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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月三(1)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和四年,隆冬。


    鹅毛大雪簌簌而下,覆了城郭,掩了四野,将洛阳郊外荒废的万宁寺,也裹进这片死寂的雪白之中。


    大殿虽荒废许久,尚能勉强遮风避雨,地上尽是碎裂泥塑神像,顺着断裂处的纹路,依稀可辨当年描银贴金的残痕。


    苏语卿紧抱着阿娘留下的唯一一件深衣,蜷在积尘的角落。一双受惊的眼眸死死盯住殿中环坐的数名壮汉。


    除东首一人身披玄色毳衣外,余众皆着玄甲,冰冷的弓箭堆在脚边,直刀裹着白布插进泥地——这是辰国骑兵的装束。


    她在江宁见过这样的装束。他们杀起人来,比匪贼更令人胆寒。


    这些人方才看着她葬了阿娘,转眼便尾随入这荒寺。其心叵测,不言而喻。


    她指尖下意识地抠进深衣内衬。那里藏着一卷冰凉的书卷,是阿娘很早以前便密密缝入的。这是日后见到阿爷时,唯一能证明她身份的信物。


    “喂!那小乞儿!”一个叫老于的军汉朝她努嘴,晃着手中干硬的馕饼,“缩那么远作甚?过来烤火!饿了吧?给,吃点?”


    苏语卿死死抿紧那已然干裂、渗出血丝的唇瓣,猛地将头扭向一边。


    “嘿!给脸不要脸?”老于勃然作色,腾地起身。


    “老于!”身旁汉子一把按住他,眼神瞥向那披毳衣的男子,无声摇头。


    老于悻悻坐下,用力翻烤着馕饼。焦香混着麦香,霸道地弥漫开来,狠狠攥住了苏语卿空瘪麻木的肠胃。


    一声沉闷的呜鸣自她腹中传出。


    老于得意地冷哼。


    苏语慌忙用深衣捂住肚子,脸颊滚烫。一张破饼……谁稀罕!


    她偷眼打量那几人。除却老于,其余人姿态松弛,或拨弄火堆,或闭目养神,对她似乎全然无意理会。那毳衣男子更是纹丝不动,如同融入阴影的磐石。


    不对劲。


    他们若真有歹意,何必浪费口粮?若无所图,又为何紧盯不放?


    这异样的平静,反倒比直接的威胁更让她心悸。逃离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如野草般蔓生。


    她望向庙门外——天色又暗了几分,风雪凄迷,天地间只余一片混沌的灰白。若此刻离去,只怕转瞬便会冻毙于这荒郊野岭;可若留下……前路更是吉凶难测。


    不,绝不能死!阿娘说过,她已经在世间吃了这么多苦,往后定会有好日子的。


    苏语卿蜷缩的身形微微一动。她垂下头,足尖轻点地面,脊背紧贴冰冷的墙壁,开始一寸寸向外挪移。眼角的余光如蛛丝般死死缠住殿中众人,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动。


    破庙本就不大,她已屏息挪过半程,竟无一人反应。


    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方稍稍一松——


    “锵——!”


    一道刺骨寒光毫无预兆地掠过,随即狠狠钉入她身后的泥墙!


    刀柄剧颤,刃口暗红的血锈在火光下格外刺目。


    那毳衣男子甚至未曾抬眼,却已用一柄直刀,封死了她的去路。


    苏语卿惊得猛然后缩,寒意自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控制不住地战栗。


    “去哪里?”男子嗓音低沉嘶哑,算不得温和,“我允了你么?”


    “别……别杀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不走了。”


    男子终于缓缓抬头,兜帽的阴影遮去他大半面容,唯有一道锐利如刃的目光穿透昏暗,牢牢锁住了她。


    “怎么?”那嘶哑的嗓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见到故人,连声招呼也不打?”


    故人?


    这二字如惊雷炸响在苏语卿混乱的脑海。她在洛阳举目无亲,在这荒郊野寺,又何来故人?


    极致的恐惧被巨大的茫然冲散,她甚至一时忘了害怕,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投向那张被须髯与阴影遮掩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丝毫熟悉的痕迹。


    苏语卿生于江宁,长于江宁,她认识的人……几乎都死了。


    风雪声、篝火噼啪声仿佛瞬间远去。脑海掠过一张张早已逝去的面容,最终,定格在一个近乎遗忘的身影上。


    是了,她还有一位失踪多年的小舅,云关月。


    苏语卿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就想去拨开那遮挡了他面容的须髯——他可是当年那个会把她高高举过头顶,只为让她看清江宁十里灯海盛景的小舅?


    然而,她的手尚在半空,便被男子一只冰冷有力的大手轻易格开。


    四下一时静寂,只余篝火噼啪作响。


    那男子并未立即言语,只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自行将兜帽向后掠去,完整地露出了那张被阴影与风霜覆盖的脸。


    深目高鼻,眉骨高耸,一张本该英挺的面容却刻满了疲惫的痕迹。眼中血丝遍布,眼下泛着青黑,仿佛已久未曾安眠。


    不是她记忆中的小舅。


    苏语卿的呼吸骤然一窒。


    这张脸……她认得。


    是他。


    辰国的晋王,韩祁。


    那个曾围困江宁城数日、用兵如神的冷面将军,世人口中悍勇无双的刀锋,亲手斩下前朝皇帝头颅的战神。


    也是那个曾在乱军之中救下她阿娘,却对着跪地苦苦哀求的她,掷下一句“求人不如求己,少掉几滴不值钱的眼泪”的男人。


    记忆如潮水汹涌而至,万般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冲撞——恐惧、震惊、委屈,还有一丝绝境中乍见“故人”而产生的荒诞依赖感,瞬间冲垮了她强撑多时的堤防。


    苏语卿仔细端详他片刻,昔年那位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大将军,与眼前这个疲惫落拓、隐于阴影的男子重叠交错。不觉鼻尖一酸,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她竟下意识地一把攥紧了他的衣袖,仿佛那是滔天洪水中唯一的浮木。


    当初那个睥睨天下的大将军,何以……沦落至此?


    “哭什么哭,我又没欺负你。”他的嗓音依旧嘶哑,却似乎比记忆里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涩然。


    他目光下意识地瞥过她死死拽着他衣袖的手——那手指红肿、沾满泥污,指甲破裂处渗着血丝,难看极了。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瞬间勾出苏语卿压抑了一路的凄楚、绝望和无处发泄的怨愤。


    她死命扯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宣泄口,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污迹,砸在他的手上。


    “韩祁……我阿娘死了……”她哭得语无伦次,几乎是在控诉,“你赔我娘……你赔……”


    这近乎孩童耍赖般的哭诉,让韩祁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想挣脱,却又猛地顿住。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离开江宁前夕,眼前之人似乎曾苦苦哀求过他。


    他当时如何回应的?韩祁记忆早已模糊。


    可苏语卿记得清清楚楚,此刻旧事新痛一并涌上心头:“我不要你的破馕饼……我要阿娘……你明明是无所不能的大将军,为何……为何当初就不能…捎上我们一程……”


    韩祁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剩一片近乎麻木的沉寂。讽刺的是,她口中那“无所不能”的大将军,到了今日,能拿出的,似乎依旧只有一块馕饼。


    待她哭得喉咙嘶哑,力气耗尽,几乎瘫软下去时,韩祁才慢条斯理地,将那块烤得焦香的馕饼再次递到她眼前。


    “饿不饿?”他问,声音低沉。


    又是馕饼。


    苏语卿盯着那饼,腹中饥饿如同火烧,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一把夺过饼子,低头狠狠咬了下去。


    一旁的老于见状,忍不住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苏语卿刚压下去的愤恨猛地又冲上头顶,抬头恨恨剜了他一眼。


    几乎同时,韩祁也抬眼望了过去,目光冰凉的,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老于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僵死,悻悻地低下头去。


    另一个叫高虎的汉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适时起身拍了拍老于的肩:“走,老于,赏雪去。”顺势将人拉出了大殿。


    苏语卿盯着老于离去的背影,仿佛把手中的馕饼当成了仇人,用尽力气撕咬咀嚼着。干硬的面块撑得她消瘦凹陷的脸颊鼓胀起来,噎得她直伸脖子。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活下去的力气,硬生生塞进这具几乎冻饿而死的身体里。


    一只水囊递到了她面前。


    韩祁看着她艰难吞咽的样子,没有说话。


    情绪稍稍平复的苏语卿,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眼前人的身份,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敬畏与惶恐。她偷觑着他的脸色,接过水囊,低声道:“……多谢。”


    韩祁望着这单薄身影,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依稀记得她阿娘曾柔声唤过。


    韩祁迟疑地问,“你叫……卿卿?”


    “我姓云,单名卿。家中长辈常唤我卿卿,外人称我为云女郎。”提及名字,苏语卿下意识擦了擦脸,挺直脊背,语气端凝,竟透出几分不肯辱没门庭的傲气。


    只是随后,苏语卿肩头一垮,沮丧道:“只是阿娘说……既要阿爷收留,便该随他姓。所以她替我改名‘语卿’,取自南方小调:‘浮生二三事,何日语卿说’。”


    “‘苏语卿’?”韩祁目光在她脏污的小脸上扫过,语气微异,“听着娇气,反倒不像你。”


    不用照镜,苏语卿也知自己眼下何等狼狈。她幼时爱美,可那又如何?她沉闷地踢了踢脚下破鞋,沦落至此,能活着已是侥幸。


    “所以当初你来求我,”韩祁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是你娘要带你来北地寻亲?”


    苏语卿灌了口水,费力咽下哽在胸口的食物,声音依旧沙哑:“我们去过陈郡。我阿爷早已另娶高门,擢升西京为官。苏氏族人……不认阿爷当年入赘云家的旧事,自然容不下我。”


    她顿了顿,想起阿娘最后的执念,眼眶又红了红:“可阿娘不死心……她总想着,或许能去西京,直接找到我阿爷……”


    “他叫什么?”韩祁忽然问。


    苏语卿茫然看他,不知他问的是谁。


    “你阿爷。”


    “……苏颂。”


    韩祁目光落她脏污小脸,语气难辨情绪:“陈郡苏氏在西京为官者,不过寥寥几人。苏颂……我倒是见过一面,范阳卢氏的女婿,身量修长,面容清隽,为人最是谨慎周到。”


    他顿了顿,审视着她,“如今细看,你眉眼间,确有几分肖似他。”


    苏语卿猛然抬头打断他,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勇气,直视着他:“你与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她竭力维持着面上的不在意,想掩住心底那点死灰复燃般、却又不敢置信的期盼,“是想……为我撑腰么?”


    她记得太清楚了,江宁城那个夜晚,他是如何硬心肠地拒绝了她。


    今日究竟为何?堂堂晋王隔着河岸,冒雪看她葬了阿娘,又屈尊躲进这破庙,絮絮叨叨说这些闲话。


    韩祁垂眸看着跳跃的火光,侧脸线条冷硬,声音低沉地融在火光里:“若我说是呢?”


    苏语卿猝然一震,捏着半块馕饼的手指猛地收紧。


    韩祁抬眼,眼底浓黑如墨,映着一点幽微的火光,苏语卿一时根本辨不出其中真意。


    “……当真?”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向来,”韩祁淡淡道,“一诺千金。”


    她面上怔忡,心跳却如擂鼓,撞得胸口生疼。西京路途不远,却风雪肆虐,她孤身一人几乎必死无疑。即便侥幸到了,那高门深宅,又岂是她一个孤女能轻易叩开的?


    此刻,韩祁这句轻飘飘的话,却像一道劈开沉沉风雪与绝望的光。


    这天降的、难以置信的转机,把她砸得晕晕乎乎,竟生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惶恐,连问一句“为什么”都不敢,只怕一问,这幻梦就如泡影般碎了。


    她只是低下头,看着手中救命的馕饼,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哦。”


    冬日的天色暗得极早,不过片刻,殿外已是一片昏沉。


    几名军汉带着一身寒气回到殿中。老于虽冻得双颊通红,脸上却重新挂了笑,正与同伴谈论着万宁寺的旧事。


    “后头那座烧得只剩半截的浮屠塔,瞧见没?”老于朝外努嘴,“听说早年里头不知藏了多少奇珍异宝,都是香客们虔心供在佛前的。每到佛诞日,塔身从上到下要点满千百盏灯烛,夜里望去,整座塔亮如星河倾落,简直似西天极乐现于人间。当年多少外地人专程赶赴洛阳,就为看这一夜佛光胜景。”


    “老于,那现在塔里还有没有宝贝?你方才出去,没顺道摸过去瞧上几眼?”


    “嗐!世道一乱,寺里的大和尚们早卷着细软跑了。有个倒霉的,半路遇上匪人,被杀人越货——包袱一抖开,破袈裟里哗啦啦滚出满地的金珠玉器!”


    “说得有鼻子有眼,该不会就是你干的吧?”


    “洛阳城谁不知道这事?不信明日进城,随便拉个人问问!”


    苏语卿窝在韩祁身侧的角落,悄悄支着耳朵,听得正入神。她迫切想知道那些珍宝最终流落何方——在江宁时,她只从一个老乞丐那听过万宁寺后来的故事。


    据说又过数年,陇西韩氏雄踞北方,于西京称帝后,四方僧侣见时局稍定,便奔走筹款,意欲重振这座古刹。


    不料新朝圣人手段雷霆,竟又将他们屠戮殆尽。自此,万宁寺重修之事,再无人敢提。


    那时苏语卿还蹲在乞丐窝里,仰头问讲故事的老乞丐:“他们为什么非要重建万宁寺?”


    老乞丐两眼一翻,煞有介事道:“我佛慈悲,你懂不懂?出家人,不就该普度众生吗!”


    苏语卿摸摸饿瘪的肚子,眼睛一亮:“那他们会在塔下发蒸饼吗?”


    老乞丐被她噎得直瞪眼,没好气地挥袖驱赶:“去去去!朽木不可雕也,半点慧根都没有!就知道吃!”


    老乞丐脾气虽躁,却总给她讲故事。只是……辰军围城时,他将最后半块硬蒸饼塞进她手里,说出去遛个弯,就再也没回来。


    想到此处,苏语卿不禁抬眼瞥了瞥韩祁,顺手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韩祁似有所觉,只当她困了,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覆上她的双眼,低沉的嗓音落进耳里:“睡吧。”


    他话音方落,殿中原本的谈笑顿时歇止,几名近卫默契地收了声,唯余柴火噼啪轻响。


    黑暗里,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她冰凉的肌肤,暖意透过相贴的肌肤缓缓渗入,仿佛将外间的风雪与过往的悲辛,都悄然隔绝在这一方暖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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