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苏晚死死攥着那枚玉片,冲回了自己的阁楼卧房,反手便插上了门栓。
她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
那枚残玉在灯光下,其上繁复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光。
这微光,只有她的阴阳眼才能看见。
她坐到梳妆台前,将残玉置于桌面,深吸一口气,双目微阖,全部心神与妖力都向着那枚小小的玉片汇聚而去。
阴阳眼的能力被她催动到了极致,不再是简单的“看”,而是“溯”。
她要追溯这枚碎片上缠绕的因果,窥探它所见证的过往。
刹那间,一股庞大的信息洪流冲垮了她的意识。
眼前不再是逼仄的阁楼,而是一座正在剧烈摇晃、土石崩塌的宏伟地宫。
无数价值连城的陪葬品在震动中被掩埋、碎裂。
视野的尽头,她“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那是一头巨大的九尾白狐,此刻却浑身浴血,倒在一方崩毁的玉座之上,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浸染得触目惊心。
九尾狐的胸口,一个璀璨的光团正在寸寸碎裂,化作无数光点四散飞溅。
那就是她的道果!
胡苏晚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道果碎片,有的没入虚空,有的则附着在不同的陪葬器物上,随着地宫的坍塌被卷入未知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到玉座前。
那人身形高大,却步履蹒跚,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恶鬼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
但他跪倒在地的瞬间,那种悲恸与绝望,却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狠狠砸在胡苏晚的心上。
那半妖!地窖里的阴傀!
他伸出颤抖的手,从无数碎片中,拾起了一枚嵌着道果碎片的玉符,正是她手中的这一块。
他将玉符紧紧捂在胸口,对着气息奄奄的九尾狐,哽咽着叩首,一次,又一次,沉重而决绝。
画面轰然破碎。
胡苏晚猛地从那段记忆中惊醒,脸色煞白,额角布满了冷汗。
她扶着桌沿,大口呼吸着,胸口却依然闷痛难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阴傀根本不是什么守护皇陵的恶灵。
他是她的仆人,是她当年陨落之地的见证者与守护者。
他守护的从来不是什么前朝旧主,而是她!
他攻击一切闯入地窖的人,不是因为怨毒,而是出于一种被扭曲了千年的忠诚——他认为所有进来的人,都是要盗取“主上”遗宝的贼!
一股复杂的愧疚与酸楚涌上心头。
她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了。
他如今只是一道残魂执念,神志不清,只会凭本能杀戮。
若真闹出人命,沈聿之那样的角色,绝不会善罢甘甘休,届时观复斋和地窖的秘密,将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必须……控制住他。
胡苏晚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本她用了数年的账本上。
这本账册是她化为人形后,用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块雷击桑皮所制的百年宣纸装订而成。
雷击木本就蕴含至阳之气,对阴邪之物有天然的克制效果。
她本意只是想借此庇护己身,不被寻常鬼魅侵扰。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渐渐成形。
她从香炉里,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撮昨夜阴傀被铜镜月光击溃后留下的黑灰,那里面残留着他最精纯的阴煞之气。
她将黑灰均匀地撒在账本的第三十七页上,随即,又将那枚龙纹玉佩里掉落的残玉,轻轻夹入其中。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账本,双手按在封皮上,口中开始低声默念一段早已残缺不全的古老法诀。
“九幽冥冥,魂归无形,以血为引,以身为凭……缚!”
这是她狐族传承中一段名为《九幽缚灵诀》的残篇,本是用于降服作乱的精怪,她实力大损,早已无法完整施展。
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她最后一个“缚”字落下,掌下的账本竟开始微微发热,仿佛有了生命。
一本无人翻动的账册,书页竟“哗啦啦”地自动翻动起来,最终,精准地停在了昨夜浮现血字、今早又被抓出划痕的那一页。
在胡苏晚震惊的注视下,第三十七页夹着的那撮黑灰,缓缓渗入纸张纤维之中,消失不见。
而那枚残玉,也彻底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碎石。
整本账册,瞬间恢复了平静。
当夜,胡苏晚做了一个梦。
梦中不再是血腥的厮杀与尖啸,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雾。
那戴着青铜面具的高大身影就跪在她面前,不再有任何攻击性,只是低着头,用一种嘶哑而虔诚的语调,断断续续地低语:
“主上……符信残缺,门户难开……待九符重聚,方可启玄牝。”
话音未落,整个梦境如镜面般崩塌。
胡苏晚豁然睁眼,窗外已是鱼肚白。
她第一时间抓过枕边的账本,翻到第三十七页。
只见那一页的边缘,竟浮现出了一圈淡淡的金色纹路,细看之下,形如无数道微缩的锁链,将整页纸牢牢“锁”住。
而夹在其中的那枚残玉,此刻安静如石,再无半分灵气波动。
她终于明白了。
这本由雷击桑皮制成的账本,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了一件可以承载和封印阴魂的容器!
她的金手指,不再仅仅是能“看”,现在,它还能“收”!
“胡姐!胡姐!不好了!”
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是阿七惊慌失措的声音。
胡苏晚整理好心绪,起身开门。
阿七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指着楼下,结结巴巴地说:“地……地窖!地窖门口……昨晚陈掌柜明明亲手落了锁,可我今早去打扫,发现门缝里……门缝里塞着一朵干枯了的曼陀罗花!”
胡苏晚心头猛地一震。
曼陀罗花,是阴傀生前为她守陵时,最常佩戴在身上的祭花!
她不动声色地安抚了阿七几句,目光却悄然落回手中的账本上。
那一页纸边的金色锁链纹路,此刻正微微闪烁着,仿佛在回应着某种来自外界的呼唤。
她走到院中,将那朵干枯的曼陀罗花投入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陈掌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镜片后的双眼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深邃。
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开口:“胡小姐,这观复斋开了三代,请过的账房先生,死的死,疯的疯。唯独你……不但好好地活着,还让那地窖,安静了。”
他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有些东西,不该碰的,别碰太深。”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忠告”。
转身回到账房,她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那只她从不离身的樟木箱。
箱子里没有金银细软,只有一些女儿家的零碎,以及……最里层的那本账册。
她将账本重新放回原位,轻轻合上箱盖,落锁。
心中,却已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今天起,她不再只是一个为了生存苟且偷安的小账房。
她要以账房之名,行寻道之事。
而这本吞了个鬼的账册,将是她在这风雨飘摇的人间乱世中,唯一能紧紧握住的,寻找过去的凭证。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观复斋还未开门迎客,四周一片静谧。
胡苏晚独自坐在账台后,深吸一口气,再次取出了那把黄铜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