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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洋芋丝夹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24年的秋意,是顺着北平城的檐角悄悄漫开的。先是国子监外的老槐树落下第一片金叶,再是什刹海的水面起了细碎的凉波,最后这股清冽的秋气,便裹着满街的墨香,浸透了琉璃厂这条长约一里的文化老街。


    此时刚过上午10点,琉璃厂街上已是人声熙攘。路南的“荣宝斋”正卸下新裱的字画,紫檀木画框衬着米黄宣纸,引得几位穿马褂的老者驻足品评;街边挑着担子的小贩穿行其间,竹筐里的湖笔、端砚码得整齐,嗓子里喊着“徽墨润纸,提笔不滞”,尾音裹着北平话特有的儿化音,脆生生地落在青石板路上。


    闫昂霄就走在这街面上,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被脚步磨得发亮的石板,留下浅浅的褶皱。他今年二十二岁,是北大中文系研一的学生,祖父曾是前清翰林,父亲现任北大国文系教授,这样的家学渊源,让他身上自带一种温润的书卷气。他的眉眼生得清俊,鼻梁高挺,唇线温和,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像浸在墨里的琉璃。此刻他微微蹙着眉,脚步不疾不徐,显然不是来闲逛的——他的论文选题是《晚清词学版本考辨》,此番前来,是要到街西头的“翰墨斋”寻一本光绪年间刻本的《蕙风词话》。


    身后跟着的闫明薇,比他小五岁,刚满十七,梳着齐耳的学生头,一身月白布裙衬得肌肤莹白。她是第一次跟着兄长来琉璃厂,一双杏眼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会儿指着“清秘阁”的楹联问“哥,‘铁画银钩’是说字写得好看吗”,一会儿又被街边摊贩的糖画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闫昂霄无奈地回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明薇,先陪哥找到书,回头再给你买糖画。”小姑娘立刻收起心思,乖乖跟上。


    “翰墨斋”的门脸不算起眼,乌木牌匾上的三个字是前清状元的手笔,字迹饱满沉厚。推开那扇雕着缠枝莲纹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便将街面的喧嚣隔在了门外。店内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靠北墙摆着三排高大的梨木书架,架上的古籍按经史子集分类码放,书脊上贴着泛黄的签条,字迹是工整的小楷。靠窗的位置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铺着蓝布桌布,放着一方端砚和几支兼毫笔,桌旁的两张太师椅擦得锃亮,显然是供熟客歇脚论书用的。


    店主是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姓王,人称王掌柜,此刻正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翻检一本线装书。见有人进来,他抬眼望了望,见是闫昂霄,便笑着点头:“闫先生又来了?还是为上次说的那本《蕙风词话》?”闫昂霄拱手回礼,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劳王掌柜挂心,正是为此而来。不知那本光绪刻本可有消息?”王掌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前些日子给你打听了,城南张老爷家倒是有一本,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卖,说是传家的宝贝。”


    闫昂霄难免有些失落,他的论文要论证况周颐“重、拙、大”的词学主张,光绪刻本的《蕙风词话》是最早的版本,比后来的石印本多了三篇附录,对论文至关重要。他走到放词类古籍的书架前,指尖轻轻拂过书脊,一本本仔细翻看,希望能有意外收获。闫明薇则在一旁的小书架上翻找话本小说,时不时抬头看看兄长,见他神色专注,便也放轻了动作,生怕打扰到他。


    就在这时,店门再次被推开,一阵带着西洋香水味的风卷了进来,打破了店内的静谧。闫昂霄下意识地回头,便见一个身着笔挺西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比闫昂霄略高些,身形挺拔如白杨树。他穿的是英国产的深灰色细绒西装,搭配白色真丝衬衫,领口系着酒红色的真丝领结,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牛津皮鞋,与店内众人的长衫马褂格格不入。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油固定出整齐的纹路,眉眼生得英气,眉峰微挑,带着几分张扬的笑意,鼻梁高挺,嘴唇的轮廓分明,说话时带着上海话特有的软糯尾音,却又夹杂着几个英文单词,一听便知是长期在十里洋场生活的人。


    这便是栗维岳。他刚从上海来北平,替父亲打理一桩洋行的生意,下个月便是父亲的六十大寿,他听说琉璃厂的古籍字画最是珍贵,便特意过来挑选寿礼。他走进店内,目光快速扫过几排书架,大多是常见的经史典籍,没看到特别合心意的珍品,正有些失望时,忽然瞥见放词类古籍的书架前站着个青布长衫的年轻人,正专注地翻看着书册。他心中一动,想着这年轻人看着像是懂行的,便走上前,先从临近书架上抽了一本蓝布函套的书册拿在手里——这书函套上写着“清代孤本”四个字,封皮是暗红色的宣纸,看起来颇为古旧,倒像是个体面的物件。随后他才拍了拍闫昂霄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洋派的随意:“Hey,你们这儿有没有那种……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字写得特别好看的书?我要给我父亲当生日礼物。”


    闫昂霄被他拍得一怔,见他衣着打扮与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异国风情,倒也不恼,只是微微侧身,温声道:“先生误会了,我并不是店内伙计,也是来寻书的客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让栗维岳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随意。栗维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穿的青布长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袖口磨出了细微的毛边,却依旧平整,眉眼间满是书卷气,才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他倒也坦荡,立刻拱手道歉,动作虽不标准,却透着几分真诚:“抱歉抱歉,我看你站在书架前翻书,还以为是店员。我叫栗维岳,从上海来的。”


    “在下闫昂霄,北大中文系在读。”闫昂霄回礼道,目光自然地落在栗维岳手中拿着的那本蓝布函套书册上,眉头微微一挑——正是他刚才浏览时留意过的那本《人间词话》。


    栗维岳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书,便扬了扬手里的册子,得意地说:“我刚从书架上拿的,看这封皮就够老派,写的什么清代孤本,应该能拿得出手当寿礼。”他说着便要去拆函套,想再仔细看看里面的字迹。


    “栗先生且慢。”闫昂霄连忙阻止了他,“这本恐怕不是清代孤本,而是民国初年的复刻本,当作寿礼固然可以,但若是以孤本的价格买下,就不划算了。”


    栗维岳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惊讶。他挑了挑眉,带着几分质疑道:“你怎么知道是复刻本?这函套上明明写着‘清代孤本’,而且纸页也泛黄了,看着就像老东西。”他在上海的洋行见过不少古董字画,自认还有些眼力,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穿长衫的年轻人会这么说。


    闫昂霄拿起那本《人间词话》,指尖轻轻摩挲着封皮,缓缓道来:“栗先生请看,这封皮的暗红色宣纸,虽然泛黄,但质地细密,是民国初年皖南产的‘澄心堂纸’,清代的宣纸质地更粗些,带着草木的纤维纹理。再看函套上的‘清代孤本’四个字,用的是‘馆阁体’,但笔锋过于规整,没有清代书法家的灵动之气,反而像是民国初年印刷局的工匠仿写的。”他说着翻开书页,指着扉页上的印章:“这方‘观堂藏书’的印章,是王先生的藏书印,但你看这印章的颜色,是朱砂混合了洋红,清代的印章只用纯朱砂,不会有这种偏艳的色泽。”


    他又继续说道:“最关键的是,《人间词话》最早是在民国初年的《国粹学报》上连载的,王先生并没有刊刻成书,所谓的‘清代孤本’,本就不可能存在。”


    一番话条理清晰,句句在理,栗维岳听得心服口服。他原本只是想随便买本古籍当寿礼,此刻却被闫昂霄的学识吸引,眼神里的质疑变成了敬佩:“闫先生果然厉害!我在上海也见过不少所谓的‘古籍’,现在想来,怕是大半都是复刻本。看来这选古籍的学问,比我做洋行生意还难。”


    “栗先生过誉了,不过是常年和古籍打交道,多了些经验罢了。”闫昂霄将书放回书架,语气依旧谦逊,“其实复刻本也有收藏价值,若是民国初年的初刻本,字迹清晰,保存完好,也是不错的寿礼。只是店家标着‘清代孤本’,价格定然不低,若是以孤本的价格买了复刻本,就亏了。”


    栗维岳对闫昂霄的好感更甚,他拉着闫昂霄走到八仙桌旁坐下,让王掌柜泡了两杯花茶,笑着说:“闫先生,我看你对词学也很有研究,不如我们聊聊?我父亲也喜欢词,尤其是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若是我能说出些门道来,他定然高兴。”


    闫昂霄欣然应允。两人从《人间词话》的版本说起,渐渐聊到了词学见解。栗维岳虽然是学商业的,但从小受父亲影响,也读过不少词集,他笑着说:“我觉得王先生说的‘境界说’最有道理,‘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这和我们做洋行生意也差不多,刚开始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到处找商机;中间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苦心经营;最后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事业有成。”


    这番独特的解读,让闫昂霄眼前一亮。他以往和同学讨论“境界说”,大多是从文学角度切入,从未想过能和商业联系起来。他点了点头,赞同道:“栗先生这番见解很是新颖。其实词学本就不是束之高阁的学问,‘境界说’的核心是‘真’,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生意,只要心怀真诚,脚踏实地,便能达到最高境界。就像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因情真意切,流传至今。”


    “对对对,我就喜欢纳兰性德的词!”栗维岳一拍大腿,兴奋地说,“上次我在上海的洋行里,和一个英国商人聊天,给他翻译了‘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他听了之后特别佩服,说中国的诗词比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还有意境。”他说着,便用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吟诵起来,虽然语调不算标准,却透着一股真挚的喜爱。


    闫昂霄也来了兴致,和他谈起纳兰性德的身世与词作风格:“纳兰性德出身贵胄,却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他的词多写相思离别,却又不局限于儿女情长,字里行间藏着对人生的思考。比如‘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看似平淡,却把失去后的悔恨写得入木三分,这便是‘以浅语写深情’,也是词学的高境界。”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纳兰性德聊到李清照,从柳永的婉约聊到苏轼的豪放,又从词学聊到新文化运动。栗维岳说起上海的洋场文化,提到胡适、□□等人的文章在上海的传播,语气中满是赞叹;闫昂霄则谈起北大的学术氛围,讲述自己听胡先生讲座的见闻,眼神中透着向往。原本静谧的书店里,只剩下两人的交谈声,时而激烈辩论,时而会心一笑,连王掌柜都听得入了神,忘了招呼其他客人。


    一旁的闫明薇早已看完了一本话本小说,她托着下巴坐在太师椅上,好奇地打量着栗维岳。这个从上海来的“洋派公子”和她认识的所有文人都不一样,他说话时手舞足蹈,眼神里满是活力,聊到兴起时还会冒出一两个英文单词,却又对中国的诗词了如指掌。她悄悄走到闫昂霄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哥,该回家了,娘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闫昂霄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窗外的秋阳已经西斜,将店内的书架镀上了一层金辉。他站起身,对栗维岳歉意地笑了笑:“抱歉,聊得太投入,忘了时间。”


    栗维岳也有些意犹未尽,他看着闫昂霄,眼神里满是不舍:“闫先生,和你聊天真是痛快!我在北平还要待一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再向你请教词学问题?”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还想请你帮我挑一本真正的古籍当寿礼,有你帮忙,我也放心。”


    闫昂霄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若是栗先生不嫌弃,我明日下午再过来,帮你挑选。”


    “太好了!”栗维岳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钢笔,递到闫昂霄面前,“那请闫先生留个住址吧,明日我去接你,咱们一起过来。要是耽误了你的正事,我也好上门致歉。”他的钢笔是美国产的派克金笔,在当时算是极为贵重的物品,闫昂霄却没有在意,接过本子,写下自己的住址:“北平府学胡同甲三号。”


    栗维岳小心翼翼地收好本子,又和闫昂霄交换了姓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走后,王掌柜笑着对闫昂霄说:“闫先生,这位栗先生看着是个洋派人物,倒也是个真心爱书的,你们倒是投缘。”


    闫昂霄望着店外栗维岳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原本以为这个上海来的洋行公子只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却对诗词古籍有着如此浓厚的兴趣,更难得的是,他的见解新颖,没有传统文人的迂腐之气。


    回家的路上,闫明薇终于忍不住开口,她拉着闫昂霄的袖子,好奇地问:“哥,那个栗先生真有意思,说话还夹杂着外国话,和我们学校的先生们一点都不一样。”


    闫昂霄低头看着妹妹,笑着说:“他是上海洋行的少东家,常年和外国人打交道,自然和我们不一样。不过他倒是个真心爱书的人,学问也不差。”


    “可是他拍你肩膀的时候好唐突呀。”闫明薇皱了皱鼻子,又忍不住笑了,“不过他道歉的时候还挺真诚的。哥,你明天真的要和他一起去挑书吗?”


    “嗯,他既然诚心请教,我自然要帮忙。”闫昂霄说着,抬头望向天边的晚霞,秋风吹过,带来阵阵桂香。


    前段时间听到一首歌,歌词很美。美到让人忍不住想动动手指,写个跨越艰难险阻也要在一起的爱情故事,于是就有了这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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