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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蔚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更新


    码头上早乱成一团, 本来参加晚宴的各租界巡捕警长,下了船后赶紧指挥各自手下维持秩序,以确保公使们安然无恙。


    因为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 军警封了码头, 所有人要离开, 都得一一排查。当然离开的人其实并不多, 因为这船上大部分人是等着邮轮继续起航的旅客。


    谢珺也下了船, 他站在几个卫兵中间, 皱眉环顾了片刻码头,又看向混乱的海水中。因为隔着巨大的邮轮,那边到底什么情形, 看不完全。但他知道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火, 有很多游客慌慌张张跳水,附近的船只也都赶来救援,比起码头上还算在他掌控之中的场面,海水中显然已经失控。加上这里属于租界范围, 他虽然带来了不少维持秩序的士兵,但名义上是辅助租界巡捕,不可能大张旗鼓去做什么。


    邮轮上的火渐渐被扑灭了, 水里的人,一波一波上岸,救援的货船陆续散去。


    浑身湿漉漉的采薇和陈青山狼狈地往回走, 看到谢珺, 主动走过去打招呼:“二哥!”


    谢珺借着灯光看向她, 见她脸色有些苍白,问道:“你怎么样?”


    “没事。”采薇摇头,“幸好下水的时候有陈副官帮我。”


    谢珺点头,往她身后看了看,又问:“老三呢?”


    采薇也环顾了下四周,道:“刚刚宴厅太乱,我跟他挤散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谢珺心中微微一沉,看了眼水面,心中猜到了几分。就在这时,一个颇有些狼狈的卫兵跑过来,慌慌张张道:“二少,不好了!”


    谢珺神色一凛,问道:“怎么回事?”


    卫兵支支吾吾道:“刚刚在一间储物舱,发现阿诚副官他们……他们……”


    谢珺:“阿诚怎么了?”


    采薇不动声色看了眼他,这人从来都是从容稳重的,但这一刻分明是有些慌张了。若是楚辞南和谢煊他们已经成功出逃,那么基本上意味着阿诚行刺失败,而失败会有什么后果,不言而喻。


    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谁都不可能手软。


    果不其然,那卫兵道:“他们已经遭到不测。”


    谢珺身体晃了下,闭上眼深呼了口气,片刻后,吩咐道:“我知道了,你带几个人去船上,仔细搜查水中的人,若是察觉,格杀勿论。来救援的货船也要去检查”


    虽是这样说,但他已经看到有货船离开,只怕是已经晚了一步。


    “明白,我这就去。”


    陈青山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一脸茫然问:“二少,到底怎么了?不是起火么?阿诚怎么会出事?”


    谢珺目光冷冷地看向他,淡声道:“今天船上有革命党,我奉北京之命刺杀他们。这场火估计就是乱党放的。”


    陈青山恍然大悟点点头:“所以阿诚是被革命党杀了?”


    谢珺没回答他的话,只道:“青山,你还是担心担心三少吧,若是他今晚消失,只怕是已经投了革命党,我这个做二哥的也保不住他了。”


    陈青山大惊失色:“三少怎么可能投革命党?他还杀过革命党呢!”


    谢珺哂笑一声:“那你就期盼今晚他能出现。”说罢看向采薇,见她神色惊愕,语气柔和了几分,“弟妹,这只是我的猜测,也是因为最近我一直觉得老三不大对劲,如果他今晚真的消失,那就证明我的猜测没错。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在报纸上发声明,做主为你们离婚,绝不会让他牵连你,牵连你们江家。”


    采薇苍白着脸点头,一脸惊恐状:“多……多谢二哥。”


    谢珺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说着叹了口气,“但愿他没有做傻事,不然我都不知如何跟总统,跟泉下有知的父亲交代。”


    采薇讪讪道:“二哥,您忙着吧,我有些冷,让青山先送我回去。”


    谢珺道:“行,今晚你恐怕受到了惊吓,好好回去休息休息。”


    采薇点点头,和陈青山一块走了。


    上了汽车,陈青山再也忍不住,重重啐了一口道:“我也算是与二少相识多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道貌岸然狼子野心之人,杀兄弑父?这得多丧心病狂的人才做得出来。三少投了革命党又如何?总比被自己的亲兄长害死好。”


    采薇如今也没心思愤怒,她更担心的是谢煊如今的状况,也不知道他们逃走没有。陈青山见她半天没回应,猜到她在想什么,又说:“三少奶奶,你放心,三少和楚辞南他们既然提前做了计划,就肯定能逃走。”


    采薇想了想问:“你知道南京霍督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陈青山道:“这个你就更不用担心,霍督军本就不支持帝制,听说去年总统在天坛搞祀天礼的时候,他虽然被召进了京城,但借口生病没去参加,回了南京后,还和谢司令吵了一架。我估计暗中都有反的心思。三少去找他,肯定没问题。”


    采薇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你现在还是谢家是总统的兵,为什么不想你们总统当皇帝?”


    陈青山瘪瘪嘴:“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世世代代都是穷苦百姓,真是受够了那些皇亲国戚,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要咱们跪下,那我可不干。”


    采薇笑了笑,虽然他可能对民主共和这些词语并没有深刻的了解,但有种作为广大百姓朴素的认知和觉醒,那么也就够了。


    陈青山又说:“我当兵也就是为了几个军饷,再就是想把欺压咱们的洋人赶出去。可惜革命党没军队,而且也不知道他们一个月多少钱,不然我都去那边了。”


    采薇:“……”这思想还真是够朴素。


    车子开得快,没多久就到了沁园门口,采薇一身湿,也不敢耽搁,同陈青山道别,赶紧敲门进屋。江家已经听说邮轮起火的事,一家子正在家等着,看到人回来,众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听闻邮轮起火了,有没有受伤?”江太太迈着小脚迎上来,拉着她的手道。


    采薇摇头:“没事的,就是打湿了水。”


    “那就好那就好,赶紧去洗澡换衣服。”


    江鹤年看她一身狼狈,皱眉道:“谢三不是跟你在一起么?怎么让你弄成这样子?”


    采薇道:“起了火当然是要跳进水里才安全,爸爸,我真的没事。”


    “谢三人呢?”


    采薇道:“我……不是很清楚,应该还在码头忙着。”


    江鹤年冷哼一声:“真是一点靠不住,这婚你们赶紧离了算了。”


    江太太到底是个传统妇女,女人离婚对她来说,基本上等同于天塌下来的大事,哪怕已经知道丈夫和采薇的打算,听到他这么说,还是呸呸两声:“你老说这晦气话做什么?”


    采薇忙道:“没事没事,我回芳华苑了。”


    *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采薇担心着谢煊的安危,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一早公鸡刚打鸣,又醒了。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干等消息。


    让她意料之外的是,没多久,江鹤年就拿着一份早报,来到她房里找她。


    “怎么了爸爸?”采薇见父亲神色不对劲,奇怪问。


    “这到底怎么回事?”江鹤年一把将报纸丢在红木圆桌上,“谢三怎么忽然暗通革命党了?”


    采薇微微一愣,赶紧拿起报纸,头版头条便是镇守使署名义发布的通缉令,除了楚辞南几个,暗通乱党的谢煊赫然在列,通缉令中写他们的罪名是一手制造邮轮纵火案,并杀使署卫兵多人。


    除此之外,谢珺也以自己的身份,发表了一则声明,说对谢家三公子的行为表示痛心疾首,宣告与他断绝兄弟关系。


    “这么快?”采薇看得心惊胆战。


    江鹤年问:“什么这么快?”


    采薇虽然看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往好处想,报纸上的消息,同时也证明了这些人都已经安然无恙逃走。


    于是她很快冷静下来,抬头看向一脸愤怒又疑惑的江鹤年,思忖片刻,好整以暇道:“爸爸,事到如今,我还是得告诉你一些事情,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候出问题。”


    江鹤年见她一脸严肃的模样,皱眉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道:“我和谢煊如今落到这境地,也是身不由己,他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也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胡作非为。”


    江鹤年盯着她,等她说下去。


    “谢珺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谢家大公子是他杀的,大嫂也是他杀的,不久前谢司令火车爆炸也是出自他之手,他还打算杀掉季明。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差不多暴露,等谢司令过世后,就卸了季明手上的权力,让人天天盯着他,以防他逃走,并一直找机会杀他。”


    “什么?”江鹤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爸爸,你冷静点,这些事我只同你说。季明昨晚趁着革命党在邮轮救人,跟他们一块逃走了。”


    江鹤年脸色惨白,重重坐下,喃喃道:“我先前还一直很信任他,没想到这个谢珺竟然杀兄弑父,如此丧心病狂!”


    “我也没想到一个人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昨晚季明刚走,他一早就发了消息,就是想断季明后路。如今上海还在他掌控范围,爸爸你知道这些,也要装作不知道,千万别在他面前暴露,不然咱们江家可能会有危险。”


    “我明白明白。”江鹤年连连点头,又唉声叹气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嫁进谢家,这些拿枪的,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采薇淡声道:“也没什么后悔的,至少谢煊这个人还不错,只是谁也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第112章 更新


    江鹤年是颤颤巍巍走出门的, 本来就日渐年迈的身躯,在晨光中更显得颓然苍老。谁知道自己骂了几个月的女婿,原来并不似以为的那么荒唐可恶, 而一直印象不错的谢家二公子, 竟是个杀兄弑父的恶魔。


    采薇其实也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些,江鹤年这样奉行中庸之道的性子, 就适合做个闷声发财的商人, 这才是他们江家该走的道路。可若是真让他一无所知,只怕不久就会被谢珺算计到头上来。


    况且, 自从猜到谢珺对自己可能居心不良,她就一直忐忑着, 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当然, 现在想这些没什么必要,她最担心的还是谢煊的安危。


    虽然顺利逃出上海,但谢珺先发制人给人定了罪发了通缉令, 只怕是也早已经发了电报给北京。霍督军会不会收留一个惹了一身麻烦的前上司儿子, 还得另说。不过若是这位督军真是陈青山说的那样, 倒也不用太担心。


    她在家里提心吊胆了两日,哪里也不敢去, 只等着陈青山什么时候能给自己消息。还没等到消息, 倒是先等来了洵美的一顿吐槽。


    “妹妹,我跟你说, 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世态炎凉。”洵美从闸北回来后, 直奔她的房间, 自己倒了杯凉茶,一边和一边愤愤道。


    “怎么了?你今天见到了陈副官了吗?”


    洵美点头:“就是因为见到了,我才这么说。”


    “到底怎么了?”


    洵美道:“你知道现在陈青山在干什么吗?他好歹是副官出身,先前至少还让他坐在办公室整理档案,现在直接被发配道门口站岗了。”


    采薇差点一口气被噎住:“当真?”


    “可不是么?我站在旁边跟他聊了好久,可真是热坏我了。我说让他别干了,他说当兵就得服从命令,不是想不干就能不干的。”


    “那是自然,要不然就是逃兵了。”


    洵美撇撇嘴,看了看她,小声道:“三少真投革命党了?”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如今都民国了,有人又想当皇帝,我瞅着革命党干的事还挺好的。”


    采薇笑:“这话你在家里说说就行,可别去外面乱说,尤其是华界,现在管得严,小心被打成革命党。”


    洵美不以为意道:“我也就随口一说,谁当政谁上台我都没兴趣,我现在就想好好学做生意,到时候自食其力赚钱。”


    采薇点头:“那你可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不会的。”


    出乎意料的是,陈青山当晚就来了沁园。江鹤年如今知道谢煊的事,不像之前那样对他冷淡,赶紧让人请进了门,直接领到了书房。


    陈青山哪里被这样款待过,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一脸局促道:“那个……江先生,我是来找三少奶奶说几句话。”


    江鹤年和颜悦色道:“你先坐着喝杯茶,我这就去帮你叫人。”


    陈青山也不傻,看他这态度,猜想是已经从采薇那里知道了三少的事,顿时松了口气,连忙道谢。


    采薇得了父亲亲自送来的消息,知道陈青山在书房里,刚忙跑过去,推开门便问:“青山,是不是有三少的消息了?”


    陈青山点头:“我就是上来专门告诉你这个的。三少已经安全到了霍督军那里,霍督军是跟着谢司令出生入死上来的,知道谢珺所作所为,愤怒不已,立马给北京发了电报,不过北京那边没表态。三少现在只能暗地里活动。”


    采薇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没被人察觉吧?”


    陈青山有些得意道:“三少哪能不留一点后手呢,你不会以为这上海滩他就我一个手下吧?我们还有人的,办事都信得过,你不用担心。”


    采薇点点头,却也不敢太放心,因为她明白,北京不表态,霍督军就不大好做,这靠山也就没那么牢靠。除了是谢司令儿子这件事,谢煊现在什么筹码都没有,哪天霍督军反悔,把他交出去,也不是没可能。


    如今前景不明,地方军阀没那么多崇高信念,估计都在观望局势,而要对未来做准备,他们肯定第一件大事就是先筹钱。所以她现在得去南京,先拿出一笔钱表明态度。


    得幸好她嫁妆丰厚,这两年靠着棉花纱线涨价,发了一笔横财,几十万大洋作为砝码应该是够了。


    她思忖片刻道:“行,我明天就去南京找他。”


    陈青山点头:“三少也是这么说的,说若是你愿意,就去南京找她。他怕你留在上海不安全。”说着叹道,“这日子简直没法儿过了,要不是三少让我在上海守着,我早跑路了。现在被发配到门口站岗,那些以前比我级别低的小兵,都在看我笑话。也亏得是我脸皮厚。”


    采薇轻笑:“你再忍忍吧,三少肯定也不会让你一直在这边,毕竟谢珺不可能信任你,留你在这里像是留个人质似的,反倒是掣肘。”


    陈青山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道:“消息我已经送到,那我就告辞了。谢珺现在肯定派人盯着你的动向,你要去南京的话,估计没那么容易。我安排的话,动静太大,反倒不好,你自己想办法。”


    采薇自是想到这点,点头道:“明白,我会见机行事的。”


    陈青山跟她抱拳告辞,走到门口。将隔扇门咯吱一声打开,便撞上一张眨巴着眼睛的小脸。


    洵美笑嘻嘻道:“刚听说你来书房找采薇说事,我赶紧过来跟你打个招呼。你们说啥呢?”


    陈青山道:“说点三少的事。”


    洵美哦了一声:“谈完了吗?谈完了要不要去我房里喝杯茶吗?”


    陈青山抽了下嘴角:“三小姐,我一个大男人去你房里喝茶,有些不大合适了吧?”


    “也是。”洵美点点头,拉着他的手臂就往里走,“那咱们就到这里喝。”


    陈青山扒拉着门框想拒绝,可这千金小姐不知为何劲儿这么大,竟硬生生将他拖了进去。采薇好笑地摇头,边往外走边道:“我去叫佣人给你们再上一壶上好的热茶。”


    “谢谢妹妹!”


    采薇走到月门时,恰好遇到过来问情况的江鹤年,见到她出来,问:“青山走了?”


    “还没,被洵美拉着在里面喝茶呢。”采薇指了指书房的门。


    江鹤年皱眉:“这死丫头莫非是看上了陈青山?那可万万不行。”


    采薇道:“你不是说家境如何,只要她自己喜欢就行么?”


    “我自然不是瞧不上陈青山出身贫寒,而是有你这么个前车之鉴,我是再也不会让女儿嫁给这些拿枪的了。上海滩青年才俊那么多,做生意的做学问的,哪个都比当兵的安全。”


    采薇嚅嗫了唇,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如今这情况,他们在这里说行不行没什么意义,陈青山自己恐怕都没想过这事儿。


    她想了想,说:“爸爸,我明天准备去南京找谢煊。”


    “他现在自身难保,你去找他能做什么?”


    采薇又不好说谢珺可能对她居心不良,自己留在上海不安全,,便换种说法道:“我怕留在上海,谢珺拿我要挟谢煊。”


    “他敢!我们谢家还在这里呢!”江鹤年皱眉道,“不管怎么样,你和谢煊先登报离婚,我知道他也是身不由己,但如今咱们也只能先明哲保身。”


    采薇道:“谢珺有什么不敢的?你别忘了他杀兄弑父。就算登报离婚,他要拿我做要挟,谢煊也不可能坐视不管,到时候不知多麻烦。还不如等到谢珺现在还无暇顾及到我这里,先离开再说。”


    江鹤年闻言,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你这样说也有道理。”


    采薇道:“明天我偷偷走,若是顺利离开,你就故意去找谢珺,说我不见了,让他帮忙找找。这样就表明你什么都不知,我的事跟江家没关系。”


    虽然不知道谢珺会不会信,但至少不能给他为难江家的借口。


    江鹤年五味杂陈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长长叹了口气:“你叫我怎么放心哦!”


    “爸爸,我不会有事的。”


    第113章 补半章


    沁园附近一直有谢珺的便衣, 不用陈青山提醒,采薇也早有觉察。隔日一早,她乔装成家里的丫鬟, 和两个佣人一块出了门, 周周转转去了火车站,好在当天车票不算太难买, 虽然一等座已经没了, 但二等座还有余票。


    火车是十点出发,她除了一个简单的手包, 什么都没带,穿着打扮也十分不起眼,在人来人往喧哗嘈杂的月台, 并不引人注目。


    她来到这个时代,还没单独坐过火车, 虽然不至于害怕,但看到这简陋的列车, 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准得不可思议。她排在队伍中间,轮到她检票上车时,车票还没递到列车员手中, 一个穿着衬衣的男人忽然插过来, 伸手将她的票拦下, 低声道:“三少奶奶, 可能您今天去不了南京。”


    采薇惊愕地抬头看去, 是个高大硬朗的年轻男人, 这人她在谢公馆见过几次,是谢珺的一个亲随,似乎叫赵明志。她心里一个咯噔,明白自己这趟出走是胎死腹中了。


    她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怎么,我去南京转转也不行么?”


    赵明志道:“二少交代了,还望三少奶奶别为难。”说罢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后面还排着等着上车的队伍,采薇不好耽搁,只能悻悻然跟着他走了,思忖着再想办法。


    上了车后,她也没说话,闭目养神好半晌,再睁眼时,却发觉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这不是去南市的路吧?”


    开车的赵明志道:“回三少奶奶,二少交代了,让我把您直接带去谢公馆。”


    采薇眉头皱得更深,看来谢珺是要质问她去南京的事了。她揉了揉眉头,想着该用什么说辞,才能让自己暂时安全一点。


    车子很快抵达谢公馆,佣人见到她还是恭恭敬敬叫三少奶奶。他跟着赵明志走进大厅,一个穿着水粉褂子的年轻女人迎了上来,那昳丽的容貌,不是柳如烟还能是谁?


    这位美人果不其然是谢珺的人。


    柳如烟跟她行了个礼,温柔道:“三少奶奶。”


    采薇冷笑一声:“柳小姐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原来您的老相好不是谢煊,而是另有其人。”


    柳如烟对她的嘲弄不为所动,只淡声道:“三少奶奶误会了,二少不过是看我可怜收留我罢了。”


    采薇笑说:“二少为人还真是仁慈宽厚。”


    她话音刚落,谢珺便出现在楼梯口,笑着淡声打招呼:“弟妹来了?”


    这句弟妹竟然还叫得挺顺口。


    采薇道:“不是二哥叫我来的么?”


    谢珺不紧不慢走过来,点头道:“弟妹去南京想找三弟么?是气不过他的行为去质问他,还是念及夫妻之情,想去看看他的情况?”


    采薇笑了笑,道:“自然是去质问他。


    谢珺也不戳穿她,点点头道:“虽然三弟确实令人失望,但弟妹这样冒然去南京,却也十分不妥。万一你被他困在南京,不也就落了个通革命党的罪名么?连累了江家可就不大好了。”


    明明说的是字字威胁的话,语气却温柔得像是真诚的关心。


    采薇笑说:“二哥说的是,是我冲动了。”


    谢珺道:“无妨。”他顿了顿,又道,“上海滩还有不少革命党的人,为了安全起见,弟妹暂时就住在谢公馆吧!”


    虽然采薇不知道革命党和自己的安危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的话却叫她无从反驳,因为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将她软禁起来。


    她心中恼怒,真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禽兽不如,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任性放肆的本钱,若只是事关自己的安危倒也罢了,但她身后还有个江家,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们江家仍旧能被谢珺玩弄鼓掌之中。


    她想了想道:“多谢二哥替我着想,不过我衣物和日常用品都没带,还请派我送我回去一趟,顺便告诉我爸爸一声。”


    谢珺看着她,勾唇轻笑了下,淡声道:“我看回去就不用了。需要什么东西,你告诉如烟,让她帮你去添置。”


    采薇倒吸一口冷气,这人竟是要把她和江家隔绝起来。她心中愠怒不已,面上却不显,从善如流道:“既然二哥都安排好了,那我就悉听尊便。”


    谢珺云淡风轻般笑了笑,朝柳如烟道,“如今公馆里除了佣人,就只有你们两个女人,你比采薇大几岁,多照顾着点她。”


    柳如烟道:“二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三少奶奶的。”


    谢珺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我使署还有公务,你们在家里自便,晚上回来跟你们一起吃饭。”


    柳如烟道:“二爷注意身子,别太累着了。”


    谢珺点点头,神色莫测地看了看采薇,转身迈开长腿朝外走去。


    等到人离开,采薇才看向一旁那一直看着人背影的柳如烟,道:“柳小姐,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不能出门了?”


    柳如烟笑说:“三少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谢家又不是监狱,哪能不出门呢?不过现在外头乱,二少交代了,若是三少奶奶想出门,一定要多带两个卫兵,让我陪着您。”


    采薇沉默地看着这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女人,一个曾经在八大胡同,让谢煊和呈毓贝勒大打出手的戏子,一个青帮老板宠爱的姨娘,甚至当初谢江两家联姻,也是源自与于她。


    如今却在这谢公馆,低眉顺眼像个佣人一般待在谢珺身旁。


    柳如烟面对她灼灼的目光,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眼神里也仍然有不曾化去的忧愁。


    采薇眉头轻蹙,问:“柳如烟,你知不知道谢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这其中你又帮了他多少?”


    柳如烟表情微微一怔,但这样的失神稍纵即逝。她笑了笑,道:“二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只要他用得上我,哪怕是献出我这条命也在所不辞。”


    采薇无语地笑了声:“你就这么喜欢他?难道你看不出来他的温润如玉斯文儒雅都是假装的么?他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没有人性的。”


    柳如烟皱眉对上她的眼睛,难得语气生硬地反诘道:“不是这样的,二爷他是个好人。”


    采薇只觉得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然而说笑话的人却浑然不觉,还满脸义正言辞的真挚。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干脆转身上楼。


    柳如烟默默跟在她后面,拎开门把进屋时,采薇见只有两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想柳小姐这样不顾一切帮助谢珺,应该不只是爱慕这么简单,是因为他对你有恩么?”


    到了这种时候,柳如烟也不再隐瞒,苦笑了笑回道:“我其实不姓柳,柳如烟只是我的化名。我原本姓薛,柳是我的名字。我父亲叫薛常仁,曾经是前清翰林院掌院学士,当初因为支持戊戌变法被贬了官,我父亲为人耿直,在朝中得罪了不少权贵,有人想赶尽杀绝,回乡时,我们全家遇上了装扮成土匪的杀手。幸而二爷路过,从土匪手中救下我和弟弟。”


    采薇还真知道这个薛常仁,她刚来这个时代那会儿,看小报写过这位前清学士的生平。进士出身,以才学闻名,是个正言直谏的淸官。只是清末年间朝廷**,自是得罪不少人。虽然在变法失败后,不像戊戌六君子那样被问斩,但也因为支持变法没过两年就被贬了官,随后在回乡途中惨遭土匪灭门。


    小报上说薛常仁一家并非是死于土匪之手,而是被他在朝廷得罪的权贵所杀。她当时也只当话本故事看,却不料眼前的柳如烟竟然是薛常仁的女儿。


    不过她这样一说,采薇倒也理解他为何对谢珺如此忠心了。


    一个耿直的淸官之女,如今却被谢煊这样的人利用。她唏嘘地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是薛学士之女,想必您父亲在世时教过您很多道理,也应该分得清是与非。”她顿了顿,又才继续,“只怕你还不清楚谢珺到底做过什么?清剿革命党这些暂且不提,立场不同罢了,但他为了权势,杀了大哥大嫂和父亲,还屡次要杀死亲弟弟,你知道吗?”


    柳如烟睁大眼睛看她,显然并不清楚内情。她知道谢珺上位不容易,为此做过很多不得已的事,甚至当年为了让谢家三少成为扶不上墙的阿斗,让她故意接近他。


    她怔忡半晌,用力摇头:“这不可能,二爷虽然做过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但绝不是这种杀兄弑父的狠毒之人。”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提醒你,既然你是淸官的女儿,这样助纣为虐,薛学士在天之灵,恐怕也不会安心。”


    柳如烟脸色很难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时说不出说来。


    采薇也不想多说,只淡声道:“麻烦你去找佣人帮我准备日用品和衣裳。”


    说罢就关上了门。


    柳如烟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朝楼下走去。


    她知道当年的谢珺在谢家过得很艰难,明明身负才学,一点不比另外两个谢家公子差,却处处受忽视,哪怕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讲武堂出来,也只能在父亲麾下做个小小校尉,而且一做就是几年,升迁速度还比不上没有任何背景的士兵。后来是因为谢家大公子出事,而谢三公子又与其兄长出事脱不了干系,被父亲发配,谢珺才得了机会被重用,他自己也有本事,一旦有了机会,很快就被总统所赏识,从此平步青云。


    她本以为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甚至现在,她也并不相信采薇说的话。


    她还记得当年回乡途中遇到土匪,她抱着年幼的弟弟躲在翻到的马车里,听到外面的惨叫和痛呼,一动不敢动。就在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时,忽然响起几声枪声。


    片刻之后,车厢被打开,阳光骤然洒进来,与此同时,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入了自己眼帘。


    那时谢珺也才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军装,也难掩他身上那清风朗月的气质。他看到抱着弟弟的她,弯身朝她伸出手:“薛姑娘别怕,土匪都已经死了。”


    她浑身发着抖,颤颤巍巍将手放在他温暖的掌心中,也将自己以后的命运都交给了这个人。


    为了保护他们姐弟,谢珺将她送进八大胡同的戏班子,又把弟弟送给一家普通人家收养,送他读书,亲自培养他,还出钱送他去了美**校深造。


    第114章 更新


    采薇并不指望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柳如烟迷途知返。实际上, 在知道柳如烟的身世,以及她和谢珺的关系后,她非常明白,过去的十几年里, 谢珺是这个女人的精神和生活最重要的支柱,她感激他, 依赖他, 或者还崇拜他。


    何况,谢珺做得那些恶事,连谢煊都是最近才知道, 一直在风尘中打滚的柳如烟,又如何清楚?再退一步说, 即使清楚,谢家的人和她也并无关系,她甚至可以找到一百种为谢珺开脱的理由。


    但采薇之所以和她开诚布公说这些,也恰恰是因为她的出身。那样的书香之家女儿, 不管经历过怎样的风雨波折,心底应该多少还保留着是非和善恶之心。不然她脸上就不该有化不掉的忧愁。


    而她也明白,谢珺那样精明的人,既然让人拦下她。把她直接软禁在谢公馆, 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知道她和谢煊先前不过是做戏罢了。谢煊一直不想把她牵扯进谢家的纷争, 但既然在一条船上, 她也就不可能独自上岸。如今她只能祈求, 不要把江家牵扯进来。至于谢珺到底想对她做什么,或者要她去做什么,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傍晚的时候,谢珺回到了公馆。


    晚餐饭桌上只有三个人,别说是对比江家,就是先前的谢家,也实在是太冷清了。谢珺恍然不觉,端起饭碗,笑道朝两个女人道:“都愣着做什么,吃吧!”


    柳如烟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眼身旁的采薇,默默地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采薇自然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她拿起筷子伸手夹了一块小排骨,怅然般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刚刚来谢家吃的第一顿饭,真是热闹极了。有司令和三个姨太太,有大嫂和眉眉,莹莹玉嫣,还有二哥和季明你们两兄弟。哪知才短短一年多,就已经物是人非。”


    被自己提到的人,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不说还好,一说不免心底发寒。这里面差不多一半的人已经不在人世,而且都是横死在谢珺之手。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是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对上的却是一张带着微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的温和俊脸。


    谢珺朝她笑了笑,叹道:“是啊!世事无常,如今这世道谁也说不准。你们以后也要更加当心才是。”


    采薇看着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可怕得很,一时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倒是柳如烟接话道:“二爷您在外面奔波,自己也要当心点。”


    谢珺点头:“我会的。”说罢,又神色莫测地看了看采薇,继续平静地吃饭。


    虽说是不能跟身体过不去,但采薇也着实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谢珺抬头问:“吃饱了。”


    “嗯。”


    谢珺道:“看来今晚的菜不是很合胃口,明天我让陈叔去买点你爱吃的菜。”


    采薇哂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这时,陈管家从外面走到了餐厅,朝谢珺道:“二少,江先生来了。”


    “哦?是吗?”谢珺看向采薇,慢条斯理道,“弟妹,为了省去麻烦,您看是不是先回避一下?”


    江鹤年这时候上门显然是按着她早上的吩咐来的,若是知道自己被谢珺软禁,恐怕会做出一些冲动的行为,到时候只怕不好控制局面,采薇思忖片刻,便上了楼。


    谢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不紧不慢放下碗筷,擦擦嘴,朝柳如烟示意了一下,来到了客厅。


    江鹤年一脸匆忙焦灼的模样,一进门就道:“二少,您在就好。”


    “怎么了?江先生。”谢珺示意佣人上茶,招呼江鹤年在沙发坐下。


    江鹤年道:“要不是事情严重,我也不好上门叨扰你。”


    “江先生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


    江鹤年道:“我家采薇今日不见了,我派人到处去寻,也没寻到人。”


    “是吗?”谢珺拿起佣人端上来的茶,轻轻呷了口,“她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找过了。”


    谢珺沉默片刻:“那恐怕她是去南京了?”


    “南京?”


    谢珺道:“我三弟如今可能在南京,她去南京找他不是没可能。”


    “谢煊那混账东西有什么好找的?”


    谢珺笑说:“可能是找他问个清楚,毕竟两人还是夫妻关系,说清楚了才好离婚,不是么?”


    “你这样讲,也有几分道理。就是她一个人去南京,也不跟家里人商量,胆子也忒大了些。”


    谢珺笑道:“江家五小姐胆子大,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吧?您别担心,我回头打听一下,再告诉您确切的消息。”


    江鹤年忙不迭点头,又愤愤道:“以前还是挺懂事的,都是被谢煊这个混账东西给带坏的。等她回来,这婚就必须得离。”


    谢珺叹了口气:“怪只怪我三弟走错了路,江先生不用担心,采薇和我三弟离婚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二少有心了。”


    谢珺笑说:“不管采薇和季明到底如何?我希望谢家和江家关系还是跟之前一样。”


    江鹤年陪着笑脸道:“有二少在,那是自然。”说罢站起身拱拱手,“那我就先告辞了,得赶紧回去跟家里人说说,免得他们担心。”


    谢珺起身,恭恭敬敬送他到门口:“江先生好走。”


    采薇一直在二楼的楼梯口,客厅里两个人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爹演技还不错,就算谢珺对此一清二楚,他也找不到理由给江家扣帽子。


    听到脚步声朝楼梯这边走来,她赶紧回了房间。


    只是刚刚在沙发坐下,敲门声便响起,采薇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去开门。


    “二哥。”


    谢珺淡淡看她一眼,绕过她直接走进屋,慢条斯理坐在沙发上:“聊聊吧。”


    采薇眉头蹙了蹙,关上门,缓缓走过去坐下。


    谢珺掀起眼皮看她神色严肃的模样,轻笑开来:“怎么?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


    采薇勉强笑了笑:“二哥说笑了。”


    谢珺挑挑眉:“无妨,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咱们也不用假惺惺。想必三弟已经和你说过我的事。”


    采薇不置可否。


    谢珺似笑非笑看向她:“说我杀兄弑父?”


    采薇对上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谢珺笑着摇摇头:“现在在你眼中,我恐怕就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恶魔,对吗?”不等采薇回应,他又已经自问自答,“没错,我确实是个恶魔,可这世道本就魑魅魍魉横行,要活得像个人,首先得成魔。你是个聪明人,你说对不对?”


    采薇看着他沉默片刻,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不丁问:“二个,你让我待在谢家,是想用我威胁谢煊吗?”


    谢珺愣了下,轻笑出声:“当然不是,我只是……”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希望把你留在谢家。”


    他说得很委婉,可这委婉中是什么意思,并不难觉察。采薇的心却噗通一声跌落在谷底。眼前看到的,仍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英俊面孔,但她看到了那面孔后的扭曲和狰狞,以至于不自觉避开了目光。


    谢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东西,躺在手心:“你还记得这个吗?”


    采薇朝他掌中看去,那是一枚小而别致的珍珠耳环,她怔愣了片刻,想了起来,那次从文茵上船后,回到家中才发觉耳钉掉了一只,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原来是竟是被他捡到了。


    谢珺道:“当初你落在了我车里,我本想还给你的,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再后来,你就成了我的弟妹。”他顿了顿,自嘲般笑了笑,“当初为了老三的婚事,我费尽心思,却不料把自己看中的人算计了进来。我这个人做事从小细心缜密,唯独在这件事犯了个可笑至极的错误。我后来想,这大概就是对我作恶的报应吧!”


    他语气云淡风轻,采薇却听得心惊胆战。


    谢珺笑了笑道:“你不用怕,我这个人再恶劣,也不会强迫女人。”


    采薇稍稍松了口气,问:“是因为当初在苏州,我帮过你吗?”


    谢珺点头,轻笑说:“嗯,我对江五小姐你一见钟情。”


    采薇只觉得荒谬,江家五小姐还真是给她留了个大惊喜。


    谢珺没有再说话,只灼灼地看着她,这眼神让她几乎汗毛倒竖。好在这样的不自在没持续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柳如烟的声音传来:“采薇,你要的日用品我给你拿到了。”


    谢珺站起身,低声道:“你今天大概也累了,早点休息,咱们来日方长。”


    说罢走到门口开门,对抱着一堆物品的柳如烟道:“阿柳,你陪采薇说说话吧。”


    柳如烟道:“好的,二爷。”


    第115章 更新


    “采薇,你看还需要什么?我让佣人去准备。”柳如烟将手中的物什放在桌上。她已经不再称呼她五小姐或者三少奶奶, 而是直叫叫她的名字, 显然也是知道谢珺的打算。


    采薇刚刚被谢珺一番话弄得心惊胆战,又满心烦闷, 冷淡道:“不用了,我行李中带了基本的日用品。”


    柳如烟点点头:“那你需要什么, 再吩咐我。”


    采薇抬头看向她冷不丁问:“柳小姐, 你现在在谢家是什么身份?”


    “我……”柳如烟迟疑了片刻, “我就是来照顾二爷的。”


    采薇哂笑了笑, 道:“你是打算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报恩吗?”


    柳如烟面色微讪:“二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无以为报,只能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采薇摇摇头:“在我看来,人总该先做自己, 才能谈报恩。柳小姐应该读过书,这个道理大概是能懂的。”


    柳如烟沉默了片刻:“如果不是二爷,我早就已经死了,连命都没有的人,何谈自己?”说罢, 话锋一转, “您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采薇看着她纤丽的身影出门, 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


    这会儿外面的天已经黑透, 兴许是谢家的主人如今只剩了这两三个, 整个公馆安静得只有佣人们偶尔传来的低低动静。


    采薇来到阳台, 看向婉清曾经住的北配楼。此时的楼里黑漆漆一片,有种诡异的静谧。谁能想到,一个曾经千娇百宠的前清格格,就这样无声无息湮没在大时代中。


    那么她呢?她的命运到底会何去何从?


    未来如何她是不清楚,不过现下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虽然谢珺说口头上说是她想出去,让人跟着就行,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得到外出的机会。说想买什么,自是有人去帮她买回来;想吃什么,馆子会做好了送上门;甚至说想看戏,当晚就有一支戏班子在谢公馆敲锣打鼓开唱。


    采薇终于是明白,谢珺并没有打算让她出门,至少在事情尘埃落定前,没有这个打算。若不是一个月下来,他始终彬彬有礼,没有做过任何逾距的行为,这样的软禁,只怕她早已经要崩溃。


    可有时候,谢珺越是不做什么,她越觉得心里没底,因为根本猜不到他的具体打算。


    江家那边,谢珺没两天就给了消息,说是确定采薇在南京,一切安全,让江鹤年不用担心,还让采薇假装从南京寄了封报平安的信。


    江鹤年真以为采薇在南京,倒是放心不少。江家放心,也就让采薇少了点担忧。


    只是在这个娱乐方式匮乏的年代,被软禁在谢公馆的日子,每天像是度日如年,她也再没机会见到陈青山,对谢煊的现状一无所知,更让她觉得焦虑。


    这大宅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也只有柳如烟。


    本来采薇对这个助纣为虐的美人,多少有点迁怒心理。但相处多了,发觉她跟蛇蝎美人,确实沾不上半点关系。她本质温柔善良,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为了谢珺而活,又把谢珺想得太好,所以才自然而然地什么都站在谢珺这边。


    实际上所有不知道谢珺做过什么恶事的人,大概都会被他的表象所蒙骗。她自己曾经不也是认为那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么?


    罪魁祸首到底只是谢珺,她没理由去迁怒一个乱世浮萍般的可怜女子。没了怨憎,两个人反倒是走近了不少。


    一个月后的早晨,采薇起床洗漱后下楼,刚刚在餐桌坐下,谢珺便丢过来一份早报,笑说:“采薇,你自由了!”


    采薇不明所以,拿起报纸一看,目光落在那上面的离婚启事上。虽然料到这个结果,但是看到自己和谢煊就这样在报纸上被离婚,还是不由得一愣。


    她哂笑了笑,将报纸丢回去:“二哥费心了。”


    谢珺道:“不用客气。”


    采薇:“……”到底是没忍住,抬头瞪向他。


    谢珺不以为意地对上她的目光,将一叠佐粥小菜推到她面前,淡声说:“这离婚启事不是我自自作主张,是和你父亲商量之后才发的。”


    采薇道:“那我多谢你的商量。”


    谢珺对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问:“莫非你真的爱上了老三?”


    采薇愣了下,沉默不言。


    谢珺轻笑了笑,点头自顾道:“我本来是打算留老三一命,但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


    采薇终于是被他这轻描淡写说出的恶言恶语激怒:“谢珺,他是你三弟!”


    “所以呢?”谢珺看着她笑得轻风和煦。


    是啊!一个已经杀了父亲和兄长的恶魔,怎么会在意剩下的那点手足之情?


    看到采薇脸色铁青,一旁的柳如烟赶忙打圆场:“吃饭吧,不然凉了。”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人在屋檐下,若是惹怒了这个恶魔,吃亏的总还是自己。


    谢珺道:“是啊,吃饭吧!”说罢,将手中剥得干干净净的水煮蛋,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大概是有公务在身,谢珺只随便吃了点,不等两个女人用晚餐,就起身出门。只是,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淡声道:“采薇,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和老三,分明就是我先认识的你,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


    采薇只觉得这说辞荒谬又可笑,别说感情没什么先来后到,就算真有,他又怎么可能早于谢煊。毕竟他是在看到谢煊的照片后,才来到的这个世界。


    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远不可能喜欢上这种恶魔。


    等到谢珺出门,柳如烟看了看她不虞的面色,小声安慰道:“虽然这些年我没有在二爷身边,但也知道他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除了有缘无分早逝的妻子,并没有过其他女人。我看得出二爷对你是真心的。”


    采薇暗笑,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男人,对女人的真心又能又多真?


    她瞥了眼桌上的报纸,一时胃口全无,随便喝了两口粥就上了楼。这些日子,虽然过得郁闷,但她心里始终还残留着一股力量,一直在想办法从这里离开。可是今早那则没经过两个当事人同意的离婚启事,却让她几乎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击倒。不得不承认,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很有些绝望。


    若是谢煊知道自己被离婚,不知道会怎么想怎么做?大概是跟她一样,虽然恼火,却也是无可奈何吧。


    这一日,采薇几乎是瘫在床上度过的,以至于晚上的睡眠比平常浅了很多。也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察屋子里有动静。


    她瞬时惊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在看到从窗户跳进来的身影时,吓得差点惊叫失声。


    之所以没叫出来,不是因为她及时收了声,而是这道黑影敏捷地扑上来,牢牢捂住了她张开的嘴,将她的尖叫给压了下去。


    “嘘!是我!”


    这熟悉的声音,让采薇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黑暗中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片刻后,谢煊试探着松开手。


    采薇还是保持着嘴巴张开的动作,一动不动。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谢煊笑着低声道。


    采薇终于回过神来,紧紧攥住他的手臂,颤抖着声音,低低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守备森严的谢公馆,是能让人丧命的狼窟。


    这人是不要命了吗?


    反应过来的采薇,几乎吓得浑身发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举着枪破门而入。


    谢煊知道她被吓到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让她放松,然后低声道:“我来带你走。”


    第116章 更新


    采薇双手一撑, 猛得坐起身, 因为太过用力, 一张小脸重重撞在了谢煊坚硬的鼻子上,撞得她差点眼冒金星。


    不过这时她也不顾不得疼了,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疯了吗?好不容易逃出去, 你这是自己要往枪口撞?”


    谢煊顺着她坐起身,伸手将她抱在怀中, 久违的熟悉气息,让他心中熨帖了几分。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险,也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低低笑了声道:“我有分寸的。”


    “有分寸就不会跑回来上海, 还溜进这里。”要不是怕惊动这宅子里的人,她都恨不得破口大骂了。


    谢煊小声道:“我前些日子收到青山传来的消息,说你不在江家,去了南京,但我根本没在南京见到你, 便知道你应该是被谢珺给软禁了。今天一早接到电报,说上海的报纸上登了我们的离婚声明,更加确定了我的想法。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狼窟里?”


    采薇虽然为他的莽撞生气,但听他跑回来的原因, 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 低声嗔道:“你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


    谢煊道:“你是我妻子。”其他的话, 他也没多说, 他知道她明白。


    采薇也不好在这事上继续掰扯, 问:“你怎么带我走?现在吗?两个人出去,肯定会有大动静。”


    谢煊道:“我现在带着你出去,动静太大,肯定是不行的。我已经计划好,明天是中秋节,城隍庙有灯会,你让谢珺但你去灯会,灯会人多,我趁机把你带走。”


    事到如今,采薇也不可能再说什么你自己走别管我之类的话。既然他不管不顾跑回上海找自己,她自然也愿意跟他冒这次险。


    何况再继续待在谢家这个牢笼里,整日面对对她居心不良的谢珺,她怕自己会发疯。


    她点点头:“那你赶紧走,小心点,不要被别人发现了。”


    谢煊道:“没事的。”说罢她唇上啄了一口,恋恋不舍松开抱着她的手,匆匆下床,悄无声息翻窗而出。


    采薇怔怔地摸了下仿佛留了一抹温热的唇,看到窗口已经消失的人影,一时间胸口酸涩,虽然忧心忡忡,却还是为谢煊这样的莽撞而感动。


    *


    隔日吃早餐时,谢珺随口问道:“今天中秋他,你们俩有什么想做的吗?”


    采薇木着脸道:“我想回家吃月饼可以吗?”


    谢珺朝她温和一笑:“那恐怕不是很方便。”


    一旁的柳如烟见她脸色不虞,赶紧道:“城隍庙今晚有灯会,要不然二爷带我们两个女子去逛逛灯会。”


    谢珺看向采薇:“你觉得呢?”


    采薇淡淡道:“行吧。”


    谢珺点点头:“那就这么决定了。”


    采薇不动声色看了眼谢珺,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中秋夜的城隍庙,人山人海,美食小吃琳琅满目,各种花灯齐齐上阵。谢珺换了身竹布长衫,一派斯文俊逸谦谦公子模样。采薇和柳如烟也都只穿寻常的素色褂子,梳着普通的辫子。三人一块出行,若是不注意姣好的容貌,以及身后跟着的几个短衫随从,这样的打扮,看起来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


    采薇心里担心着谢煊,怕他还没把自己带走就先暴露行踪,又怕自己太紧张被谢珺这老狐狸发现异常,只能努力假装被这灯会的热闹吸引,拉着柳如烟兴奋地东瞧瞧西看看。


    谢珺许久没看到她这样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中不免柔软了几分,也不管她做什么,甚至稍稍与她隔开了几步距离,以免打扰她的兴致。


    采薇吃了买了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小口小口吃着,忽然走到一个面具摊上,那小商贩笑嘻嘻道:“姑娘,这个罗刹面具喜欢吗?可以镇邪的。”


    采薇心中一动,接过那面具:“行,我要了。”


    谢珺上来付钱,看到她戴上那凶神恶煞的面具,朝他龇了龇牙,不免有些好笑。


    采薇戴上面具就没再摘,走到一处变戏法的摊位,三个人停下来。这戏法变得非常神奇,哪怕是近距离都看不出半点破产,连谢珺都有点被吸引。


    等到一出戏法变完,已经是两分钟后,谢珺回头看了眼身旁拿着桂花糕,戴着面具的女孩:“走吧,去前面再看看。”


    采薇没说话,只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小段,又有舞狮子的,柳如烟握了握采薇的手臂:“这个狮子舞得好好啊!”


    说完忽然怔了下,借着夜灯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女孩,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朝前迈了两步,认真去看舞狮子。


    柳如烟看着这个“采薇”,心脏砰砰跳起来,下意识环顾了下四周,又看了眼两步之遥的谢珺,犹疑片刻,终究是没说什么,只默默继续跟着。


    就这么不紧不慢地逛了一刻钟,终于逛完了最热闹的地方。谢珺道:“去旁边的长椅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嗯。”柳如烟点头。


    谢珺转身准备迈步,忽然神色一凛,猛得转过头,伸手一把将“采薇”脸上的面具摘下。可面具之下,早已经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哪里还有采薇。


    “你是谁?!”


    女孩被他这怒气吓得瑟瑟发抖:“我姓王。”


    “谁派你来的?”


    女孩道:“刚刚有个公子给了我三块大洋,让我跟着你们,但是不要说话。”


    他身形与采薇差不多,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戴上面具混在夜色中,根本不会让人发现差别。


    谢珺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见着女孩不像是在说谎,说了句滚后,将不远处的卫兵叫来:“你们怎么看人的?采薇人呢?”


    卫兵也看到了刚刚的情形,也不知采薇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陌生姑娘,哆哆嗦嗦道:“我们看她一直跟着二少呢!”


    谢珺没心思发怒,深呼吸一口气,问阿文:“陈青山今晚什么安排?”


    阿文道:“说是跟人在十六铺去谈生意,二少放心,我让人盯着。”


    谢珺哂笑:“我倒是不知道月月入不敷出的陈青山,什么时候有闲钱能做起生意来了。”只怕是谈生意是假,偷龙转凤送走采薇离开是真。


    他还真是小瞧了陈青山的本事。


    第117章 更新


    谢珺看了眼低眉垂目的柳如烟, 冷声对阿文吩咐:“马上去通知十六铺封港, 所有船只都不得离开。”


    “收到。”阿文敬了个礼,疾步离去。


    谢珺寒着脸往停车处走去,柳如烟愣了下,赶紧跟上:“二爷……”


    谢珺头也不回道:“你先回去。”


    “……好的。”


    南市离十六铺很近, 车子开过去不过二十来分钟。谢珺抵达码头时,整个港口已经被封了, 停着密密麻麻的船只。码头上不明所以的商人和工人们, 一队一队站好,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拿着枪的士兵, 个个噤若寒蝉, 谁也不敢提出异议。


    陈青山和几个工人站在一队, 大概是百无聊赖, 正叼着根烟在抽, 脱了军装,穿着短衫,颇有几分码头瘪三的气质。


    谢珺远远看到他,脸色一沉,大步走过去。


    陈青山见到来人,赶紧上前,嬉皮笑脸道:“二少, 发生什么事了?”


    谢珺冷冷看向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青山道:“我跟人做点小生意, 正准备出货呢。”


    谢珺哂笑:“我不知道陈副官什么时候做起生意了?”


    陈青山笑嘻嘻说:“这不是手头紧么?你看我也二十六七的人了, 早该娶媳妇了,可先前相了几次亲,不是别人没看上我,就是我没被别人看上。我思来想去,就是因为穷。所以最近我就寻思着做点小生意赚点钱。不过二少您放心,我都是利用闲暇时间,绝对没有耽误工作。”


    他心说,自己现在的工作就是天天在使署门口站岗,能耽误个啥?


    谢珺沉声问:“你的货在哪里?”


    “不是,我真就做点小生意。”


    谢珺:“哪艘船?”


    陈青山摸了摸鼻子,慢悠悠往不远处一艘旧船指去:“就是那艘。”


    谢珺扯了下唇角,带着人朝船上走去。


    陈青山赶紧跟上,在后头道:“二少二少,我真的就是做点小生意,没耽误工作。”


    谢珺置若罔闻,踏上船下令:“搜!”


    几个士兵上下搜了一遍,很快返回甲板报告:“二少,只有货物没有人。”


    谢珺皱起眉头问:“都是些什么货?”


    “药材。”卫兵拿了几根人参递到他跟前。


    谢珺转头看向面色讪讪的陈青山:“这一船货得价值近千块吧,可不算太小的生意。你一个月几个大洋军饷,还得给你娘寄,哪里来的钱?”


    陈青山道:“我这不是跟人合伙么?”


    谢珺道:“这上海滩谁不知道你是谢家三少的人,如今老三被通缉,谁会跟你合作?”


    陈青山啧了一声:“二少您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虽然这些年我一直跟着三少,但我陈青山自己也认识不少兄弟。我这些兄弟都是讲义气的,不会因为我靠山倒了,就跟我拉开距离。”


    谢珺冷笑一声:“你是有不少兄弟,喝酒都得赊账的那种。”


    陈青山面色讪讪:“……我也有有钱朋友的。”


    两人正说着,岸边忽然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青山!怎么了?”


    陈青山和谢珺同时转头,只见洵美正朝他们挥手,然后提着裙子蹭蹭跑下台阶,踏上甲板。


    “咦?二少怎么在这里?我看这边戒严了,是在查案么?”


    谢珺点点头,笑说:“三小姐怎么在这里?”


    洵美道:“今天我们的货要离港,我来看看。”


    谢珺笑:“怎么?三小姐也开始打理江家生意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洵美笑嘻嘻道:“那倒没有,我就是自己试着做点小生意。”说着指指陈青山,“和青山合伙的,今天我们第一批货运去北边,虽然不值多少钱,我还是想来看看。”


    陈青山:“二少您看,我真没骗你,我的伙伴就是三小姐。”


    洵美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也没多少钱,就几百块不到一千块的小生意。”


    陈青山嘴角一抽,一千块确实没多少,不过是他十几年的军饷罢了。


    谢珺笑说:“多少钱不重要,三小姐自己出来做事,已经实属难得,”


    “二少谬赞了。”洵美嘻嘻笑道,“对了二少,我刚刚问码头的士兵,说所有货船不能出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谢珺道:“是在查一个重要的案子。不过三小姐放心,等我们搜查完毕,您的货就能顺利出港。”


    “这样啊!”


    谢珺道:“这里办案不大方便,还请三小姐先回家。”


    “好吧。”洵美点头,又朝陈青山道,“那我走了,你在这里看着。”


    “嗯。”


    洵美提着裙子欢快上岸,笑眯眯朝船上的让人挥挥手,坐上黄包车走了。


    陈青山见人离开,小心翼翼问:“二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珺铁青着脸看向他:“陈青山,你继续给我装!今晚上所有的船都在这里,我已经派人仔细搜,就是只蚂蚁都给我搜出来。”


    陈青山一头雾水:“二少,您到底在搜什么?”


    谢珺盯着他的眼睛:“采薇。”


    陈青山“啊”了一声:“三少奶奶?她不是早就去南京了么?”


    谢珺对他的装傻充愣不以为意,继续道:“陈青山,确实是我小瞧你了,有本事在我眼皮底下将人带走。”


    “不是——”陈青山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惊愕,“你说是我带走三少奶奶?二少您这不是说笑吗?我这白天在使署站岗,傍晚就来了码头上货,您的人一直都看着的,我这没□□术,去哪里带三少奶奶?”


    谢珺冷笑一声,下船踏上码头,望向那一排排正在被搜查的船只。


    他生性多疑,陈青山越是一脸无辜,便越笃定是他所为。


    只是,事情却不是他想的那般顺利。


    一个小时过去,阿文跑过来:“二少,都搜了,没有。”


    谢珺冷眼朝身旁的陈青山:“人在哪里?”


    陈青山苦着脸拉长声音道:“我真的冤枉啊!”


    谢珺定定看了他快半分钟,仍旧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心虚,忽然一转头问:“阿文,火车站和各大出城关卡什么情况?”


    阿文道:“车站检票人员都换了我们的人,每一个乘客都会核查身份,他们应该不会选择坐火车。”


    他说得没错,这也是谢珺为何听到陈青山在十六铺,马上赶来的缘故。


    如今全城戒严,火车和陆路几乎被堵死,只有水路最可行。十六铺码头是上海滩最繁忙的港口,连接华洋两界,虽然警察厅和巡捕房以及使署都投入了人力巡查,但每天大量船只进进出出,码头上人员鱼龙混杂,溜走一只漏网之鱼并不难。


    可现在这里没找到人,那么就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人还藏在城内,要么是从别处离开。


    谢珺沉吟片刻,道:“今晚去南京的火车,有什么大人物?”


    阿文道:“英国公使团今晚坐火车从上海去南京。”


    谢珺愣了下,抬手看了眼腕表,火车已经出发半个小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将心头的暴躁压下去。


    陈青山试探问:“二少,三少奶奶之前真没去南京?”


    谢珺道:“陈青山,你想做什么我很清楚,要不是老三还在外面,我留着你有用,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


    陈青山连声讨好道:“二少,自从知道三少跟革命党混在一块儿,我就跟他没关系了,不然我当时就跟他一起逃走。我穿着北洋军的军服,自然是老老实实跟着您做事。”


    谢珺冷哼一声,转身带人离开。


    陈青山点头哈腰相送:“二少,您慢走!”


    等人走远,他站直身体,勾唇笑了笑,又朝天空翻了个大白眼。


    *


    这厢火车上的谢煊和采薇,正在与英国公使一块在餐厅吃夜宵。


    “霍督军真是太客气了,还让谢参谋夫妇专程来上海接我们。”英国公使史密斯,朝对桌年轻男女举起酒杯,用蹩脚的中文道。


    乔装改扮的谢煊,戴着眼镜贴着胡子,斯斯文文,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若不是因为霍督军宴请英国公使团,他也不可能化身霍督军参谋。


    义上是奉霍督军之命来上海接公使团,实际上是把采薇带走。


    虽然火车站到处都是谢珺的人,但他们没有权利搜查公使团,两个人乔装改扮一番,自是轻易蒙混过关。


    谢煊和采薇举杯,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督军很期待与公使先生的会面。”


    公使只会简单的中文,很快就改为英文,见这位中国参谋和妻子都能说一口流利英语,双方相谈甚欢,一顿夜宵吃得十分开心。


    回到包厢已经将近十二点,谢煊拉上门,一把将采薇抱住,跌坐在床铺上。采薇伸手撩开布帘子,看了眼窗外哗啦啦闪过的夜色,回头满脸兴奋道:“真的逃出来了?”


    她饮了酒,昏暗的灯下,白皙的脸颊像是泛着霞光,乌沉沉的眸子,更是因为兴奋而跳跃着亮晶晶的光芒。


    自从猜到她被谢珺软禁,谢煊在南京就日日提着一颗心,一天都没睡好过,如今阔别多日的妻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他整个人忽然就松弛下来,重重躺倒在窄小的床上,顺势把采薇也扯了过来。


    采薇趴在他身上,摸了摸他的脸,笑说:“今晚在城隍庙换人时,我差点吓死了,生怕被谢珺发现。”


    谢煊道:“那么多人,他再谨慎也有疏漏的时候。”


    采薇想了想,有点担心地问:“那个替换我的姑娘不会有事吧?”


    谢煊道:“她是我临时找的,什么都不知道,谢珺虽然心狠手辣,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毕竟他是上海镇守使,还是得要名声的。”


    采薇点头,翻下身挤在他身侧躺着,身体随着火车行进摇摇晃晃,她简直有点觉得像是做梦一般。想了想,奇怪问:“为什么谢珺没追来火车站?”


    毕竟从她离开,到火车发车,差不多大半个钟头,只要谢珺发现她不见,追过来还是来得及的。


    谢煊笑道:“今天青山在码头,他肯定怀疑你是从水路走,毕竟火车站每个乘客都得核查身份,他对这边应该还挺放心的。”


    采薇接他的话:“却没料到咱们摇身一变成为了英国公使团的人。”又问,“他会不会为难青山。”


    谢煊道:“只要还没抓到我,他肯定就会留着青山。”他笑了笑,“你就别担心青山了,他机灵得很,要真发觉事情不对劲,肯定能想到办法脱身。”


    “说的也是。”


    谢煊道:“百密总有一疏,谢珺算计了这么多年,我不能总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伸手将她揽在臂弯,“如今把你救出来了,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采薇憋屈了一个月,如今重获自由,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靠在他肩头,戏谑道:“夫君辛苦了。”


    谢煊也笑,配合道:“为了媳妇儿再辛苦也值得。”


    采薇乐得咯咯直笑,成功逃走的喜悦,让她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柔情和激动。她抱着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亲。


    谢煊被她一亲,呼吸立马变浓了几分。他到底是个正常男人,这些日子,虽然没心思想这些,但毕竟素了这么久,如今身心一放松,久违的柔软就在自己怀中,顿时心猿意马起来,身体也起了反应。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灼热的唇舌覆上去。本来浅淡的吻,瞬间变得浓烈黏缠。


    虽然这不是个适合的地方,但自从采薇搬回江家后,两人就没有亲密过,火花一点即燃。


    狭小的包厢,仿佛一下升温了几度。


    就在采薇被吻得晕晕乎乎,快要喘不过气时,谢煊慢慢放缓了动作,不一会儿便贴在自己唇上不动了,本来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深沉。


    采薇觉察不对劲,睁开眼睛,将他稍稍推开,这人顺势倒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这是睡着了?


    采薇简直哭笑不得,借着微弱的光,细细打量他的脸,这才发觉,一个月不见,他人瘦了一圈,眼窝明显深陷,周遭还带着青色,一看就是许久没睡好。


    她本想下床给他脱下衣服,让他睡得舒坦些,哪知人才刚动,就被睡梦中的人紧紧箍住腰身,仿佛生怕她消失一般。她只得停下动作,老老实实躺在他内侧,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睡吧,好好睡一觉。”


    今天是中秋节,月圆日,月光从窗户影影绰绰透进来,给狭小的包厢,打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


    这难得的团聚,让采薇心里也软得像水一般。她静静靠在熟睡的男人身旁,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虽然并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今晚至少能做个好梦。


    第118章 修文


    “二爷, 我让厨房熬了糖水,您喝点吧。”


    夜色渐浓, 偌大的谢公馆客厅里,谢珺靠在沙发上,闭目小憩。柳如烟端着一个白瓷小汤碗,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谢珺缓缓睁开眼睛, 看向她, 却并不说话。


    柳如烟被看得神色讪讪, 嚅嗫片刻,低声道:“二爷, 采薇应该没事的,您不用太担心。”


    谢珺坐直身体, 端起瓷碗,不紧不慢地喝了口糖水, 复又抬起眼皮看向她:“阿柳, 你什么时候发现采薇换了人的?”


    柳如烟抿抿唇, :“我……我没发现。”


    谢珺将碗放回茶几,轻笑了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十恶不赦?觉得我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柳如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发白,颤抖着声音道:“阿柳绝没有这样想, 阿柳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二爷长命百岁。”


    谢珺失笑摇摇头,伸手温柔地摸了把她的头:“说什么傻话呢!人要走终归是留不住的, 就算你今晚发现了及时制止, 她总能找到离开的机会。”他顿了顿, 又才继续,“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后来她进了谢家的门,我才知道,她跟我想得完全不同,虽然年纪小,却有主见胆子大,老三那样混不吝的性子,也被她降得住。”


    柳如烟昂头看向他,红着眼睛道:“二爷,是我的错。”


    谢珺笑说:“说了不怪你。起来吧,你又不是我的丫鬟,动不动就下跪像什么样子。”


    柳如烟站起身,在他旁边坐下:“二爷,我会留在您身边永远伺候您的。”


    谢珺笑说:“别傻了,你年纪也不算大,模样生得好,等事情尘埃落定,我就给你找个好人家,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等阿槐回来了,你们互相照应着,把薛家再发展起来。”


    柳如烟闻言,一时不免愧疚,眼泪哗啦啦淌下来,哽咽道:“二爷这辈子的大恩大德,阿柳下辈子做牛做马回报。”


    谢珺道:“好了,你去休息吧。”


    柳如烟站起身福了个礼:“二爷您也早点休息。”


    谢珺点头,目送她上楼。这时,阿文急匆匆跑进来,低声道:“二少,打探到了。”


    “什么情况?”


    阿文道:“这次英国公使团去南京,是受霍督军之邀,而且霍督军专门派了一个参谋来上海接的人。”


    谢珺勾唇轻笑了笑:“想不到老三为了采薇,竟然亲自跑回上海,这倒是让我小瞧了他们两个的感情。”


    阿文:“那现在怎么办?”


    谢珺道:“罢了,总统很快就要登基,如今紧要的是稳定上海局势,先让他们逍遥一阵子。”


    阿文点头:“明白。”


    *


    采薇是因为光线而醒来的,她皱眉睁开惺忪的眼睛,入目之处,便是晨光下,谢煊一张清俊的脸。


    他单手撑头凝望着她,嘴唇微弯,眉目含笑,也不知醒了多久,见她睁眼,马上凑上前在她唇上啄了下。


    “几点了?快到了吗?”采薇瓮声瓮气问。


    谢煊目光黏着她道:“六点,马上进站了,我还想什么时候叫醒你呢。”


    这个时代的火车慢得难以想象,从上海到南京得□□个钟头。好在采薇之前坐过一次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如今睡一觉就到站,倒也不算难以忍受。


    她听到快进站,赶紧坐起身:“我得洗漱一下,不然待会儿没法儿见人。”


    谢煊笑道:“你别动,我让人送水进来。”


    在火车上也只能简单梳洗,好在如今是秋天,一天不换衣裳也没什么大碍。


    一个小时后,谢煊带着采薇,跟着英国公使团一块下了火车。


    站台上站着几排身穿戎装的士兵,队伍前面是一个身姿英武的中年男人。采薇虽然没见过霍督军,但也猜得出这人便是了。


    霍督军先是热情上前,跟英国公使团的人握手寒暄,然后才来到谢煊面前,目光在采薇身上打量了一番,朗声笑道:“看来一切顺利,想必这位就是三少奶奶了。”


    采薇忙道:“见过霍督军。”


    霍督军笑道:“行了,你们难得重逢,回去好好休息,公使团这边就不用管了。”


    谢煊握着采薇的手,笑回:“多谢督军了。”


    这时,一个小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挽住霍督军的手臂,歪头看向谢煊和采薇,笑眯眯道:“三哥,这就是三嫂啊?生得这样好看,配三哥你,简直亏大了。”


    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娇俏可爱,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看就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谢司令伸手亲昵地拍拍她的脑袋瓜:“没大没小。”又对采薇轻笑道,“这是鄙人的小女儿,被几个哥哥惯坏了,淘气得很,还望三少奶奶别见怪。”


    采薇闻言,笑着摇头。


    小姑娘吐吐舌头,上前自来熟地拉住她的手:“我就是原本想着三哥这样一点都不懂温柔体贴的男子,肯定娶不到什么好的姑娘,所以乍一看到三嫂这样漂亮,觉得好意外。”


    采薇不想在上海滩被称为公子之首的谢煊,到了南京竟然被个小姑娘嫌弃,好笑地看向他,只见他一脸无奈地耸耸肩,一副不跟小孩子计较的表情。


    先前采薇还一直担心,以谢煊目前的处境,不知道这个霍督军对他的态度如何,但现在看到霍督军和他这位小女儿,才知道自己担心了。作为谢司令的心腹,霍督军和谢家三公子,显然关系很亲近。


    *


    谢煊在南京住的是当初谢司令在这边的房子,黑瓦白墙的江南宅子,面积很大,亭台楼榭,一应俱全,只不过他如今没了职位,还背了通缉的名声,宅子里的佣人除了两三个在谢家做了很多年的老仆,其他都遣散了。


    偌大的宅子,便显得十分冷清。


    采薇跟他回到家,在他亲自给自己端来一杯茶后,不禁清了清嗓子,戏谑问:“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穷?”


    谢煊笑说:“怎么?江五小姐打算接济我?”


    采薇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豪迈道:“没事,三爷你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还有我。我要有一口饭,就肯定有你一口粥。”


    谢煊绷了许久的神经,如今回到家中,面对着自己久违的妻子,终于是完全放松下来,被她这一调侃,难得弯唇大笑:“那我就多谢江五小姐了。”说着在她旁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我也没你想得这么穷。我娘跟你一样,曾经是富家千金,过世后把嫁妆留给了我,我还不至于走投无路。”


    采薇听他这样说,稍稍放心,抬头环顾了下四周,问:“那你为什么过得这么凄凉?”


    谢煊笑道:“我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在这边,自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采薇想起他之前在华亭的生活,也就吴妈一个佣人,大部分时候就待在使署,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粗糙,一点都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采薇点点头,又问:“对了,楚辞南他们呢?”


    谢煊道:“已经去了南方。”


    采薇继续问:“那谢珺的事怎么办?”


    谢煊沉默片刻,道:“霍督军已经把证据交给北京那边,但是被压了下来。如今称帝在即,就算他犯再大的错,总统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他。”他顿了顿,“我本来想找机会直接杀了他,但想了想,一来是这机会不好找,二来是这样杀他太便宜他了。我必须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受到全民审判,这才对得起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我和霍督军商量过,称帝的消息正式宣布后,南方那边肯定会起事,到时候上海必定也会动荡,我直接把他的罪行用报纸和传单,在北京上海南京这些地方散开,先让他名声扫地。等起义成功,复辟失败,再找机会把他抓起来公判。”


    采薇随口问:“你怎么就笃定复辟一定会失败?”


    谢煊道:“倒行逆施自然不会长远。霍督军如今也只是表面支持称帝,我们如今正在筹措军饷,等到南方起事,他就会响应。”


    采薇笑着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帝制肯定不会长远。只不过……我觉得谢珺并不只是支持称帝这么简单,他恐怕有更大的野心,就算复辟失败,你想抓他只怕没这么容易。”


    谢煊蹙眉道:“这个我也明白,他贩卖鸦片绝对不是为了自己赚钱享乐,而是在为打仗做准备。只怕到时候,我和他得在战场相见。”


    他预计得没错,帝制终究会失败,此后便是军阀混战的开始。虽然她现在经历的历史,跟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并不完全相同——比如这些原本应该存在于历史书上的大人物,却不知为何了无痕迹。但她很清楚,大趋势一直都没有变。那么也就意味着,谢家兄弟的战役应该并不会存在。


    而为什么不存在,原因可能也不难猜。


    谢煊见她忽然怔怔地看着自己,有些奇怪问:“怎么了?”


    采薇回过神:“你已经二十七岁对吗?”


    谢煊笑道:“怎么?你连你夫君多大都不记得了?”


    采薇点头,喃喃道:“记得的,上半年年满二十七,如今虚岁二十八了。”


    她已经很久没去想姨婆说过的那句话——“你这太姥爷未满二十八就过世,身后也未留下一儿半女”。


    第119章 更新


    谢煊捏了下她明显削瘦了几分的脸, 笑说:“难道是觉得我年纪到了, 想和我生儿育女了?”说罢还收回手故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点点头道,“嗯,三少奶奶也长大了,是可以生孩子了。”


    他本以为采薇会想从前那样,板着脸啐他一口, 但是她却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谢煊这才稍稍正色,握住她的手,道:“你到底怎么了?”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摇头:“没事。”想了想, 又问, “南京这边安全吗?”


    谢煊点头:“放心,这是我父亲之前的地盘, 如今被霍督军完全掌控着, 没有再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采薇闻言,稍稍放心,但也没完全放心。


    毕竟昨晚在火车上睡得还算不错, 洗了澡换了衣裳, 稍事休息,便又精神奕奕, 吃过午饭, 便拉着谢煊给自己说他的情况。


    谢煊自是一五一十给她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采薇这才知道, 自己似乎是小瞧了他。


    他虽然手无权势和军力,谢司令过世后,驻扎在两江的军队,分别归入两省督军,但这些年谢司令一直用心栽培自己这个小儿子,他的亲信,自然也对谢煊忠心耿耿。


    而他在上海短短两年,也暗中培养了一些势力,如今由陈青山掌控着,所以上海什么样局势,他这边很清楚。


    照着这个情况,只要不再去上海,他在南京应该很安全。


    如果是这样,只要熬过几个月时间,他的命运,应该就能改变。


    虽然采薇不知道这算不算逆天改命,但她总要尝试一下,总归是不能再让谢煊去上海了。


    因为不敢打电话回沁园,怕江家的电话被监听,只能用谢煊的渠道,给江家送了封信回去报平安。


    接下来自己也就可以在这里放心地陪着谢煊了。


    过了几日,霍督军在家中设宴专门宴请夫妇两人,大概是谢煊同他说过采薇的事,小酌之后,便当着她的面,直接谈起了公事。


    “如今北京有个’筹安会’,开始为登基制造舆论,还冒出了各种‘联合会’‘请愿团’支持帝制。看来登基是是免不了。我收到消息,南方几个省已经准备起事,我们这边得开始做好准备。”


    谢煊道:“总统手下那几位大员,本来这总统之位,他们都有份,一旦恢复帝制,就是动了他们的利益。所以表面虽然不反对,但心里也并不支持。其中有人已经被解除了职务,这皇帝肯定是当不了几日的。”


    霍督军道:“没错,好不容易共和了,又搞复辟,不可能长远。只是咱们地理位置特殊,上海是你二哥主政,他一心支持总统,到时候若真是打起来,只怕是一场硬仗。我们虽然有兵,但军火不够,他掌控着江南制造局,算是得天独厚。”


    谢煊道:“养兵打仗归根到底是要钱,霍督军放心,我手中还有一些钱财,等到需要时,一定全部贡献出来。”


    采薇附和道:“我们江家在上海还行,我自己有两家工厂,这两年收益尚可,若是真打仗,我也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霍督军闻言,爽朗大笑:“三少奶奶比我家小女大不了几岁,却已经如此知晓事理,实属难得。有您这分心,三少大概就已经满足了。”


    采薇笑:“督军谬赞了,我也只是夫唱妇随罢了。我像霍小姐这样大时,可能还比不上她懂事。”


    霍督军就这么一个女儿,看得如珠似玉,听了她的话,笑着摆摆手:“你是不知,我这女儿顽劣得很,时常让我头痛不已。有机会,得让她跟三少奶奶学学。”


    不等采薇回应,谢煊已经抢着道:“我看六小姐本事大得很,不用跟采薇学什么。”


    霍督军知他是不想自己妻子被烦,但因知道自家女儿什么德性,也不生气,笑着朝采薇道:“三少如今是看到我家那丫头,就一个头两个大。看来想让三少奶奶教那丫头,三少是不会答应了。”


    谢煊挑眉,笑着看了眼采薇,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嗯,我会心疼的。”


    采薇不料他这样不分场合开玩笑,脸上微赧,红了她一眼,却又有点替他开心。谢家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的亲人一个接一个横死,而且还是死于亲兄长之手。换做普通人,能坚持正常活下去,只怕都困难。


    但他显然是已经走了出来,又有了从前那肆意不羁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一笑,伸手从桌下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谢煊感觉到手心的温度,心中亦是一暖,眉梢眼角都浮起一层柔软的笑意。、


    霍督军也看出这刚刚久别重逢的小两口,那藏不住的浓情蜜意,不好抓着人谈太久,又说了几样事,便将人放走了。


    没出霍家大门,谢煊就紧紧将采薇拉住,等到送客的佣人不注意时,还忍不住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采薇一时不妨,微微一愣,刚抬头看他,便听到上方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啧啧啧,三哥你注意点好吗?这还没出咱们霍家的门,就耍流氓,我看三嫂迟早休了你。”


    采薇循声抬头,却见是刚下火车时,见过的那位霍家那小姐,现下穿着一身男装,坐在屋顶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两只腿还吊在空中晃呀晃,一张略带稚气的俏脸,在夜灯下,笑成一团。


    她自是不会因为一个小丫头的话而害羞,大大方方地朝她挥挥手:“霍小姐,你好啊!”


    谢煊确实板着脸阴恻恻道:“六小姐,我刚刚看到你大哥正在往这边走。”


    小姑娘惊呼一声,吓得赶紧从屋顶滑下来,一边朝采薇挥挥手,一边飞快溜走。


    看来这小丫头怕大哥。采薇失笑:“霍家大少不是留下和督军谈事么?你吓人家小姑娘干什么?”


    谢煊摇摇头,再次拉起她的手,由衷感叹道:“同是高门小姐,比起这个霍六小姐这个小恶魔,我们家江家五小姐,简直就是下凡的仙女。”


    他声音不小,前面带路的佣人自是听到,忍不住捂嘴轻笑出声。


    采薇木着脸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不像夸我,反倒是像骂我似的。”


    谢煊故意做捧心状:“我这么真心实意,你竟然怀疑我,窦娥冤简直是。”


    采薇到底是被他逗乐,也许他心中仍旧藏着巨大的伤痛,但能在她面前这样玩笑,哪怕是苦中作乐。也再好不过。


    第120章 一更


    虽然南京是六朝古都, 前清江宁府为三省总督驻地,民初一度被定为首都, 此后两江巡阅使使署也设在这里,但繁华程度和十里洋场的上海却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到了夜晚,这座江南名城, 便安宁寂静下来。


    谢宅离督军府不远,坐黄包车不过半个钟头。这几日, 采薇跟着谢煊几乎把南京城转了个遍,自是不算陌生。


    车夫拉了没多久, 她便觉察路线不对,奇怪问身旁的谢煊:“你带我去哪里?”


    谢煊道:“时间还早, 我带你去夜游秦淮河。”


    如今是秋高气爽的季节, 今晚月朗星稀,是夜游的好日子。


    “哦——”采薇拉长声音, 斜着眼睛瞧他。


    谢煊眉头一挑,歪头看向身旁月色下女孩笑盈盈的脸:“你这是什么反应?”


    采薇故意清了清嗓子:“我就是忽然想起了秦淮八艳的故事。”


    谢煊失笑:“所以呢?”


    采薇戏谑问:“不知道秦淮河畔有没有谢三公子的红颜知己?”


    谢煊在她头顶揉了一把,一本正经道:“谢某如今一介落魄武夫,红颜知己是不敢想,承蒙谢太太不离不弃,才不至孤苦伶仃。”


    采薇被他这可怜巴巴的语气逗乐,戏谑道:“以前上海滩小报经常写谢三公子乃上海公子之首,凭一张皮相, 便能引得名媛千金趋之若鹜。如今就算落魄, 也不怕没有女子垂怜吧。”


    谢煊故作怅然般叹了口气:“谢太太此言差矣, 世人多嫌贫爱富,趋炎附势,女子也不例外,像谢太太这样的难得一遇,我谢煊也算是三生有幸。所以就算有其他女子,我也看不上眼。”


    采薇掐他一把,笑道:“算你识相。”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离婚启示是登了报的,如今算不算夫妻还得另说。”


    谢煊不以为然道:“未经过我这个当事人同意的离婚,自是不作数。再说了——”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人在我身边,那就是我的人。”


    采薇被他逗笑。


    车夫在夫子庙旁停下车,谢煊拉着采薇下码头,朝一艘停在水上的船招招手。这船应该是他早就订好的,那坐在乌篷中的船夫见到来人,飞快起身走到船头,招呼两人上船:“谢公子,您来了!”


    谢煊点点头,牵着采薇上船,走到船尾的甲板坐下。


    这是一条不大不小的乌篷船,站在船头的船夫把竹篙在岸边一撑,船只便晃晃悠悠驶离岸边。


    这个时代的秦淮河虽然也是金陵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地带,却跟百年后大的都市不相同,两边俱是黑瓦白墙的江南宅子,看过去是温婉的水乡风格,


    从夫子庙顺流而下,河道两旁,一边曾是江南贡院,数不清的才俊从这里启程;一边则是旧院珠市,秦淮美女自此扬名。一河相隔,数百年来,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淹没在这潺潺流水之中。


    清末废了科举之后,江南贡院随之荒废,但另一侧的珠市仍旧热闹繁华。挂在屋檐的红色灯笼,映照在波光潋滟的水面,琴声小调幽幽传来。


    采薇看着这带着历史痕迹的景致,一时有些恍然。


    谢煊不知从哪里拿了块毯子,铺在船甲板上,自己在一侧慢吞吞躺下,然后拍拍毯子朝采薇示意。


    本来靠坐在船舷的采薇见状,笑了笑,从善如流躺在毯子上,谢煊适时伸出一只手臂,恰好枕在她脖颈下,顺势一揽,便让人靠在了自己怀中。


    今晚天空晴朗澄净,即使是半月,那月光也格外明朗,以至只看得到几颗星子在天河闪耀。


    清风拂过,采薇看着月空,听着河畔的秦淮小调,渐渐沉醉其中。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


    却见夜色下的谢煊,神色恍惚,似是有些低落。


    采薇问:“怎么了?”


    谢煊摇摇头。


    采薇想他短短几月,经历如此这般人生变故,虽然他比常人心志坚强,但那打击想必也如同灭顶,创痛一时半会儿难以愈合。现下河畔琴音缭绕,如诉如泣,只怕是勾起了伤心事。


    她趴在他身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都会过去的。”


    谢煊愣了下,握住她的手,攥在掌心,轻笑了笑:“我没事,只是忽然有点感叹。”


    “感叹什么?”


    谢煊道:“幼时我父亲做江苏总兵,驻江宁府,那时科举还没废除,每期乡试,数万学子从各地赶来,汇集于此。三年一次的盛况,可谓热闹至极。再往前推一百多年,康乾盛世,四方来贺,八方来朝。谁料到,不过短短百年,咱们国家就落败至此。后来兴洋务、变法,都没能救国。太平天国、义和拳也都只让百姓更加生灵涂炭。再后来大清没了,到了民国,本以为看到了希望,但眼下这一闹,只怕又得打仗。”他顿了顿,又才继续,“然而阻止了复辟又能如何?各地拥有兵权的督军,像我二哥那样野心勃勃的人不在少数,只怕袁一倒,群雄就得逐鹿。又不知乱到何时,更不要说虎视眈眈的东洋西洋。不知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变好?”


    他遭遇如此变故,却还想着这些,采薇不免动容。她想了想道:“会有那一天的。”


    “是吗?”谢煊笑,“那得多久?”


    采薇笑道:“就如你说的,百年前是盛世,顶多一百年,又是一个轮回。”


    谢煊道:“那倒也是还好,只可惜我这一世是没机会看到了。”


    采薇默了片刻,趴在他胸口,笑道:“我在梦里见过,你要不要听我讲?”


    谢煊点头,饶有兴趣道:“好啊。”


    “那时候,公路通达,汽车早已普及,进入千家万户,成为百姓的代步工具。铁路通全国,火车速度能达几百公里,从南京道北京也不过几个钟头。飞机也不是现在那小小的飞机,能乘坐几百人,很多城市都有客运机场,每天搭载乘客飞往国内各地和全球各国。像上海南京这样的大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几十层高的那种。那时候的电话不用电线,可以随身携带,还能用电话看电影听歌。最重要是,男女同校,女子可以和男子接受相同的教育,从事相同的工作。”


    谢煊静静听着,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个弧度。


    采薇看他要笑不笑的模样,道:“你不信么?”


    谢煊道:“虽然这辈子没机会看到你的梦想成真,但我相信你的梦。”他顿了顿,重重舒了口气,“而且这辈子看不到也没关系,下辈子总会看到。”


    采薇抿抿唇道:“其实也不一定要等百年,七八十年应该就够了。你努努力活得长久一些,这辈子还是能看到的。”


    谢煊沉默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淡声道:“我出身名门,天资尚可,少时也曾满怀抱负,总觉得这一生,必定会做出一番功绩。可如今我已明白,在生死面前,众生平等。达官贵人也好,平头百姓也罢,在这乱世中,命都如草芥一般。我在军中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的将士,他们哪个不跟我一样,准备摩拳擦掌做一番事业。而我父亲我大哥大嫂,他们又何尝不是富贵出身?到头来都是逃不过横死。”


    采薇知道他要说什么,关于生死,她想过很多次,但这是第一回 两个人正儿八经地谈起。


    谢煊道:“采薇,你要明白,我并不特殊。此前侥幸逃过几次,但人不可能一直这么幸运。我穿着戎装,拿着枪,就算谢珺杀不死我,我也可能会死在别处。实际上……我已经做好了随时丧命的准备。”他喉咙一时有些发紧,喃喃继续,“我不怕死……真的……我不怕死,只是这辈子总还是有些遗憾。”


    采薇想下意识道“你不会死的”,可是话到嘴边又梗住了。她不是老天爷,没法掌控他的生死,更何况她甚至已经提前知晓他的命运。


    是这样毫无意义的安慰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谢煊借着月光下,对上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轻声道:“从前我不屑儿女情长,娶你也是出于联姻所需。当时想着婚后尽一个丈夫的本分就好。不曾想,这联姻是老天爷将你送到了我身边。可偏偏老天爷又不安好心,不让我们好好过日子。”他顿了顿,“若是哪天,我真的丧命,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没能好好待你,没来得及和你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以前我还总想着咱们要是有孩子,会长得什么样?但现在我却无比庆幸我们没有孩子,不用让他遭受可能面临的痛苦。”


    说到这里,他忽然自嘲地想,谢家……大概是要断子绝孙了吧。


    采薇听他絮絮叨叨说着这些话,如鲠在喉,又想起姨婆所说,眼眶不由得红了一圈。


    她哽咽道:“谢煊,我们要个孩子吧。”


    “傻姑娘。”谢煊轻笑了笑,“若是过两年,我还活着,局势也安稳下来,你同我说这话,我定然高兴至极。可如今,我要答应你,那就是害你。”


    采薇道点头:“嗯,那我过两年再说。”


    谢煊将她抱进怀中:“若是我真的死了,你要好好活着。如今已经是民国,你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不兴那烈女牌坊。爸爸疼爱你,以江家的财力,定然能让你再嫁个好人家。到时候你别再找我这样的人,找个性子温和的书生就好,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采薇默了片刻道:“你说这世道人如草芥,你随时可能会死。可我也不过是蝼蚁,兴许你还没死,我就先死了,到时候你也要好好过日子。”


    谢煊笑:“行。”说着又道,“不过现在咱们都还好好的,就得欢欢喜喜过好每一天,不能像之前那样浪费了。”


    采薇也笑:“那是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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