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一片落叶从窗外急速飞来,将屋内的灯火纷纷打灭,只剩下一根弯弯曲曲的青烟,在黑夜中盘旋向上。
“谁!”
佘则病体乏力,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快速上步,拿起书桌侧方立着的长枪,仔细一看,原来是以清站在窗外。
“简州?”
他惊魂才定,走回来,捡起地上掉落的外衫,依旧披在身上,见以清在外面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走过去,隔着窗棂,说:“更深露重,你身子不好,小心受凉,快进来。”
看着以清,佘则感觉身体的不适都扫除了不少,他伸手就要去拉以清,笑道:“怎么也不知道走门?大半夜的爬窗,还以为是……”
以清面无表情的插话:“宵小之徒吗?”
佘则抬起的手顿了顿,看着眼前的以清,感觉好陌生,他微微蹙眉:“简州?”
以清后退半步,明亮的弦月将他的发梢照的发亮,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月下仙人,不可触碰。
他不带任何感情的问:“大人,知道我今晚去了哪里吗?”
听到陌生的称呼,佘则心慌急了。
自从将人哄回来之后,除了偶尔打趣的时候,以清会称呼他为‘大人’,其余时间总是会变着法儿的唤他‘允中’‘阿佘’‘阿则’‘赖皮蛇’,有时候还会唤他‘四儿’,逗得他又气又笑。
不安在心底不断弥漫。
以清冷冷的看着他,说:“大人若是没做亏心事,心虚什么?”
这样的以清让佘则害怕:“简州……”
以清说:“我得知师父死前见过陆予方,于是潜入巡案省,没想到,让我看到陆予方正在和人喝茶。”
他冷笑:“大人猜,是和谁喝茶?”
佘则慌得心跳加速,连忙说:“不是的,简州你听我解释。”
以清根本不给他机会,说:“解释?还是哄骗?”
佘则哑口无言:“我……”
以清说:“或者大人是想说,您只是对陆予方阳奉阴违,借机查探他是不是真的杀了我师父?可是大人您为什么会怀疑他呢?”
佘则确实想这么说,但是这样的话从以清嘴里说出来,仿佛就是在嘲笑自己,自己的真话原来这样苍白无力,毫无可信度。
以清继续说:“是因为大人知道自己是杀害我师父的凶手之一吗?”
佘则悬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下,他无可辩驳。
他最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若只是手札,他还可以辩解一番,借着之前就向以清坦白过自己怀疑他、试探他的事儿,好好地辩解一番。
以清或许并不会放在心上,顶多几日不理自己,但是受不了自己软磨硬泡,就会原谅自己了。
可是今晚他在巡案省说的那些话,为了骗过陆予方,七分真三分假,换做是谁,都不会再相信他。
他在从三清观得知一德真人死前见过陆予方到现在的半日里,无数次试想过,要是以清知道了那本手札,知道了自己害死了他的师父,会是怎么样的。
是气的发狂,狠狠地揍自己一顿;还是气的疯癫,对着自己唾口大骂;亦或是放声大哭,痛恨自己连累了师父。
可是都不是,他从未见过如此冷静的以清,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生生将曾经的自己亲手杀死的刽子手。
佘则快速组织语言:“简州,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是能不能再信我一次,就一次。今晚我在巡案省所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我知道陆予方有阴谋,所以想套他的话。”
以清面若冰霜,似乎微微松动:“哦?”
佘则忙说:“还记得‘春日宴’那晚吗?那晚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一直被人下了暗示,暗中操纵,让我怀疑一系列的案件都和你爹有关,暗示我要找到你和姐姐。”
“因为你的突然到来,我怀疑你,所以向你示好,想从你这里打探消息,没想到发现你实在深藏不露,我认为你很有可疑,于是将计就计,继续在你身边,查探你的虚实。这事儿你知道的,我告诉我你的。”
以清冷冷道:“哦?有人给你暗示?”
佘则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
以清冷哼:“为什么你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暗示了呢?别告诉我是因为你确认了我的身份。”
佘则肯定的说:“是因为你是泽,陆予方以自己的血为药引,对我下的幻术被你的标记和眷属破了。”
如果之前他还只是怀疑,经过今晚的新茶事件,他已经可以肯定了,就是以清的眷属和标记,让陆予方的幻术不起作用。
以清并不惊讶于佘则知道自己泽的事实,又说:“大人,您知道吗,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看着佘则满脸的慌乱,以清淡淡道:“大人,我也曾替您开脱,相信过您,可是您猜我在陆予方那里找到了什么?”
佘则的瞳孔微微放大,惊恐道:“手札?”
以清冷嗤:“对,就是那本手札。您说您在‘春日宴’就已经知道自己被暗示,可是手札明确记载了,在‘春日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哦……”
他特别强调:“应该说是在‘春日宴’事件半个多月之后,您在手札中写到‘已确认以清即左氏二子贲,左氏其余遗孤不详。推测二十年前一德真人曾到过武功县义庄,基于此,有必要探访三清观,详查一德真人及以宁,或再借机取得以清信任,重新跟回这条线索’。”
皮笑肉不笑的问:“大人,这是您亲自写的,要我帮您回忆吗?”
佘则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以清说:“断案如身的佘大人也有理屈词穷的一日吗?是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您无从辩解吧。”
“辛苦您在黎阳县费尽心思,一遍又一遍的说出违心的话,迫切的得到我的信任。”
“哦……对了,大人您说过,我这样一个眠花宿柳的假道士,满口谎言的宵小之徒,还对您心怀龌龊的心思,每每想起来,都让你作呕。”
佘则知道今晚的误会已经大到他浑身上下长满嘴都说不清了,饶是他曾经分析起案情来头头是道,此刻也已经语言匮乏到无话可说。
干涸的喉咙像是要冒烟了,他的思维禁锢,整个脑子都不会思考了,也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艰难的开口:“我对你的试探是真,但对你的情也是真。”
佘则扶着窗棂,披着的外衫因为他的激动已经掉落在地,他迫不及待想要去抓住以清,甚至想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出来给他看。
“你能感受到的对不对,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对的情,都是真的啊……”
以清听着的话,却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从头到尾,他都认真的看着佘则,就这么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看着他,看的佘则心里发毛。
只听得寒蝉时而叫了一声,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以清别开脸,说:“或许您说得对。”
佘则:“简州,不……”
以清说:“您在‘春日宴’说得对,那件事本就不该发生,既然发生了,也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佘则连忙翻窗出去,连鞋也掉了,光脚踩在泥土之中,干燥枯萎的落叶上的露珠打湿了他的裤脚,他甚至顾不上因为情绪的波动带来小腹的坠痛感。
以清不断后退,说:“放心大人,您并非罪魁祸首,我不会迁怒与您。”我也舍不得迁怒与你,即便是现在,我也舍不得。我对不起师父和大师兄。
“不行,怎么可以当做没发生,我不准你当做没发生。你说过我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你说过你知道我对你的怀疑,你说过你不介意的。”
以清单手抱着手臂,低头,双眼失焦,说:“是的,我不介意,因为我以为你会追到黎阳县来,是因为你对我的真心。”
“呵呵,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这一切,都只是您为了查案。”
他抬起头,两道晶莹的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两柄寒森森、冰凉凉的长剑,轻易刺穿佘则的内心。
以清说:“您为了查案,真是煞费苦心,委屈您陪我上演了这么久龌龊的戏码。”
佘则连忙上前将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感受到怀里的人微微发抖,感受到他的身体冰凉,他不断收紧臂弯,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没有……”没有什么,没有骗他,怀疑他吗?
佘则说不出口。
近乎哀求到:“不是,你相信我,再信我一次好不好,就一次。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动了心,我……”
以清直接将人推开。
佘则有些虚弱,浑身乏力,此刻又非常的不舒服,虽然以清控制了力道,他还是有些经不起。
跌跌撞撞的后退几步,似乎没有站稳,整个人后背撞到了墙壁上,双腿微微弯曲,一手紧紧的抓住窗棂,一手向后扒着墙壁,才不至于摔倒。
看着这样的佘则,以清心疼的都要淌血了,脚不听使唤的往前半步,又止住了,说:“大人,和您在一起好累,我已经不知道您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佘则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眼角湿润,眉头紧锁,咬紧牙关,不断地喘气,好似隐忍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让他根本无暇思考,甚至没法开口。
以清强迫自己忍住想要上前关心的冲动,说:“不用演了。”
转身,不再看他,背对着佘则,说:“您藏着的药也不必再吃了,从此,我这个龌龊之人不会再来讨您的厌恶。”
说着,一跃消失在夜幕中。
“简州,别走……嗯……别……别走……啊……”
佘则向前几步,终究没能追上以清,跌跪在草地里,捂着小腹,疼的他直不起身子。
他心里知道,他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