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二更
这晚之后, 两个人都没再提过死字,不管是谢煊的不怕, 还是采薇的先知,这个话题始终令人心情沉重。
到了岁末,在国会、高校、民众请愿团等各方推戴下, 确定君主立宪制,登基已成定局。只不过有人推戴, 自然就有人反对,南方反对的声音尤为盛大。而上海虽是在谢珺的掌控中的, 但租界各国同样对复辟保持观望态度,对于租界内的舆论不似之前那样严苛, 报纸杂志的管制比从前放松了许多。
谢煊和霍督军趁机将谢珺作恶的证据发给各大报馆, 将其罪行公之于众。虽然他通过所掌控的华界报刊,声明一切都是污蔑。但面对铁板钉钉的证据, 民众自然有分辨能力。
一个杀兄弑父走私鸦片的镇守使,名声和威望一落千丈,连租界的洋大人也开始与其保持距离。
北京那边压力自然很大,要登基就得要民意,既要谢珺的支持,又不愿被他的名声所拖累,于是派遣了一个新的沪海道尹,分走了他在上海的一半的政经大权。算是暂时保住谢珺的职位, 又能平息一点民意。
只不过他手握十万大军, 哪怕引起上海群愤, 一时也没人能动得了他。但日子肯定是很不好过了。
谢珺那边不好过,南京这边自然就好过许多。
这日谢煊去了督军府,采薇收集了好几份外地过来的报纸,正坐在偌大的客厅仔细读。佣人跑来道:“三少奶奶,外头有位自称谢家四少爷的公子求见。”
“四少爷?”采薇手中的报纸差点没掉在地上。谢家四少爷?她一时惊愕不已,赶紧丢开报纸,飞快跑到门口。
出门一看,站在门口汉白玉石台阶上的年轻公子,不是青竹还能是谁?
前年一别,已近两年,面前的男子,早不似从前的少年模样,身子高了,肩膀宽了,脸上的轮廓也变得分明,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分明是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
“青竹?”采薇睁大眼睛惊喜叫道。
青竹眉头一挑:“还是这样没大没小。”
采薇笑嘻嘻改口:“四哥。”
青竹满意地点头,上前一步,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这么久没见,让四哥看看你有没有长变?”
虽然她来到这个世界,与这位便宜哥哥相处不多,但血缘的奇妙,没有减少原本采薇对青竹的亲近。这两年要说多想念他,倒也不至于,但久别重逢,确实让人欢喜。
青竹歪着头道:“长大了不少,也好看了不少,真是便宜谢三那混账玩意儿了。”
采薇失笑:“你也好意思说人家。”
青竹扯扯嘴角:“我以前是年少不懂事,在日本这两年,我可是一点事儿都没惹,连钱都没乱花。”
他这话倒没说假,采薇从江鹤年那里听过。她想起正事:“你怎么在这里?”
青竹道:“我一回家听说你在南京,就赶过来了。”
“你一个人?”
青竹点头:“小顺刚回来,我让他歇着了。”
“胡闹!你一个人来这边,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青竹不以为意道:“我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
采薇有点受不了曾经的纨绔少年,如今以大男人自居,笑着拉他进屋:“行了,先进来喝杯水。”
青竹笑嘻嘻跟着她进屋,左顾右盼道:“这宅子还不错,我还担心你跟着谢三在南京受苦呢。”
采薇道:“我能受什么苦?”
青竹说:“毕竟谢三今时不同往日。”
采薇转头瞪了他一眼:“你别一口一个谢三的,人家好歹是你妹夫。”
青竹一听反倒乐了:“是哦,他是我妹夫。”说着又问,“对了,我妹夫人呢?”
采薇觉得自己不该提醒“妹夫”二字的,想到年长几岁的谢煊按礼数,得喊青竹一声四哥,她就有点无语。
“他去了督军府,过会儿就回来。”
她让佣人给青竹倒了水,又安排厨房去做饭。这偌大的宅子,如今也就两个佣人一个厨子,着实冷清得狠。
青竹坐下喝了两口茶,也看了出来,撇撇嘴道:“谢煊如今这么落魄了么?”顿了顿,面露愧疚,叹了口气,“若不是我当年惹事,你也不会嫁进谢家,哥哥对不起你。”
采薇笑说:“谢煊没你想得这么糟,我也没过得不好。这宅子里就我和他两个人,自然不需要多少佣人。”
青竹斜乜着眼睛打量她,确定她不是在安慰自己,才稍稍放心。又问:“他当真对你不错?”
采薇点头:“我骗你作何?”
青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采薇想了想问:“你这次回来是休假么?准备待多久?什么时候回日本?”
青竹脸上拂过一丝不自然,道:“课业繁多,待不了太久。”
采薇道:“那你该在家多陪陪爸爸和妈妈他们,不该马上来南京的。”
青竹闻言不干了,叫嚷道:“你有没有良心?我担心你,怕你一个人在这边受欺负,才赶紧跑过来的。你要不欢迎我,我马上就走。”
采薇噗嗤笑出声:“谁刚刚说自己懂事了的?我看你这少爷脾气一点没改。”
青竹哼哼唧唧道:“谁让你没良心的。”
“行了,你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正说着,大门口有人进来,谢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说讲四哥来了,谢某回来迟了些,还望四哥别介意。”
话音落,他人已经站在客厅门口,嘴角勾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青竹闻言,哐当一声将茶杯重重放在红木桌上,蹭的站起身,横眉竖眼道:“谢三,你看看你让我妹妹给你过的什么日子?”
谢煊上前一脸谦虚抱拳道:“四哥说得对,采薇确实跟着我受苦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回轮到青竹愣住了,他离开上海时,每次见到谢煊,这人都一副将他当做小孩,鼻孔朝天的傲慢样子,一点没将他这个舅哥放在眼中,还把他教训了两次。一次害他变成落汤狗,一次摔得屁股开花,虽然是他技不如人,但也着实没给他留情面。
现下这人却如此做低伏小,他简直震惊了,回过神来,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爽快,赶紧打蛇随棍上摆起舅哥的谱来,双手抱臂,昂着头道:“你知道就好,你们俩已经登报离婚了的,要不是我们江家有情有义,做事没那么绝,我现在就把人带走。”
谢煊好声好气道:“四哥说的是。”
青竹哼了一声道:“还算你识相。”
采薇有些无语的抚了抚额:“差不多得了,厨房应该快准备好了,咱们去吃饭。”
谢煊轻笑,走上前伸手揽住青竹的肩膀,歪头看他:“臭小子好像长高了。”
“你叫谁小子呢?我是你四哥,还讲不讲礼数啦?”青竹不满叫道。
谢煊只是笑。
青竹哇哇怪叫,到底没用力挣脱他的手臂。
平日里只有两个人吃饭,不免冷清,如今多了一个聒噪的江四少,到真是热闹了不少。青竹坐了一晚的火车,没怎么吃好,南京这边是吃食又与上海不大相同,吃得肚子撑了才放筷子。
这人虽然比从前看着成熟不少,但不搞点事情,那就不叫江四少。他见谢煊慢条斯理吃完放下筷子,伸伸胳膊道:“妹夫,我妹妹没嫁给你之前,你可是让我吃了两次苦头。当初我技不如人,认了。但这口气我可一直没咽下,今日我非得一雪前耻。”
采薇嘴角抽搐了下,有些无语地看向他:“你都多大人了,还胡闹?”
青竹伸出一根手指头老神在在地朝她摆了摆:“妹妹,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不要管。”
还来劲儿了?采薇瞪他一眼,又看向谢煊。
谢煊朝她摊摊手,笑说道:“没事,我陪青竹练练,就当消消食。”
青竹咧嘴一笑:“妹妹你放心,我们就点到为止,不会受伤的。”
采薇看到他这模样,不禁想起前年,他自不量力找谢煊挑事,最后打不过人家,失声大哭的样子。那时候不过十八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如今虽然仍旧还有青涩之气未脱,却明显已经长大了许多。
此后世道还要乱上几十年,不知这个少年,会有什么样的际遇,惟愿健康平安就好。
思忖间,两人已经到了厅前小院。
青竹脱了风衣,撸起衬衣袖子,抻抻脖子,笑嘻嘻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咱们别了快两年,就让你瞧瞧我江家四公子的厉害。”
采薇对他这嘚瑟劲儿直翻白眼,倒是谢煊云淡风轻地笑着点头:“好啊。”
青竹双眼一亮,大喝一声,朝谢煊冲了过去。采薇正要不忍直视般捂眼,却见谢煊虽然轻松避开了青竹的攻击,却在准备握住对方的肩膀,将其摔倒在地时,竟被青竹一个转身避开,只趔趄了一下,又稳稳站住。
不只是采薇,就是谢煊也面露惊讶,捏捏拳头,笑道:“小子,可以啊!这两年在日本长进不少。”
青竹得意一笑, 再次摆好阵势朝他攻上去。虽然叫一声四哥,但谢煊哪能真把个小了自己几岁的孩子当哥哥,担心弄伤他,自是不会完全放开。这样一来,两人竟然一口气过了几招,青竹还好好站着,不像从前两三下就被摔得个屁滚尿流。
几个回合下来,青竹也看出谢煊是在让他,不满叫嚷道:“谢三,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抱臂站在门槛边的采薇笑说:“谢煊,你别太让着他,免得他嘚瑟。”
青竹嘿了一声,转头朝她道:“有你这么对哥哥的吗?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看一点不假。”
谢煊笑说:“你这样说妹妹,我可不干了。再来!”
青竹抹了把头上的细汗,大吼一声,朝他冲过去。
谢煊眼睛微眯,这小孩子蛮力不小,但技巧着实粗糙,他瞅准他脚下的漏洞,在他靠近自己时,微微侧身,迅速一个扫踢,虽然刻意控制了力度,但足以让青竹摔倒在地,然后迅速上前,将人跪压在身下,锁死脖子让其动弹不得。
被制伏的青竹嗷嗷叫着用力挣扎,但挣了个脸红脖子粗,也没撼动半分,最后只得趴在地上垂头丧气地认输。
谢煊笑着揉了把他的头,起身将他顺势拉起来:“没事吧?”
青竹耷拉着脑袋,感叹道:“妹夫老当益壮,我甘拜下风。”
谢煊:“……”然后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臭小子,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我就比你大几岁。”
采薇看两人这样毫无芥蒂的说笑,心里不免如释重负。
谢煊想到什么似的,揽过青竹,道:“我下午没什么重要的事,和采薇带你去逛逛金陵城。”
青竹却并不感兴趣,摇摇头道:“我又不是没来过南京,没什么好逛的。我就是来看看妹妹,和她说说话就好了。”
谢煊道:“那也行,你今天就在家休息,明天咱们再出去玩。对了,你打算在南京待多久?”
“四五天吧。”青竹随口道,说着神色莫测地又补充一句,“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我要觉得无聊,也可以自己出去溜达溜达。”
谢煊笑:“那也行。”
第122章 三更
因着怕自己在, 打扰兄妹俩叙旧,陪着聊了会儿天, 谢煊便借口有事出了门,到了傍晚才回来。
不到九点,青竹便喊困, 让佣人带他去客房歇息。如今天气转寒,晚上歇得早。谢煊和采薇也回了房。
“下午你们俩干什么?”谢煊换了衣裳, 随口问。
采薇道:“随便聊聊他在日本的生活。”
谢煊又问:“他在那边过得如何?”
采薇笑:“看他这样子显然是过得还不错。不过……”
“不过怎么了?”
采薇皱眉道:“我总觉得他有点古怪,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煊看了下墙边的钟表, 勾唇一笑:“我帮你去打探打探。”
见他往外走,采薇忙道:“小孩子长大了有秘密也无妨, 你别说是我问的。”
“明白, 不会出卖你。”
青竹住的客房在另一个小院,谢煊到的时候, 隔扇门里还亮着灯,显然人还没睡。他敲了敲门:“青竹,睡了吗?”
“没呢!”换了寝衣的青竹打开门,“有事?”
谢煊笑说:“我和采薇还没成亲你就去了日本,这两年也没回来,一直没机会好好说过话。就想着和你来聊聊。”
青竹对当年的事到底心存芥蒂,若不是看采薇和他如今感情不错的样子,他对这个妹夫定然是不会有好脸色的。
他退开身子, 让人进来, 皮笑肉不笑道:“是该好好聊聊。”
谢煊在椅子坐下, 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两杯水,淡声道:“我知道你对我这个妹夫不满意。”
青竹重重在他对面坐下,沉着脸看他:“我能满意么?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跟丧家犬有什么两样?我们江家小姐是该过这种日子的么?”
谢煊笑说:“我确实对不起采薇。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娶不到采薇。”
青竹一听,不乐意了,皱眉道:“你这是故意戳我痛处,气我吗?”
谢煊好整以暇道:“当然不是,我是真心感激你,让我谢煊这辈子娶到了心爱的女子。我以水代酒敬你一杯。”
青竹接过杯子,面露讪讪,嚅嗫道:“你真喜欢我妹妹?”
谢煊笑说:“你看不出来?”
当然看出来了,今天见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就知道这人是真心待采薇的。青竹瞥了他一眼,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谢煊放下杯子,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想必你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说实话,若不是有采薇,我可能早不在人世,就算还活着,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和你心平气和地说话。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你妹妹。”
听他这样说,青竹颇为骄傲道:“我妹妹当然很好。”
谢煊点点头,浅笑盈盈看着他,片刻之后,话锋一转:“你这回来南京只是来看采薇?”
青竹愣了下,道:“当然。”
谢煊放在桌面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笑说:“你觉得你能瞒过我?”
“我瞒你什么了?”
谢煊道:“你心知肚明。”
青竹梗着脖子道:“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要睡觉了,你赶紧回去陪我妹妹吧。”
谢煊站起身,伸手搭在他肩膀,阻止他的动作:“青竹,你是采薇的亲哥哥,是你父亲最疼爱的儿子,在做什么事的时候,不妨先想想他们。”
青竹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煊一脸正色道:“你在日本这两年,身手长进不少,人也沉稳许多。我想除了你长大懂事了的关系,还有别的原因吧?”
青竹挣开他的手,打着哈欠往床边走去:“我真困了。”
谢煊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加入革命党了?来南京是来和人接洽的?”
青竹猛地转头,愕然地看向他。
谢煊道:“看来我猜得没错。”
青竹道:“你别管我的事,也不准告诉我妹妹。”
谢煊道:“放心,我不会跟她说的,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青竹抿唇犹疑了片刻,道:“这两天,我们有一批同僚来南京,我给他们送一点消息。”
“什么消息?”
青竹撇赔罪道:“你还穿着北洋军服,我不能告诉你。”
谢煊笑道:“你放心,我跟你们的立场是一样的,指不定我还能帮你们。”
青竹又是一阵天人交战,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开口道:“我们收到消息,蔡将军一行人离开北京后,一直在被追杀,如今辗转来到上海,暂时藏在租界中,准备从上海坐船去南方主持革命。但上海被你二哥把持,北京已经暗中发了刺杀令,他们随时都有危险,我们的人计划护送他离开。”
谢煊知道蔡将军离京,却不知他如今在上海,闻言不免有些惊愕:“你这消息属实?”
青竹道:“千真万确,因为本来他们是要去日本的,但是走漏了风声,又遭到追杀,只能先藏身在上海租界,毕竟租界如今都持中立态度,还算安全。”
谢煊又问:“你们有多少人?”
青竹道:“我也不是太清楚,还在等人来跟我会合。”
谢煊道:“蔡将军的事那就不是你们革命党的事了,你跟你们同僚接头后,给我牵个线,我去找你们的人谈谈。”
青竹道:“你真帮我们?”
谢煊道:“不是帮你们,是帮蔡将军,帮不愿再跪下的老百姓。”
青竹嗤了一声:“一个军阀之子,说得那么好听。”
*
“问到了吗?”在房内等着他的采薇,见他推门进来,忙不迭问。
谢煊脱了外衫,挂在衣架上,道:“问到了。”
“他怎么回事?”
谢煊看了她一眼,走过来,在她跟前坐下,握着她的手叹道:“你们江家这纨绔四少爷涨能耐了?”
“嗯?”采薇不明所以。
谢煊道:“你做好心理准备。”
采薇笑说:“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能接受。”
谢煊又叹了口气:“你哥在日本加入了革命党。这回来南京,是来给他的革命同僚送信的。”
“什么?”采薇差点跳起来。
谢煊忙拉住她,示意她冷静。
采薇怒道:“他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谢煊:“……”
采薇气哼哼坐下:“我真是白高兴一场了。”
谢煊眨眨眼睛,哭笑不得:“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当然不是这个,但这个比较让我气愤。”
谢煊道:“你就不对他做了革命党这件事表示惊讶?”
采薇愣了下,笑说:“他生长在上海,你知道的,二次革命前,青帮乃至整个大上海都是同盟会把持着,他所处的环境跟你完全不一样,别看他纨绔,但还是有点理想抱负的。去了日本,正好遇到同盟会那帮元老成立革命党,他会加入,我一点不奇怪,不过我没想到他会跑回来执行任务。幸好告诉你了,不然要出了什么事,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谢煊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出事的。”
采薇问:“他来做什么?”
谢煊把青竹告诉他的话转述给她,不忘补充一句:“他让我对你保密呢,你别让他看出来了。”
“明白。”采薇若有所思片刻,道,“谢珺如今日子不好过,这回是他立功表现的机会,他一定不会错过。蔡将军一行,只怕现在很危险,要离开上海,没那么容易。”
谢煊道:“所以这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采薇问:“你打算怎么办?”
谢煊道:“我先和青竹他们的人谈一谈,然后再和霍督军商量对策。”
采薇只知道历史的走向,却并不知历史的细节,对所有个体的命运,她一无所知。这两年亲历的事情,对曾经的她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
所以每面临一件预期之外的事,她都不得不为谢煊担心。
谢煊见她面露担忧,道:“放心,我会看着青竹的,绝不会让他去冒险。”
采薇担心得其实是他,以青竹的身份和能力,不至于被派去执行太危险的任务,不过有些话也不知如何说出口,最后只点头淡淡道:“嗯,那你就多费心了。”
谢煊失笑,伸手捏了把她的脸:“还跟我客气呢!”
采薇也笑:“我就是假装一下。”
接下来两天,采薇假装对青竹的事一无所知,他找借口出门,也并不多问。反正谢煊派了人暗中保护,就算遇到什么事,也不用太担心。
第三天晚上,三人吃过饭,青竹神秘兮兮地将谢煊拉到一边,背着采薇小声道:“你待会儿等妹妹睡着了来找我。”
谢煊配合地点头:“行。”
而采薇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等洗漱过后就早早睡了。
谢煊来到青竹的院子,刚刚走进月洞门,就见这家伙正在门口等着他,看到他过来,赶紧上前,问:“妹妹睡着了?”
“睡着了。”
“我们的人在外面等着。”
“家里几个佣人都休息了,你让他直接进来聊吧。”
青竹点头,正要往外走,又有些犹疑地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煊奇怪问:“怎么了?”
青竹嚅嗫了下,道:“他说你们熟识的。”
“他叫什么名字?”
“荣明,也就是楚辞南。”
第123章 更新
谢煊差点一口气噎住,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走, 带我去见他。”
青竹跟着他往外走, 道:“我也没料到是他。我在日本的时候, 听说过你们一块被谢珺通缉的事, 还觉得奇怪呢。不过这回遇到楚公子, 他说确实是你救了他。”
谢煊道:“是这么回事。”
青竹道:“所以你其实也跟我们一路人?”
谢煊道:“我不是你们的人,我只是在做我认为该做的事。”
青竹撇撇嘴,小声嘀咕道:“以前我觉得你这人虽然留过洋吧, 但骨子里是守旧老派的伥鬼, 刚去日本那段时间,一想到我妹妹嫁给了你这样的人,就恨不得溜回来把你杀掉。”
谢煊斜乜了他一眼,轻笑道:“你还有本事杀人?”
“你别瞧不起我。”
谢煊笑:“我可不敢瞧不起你,江四公子年纪不大,胆子肥得跟什么似的。”顿了下又道, “跟你妹妹还真是一家人。”
“我妹妹怎么了?”
“你妹妹胆子也大得很。”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着了。”
两人斗着嘴, 便来到了大门。佣人被遣散后, 门口也没了值守的门房,安静得很。谢煊松开门闩, 咯吱一声打开沉沉的红漆大门。月色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台台阶上。
听到门开的声音,那人转身, 温文尔雅地抱拳鞠了个躬:“三少, 别来无恙。”
谢煊没好气道:“别废话了, 赶紧进来。”
楚辞南从善如流随两人进屋。鉴于他是上级长官,青竹没了刚刚在谢煊面前的嚣张气焰,老老实实跟在两人旁边。楚辞南边走边随意张望,道:“这宅子比我想象得冷清多了,看来三少日子不是太好过。”谢煊还没反诘他,他又继续感叹,“如今国不将国,百姓水深火热,只怕三少也没心思想享受。”
谢煊道:“实不相瞒,谢某有衣穿有肉食,有娇妻不离不弃,日子其实过得还行。”
楚辞南呵呵地笑:“这倒也是,有三少奶奶那样的女子不离不弃,三少确实好福气。”
青竹一头雾水问:“楚公子,你也认识我妹妹?”
“岂止是认知,还颇有交情。”楚辞南笑着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是因为三少奶奶,我才同三少认识。”
青竹点点头:“我说楚公子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跟我妹夫这种人相熟呢,原来是因为我妹妹。”说着,颇为惋惜道,“从前我妹妹还没嫁人时,我想象她未来夫君的模样,就是楚公子这样的男子,只可惜造化弄人。”
谢煊:“……”算了,不跟这小子计较。
楚辞南则是朗声大笑。
谢煊听不得这人的笑,板着脸沉声道:“行了,赶紧去谈正事。”
他领着两人来到宅子的书房,几个都是大男人,没佣人伺候也不在意,随便拉着椅子坐下。
谢煊开门见山道:“说罢,你们有多少人,打算怎么救蔡将军一行?”
楚辞南道:“青帮我可以调用的人不少,人数不用担心。只是这光有人没用,再多人肯定也比不上镇守使的人多,比不上受过专业训练的兵。不过我们从租界走,谢珺不能明目张胆动用军队,只能派人暗杀。租界两边都不会帮,只要动静不会太大,巡捕房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时候就各凭本事。”
谢煊点头:“如今谢珺日子不好过,为了立功,这回他肯定背水一战,放手一搏。你们只怕没那么容易。”
楚辞南道:“我明白。具体计划,我们得去了上海再商定。”他顿了顿,又说,“南方起义已经准备就绪,只等蔡将军去主持大局。成败与否关乎四万万人命运,就算我豁出去这条命,也一定要力保蔡将军他们安全离开上海。还望三少和霍督军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谢煊沉吟片刻:“这事我和霍督军粗略商量过,他也在等南方那边的确切消息。不过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尽最大的能力,给你们提供帮助。”
楚辞南感激抱拳:“多谢三少。”
谢煊道:“知道是你负责这事,我也算是放心了。”说着又看了眼一旁难得老老实实听话的青竹。
楚辞南会意,笑道:“这回多亏江四公子送信,让我们及时了解到情况,若是革命成功,四少便是当之无愧的功臣。”
青竹被夸,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也没做什么,不敢居功。”
楚辞南道:“江公子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回家陪陪父母,然后去日本继续深造,来日归国再报效祖国。”
青竹一听,有点急了:“我想参加这次的护送行动。”
别说是不缺人手,就是真缺人,楚辞南也不能把这位公子哥叫上,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如何对得起三番两次帮助他救他性命的采薇和谢煊。刚刚谢煊的暗示,他也瞧得很清楚,分明是让他赶紧把自己这舅哥给摘出来。
他故作正色:“江公子,这次行动很重要,容不得一点闪失,你经验不足,不适宜参加。何况你送了信,已经完美完成任务。”
青竹抿抿唇,有点失落,但毕竟加入了组织,就得服从命令,只得点点头:“好的。”
谢煊暗暗松了口气,这要是换成他,恐怕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这混小子的,还好有楚辞南。他朝他投以一个感激的表情,楚辞南勾了下唇,算是笑纳。
楚辞南道:“目下事情就是这样,还望三少与霍督军仔细说明。”
谢煊点头:“嗯。上海那边暂时需要什么帮助,我让青山与你们的人联系。”
“多谢。”
送走了楚辞南,回内院时,看着青竹闷闷不乐的样子,谢煊笑着摸了把他的头:“怎么?楚公子不让你参加行动,你不高兴?”
青竹道:“我觉得我能行。”
谢煊柔声道:“我知道你能行,但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随时会送命。你要是出了事,不说爸爸和采薇多难过,就是你自己不觉得遗憾吗?你可能现在觉得值得,但你仔细想想,你若是好好活着,学有所成,以后能做的事,能获得的成就,是不是比为了这件事去送命更有价值?”
青竹道:“哪有那么容易就送命。”
谢煊失笑,在他肩膀砸了一拳:“天真!你以为在生死面前,自己有多特殊?一颗子弹就能要了你的小命。”他顿了下,“青竹,你要记住,没什么比活着更有意义。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青竹妥协般叹了口气:“好吧,我回去陪几天爸爸他们,就回日本继续学业。”
“你学的是机械吧,功课怎么?”
青竹得意地昂昂头:“好得很。”
谢煊又揉了他一把:“那就行。”送他到了客房门口,才转身回房。
轻轻推开门,灭了灯的屋子里安静无声,他本以为采薇已经睡着,哪知才刚刚摸索到床边,解下衣服上床,便听她问道:“怎么样了?”
谢煊笑:“你还没睡?”
“我能睡得着才怪。”
“事儿还是那事儿,就是青竹请来的人你道是谁?”
采薇在黑暗中翻过身对上他,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的目光还是努力去寻找他的脸,随口道:“听你这口气,肯定是我认识的。”
谢煊道:“那必然。”
采薇笑说:“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楚辞南了。”
谢煊阴阳怪气哼了一声:“看来他对你来说还挺特别的,一猜即中。”
采薇哭笑不得,摸着黑掐了他一把:“你这说的是人话么?我认识的革命党就楚辞南级别最高,负责这么重大的事,除了他还能有谁?况且你这语气我还能猜错?”
谢煊也笑:“所以不是楚辞南特别,而是谢太太冰雪聪明。”
“我怎么觉得你明褒暗贬?”
谢煊躺下来,将她抱在怀中:“我分明是真心实意地夸赞你。”
采薇哼哼拱了拱,想起什么似的,紧张问:“对了,青竹不会要跟他们一块行动吧?”
谢煊道:“放心,楚辞南是个明事理的,看我一暗示,今晚直接表态,明确不让青竹参与。”
采薇闻言松了口气。
谢煊道:“我可不敢让你们江家这宝贝疙瘩出事。”
采薇叹道:“他自己出事是小,坏事是大。”
“有你这么说自家亲哥哥的么?”
“我这是实事求是。”
谢煊失笑。
采薇想了想,又问:“你们打算帮他们?”
谢煊点头:“帮是一定要帮的,这已经不是他们革命党的事,不过具体怎么做,我还得与霍督军商量。青山一直在上海打点我的暗线,到时候肯定用得上。”
采薇道:“我觉得肯定没问题的。”虽然不知道这场行动到底会如何,但她知道,南方的战役很快就会打响,复辟不过几个月,就会再次恢复共和——虽然那又是一个混乱时代的开始。
谢煊轻笑:“我相信你的直觉。”
隔日采薇醒来,谢煊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圆桌前,拿着笔不知在写着什么。
她坐起身睡眼惺忪随口问:“干吗呢?”
谢煊转身,举起手中的照片:“看看我们的结婚照。”
采薇惊讶:“不是在谢公馆么?怎么会在这里?”
谢煊道:“自从知道谢珺做的事,我就把照片拿了出来,让青山给保管着,前几日让人捎了过来。”
采薇下床,走到他旁边坐下,看着匣子里的几张黑白照片,又看向他的手,问:“你刚刚写什么呢?”
“没什么!”谢煊清清嗓子,将照片放回匣子,作势要阖上。
采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在木匣子关上之前,眼明手快拦住。伸手去拿他塞在下面的那张照片。
谢煊握住她的手腕,表情有点不自然:“真没写什么。”
采薇哼了一声:“我不信。”
谢煊只得松开手,站起身轻咳了下,老神在在道:“我去督军府,中午回来陪你们吃饭。”
说完,跟逃也似的飞快走开。
采薇越发奇怪,抽出被他塞在低下的那张照片,目光落在上面时,不由得一愣。
这照片正是她百年后看到的那张。只是百年后的照片,新娘子容貌看不清楚,只有器宇轩昂的谢煊依旧分明。
她几乎是有些颤抖地翻到背面,本来空白的照片背面,如今多了两列新墨写成的小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若是她没见过这样的诗句,她或许还会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浪漫,而心生感动。
可为什么是这张照片,这行诗句?
她几乎不敢多看一眼,像是烫手山芋一样,飞快丢进了木匣子,重重阖上。
第124章 补齐
“这件事我们肯定不能置身事外, 若是蔡将军有个什么闪失, 南方起义就少了一枚主心骨, 势必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我已经跟南方那边通过信,一旦他们发动起义,我这边就响应。”督军府中, 霍督军在听了谢煊转达楚辞南带来的消息后, 神色严峻道。
谢煊点头:“没错, 蔡将军一定不能出事。我同这次行动的革命党那边说好了, 会尽最大的能力给他们提供帮助。”
霍督军长叹一口气道:“若是需要兵马倒好说, 可上海特殊,在租界里没法动兵。不管是谢珺还是我们, 都是暗中行动, 这就得各凭本事。据我所知, 谢珺手能人不少,要从他手下救人,我们也必须派出最精锐的人员。”他说着看向坐在谢煊身旁的长子,“这事容不得一点差错,这样吧, 宗西你带几个人,亲自去上海, 帮助他们把蔡将军一行送出去。”
霍督军膝下共有六子一女, 霍长公子霍宗西文武双全, 才能卓绝, 是他最器重的儿子。
霍宗西点头:“行, 这件事交给我。”
谢煊沉吟片刻,道:“霍伯父,霍兄的本事我见识过,但若要派人亲自去上海协助,我认为我比霍兄更合适,毕竟我在上海待了那么久,对那边要比霍兄熟悉得多。”
霍宗西道:“话虽如此,但谢珺如今和你的关系,他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但若是我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他应该不会对我怎样。”
谢煊轻笑了笑,道:“霍兄小瞧我二哥了,这件事对他至关重要,不管是你还是我,他都不会手下留情。”说着看向霍督军,“督军的话提醒了我,既然蔡将军必须得保住,那么一切行动还是得我们亲自掌控才放心。何况比起旁人,我肯定更了解我二哥,我和楚辞南也相熟,到时候合作起来方便。所以还是由我跑一趟。”
霍督军眉头紧蹙,表情明显犹疑:“这事有多危险,你很明白。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泉下有知的你父亲交代?”
谢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伯父放心,我一定会多加小心。何况……”他顿了顿,又道,“如今这局势下,个人生死没那么重要。”
霍督军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不阻拦。你和楚公子他们先商量,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尽力去办。去了上海,一定要多加小心。蔡将军要救,你也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凯旋归来。”
谢煊笑:“一定。”
*
这厢的采薇花了很大力气,才将早上照片的事消化掉。虽然在北京拍照的时候,已经怀疑百年后那照片上面目模糊的新娘,就是自己,或者说这个时代的江采薇。但百分之百确定又是一回事。
亲眼见证往事变成现实,这种感觉实在给人触动太大。
一直到谢煊回来,她才完全恢复平静。
青竹如今对谢煊态度好了不少,看到人进门,赶紧迎上去,道:“妹夫,你和霍督军商量的如何了?”
谢煊瞥了他一眼,道:“放心吧,我们肯定会管。倒是你,别再操心这事儿了,在这里再玩两天,就回上海去陪爸爸他们。”
青竹悻悻地扯了下唇角,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戏参加护送行动了。片刻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妹夫,我想让妹妹跟我一块回去,一家人团聚几日。我过来的时候,爸爸说很想她。”
谢煊走到采薇身旁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水,见采薇有些犹疑,想必青竹已经跟她提过,但是没马上答应。他问:“你想回去吗?”
“这么久没见到爸爸他们,我肯定是想回去的。只是……”她是真怕了谢珺,若是知道她回上海,又不知会闹什么幺蛾子。
谢煊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谢珺如今自顾不暇,心思恐怕都在蔡将军这事儿,不会有心思为难你。你回去待在江家,不要独自出门,我想没什么问题。等机会适合,我再安排你回来。”
采薇明白他说的在理,何况也确实太久没回家,便点头:“行,我就回去陪陪爸爸他们。”
一旁的青竹笑道:“谢珺现在在上海日子不好过,可不敢得罪我们江家。”
谢煊笑:“那我让人准备后天的车票,回去的路上,青竹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青竹拍拍胸脯:“那是当然,我可是哥哥。”
接下来两日,谢煊亲自带着青竹和采薇,好好游玩了一遍金陵城,又亲自送两人上火车。虽然是一等座,又拍了两个卫兵跟着,但他还是不大放心地各种叮嘱。
弄得青竹和采薇兄妹俩一致对他表示鄙视。
临下车前,谢煊到底没忍住,众目睽睽下,将采薇抱在怀中,然后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我应该会去亲自去上海走一趟,协助楚辞南他们护送蔡将军,到时候我想办法再见你。”
采薇微微一愣,抬头看向他。
谢煊本没打算这时候告诉她这件事,毕竟一切计划都还未成型。但想着他曾经答应过,什么事都不再瞒她,所以最终还是提前说了。
见她满脸愕然,他故作轻松道:“现在都还只是计划,具体情况还得再商量。你不用担心,我回上海,一定去找你,把详细适宜跟你说清楚。”
采薇暗暗呼吸了口气,点头:“嗯,我在上海等你。”
青竹伸过脑袋,好奇问:“你俩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样子。”
谢煊在他脑门轻轻敲了下,道:“夫妻之间的悄悄话,有意见?”
青竹嗤了一声。
谢煊又道:“好好在家里陪陪爸爸他们,要是再惹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要你说。”青竹翻着白眼道,然后故意咬牙切齿,“妹夫!”
谢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又揉了把采薇的头:“你也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害得你这么久没回娘家,爸爸肯定很抱怨我,多替我在他老人家面前美言几句。”
采薇笑:“再美言也没用,你在爸爸心中的地位,早已经爬不起来啦。”
谢煊佯装叹道:“那只能以后再慢慢表现了。”
青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你赶紧下车吧,肉麻兮兮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谢煊笑着朝兄妹俩挥挥手,转身下了火车。
几个小时的旅程,一路顺利,早上抵达沁园,江家一大家子,在江鹤年的带领下,已经候在门口迎接。
青竹拉着采薇从黄包车下来,朝众人奔过去,顿时热闹成一团。
江鹤年毕竟前几天见了儿子,直接将人忽视,一门心思看向女儿,握着她的手,开口的声音几近哽咽:“在南京没受苦吧?”
采薇笑道:“哪能呢,我这不是挺好的么?”
江太太道:“我看瘦了点。”
两个姨太太也附和道:“是啊,南京哪里会有上海舒坦。”
采薇道:“我真挺好的。不信你们问青竹?”
青竹点头道:“放心吧,三少对妹妹很好,她没受委屈。”
难得自己这哥哥如此上道,采薇对他投以一个赞许的眼神,对方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头。
江太太道:“没受委屈就好,你们兄妹俩坐了一夜火车,赶紧进屋洗漱了,大家一起吃早餐。”
这一顿早餐,自然是热闹又冗长。
江鹤年因着女儿的事,这段日子一直过得不大好,如今看到采薇安然无恙,也终于露了笑容,胃口大开。只是一顿早餐刚吃完,江家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江鹤年并不知在采薇去南京之前,曾被谢珺软禁过一个月,也并不知谢珺对女儿的心思。所以在他面前,表现得一直很自然,听到他上门,赶紧迎接:“二少,您来了!”
谢珺点头,笑着说:“听闻采薇回来了,我来看看她。”
还没来得及回芳华苑休息的采薇,听到动静,不由得皱起眉头看向同江鹤年并肩朝客厅走来的男人。
这么久未见,谢珺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面容温和,温润如玉的模样,行为举止依然从容,看不出有哪里过得不好。
不过采薇知道,这只是表象罢了。
江鹤年虽算个儒商,但商人该有的事故城府是一点没少,明明对谢珺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却仍旧能把这表面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走到大厅门口,他笑盈盈道:“小五,二少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你。”
这消息真是灵通得很,想必江家一直被监视着。
谢珺笑着跨过门槛,目光落在采薇脸上,表情不见半点异常,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看到弟妹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采薇笑着回:“多谢二少关心。”
江鹤年故意假装表明立场:“采薇和谢煊的离婚声明已经登过报,早做回我们江家五小姐。”
谢珺笑说:“倒也是。”
采薇如今看到他,不免联想到被他杀害的人,很难不生出抗拒和排斥,还有点忐忑不安。
虽然以他现在的处境,他不可能对她怎么样,毕竟这偌大的上海滩,支持他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他不会冲动到再得罪江家。但背后做点小动作不无可能。比如之前那样,悄悄将她绑走软禁。
他现在肯定也知道江鹤年对他不过虚与委蛇,但在江家明确倒戈前,这戏他也得演下去。
采薇眼中复杂的神色,谢珺都看在眼中。她既然和谢煊在一起,江家到底什么态度,他自是一清二楚,不过他并不在意,也没太放在眼中,比起他如今的处境和要做的事,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不过是出门时接到消息,听说她回来,过来看一眼罢了,看一眼当年在寒山寺外,为自己慷慨解囊的少女。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孔,却好像并不是自己第一眼见到的那个人。以至于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哪里出了问题。
采薇被他这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神弄得心中发毛,佯装轻咳了一声,道:“爸爸,你和二少聊吧,我昨晚在火车上没太休息好,想去睡一会儿。”
江鹤年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赶紧去休息。”
采薇朝谢珺笑了笑,从谢珺身旁错身而过出门。
江鹤年在身后笑盈盈道:“二少,别站着啊!您喝什么茶,我让佣人去泡。”
“江先生不用客气。”
采薇踏出门槛,转身朝内院走去。
只是她没想到的事,还未走到芳华苑,便被谢珺那熟悉的声音从后面叫住:“五小姐留步!”
她愣了下,转过身,只见这人正迈步朝自己走来。
“二少有事?”
谢珺走上前,笑道:“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采薇点头:“但说无妨。”
谢珺看了看她身旁的佣人,见她略有些犹疑,笑道:“我这人做事风格你应该了解,不会愚蠢到在江家对你怎样?你大可放心。”
采薇对佣人道:“你们先下去,我和二少说几句话。”待两个佣人离开,她复又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二少有话尽管说。”
谢珺道:“你在南京这段时日过得还好吗?”
采薇道:“还行。”
谢珺沉默片刻,忽然又勾唇轻笑开来:“其实事到如今,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假惺惺的必要。你很清楚,我和三弟的结局,无非是你死我亡。你选择他,不怕将来后悔?”
采薇也笑,一字一句道:“二少,当初是你替我选择了他,如今你却问我怕不怕后悔?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第125章 更新
谢珺从容淡定的表情, 终于浮上一丝崩裂,继而自嘲般轻笑了笑道:“你说得对,一切都是我的错, 所以……我会尽量去弥补这个错误。”
采薇道:“二少,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杀了谢煊又能如何?你做的那些事如今众人皆知, 总统登基后,为了民意, 他不可能再重用你, 鸟尽弓藏,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况且,复辟倒行逆施,终不会长久。你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站错了队伍。”
谢珺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当然知道复辟不能长久, 如今南方各地将领已经准备起义, 迟早要打起来。”
采薇皱眉道:“既然你知道, 为什么还要听令暗杀蔡将军他们?”
谢珺看着她,默了片刻, 淡笑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再隐瞒你。如今这局势, 复辟必然就是场闹剧。对我来说,暗杀蔡将军是为了给复辟的失败再添一把火,让总统更失民意, 加速他的倒台。而他一倒, 短时期内根本找不出一个足以服众的继任者, 地方的将领谁都不会再听命于谁,谁都有机会逐鹿,包括我。至于没有军队的革命党,完全不值一提。”
采薇大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原来他的野心,从来不是当一个被重用的心腹,而是拥兵自重称霸一方,甚至更大。但旋即想到他一直走私鸦片,也就不足为奇了,想必是为了筹措军资养兵打仗。
惊愕之后,她又笑了:“二少,我知道你有本事,不过要做乱世枭雄,可能没那么容易。”
谢珺笑道:“从十几岁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能一步步走到现在,我已经很庆幸,所以做好了随时可能丧命的准备。”
采薇看着眼前不疾不徐说着这话的男人,这忽然想起他说过的,他十三岁前,原本在田庄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理想也不过是认真读书考个功名。
而逐渐膨胀的野心和**,终于是让这个人彻底丧失了本心。
她摇摇头,道:“你会后悔的。”
谢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当初弄错了你的身份。不过也不重要了,我如今无非是两条路,要么成功要么失败。若是有幸成功,我必然会去弥补这个错误,光明正大娶你进门。”
采薇听他堂而皇之地说出这话,心惊之余,又不免哭笑不得,本想说“不管你成不成功,我都不会嫁给你”,但想了想还是只言简意赅淡淡道了句:“你不会成功的。”
谢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温文尔雅朝她抱拳行了个礼:“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采薇暗暗舒了口气,待他转身,自己也回身继续往芳华苑走。刚刚走到月洞门边,江鹤年追了过来,拉着他,不太放心地问道:“二少同你说了什么?”
采薇摇头:“随便说了几句。”
江鹤年叹道:“想到这样温润如玉的才俊公子,竟然杀了那么多人,连亲爹亲哥都不放过,我这心里就发毛。偏偏碍于他在上海的势力,也不好贸然和他断了关系,还得在他面前说谢三的不是。”
采薇道:“爸爸没事的,你做得很对。咱们做买卖的家庭,本来就不该掺和太多时政的东西,明哲保身就好。”
江鹤年皱眉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谢珺对你不安好心,而且还可能拿你要挟季明。不过他如今处境艰难,不敢明目张胆对你如何,只可能背后做点小动作,不管怎样,你最近还是不要随便出门。”
采薇心说江老爷看得还听明白,笑着点头:“嗯,我明白。”
江鹤年又问:“对了,谢三那边怎么样了?你们这样也不是办法。”
采薇道:“霍督军和他是一条战线的,他在南京很安全。等我在家里陪爸爸住一段时日,他会安排我再回南京。”
“行吧!”江鹤年有点悻悻地挥挥手,“本来想骂他几句,但想他原本他也是个好儿郎,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有一个这样的兄长,年纪轻轻就经历这么多,我也不忍苛责,人平平安安活着就好。”
采薇笑:“他还让我在您面前美言几句呢,看来是不用了。”说着,目光不经意落在父亲斑白的双鬓,似乎比起自己离开时,又苍老了一些,明明他也不过是年过半百的人。
她曾经没有父亲,做了江家五小姐这么久,终于体会到了完整的父爱,然而自己却没能回报这样的爱。想到这里,她胸口一酸,道:“爸爸,如今大哥已经能独当一面,二姐在美国一切顺利,青竹也懂事了不少,洵美和梦松整天乐呵呵的,你以后少操点心,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江鹤年笑道:“爸爸老咯,如今是想操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看到你们都长大了,我还是挺欣慰的。”说着拍拍她的手臂,“去休息吧,别累着了。”
因为担心谢珺的黑手,采薇自然是不敢独自出门,回来几天,也就几兄妹一块去杏花楼之类的餐馆吃顿饭。她倒也没什么出门的渴望,在她去南京前,工厂囤积的棉花已经陆续纺成纱线卖出,不到两年,给她赚了几十万。银洋价值随着政局起伏,远不如外钞安全,她的钱大部分换成了英镑美钞存在几大外资银行。这些钱她打算用来资助谢煊和霍督军的,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也不知什么原因,这次回来后,她忽然没了之前那种斗志昂扬,莫名被一股没有来由的不安和无力感所席卷。
这种感觉很不好,她试图摆脱,但终究徒劳。
就这么过了五六天,这晚上,像往常一样,采薇和江太太并两个姨太太说了会儿话,便回了房内睡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觉醒来,迷迷糊糊间只知道万籁俱寂,应该是夜已深。
她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忽然一具温热的身体凑上来,将她揽进臂弯中。
因为这气息太熟悉,哪怕她脑子还不甚清晰,也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然后整个人就彻底清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看向眼前那沉沉的轮廓。
“你怎么来了?”
谢煊摸索着在她唇上啄了下,轻笑道:“我说了来上海先找你的。到处都是谢珺的人,我只能晚上偷偷摸摸来。”
所以又是翻墙?还真是轻车熟路。
采薇坐起身,问:“你来护送蔡将军他们?”
谢煊点头:“咱们小声点,别惊醒其他人,免得让谢珺知道我回上海了。”
采薇压低声音道:“他们什么时候走?”
谢煊:“明天的船。”
“护送的计划已经定好了吗?”
谢煊道:“定好了。”
采薇问:“能给我说说吗?你明天要做些什么?”
谢煊将她抱在怀中,笑着好整以暇道:“明天有三艘客轮从三个不同码头出发,一艘去日本,一艘去英国,一艘去香港。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明天会分三路,两路为假,一路为真,我负责其中一路的安全。”
采薇道:“所以你负责那路真的?”
谢煊点头:“我必须亲自把蔡将军他们安全送上船才放心。”他知道她担心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你放心,既然是掩人耳目,真的这路路线肯定是最不起眼的。三艘轮船三个码头,两个是英资,在租界范围,剩下一个是咱们招商局的闸北码头。谢珺一直对租界这边严防死守,不会想到蔡将军坐的是招商局的船,在那边设防必定不会太严格。”
采薇听这计划似乎挺靠谱,稍稍安心:“那你送人上了船,自己赶紧离开。”
谢煊嗯了一声:“有接应的货船,等轮船离港,我就坐船离开,绝不会在上海多停留,过两天再来接你。”
采薇道:“我这边不用担心,在家里还是挺安全的。”
“我明白。”
说完这句,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也许黑暗扩大了这样的静默,彼此的心跳声便清晰起来。谢煊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别害怕,我不会有事的。”
可他知道,这样的安慰其实没什么意义,他再次让自己的妻子陷入恐惧和不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一个糟糕的丈夫。
采薇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这几日来的不安情绪,此刻在黑暗中突然暴涨,她几乎要很用力,才能掩饰住。
“我等你回来。”她哑声道。
谢煊松开握着她的手,在黑暗中捧起她的脸,喉咙有些发紧:“采薇,对不起,我不是个好丈夫,你本不该跟我过这样的日子。等这一切都结束,我们去香港或者英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大本事,做不了救国救民的英雄,能够和你安稳过完下半生,就足够了。”
采薇握住他的手,也不知为何,眼泪忽然止不住落下来。
“好。”
第126章 民国篇结局上
两个人在黑暗中凝望着彼此,明明什么都看不清, 却好像又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半晌, 谢煊又才低声道:“那我走了, 不然天亮了,会被人发现。”
采薇点头, 哑声道:“你小心些。”
谢煊道:“如果……”喉咙却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一般,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深呼吸一口气, 用手指在她脸颊胡乱擦了擦, 又凑上前安抚般亲了下她的唇。
那上面有他从来未尝过的苦涩,他知道那是她的泪水。
他心中一阵愧疚和悲怆,深呼吸一口气, 轻手轻脚下床, 跨上窗户, 回头深深看了眼床上黑暗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采薇望着那空荡荡的窗口, 心脏压制不住重重跳着, 不由自主摸了把脸颊, 上面早已经濡湿一片。
后半夜似乎变得无比漫长, 她没能再入睡, 在度日如年中辗转反侧许久,终于等到天空露了鱼肚白,安静的沁园, 响起佣人们窸窸窣窣的动静。
心不在焉地吃过早餐, 采薇回到屋子里, 找出自己在几大银行的存单,想了想,朝前院走去。路上遇到还未出门的程展,她将人叫住:“程大哥,今日爸爸安排了你做什么了吗?”
程展笑着摇头:“四少五小姐这几日在家,老爷都没出门,我便没什么事。”
采薇道:“那你帮做点事如何?”
程展笑说:“五小姐尽管吩咐。”
采薇道:“你跟我去一下我四哥那边。”
“好。”程展从善如流跟上。
到了青竹的房门前,采薇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正弯身捣弄着什么的青竹,像是吓了一跳般,蓦地转身,一双手欲盖弥彰般藏在身后。
“你作何?”他皱眉问。
采薇走上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向来西装革命油头粉面的江四少,今日难得穿了身短打,显然是打算出门的样子。
“要出去?”
青竹支支吾吾道:“在家闷了几日,出去随便逛逛。”
采薇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去做什么?那不是你该做的,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消息。”
青竹竖着眉头道:“我怎么坐得住?万一……万一他们失败,怎么办?”
“如果真失败,你觉得你去了就能改变?”
青竹一时无言。
采薇伸手去拉他的手。
青竹急道:“你干吗?”
采薇没理会,生拉硬拽,将他的手拉出来一截,果然看到一只勃朗宁手/枪。
她身后的程展也瞧见了,吓得眉头一跳,赶紧走上前一把夺过那把枪,厉声道:“四少爷,你拿枪做什么?老爷交代过你不准碰这些的。”
“你还给我!”青竹急得大叫,推开采薇去夺枪。
然而程展什么身手?不过两招就将人制住,还迅速卸了弹夹。
见青竹还要上前抢抢,采薇用力推开他:“你住手!”
青竹见妹妹板着脸动怒,到底是悻悻停下了动作。
采薇转头朝程展道:“程大哥,你看着我四哥,在中午之前,不能让他出门。”
程展不明所以,犹疑着问:“五小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采薇道:“具体事情你不用问,也别告诉爸爸,总之看着四哥就行。”
程展不是个好奇的下人,看了看兄妹俩,点头道:“明白。”
青竹愤愤地坐在凳子上,道:“妹妹——”
采薇上前握住他的肩膀,好整以暇道:“哥哥,今天的事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有自己的计划,既然没把你算进去,你去了不仅帮不上忙,可能还会搅乱他们的计划。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不能在这种时候白白丢了性命。”
青竹望着她那双凝重的双眸,终于不情不愿妥协下来,点点头道:“好吧。”
采薇舒了口气,从手包中拿出一个小荷包:“这个是我存在几家外资银行的钱,你到时候转交给楚辞南,就说这是我支持南方起义的。”
打仗需要大量的钱,据她浅薄的历史知识,南方发起护国战役后,为了筹措军资,经济滞后的云南四川,只得解禁鸦片。这笔钱应该能帮到他们的大忙。
青竹错愕地看向她。
采薇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年我用爸爸给我的嫁妆,多赚了一倍的钱。”
青竹汗颜道:“妹妹你怎么这么能干?”
采薇笑说:“不过是借着欧洲打仗发了笔横财而已,谈不上能干,以后你留洋归来,会比我能干很多倍。”
青竹捏着小荷包,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他们今天会不会顺利?蔡将军可不能有事。”
采薇道:“我相信不会有事的。”
青竹用力点头:“我也觉得是。”
采薇朝他笑了笑,转身出门,出门前不忘再次叮嘱程展:“程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看着我四哥。”
青竹哼哼唧唧道:“我不会出去的。”
采薇回头看了他一眼,迈步离开。
*
“二爷,您的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定当做牛做马偿还。”
外滩码头的一辆汽车旁,戴着黑色帽子穿着一身简单洋装的柳如烟,跪在谢珺跟前,身边放着一只棕色的皮箱。
谢珺叹了口气,赶紧将她扶起来:“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你不欠我的。不留你在身边,是因为如今这局势,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你跟着我,怕是过不了多少好日子。去了香港,你改名换姓,好好生活。过两年阿槐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姐弟团圆,若是我还好好的,再接你们一块回来。”
柳如烟红着眼睛道:“我知道二爷是为了我好。”
谢珺轻笑了笑:“我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你如今也很清楚,不用再把我当好人。”
柳如烟抬头看着他:“二爷在我心里,永远是好人。”
谢珺拍拍她的肩膀:“走吧,去上船吧。”
八点钟的早晨,码头早已熙熙攘攘,登船的队伍已经排得老长,这班开往香港的船,半个小时后出发。谢珺已经安排好,柳如烟自然是不用排队的,被一个巡捕领着直接朝闸门走去。
待人走远,阿文走过来道:“二少,所有人已经准备到位,只要有可疑人员出现,立马一网打尽。”
谢珺点头:“我已经收到确切的消息,就是今天的船。他们从租界出发,肯定坐外资的船,把这两个洋码头看好就行。”
“二少放心,以我们的人手和布防,他们插翅也难飞。”
他话音刚落,忽然响起几道枪声,准备登船的旅客们吓得尖叫溃散,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在巡捕的命令下,有人抱头蹲在地上,有人跑到边上躲起来,几道身影从人群中蹿出来,趁乱逃离。
阿文摸出枪:“果然在这里。”然后朝人群中冲过去。
谢珺趴在车边,眯眼看着混乱的场面,码头上安排了数十人手,这些人肯定是逃不掉的。只是免不了一场杀戮。
有那么一刻,他看着不远处的枪战,忽然有些茫然。
他并不是一个天生喜欢杀戮的人,幼时在田庄,和同伴去山上看到野兔,他甚至都不忍伤害。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麻木冷血的?
是从他在京城的谢宅,第一次亲手把一个轻待他的佣人推下后院的枯井?还是穿上戎装后,第一次开枪杀人?他已经有些不记得了,总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对于杀人再无半点恻隐。
十几分钟后,一场混乱的枪战终于结束,几个受伤的人被制伏。谢珺握着枪不紧不慢走过去。
阿文跑过来:“二少,都抓住了,包括蔡将军。”
谢珺目光落在中间那位半跪在地,身材清瘦,却器宇轩昂的男子。
“蔡将军,好久不见了。”
那人慢慢抬起头,谢珺本来带着笑的脸,表情蓦地大变。
“二少,怎么了?”
谢珺皱眉冷声道:“他不是蔡将军。”他曾经见过一次本人,虽然留着同样的胡须,长得有八分相似,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阿文大惊:“什么?”
那被押在地上的人,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猛得站起来大叫道:“谢珺狗贼,我今日就取你狗命!”
他原本已经受了伤,但却如有神助一般,将箍住他的人挣脱开来,从靴子一侧抽出三根尖利的铁钎,朝几步之遥的谢珺飞快冲过去。变故就在片刻之间,谢珺根本来不及躲开。
不料,就在那三根铁钎要插在他胸口时,忽然一道纤丽的身影飘进来,横在他跟前,牢牢挡住了那铁钎。
阿文很快反应过来,朝行凶者连开两枪,那人还想抽出铁钎再刺,到底没了力气,睁大眼睛倒了下去。
谢珺抱着柳如烟,不可置信地低头。那三根铁钎从她胸口对穿而过,甚至已经刺入了他身体半公分。
“阿柳!”他唤道。
柳如烟望向胸口的铁钎,以及慢慢淌出来的鲜血,嘴角慢慢弯起,艰难道:“二爷,您的恩情,我这一世报了。”
“你不要乱动,我马上让人送你去医院。”谢珺过了刚刚的惊愕,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抬头对阿文吩咐,“马上送柳姑娘去医院。”
阿文慌忙点头,挥手让人将柳如烟抬起来。
谢珺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他身旁的阿武也瞧见,低声询问:“二少,你没事吧?”
谢珺摇头:“你跟我马上去闸北码头。”
说罢,面无表情看了眼正被人抬往汽车的柳如烟,转身朝自己车子疾步走去。
柳如烟看着那道头也不回的身影,弯唇轻笑了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阿文道:“柳姑娘,你坚持住,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柳如烟气若游丝道:“我姓薛,单名一个柳字,我爹是前清清流派薛常仁。”
阿文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女人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是……淸官之女……薛柳。”
作者有话要说:看标题,明天民国篇或者说正文就结束了。
第127章 民国篇结局中
“二少, 怎么去闸北?”上车后, 阿武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奇怪问。
谢珺借着后视镜,看了眼依然混乱的码头,淡淡道:“既然最可能走的路线, 他们用了替身迷惑我们, 那么他们必定是兵分三路, 只有一路为真,蔡将军一行走的路线, 最大可能反倒是让我们忽视的闸北码头。”
阿武道:“闸北码头和轮船是招商局的, 都是我们的人, 他们这样做岂不是自投罗网?”
谢珺淡声道:“就因为招商局是咱们华资,要做手脚其实更容易。若护送的只有革命党, 倒也不足为惧,但以蔡将军的声望和人脉,只怕霍督军我三弟甚至道尹大人都已经出面,搞定一艘招商局的船很简单。”
阿武恍然大悟点点头, 看了眼渐渐升上天空的日头:“如果他们真成功上了船,等我们赶过去, 恐怕船已经离港了。”
谢珺冷笑一声:“若他们坐的是外资客轮,一旦关闸离港, 我们便只能束手无策。而招商局的船, 虽然容易蒙混过关, 但对我们也有个好。只要船还没驶太远, 我们便能追上去, 堂堂正正穿着军装,登船抓人。”
阿武点头:“没错。”
*
十点十分,闸北码头。
一艘开往日本的巨大客轮,正缓缓驶离海港。客轮不远处,一艘不起眼的货船,也正慢慢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三少,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乔装改扮的陈青山开着船笑道。
同样乔装的谢煊,看了眼还没走远的客轮,道:“你开慢点,等轮船看不到了,咱们再离开港口,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
一旁的楚辞南笑说:“这回要不是霍督军和谢兄你帮忙,咱们要来这么一出金蝉出窍,恐怕没那么容易。”
谢煊道:“举手之劳罢了,但愿蔡将军此行一路顺利,我们这边就等着南方吹响号角了。”
楚辞南道:“蔡将军在南边很有声望,有他坐镇,我们不用担心。”
“但愿如此。”
楚辞南又问:“谢兄之后有何打算?”
谢煊默了片刻,笑道:“本来我是想等到北京那边一倒台,和霍督军一起打下我二哥,让他受到全民公判。但想想,要做到这一步,不知道要多少年?可能还得搭上我这条性命,让采薇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所以算了吧,他这种人如今名声败坏,要动他的人不在少数,迟早自食恶果,我就远远看着便好。”
楚辞南道:“听谢兄的意思,您这是打算归隐了?”
谢煊点头:“嗯,我打算带采薇去香港或者英国生活。”
楚辞南摇头叹道:“如今国家风雨飘摇,谢兄文韬武略,若是就这样归隐,着实是国家百姓之遗憾。”
谢煊失笑:“楚兄谬赞了,谢某能在这世道里保住小家便足以,救国之事留给楚兄这样雄才大略胸怀大志的人便好。”
陈青山道:“三少说得没错,我以前刚当兵时也想着报国赶走欺压咱们的洋人,但上面那些人就没一个好的,洋人不敢打,只知道欺压百姓,为了自己私欲,白白让我们这些小兵做炮灰。说句不好听的,我看你们革命党也成不了气候。所以我现在觉得做点生意赚点小钱,以后娶个媳妇,再给老娘养老送终就好了。”他话音刚落,忽然脸色一变,“不好!前面那艘船上的人穿着军装,好像是朝客轮去的。”
谢煊和楚辞南也看到了那船,又不约而同看了眼还没驶远的轮船,两人几乎同时拔枪。
谢煊低声吩咐:“青山,掉头拦船!”
陈青山猛得调转方向:“收到!”
谢煊和楚辞南开枪时,那船上的人也反应过来,本来风平浪静的近港,顿时枪火弥漫。
谢珺看了眼挡在前方的船,虽然隔了些距离,却也认出了船上的人。
他站在船上,高声喊道:“老三,你还真来了!看来咱们兄弟俩,今日不得不做个了结了。”说罢,命令下属,“加大火力,一个都不留!”
谢珺带了十余精锐,刚刚谢煊和楚辞南先下手为强,击中了船舷边的三四人,但毕竟敌多我寡,他们三人很快就落了下风。
楚辞南中了一枪,躺在甲板内,又望了眼还在不紧不慢行使的客轮,额头冷汗淋漓,喘着气道:“绝对不能让他们追上轮船。”
陈青山额头青筋凸起,大喝一声:“三少楚公子你们跳船,老子撞死他们!”他们这艘货船远远比谢珺的巡逻船要小,但此时也只有以卵击石,或许能稍稍拖延他们的步伐。
然而下一刻,他肩头便身中两枪,往后倒在地上。
谢煊见状,丢开子弹打光的勃朗宁,爬到他身旁:“青山,你怎么样?”
陈青山喘着气回他:“我没事……”忽然又眼睛一亮,挣扎着往前爬,拎起一桶柴油,哗啦啦倒在船上,咬牙道,“三少,你们快跳船!”
谢煊遥遥看了眼越来越近的船只,他看到了他的二哥谢珺,此时已经站在船头,迎着海风,露出冷冽的笑容。
他又看了眼那还没走远的客轮,深呼吸一口气,在陈青山挣扎着爬起来时,猛得将他推下船。
楚辞南大惊:“三少!”
他挣扎着往爬过去,准备去掌控船舵,只是人还未站起来,已经被谢煊回身一脚,踹入了海水中。
“三少!”落水的两人惊慌大叫,却被船尾搅动的波浪掀开了几米远。
谢煊目光一凛,点上一根烟含在唇上,站起身握住船舵,加大马力,朝谢珺的船冲了过去。
站在船舷边的谢珺冷笑一声,举起手中的枪,朝他毫不犹豫地连开几枪。
子弹打在身上,谢煊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身体依旧站得笔直,他紧紧抓住船舵,驾驶着船继续往前冲。
两艘船快要靠近时,他忽然朝船舷边的谢珺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浅笑,嘴唇一松,口中的烟缓缓落地。
谢珺顿觉不对劲,但船调转方向已经来不及,冲过来的货船蓦地蹿上熊熊烈火,在撞上来时,发出一声巨响,两艘船顿时陷入火海之中,痛苦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在被火焰吞噬的那一刻,谢煊忽然下意识朝码头遥遥看去。岸边的朝阳下,站着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朝她挥了挥。
今生终究缘浅,愿来生再能相逢。
*
采薇望着海面上熊熊燃烧的两艘船,浑身冷得像如置冰窟,脑子一片空白。
在两艘船开始开枪时,她就已经抵达码头,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却也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看到谢珺朝谢煊开枪,又眼睁睁看着谢煊点燃船只撞过去,两艘船瞬间被火海淹没。
因为海上的交火,码头上顿时嘈杂起来。这里是闸北,谢珺的地盘,码头都是谢珺的兵。士兵们凶神恶煞地维持着码头上混乱的秩序,采薇随着人流跌跌撞撞被推挤到边上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回神,抬头朝岸边看去,搜救的船只靠岸停下,一个浑身湿透额头淌着血的男人,被两个卫兵搀扶着上岸。
谢珺也很快看到了人群中的她,他微微一愣,然后弯唇一笑,挣开搀扶着他的手,朝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采薇手紧紧攥住小坤包,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也朝他走了过去。
两人在相距两米时一起停了下来。
谢珺抹了把头上的血,轻笑道:“虽然我没拦下蔡将军他们,但我和老三之间,到底还是我赢了。我犯过的最后悔的错误,今日终于得以弥补上。”他顿了顿,“你……终究还是我的。”
采薇也弯唇,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摇摇头,缓缓道:“不,二哥,你没有赢。”
她话音刚落,忽然从坤包里抽出那支谢煊送她的小巧□□,对准男人的胸口连开三枪。
谢珺脸上温和的浅笑一时凝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盯着几步之遥那张平静昳丽的面孔。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褂子,梳着两条辫子,仿佛还是当年在寒山寺门口见到的那个少女。
他捂着胸口朝后踉跄了两步,噗通一声跪在上。周围响起咔嚓的上膛声,十几把枪齐齐对准采薇。
谢珺蓦地回过神来一般,抬头惊恐地喊道:“不要——”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砰砰的枪声将他颤抖的声音覆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采薇手中小巧的枪落在地上,月白的衫子上染上一朵一朵红色的花,身体缓缓朝地上倒去。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那年寒山寺外的烟雨朦胧,那是他回到谢家后,唯一见过的一道光,那是他未能得到的镜中花水中月,念念不忘多年。
而今时今日,所有的一切,终究是结束在这镜花水月当中。
采薇并不觉得疼,只是意识慢慢抽离,原来这就是江家五小姐的命运。她和谢煊终究没能逃过时代之下的翻云覆雨手,如同两粒沙尘一般,埋葬百年之前岁月的长河中。
她缓缓转头看向海面,火势已经熄灭,只剩一缕黑烟缭绕。
远处,那搜已经驶远的客轮,划过天海交接的地平线,渐渐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被一轮正在上升的红日笼罩。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采薇为什么枪杀谢二。
一是因为看到谢煊被打死冲动之下
二是谢煊一死谢二肯定不会放过她,没了谢煊她很难再逃开,这种未来肯定是她不愿意面对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因为心灰意冷之下的冲动。
我之前说了,这不是严格意义的穿越,而是前世今生,所以不会有女主能改变命运的这种情节。故事只有一次也只能有一次,女主只是来经历而已,不然也不会有后面的照片什么的了。
第128章 民国篇终章
民国七年春, 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从美国驶来的巨轮停靠在外滩码头,船上的乘客, 经过两个月漫长的海上旅行, 终于抵达上海这座东方最繁华的都市。
穿着光鲜洋气的洋人和华人, 陆陆续续从船上走下来,踏上陆地。
“薛兄, 此行多亏你多加照料。”
“宋兄客气了。”
熙熙攘攘的码头上,归国的文茵和丈夫宋之焕, 正与一路同行的薛槐道别。
当年文茵偷跑登船去美国,与宋之焕结识了一道去读军校的薛槐。那时他们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 薛槐比两人更年少两岁,为人处世却稳重妥帖。虽是去读军校, 却是个温润斯文的少年君子。当年的文茵和宋之焕都是未经风雨的小姐公子,一路上遇到不少困难,多亏薛槐相助,三人顺理成章结为好友。
在美国,因为不在同一座城市,鲜少见面, 却也有书信来往。这次学成归国, 不想又与薛槐碰上,一路上自是相互照拂。
一别故里近五年, 当初的少年早已经长大成熟, 穿着低跟皮鞋和棕色呢大衣的文茵, 弯身抱起两岁的儿子,握着他的小胖手,朝薛槐挥挥手,笑道:“阿宝,同薛叔叔说再见。”
阿宝奶声奶气道:“叔叔再见。”
薛槐摸了把小家伙的头,柔声说:“再见。”又朝两个大人道,“宋兄文茵,二位保重,有机会再聚。”
宋之焕抱拳道:“嗯,薛兄保重。”
说罢,拎起两只行李箱,同抱着儿子的文茵,朝不远处停放汽车的地方走去。
文茵忽然眼睛一亮,举起手朝一个方向挥了挥:“程大哥!”
靠在黑色福特车旁的程展听到叫声,目光越过人群,愣了下,然后疾步走过来,走到两人跟前,笑道:“二小姐,总算等到你了,几年不见大变样,刚刚差点没敢认。”又看向身旁的宋之焕,目撸赞许,“这就是姑爷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说罢接过宋之焕手中的皮箱:“咱们赶紧回去,家里人都等着呢!”
在几人坐着汽车离开时,这厢的薛槐终于等到一辆黄包车。
“公子,去哪里?”车夫热情道。
薛槐说:“先去法租界吧。”
“好嘞!”
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刚刚长出嫩绿的新叶。路过一处花园洋房门口时,薛槐叫住车夫:“大哥,麻烦停一下。”
那车夫赶紧停下车,问道:“公子是在这里下么?”
薛槐摇摇头,看向路边那道关闭着的铁门,问道:“这宅子现在住着什么人?”
这些混迹于上海滩的车夫,自是对这些了解不过,笑回道:“你说这洋房啊?如今的主人是一个在上海做生意的洋人。你刚从美利坚回来,可能不晓得。这房子风水不好,以前住的是谢家,谢家你晓得伐?就是曾经的两江巡阅使谢司令一家,他儿子是上海镇守使,杀了老子和兄弟,后来也自食恶果,死在一个女人枪下。那么大一个谢家,从北京城来到上海,不过短短两三年,一家人全死光了,好像就剩个女儿去了香港。也就洋人不信风水,胆敢买下这么凶的宅子。”
薛槐皱眉看了会儿那洋楼,道:“大哥,继续往前走吧!”
“好嘞!”车夫再次拉起车,一边小步跑者一边摇头晃脑道,“你说这世道,这样一个煊赫世家,说断子绝孙就断子绝孙,何况是我们这些斗升小民呢?日子那真是不好过。前有想当皇帝的袁世凯和拥护前清小皇帝登基的张勋,后有各路军阀换着登场,还有洋人在咱们地盘作威作福,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薛槐默了片刻,淡声道:“总有一天会到头的。”
*
“太太少爷小姐,二小姐和姑爷回来啦!”沁园的朱红大门此时敞开着,守在门口的门房,看到汽车停下,赶紧朝里面大叫。
江家的几个太太和小姐少爷们,听到声音,蜂拥往外赶来。迈着小脚的江太太在大少奶奶的搀扶下,走在最中间。
“文茵文茵……”还没跨出门槛,江太太便激动地唤着。
文茵下了车,也没管丈夫和儿子,红着眼睛往台阶上冲,一把扶住母亲的手臂:“妈妈!我回来了。”
江太太已经有些老了,双鬓染上了华发,眼角布满了皱纹,她抬头望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女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文茵!”
“二姐!”
“姑姑!”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唤着,个个都激动不已。
这时,抱着儿子的宋之焕,在程展的带领下,也踏上了台阶。众人将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在这些注视下,难免有些羞涩。
洵美推了把文茵,笑嘻嘻道:“二姐,都不介绍一下姐夫吗?”
文茵去美国的第三个年头,与宋之焕结了婚。江家人收到信,已经是几个月后,再然后便知道她在美国生了孩子。那时江家正逢变故,从美国飞来的消息,无疑算是好事。
文茵抹了抹眼睛,将阿宝从宋之焕手中接过来抱在臂弯,道:“妈妈,这是您的外孙阿宝,还有您的女婿之焕。”
宋之焕恭恭敬敬地行礼:“小婿见过母亲。”
江太太对这个温文尔雅的女婿,十分满意,连连点头:“好好好,这些年,文茵多亏你照拂了。”
阿宝也甜甜地唤了声:“外婆。”
江太太一看到这玉雪可爱的外孙,激动得又是哭又是笑,爱不释手地揉了揉阿宝的脸蛋,掏出一个长命锁戴在他脖子上:“阿宝乖!”
云柏笑道:“别在门口站着,赶紧进屋,边吃饭边慢慢叙。”
“对对对!赶紧进屋。”
洵美亲昵地挽着文茵的手臂:“二姐,你可得好好跟我说说这些年在美利坚的见闻。”
文茵笑道:“你要听什么我回头细细同你讲。”说着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眨眨眼睛,“几个月了也没在信里跟我说过。”
洵美呵呵地笑:“最后一封信寄出去几天才知道的。”
她话音刚落,脚下一个不小心,趔趄了下,文茵吓了一跳,不过另一侧那个高大男人,已经眼明手快扶住她:“你就不能仔细些。”
洵美竖起眉头道:“陈青山,你又凶我!”
陈青山叫苦不迭:“我怎么就凶你了?”
“反正你老是凶我,男人果然一成了婚就露出真面目。”
大姨太啐了声女儿,道:“洵美,你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你这一怀孕,青山天天被你呼来喝去没一句怨言,你还不满意。”
文茵看向陈青山,笑说道:“这就是妹夫吧,在信里听洵美提起过,比我想象得更一表人才。”
陈青山难得羞赧:“二姐谬赞了。”
洵美嗤道:“别被他的模样骗了,她就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
大姨太实在忍不住,掐了把女儿的手臂:“你那学上的也就稀松二五眼,还好意思说青山。”
洵美鼓鼓嘴巴表示不满。
陈青山扶着她的手臂:“行行行我是粗人。”
洵美笑嘻嘻靠在他怀里:“本来就是。”又小声凑到他耳边,“但是我喜欢。”
陈青山老脸一红,板着脸低声道,“人看着呢!在房里说就好了。”
洵美用肘子戳了戳他。
佣人们已经上了饭菜,满满一圆桌色香俱全的美味佳肴。文茵站在桌旁用力吸了下鼻子,道:“在美国这些年,想吃顿好的中餐不容易,得幸好之焕会做,不然我还真支撑不下去。”
江太太笑说:“如今回来了,好好吃够个本。”又接过佣人的香道,“来文茵,你们一家三口,吃饭前给你爸爸和三妹妹妹夫上个香。”
文茵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郑重地接过香,和宋之焕走到那供奉着几道灵位前。
采薇是民国五年冬过世的,江鹤年也没能挨过隔年的夏天。虽然文茵早已经接到消息,该悲痛已经悲痛过,但如今回到家中,见到逝者灵位,又是另一番伤感滋味。
谁曾想,当年一别,她与父亲和三妹妹竟再没机会见面。
本来热闹的气氛,在上香时,变得静默。文茵对父亲磕了三个头:“爸爸,不孝女儿回家了,希望您在天之灵安息。”
江太太扶着女儿起来,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爸爸从来没怪你,临终前还念叨着你要好好过日子。”
文茵抹了抹眼睛,轻轻一笑:“我不会辜负爸爸希望的。”
云柏招招手:“行了,大家坐下来吃饭吧。”
对于江家来说,悲痛的日子已经过去,再大的伤痛在时间流逝中,也慢慢被抚平。
云柏一边像个大家长般招呼大家吃饭,一边同刚刚归来的妹妹说着家里的事:“前几日刚收到青竹的信,他已经在英国安顿下来,准备攻读博士学位。”
文茵边听边点头。
“梦松在震旦学院上学,成绩很优秀,很得师长喜爱。”
被夸赞的梦松有点羞涩地笑了笑。
“玉哥儿也上了学,每天一下学就知道逗妹妹。”
已经快八岁的玉哥儿不满父亲对自己评价,高声道:“姑姑,我学习也好得很。”
文茵笑着给他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我记得玉哥儿最喜欢吃鱼了。”
玉哥儿喜滋滋用力点头。
云柏继续道:“爸爸走后,家里的生意,有青山和洵美帮忙,一直都挺顺利。不过北京那边的大掌柜已经年迈,这两年估摸着就得告老还乡。正好青山是北京人,他母亲年纪也大了,我们商量了下,等洵美生了后,孩子稍微大一点,他们就去北京接手那边的生意。”
洵美笑道:“是啊!幸好二姐你回来了,咱们姐妹俩还能多处些日子,不然等去了北京,见面的机会又少了。”
文茵笑着点头,道:“嗯,都挺好的。我和之焕在回国前已经联络了两家医院,过阵日子就入职,以后再也不走了,争取用学到的西洋医术,多救治一些人。世道再坏,咱们一家人也要努力好好过日子。”
默默听着的陈青山勾了勾唇,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灵位上,又看了眼门外春意盎然的花园。
他心中暗想,那两个人在另一个世界,应该也正在好好过着日子罢。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回现世,现世当然就是谈恋爱了,弥补正文感情戏的不足。
薛槐就是下篇民国文的男主,那篇会注重感情戏,什么时候开还不确定,但肯定会写。
新文应该还是先写都市文《野玫瑰》,婚恋,大嘎有兴趣可以先去收藏。我会存够二十万再开,保证更新。
第129章 现世篇一
“小姐, 这是您修复好的照片,您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一家弄堂里的复古照相馆里,店员拿出一张修复好的老照片, 递给柜台前年轻漂亮的女顾客。
女顾客接过照片,低头朝那手中的老照片看去。
修复好的照片上, 原本模糊的新娘, 露出了原本的模样。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民国少女, 头戴白纱,梳两条辫子, 明眸皓齿,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没问题,谢谢!”
店员笑着看向面前的年轻女人, 又看了眼她手里的照片, 咦了一声,语气颇有些惊讶:“小姐,这照片上的新娘子跟您长得好像啊!是您家里的长辈吗?”
女人笑着摇摇头, 握着照片, 转身走出了照相馆。
自从前晚做了那个冗长而真实的梦,江薇便又去了一趟姨婆家,同老人家要来了这张旧照片,把照片送到了这家可以修复照片的照相馆。
她站在路边,再次看向手中的照片。
即使照片上的少女,是自己从未有过的穿着打扮,但那张脸分明就同自己十八九岁时一模一样。以至于她此刻站在阳光下, 忽然就有些恍惚,竟有种庄周化蝶的错觉,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梦到了江采薇,还是梦中的江采薇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她甚至觉得那不仅仅是一场梦,而是自己回到了那个年代,成为了那个年代的江采薇,经历了那样一场短暂的人生。
因为太真实,所以当她现在看着照片中的男人,还能感觉得那种深刻在心间的爱恋。
江薇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前并不相信前世今生这些东西。但那个真实的梦以及此刻手中的照片,无不告诉她,这或许就是她前世的经历。
心中那钝钝的痛,让她怅然地叹了口气,将照片收入包里,走出巷子上车回酒店。
在她刚刚打开车门坐进车内时,一辆黑色的车子,在后方的路边停下来。司机下车,绕到后排座外打开车门:“谢先生,我们已经到了上海现存历史最悠久的弄堂。”
他话音落,一个穿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裤的年轻男人,从车内走出来。男人颀长挺拔,面容俊朗,气质冷峻不失优雅。
他点点头,正要跟着司机往前走,余光不经意瞥到前方一道身影,正弯身钻进了车内。虽然只是一瞥,但那张一晃而过的侧脸,却让他心脏蓦地狠狠跳了一下。待他回过神来,往前走去时,那车子却已经启动。
他下意识追了几步,可车子很快没入车河,扬长而去。
司机见状,不明所以地追上来:“谢先生,怎么了?”
谢季明摇摇头,蹙眉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摇摇头:“好像看到了一个故人。”
司机笑说:“谢先生旅美多年,在国内的朋友应该挺难得的。”
谢季明点头:“嗯,这次回来,除了工作,主要也是来寻找这个故人。”
司机道:“你们是失联了吗?”
谢季明没回答他的问题,话锋一转道:“我们去参观弄堂。”
司机是被老板派来招待这位在业内大名鼎鼎的旅美建筑师,相处了两日,也深知这人虽然礼貌绅士,但性子颇有些倨傲高冷,听他明显不愿意多说,赶紧道:“好,谢先生这边请。”
跟着老上海司机参观了一会儿颇具风情的弄堂,谢季明被路边一家复古照相馆所吸引。
司机见状道:“谢先生,您要进去看看吗?”
谢季明点头。
这家照相馆既是照相馆,也是一家小型的老照片博物馆。谢季明和司机正要往一侧的展厅走去参观,厅里的店员忽然轻呼一声。
谢季明下意识转头,对上的便是那女店员一张错愕的脸,而且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虽然他因为一张好皮囊的缘故,时常会收获女性的目光,但这个店员显然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于是他微微蹙眉,奇怪问:“怎么了?”
女店员松开捂着嘴的手,指了指门口:“先生,刚刚……”
谢季明见她这模样,有些失笑:“到底怎么了?”
店员努力组织语言:“刚刚有个女顾客在我们这里修复了一张民国时期的老照片,那上面的男人长得和先生您一模一样。”
因为那照片上的男女模样实在太出挑,当她拿到修复后的照片,不免多看了两眼,所以记住了男女的长相。
单看到那女顾客长得像照片上的民国女子,已经让她很惊奇,但她也看到过长得十分相似的长辈和晚辈,只当是巧合,可现下又看到一个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人,她觉得这巧合实在是太令人不可思议。
谢季明愣了下,道:“什么照片?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店员道:“照片已经被顾客取走了。”
谢季明问:“那你们这里还留有复制品或者备份吗?”
店员摇头:“这位顾客没有同意我们留下复制品。”她顿了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过我们师傅修复照片时,会用电脑先模拟,师傅电脑里可能还留有电子版草稿。”
谢季明道:“可以麻烦给我看一下吗?”
店员对着这事儿也好奇,点头道:“我去问问师傅。”
过了一会儿,店员去而复返,手中拿了一张从电脑里打印的照片:“师傅还没删,先生您看看,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跟您长得一模一样?”
谢季明接过打印的纸张,但是他并没有先去看照片上的男人,而是将目光落在上面的女子脸上,表情顿时怔愣住。
店员又道:“若不是这照片确定是民国时期的老照片,我都怀疑是先生您和刚刚那位顾客拍的复古照。”
谢季明从照片上来头,奇怪问:“那位顾客?”
店员点头:“就是那位拿着照片来修复的美女,她和这照片上的新娘,长得一模一样。”
谢季明心头一震,呼吸都有些紊乱了,忙问:“她在哪里?”
店员道:“她已经离开快一个钟头了。”
谢季明想起刚刚下车时的一瞥,原来自己没看错。
司机伸长脑袋看了眼他手中的照片,咦了一声:“还真是呢,谢先生您和这照片上的男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谢季明深呼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们这里有那位女顾客的联系方式吗?”
店员虽然刚刚因为好奇热情地给他找出了照片,但听他问到电话,还是面露为难:“不好意思先生,虽然顾客留过电话,但我们不好随便给人,这是泄露隐私。”
谢季明笑了笑道:“实不相瞒,这位顾客是我的一个故人,还请小姐行个方便。”
司机也赶紧帮忙说道:“美女,这位先生旅美多年,刚刚回来,跟这位故人失联许久,正在寻找她,还请您帮个忙。”
店员犹豫再三,还是从登记册里找处江薇的电话号码,念给了谢季明听。毕竟现实中一对长得和老照片里一模一样的男女,肯定是有些故事的,所以她也愿意成人之美。
作者有话要说: 再续前缘~女主能做梦,男主就不能做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