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进入广陵,我撩开车帘向外看,好一座繁华的大城:城墙极高,甚至超过了建康,大街宽阔,都是青石铺路,街上车水马龙,喧哗声音不绝于耳,街旁商店铺户,都有顾客进进出出,还有挑担货郎,担子里装着各式玩意儿,街上行人,衣着鲜亮,来来往往,笑语欢声。
臧置看我从车中探出来看那担担子卖货的挑夫,问道,“看见什么想要的了?”我笑道,“不要什么,我只是在想,咱们在这里卖饼,一定好生意。”臧置一笑,回头不再理我。路爽指着前面一座高大的府邸说道,“广陵王府,到了。”
我是住过皇宫的人,看见眼前的广陵王府还是震惊了。这也未免太富奢华丽了。朱漆大门是王府的规格,进去了,却是楼台亭阁,雕梁画栋,堪比皇宫内院的装潢,富丽堂皇不亚于皇宫,规模之大更是超过了皇宫。
我们一行进了王府,臧置与路爽也不再骑马,我们都换了王府内的软轿,由十七八岁的清俊小厮抬着,通过一道蜿蜒的长廊,穿行层层院落,我挑着轿帘,看那长廊上的彩绘,完全是仿照皇宫台城所绘,连廊檐花式纹路也是仿内的,只是不敢雕龙,换做了麒麟。
原来在这广陵王府西北角,专门有几方院落是给广陵王招募的重要门客所居住,臧置就被安排在这里居住,在西北角有角门可以单独进出,这次从正门郑重其事地迎接进来,当然是为了显示王爷对臧置的重视。
臧置更衣,和路爽去见广陵王了。
我当然不用去,在家中带两个孩子安顿家务。
这个广陵王,我其实也是见过的。我还在东阳公主身边做婢女的时候,有一次公主家宴,请了太子和三位王爷,如今那一次家宴上的人,两个已死,一个做了皇帝,还有就是一位广陵王刘旻宏了。不过我早就忘了他的模样,对他也丝毫不感兴趣。
我将带来的行囊打开,东西一一拿出来,正要摆放铺陈,忽然进来许多的人,有丫鬟有仆妇,手里拖着金银盘子,用锦缎盖着,后面还跟着几个环佩叮当的美女,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仆衣服上有牡丹团花,腰中带着两串珠玉符。这是宫中的规矩,六品女官的服饰。
看来广陵王不但王府按照皇宫设计,府中管事的人也按照宫中的编制。这要是传出去,就算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了。
一个衣着非常鲜亮华丽的女仆走上来,笑着屈膝行礼,和我说道,“夫人好,我们是…”有女官在这里却让一个普通的女仆跟我说话,我心中冷哼一声,看都没看那女仆,径直朝那六品女官走去,问道,“嬷嬷带这么多人到此,有何贵干?”他们既然喜欢皇室礼仪,我就按他们的喜好,嬷嬷就是皇宫内对年纪较大的有品级女官的称谓。
那个嬷嬷没料到我一眼知道她才是这里的主事人,还按照皇宫内院礼仪称她嬷嬷,她颇为惊诧,立刻收了原本的傲慢,赶紧朝我行礼,说道,“奴婢是奉广陵王的命令,给将军送东西来的。”这才让那些托盘子的丫鬟仆妇过来,一一指着说,哪个是金子哪个是银子,又有许多首饰簪环,还有锦袍玉带,各色布料,最后指着身后四个女子说,“这些也是王爷赏给将军的。”
我看了看,各个都是年轻貌美的美人。这王爷还真是想的周到。我朝着王爷赏赐的那些礼物行了一个标准的宫中谢恩礼,口中说,“谢王爷赏。”却不对嬷嬷行礼更不道谢,给她一个傲慢的白眼,说道,“你的事儿办完了,你回去。”
势利小人就是这样——这个嬷嬷知道臧置发妻早就被朝廷处死了,料定我就是一个才娶的续弦村姑,她觉得自己是有品级的女官,不把我放在眼里,此刻见我来历不俗,就立刻改变了对我的态度,谦恭起来,唯唯诺诺。
我心中只有冷笑,我最讨厌皇宫,不想却有人羡慕,还冒杀头的危险要搞一个假皇宫出来,真是好笑。
我环顾这个家,面南的正房三间,中间是堂屋,左右两间正房。外面院中有左右厢房。我就让平儿和留君在东厢房住,西厢房就分给那四个美女。我自己住西面正房,将那东面的正房让臧置住。自此后我俩就不能夜夜睡在一起了,毕竟他有了这些美人,夜里要宠爱哪一个,需要有自己的房间。
我心中还是有一丝失落的,他不再是我的了。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与他,和萍水姻缘无二,如今假一个夫人的名义,不过是为了孩子们,难道还吃起醋来?那就是自己的好笑了。
这个家里什么都有,锦缎的被褥,精致陈设,陶瓷的盆碗,连洗漱的用具,甚至马桶都准备了,马桶还是雕花的呢。两个孩子都有单独的房间,但留君还是要和哥哥睡,我把他的被褥抱过去,小哥俩个高兴的不得了,在床上狂跳,几乎跳塌了房子,被我赶出院子里玩,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棍子,挥舞着棍子在院子里乱跑,吓得丫鬟们纷纷躲避。看他们这么高兴,我心里就平静了,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吧,我可真是母爱觉醒啊。
臧置回来已经是玉带金袍,且酒意微醺了。我将王爷的赏赐给他看,他说已经知道了。黄金百两,锦袍玉带,美女佳人。我将美人领来给他看,他醉眼审视,果然拉了一个共度**去了。我本来还想和他聊一聊这个假充皇宫套路的广陵王,却没有一点儿机会和他说话了。
看着他们进了房间,烛火摇曳,勾勒出窗口两个纠缠的人影,我心中不免升起阵阵醋意。自己独自回屋里,虽然锦被舒适,却睡不着,回想自己种种遭遇,不由得心潮起伏,只觉得身不由己,命运弄人,才刚刚迷迷糊糊的要睡着,忽然听见厢房里传来孩子的叫声。我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就先弹了起来,照顾孩子已经是我的本能反应了,我披起衣服就跑了过去。今天是第一天,我让一个老妈子跟着他们睡觉,老妈子不是熟悉的人,恐怕没有照顾好他们。
等我冲过去,却发现不是老妈子没有照顾好他们,而是他们在照顾“老妈子”,平儿正抓着老妈子的头发打,留君也跟着打太平拳,老妈子惨叫连连,却被兄弟二人的呐喊声淹没了过去。
我赶紧喝道,“别打了!”平儿不肯停手,仍旧乱打。我去抱跟在后面打老妈子屁股的留君,没想到留君大了,他一挣扎,我竟然没有抱起来,反而自己没站稳歪了脚,撞上了一旁的立架,立架上面的花盆晃荡着掉了下来,又砸碎了地上的陶瓷痰盂,屋里比刚才还热闹了。
几个丫鬟也跑进来,厢房的那三个美女也来了,平儿还是打那个老妈子不停手,喧闹了半晌,终于,臧置也来了。
平儿打半夜打老妈子我已经很生气了,看见臧置就更生气了。他半披着一件袍子,露出胸膛结实的肌肉,身上带着一股子战斗完毕的气息,身后那个美女,娇羞无力的跟着,也是衣裳半挂,长发披垂,满脸春色,喘息未定,可想刚才的情景多么扣人心弦。我知道我没有理由吃醋的,但是心里还是醋海生波了。臧置不是我的,但是今晚是我们到广陵的第一晚啊。
今夜陪臧置的那个美女大概是和这个老妈子关系不错,进来之后惊骇叫道,“李妈。”就想过帮李妈,别看平儿才十岁出头,可是打起人来虎虎生风,这美人过不去。还是臧置厉声喝住。
平儿怕他父亲,收了手,怯怯地站在一边。美人过去扶起李妈,对臧置说,“李妈平时很照顾我,她是个极好的人,做事公正厚道,府里太太小姐们没有不称赞她的,怎么今天被打成这样。”又看看我,似乎是我教育不当。
我说道,“我的孩子最懂事,打她一定有理由,平儿,我问你,你为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臧置已经走过去,照着平儿的脸狠狠一记耳光,喝道,“给我跪下。”
这一记耳光,不但把平儿打得立刻跪下,把我也打傻了,我们同居将近两年,我从没见过他打平儿一下。
那美人拉着李妈,尤自不满,对臧置说,“这是王府,容不得没有礼仪的人,孩子要是不知礼仪,以后吃亏的是他自己,将军是该教育的,打疼了他就知道了。”也不知道臧置是受了这个美人的蛊惑,还是本来就要打的,果然又狠踢了平儿几脚,问道,“知道错了吗?”
平儿倔犟的很,说道,“我没错。”臧置见平儿当面顶撞自己,便又狠打了几下,又问“错了没有?”平儿哭了,却不认错,更大声的喊道,“我没错。”父子俩就这样对上。
臧置左右开工扇了平儿十几个耳光,血从平儿嘴角流下来,平儿却死活不肯认错。看见血我真的急了。臧置还要打,我几步上前挡在平儿前面,喊道,“别打了。”
臧置被平儿惹恼了,推我,还要动手,我死死挡在平儿面前,恨恨的对臧置说,“平儿是什么样的孩子,臧置你不知道吗?他什么时候无端打过人?”那个美人在一旁受了惊吓一般,娇柔的“啊”了一声,轻声娇气的说,“夫人好生彪悍啊。”
此时,臧置拿起了桌上的木棍,凶神附体一般,朝我说,“走开,我今天教育儿子。这里是王府,跟以前在泸县不同,不是他无礼的地方。如果凭他胡闹,以后惹出麻烦。”平儿躲在我身后,抓着我的衣服,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我知道,平儿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怕他父亲。
留君在一边哇哇大哭,哭得我心全都碎了。我冷笑道,“王府?呸,我皇宫也呆过,礼仪算个屁!”才来了广陵王府一天,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我们在泸县两年也没有吵过一次架,他也没有打过一次孩子。
我也恼了。
那个美人听了我的话,吓得脸色都变了,娇柔的说,“夫人如此粗俗,怪不得教育的孩子这么无礼呢,我们以后侍奉夫人,恐怕也少不了挨打了…”她竟然在一边扶着李妈,呜呜的哭个不停,真真气的我脸色都青了,我将一股怒气发向臧置,喝道,“对,我也粗俗,你要教育他,先教育我!”
我是个傻子,我就知道我是个傻子,臧置举起的棍子在空中停了片刻,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肩头剧痛,刚刚崴了脚站立不稳,我失重摔倒,头磕在那该死的立架上,当时就晕了,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边更混乱了,听见平儿哭着大叫,“妈妈——”我心里一热,值了,这孩子真心疼我,在这关键时刻,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喊我“妈妈”了。
其实我懂得,女人的力量是以柔克刚,这个时候应当跟那个美人一样,用眼泪和温存,拉着他的衣服,扭扭身子,说句“求你了…”男人会心软的,相处两年不是没有感情的。曾经的我,也会那样做,跟那些男人装温柔,撒娇,讨好,但是现在我不愿意了。姐姐我不愿意了。
我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