?” 谢灵飞冷笑一声。 何止是讨厌。 天照门下拢共两脉,一脉在数位长老之下,囊括内外门弟子,人数甚众;一脉在门主栖松子之下,亲传弟子拢共两位,正是叙明台与谢灵飞。 按照常理来说,这对师兄弟入门时年纪相仿,又是同一辈中少有的天赋出挑,应当相亲相爱、形影不离才是。可这二人相看两相厌,已经成了所有天照门人的共识。 若非必要绝不出现在同一场合,饭不同吃,住不同院,奉命带领同门师弟下山历练,也要拆成两组。 毫不夸张地来说,天照门之所以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门派发展成声名尽显的天下大宗,全靠这俩骄子你争我抢、互相膈应。 今日你猎鬼有功,来日我一定要来个更大的把你比下去。此次你为诸门大比的魁首,下次我定要在百家名试中压你一头。越争越不服气,越不服气越争,一发不可收拾。 在谢灵飞眼里,师兄叙明台是个色厉内荏、虚有其表、靠着丹药堆起修为的伪君子; 在叙明台看来,谢灵飞则是一滩心术不正、扶不上墙、一只脚已经踩进邪魔外道的烂泥。 总之,横竖不对头。谢灵飞死了这么多年,乍一听到他的名字,心里仍然不是个滋味。 但俗话说得好,人死恩怨消。死都死了,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交集了,自己那么大反应干什么?放下才是真。 谢灵飞心平气和地躺回去,决定修正自我、回归本源,做一只宽厚待人的鬼。这次就不骂他了。 “有关他的地方通通跳过,接着念就行。” 树下传来哗啦啦的翻书声。过一会,陆天荷犹犹豫豫的声音飘上来:“……没了。” 谢灵飞:“怎么可能?”不应该还有一个人吗? 陆天荷把书摊给他看:“真没了。叙……那个人的故事就是最后一章。” 谢灵飞飞下去看了一眼,发现陆天荷确实没说谎,顿时愤怒了。霎时间,什么人死恩怨消、心平气和、宽厚待人仿佛都扔狗肚子里去了,谢灵飞脑海里只有两排大字: 一,这个写话本的混球只写叙明台,不写他。 二,叙明台居然才是压轴! 他确信自己的那部分一定是最有趣、最丰富、最吸人眼球的,担得起压轴的好位置。当年在师门,他难道不比叙明台那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受欢迎得多吗?!他半夜带着翻的墙头难道不刺激吗?从各家私库里抢来的宝贝不新奇不好玩吗?这到底是哪个混球写的? 他气得绕树飘了三圈,那边陆天荷捧着话本,也在暗暗发愁: 哎。如今这世道,天照门的话本可不好找啦。一个散了十几年的门派——十几年,足够好些个新门派冒尖拔出头了。 纵使曾经风光一时,在年岁面前,也只有被尘土掩埋的份。 谢灵飞仍不死心。 和叙明台较劲已经成了本能,谢灵飞甚至怀疑,他娘生他下来的时候在他背上刻了一行字:你必须在任何有叙明台存在的地方踩他一脚。当然也有可能是叙明台这个人本来就很让人讨厌。 他凑近陆天荷问道:“谢灵飞呢?” 陆天荷茫然道:“什么谢灵飞?” “就那个,比叙明台强,比叙明台俊,风流倜傥人见人爱的那个。也是天照门的。” 陆天荷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没想起来是谁。他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老树,在假意附和被拆穿和直言真相被暴打之间勇敢地选择了后者,磕磕巴巴道:“不……不知道。” 岂有此理! 谢灵飞脸色很阴地坐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他才很是勉强地道:“算了。” 事已至此,他也没了听话本的心情,随便朝着一个方向伸出手。 他栖身的老树叶片散发出微微的荧光——也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栖身的这个老树真能算得上半个神木。谢灵飞待在它身上的时候,能操控枝叶树干,还能勉强用一下自己生前修过的绝学。虽然威力已经削弱得没眼看,砍棵树劈个柴还是没问题的。 数条透明的丝线从谢灵飞舒展的指尖、手腕的脉络中延展出来,切菜似的把一棵树砍成了碎块。再一勾,卷着木柴丢到树下,横七竖八地堆成了一座山。 “去。捡完下山。” “好……啊?”陆天荷像是有些猝不及防,“这么快?” 以往被师兄师姐们打发来上山砍柴,他都要在山上陪谢灵飞消磨一整天时间,直到天黑才下山回去。一般回去以后也快到宵禁的时间了,不会再被塞额外的杂活儿。 可现在才下午…… 但他又不敢不听谢灵飞的话,苦着脸磨磨蹭蹭地拉过背篓,往里面装柴。 谢灵飞翘着腿,随意地晃了晃。他低头看了一眼陆天荷的神色,面上浮现一个诡秘的笑。 “陆天荷。” “什么?”陆天荷茫然地抬起头。 “认识也算久了,给你点好前辈的忠告。”谢灵飞说,“如果有人欺负你,就要让他付出代价。给你难堪就想办法整他,恨他就想办法去取他的命。死咬着他,就算牙齿崩掉也绝不要松口,咬得他血肉淋漓、哭爹喊娘,这样,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陆天荷低头捡柴,蔫头巴脑地说:“我这样的,怕是还没咬到人,就被一脚踢倒了。” “出息!” 谢灵飞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人。 那小子不情不愿地背着背篓下山,身影化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太阳正滑向西山,一天差不多就这么消磨过去了。谢灵飞坐在树上发呆,正觉得耳根子太清净,就听见不远处一阵杂乱的喧哗声。 他定睛一看,刚下山不久的陆天荷竟然又回来了。 还是被一群人赶着回来的! 观前提示:此文主角道德若隐若现。俩人都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说书小生 第3章 换魂 一行人形容狼狈,一个挤一个挨成一团,惊慌失措地往山上跑。 为首的陆天荷后头跟着一位年长些的少女,队伍中间两人架着个生死不明的少年,似乎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惹得她频频回望,眉间满是焦急之色。 “快些,再快些!照你们这么慢腾腾地下去,阿由身上的血都要流光了!”她出声催促,语气很不客气。 扛着人的那两位显然窝火极了,然而碍于她平日里的威势,只能忍气吞声地低下头,默默加快了脚步。少女脸色这才好转一些,余光瞥见一点火光,立刻斥道:“火符收起来!一会被发现了,我们一个都别想活!” 被她呵斥的那位脸色惨白,却也依言将火折子收了起来。 快要到山顶时,陆天荷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里吧何师姐,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拿不准谢灵飞会不会因为被他们打扰而发怒,决定力所能及地出声阻拦,一边祈祷这话不要被谢灵飞听见,一边道:“山顶……山顶上有不好的东西。” 宗内生变,众人都是慌张的,这位何姓师姐也是如此。可一面对陆天荷,这份慌张就成了窝火,她铁青着脸道:“一座荒山上能有什么东西?我看你天天上下也没出什么事!再说了,停在路上,阿由身上的伤怎么处理?” “别吵了。”人群中有人不耐烦道,“山上有片空地,我看见了。把何由扶到那去不就行了么?” 何师姐重重地剜了陆天荷一眼,领着一行人继续往山上走。他们越过山顶上那片奇怪的空地,打算把受伤的何由靠着树干放下,陆天荷尝试阻止,被一人狠狠推了一掌,跌坐在地,终于不出声了。 他默默地爬起来,一个人绕到树后坐下,在心里祈祷谢灵飞不要发怒。 谢灵飞没有发怒,他看得正起劲呢。山上一年如一日,一日如一年,无聊得要命。有人来给他解闷,还是这么一大群人,他求之不得——至于演的是什么样的戏、是不是要死人了,他都能看,不挑。 那名叫何由的少年被扶着靠上树干,露出一颗血咕隆冬的头。 他头部受了伤,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糊得满脸都是。这群人里显然没有一个会医术的,一块烂布条绕着他的脑袋包了几圈,就算止了血。 何师姐在他面前蹲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瓶丹药给他喂了几颗,又心疼地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他脸上的血。 谢灵飞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俩看,视线忽然被一处异常吸引了。 何由被擦拭干净的皮肤上,似乎有一小块皮肤颜色不太对劲,黑黢黢的,又隐约有点发青。 什么东西?胎记?中毒了? 他正想凑近仔细看看,却不想树干忽然被拍了拍。 一个不怕死的长脸少年站起来,手扶着树干走了两圈,奇怪道:“咱们后山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树了?俩人才能抱过来吧?神木山上真有神木啊?” 陆天荷胆战心惊地看着,没敢出声。 树枝在夜风中无声地抖了抖,谢灵飞的鬼脾气差点发作。这棵老树封了他太久,变得像是谢灵飞的身体一般——虽然有点迟钝,但到底是有感觉的。此时被人又摸又拍一通,诡异的感觉挥之不去,谢灵飞险些将他直接抽飞,余光瞥见陆天荷眼底的惊恐,怒火倏地一滞。 片刻后,他再次佯装无事,趴下来继续看戏。 山上风大,又只有谢灵飞这一棵老树,众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抱团取暖。除了个别脑袋缺根弦的,几乎没什么人讲话,沉默和惶恐的氛围弥漫在这一小片地方。 很快,少女的小声抽泣打破了沉寂。 “师父……师叔……我害怕……” 何师姐原本在给弟弟擦脸,听见这声音,猛地将手里的帕子甩出去,怒道:“哭什么哭?今晚一过,明日敕灵台的人就来,到时候各回各家!” 敕灵台是掌管戒律的中立机构,积威甚重,律令严苛,勉强将玄门这堆烂泥糊成一团。到了敕灵台要出动的地步,可见事态要比想象中的严重。 陆天荷从树底下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 他回宗以后都在柴房码柴,只听到前边一阵骇人的嘈杂声,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这群同门赶着从后门出来,带路上山。犹豫了一下,他鼓起勇气问道:“师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刚一问出口,他就有些后悔。果然,下一刻,何师姐就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不在宗门自然是好。月氏上门大开杀戒,师父师叔都被人杀到头上了,还有人在问为什么!” 她脾气太躁,一路上将众人批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终于有人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得了吧,人家好歹带回来一兜子柴。你朝他撒火有什么用?不如省点力气,等会人追上山了,还能挑个好看点的死法。” 这话说得有点在理,冲着谢灵飞又拍又摸的那名长脸少年接话道:“如今就是这个世道,有什么办法?邪魔外道也能自立一宗,家大势大,想杀谁杀谁。你看敕灵台管吗?那些个氏族管吗?没一个吱声的。” “今日运气不好轮到我们,来日指不定谁家遭殃呢。” 谢灵飞听了一耳朵,啧啧称奇。 死了十几年,世道竟然变成这样了? 照这些小子所说,这个月氏可谓是杀人如麻、罪大恶极。他活着那会作风有点邪门,是以虽然不过是一介散修,也没少在敕灵台手中吃苦头。如今出了这样一个家族,敕灵台竟然不管? 奇哉怪也。 树下的争执还在继续。几人心里都憋着火,你来我往相互刺了几句,状若死尸的何由忽然坐起来,惊恐道:“来了……他们来了!” 如同石头砸进湖面,众人瞬间乱作一团。谢灵飞将手搭在眉弓处远眺,什么也没看见。天边环旋着一片似有若无的铃音。 听见这声音,树下的众人作鸟兽散,方才那个说要挑个好死法的动作更是迅捷无比,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何师姐的脸也白了白。她迅速扑到弟弟身边,可何由不知是流血太多失了力气,还是单纯被吓软了腿,任她怎么拽也拽不动。 “何由!”她咬牙切齿道,“不想死就给我滚起来!” 何由似乎极度畏惧铃声,身体猛地颤抖两下。他越过慌乱的人群,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爬到树后,一把抓住了刚跑出几步的陆天荷。 他的力气诡异地大,铁钳一般钳住陆天荷的脚,这倒霉人一步没跑动,向前摔了个狗啃泥。 “姐!姐!救命!!” “闭嘴!”何梦立刻扑上前去扶他,“能起来就赶紧走!” “救命!!姐!” 何由仍然发疯似地喊。陆天荷摔得头晕眼花,也想跟着喊救命。不过他清楚不会有人来救他,因此顽强地爬起来,挣了挣,没挣动。回过头,何由抬起一张血咕隆冬的脸,两道平静到漠然的视线锁定了他。 那双眼睛像是吸不进任何光的黑洞,脸部肌肉比宗内的掌戒长老还要僵硬。 他一边维持着这样僵硬的神情,一边用惊恐至极的声音大声呼救,那诡异程度不亚于半夜醒来发现一只满嘴是血的纸人站在床边盯着你笑,陆天荷登时如同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什么杂念都给除干净了。 他不迟钝,虽然没学过什么像样的术法,但好歹也是玄门中人,立刻反应过来何由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像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一样…… 以往这种只会出现在话本里的情节忽然在自己眼前发生,陆天荷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在“何由”拽住他的短短几息时间里,游使已经来了。 比人更先来的是剑,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被隔空掷来,直取“何由”的要害。 何师姐一股热血冲到头顶,千钧一发之间,她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举动——她松开扶着何由的手,用力扯住陆天荷的衣领,往弟弟身上一拽。 她想拉陆天荷挡枪! 但她的动作实在太慢了,刚把陆天荷拽动一点,那柄剑已经飞到她身后,穿胸而过。 鲜血喷溅,何师姐睁大眼睛,踉跄几步,栽倒下去。而后剑诀被催动,长剑回到游使手中,那黑袍人终于显现踪影,带着急动的铃声,向树下急掠而来。 “何由”侧过头,这血如同一场温热的小雨,溅了他满头满脸。他终于安静了,但表情仍然很平淡,面对即将袭来的危险毫无波动,似乎在玩一场并不怎么好玩的游戏。 何师姐的做法似乎给了他一点启发,下一刻,他钳住陆天荷的脖子,将他提起来。 陆天荷快被这一对不正常的姐弟吓死了,脸色惨白地挣动起来,可无论他怎么挣扎,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仍然稳稳当当,没有半分动摇。 不至于让他窒息,却足够让他无法行动——“何由”在这种时候依旧很有闲心,抬起一双平静的眼睛盯着他看。 死到临头,陆天荷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他察觉到“何由”的目光有些发虚,好像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背后的……那棵树? 对了,树! 他神情一喜,也顾不上谢灵飞事后会不会发火了,整个人缩成一团,豁出命地大喊道:“前辈救——” 瞬间,“何由”的眼中爆发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光亮。 陆天荷的声音淹没在一声巨大的铿鸣里。在他喊出声的瞬间,游使劈来的剑被几条似有若无的透明丝线架住。 那丝线不过头发丝一般粗细,剑砍上去却好像砍到了玄铁上,令人牙酸的巨响过后后,不知道从伸出来一把扫帚似的树枝,狠狠一下,把游使抽得倒飞出去。 陆天荷满心劫后余生的狂喜,忽然感觉到脖子上的力气一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抓着树干就开始死命往上爬。 谢灵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边甩着抽游使抽痛了的手,一边在心里暗骂道:“臭小子!” 陆天荷爬上树,后知后觉摸到自己胸口衣服上一片冰冷的血迹。 他这才发现,不是“何由”主动松手,是他的手被硬生生绞断了!断口处的血溅了陆天荷一身,他越摸越觉得心惊肉跳:活人的血怎么会是冷的?除非何由已经死了! 树下的“何由”捧着死白的断手,深深地往树上看了一眼。 陆天荷觉得他可能不止想看这么一下,但游使只留给他一眼的时间。 越来越多的影子向树下汇聚,方才环旋在天边的铃声愈发清晰了。谢灵飞与陆天荷坐在同一根树枝上,朝着山道望去。 不知何时起,远方的天幕无声无息地暗下去一片。一泼枯涸死寂的黑色于夜幕之中缓缓游来,像是死气弥漫的鬼役,又如同夜中游弋的翳影。 走得稍近些时,谢灵飞才发觉那不是什么鬼役,而是一队黑袍修士。这些人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个个通身漆黑,气质阴邪,远远一看,实在怵人。然而走动之间,又能瞥见几缕色泽纯粹的灵芒,源自衣袍上所系银铃,清辉浮动,洁净不似凡物。 他们行走时没有声响,唯有铃舌晃荡,充作足音。而现在,那铃声急动,已经到了尖锐刺耳的地步。 谢灵飞有些年没见过这样外型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了,只觉邪得发奇、摄人心魄,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陆天荷却被吓得脸色发白,死死抱着树干,瑟瑟发抖、不敢多看,生怕下一剑会敲到自己身上。 谢灵飞喊他:“嗳。有那么吓人吗?你看你那个受伤的同门,人家就应对得很好啊。” 当然吓人啊!这群人的凶名谁人不晓,他们是真的会杀人的!何师姐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剑穿心啊! 但听到后半句话,陆天荷还是鼓起勇气朝树下看了一眼——“何由”断口狰狞的手腕藏在袖子里,没事人一样在游使密集的剑光中辗转腾挪。 月氏的剑很快,利索、精确、追求效率。只要盯准了目标,便如同疯狗一样咬住不松口,同伴中招半点停顿也无,行事作风令人闻风丧胆。而“何由”姿态竟也游刃有余,样子与平日遭诸多耻笑的草包模样大相径庭。 陆天荷看着看着,牙齿开始打颤。他感受到一股鬼上身般的阴森感,畏惧地说:“他……他不是何由。” “哦?” 谢灵飞忽然把脸转向陆天荷,他也不看游使了,凑近这个缩得跟鹌鹑似的小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好玩的趣事。 “他不是何由,又能是谁呢?” 陆天荷应该庆幸自己看不见谢灵飞,因为现在这个货真价实的鬼和他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双眼圆睁,瞳孔深处藏着一点红光,模样比鬼还吓人。 “我、我不知道。”陆天荷结结巴巴地说,“是鬼……肯定是鬼。或者、或者有人夺舍。我在话本里读到过,有一种鬼能悄无声息地在人的身体里自由来去……” “应该是尸体吧。”谢灵飞忽然纠正道,“‘能在人的尸体里自由来去’。” 陆天荷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崩溃神情——每当他以为今晚的惊吓已经到了极限的时候,前方总有全新的惊吓在等着他。黑夜刚刚来临不久,却漫长到了有种无法度过的错觉。 他抱着树干,牙齿咯咯作响,没一会开始呜呜地流泪。 “阿娘,阿娘,对不起……我,我这辈子没办法出人头地了……”他吸了吸鼻子,“但我不后悔。待在那样的家里,我还不如自己出来打拼,好歹、好歹……” 哭完亲娘,他又开始哭谢灵飞:“谢谢你,前辈,谢谢你。呜呜……你帮我砍了那么多柴,还愿意和我说话……”谢灵飞原本听得烦想让他闭嘴,话到嘴边又被哭回去了。 他浑身刺挠地坐了一会,眼睛往下一瞥,发现“何由”躲过游使的攻击,找着机会,竟然拖着一只断手试图往树上爬。 谢灵飞用树干使劲摇了摇陆天荷,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别哭了,他上来了!” 陆天荷发出一声不可名状的尖叫,立刻就要继续往上爬。 谢灵飞恨铁不成钢地说:“出息。你这样怎么出人头地?你把他踹下去,我给你传授我的毕生绝学!” 陆天荷好似有点心动,但更让他“心动”的是正在爬树的何由。 唯一一个变数被吓得一动不敢动,“何由”爬树的动作停下,从袖中抽出一柄成人手掌长短的玉尺,尺身纤细,刻满密集的符文,首尾做了些许古里古怪的镂空雕刻,远看像是什么花。 这玉尺一看就不是凡品,即使尺寸袖珍到像是某种神器的翻版赝作,也不阻碍谢灵飞在看到它的一瞬,心里泛起巨大的危机感。 “何由”的动作很快,从取出玉尺到催动只用了眨眼不到的时间。 尺身的符文泛起微弱荧光,“何由”用完好的那只手将它举起,对准树冠内推算好的方向。他抬起一双瞳孔涣散的眼睛,手有点发抖,仿佛这具身体死去多时的心脏又开始重新跳动一般。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陆天荷不知是被谢灵飞口中要传授给他的绝世神功打动,还是被“这样不能出人头地”的言语激将,心一横,猛地探身一脚踹了下去——在他预想中“何由”应该已经爬到这个位置,却不想踹了个空,还因为用力过猛失去平衡掉下树,正正好扑在那柄玉尺上。 一团颜色柔白的虚影从他身上抽离,融入玉尺之中。谢灵飞伸出去捞他的枝条甫一接触到他的身体,立刻顿住。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拽下树,谢灵飞眼前一黑,意识全无。 … 铃声,很轻的铃声。 影子一般的游使在树下汇聚,铃舌摇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归于平寂。 树下躺着两条人影,一个已经死去的何师姐,一个姑且活着的陆天荷。 他们在原地呆立片刻,顶着一身鬼气森森的行头,面面相觑。 “咋办,阿大?”一人在蒙脸的黑布后头说话,“又跑了。这都第几次了,咱要是这么回去,脑袋还能有吗?” “咋没有?”另一人瓮声瓮气地回他,“咱长得也一般,家主对咱的脑袋多半没兴趣。” “少耍贫嘴。”领头人冷冷道,“它窃走家主重要之物,不计代价也要把它抓回来!” “这我们都知道。不过阿大,它到底偷了咱们家主啥啊?” 一个稳重的声音说:“那位公子留给家主的唯一一件遗物。” 场面寂静一瞬。 没有任何名字被提起,但在场众人立刻明白过来这件事的严重性,一阵寒意飘上心头。他们默契地不再交谈,准备收队离开,临走之前,最后一位出声的游使停下来,用剑拨了拨躺在不远处、昏迷不醒的陆天荷。 他握剑的手很白,无限趋近于一种常年生活在暗不见光环境中的惨白。拨弄之间,腰上悬着的银铃象征性地摇了两下,给了点反应,但不多。 “这个又是什么情况?”他问道。 “附近游荡的生魂被吸进去了吧。”同伴回答道,“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走吧。” 第4章 三窍 意识回笼,谢灵飞慢悠悠地睁开眼。 天已经亮了,白昼柔和的光线绕着眼皮打转,他皱了皱眉头,在迷蒙的视野里找到一片苍翠的绿意。不多时,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入目是一颗巨木,树冠遮天蔽日,乍一看有点眼熟。谢灵飞脑袋一片空白,呆呆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忽然想起来:这不自己呆了十几年那树呢吗?! 在树上的时候还不觉得,躺在地上看竟然如此身姿伟岸……不对。 躺……躺?? 这个字一浮现在脑海,身体的感知力迅速回笼。谢灵飞意识到自己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陌生的触感让他登时一个激灵,翻坐起来。 他把自己从头到脚摸了个遍,又举起手看了看——一双并不太宽大的手,因为常做粗活,掌根上磨出来不少茧子。 勾了勾食指,食指动了。弯了弯无名指,无名指听话地蜷成一团。听话得好像真是他的手一样……才怪! 是他的手吗?让动就动啊? 手的背景是一片赭红色的衣摆,谢灵飞把它提起来看了又看,终于认命,一脸要死要活的表情重新躺了回去,双眼直直瞪着万里无云的澄澈天空。 大意了。被阴了。这就是看戏的代价吗?! 他深吸一口气,翻了个身。 然后又翻了一下。一边像咸鱼打滚一样翻来翻去,一边在脑袋里梳理事件经过。 从那群小崽上山到陆天荷爬树,脑子里想着,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陆天荷的魂儿被那枚玉尺抽走了。人的躯体和魂魄不能分离太久,否则人成死尸,魂成死魂……” “这具身体求生意志非常强烈,直接突破封印把我吸进身体里。陆天荷的魂魄现在不知所踪,躯壳暂时还没有排斥我的现象……” 在草地里滚了好几圈以后,他终于战胜了刚刚进入陌生身体那种无限近似于裸奔的羞耻与不适感,顽强地站了起来。 草草环视周围一圈后,谢灵飞找到树下何由孤零零的一只断手、还有何师姐的尸体。 手对他没用,他蹲在尸体旁边,伸出右手,准备催动一下他的“独门绝学”。 在谢灵飞还活着的时候,体内种有一种需要用血肉喂养的天丝。 这丝线够邪,为了避免走火入魔、造成某些他不愿看见的意外,他使了个更邪的法子,将天丝融入魂魄之中,以自身魂火镇压、驱策,便要安全不少。 毕竟师父曾经说过,如果将人的魂魄比作火,那他的魂魄一定是世间最亮、最炽烈的那一团。 风吹不熄,火浇不灭。或许,这也是他被锁在树上十余年还没有消散的原因。 而此时,这绝学恰有些应景的妙用——将天丝探入死尸头颅之内,能得到一些有关死者生前的线索。 或许只是只言片语,或许只是零星画面。虽然不多,但运气好的时候,能获得正常手段查不出来的宝贵线索。 谢灵飞将手悬在何师姐头顶三寸之处,透明的丝线从指尖蔓延。 天丝如蛇一般钻入她体内,谢灵飞闭上眼,眼前闪过些许片段,根据回忆一点点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这名叫做何由的少年,早在被人架上山之前就死了。但有一种东西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悄悄藏在了他的尸体之中,寻机取走了陆天荷的魂魄,间接导致他被牵连,被迫“还阳”。 而好巧不巧的是,对于藏在何由身体里的东西,谢灵飞非常熟悉。 不仅光辉人生的后半辈子都在和这东西斗智斗勇,死时也带了一只格外厉害的同归于尽。如果再给谢灵飞一次机会,他断言自己绝对能做得更好——但生死有命,死了就是死了,诸多遗憾都按下不表。 藏在何由身体里的,是一种能在死人体内自由来去的恶鬼,名为“三窍”。戕害活人、杀生成性,但数量稀少,行动隐秘,鲜为人知。 在化为三窍之前,它们都是怨气横生、执念深重的游魂。 要么生前受尽苦痛折磨,要么枉死冤死,要么在人世尚有执念未了,如此种种,都能总结为四个字:不甘身死。 因为不甘心死,便去抢占无主的躯壳。尝到了再世为“人”的甜头后,更不再满足于现状。 有的要去抓生前不曾抓到的名利,有的要去杀生前未能杀之人,了生前未了之愿。但更多三窍杀人,只是为了一具新鲜的身体。 尸体是会腐烂的,一具烂得流脓流水的身体和完好的新鲜身体,哪个更好不言而喻。抢来一具新鲜的,仔细保养,一旦身体开始腐烂,便去杀新的生人,取而代之。 何由身体里藏着的,正是这样一只三窍鬼。只怕那只三窍早已盯上陆天荷的身体,却不想半路杀出自己这个意外,抢夺身体不成,又有追兵在后,只好弃了身体逃命。 但谢灵飞细细思索一番,发现其中还有不少疑点。最关键的一点就是—— 那柄能抽魂的邪门玉尺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灵飞思来想去也没从印象里找到与之相符的物件,多半是近两年冒出来的新法器,或者埋在地下几百年刚被刨出来的遗珠。 他把树枝丢开,双手搓了搓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重返人世,谢灵飞却没觉得有多高兴。 因为夺舍是要遭天谴的啊!! 这是自古至今流传甚广的一句话。具体是不是真的会遭天谴尚待考究,谢灵飞现在纯粹是为数不多的良心在作祟。他生前作恶不少,但唯有“征用”别人身体这种事,他是万万不会、也不愿做的。 总之,先想办法把陆天荷的小命找回来吧。 玉尺虽然被带走,但魂魄也不是什么想取就取、想丢就能丢的东西,陆天荷的魂魄一定还附在那枚玉尺上。若能尽快把玉尺找回来,一切就能回归正常。 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找到何由的尸体。不过那三窍具体会跑到哪,他还完全没有头绪就是了。 谢灵飞很少为什么事情发愁,多想不如多做,这便打算下山碰碰运气。 走出几步,又停了停。他折返回来,脱下赭红色的外袍盖在何师姐身上,这才真的离开了。 昨天逃走那群小子此时应该已经下山了,天色大亮,下山的路正是好走的时候。陆天荷的这具身体虽然灵力低微,但好在体质颇佳,不一会就溜达下了山,推开了此不知名小宗的后门。 刚迈进去一只脚,他的眉毛就挑起来了。 空气中漂浮着很淡的血腥味。如果只是死个把人,是不会有这种味道的。看来昨天那些小子说得没错,宗内的确生了大变故,一大波游使忽然闯进来杀了不少人。 但他们杀的真的是“人”吗?又或者,那些人真的死于游使之手吗? 事不宜迟,谢灵飞开始搜索宗内,他要找停尸的地方。 此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景色算是雅致,然而富丽的地方朱墙黛瓦,穷酸的地方破门烂户,对比不可谓不明显。变故发生以后,弟子连夜逃走各回各家,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倒方便了谢灵飞这个外人晃悠。 然而,绕了一圈,一无所获。 偌大一个宗派,台阶上的血迹都还没洗清,尸体却不翼而飞。他有点纳闷:难不成他不止睡了一夜? 这念头一出,立刻被否定了。何由那断手的血都还没流干,他顶多只睡了几个时辰。莫非是那些游使带走了?可他们要尸体有什么用? 昨夜这拨人来势汹汹,谢灵飞却没能看到最后,此时也没有贸然给他们下定论。 无论如何,没了就是没了。运气实在不好,满怀期待地下来,碰上的竟然是个空城! 他边走边沉思,回过神来的时候站在一个破落小院之外。 一路走来,这宗内破烂地方不少,可这地方竟比之前还要寒酸几分。他一向对“某某之最”十分推崇,此时肃然起敬,抬脚走了进去。 推开摇摇欲坠的门,谢灵飞发现里面是一间柴房。 虽是一间,也可看做两室。柴堆后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隔出一个隐蔽些的空间,谢灵飞绕过去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张床。这里有很重的生活痕迹,几套常服平平整整地叠在床头,住在这里的人还颇有闲情逸致,给自己做了个书架。 谢灵飞走过去,从书架上头抽出几本,一看封皮,脸立刻黑了。 这几个都是陆天荷给自己念过的话本。这小子居然住在柴房! 他怒气冲冲地把话本塞回去,心想:等把陆天荷找回来,他第一件事绝对是狠狠踢他屁股,让他出去另谋生路! 外门弟子连拜师礼都没行过,压根不算入门。他昨天在树上看了好一阵,那些个内门弟子一遇险只管各自奔逃,连灵力都凝不出半点,活脱脱一群只学了点符箓之术的江湖郎中,可见宗内平日教习如同玩笑。谢灵飞所在的天照门起初也只是一个小门派,可与此地相比,已算是十分正经。 再者,陆天荷的灵力就算低微,那也是货真价实有的。况且这“低微”也是相较于谢灵飞从前的身体而言。他的资质在同龄人中虽不能称上乘,好歹能待在中游。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 他摇了摇头,余光瞥见胸口一片诡异的暗红,立刻想起了一件头等重要的大事——他转身走回去,换了一套干净的常服。 屋内没有铜镜,他无从得知这身体脸上是不是也有血,迈出院子,从侧边的水缸里头舀了一木瓢水,对着照了照。 水光晃荡,水面照出一个头发蓬乱、双目明亮的少年。 谢灵飞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照过镜子了,乍一看见这能被照出来的肉身,条件反射地偏了偏头,瞅瞅左脸、又瞅瞅右脸,伸手将蓬乱的头发捋好,眼见水中的少年变得清爽起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飞一般的欢喜,还有些许隐秘的兴奋。 他不自觉勾起嘴角,这个喜不自禁的笑刚刚露出一半,就立刻僵在了脸上。 而后,谢灵飞提起手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这个巴掌又脆又响,顿时让他清醒了不少。谢灵飞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脸颊,暗暗骂自己一句:高兴个什么劲,再好也不是你的。等把陆天荷找回来,乖乖把身体还回去,知道吗? 自问自答结束,谢灵飞起身,迅速将方才的事抛到脑后。宗内查不出什么线索,那么只好换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