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韩县,路上突然多了很多拖家带口的流民,背负沉重的行囊佝偻着身子前行。有人痴痴地望着信时乘坐的装饰繁复的马车,壮着胆跑到车前拦路,像是笃定马夫不敢撞人。
宵练不慌不忙拉紧缰绳,马儿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在那人身前极近处稳稳停下。那人被马的鼻息喷了一脸,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股战战。宵练翻身下车把还坐在地上后怕的男人拉起来,见他腿软站不住还贴心撑着他胳膊。信时掀帘走出来,含笑看他,皮笑肉不笑:“哎,这是怎么了?突然跑到马车前面多危险啊,不怕被踩成肉泥?”
男人尴尬咧嘴,可能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笑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大人行行好……能不能赏口水喝?俺实在渴得不行了”
旁边同样干渴的流民正虎视眈眈,好像只要男人真的拿到水,就会有一群人冲上来横卧马前。信时无视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思考片刻后欣然点头:“告诉我你们这些人是从哪儿、为何流亡,我可以给你一篮葡萄。”
男人眼睛都直了,这时倒顾不上口干舌燥,立马声音沙哑的讲起自己的经历:“俺是安县人,最近安县有鬼魅作祟,好多人听到敲门声后看见白衣厉鬼提着东西站在自己床前,然后就一病不起。害病的人高烧不退,脖子上还会生拳头大的疙瘩,可骇人了!您是不知道那惨样,街上满是尸臭味。您可千万别往那边去,这瘟病它吃人!”
讲到最后他情绪激动,竖着食指晃动,唾沫横飞。
信时很满意,返回车厢把一整篮葡萄递给他。男人刚拿到篮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流民们包围,几个冲动的甚至伸手来抢。男人拼命护着竹篮,迎来的只是更加猛烈的攻击。
“不……不要!”男人双拳难敌四手,被众人压在身下,绝望地抬头看向信时求助,“大人,救救我!”
信时端坐车中置若罔闻,放下窗帘隔绝视线,叫宵练调头前往安县。
男人的葡萄很快被洗劫一空,连篮子都不知被谁捡去。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两行浊泪顺着眼角的沟壑流下。路人有的满意地藏着葡萄扬长而去,有的因动作慢了没抢到而懊悔,对他是避之不及。
到达安县时天已经黑了,乌云密布不见月,空气也沉闷异常让人喘不过气。街上死气沉沉一个人都没有,甚至很少有屋子亮灯。道旁的树倒是生的茂盛,树冠顶端几只乌鸦粗哑地叫着,更添凄凉氛围。
鸦叫过后,宵练有种被盯上的感觉。阴冷的目光一寸寸舐过他的身体,连他这个冷血动物都感到了不适。好在注视没持续多久,不一会儿就潇洒离去,好像完全没把他们当回事。他略微有些不悦,从牙缝中发出嘶嘶声,恨不得现在就咬碎那个搞鬼的家伙的脖子。
马车在县里绕了一阵子才好不容易到达县令府。宵练提着灯笼照明。朱红的大门沾染点点血迹,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他敲了好几下门,始终无人应答,无奈看向信时。信时没那个耐心在这儿干等,让他直接把门破开。
宵练使出非常干脆利落的一招踢击。大门訇然中开,两块门板向前倒去,砸起一阵灰。院内空无一人,远处的一间房子刚刚熄灭灯火。信时环视整个府邸的布局,径直向中轴线的大屋走去。屋里隐约能听见一男一女的交谈声,他试图推门但没成功,给宵练使眼色。宵练自觉上前一脚把门踹开。
“啊!!!”男人的尖叫。
“别过来!”女人的怒吼。
信时拿火折子把烛台点亮,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语气无辜:“不好意思,你们谁是县令?”
见闯进来的两人都好好长着腿,钱穆之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厉鬼夜袭,从妻子怀里小心探出头:“你是什么人?”
“一位游历四方的医生,略通点巫术。”信时礼貌躬身,介绍自己和宵练,“我名信时,这位是我的助手宵练。我们是来帮助安县渡过难关的。”
钱穆之感动得快要痛哭流涕,大抵把信时当成了下凡的救世神明,也不想多考量其身份的真实性。他爬下床,连衣衫都来不及整理就要同信时握手:“多谢,多谢,安县就拜托你了,需要什么协助尽管说。”
信时被他过于热情的态度吓到,僵硬从对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今日天色已晚不便行事,烦请你明日带我去看病患情况。”
钱穆之让他们在这儿休息片刻,自己则去叫人把屋子收拾出来一间。妻子林凤仪换上得体的衣物,起身泡茶,给信时和宵练一人斟了一杯:“二位请用。我姓林,是钱穆之的妻子,您称呼我凤仪就好。信时先生愿意替安县解忧实属我们全体安县百姓的福气,哪怕最后没能解决问题我们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从荆州东部游历至此,一路上还未遇过处理不了的病症。” 信时语气平淡,并未有自吹自擂的意思。
林凤仪只将他的话信半分,却也因为他冷静的态度心安不少,莞尔一笑:“我们感谢万分。”
没过多久钱穆之返回,接过灯笼在前方引路,要多热情有多热情,就差留下亲自服侍他们更衣就寝。信时笑着把他打发走,门一关就深深叹了口气:“让人心烦。”
宵练放下药箱舒展身体,闻言无奈笑了笑:“总比赵家人落井下石好。”
信时冷哼,大马金刀翘腿坐下:“赵家现在怎么样?也该死的差不多了吧。”
宵练推开窗户向外伸手,马上有一只褐色的小胖鸟停到他手心,歪着头看他。他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它的脑袋。小鸟高兴地蹦蹦跳跳,叽喳叫着。
为打发时间,信时取出一副棋盘。沉香木发着幽香,和田白玉和墨玉做的棋子细腻如脂、滑不留手。他摆好棋具,瞥向吵闹的小鸟:“哪儿来的鸟?”
“以前领地里的小妖,现在跟在我身边帮忙传递消息,叫元宝。”
元宝叫了一阵就扑腾翅膀飞走。宵练关好窗回到他身边坐下,边和他对弈边讲述赵家的情况。
黑子看似散落,实则已形成三面环抱之势,只待白子入瓮。白方据守腹地,不断落子解围,貌似也在游刃有余地应对杀招。然而旁观者清,白子挣扎的每一步都使自己愈发深陷罗网。当宵练终于意识到退路完全被堵死时已经迟了,这片孤棋任谁来都再无力回天。他只得转换阵地,尝试在边缘打开缺口围魏救赵。可惜这也在信时的预料之中,招数被一一化解,根本掀不起风浪。
走投无路,宵练无奈停手认输。信时也松开拈棋子的手指,无趣地打了个哈欠:“赵家罪有应得,刘清颜没把赵烨杀了都算手下留情。”
宵练不置可否,低头收拾棋盘:“早些睡吧,明天有的忙。”
信时点头:“让人备水,我要沐浴。”
宵练出去吩咐外面候着的仆役。仆役应声而动,立马去厨房烧水。不多时,几个下人抬着热气腾腾的开水倒入浴室的柏木桶中,混入凉水调好温度,水中还加了些安神的草药。
信时由宵练帮着宽衣解带,缓步跨入水中。雾气氤氲蒸去舟车劳顿的疲惫,信时放松地叹出一口气,靠倒在桶壁闭目养神。宵练在他身后替他按摩肩颈,安安静静不打扰他。
等信时洗完,宵练递上干爽的布巾和仆役送来的衣物。荡去一路风尘,信时神清气爽,舒舒服服钻进被窝。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怪梦。虽说之前偶尔也会有格外恐怖的梦魇,流血断肢是常有的事,但这次的梦异常离奇,简直像是被鬼骚扰了。开头的鬼压床算正常,他接受良好,甚至能分心想今晚的鬼比之前分量重不少。可后面事情就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他感觉被人反复抚摸脸部,然后颈侧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一晚的经历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以至于早晨醒来看见蛇形宵练贴在自己脸边时,下意识将他丢了出去。睡梦中的宵练体验到失重感,然后就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宵练被痛醒,揉着下巴爬起来,困惑地看向信时:“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做的梦有点难以宣之于口,他扶额掩饰尴尬:“没什么,该起床了。”
钱穆之备好丰盛早餐恭候二位,见到信时略显疲惫的神情还十分担心:“信时先生,您没休息好吗?是床榻不舒服?”
“无事。”信时喝了口粥,总觉得脖子上仍残留了奇怪的触感。
饭后,钱穆之带他们去安乐坊探视病人。县里缺乏治疗的手段,被强制隔离的病人生死由天,存活率低得吓人。安乐坊内气氛沉闷,人人都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没多少求生**。信时观察了几个病人的症状,一样是在腋下、颈部生有巨大坚硬的肿块,严重的化脓溃烂,伴随剧烈疼痛。
了解完情况,两人回到马车。信时思索片刻,问钱穆之:“你知不知道这场病因何而起。”
“不清楚,病人是在一夜之间出现的,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百姓都传有白衣厉鬼作乱,我也不得不相信。”说到这里,钱穆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所以你昨夜拜访才会把我们吓成那样。”
思考片刻后,信时写下一张主要功能是清热解毒、散结消肿的药方交给他:“去医馆抓药,按这上面的比例煎给病人。不排除鬼怪作祟的可能性,稍后我会通过巫术简单治疗,巳时前替我找四个靠谱的僧人来。”
巳正,坊内,信时站在一长案前准备仪式。清水、符纸、笔墨依次排开,三根香立在正中央。四个和尚盘腿坐于安乐坊四角,闭着眼敲击引罄,口里念着《楞严咒》替他护身。钱穆之在旁边研朱墨,满眼是对信时的仰慕。
信时一边诵念咒语一边笔走龙蛇画好护身符,待香柱烧至中右齐低的状态,把黄符放在在上面烧化,均匀混入清水中。
他让病人一人拿个装了大半水的碗过来排队,往每碗水里加几三滴符水。不少人被他玄秘的操作唬得一愣一愣,刚喝下水就迫不及待宣布自己好多了,激动跑去感谢信时。
信时点头回应:“安心在这儿服药养病,很快就能痊愈。”
众人欢呼雀跃,安乐坊一扫压抑气氛,欢快地如同已经解决了大麻烦一般。钱穆之将他视为救世主,兴奋地拉着他百般赞扬。信时被夸得不自在,笑得有的勉强:“钱县令不必如此客气,都是小事。”
好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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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