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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孔雀扇(7)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今日是苏语卿入学首日,卢娘子早前特意嘱咐要她回府一同用膳。她让知冬先将书册送回住处,自带着知春往东照院去了。


    甫至院门,青杏已殷勤打起厅门的遮帘,嗓音清亮:“三娘可算回来了!”


    抬眼望去,厅里红桃正吩咐侍女布菜。最令人心头发烫的,是卢娘子素日里恬淡的眉目间,也分明漾开一抹欣悦之色,倒像是她入学读书,是件天大的喜事。


    这般情状,竟让苏语卿生出几分错觉,仿佛自己还是蹒跚学步的稚童,只需向前挪得半步,便能换来满堂的鼓励与欣悦目光。


    可她明明早已在弱肉强食的世道中学会如何生存,更习惯了藏身于无人注目的角落。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像春水般漫过心防,让她既无措又不禁心生贪恋。


    用膳时,卢娘子温声问询:“今日初入书院,可还习惯?可有遇到投缘的同窗?”


    韩论非那句试探的发问、唐元珍带着哭腔的拥抱、裴温始终含笑的眉眼……今日经历的这些零碎拂过心头,最后化作唇边一抹真切的笑意。


    “书院甚好。”她抬眸时,眼底像盛满了细碎的星辰,“女儿很是喜欢。”


    夜幕初垂,孔雀扇一事掀起的余波,仍在几户相关人家中荡漾开来。


    唐家娘子本已训诫过唐元珍几句,可见女儿伤痕累累的模样,终究心软,红着眼眶亲自为她延医敷药、细心照料。谁知唐元珍受不住这般温情,竟将实情和盘托出。顷刻间,唐家长房灯火通明,唐父怒执长鞭,追着她足足责打了半个时辰。


    裴十一道出的真相传入母亲耳中,国公夫人当即命车回转,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尚在府中的裴仆射。裴十一虽带着伤被接回府中,斥责之声却一夜未绝。


    相较之下,冯十娘的处境最为艰难。


    其父冯罹行事向来刚愎,听闻女儿竟在书院惹出这等祸事,当即命她跪于院中思过,三日之内只许饮水,不得进食。


    冯六娘趁着夜色提食盒去探时,却见她早已起身,独自坐在石阶上,背倚廊柱,不知正想些什么。


    六娘对此并不意外——十娘自幼便不是肯乖乖听话的性子,怎会老老实实长跪不起。


    今夜月明如昼,将庭院照得一片清辉。冯十娘只消瞥见那抹裙影,便知是谁来了。她认得六娘身上这条宝花罗裙——去年此时,窦家侯夫人携厚礼登门,除这匹流光溢彩的花罗外,更有数束金银丝线与拇指大的南珠。


    待侯夫人离去,母亲当即将所有赠礼悉数给了六娘,未给她留下分毫。同是冯家女儿,母亲竟偏袒至此。


    十娘的目光自六娘匀停的身形缓缓上移,掠过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丰纤合度的胸襟,最终落向那张堪与明月争辉的面容。


    她眼底掠过一丝不甘与妒意,复又想起今日正是因六娘之举,自己才被逐出书院。这口恶气实在难以下咽,不由凝成一道怨恨的目光,直直刺向对方。


    冯六娘素来清高寡言,对十娘所为更是不屑多论。她将食盒往地上一搁,便转身离去。


    “冯蔷,站住!”冯十娘倏然起身,“今日在书院,你为何当众将罪责尽数推于我身?还杜撰什么裴冯私怨——岂不可笑!”


    “这一切,莫非不是你怂恿裴十一所为?”冯六娘缓缓回身。她素日醉心琴艺,虽不谙朝堂之事,然白日裴温所言字字在理,即便回府细思,亦觉无可指摘。


    “冯露白,若我不曾出面周旋,又无魏家女郎作证,书院诸位夫子或许当真奈何不了你。然则九殿下呢?他只需入宫请一位经验老道的阿媪为裴十一验伤,便可立证清白。届时父亲该如何在御前自处?太子属臣之女陷害皇子——这般罪名,冯家如何担待?一把出自中宫的孔雀扇掀起如此风波,外人将作何想?尚在阵前征战的晋王,听闻此事又当如何?”


    冯六娘望着眼前犹不知错的阿妹,胸中郁气翻涌:“若非顾及太子与窦家情面,兼之裴十一亦有错处,裴家怎会是眼下这副息事宁人的姿态?此地乃是西京,非你素日恣意的晋州。裴十一更非任你拿捏的小门小户之女——她父亲官居要职,更是圣人的至交好友!”


    冯十娘闻言却扬起下颌,眼底尽是不驯:“阿姊何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太子乃一国储君,岂是晋王那等武夫所能企及?阿爷身为太子近臣,深得倚重。窦家与冯家世代交好,早有结亲之谊。纵有天大的事,自有窦家、皇后与太子周全,何须你来危言耸听?”


    冯六娘见她仍执迷不悟,不愿再谈,转身离去之际,忽又折回,“险些忘了正事——你从肇安那里得来的孔雀扇,即刻交出来,我要原物奉还。”


    “凭什么?”十娘柳眉倒竖,“那是窦家阿兄赠我的,岂容你说拿便拿?”


    冯六娘不再多言,径自示意侍女入内取扇。十娘横身拦住去路,眼底迸出火星:“冯蔷!你分明是嫉妒!嫉妒窦家阿兄将扇子赠了我而非你!”


    “冯露白,我原以为时日久了,你该看得分明。”冯六娘眸光渐冷,唇边凝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嫌恶,“如今韩氏江山已固,窦家倚仗皇后与太子,声势正隆。你以为窦侯还会将冯家女儿放在眼里?”


    “可窦家阿兄他……”


    “去年侯夫人亲携厚礼登门,便是为解除两家口头婚约致歉。自然,我本就无意嫁入窦家。可这门亲事,也轮不到你。”


    一语既出,将冯十娘深藏心底的私密心思彻底暴露在月光下。她踉跄后退,胸腔里翻涌着难言的酸涩,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连站直的力气都消散殆尽。


    待她终于回过神时,六娘早已携着那柄惹祸的孔雀扇消失在门外。庭院空寂,唯有满地清辉冷冷映着她失血的容颜,将那道单薄的身影拉得格外伶仃。


    翌日,果不其然,三家人依礼入宫请罪。御花园中,皇后特意召柔妃相伴,一时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倒似寻常赏春宴饮一般。


    柔妃端坐席上,见皇后与诸位命妇言笑从容,不过三言两语,便将昨日那场风波轻巧带过。她唇边惯常的温婉笑意淡了几分,只垂首逗哄怀里的小青雉。


    一把出自中宫的孔雀扇,平白教九郎受了这许多委屈。而今这般故作大度、含笑将此事轻轻揭过的,偏又是当初赐下这把扇子的六宫之主。


    可谁让她既是昔年韩府主母,又是今日统领后宫的皇后?莫说是九郎,便是三郎,也要恭恭敬敬唤她一声母后。


    柔妃正想得出神,连身旁原本热络的谈笑渐渐静下都未察觉。


    直到窦后也站起身来:“圣人今日怎得空来了?”


    “都不必多礼,坐罢。”韩致远轻拍窦后的手,目光扫过园中皆低首的众人。


    待他落座,望向方才回神的柔妃,含笑道:“素日小九受了委屈,定要寻我这阿爷讨个公道,怎地这回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


    “圣人忘了,九郎如今在书院进学呢。”柔妃轻声答。


    “正是。既入书院,便须守书院的规矩。这儿不比边关,诸多礼数他是该好生学学。”窦后笑语温和。


    “皇后说的是。”柔妃应道。


    昨夜她辗转半宿,恍惚间又忆起初入韩府为妾的旧年。那时窦后治家极严,纵使后来她为韩家生下三郎,在窦后跟前亦始终只能低眉顺目。


    如今郎君已登九五,三郎封了晋王,原以为终可扬眉吐气,岂料仍要受这等闲气。思及此,她鼻尖一酸,眸中泪意险些涌上。


    恰在此时,一只软软的小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怀中小青雉仰起玉雪可爱的小脸,稚声稚气地劝道:“阿姑,不哭。”


    这孩子连“翁姑”二字尚且说不真切,却已如此贴心。柔妃只觉心口那点郁结顷刻化作春水,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予这孩子。


    她忽又想起昨日九郎回宫时,也是这般温言劝慰良久。连向来桀骜的九郎都已长大,懂得体恤人心,她这为人之母,又岂能在这般场合失了体统?


    柔妃微眨双眼,将未落的泪珠尽数敛去。待再抬眸时,唇角已漾开恰到好处的浅笑。


    然而皇城中的这番动静,身在书院的韩论非自是浑然不觉。此刻他困倦已极,眼帘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西京城中那些凶残骇人的妖物,已被他剿灭了十之七八,余下的皆往京畿一带逃窜而去。如今城中游荡藏匿的,不过是些几无攻击之力的灵怪罢了。


    可这些灵怪看似柔弱,却个个身负异能,狡黠异常。韩论非稍有不慎,便遭其戏弄周旋。昨夜奔波整宿,最终也只擒住一只灵而已。


    刘夫子正在堂前慢条斯理讲授经史,苏语卿本欲凝神静听,奈何韩论非腰间悬着一只囊袋,频频颤动,似装有活物,引得她频频侧目。


    耳畔传来韩论非熟睡的呼吸声,苏语卿虽心中好奇,却不便出声扰他清眠。


    此后接连数日,不论苏语卿到得多早,韩论非总已伏在案上,却从未见他是醒着的。二人虽为同桌,她却难得与他说上几句话。就连替他罚抄的书卷,也仅是叠放在他案头,附了张字条,嘱他自行呈予虞公。


    随着在书院进学的时日愈久,苏语卿也渐生烦忧——书院每半年设有一次大考,一在伏夏之前,一在岁末之际。考试为期两日,首日考经史,合为一卷;次日则可自选一门艺科。须两场皆过,方为合格。


    “若是不合格,又当如何?”苏语卿于课间歇息时听闻此事,不由脱口相问。


    “自是退学归家……”虞好好一面答着,一面自袖中摸出些零嘴,将两腮塞得鼓鼓囊囊,神情却甚是惬意。


    魏袅见她眉尖若蹙,便温声宽慰:“你初来书院,眼下课时已过大半,纵有些欠缺也是常理。夫子们并非不近人情,自会酌情体恤。”


    连正埋头赶抄罚课的唐元珍也暂搁了笔,扬声应和:“三娘何必多虑!去年那教经史的夫子终日训我神游太虚,断言我大考难及,末了不也容我过了?”


    魏袅与唐元珍所言虽皆有道理,然苏语卿不似她们有往日经史根基,书画一道更是启蒙稍迟,心下仍觉不安,不由又多问了几句。


    “不知往年乙班经史都考哪些典籍?题目又是如何出的?”


    “无非是帖经,或取《礼记》,或择《左传》,再佐以几道策论。终归是随着他们走的——他们考什么,我们便考什么。”唐元珍说着,朝着堂中几位小郎方向撇了撇嘴,“都是一般地学、一般地考,怎地到了出仕为官,便没了我们的份。”


    “倒也未必全然如此。”魏袅轻声接道,“去年那位夫子已告老还乡,如今授课的刘夫子虽仍沿旧文讲经,却新开了《齐书》。其所讲不仅囊括东西两齐史事,更兼及当时的诗赋时策。”她垂眸细思片刻,又道,“我存了些刘夫子平日出题的笔记,待我誊抄一份,明日予你。”


    “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袅袅。”苏语卿含笑谢过。


    一旁的唐元珍探出手来,俏皮地招了招:“诶?见者有份!”


    “见者有份!”虞好好也连声应和。


    “你们在说什么这般热闹?”池二郎恰从堂外步入,笑问道。


    虞好好咽下口中吃食,解释道:“在说大考呢。苏三来得晚,对诸般规矩尚不熟悉。只是说起刘夫子——他出题的章法,班上至今无人摸得清呢。”


    “且说刘夫子一事——去年裴三十六初入书院时,本应在乙班修习半载。不知何故,后来书院竟单独为他设考,出题人正是刘夫子。待他作答完毕,刘夫子评其为上甲之列。虞公便顺势将他拔入了甲班。”池二郎果然知知甚多。


    “甲乙班不是按年岁划分的么?”苏语卿微觉诧异。


    池二郎大剌剌在一旁坐下,“书院明面上是这般说辞,内里却另有门道。除却那些开蒙不久的稚龄童子,便属咱们乙班人数最众。若要升入甲班,不仅年岁须足,还得回回大考皆取甲等。”


    他忽地左右张望两眼,将声气压得极低:“你们瞧班上的杨玄、薛六娘,还有唐大娘——她早过了及笄之年,不也仍在乙班进学?”


    唐元珍坐得近,听得真切,当即咬牙将手中毛笔掷了过去:“池二郎,你皮痒了不成?”


    “哎哟!唐大娘这一记力沉千钧,莫不是要取我性命……”池二郎抹了把脸上的墨渍,嚷得愈发响亮,“哎呀不得了……这是墨血横流啊!”


    见二人闹作一团,虞好好向来不怕事大,当即将头伸得笔直来看;魏袅则是生怕殃及池鱼,连忙退开几步。


    苏语卿的目光自笑闹的二人身上逐渐移向书堂之外。裴温么……终究还需寻个时机,好好问上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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