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里没有任何地标,我不一定能找到那个逃兵,就算找到了,他也不一定还活着,就算他还活着,他也不一定是附近那座军营的兵,就算他是,他也不一定能帮的了我们。没办法了,就算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一抓。
我在野地里摸索,按照记忆里大概的方向,竟然十分顺利的找到了那个人。那伤兵还是那样趴着,似乎从我走后就一直没有动一动。我心中冰凉,难道已经死了?
我走过来,扶起他,果然没有一丝的生气。我呼喊几声,这个人没有一点回应。微弱的月光照在伤兵满是血污的脸上,我惊讶发现,这个伤兵竟然是,臧置?我再仔细看看,果然不错的。
这给我的极大的希望,臧置,他好歹是个将军,倘若救活了他,他必然也会想办法找到大夫。我拖着他,这么沉的一个人,还穿着盔甲,我拖不动。我将他盔甲脱了,接着拖,果然好了一些。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将他拖到了路边。我这才去叫大娘,然而大娘看了一看,说,“看这兵服就是烧我们村子的那些人,我可不管他。死了最好。”
哈,果然自作孽不可活,臧置你为什么烧人家村子啊。我一边骂臧置,一边独自一人死拖活拖,将他拖到了大娘屋后一处残破无人的民房。这时候臧置醒了,大概是被我拖拽的,连黄泉路都走的不安稳。
他醒了却依旧全然无力。我赶紧拿水给他喝,我又将自己带的馍给他吃,发现他身上还有地方流血,我使劲皱眉,怪不得这样虚弱,是失血过多,不流死才怪。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使劲的撕了衣服,将布条给他紧紧包扎,忙完一通,自己已经累的喘息,坐在地上休息。
再回去看留君,依旧高烧。我心急如焚。又回来看臧置,这家伙半死不活的歪着,头垂着像一个死人。我更着急了,晃着他的肩膀叫他,“你喝了我的水,吃了我的馍,你怎么还死?快给我活过来。”
臧置缓缓抬起头,用极微弱的气息张开了嘴,声音传来,“还有馍吗?”说实话我是舍不得的,我的干粮也不多,但是,我还是得给他。我眼看着他将我的干粮都吃了,又喝了那么多水,就闭上眼睛,靠着墙,昏昏欲睡。我心中只能祈祷,但愿我的干粮吃进了一个有良心的人的肚子里,但愿他能救留君。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不动,我急了,吼道,“喂,你能动了吗,能找大夫治病吗?”他缓缓睁开眼睛。
我没有白白的浪费自己的干粮。臧置稍微恢复过来能走路,就带着我和留君回到了他的军营,正是离小王庄最近的那座大营。说是他带着我们,其实是我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抱着留君,我这个矮小的弱女子这时候就是他们两个男人的大靠山。
刘子宣起兵,臧置是同盟者,刚在前线打了败仗,逃回军营途中在破庙休息,被朝廷军队追击,幸而得脱,但是因为受了伤,昏倒在荒野,后面就遇到了我。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臧置竟然也叛变了朝廷,在我记忆里,刘旻骏和臧置还是好友,并马奔腾、林中打猎的情景尤然在目。
军医给臧置敷药包扎后,又给留君开了药,我的心终于放下,此时臧置缓缓开口跟我说道,“我要没记错的话,我们见过。”我点头,看来他记性也不坏,臧置说,“上次相见,你还和刘旻劭在一起。”
我心中荒凉,那个人尸沉大江多时了,我不愿提及。
我以牙还牙,说,“上次相见,你还和刘旻骏在一起。”臧置仍旧是脸色苍白的,但是精神是好的,他笑道,“我不是在戏谑你,我只是在想,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么?”
他问的一点错没有,王璎珞已经刘旻骏被当街鞭杀了。我把自己的经历与他讲了,他将我打量一番,笑而未语,我想他大概在心里嘲笑我竟然还跟刘旻骏有一腿私情。我心里说,败军之将,若不是我救你,你救死了,你也配笑话我,然而肯定是不能说的,他既然和刘子宣是一伙了,我还要求他,我陪笑,“将军能否帮我见到南谯王,让我把这孩子给他。”
是我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臧置的笑而不语不是在男女私情上的,等我提出了要见南谯王的要求,他的笑容逐渐不见了,他眼神变得锐利,臧置问道,“好好的皇宫你不愿呆着,自愿出宫到这兵荒马乱的民间,是不是有点不合情理?刘旻骏不杀反贼的孩子,还要让人给他送来?而你,荒山野岭,竟然救了我,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我被他问的愣了,思路一时没有跟上,自诩平时能说会道,此时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我瞪大了眼睛质问他,“你是在怀疑我是奸细吗?这也太可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帐门外有士兵进来报告,“报告将军,抓到了两个朝廷的奸细。”臧置冷眼看看我,眼神里闪出锋芒锐利的质问,仿佛这一切都和我有关。我又惊诧又委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臧置道,“带上来。”
带上来的两个奸细都是难民的打扮。我看着眼熟,仔细分辨,更加惊诧了,这两个都是我在路上见过的,是那些难民里的人。我糊涂了。
审讯的过程十分简单,根本就没有用刑。这两个所谓的难民身上都有皇城禁卫军的腰牌,内藏利刃,是皇城禁卫军专用的短刃。两个人无可辩驳,直接交代。他们是皇宫禁卫军,奉皇帝之命一路跟着我。
臧置问,“跟着她做什么?”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刘旻骏派人跟着我干什么?奸细说,“皇上命令,跟着她,不让她把孩子送到荆州,最好是让孩子自己死了,如果快到荆州孩子还没有死,就想办法杀了孩子,最后都要保证把她活着带回宫中。”
我跌坐在椅子上,手脚冰凉。刘旻骏,好狠毒的刘旻骏,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他根本没有想放留君,也没有想过要放我。
臧置冷笑,喝道,“敢说谎?用刑。”两人被拉出去打的血肉横飞,待推进来,苦苦告饶,还是原话,几经反复折磨,臧置才确信了这两人并无虚言。
臧置让人把奸细带了下去,终于对我开口,他说,“谢谢你救了我。”然而现在说这句话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救命之恩也要在排除了阴谋诡计之后才拥有价值,而事实本身似乎没有什么人类救死扶伤的感情在内。
我苦笑了一下,说,“不用谢我,我也不是多想救你,我只是想通过你救留君,现在你也救了留君,我们互相没有什么感谢与亏欠。”
我和留君呆在了军中,臧置同意带我们见刘子宣。
刘子宣起兵讨伐刘旻骏,兵力强盛,声势浩大,分别由四路统帅分兵进攻建康,然而却遭到了刘旻骏的有力抗击,一路军进攻雍州受阻,兵退江陵,臧置在兖州兵败,险些丧命。刘子宣便决定改变战略,将四路汇集浔阳城,兵合一处,由大江顺流,以上势下,合击建康。臧置大队重整,楼船顺流,开往浔阳与刘子宣汇合,届时我就会见到想见的人。
留君高烧已经退了,阳光也亮了,风也轻柔了,我的心也随着轻快了。早晨小孩醒的早,我就抱着留君在船舷边逗弄,江水凛凛,露水淅淅,留君的笑声好似银铃,好听的很,衬着江音,衬着朝霞。
臧置从船舱走出,他已经恢复了神采。他本来没有重伤,那一日差点死掉是失血过多没有及时包扎的缘故。他过来。见惯了好色男人,我本能后退了几步,不想臧置却丝毫没有看我,而是捏捏留君的脸蛋。留君不认识他,盯他看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哭了,臧置见状,笑嘻嘻扮起鬼脸,又是挤眉弄眼,又是伸舌拽耳,把留君看的发愣,继而转哭又笑,伸出手去,竟然要臧置抱抱。
我怕臧置厌烦,跟留君说,“叔叔是大将军,要忙军务的,姨姨抱你。”臧置却笑着拍手,对留君说,“让叔叔抱抱,叔叔最爱抱小孩子了。”两只手接过留君来。他竟然好会逗孩子,一会儿举高高,一会儿抱低低,荡秋千一般,我是没有这样的力气举抱孩子,留君喜欢的不得了,哈哈的笑声衬着水音传出老远,我也忍不住的跟着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看着臧置都更顺眼了。
我问,“你怎么这么会哄孩子的?”
臧置笑道,“我本来就很喜欢小孩子,在家里的时候就自己带孩子的。”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贵族人家,别说父亲,就是母亲也不亲自带孩子的,都死交给奶妈嬷嬷丫鬟仆妇。臧置看出我不可置信的样子,并不理会,依旧只和留君都弄。
此刻我们的大船行至一处拐弯,正好可以向前向后看见前后的数不清的舰船密布江面,顺流而行,满江旌旗招展,将士的盔甲映着晨曦的光。之前的败仗并没有影响军队的士气,战船上的士兵依旧充满的斗志。不得不承认臧置是一个很会领兵的将军,他身上透着作为将领的人格魅力,将那几乎让他丧命的败仗视为“胜败兵家常事”的洒脱。我心中却没有高昂的士气,透过那惊奇铠甲,我只看到了战争带来的伤害。
我趁着他好心情,小声的问道,“你怎么跟他闹翻了?”他自然是指当朝皇帝刘旻骏,我这一句其实就是问“你怎么造反了”,之所以把话说的暧昧不明,当然是怕他听见“造反”二字觉得刺耳。
臧置将留君抱在怀里,拥手指轻捏他的小脸蛋,逗了半晌,也没有回答我的话。我也不追问了,如果他不回答,就当自己没有问好了。毕竟,话题是“造反”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半晌,臧置幽幽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离开他?”我心中一动,他这句话问的好,虽然未回答我,我也算明白了。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太过复杂的时候,根本是说不清楚的,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我们都是选择不妥协的,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走,哪怕前途是生命的代价。我也不语。
臧置果然是喜欢孩子的,而且也确实是带过孩子的,他亲自给留君熬浓浓的米汤,然后留出最精华的米油,他说这个是最有营养的,没有奶水吃的小孩子吃这个最好。留君喝了米油,果然比以前更精神。我们离浔阳城越来越近,我心中的恋恋不舍越来越浓,我说,“我真是舍不得把留君给他的父亲啊。”我又自我安慰说,“毕竟是亲生父亲,还是要给他认祖归宗,跟着我又算什么呢。”臧置就在一旁,他一边看着大锅熬米油,一手拿着军报。他将眼睛移开军报,看我说道,“你倒也不用这么不舍得,说不定,还给不成呢。”我惊异问,“怎么给不成,刘子宣不去浔阳了?”
我一急之下直接叫了南谯王的名字,但是臧置似乎也并没有介意,淡然说道,“他已在浔阳了,只是,你怎么知道,他就愿意认这个孩子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臧置一问,我争辩说,“姐姐给了我亲笔信和信物啊,他为什么不认?”臧置不说话,搅了搅大锅里的米汤,然后继续看他的军报。那不是被我说服了的意思,而是不屑的和我争辩的意思。
被臧置点破,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了。臧置熬了米油,逗了一会儿孩子,便有士兵来报,离浔阳不足三十里,下午就可以到达。臧置点头起身,便要去准备靠岸事宜了,我不由叫一句,“臧将军。”臧置回头,我问,“他父亲要是不要这孩子,你能不能要?”我知道我问的傻,臧置自然是不要他,他莫名其妙说道,“我只是喜欢孩子,又不是垃圾桶,别人不要的我就要么?我自己又不是没有孩子。”我深觉问的惭愧,但是,我们留君也不是垃圾吧,我瞪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决定了,留君也不需要家族依附,若他父亲不要,我就养他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