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狐账》 第1章 第1章 清晨,霞飞路的薄雾还没被车马声搅散,观复斋雕花木门半掩着。 一只算盘被随意撂在门槛边,乌木框,黄铜档,玉石珠子颗颗滚圆。 一个伙计正弯腰去捡,冷不防那算盘竟自己“咔”地一震,一颗珠子跳起来,险些磕到他的门牙。 伙计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才嘟囔一句:“邪门……这算盘珠子都快成精了。” 门内,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算盘不会咬人,是人心里的鬼在作祟。” 胡苏晚一袭再朴素不过的月白竹布旗袍,身形纤细,立在柜台后。 她指尖下意识地轻捻着袖口里藏着的一枚铜钱,那冰凉的触感和上面模糊的符文,是她维持这副人形的最后一丝灵力支撑。 千年道行,一朝倾颓。 若非道果遗失,她堂堂九尾狐妖,何至于沦落到要靠一枚沾染了道士气的铜钱来镇压体内翻涌的妖息。 “胡苏晚,来当账房。”她用最标准、最温软的苏白报上姓名。 柜台后的陈掌柜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穿着一身暗锦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金丝眼镜。 他闻言,从一堆拓片里抬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手伸出来我看看。” 胡苏晚依言伸出右手。 十指纤纤,指节匀称,只是指尖因常年捻动铜钱而透着一丝不正常的凉意。 陈掌柜却不是看她的手相,而是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足有半分钟。 “行,你被录用了。”他没问来历,也没看荐书,只慢悠悠地说了句,“你这眼神……倒像是能看穿账本里的鬼。” 胡苏晚心中一凛,谦卑道:“掌柜的说笑了,我会打算盘,会记账,旁的不会。”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一旁扫地的小伙计阿七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观复斋的账房是个邪门的位子,前头那个就是莫名其妙疯了的,这女人看着弱不禁风,胆子倒大。 午后,铺子里的生意渐渐喧嚣起来。 霞飞路是法租界的繁华地,往来的多是些附庸风雅的权贵和洋人。 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烫着时髦卷发的阔太太扭着腰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佣人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她将锦盒“啪”地一声放在柜面上,下巴抬得老高,声音里满是傲慢:“陈掌柜,我这儿有件明永乐的青花缠枝莲纹玉壶春瓶,你给掌掌眼,看看能寄售个什么价。” 陈掌柜笑着迎上去,正要伸手去接,胡苏晚却先一步开了口:“太太,重器,我来吧。” 她双手捧过那只瓷瓶,指尖触及瓶身的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在她的阴阳眼中,这只造型优美、画工精湛的瓷瓶上,正浮起一层厚重的灰绿色浊气。 丝丝缕缕的黑线在浊气中穿梭,夹杂着无数破碎的记忆画面:阴暗潮湿的盗洞,铁铲挖开腐朽棺木的刺耳声,一双沾满泥污的手从一具枯骨旁将它扒出,还有不远处炮火轰鸣、残垣断壁的模糊背景…… 这不是什么明窑真品,而是一件从乱坟岗里新扒出来的陪葬赝货。 真正的原物,恐怕早已在那场不知名的战火中碎成了齑粉。 “如何?”那阔太太见她半天不语,有些不耐烦。 胡苏晚缓缓将瓷瓶推了回去,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太太,这件东西,我们铺子收不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对方,“胎釉松浮,火气未退,怕是新仿不久。您要是真喜欢这器型,不如再养养,等它土腥味散尽了再说。” “你……”阔太太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她本以为这新来的小账房不懂行,想拿个高仿货来蒙事,没想到竟被一语道破,连“土腥味”这种盗墓行话都点了出来。 她惊疑不定地瞪着胡苏晚,抓起锦盒,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 陈掌柜深深地看了胡苏晚一眼,没再多问,只是转身进了后堂。 只有阿七凑了过来,小声惊叹:“苏晚姐,你好厉害!我刚才离那瓶子老远,都觉得后脖颈子发凉,像有人在吹气。” 胡苏晚笑了笑,没接话。 阿七这孩子天生灵觉敏锐,能模糊感应到邪祟,倒是个可塑之才。 只是她自己如今泥菩萨过江,也顾不得旁人了。 黄昏时分,铺子打了烊。 胡苏晚坐在账台前清点今日的流水,橘黄色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提起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准备在账册上记下今日的最后一笔。 笔尖刚要落下,她忽然顿住了。 在常人眼中洁白平整的宣纸上,此刻竟缓缓浮现出一行血红的小字。 “地窖有噬魂之祸,入者非死即疯。” 更诡异的是,这行字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微微搏动,每一次跳动,红色变得更深一分。 但让她震惊的不是这诡异的警告,而是随着这行血字的出现,鼻尖竟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香气。 那是她千年修为凝结而成的道果,在被盗走之前所独有的清冽残香! 这丝香气,她曾在梦里追寻过千百回。 道果,道果就在这观复斋的地窖里!或者说,线索就在那里! 可她同样清楚,自己丢失道果后实力大损,全凭秘法和外物维持人形。 若三年之内找不到能替代灵力来源的“镇魂香”续命,她便会妖力溃散,魂归轮回,永生永世堕为凡胎。 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线索,是希望,更是致命的诱惑。 夜深人静,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阿七打着哈欠,一边给大门上锁,一边低声嘟囔着:“苏晚姐,你早点歇着,可千万别动去地窖的念头。我跟你说,前个儿那个张账房,就是半夜非说听见地窖里有人打算盘,自己跑了进去。第二天捞上来的时候,眼珠子都是全黑的,直愣愣的,没过两天就跳了黄浦江……” 胡苏晚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通往地下室的那扇厚重暗门上。 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西洋大锁,仿佛锁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心中两个声音在激烈交战。 不去,道果的线索可能就此断绝,她离魂飞魄散又近了一天。 去,则可能触怒那封印在地下的未知之物,一旦妖气失控,暴露身份,在这人妖关系紧张的乱世,下场恐怕比跳黄浦江更惨。 最终,她眼底凝着一丝决绝。她不能等,也等不起了。 她从袖中摸出那枚铜钱,含入口中,用那微弱的道家正气强行压住心神的波动和外溢的妖息。 又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一包用油纸裹好的朱砂粉,紧紧攥在手心。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到暗门前,用一根发簪拨开了那把看似牢固的锁。 “吱呀——” 地窖的铁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潮冷风扑过来,裹着呛人的霉味。 胡苏晚侧身闪入,反手轻轻带上门。 她只踏下三级石阶,四周空气猛地僵住。 墙角最黑暗的阴影里,一团黑影开始蠕动、拉长,最终凝聚成一个佝偻的人形。 它没有五官,脸部是一片平滑的黑暗,脖子上缠绕着粗重的铁链,四肢以一种违反人体构造的角度扭曲着。 守陵阴傀! 胡苏晚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东西,是古代王侯用秘法炼制的墓穴守护者,没有神智,只知撕碎一切闯入的活物。 不等她做出反应,那阴傀猛然朝她扑来,无声无息,漆黑的利爪直取她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胡苏晚本能地催动体内仅存的一丝妖力,双眸瞬间泛起一层幽幽的金光。 在阴阳眼的视野中,她清晰地看到了阴傀周身缠绕的黑色怨气脉络,以及它力量最薄弱的节点。 她急身后退,身体重重撞在身后一个堆满杂物的货架上。 “哗啦啦——” 一堆落满灰尘的旧铜镜、锡器、碎瓷片轰然坠地。 其中一面清代的八卦铜镜,恰好斜斜地立在了地上,镜面映出了小气窗透进来的月光。 就在阴傀再次欺近,利爪离她的脖颈不足半寸时,那面铜镜精准地将月光反射到了它的身上! “嘶——!” 一缕银辉,烫在了阴傀的黑影之上。 它发出一声凄厉嘶吼,黑色的身躯冒起阵阵青烟,猛地后撤。 胡苏晚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个狼狈的翻滚,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地冲回门边,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铁门关上并落锁。 她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整个人虚脱般地滑坐在地。 黑暗中,她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 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刚才翻滚时,自己袖口上,已悄然沾上了一点阴傀身上飘落的黑色粉末。 更没有注意到,在楼上账房的抽屉深处,那本记录着血字的账册,此刻静悄悄的渗着股隐晦的灼人热度。 第2章 第2章 次日清晨,胡苏晚醒来时,窗外天光微亮。 昨夜的惊魂未定让骨缝里发酸软,她强作镇定地梳洗完毕走进铺子。 她第一件事便是拉开账房的抽屉,取出那本诡异的账册。 翻开昨夜那一页,胡苏晚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那行血字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取而代之的,是几道深浅不一的扭曲划痕,像是被某种尖锐的爪子抓挠过纸面。 胡苏晚轻抚那几道痕迹,一股冰凉的触感蔓延开来。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将一丝微弱的妖力汇聚于双目。 阴阳眼悄然开启。 刹那间,一股混乱驳杂的情绪洪流冲入她的脑海。 不是阴傀那种纯粹的杀戮与怨毒,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执念。 有如同被烙铁烫下的忠诚,有面对未知闯入者的恐惧,还有一种千万年不变、刻入骨髓的执拗。 这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条看不见的锁链,将一个破碎的灵魂死死地捆绑在那方寸之地。 她猛然醒悟。 那守陵阴傀,并非纯粹的恶灵凶煞。 它更像是一个被扭曲了记忆的半妖奴仆,它的存在只为了一个命令——守护。 它不分今昔,不辨善恶,只认那早已尘封的前朝皇陵旧主。 午市,铺子里人声渐沸。 陈掌柜从后堂踱步出来,将一份刚写好的收购单据递到她面前:“苏晚,这三件新入库的玉器,你核对入账。” 胡苏晚接过单据,目光落在托盘里的三件古玉上。 其中两件是寻常的汉代玉璧,灵光温润,并无不妥。 可她的视线,却被第三件牢牢吸住。 那是一块清代宫造的龙纹佩,白玉质地,雕工繁复。 但在她的阴阳眼中,这块玉佩上缠绕的灵气却异常紊乱,时强时弱。 她心头一跳,借着擦拭为名的机会,将玉佩托在掌心细看。 只见玉佩底部,有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裂痕,像是曾被撬开又用秘法黏合过。 她的目光顺着裂痕向内探去,阴阳眼穿透玉石的表层,直抵核心。 下一秒,她几乎要失手将玉佩摔在地上。 玉芯之中,竟真的嵌着半枚残破的玉符! 而那玉符上流转的,是一种玄奥而又熟悉的纹路,如同星辰轨迹,又似天地脉络。 那正是她日思夜想,曾在无数次破碎的梦境中见过的——独属于她道果的纹路! 原来道果并非被完整盗走,而是被打碎了! 就在她想要进一步探查之时,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的皮靴踏地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观复斋门口。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 一群身穿黑色海关制服、腰佩枪支的男子破门而入,瞬间将铺子里的客人惊得四散。 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面容冷峻。 正是海关督察——沈聿之。 沈聿之的目光迅速扫过店内每一处陈设,最后定格在柜台后的胡苏晚和陈掌柜身上。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接到线报,观复斋涉嫌走私前朝皇陵文物,现在依法进行全面搜查。” 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一挥手,身后的队员便立刻散开,动作利落而精准。 他们不像寻常警察那般粗暴翻检,而是每拿起一件物品,都先用相机拍照,再小心翼翼地登记造册,专业得令人心头发寒。 胡苏晚屏住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着,手心已渗出冷汗。 那把通往地窖的西洋大锁钥匙,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贴身的小荷包里。 更糟糕的是,沈聿之径直走到了她的账台前。 他没有去看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古董,而是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抽出了那本她刚刚合上的账册。 他手指一页页翻过,最终停在一张空白页上。 那正是昨夜浮现血字,今早又被抓出划痕的一页。 “你这账本……”他淡淡开口,目光却并未从纸上移开,“墨迹深浅不匀,有几页纸张泛着淡淡的红色,像是受潮所致?” 胡苏晚的脊背瞬间僵直。 他看到了! 他虽然看不见那些诡异的痕迹,但他敏锐的洞察力已经察觉到了这本账册的物理异常。 她知道,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搜查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几乎将观复斋翻了个底朝天,却并未发现任何明确的违禁品。 沈聿之的队员将所有物品归位,他本人则站在铺子中央,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收队。”他终于下令。 已经走到门口的沈聿之忽然驻足,回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足足看了两秒。 “胡小姐的账目做得清晰明了,一丝不苟。”他缓缓说道,话语里带着一丝探究,“只是……太过完美了。完美到,反倒不像人能写出来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人消失在霞飞路。 陈掌柜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意味深长地看了胡苏晚一眼:“你没事吧?” 一旁的阿七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此刻才敢小声嘀咕:“督察……那眼神好吓人……对了苏晚姐,我昨晚也做了个怪梦,梦见地窖里有人在唱歌……唱得可难听了,跟哭丧似的……” 夜深了,观复斋打了烊,四周万籁俱寂。 胡苏晚没有回房,而是再次站到了那扇通往地窖的暗门前。 沈聿之的搜查和怀疑像一根鞭子,狠狠抽在她心上。 她不能再等了,必须在下一次搜查来临前,弄清楚地窖的秘密。 这一次,她早有准备。 她从账房的算盘上拆下九颗玉石珠子,用指尖蘸了随身携带的朱砂,在每一颗珠子上都飞快地画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符文。 她推开铁门,没有立刻进入,而是将九颗珠子按照北斗七星与辅弼二星的方位,迅速布置在头三级台阶之上。 她以算盘的乌木框为引,借那微弱的阳气,布下一个最简单的**阵,足以扰乱阴傀的感知。 果然,当她踏入地窖后,那团黑影凝聚的速度明显迟缓了许多,行动也变得迟滞。 胡苏晚趁此机会,打着火柴,飞快地审视着地窖的构造。 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墙壁上布满青苔。 她试图用古董修复的常识去判断墙体结构,寻找可能的机关,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块颜色略有不同的砖石上。 她用发簪作撬棍,费力地将砖石撬开。 砖石之后,并非什么暗格,而是一个小小的凹槽,里面静静地躺着半卷用油布包裹的残帛。 她展开残帛,借着微弱的火光,只见上面用一种古老的篆体写着八个字:“玄牝之门,九尾归藏。” 那字迹,竟与她前世身为九尾狐时的笔迹,一般无二! 突然,身后的阴傀似乎挣脱了迷阵的束缚,发出一声尖啸,猛然暴起,利爪再度袭来! 胡苏晚情急之下,甚至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抓起脚边一件落满灰尘的器物挡在身前。 那是一面唐代的海兽葡萄镜,镜面虽已蒙尘,却依旧光滑。 一缕月光恰好洒落,被镜面反射,化作一道银辉,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阴傀的面门。 “嘶嚎——!” 黑影发出比上一次更加凄厉的惨叫,瞬间溃散,化作一缕极细的黑烟,狼狈地缩回了墙壁的缝隙之中。 胡苏晚喘息未定,心脏狂跳。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铜镜,却见方才战斗中,从那块龙纹玉佩裂缝里掉落的一枚细小玉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古镜的镜面中央。 那玉片上的纹路,与她梦中那枚破碎的道果碎片,严丝合缝。 第3章 第3章 胡苏晚死死攥着那枚玉片,冲回了自己的阁楼卧房,反手便插上了门栓。 她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 那枚残玉在灯光下,其上繁复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光。 这微光,只有她的阴阳眼才能看见。 她坐到梳妆台前,将残玉置于桌面,深吸一口气,双目微阖,全部心神与妖力都向着那枚小小的玉片汇聚而去。 阴阳眼的能力被她催动到了极致,不再是简单的“看”,而是“溯”。 她要追溯这枚碎片上缠绕的因果,窥探它所见证的过往。 刹那间,一股庞大的信息洪流冲垮了她的意识。 眼前不再是逼仄的阁楼,而是一座正在剧烈摇晃、土石崩塌的宏伟地宫。 无数价值连城的陪葬品在震动中被掩埋、碎裂。 视野的尽头,她“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那是一头巨大的九尾白狐,此刻却浑身浴血,倒在一方崩毁的玉座之上,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浸染得触目惊心。 九尾狐的胸口,一个璀璨的光团正在寸寸碎裂,化作无数光点四散飞溅。 那就是她的道果! 胡苏晚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道果碎片,有的没入虚空,有的则附着在不同的陪葬器物上,随着地宫的坍塌被卷入未知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到玉座前。 那人身形高大,却步履蹒跚,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恶鬼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 但他跪倒在地的瞬间,那种悲恸与绝望,却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狠狠砸在胡苏晚的心上。 那半妖!地窖里的阴傀! 他伸出颤抖的手,从无数碎片中,拾起了一枚嵌着道果碎片的玉符,正是她手中的这一块。 他将玉符紧紧捂在胸口,对着气息奄奄的九尾狐,哽咽着叩首,一次,又一次,沉重而决绝。 画面轰然破碎。 胡苏晚猛地从那段记忆中惊醒,脸色煞白,额角布满了冷汗。 她扶着桌沿,大口呼吸着,胸口却依然闷痛难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阴傀根本不是什么守护皇陵的恶灵。 他是她的仆人,是她当年陨落之地的见证者与守护者。 他守护的从来不是什么前朝旧主,而是她! 他攻击一切闯入地窖的人,不是因为怨毒,而是出于一种被扭曲了千年的忠诚——他认为所有进来的人,都是要盗取“主上”遗宝的贼! 一股复杂的愧疚与酸楚涌上心头。 她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了。 他如今只是一道残魂执念,神志不清,只会凭本能杀戮。 若真闹出人命,沈聿之那样的角色,绝不会善罢甘甘休,届时观复斋和地窖的秘密,将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必须……控制住他。 胡苏晚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本她用了数年的账本上。 这本账册是她化为人形后,用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块雷击桑皮所制的百年宣纸装订而成。 雷击木本就蕴含至阳之气,对阴邪之物有天然的克制效果。 她本意只是想借此庇护己身,不被寻常鬼魅侵扰。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渐渐成形。 她从香炉里,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撮昨夜阴傀被铜镜月光击溃后留下的黑灰,那里面残留着他最精纯的阴煞之气。 她将黑灰均匀地撒在账本的第三十七页上,随即,又将那枚龙纹玉佩里掉落的残玉,轻轻夹入其中。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账本,双手按在封皮上,口中开始低声默念一段早已残缺不全的古老法诀。 “九幽冥冥,魂归无形,以血为引,以身为凭……缚!” 这是她狐族传承中一段名为《九幽缚灵诀》的残篇,本是用于降服作乱的精怪,她实力大损,早已无法完整施展。 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她最后一个“缚”字落下,掌下的账本竟开始微微发热,仿佛有了生命。 一本无人翻动的账册,书页竟“哗啦啦”地自动翻动起来,最终,精准地停在了昨夜浮现血字、今早又被抓出划痕的那一页。 在胡苏晚震惊的注视下,第三十七页夹着的那撮黑灰,缓缓渗入纸张纤维之中,消失不见。 而那枚残玉,也彻底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碎石。 整本账册,瞬间恢复了平静。 当夜,胡苏晚做了一个梦。 梦中不再是血腥的厮杀与尖啸,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雾。 那戴着青铜面具的高大身影就跪在她面前,不再有任何攻击性,只是低着头,用一种嘶哑而虔诚的语调,断断续续地低语: “主上……符信残缺,门户难开……待九符重聚,方可启玄牝。” 话音未落,整个梦境如镜面般崩塌。 胡苏晚豁然睁眼,窗外已是鱼肚白。 她第一时间抓过枕边的账本,翻到第三十七页。 只见那一页的边缘,竟浮现出了一圈淡淡的金色纹路,细看之下,形如无数道微缩的锁链,将整页纸牢牢“锁”住。 而夹在其中的那枚残玉,此刻安静如石,再无半分灵气波动。 她终于明白了。 这本由雷击桑皮制成的账本,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了一件可以承载和封印阴魂的容器! 她的金手指,不再仅仅是能“看”,现在,它还能“收”! “胡姐!胡姐!不好了!” 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是阿七惊慌失措的声音。 胡苏晚整理好心绪,起身开门。 阿七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指着楼下,结结巴巴地说:“地……地窖!地窖门口……昨晚陈掌柜明明亲手落了锁,可我今早去打扫,发现门缝里……门缝里塞着一朵干枯了的曼陀罗花!” 胡苏晚心头猛地一震。 曼陀罗花,是阴傀生前为她守陵时,最常佩戴在身上的祭花! 她不动声色地安抚了阿七几句,目光却悄然落回手中的账本上。 那一页纸边的金色锁链纹路,此刻正微微闪烁着,仿佛在回应着某种来自外界的呼唤。 她走到院中,将那朵干枯的曼陀罗花投入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陈掌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镜片后的双眼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深邃。 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开口:“胡小姐,这观复斋开了三代,请过的账房先生,死的死,疯的疯。唯独你……不但好好地活着,还让那地窖,安静了。” 他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有些东西,不该碰的,别碰太深。”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忠告”。 转身回到账房,她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那只她从不离身的樟木箱。 箱子里没有金银细软,只有一些女儿家的零碎,以及……最里层的那本账册。 她将账本重新放回原位,轻轻合上箱盖,落锁。 心中,却已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今天起,她不再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苟且偷安的小账房。 她要以账房之名,行寻道之事。 而这本吞了个鬼的账册,将是她在这风雨飘摇的人间乱世中,唯一能紧紧握住的,寻找过去的凭证。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观复斋还未开门迎客,四周一片静谧。 胡苏晚独自坐在账台后,深吸一口气,再次取出了那把黄铜钥匙。 第4章 第4章 胡苏晚轻抚着账册的第三十七页,那圈淡金色的锁链纹路依旧在微微闪烁。 她正欲合上账本,指腹下的纸面却陡然一烫。 她吃痛地缩回手,却见那本雷击桑皮制成的账册,竟无人自动,书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速度之快,带起一阵阴风。 最终,它停在了一张从未写过字的空白页上。 一点点字迹从纸张纤维中缓缓渗出,最终凝成了三个娟秀小字:猫来矣。 心头猛地一震,昨夜梦中,那戴着青铜面具的阴傀,在“九符重聚,方可启玄牝”的低语后,似乎还吟诵过几句破碎的宫词,凄婉哀绝,当时她并未在意,此刻却与这三个字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胡苏晚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铺子后院的库房。 观复斋的库房积满了三代人收来的旧货,尘埃厚重,光线昏暗。 她径直走向最角落一个堆满杂物的货架,凭着记忆与直觉,开始翻检那些被陈掌柜视为“边角料”的积压货。 终于,在一只破损的樟木箱底,她摸到了一个冰凉而圆润的物件。 她将它取出,吹去上面的灰尘,一只宋代龙泉窑的青瓷猫枕出现在眼前。 这猫枕造型憨态可掬,一只肥猫蜷缩成眠,釉色本该是温润如玉的梅子青,此刻却黯淡无光,毫无灵气。 最诡异的是那对猫眼,并非寻常的点彩或刻画,而是两个空洞,黑沉沉的,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胡苏晚将一丝妖力凝聚于双眼,阴阳眼开启。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 原本黯淡的猫枕内部,竟缠绕着一缕缕若有似无的紫色雾气,雾气之中,隐约有几个字在沉浮聚散,构成半阙残句:“……烟雨江南,不见旧宫墙。” 是前朝末代皇妃陆氏所作的《临江仙》!一首亡国之词! 胡苏晚的心跳骤然加速。 这东西绝非凡品,那紫色的雾气是浓郁的执念所化,极有可能,里面藏着她道果碎片的记忆! 然而,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摆在了眼前。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肌肤下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这是妖力不稳、即将难以维持人形的征兆。 她赖以固化人形的镇魂香,只剩下最后一小撮,市面上一两镇魂香的价格已堪比黄金,她这点微薄的薪水根本无力为继。 若三日内再不想办法筹到钱,别说寻找道果,她恐怕会直接在观复斋里现出原形。 这只猫枕,既是线索,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思虑再三,一个大胆的决定在她心中成形——去城西的“鬼市”。 那是个人、妖、鬼、怪混杂的地下集市,专营一些见不得光的奇珍异宝,风险极大,但价钱也最高。 临行前,她将那本诡异的账册用油布包好,紧紧贴身藏入怀中。 她找到正在前堂擦拭桌椅的阿七,郑重叮嘱:“阿七,今晚我要出去一趟。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进地窖,更不要碰我房里那只锁着的樟木箱,尤其是里面的账册。” 阿七似懂非懂地使劲点头,眼神里满是单纯的信赖。 然而就在胡苏晚转身离去时,他却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小声嘀咕了一句:“胡姐,我刚才看你站在太阳底下……好像没有影子欸。” 胡苏晚的脚步一顿,后背瞬间泛起一丝寒意。 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旗袍的下摆轻轻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脚踝,走出观复斋的大门。 夜幕降临,城西一座废弃的关帝庙内,灯火幽绿,如同鬼火。 这里便是“鬼市”。 往来“人”影错杂,有的身形佝偻,有的步履飘忽,在昏暗的光线下,分不清究竟是人是魅。 胡苏晚头戴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素纱帷帽,以“苏娘子”的化名,在一个专做“阴货”买卖的摊位前停下。 摊主是个穿长衫的山羊胡老者,眼珠浑浊,他接过猫枕,只用指甲轻轻一刮,便发出一声冷笑:“宋龙泉?苏娘子,你这是拿我们当外行了。这东西胎骨是新泥,釉色是药水泡出来的。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将猫枕凑到鼻尖嗅了嗅,里面嵌了‘哭魄砂’,用枉死婴儿的骨灰混着怨气烧制而成,是顶好的招魂邪器。 “我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话音未落,庙外骤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巡捕哨声! 紧接着,无数火把如一条长龙,迅速向破庙包抄而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由远及近。 中计了! 胡苏晚心头一凜,立刻便知这老者是故意拖延时间。 她顾不得交易,旋即抽身疾退,想混入慌乱的人群。 然而,巷口已被数名身着短打的黑衣汉子堵死,个个太阳穴高鼓,气息沉稳,显然是练家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慵懒娇媚的声音从身侧的阴影中传来:“新来的?不懂规矩就敢闯周慕白的局,胆子不小。” 胡苏晚侧目,只见一名身穿贴身红绸旗袍的女子斜倚在墙边,媚眼如丝,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 正是这风月场上的头牌,画皮鬼柳莺娘。 柳莺娘对着她吐出一口烟圈,同时手腕一抖,一支通体赤红的朱钗“嗖”地一声钉在她面前的墙上。 “用你的血,在墙上画一道离火符,快!能开一道生门。” 胡苏晚来不及多想,她知道柳莺娘这种情报贩子不会无的放矢。 她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在那支朱钗周围,以血为墨,疾速画下一道繁复的符文。 血痕没入青砖的瞬间,墙面竟如水波般荡漾开来,裂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虚影通道。 两人一前一后,仓皇遁入。 穿过通道,竟是一处废弃多年的老戏台后台。 柳莺娘掸了掸旗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轻笑道:“那个周慕白,古玩商会的副会长,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的风水师。他设这个局,就是为了钓你们这种能识出‘哭魄砂’的‘识货人’,已经连着坑了七个了。有的疯了,有的……被他抓去做阵法的活桩了。” 胡苏晚喘息未定,正要道谢,怀中的青瓷猫枕却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一股冰冷的意念直接撞入她的脑海。 不再是之前模糊的诗句,而是一段断续却清晰的低语:“……九尾录,藏于心灯……雷火焚身,亦不负卿……” 她浑身剧震! 前世传说中,她的道果在碎裂前,曾将毕生修行感悟分化为九卷秘录,被称为《九尾录》,分别寄托于九件伴她修行的前朝重宝之中。 而“心灯”二字,正是当年那座皇陵地宫最深处,存放她本体的禁地名称! 她急忙拿出猫枕,凝神细看,终于在猫枕底部一道不起眼的釉层裂纹下,发现了一枚微缩到极致的玉符拓片! 那上面的纹路,赫然与她梦中所见、自己道果碎裂前的纹路同源! 狂喜与激动涌上心头。 她立刻催动阴阳眼,试图追溯这枚玉符拓片的来源。 然而,就在她神念接触到拓片的瞬间,金手指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异变! 眼前不再是正常的追溯画面,而是一段撕裂时空的恐怖幻影——千年前的雪夜,她身披繁复的红嫁衣,一步步走上白玉祭坛。 而在祭坛的另一端,一个男人执铃而立,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冷峻幽深的眸子。 那铃音清越,他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你不该来。” 话音落,九天之上,一道碗口粗的紫色天雷轰然劈落! 画面瞬间崩塌。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灵魂深处炸开,胡苏晚眼前一黑,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她明白了,这是强行回溯与道果本源相关的至深执念,触动了天道禁忌,遭到了反噬!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胡苏晚便带着猫枕潜回了观复齋。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进入了账房后的小密室。 她不能再等了,这猫枕里的记忆必须立刻读取。 她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只玉瓶,倒出几滴殷红的液体——那是她千年修行凝练出的本命狐血。 她将狐血滴入早已备好的冰裂釉粉中,小心翼翼地研磨调和。 子时刚至,月华最盛。 胡苏晚将猫枕置于月光之下,深吸一口气,以纤纤指尖为笔,蘸着那混合了狐血的釉粉,在那道藏着玉符拓片的裂纹上,一笔一画,细细描补。 当最后一笔落下,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整只青瓷猫枕忽然通体泛出幽蓝色的微光,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其内部的紫色雾气剧烈翻涌,最终凝聚成一幕清晰的幻象:一间幽暗的石室中,她那九尾白狐的前世本体静卧于冰冷的玉台之上,胸口处,璀璨的道果正在碎裂。 就在此时,一缕最细微的金光从破碎的道果中飞出,倏地没入了石室角落的一只猫枕之中。 而就在石室外的廊柱阴影里,赫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道袍,长发高束,手中握着一方古老的青铜罗盘,他的侧脸在阴影中明明灭灭,但那挺直的鼻梁和冷硬的下颌线条,竟与海关督察沈聿之分毫不差! 胡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窗外,一阵整齐而沉重的铁靴踏地声由远及近,瞬间包围了整个观复斋。 “奉赵司令之命,查抄走私赃物!里面的人听着,所有人都不许动,待在原地接受检查!” 是城防卫队副官赵武的声音,粗俗而蛮横。 胡苏晚心中警铃大作,她迅速将尚在发光的猫枕塞入怀中账册的夹层里。 就在猫枕接触到账册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账册封皮上那圈由阴傀执念所化的金色锁链纹路,竟开始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起来,闪烁着刺目的光芒,仿佛在预警着一场大劫将至。 第5章 第5章 胡苏晚的心脏猛地一沉,但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迅速将那本滚烫的账册连同猫枕一并塞回怀中,用体温与妖力强行压制住那刺目的金光。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门被轰然撞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地涌入,冰冷的枪口对准了刚从后院睡眼惺忪走出来的陈掌柜和阿七。 赵副官叼着雪茄,一脚踹开一张八仙桌,环视着满屋的古董,眼神里满是鄙夷与贪婪。 “搜!一寸一寸地给老子搜!任何可疑的物件,尤其是瓷器,都不能放过!” 士兵们开始粗暴地翻箱倒柜,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令人心惊肉跳。 胡苏晚从账房里缓缓走出,脸色苍白,故作惊恐地扶着门框,恰好挡住了通往密室的路径。 她的目光与陈掌柜在空中交汇一瞬,后者只是捋了捋山羊须,眼中波澜不惊,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拙劣的闹剧。 半个时辰的鸡飞狗跳,除了打碎几件不值钱的粗瓷,士兵们一无所获。 赵副官的耐心显然已经告罄,他走到胡苏晚面前,手指几乎戳到她的鼻尖:“别跟老子装傻!古玩商会的周会长说了,有一件宋代的招魂猫枕,就在你们这儿。谁敢窝藏这等邪物,就是通敌叛国,意图动摇国本!” 胡苏晚浑身一颤,垂下眼帘,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军爷……我们这儿只是个小本经营的铺子,哪敢沾惹那样的东西……您是不是搞错了?” 赵副官冷哼一声,将雪茄狠狠掷在地上,用皮靴碾碎。 “搞错?周会长的话就是证据!”他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给你们三天时间,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下次来的就不是搜查令,而是炮弹了!” 说完,他带着人马扬长而去,留下一片狼藉和满室的寒意。 直到军靴声彻底远去,胡苏晚才缓缓直起身,后背的旗袍已被冷汗浸透。 她冷冷一笑,周慕白,这只老狐狸,竟借军阀之手来逼她就范。 他不仅知道猫枕在她手上,更知道这东西烫手,料定她一个小小的账房无力抗衡。 她回到密室,取出账册。 夹层中的青瓷猫枕上,那枚微缩的玉符拓片竟已开始缓缓融化,像一滴金色的水墨,无声地渗入雷击桑皮纸的纤维之中。 纸页上,那圈封印着阴傀的金色锁链纹路贪婪地吸收着这股力量,光芒一闪而过,变得愈发凝实。 胡苏晚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这猫枕不仅藏着她道果的记忆,本身更是开启自家地窖下那“玄牝之门”的九把钥匙之一! 难怪鬼市那个老金头和周慕白都对它趋之若鹜。 周慕白所图谋的,绝非一件普通的走私文物。 他这是在借百件怨气深重的“阴货”布下一座惊天大阵,妄图唤醒沉睡的龙脉,助他背后的军阀登顶九五! 这等逆天改命的邪术,便是传说中的“千棺锁龙局”。 而要启动此等大阵,必须以一个道行高深、精魄纯净的修士作为阵眼活祭。 她,胡苏晚,这只修行千年却实力大损的狐妖,正是那最完美的祭品。 一丝冰冷的杀意自她眼底闪过。 想拿她当踏脚石? 那便看看谁的手段更高明。 一个将计就计的毒计,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次日清晨,胡苏晚换上一身素雅的旗袍,捧着一个精心包裹的木匣,亲自登门拜访了位于法租界的周公馆。 周慕白正在花园里修剪一盆名贵的兰花,见到胡苏晚,故作惊讶地放下了金剪刀。 “哟,这不是观复斋的苏小姐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胡苏晚将木匣恭敬地捧上,打开来,里面正是一只青瓷猫枕。 她挤出一个谦卑又带点肉痛的笑容:“周会长,昨夜军爷上门,实在是……吓坏了我们。这件东西确是祖上传下的,本想留个念想。既然会长您喜欢,我愿低价出让,只求周会长高抬贵手,让我们铺子能继续安稳度日。” 这只猫枕,是她昨夜以普通陶土连夜速塑,再敷上一层掺了料的薄釉,用妖火急急烘烤而成。 外形与真品一般无二,甚至连那股阴冷的气息都模仿了七八分。 周慕白抚着长须,将猫枕托在手中细细端详,他用指甲轻轻刮过釉面,眉头微皱:“嗯……气息是对的,怨气很足,确实是‘哭魄砂’的手笔。可惜啊,”他话锋一转,冷笑道,“火候差了三成,是件急就章的仿品。苏小姐,你可知为何鬼市的老金头一眼就能识破你的伪装?” 胡苏晚垂头,做出被震慑住的模样:“还请会长指教。” “因为真正的招魂器,吸足了地阴之气,每至子夜,必会从猫眼处‘滴血’。你这件,没有。”周慕白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将猫枕随手放在石桌上,“不过,念你诚心,这东西我收了。签了这份文书,此事就算了结。” 胡苏晚心中冷笑,面上却感激涕零,连忙在那份实为“赃物转让”的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化名。 当夜,子时。 周公馆的地下密室中,烛火幽绿。 周慕白身着道袍,将那只“猫枕”郑重地置于七星灯阵的中央。 他口中念念有词,指诀变幻,催动阵法,试图汲取其中的怨气。 起初一切正常,猫枕周身泛起淡淡的黑气。 可就在他催动咒语至最关键的一节时,异变陡生!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青瓷猫枕竟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 一股腥臭粘稠的黑血从中喷涌而出,瞬间染污了精密的阵图,七星灯也随之熄灭了三盏。 更诡异的是,那摊黑血之中,竟缓缓浮现出一段扭曲的影像——画面里,正是鬼市那个山羊胡老者,他正对着几个黑衣打手低声吩咐,随后镜头一转,巡捕哨声响起,无数火把将破庙团团围住。 这正是周慕白派人设局陷害胡苏晚的全过程! 原来,胡苏晚在制作赝品时,早已将一滴自己的本命妖血混入了釉中,更借柳莺娘之手,弄到了一份周慕白买通巡捕的记录,以妖法将这段因果链强行“植入”了妖血之中。 此刻阵法催动,等同于引爆了这滴妖血,执念反噬,真相自曝! “妖物作祟!”周慕白惊怒交加,一口逆血喷出,他猛地拍案而起,密室的石门轰然洞开,他却再也追寻不到那妖物的半点踪迹。 与此同时,观复斋的后院,一捧橘红色的火焰正在小小的火盆中跳动。 胡苏晚面无表情地将那只真正的青瓷猫枕投入火中,随着温度升高,猫枕底部那道裂纹中的残余符文被彻底剥离,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锐哀鸣。 远远望着火光的阿七,忍不住搓了搓手臂,小声对一旁的陈掌柜嘀咕:“掌柜的,你听……胡姐烧的那个东西,怎么像是在哭啊?” 胡苏晚没有回答。 她将火盆中最后一点尚有余温的灰烬捻起,轻轻抹在账本第三十七页的空白处。 那灰烬触碰到纸页,瞬间消失无踪。 页面上的金色锁链纹路骤然暴涨,阴傀那冰冷而模糊的低语再一次直接响彻她的脑海:“第四符归位……主上,门户将启……” 一阵剧痛如针刺般扎入她的太阳穴,她闭上眼,强行调息。 她知道,每一次这样强行回溯情绪与因果,都在加速她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妖力枯竭。 她必须尽快找到剩下的玉符,否则,不等寻回道果,自己便会先一步妖力散尽,堕入轮回。 三日后,一则新闻震动了整个城市的上流社会。 古玩商会副会长周慕白,暴毙于自家密室之中。 报纸上的描述语焉不详,只说死状极为怪异:七窍被黄蜡封死,面带极度惊恐之色,手中还死死攥着半枚破碎的罗盘。 陈掌柜放下报纸,呷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叹道:“风水世家,妄图窃国运以续命脉,终究是断了自己的根。龙局未成,反遭天谴,报应不爽啊。” 胡苏晚默然不语,为他续上一杯茶。 她清楚,周慕白不过是枚被推到台前的棋子,他一死,线索便断了。 真正的幕后主使,还藏在更深的迷雾之后。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焚烧猫枕残符时,曾瞥见那幻影的最后一幕:沈聿之的前世,那个执铃的男人,他站在地宫门前,手中的罗盘,正遥遥指向她的心口——那里,本该是她道果所在的位置。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怀中温热的账册,仿佛在隔着千年的时光与那个模糊的身影对话。 “你说我不该来……可我,已经来了。” 窗外暮色四合,远处码头的汽笛拉出悠长的鸣响,似有远洋的巨轮即将启航。 胡苏晚翻开那本神秘的账册,在那片吸收了猫枕灰烬的空白页上,一行由灰烬凝结而成的新字迹,正在幽光中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被水渍浸染过的、模糊的古字——舶。 第6章 第6章 那个被水渍浸染过的古字——舶,在胡苏晚的识海中缓缓晕开。 舶,舟船,远洋。 它所指向的,是一段漂泊于海上的过往。 胡苏晚的心念电转,无数信息流在脑中交织、筛选。 周慕白背后的人在收集“阴货”,而这猫枕是第九件。 若以猫枕为引,那么前八件器物的信息,必然也与这“玄牝之门”的秘密有关。 她闭上眼,阴阳眼逆向追溯着猫枕上残留的微弱因果线。 破碎的画面闪过:南洋湿热的空气,富丽堂皇的宅邸,一个皮肤黝黑的华商,正对着一只灯盏虔诚焚香。 那灯盏通体鎏金,造型如莲花托心,灯芯处似乎刻有细密的铭文。 唐代鎏金心灯盏! 胡苏晚猛地睁开眼。 她认得此物,史载此灯曾为某位高僧东渡扶桑时所携,用以安抚海中怨灵,后于一场海难中失落,百年来踪迹全无。 原来,它竟辗转流落到了南洋商人之手。 要解读灯上能够指引下一处线索的铭文,必须恢复其灵性光泽,而这需要一种早已失传的古法“低温醒釉”,用至阳之火,炙烤至阴之器,方能让器物之灵重现。 放眼整个上海滩,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人——城北“残器坊”的那个瞎眼匠人,老金头。 此人是行内的传奇,双目失明,却号称“一摸知年份,一嗅断生死”。 他从不踏出自己那间破败的工坊半步,但无论是法国领事馆的珍藏,还是黑市里见不得光的冥器,最终都要送到他手上过一遍,才能真正断代估价。 寻他的人,既有达官显贵,也有盗墓贼。 求助于他,无异于将自己的秘密放在一头沉睡的猛虎嘴边。 胡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她别无选择。 次日,她换上一身灰布短衫,头发随意挽起,扮成一个家道中落前来变卖祖产的普通女子。 她用油纸包了一块真正的唐三彩马蹄残片,这东西沾过她的血,是她早年修复一件器物时无意中留下的。 以此物作掩护,最是稳妥。 残器坊藏在一条阴暗潮湿的死胡同尽头,门脸破旧,只有一块褪色的木牌歪斜地挂着。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尘土、窑灰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气味迎面而来。 坊内光线昏暗,四壁的架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残破瓷器。 一个干瘦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坐在一张矮凳上,用砂纸细细打磨着手中的一只碎碗。 他没有回头,沙哑的声音却准确地响起:“门没锁,东西放桌上,人可以走了。” “老先生,”胡苏晚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怯懦,“我……我想请您修个东西。” 那身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了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和一对空洞无神的眼眶。 他就是老金头。 “修东西?”他咧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我这儿只收死物,不救活人。” 胡苏晚依言将油纸包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解开来,露出那块三彩残片。 “这是祖上传下的,碎了,心疼。想请先生看看,还能不能补。” 老金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枯瘦如柴、指节粗大的手,摸索着探向那块残片。 他的指尖异常粗糙,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敏感,一寸寸抚过残片的断口、釉面。 忽然,他的手停住了。 胡苏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老金头的鼻子微微抽动,仿佛在嗅闻着什么。 他那空洞的眼眶,似乎直直地“看”向了胡苏晚。 “这土……”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腔调,“沾过妖血。” 一瞬间,胡苏晚脊背寒毛倒竖,妖力下意识地就要涌动。 她正欲抽回桌上的残片,强行离开,那老人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别怕,小狐狸。”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虽看不见你的脸,但闻得见你尾巴尖上藏不住的松香——那是千年狐修炼时,为避天劫涂在真身灵窍上的净体香吧?” 胡苏晚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千年道行,竟被一个凡人盲眼匠师一语道破。 老金头却没有再追问,他将那块三彩残片推了回来,转向自己身后的一个抽屉,摸索着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焦黑如炭的铜片,递到胡苏晚面前。 “帮我找一样东西,我便替你修那件你真正想修的宝贝。” 胡苏晚的目光落在铜片上。 那上面刻着一幅残缺的星图,纹路古朴,在阴暗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股与周围死物截然不同的森然气息。 “这是我师父临终前,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老金头的声音变得沉重,“他说,有人在用‘怨器’篡改地脉走向。这些东西串联起来,会形成一个巨大的风水死局。若不阻止,十年之内,东南必有大劫,届时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胡苏晚凝视着那幅星图,阴阳眼不自觉地微启。 刹那间,她从那焦黑的铜片中,感知到了一股无比熟悉的气息——那气息,竟与她家地窖下镇压着的阴傀同出一源! 一个惊人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老金头的师父,或许正是当年修建皇陵、知晓地宫秘密的守陵匠师之一! 而周慕白所布置的“千棺锁龙局”,不过是在延续一个更古老、更庞大的计划! 她抬起头,迎上老金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能找到那只心灯盏,我一定替你带回线索。” 两日后,胡苏晚再次来到残器坊。 这一次,她带来的是一只精心伪装成明代铜香炉的“唐代鎏金心灯盏”。 老金头没有多问,直接将她领到工坊后院的一座小型窑炉前。 那窑炉样式古朴,竟是以罕见的雷击木炭与朱砂为引火之物。 他熟练地将灯盏置入窑中,以极低的文火缓缓焙烤。 “时辰到了,”他侧耳听着窑内细微的噼啪声,对胡苏晚说,“滴一滴你的心头血进去,就滴在灯芯的裂缝上。” 胡苏晚依言照做。她逼出一滴殷红的妖血,精准地滴入釉缝。 刹那间,窑内金光大作! 原本黯淡的灯身仿佛被唤醒,一层层锈迹与尘埃剥落,露出其下流光溢彩的鎏金本体。 在那重燃的灵光之中,一行龙飞凤舞的古篆缓缓浮现于灯盏内壁: “九尾归藏,待君重光。” 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在灯芯的残迹中,随着妖血的浸润,竟映出了一幅微缩的地图幻象:南洋一座不知名的岛屿,山形如巨龙卧波,龙腹之处,赫然标注着五个字——“玄牝第二门”。 这正是她苦苦寻找的,第二道封印之地! 胡苏晚强压着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收好修复后的灯盏。 离开残器坊时,夜色已深。 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在巷口等着她,是柳莺娘。 风月场上艳光四射的头牌,此刻却面色苍白如纸,连画皮上的胭脂都遮不住那份惊惶。 “南洋那边来人了。”她急促地说道,声音都在发颤,“赵副官今晚要押一批‘货物’上船,去的就是南洋。我……我听那些客人说,货物里……有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柳莺娘的眼神闪烁不定,望向残器坊的方向,充满了忌惮:“老金头他不该插手这些事……你,你也别陷得太深。”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马达轰鸣。 一辆军用卡车粗暴地拐进巷子,车身被帆布严密覆盖,但车轮碾过石板路时,车底竟滴滴答答地漏下几滴暗红色的液体。 赵副官坐在副驾驶座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那血……”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在胡苏晚身后响起,“……没有味儿。” 胡苏晚一惊,回头才发现阿七不知何时竟偷偷跟了过来。 少年正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那滩液体,脸上满是困惑与惊惧。 “回去守着铺子!”胡苏晚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阿七被她喝得一怔,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和受伤。 深夜,观复斋的账房里,灯火通明。 胡苏晚摊开那张从老金头处拓印下的南洋地图,她的账本静静地躺在一旁。 第三十七页上,那道因猫枕灰烬而变得更加凝实的金色锁链,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阴傀那冰冷而断续的低语,再次毫无征兆地响彻她的脑海: “南行……凶险……海有鲛祸……主上若去,须……须带真名信物……”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账本粗糙的封皮,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一个看不见的听者:“如果我说,我想活着回来呢?” 账本悄然无声。 唯有一页夹在其中的空白宣纸,竟无风自动,悄然从书页间飘落。 借着月光,胡苏晚惊愕地看到,那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行她从未写下,却又无比熟悉的墨迹。 那是她自己的笔迹,却来自千年之前。 “吾名苏晚,字照霜,九尾狐族最后一位守道者。” 远处,码头的钟声沉沉敲响了十二下,一艘即将远航的客轮拉响了汽笛,正缓缓驶离灯火璀璨的港湾。 第7章 第7章 城北残器坊。胡苏晚叩响门环时,里面只传来一声嘶哑的:“进来”。 “狐狸丫头,东西带来了?”老金头背对着她。 胡苏晚将包裹着心灯盏残片的油布包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案上。 “金爷慧眼。”她的话说得客气,指尖却已暗暗凝起一缕妖气,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老金头手指在残片上摩挲,眼眶仿佛能穿透物质,直视其上的灵光与怨气。 “唐时的官窑,鎏金描凤,是个贵重东西。可惜,被人用‘离魂咒’锁了灵。”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想解开,得用你的心头血做引,以‘还阳火’重烧一次。丫头,你舍得?” “金爷只管开价。”胡苏晚答得干脆。 “价钱嘛,”老金头忽然侧过头,空洞的眼眶“望”向她,“老头子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这样吧,你欠我一个人情。将来,我管你要一样东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胡苏晚知道,这便是交易的全部。 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成交。” 三日后,胡苏晚从残器坊取回了修复好的心灯盏。 残片已在老金头鬼斧神工下合为一体,裂纹处被一层新釉覆盖,若不细看,几乎天衣无缝。 半夜,观复斋后院的密室里,月光透过小窗精准地洒在紫檀木长案上。 胡苏晚将心灯盏置于月华正中,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极细的银针。 她咬破指尖,一滴殷红中泛着淡淡金芒的精血缓缓渗出。 这是她千年修为的凝结,轻易不敢动用分毫。 她以银针轻挑血珠,小心翼翼地滴入灯盏中心那依旧存留的、最细微的一道裂口。 血珠触及灯芯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刹那间,整座灯盏的釉面泛起一股幽蓝光晕,光晕流转,竟在灯身上汇聚成一行扭曲的古篆: “雷火焚身,亦不负卿。” 胡苏晚心头剧震,如遭重击! 这八个字,分明与她千年梦魇中,那场毁掉她道果的天劫里响起的誓言,一模一样! 阴阳眼不受控制地骤然开启,强烈的执念将她的神魂猛地拽入时光的漩涡。 幻象骤现。 千年前的地宫深处,阴冷而庄严。 她前世的本体——一只华美绝伦的九尾白狐,正慵懒地卧于万年寒玉雕琢的祭台之上,九条长尾铺满了整个玉台。 而在她面前,一名身着玄色道袍的男子背对她而立,身形挺拔如松,手中托着一枚不断旋转的古朴罗盘,指针正死死地对着地宫深处的地脉中枢。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沉痛:“阿霜,若强行开启玄牝之门,引龙脉之气护佑山河,你必遭天谴,万劫不复。” “我若不入地狱,谁来护这万里山河,芸芸众生?”她前世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聿之,这便是我身为九尾守道者的宿命。” 话音未落,地宫穹顶猛然裂开一道缝隙,紫青色的天雷怒龙般咆哮而下,瞬间吞没了玉台! 画面在极致的白光与剧痛中轰然崩塌。 “噗——” 胡苏晚猛地回神,扶着冰冷的紫檀木案,呕出一口黑血。 剧痛从神魂深处传来,每一次强行回溯,都在疯狂消耗她本就受损的道基。 她强行压□□内翻涌的妖息,颤巍巍地取出那本古旧的账本,想要将这惊人的发现记录下来。 可当她翻开第三十七页时,却见那一圈诡秘的金纹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跳动,阴傀那非男非女的低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第二门……在海……须以真名……启钥……” 真名? 胡苏晚怔住了。 她想起昨夜在老金头那里,炉火迸溅的刹那,一张宣纸从一本古籍中飘落,上面浮现出几个转瞬即逝的墨字——“吾名苏晚,字照霜”。 那是她身为九尾狐时,被天地认可的真名。 自道果被毁、转世为人后,这个名字便被她尘封于记忆最深处,因为一旦动用真名之力,便等于向三界六道昭告自己尚存于世,届时引来的,将不止是妖界的仇敌,甚至可能是未尽的天罚! 她猛然醒悟,这本账本,或者说她遗失的道果,其封印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唯有以真名立下契约,方能激活后续的线索。 这是一场豪赌。赢,则道果有望;输,则形神俱灭。 她凝视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眸中闪过一丝决绝。 终于,她在第三十七页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苏晚奉诏。” 这是九尾一族守道者召请器灵的契约起首式。 一旦完成全文,便可短暂唤醒残器中最核心的灵识记忆。 但代价是,在接下来的三日内,她将无法完美遮掩自己身上的妖气。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阿七端着早茶和热毛巾进来,见胡苏晚支颐坐在账台后,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不由得关心道:“胡姐,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我好像又听见你在地窖那边喊‘别走’……可你屋里,明明没有别人啊。” 胡苏晚心头微颤,这少年的感知果然越来越敏锐,竟已能隐约窥见到她梦魇中残留的执念碎片。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摆摆手:“做了个噩梦罢了,不妨事。” 话音未落,铺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赵副官,他亲自率领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一辆被厚重油布覆盖的军用卡车,停在了观复斋的门前。 “陈掌柜,借你宝地歇个脚,顺便卸点‘货’。”赵副官的声音粗犷而蛮横。 胡苏晚透过账台后窗格的缝隙望去,只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士兵合力从车上抬下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材。 那棺材样式古朴,通体无任何纹饰,却在落地的瞬间,发生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明明沉重无比,落地时却悄然无声,棺底渗出的几滴暗红色液体,竟也不沾染地上的尘土,直接渗入石板缝隙消失不见。 更让她脊背发凉的是,棺材的四角各钉着一枚黄澄澄的铜铃,士兵们每向前走一步,那铃声都逆着风向“叮铃”作响,仿佛在极力对抗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 胡苏晚瞳孔骤缩,立刻开启阴阳眼。 视线穿透厚重的棺木,她赫然看见,棺中缠绕的黑紫怨气竟与那青瓷猫枕同出一源! 这不是普通的文物,而是用生人怨魂强行镇压的“活葬品”,是为那个歹毒的“千棺锁龙局”准备的又一件祭器! 趁着士兵们与陈掌柜交接、在铺内喝水的间隙,胡苏晚悄无声息地踱到门外,假意清扫门前的落叶。 她的目光扫过卡车卸货后留下的痕迹,很快,便在车轮印旁发现了一片沾染了暗红血迹的碎木屑。 她用手帕包起木屑,若无其事地回到铺内,将其不着痕迹地夹入了账本的第三十七页。 木屑触及纸页的瞬间,那一页的金纹疯狂流转起来,阴傀的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信息变得断续而急促: “……主上……血亲……囚于……南岛……心灯为引……不可……毁……” 胡苏晚的呼吸猛地一滞。 主上血亲? 难道……那具被当作“活葬品”运送的“不会腐的尸体”,并非什么不相干的外人,而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九尾狐族裔! 她瞬间明白了。 难怪周慕白死后,幕后之人依旧不肯罢手,还要继续运送这种阴邪的棺木。 所谓的“千棺锁龙局”,根本就是借九尾狐族纯血后裔的灵魄为锚点,篡改这片土地的地脉气运! 她若不去南洋救人,不仅自己的道果永无寻回之日,更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族人被一一献祭,成为整个族群覆灭的导火索! 夜晚,胡苏晚焚香净手,将那盏心灯残片与账本并置于案前。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完成了“苏晚奉诏”的后续契约。 当最后一笔封缄落下,桌上的烛火猛地一窜,化为一缕青烟。 与此同时,那心灯盏的灯芯之上,竟凭空燃起一团幽蓝色的冷焰! 火焰没有温度,却明亮异常。 它在空中投射出一幅不断变化的虚影,最终,定格成一幅完整的海图。 地图的中心,是一座位于南洋深处的岛屿,岛屿山谷中,九座巨大的石柱环绕排列,中央是一扇半开的青铜巨门。 门上,镌刻着一个复杂的双生印记——一边是她无比熟悉的九尾狐图腾,而另一边,竟是一个手持罗盘的玄袍人影! 胡苏晚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门侧一行细小的铭文,当看清那上面的字迹时,她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那铭文的末尾,赫然写着一行她熟悉到刻骨的笔迹:“照霜,吾守门百年,待你归来。” 是聿之的字…… 她伸出颤抖的指尖,想要抚摸那虚空中浮现的字迹,泪意猝然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远处,黄浦江上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又一艘开往南洋的客轮,即将启航。 胡苏晚缓缓合上账本,泪水终于滑落,滴落在封皮那古老的纹路上。 她轻声呢喃,像是在回答一个跨越了千年的约定: “你说你等我……那这一世,换我来找你。” 第8章 第8章 黄浦江的雾气混杂着煤烟与咸腥,紧紧包裹着这艘名为“海星号”的南洋客轮。 三等舱内,铁锈、汗臭与劣质香水的味道搅成一团,压得人喘不过气。 胡苏晚靠在狭窄的铺位上,将那本账本与修复好的心灯盏残片贴身藏好。 自从立下“苏晚奉诏”的真名契约,她便时时感到一种被抽离的虚弱。 体温比常人低了许多,行走时偶尔一步踏出,影子竟会迟滞半瞬才跟上来,手腕处隐约浮现出几片淡金色的细微鳞纹,幸得长袖遮掩,才未引人注目。 她刚将行李安顿好,鼻尖便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异香。 那不是舱室里常见的霉味或人味,而是一种带着微甜的腥腐气息,正是她前几日在观复斋闻到的,“活葬棺”上涂抹的镇魂膏气味。 气息的源头,来自隔壁舱室。 胡苏晚心头一沉,悄然起身,贴近冰冷的铁壁。 她闭上眼,眉心微动,阴阳眼穿透了阻隔。 隔壁舱内空无一人,却横着两口巨大的黑漆棺材。 其中一口,四角的镇魂铜铃已齐齐断裂,显然在搬运途中遭到了破损。 而真正让她惊讶的,是从那破损棺材的盖缝间,正缓缓渗出一缕缕暗红色的血迹。 那血迹像有生命一般,蜿蜒扭曲,勾勒出一连串复杂的符文。 最终,竟拼凑出几个清晰可辨的汉字——那是她的生辰八字,精确到了时辰! 一个冰冷的念头窜入脑海:对方不仅知道她是狐妖,还精准掌握了她的命格! 这是“血煞拘魂阵”,一种极其歹毒的术法,意图以棺中怨魂为媒介,在这茫茫大海上,将她的三魂七魄硬生生拘出,炼化成守护那“千棺锁龙局”的器灵! 她猛地退回自己的舱室,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千算万算,没算到敌人竟已在船上布下如此绝杀之局。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贴身衣袋里取出老金头临行前塞给她的那枚焦黑铜片。 铜片入手冰凉,可当它贴上胡苏晚胸口时,竟倏地微微发烫。 铜片表面那原本模糊不清的残缺星图,此刻竟浮现出几缕微弱的红光,光芒汇聚成一个极细的箭头,坚定不移地指向了船舱地板的下方——货舱。 那里,正是那批“活葬棺”的存放地。 胡苏晚心中一动,莫非老金头的师门曾参与过前朝皇陵的建造,这铜片是什么地脉感应的法器? 正当她思索如何潜入守备森严的货舱时,舱室墙壁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随即一个男声响起:“紧急通知,海关缉私队将对本船进行突击检查,清查走私违禁品。请所有乘客立刻携带身份证明,到主甲板集合,接受盘问。” 海关? 胡苏晚心头猛地一紧。 沈聿之的海关系统,怎么会出现在这条开往南洋的航线上? 难道,他也盯上了这批诡异的“文物”? 甲板上,海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 乘客们被水手们驱赶着排成长队,个个面带惶恐与不安。 胡苏晚混在人群中,远远便看见赵副官正带着一队卫兵,面色不善地押着几名商人模样的男人与海关人员交涉。 负责问询的,是两名穿着海关制服的年轻督察,眉眼间透着一股初出茅庐的锐气,却并非沈聿之那张清冷禁欲的脸。 她暗暗松了口气,正准备低下头,将自己彻底隐没在人群里,脚下却忽然一滑。 她惊愕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方才站立之处的甲板木板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道蜿蜒的血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聚成八个字:“九尾归藏,魂兮勿往!” 字迹血腥,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仿佛一声严厉的警示。 胡苏晚猛地抬头环顾,四周的乘客们交头接耳,抱怨着检查的繁琐,竟无一人看到这诡异的异象。 她心中剧震,立刻意识到,这船上除了敌人,还另有高人! 她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滑出账本,弯腰假装整理鞋带,飞快地用指尖沾了些许尚未干涸的血迹,在那第三十七页的金纹上轻轻一抹。 金纹骤然亮起,阴傀嘶哑的低语在脑中响起,急促而清晰:“……有人以你生辰画咒……此为破煞之引……破阵需三更时分,取主棺棺盖上的‘无根露’……” 胡苏晚瞬间明了。 这血书是友非敌,是在暗中指点她破局之法! 或许,是老金头不放心,托了旧识在船上照应她。 夜里,三更。 胡苏晚借着巡夜水手换岗的短暂间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货舱。 舱内阴寒刺骨,浓郁的尸气与怨气迎面而来。 九口巨大的黑漆棺材,赫然按照北斗七星之形排列,另有两口分列左右,呈辅弼之势。 居于“天枢”之位的那口主棺,体型最大,棺盖上用朱砂清晰地镌刻着一行小字: “永宁三年,奉旨南迁”。 她不敢大意,从袖中抖出早已备好的朱砂粉,在脚下洒出一个微型的辟邪阵,这才取出撬棍,小心翼翼地撬向主棺的棺盖。 随着一声摩擦声,棺盖被撬开一道缝隙。 借着从气窗透进的月光,她看清了棺内的景象——里面躺着的,竟是一名面容栩栩如生的年轻女子,身着华贵的宫装,眉心处,嵌着一枚剔透的玉符。 那玉符的形状,竟与她无数次在梦魇中见到的、自己遗失的道果碎片,一模一样! 胡苏晚呼吸一滞,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与震惊,伸手便欲去取那枚玉符。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玉符的刹那,那女子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那是一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嘴唇微微翕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三个字:“救……我姐……” 话音未落,她七窍之中同时涌出黑血,原本栩栩如生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腐化。 胡苏晚骇然后退,却见那枚玉符自行从女子眉心飞出,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扑向她怀中的心灯盏残片! 两者相触的瞬间,强光迸发,一幅幻象在她脑中轰然炸开:千年前那座阴冷的地宫祭坛之上,两名身形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九尾狐并肩而立。 一个身披凤冠霞帔,正欲行祭天大礼;另一个却戴着沉重的玄铁枷锁,眼神悲戚。 而被囚禁之人,正是棺中女子的前世! 而在她们姐妹之间,那个手持罗盘的玄袍男子,依旧背对着她,身形孤拔如峰。 胡苏晚踉跄着逃回自己的舱室,心脏狂跳不止。 她颤抖着将那枚尚有余温的玉符夹入账本。 第三十七页的金纹瞬间暴涨,光芒几乎要透出纸背。 阴傀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带着一丝急切的催促:“第五符归位……主上,她们用你孪生妹妹的魂魄做了‘血亲引’!若七日内,你不能开启玄牝第二门,她将因魂魄耗尽,永堕无间轮回,再无来生!” 妹妹……她攥紧了冰冷的账本,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一张折叠的纸条,从门缝下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 她警惕地拾起,展开一看,上面是陈掌柜那熟悉的笔迹:“周家余党已登船,代号‘烛龙’,此人擅改命格之术。小心你身边的人。” 胡苏晚盯着那行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狭窄的舱室,望向走廊尽头的阴影里——赵副官正背对着月光站在那里,手中不紧不慢地把玩着一枚物件,那物件在月色下泛着不祥的红光,赫然是一块刻着她生辰八字的命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