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静心斋内,一如既往的沉寂。
北境的风雪似乎吹不进这高墙,江南的烟雨也润不湿此地干燥的故纸堆。
林昭依旧每日埋首于那些看似无用的宫廷琐录之中,临摹馆阁体,推演《周礼》,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魏进忠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一封回信,来自北境燕州卫。
信是军中急递,八百里加急,送到魏进忠手上时,信封上还带着塞外的风霜与血腥气。
魏进忠将信呈给林昭。
林昭只是平静地打开,看到那张纸上只有一个用血按下的手印,以及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尚能饭!”
没有多余的言语,却仿佛能听到一头被囚禁的猛虎,在发出压抑十年的咆哮。
魏进忠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让他这个在宫中见惯了阴私诡谲的老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林昭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只是将那张纸,小心地折好,放在了一旁。
仿佛这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三天后,第二封回信到了。
来自江南姑苏。
这是一封厚厚的信,字迹温润而坚定。信中,宋濂没有提自己的处境,也没有问写信人的身份。
他只是接着林昭信中的思路,将那个以工代赈、以基础建设盘活民生的宏大构想,进行了无比详尽的补充与完善。
洋洋洒洒数千言,从人力调配、物料核算,到如何设立监督机制防止贪腐,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周全无比,充满了对民生的悲悯与一个经世之才的严谨。
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此策若成,可安天下百万流民,先生之功,在社稷,在千秋。濂虽不才,愿执鞭坠镫,以效犬马之劳。”
魏进忠在一旁看着,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一个在边关饮血的虎狼之将。
一个心怀天下的国士之才。
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仅凭几封信,就将两个被朝廷遗弃的废子,重新点燃了雄心!
魏进忠看着林昭那张依旧稚嫩,却平静得可怕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然而,林昭的目光,却并未在这两份意料之中的回信上过多停留。
他看向了门外。
他在等第三封信。
那封寄往姑苏锦绣阁,给那个名叫许之一的账房先生的信。
可一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七天过去了。
北境的秦铮,或许已经在磨刀。江南的宋濂,或许已在安排家小。
唯独去往姑苏锦绣阁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魏进忠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每日往来于静心斋,脚步都比往日急促了几分。
“林公子,”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那锦绣阁……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要不,老奴再派人去催一催?”
这个许之一,太重要了。
魏进忠虽然不懂,但也明白,秦铮是刀,宋濂是鞘,而这个许之一,便是那最出其不意的淬毒奇锋。
三者缺一不可。
林昭正临摹着一幅字帖,闻言,手腕没有丝毫停顿。
他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不必。”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快马,从姑苏到京城,需六日。”
“他收到信,解开那道题,需要三天。”
“他摔了算盘,收拾行囊,决定来京城,需要一个时辰。”
“他写一封回信,或者说,出一道题给我,需要半日。”
“信使再送回来,又是六日。”
林昭放下笔,抬起头,看向魏进忠,那双清亮得吓人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算算日子,今日,也该到了。”
魏进忠被他这一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仿佛他不是在等一封未知的回信,而是在等一个早就约定好的结果。
就在魏进忠惊疑不定之时。
门外,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气喘吁吁。
“师父!姑苏来的加急信!”
魏进忠的心猛地一跳,回头看了一眼林昭。
少年已经重新低下头,继续着他未完的字帖,仿佛刚才那番神机妙算,不过是随口一提。
魏进忠压下心中的骇然,快步接过信。
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他不敢耽搁,连忙送到了林昭面前。
林昭终于放下了笔。
他拆开信封,从中取出的,果真只有一张图纸。
没有一个字。
魏进忠伸长了脖子,只看到上面画满了各种他完全看不懂的线条与符号,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眼花。
这是什么意思?
拒绝了?还是……
他看向林昭,想从少年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林昭的表情,依旧平静。
他将图纸在书案上缓缓展开,目光从图纸的顶端,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动。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魏进忠只看到,林昭的嘴角,在沉默之中,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
那不是得意的笑,也不是欣慰的笑。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一种找到同类的狂喜!
图纸上,许之一确实解答了林昭提出的那台超越时代的纺织机难题。
但他并未完全解开。
他在解到第八十道难题时,戛然而止。
转而用一种更加精妙、更加诡异的数理结构,在林昭原始构想的旁边,画出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模型。
那是一个反向的、颠覆性的结构。
如果说林昭的构想是创造,那么许之一的这个模型,就是毁灭。
它精准地指出了林昭那台完美机器中,一个隐藏得最深,也最致命的结构性缺陷。
这个问题刁钻至极,仿佛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发出最狂妄的挑衅:
“你的构想很厉害,但并非完美。”
“这里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它会在第一万次转动时,让整台机器分崩离析。”
“你若能解开我的问题,证明你看出了这个缺陷,并能解决它。”
“我才承认,你有资格做我的神人。”
“否则,你,不配!”
“啪。”
林昭将图纸在桌上轻轻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站起身,七日来所有的等待与平静,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眼底炽热的火焰。
他放声大笑。
“好!”
“好一个许之一!”
“好一个格物致知的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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