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层层覆上的透明清漆,将“拾光”里的日常封存得更加温润熟稔。苏瑞桐的到来,渐渐有了一丝极淡的规律性——通常是在周六的傍晚,一周工作尘埃落定之后。他像完成某种无声的仪式,将自己从实验室严谨的空气里剥离,浸入这片暖黄、慵懒的光晕中。
他依旧沉默,依旧只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有时是论文,有时是书,最近常翻的是一本外文期刊,封面是某种复杂的细胞结构图。舒淼不再每次都过去打招呼。有时只是隔着吧台,在他看过来时举杯致意,苏瑞桐则会微微颔首回应,如同湖面被微风拂过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舒淼认为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的“沉默的共谋”。舒淼不再试图用热情去融化那层冰壳,而是选择尊重那片领域的寂静。他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交谈”。
比如,当苏瑞桐坐下后,小柯会默契地送上一杯温水,而不是直接询问需要什么饮品——这是舒淼观察到的,苏瑞桐每次落座后的第一个小习惯,记住每一个熟客的习惯是舒淼的商业素养之一。
另外有时,舒淼会在调试新饮品时,如果觉得某款风味,譬如带有木质调性的冷萃茶,或是某种口感清冽、回味甘甜的低度数起泡酒可能符合苏瑞桐那难以捉摸的喜好,便会让小柯送一小杯样品过去,附言“老板请尝新品,无需反馈”。没有压力,只是分享。苏瑞桐通常会尝一口,然后继续看他的书,但舒淼注意到,下一次他来,有时会主动点上一次送过的那种饮品,无声告诉舒淼他的认可。
而那面照片墙似乎也有时成了他们之间一个无声的对话平台。舒淼更新照片的频率高了一些,他开始有意识地捕捉一些更抽象、更需要解读的画面:一滴悬在蛛网上的露珠,折射出整个颠倒的世界;一面老墙上斑驳剥落的树影,像一幅自然挥就的水墨;甚至是一组显微镜下花粉颗粒的形态,充满了几何美感。他挂上这些照片时,会不经意地留意苏瑞桐的目光是否在上面停留。偶尔,他会捕捉到对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类似欣赏或思考的光芒,那瞬间,舒淼心中会升起一种奇妙的满足感,胜过任何一位顾客的直接赞美。
有一次,苏瑞桐离开得稍晚,吧台旁一位微醺的常客正拉着舒淼讨论萨特。舒淼应付着,目光掠过常客的肩膀,看到苏瑞桐站在门口穿衣,似乎微微停顿,听了一两句他们的对话。当舒淼终于摆脱常客,看向门口时,只看到苏瑞桐推门离去的背影,但那眼神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或许是玩味?
舒淼不确定。他晃着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收集这些关于苏瑞桐的生活碎片:观察到他惯用的墨水颜色,观察到他翻书时干净修剪的指甲,他在思考时无意识轻点桌面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这些观察不带强烈的目的性,更像是一种审美上的习惯,如同他观察光线如何塑造物体的轮廓。
苏瑞桐这边,则始终保持着恒定的态度。“拾光”于他,确实只是一个还不错的歇脚地。比图书馆随意,比咖啡馆有情调,比家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人间烟火气。老板舒淼,是个有分寸感、懂得保持距离的聪明人。他提供的安静和环境,让苏瑞桐感到舒适。至于那些细微的、不经意的关照,苏瑞桐将其归因于一个成功生意人的情商和职业习惯——让每一位客人,尤其是熟客,感到被尊重和些许特殊对待。
他对舒淼本人,始终尚无任何超出对“一个有趣的、有审美品位的酒吧老板”范畴之外的感情。舒淼的风流多情,他略有察觉,毕竟舒淼从不掩饰与各色人等谈笑风生的做派,但这与他无关,他也没有评判别人的兴趣,甚至让他更觉轻松——这意味着对方不会对他有超出常规的期待。他的世界由细胞、数据、逻辑和沉默构成,情感是其中一个排除在外的无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