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弯弯,照九州。……”
“……子弑父,母伤儿。仆欺主,纲常休。……。”
“……人忘本,不如畜。守忠孝,得福寿。”
朗朗童谣随风飘来,一字一句,清晰地穿过人群,钻进李慕景的耳中。马蹄声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节奏,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商贩叫卖不绝。
他策马穿行,至官署门前利落地勒马停驻,翻身下马,便径直迈入署门。
官署内,人影穿梭往来,人人步履生风。他们怀中无不满抱卷宗,腋下紧夹着公文函件,空气中只闻纸页翻动与急促的步履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一派紧张忙碌。
“少卿大人。”
“嗯。”
李慕景略一点头,穿过步履匆忙的人群,径直走向自己那方熟悉的案牍,拂衣落座。
他拿起结案陈词,目光沉凝,一手轻抚笔杆,另一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木质的桌面。心中疑云翻涌,挥之不去。笔提起,又放下,终究难安。
他起身走进值房隔间,换下宽袍大袖的朝服,穿上便于行动的窄袖常服,戴好护腕。随即快步走出,再次翻身上马,一扬鞭,穿过熙攘的街道,径直朝城外奔去。
策马驰过官道,李慕景与一个青衣少年擦肩的刹那,衣袂翻飞。少年负着长剑,发冠高束,墨色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
他伸手探向包袱,取出半块干硬的馒头,又拎起皮制水壶轻轻一晃,壶身轻飘飘的,再听不见半点晃荡的水声。
少年掠上树梢,目光穿过竹海,落向远处院落;复又望向皇城,只见暮色,不见城池。旋即转身,直奔那院落而去。
那山野寒舍静静地卧在湖畔,一座窄窄的木桥斜斜跨过水面,通向对岸的幽深竹林。
屋舍与湖泊之间隔着个篱笆小院,院里晾着些书册,竹竿上还挂着件半旧的蓑衣。
最妙的是那片竹林——恰好在院落后方,密密地长着,将不远处官道上的车马声、吆喝声都滤成了模糊的远方。
于是这方小天地里,只剩风过竹梢的沙沙声,和湖水轻拍岸边的呢喃。
李慕景勒紧缰绳,见一男子端坐院中,手执书卷,慢品香茗。他牵着马,慢步走在院门前。望着里面人抬起手在院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付公子,之前下过拜帖,今日前来赴约。”
院子中的男子转头向后看去,一个小童从廊下跑到院子中将门拉开,看了一眼李慕景恭敬地将人迎进院中,院中的白衣长袍男子起身拱手向他行礼道。
“少卿大人,您来鄙人的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付公子。”
一身素白锦袍,身姿挺拔如松,墨发高束,袍缘赭褐暗纹在日光下流转着细碎金晖,宛若生命在纹路间无声流淌,李慕景看着眼前的男子,书卷气息似乎已经将这个人染透了。
“少卿大人。”
这位付公子说完,脸上的的笑容便消失在脸上,眼睛在不经意间转一下,一闪而过的金色。又恢复成原来的彬彬有礼的模样。
“付公子,在这城中私塾任职不知多少年了。”
“在下中举后,自知才疏学浅,此生无缘金榜题名,便办起了私塾。不像少卿大人少年成名,早早就金榜题名,夺取魁首。”
李慕景听着言不由衷的话,这人心思细腻,又名声在外。言语中也感受到他人品学识都不错。
“城中的子弑父,母伤儿,仆欺主。这子、母、仆这三人之前可有跟付公子都有所结识。”
李慕景说着便向后退了几步,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只见他从容地坐下。似乎对此没有意外,悠闲自顾自地沏着茶,将书拿在手中。
“大人明鉴,世人皆知,这三起案件早已了结。”
“付公子,这‘子’是你的学生,这‘母’是你的好友的发妻,这‘仆’的主是你的同窗。”
风将竹林的清香卷进院中,刚刚还在悠闲的坐着的男子一哆嗦,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上。茶汤尽数洒落下在夯实淤泥中,只有那破损茶杯四分五裂。
“是啊,只是想提醒付公子,这麻雀叫久了,小心把嗓子喊废了。”
付公子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他挥了挥湿透的袖口,将一只倒扣的茶杯翻转,从容斟满,向李慕景的方向推了推。
“付公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杯中满溢的茶汤因这一推而晃动,李慕景却依旧没有接。看着那溢满的茶,他转身抬脚便是要走,刚出院门,身后的劲风卷起尘土。凌厉的风带竹叶飞向他。
李慕景侧身躲过,辗转间两人相对而立。之前还儒雅的白衣男子立于空中,手中的竹叶拈在两指之间。
“大人,在下想留下你人头一用。”
说着他身后竹叶聚拢成一双翅膀,拈着竹叶的手指一转,那片竹叶便如利刃般射向李慕景。
“果然是麻雀虽小,但·······。”
“小小凡人,不知死活,本来想留你一口气,做我的提线人偶。看来你是非死不可了。”
说着气势陡然拔高,院子中重量比较轻的物品也被带动,白衣男子立即向李慕景冲去。眼看着那竹叶就要到眼前,一道剑光斩断近在眼前气道。
“孽畜,休得伤人。”
与此同时,一青衣少年将之前剑拔弩张的两人隔开,那少年立于两者之间,衣角翻飞,腰间的衣带飞舞,高束的发丝随着风翻转。
“天师!李慕景你竟然算计我。”
李慕景听到天师两个字,这麻雀真是要完了。
衣袂在清风里猎猎作响。他指尖夹着一道明黄符箓,符上的朱砂纹路正发出幽幽微光,映照着他古井无波的面容。
“孽畜,若是现在收手?让你枉来人世走一遭!”
雀妖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尖啸,它被纯阳金光灼伤,翻滚着倒飞出去,几片焦黑的羽毛在阳光下飘落,瞬间化为灰烬。
但它凶性不减,借着冲力在空中猛地悬停,双翅以肉眼难辨的频率剧烈震动!
嗖!嗖!嗖!
无数片褐色羽毛,如同被强弓劲弩射出,割裂阳光,带着嘶嘶的妖气,化作一片致命的黑色箭雨,覆盖而下!
少年左手法诀变幻,低喝:“御。”
麻雀妖双翼剧震,片片墨羽竟如淬毒短矢,裹挟阴寒妖气,化作一场死亡的暴雨,向天师笼罩而下!
“冥顽不灵。”
少年语气转冷,右手长剑翻转。却隐有雷纹流转。他并指抹过剑身,庭院上空,竟有细微的电蛇凭空生成,汇聚于剑尖。
他踏步上前,身形如鬼魅,瞬间欺近雀妖真身,一剑刺出!没有花哨,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紫色电光,带着至阳至刚的毁灭气息。
那麻雀妖赤瞳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惧,它拼命鼓荡妖气,在身前形成一面厚重的灵光护盾。
雷光与妖气悍然对撞,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荒院。灵光护盾应声而碎,麻雀妖如断线风筝般砸落在地,浑身焦黑,妖气涣散,变回了一只普通麻雀的大小。
而那青衣少年也双脚落地,长剑收入剑鞘,脚步踉跄一下,半跪于院落中。李慕景快步上前,半蹲看着少年脱力地握着剑身。
“公子,你怎么样?”
垂眸看去,少年脸上血色尚可,似无大碍,只是脱力了,似乎许久都吃过饱饭的样子。那青衣少年却如断线之偶,毫无征兆地倒入他怀中。
李慕景下意识地将人揽住,温热的躯体贴上来,他才猛地回神,目光急急投向远处——那只麻雀,已是奄奄一息。
青衣少年静卧于榻上,烛火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影。玄衣少年将郎中送至门外,低声交谈几句后,便转身悄声离去。
回到房内时,李慕景看了一眼榻上之人,此时,一个檀木食盒已被置于案头。恰在此时,床榻之上,看到床上的人那双紧闭的眼睫微颤,悄然睁开。
“在下栖梧,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多谢栖公子相救,在下李慕景。”
“栖公子醒了,吃食在食盒中。在下还有事,若是有其他需求,让院中的小厮去找我便好。”
言毕,李慕景当即拂袖转身。他踏出房门,反手便将房门一带,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看着石桌上的鸟笼中那奄奄一息的麻雀。
心里默念着,栖梧,玄门天师,我留下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夜色笼罩,只有院中的灯光照玄衣身影,李慕景走到院中的石桌上,有提起鸟笼,晃了晃。笼中的麻雀叽叽咋咋地叫唤着。听着就感觉骂的得挺脏的。
“闭嘴,再叫就把你扔进油锅过一下,送到那天师面前去。”
话说完,果然那笼里的麻雀就就不再有叫声,李慕景看了看满意地拎着鸟笼,翻身上马。将笼子挂在马鞍上,快马过街,一声声鸟叫声随马蹄声此起彼伏。
最终,马在晋王府停下,李慕景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守门的小厮,自己提着鸟笼进入晋王府。越过长廊,遇上仆人和小厮。
“世子,回来了。”
李慕景略一颔首,算是回应,对那一路的啾啾吵嚷置若罔闻。他提着鸟笼,步履从容地踏入自己的院落,将它稳稳挂在书房的窗棂前。
待到安然落座,捧起茶杯,他才将目光投向笼中那犹自扑腾的雀儿,唇角勾起一抹怡然的浅笑。
“付公子,这下可好了。”
“说吧,抗拒从严。”
一人沉声问,一鸟亢声鸣。这般较量从日暮持续到午夜,笼中原本清亮的鸣叫,早已嘶哑得如同破锣,再不复那穿脑魔音。
只余下粗粝的、断断续续的摩擦声,直至最终,万籁俱寂。
李慕景凝视着笼中奄奄一息的雀妖,耳边回荡着它嘶哑的话语:“银猫之子……你一个半妖……迟早……。”
他指尖猛地一颤,杯中茶水随之荡开圈圈涟漪——晃动的倒影里,一双猫瞳骤然浮现,恰似平静假象的骤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