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千惆猛地一挣,终于从元承霄的怀抱中脱身。他并未理会元承霄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而是大声喊住了林佑离去的身影,目光坦然,声音清晰而平静:
“林总管,且慢。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不知你可敢如实作答?”
林佑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的讥诮:“哼,尽管问!”他心中对眼前这少年已无半分好感,只觉此人如同史书上那些祸国殃民的妖孽,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搅得兄弟离心,日后必酿大祸。这念头让他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深切的鄙夷。
那鄙夷之色如此明显,连旁观的费离都微微蹙眉。郁千惆却仿佛视而不见,依旧平静地开口,问出的问题却如石破天惊:
“我只问你,倘若有一天,元承霄身陷绝境,遭遇性命之忧,你会不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救他?”
林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一时竟忘了回答。郁千惆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紧接着逼问,字字如锤:
“你定然会的,对吗?那么,你如此不顾一切,是因为他是你生死与共的刎颈之交,还是因为……你对他,其实也存着别的、更深的情感?”
“你……!”林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僵硬,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风若行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几乎要为郁千惆这犀利而精准的反击大声喝彩!这一问,不仅化解了自身的危机,更将林佑逼入了道德与情感的墙角!
郁千惆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神色剧变的林佑,声音沉凝有力:“在你林大总管的眼中,难道人与人之间,除了男女情爱,便只剩你死我活的敌对?这世间的感情,亲人之亲,友人之义,知己之交,何其丰富!人性之复杂幽微,又岂是你这般非黑即白的眼光所能妄加揣度、一概而论的!”
林佑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被这番连消带打、直指人心的话驳得哑口无言,僵在原地,久久无法作声。
郁千惆见目的已达,不再紧逼,语气转为一种带着决绝的平静:“我的话问完了。谷有谷规,我无意挑战。风若行为救我而擅闯此地,过错在我。若要惩罚,我郁千惆愿一力承担!但请谷主、林总管,高抬贵手,放他离去!”他再次为风若行求情,但这一次,话语中蕴含的已不仅仅是私谊,更是一种对“责任”与“道义”的担当。
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论,再次落入元承霄耳中,感受却与先前截然不同。那刺耳的嫉妒和酸涩竟奇异地淡去了不少。
因为郁千惆已经用他的言行,清清楚楚地阐明了世間情感的多样性——并非只有男女之爱才值得生死相许。
那种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义气,那种超越生死的知己之情,正如他与林佑、费离之间多年积淀的羁绊一样,深厚而纯粹。而他的千惆,此刻展现出的担当与智慧,恰恰证明了他没有看错人!
他相信,假以时日,林佑他们也必会像他一样,真正认识到千惆的价值,从而真心接纳他。
林佑沉默了许久许久,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内心交战。目光在倔强的郁千惆和深不可测的元承霄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敌意与鄙夷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几分叹服的凝重。
他看向郁千惆,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终于明白,为何承霄会如此看重于你。郁千惆,你确实……有过人的胆识与智慧。” 这份担当,这份为护他人不惜自身的义气,在这污浊的太白谷中,犹如一道清泉,让他这个沉沦已久的人,也不禁心生触动。
他顿了顿,转向元承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偏执与戾气,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沉稳:“谷主,谷规不可废。既然郁千惆愿代风若行受罚,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他将决定权交还给了元承霄,这本身即是一种态度的软化与认可。
元承霄见林佑态度转变,心中暗喜。他知道,郁千惆这番举动,不仅折服了林佑,更在无形中为他化解了一场潜在的风波。虽心疼郁千惆要受皮肉之苦,但为了维护谷规的严肃性,也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他必须做出裁决。
他按下心中的不舍,面色沉静,声音威严地响起,清晰地传遍全场:“风若行未经允许擅入谷中,依律当斩,念其救千惆心切,可免于一死。但活罪难逃…”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郁千惆变色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既然千惆愿一力承担,那便一百鞭刑!”
“一百鞭!”众人闻言,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这刑罚极重,足以让寻常壮汉去半条命,更何况是郁千惆这般消瘦、此前还受过伤的身体。林佑眉头微蹙,却并未出声反对。
然而,元承霄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包括一直强作镇定的郁千惆。
只见元承霄淡淡地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难以言喻的深意,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不过…这一百鞭刑,本座替他承担!”
语惊四座!刹那间,整个场面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的谷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谷主竟要亲自为郁千惆承受鞭刑?这可是太白谷前所未有之事!
林佑猛地看向元承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郁千惆更是浑身一震,豁然抬头,望向元承霄:“不可!元承霄,你……”
元承霄抬手,止住了郁千惆未尽的话语。他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本座意已决。你的过错,本座来担。这,亦是谷规未曾言明的一条——”他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带着绝对的权威,“在本座这里,你的罚,由我定。”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反应,转身,紫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沉声道:“行刑台准备。林佑,由你监刑。”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谷主此举,不仅仅是在维护规矩,更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郁千惆在他心目中无可替代的特殊地位。这一百鞭,打在他元承霄身上,却比打在郁千惆身上,更能震慑人心,也更能……捆住郁千惆的心。
郁千惆怔怔地看着元承霄离去的背影,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万万没想到,元承霄会用这种方式来回应他的“担当”。这不再是单纯的逼迫或折辱,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让他无法轻易挣脱的……网。
行刑后的第三日,清音阁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息。元承霄俯卧在锦榻之上,后背缠绕的白色细布隐隐透出些许暗红。他闭目养神,脸色较平日苍白几分,但眉宇间那股上位者的威仪却未曾稍减。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守在门口的甲三似乎低语了一句什么,随后,房门被轻轻推开。
元承霄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伤后的沙哑:“不是说了,无事不要来扰本座。”他以为是送药或是禀事的下人。
门口的人沉默了一下,方才低声道:“是我。”
元承霄倏然睁眼,侧过头看向门口。逆着光,郁千惆站在那里,一身简单的青衫,手里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瓷碗,热气袅袅。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些复杂,似乎在犹豫该进还是该退。
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掠过元承霄的心头,但他很快压下,恢复了平日的疏离语气,甚至带着点刻意的冷淡:“你来做什么。”他动了动,想撑起身子,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眉头微蹙。
郁千惆见状,不再犹豫,快步走进来,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别动。”他声音依旧平淡,却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元承霄的手臂,帮他调整了一个更舒适些的俯卧姿势。
他的手指微凉,触碰到元承霄臂膀的皮肤时,两人似乎都微微顿了一下。
“林总管说你今日该换药了。”郁千惆收回手,转身去端那碗药,语气尽量保持着自然的平静,“这是刚煎好的。”
元承霄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目光深邃。他没有接药,只是问道:“风若行如何了?”
“他已无大碍,在休养。”郁千惆端着药碗,站在榻边,“多谢谷主……手下留情。”这声谢,说得有些艰涩,却透着真心。若非元承霄承担了那一百鞭,风若行绝无生路。
元承霄轻哼一声,听不出情绪:“本座并非为他。”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郁千惆端着药碗、微微用力的手指上,“是为你。”
郁千惆指尖一颤,碗中的药液晃了晃。他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知道。”他低声道,“所以,这药,你趁热喝。”
他没有再称“谷主”,也没有用敬语。这细微的变化,让元承霄眼底深处掠过亮色。他没有再说什么,就着郁千惆的手,慢慢将一碗苦涩的药汁饮尽。
喝完药,郁千惆放下碗,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站在榻边,看着窗外,半晌,才轻声问:“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元承霄闭了闭眼,感受着后背火辣辣的痛楚,嘴上却道:“区区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他想起之前他施加在郁千惆身上的伤口,却从没问过少年疼不疼……他的心在此时微微疼了起来……
郁千惆转过头,看向他半边苍白却依旧俊美的侧脸,忽然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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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为什么?”
郁千惆又重复问了一遍,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空气,却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元承霄耳中。他没有挣脱被握住的手腕,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带着一种执拗的探寻,望着榻上那个强势又此刻显露出几分脆弱的高深男人。
为什么替他挡鞭?为什么一次次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将他束缚在身边?为什么……会是如此矛盾的一个存在,既将他推入深渊,又似乎……在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护着他?
元承霄没有立刻回答。他握着郁千惆手腕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微凉的皮肤。寝殿内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的风声。
良久,元承霄才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往日的嘲讽或冰冷,反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无奈。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如同幽潭,将郁千惆的身影牢牢锁在其中。
“或许是因为,”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我见过太多人在权力、**、恐惧面前屈膝变节,他们的眼中或充满贪婪,或写满谄媚,或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郁千惆的眉眼,那里面有着不屈的火焰,有着清澈的坚持,有着即便身处泥泞也未曾玷污的纯粹。
“唯独你,郁千惆,”元承霄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喟叹,“即便被我折断羽翼,囚于这方寸之地,你的眼睛……却从未真正屈服过。”
他微微用力,将郁千惆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确认这份真实的存在。
“这谷中一切皆可由我掌控,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但我掌控不了你的心,驯服不了你的意志。这让我恼怒,也让我…着迷。”他低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却又无比认真,“所以,为什么?”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烙铁,要印在对方的心上:
“因为我想要。仅此而已。先前我要你,现在、今后,我一样要你!不仅是这副躯壳,更要你这颗永不屈服的心!生生世世,你都休想逃离!你,明白了么?”
这不是解释,而是宣告。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霸道到近乎蛮横的执念。他将最真实的**,毫不掩饰地摊开在郁千惆面前。
可是,这般宣告却实实在在地刺痛了郁千惆的心!
“可你,何曾问过我的意愿?!”他用尖锐的言辞质问元承霄,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讥讽。底下的手腕用力,试图挣脱那铁箍般的桎梏,眼中燃烧着被彻底忽视的屈辱火焰。
“因为你想要?”郁千惆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冷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性,“元承霄,这世上不是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什么!尤其是我——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可以随意摆布的物件!”
他猛地甩开元承霄的手,尽管那动作牵动了他肩背的伤处,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浑不在意,只是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电般射向榻上的男人。
“你口口声声说想要我的心,”郁千惆的眼神冰冷如霜,带着极致的失望与疏离,“可你用的方式,却是最下作、最令人不齿的逼迫与折辱!你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曾给过我一分一毫,又凭什么奢望我的心甘情愿?”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元承霄的心上。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郁千惆站在那里,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虽伤痕累累却始终不肯弯折的青竹,用他最后的力气,捍卫着属于“郁千惆”这个人的、不容侵犯的意志。
他盯着元承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宣告:
“元承霄,你听好了。你可以囚禁我的身体,可以折磨我的□□,甚至可以杀了我。但我的意愿,你永远无法强行夺走。除非我死,或者……你学会如何真正去‘要’一个人,而不是毁掉一个人。”
这番话,不仅是反抗,更像是一道划下的界限。将元承霄那霸道汹涌的“想要”,死死地挡在了郁千惆独立人格的壁垒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