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雾气混杂着煤烟与咸腥,紧紧包裹着这艘名为“海星号”的南洋客轮。
三等舱内,铁锈、汗臭与劣质香水的味道搅成一团,压得人喘不过气。
胡苏晚靠在狭窄的铺位上,将那本账本与修复好的心灯盏残片贴身藏好。
自从立下“苏晚奉诏”的真名契约,她便时时感到一种被抽离的虚弱。
体温比常人低了许多,行走时偶尔一步踏出,影子竟会迟滞半瞬才跟上来,手腕处隐约浮现出几片淡金色的细微鳞纹,幸得长袖遮掩,才未引人注目。
她刚将行李安顿好,鼻尖便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异香。
那不是舱室里常见的霉味或人味,而是一种带着微甜的腥腐气息,正是她前几日在观复斋闻到的,“活葬棺”上涂抹的镇魂膏气味。
气息的源头,来自隔壁舱室。
胡苏晚心头一沉,悄然起身,贴近冰冷的铁壁。
她闭上眼,眉心微动,阴阳眼穿透了阻隔。
隔壁舱内空无一人,却横着两口巨大的黑漆棺材。
其中一口,四角的镇魂铜铃已齐齐断裂,显然在搬运途中遭到了破损。
而真正让她惊讶的,是从那破损棺材的盖缝间,正缓缓渗出一缕缕暗红色的血迹。
那血迹像有生命一般,蜿蜒扭曲,勾勒出一连串复杂的符文。
最终,竟拼凑出几个清晰可辨的汉字——那是她的生辰八字,精确到了时辰!
一个冰冷的念头窜入脑海:对方不仅知道她是狐妖,还精准掌握了她的命格!
这是“血煞拘魂阵”,一种极其歹毒的术法,意图以棺中怨魂为媒介,在这茫茫大海上,将她的三魂七魄硬生生拘出,炼化成守护那“千棺锁龙局”的器灵!
她猛地退回自己的舱室,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千算万算,没算到敌人竟已在船上布下如此绝杀之局。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贴身衣袋里取出老金头临行前塞给她的那枚焦黑铜片。
铜片入手冰凉,可当它贴上胡苏晚胸口时,竟倏地微微发烫。
铜片表面那原本模糊不清的残缺星图,此刻竟浮现出几缕微弱的红光,光芒汇聚成一个极细的箭头,坚定不移地指向了船舱地板的下方——货舱。
那里,正是那批“活葬棺”的存放地。
胡苏晚心中一动,莫非老金头的师门曾参与过前朝皇陵的建造,这铜片是什么地脉感应的法器?
正当她思索如何潜入守备森严的货舱时,舱室墙壁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随即一个男声响起:“紧急通知,海关缉私队将对本船进行突击检查,清查走私违禁品。请所有乘客立刻携带身份证明,到主甲板集合,接受盘问。”
海关?
胡苏晚心头猛地一紧。
沈聿之的海关系统,怎么会出现在这条开往南洋的航线上?
难道,他也盯上了这批诡异的“文物”?
甲板上,海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
乘客们被水手们驱赶着排成长队,个个面带惶恐与不安。
胡苏晚混在人群中,远远便看见赵副官正带着一队卫兵,面色不善地押着几名商人模样的男人与海关人员交涉。
负责问询的,是两名穿着海关制服的年轻督察,眉眼间透着一股初出茅庐的锐气,却并非沈聿之那张清冷禁欲的脸。
她暗暗松了口气,正准备低下头,将自己彻底隐没在人群里,脚下却忽然一滑。
她惊愕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方才站立之处的甲板木板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道蜿蜒的血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聚成八个字:“九尾归藏,魂兮勿往!”
字迹血腥,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仿佛一声严厉的警示。
胡苏晚猛地抬头环顾,四周的乘客们交头接耳,抱怨着检查的繁琐,竟无一人看到这诡异的异象。
她心中剧震,立刻意识到,这船上除了敌人,还另有高人!
她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滑出账本,弯腰假装整理鞋带,飞快地用指尖沾了些许尚未干涸的血迹,在那第三十七页的金纹上轻轻一抹。
金纹骤然亮起,阴傀嘶哑的低语在脑中响起,急促而清晰:“……有人以你生辰画咒……此为破煞之引……破阵需三更时分,取主棺棺盖上的‘无根露’……”
胡苏晚瞬间明了。
这血书是友非敌,是在暗中指点她破局之法!
或许,是老金头不放心,托了旧识在船上照应她。
夜里,三更。
胡苏晚借着巡夜水手换岗的短暂间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货舱。
舱内阴寒刺骨,浓郁的尸气与怨气迎面而来。
九口巨大的黑漆棺材,赫然按照北斗七星之形排列,另有两口分列左右,呈辅弼之势。
居于“天枢”之位的那口主棺,体型最大,棺盖上用朱砂清晰地镌刻着一行小字:
“永宁三年,奉旨南迁”。
她不敢大意,从袖中抖出早已备好的朱砂粉,在脚下洒出一个微型的辟邪阵,这才取出撬棍,小心翼翼地撬向主棺的棺盖。
随着一声摩擦声,棺盖被撬开一道缝隙。
借着从气窗透进的月光,她看清了棺内的景象——里面躺着的,竟是一名面容栩栩如生的年轻女子,身着华贵的宫装,眉心处,嵌着一枚剔透的玉符。
那玉符的形状,竟与她无数次在梦魇中见到的、自己遗失的道果碎片,一模一样!
胡苏晚呼吸一滞,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与震惊,伸手便欲去取那枚玉符。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玉符的刹那,那女子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那是一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嘴唇微微翕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三个字:“救……我姐……”
话音未落,她七窍之中同时涌出黑血,原本栩栩如生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腐化。
胡苏晚骇然后退,却见那枚玉符自行从女子眉心飞出,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扑向她怀中的心灯盏残片!
两者相触的瞬间,强光迸发,一幅幻象在她脑中轰然炸开:千年前那座阴冷的地宫祭坛之上,两名身形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九尾狐并肩而立。
一个身披凤冠霞帔,正欲行祭天大礼;另一个却戴着沉重的玄铁枷锁,眼神悲戚。
而被囚禁之人,正是棺中女子的前世!
而在她们姐妹之间,那个手持罗盘的玄袍男子,依旧背对着她,身形孤拔如峰。
胡苏晚踉跄着逃回自己的舱室,心脏狂跳不止。
她颤抖着将那枚尚有余温的玉符夹入账本。
第三十七页的金纹瞬间暴涨,光芒几乎要透出纸背。
阴傀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带着一丝急切的催促:“第五符归位……主上,她们用你孪生妹妹的魂魄做了‘血亲引’!若七日内,你不能开启玄牝第二门,她将因魂魄耗尽,永堕无间轮回,再无来生!”
妹妹……她攥紧了冰冷的账本,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一张折叠的纸条,从门缝下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
她警惕地拾起,展开一看,上面是陈掌柜那熟悉的笔迹:“周家余党已登船,代号‘烛龙’,此人擅改命格之术。小心你身边的人。”
胡苏晚盯着那行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狭窄的舱室,望向走廊尽头的阴影里——赵副官正背对着月光站在那里,手中不紧不慢地把玩着一枚物件,那物件在月色下泛着不祥的红光,赫然是一块刻着她生辰八字的命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