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湿绒布,沉甸甸压在心头。陆沉揣着两叠梦纸走在灯塔路,口袋里的烟盒被指尖摩挲得发烫——那是他维持平衡的唯一依仗,指尖每一次触碰,都在无声祈求:别再被打扰,别再回到过去。
老城区的路灯昏黄得可怜,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他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路边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明明是极轻的声,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耳膜发疼。这条路他小时候常来,后来城市翻新,什么都变了,只剩尽头那座旧电影院,墙皮斑驳得像张哭花的脸,“灯塔影院”四个字褪了色,歪歪扭扭挂在上面,像个笑话——哪有什么灯塔,他连自己的方向都抓不住。
离影院百米远,公交站台下杵着个人。灰风衣,齐肩发,指尖攥着张折叠的报纸,指节泛白得吓人。陆沉瞥了眼就想躲开,他怕见人,怕任何突如其来的交集,怕情绪一不小心就破了堤。可脚步像被钉住,那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寂寥,竟和他此刻的心境莫名重合。
女人似乎察觉到了,缓缓转过身。素净的脸,细框眼镜,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又像藏着和他一样,不敢触碰的溃烂。看到他时,她没惊讶,只是轻轻点头,像早就知道他会来,也像早就知道他有多狼狈。
“你也是来赴约的?”她声音清冷,像秋日里结了薄冰的泉水,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让人觉得不那么刺耳。
陆沉喉结滚了滚,没力气警惕,只是麻木地问:“你是谁?”手不自觉摸向口袋里的烟,指尖碰到烟盒的瞬间,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有烟能让他混乱,能让他暂时忘了要封锁情绪。
女人没答,只是展开报纸,右下角红笔圈着的字,和他邮件里的一模一样:“今晚八点,到灯塔路旧电影院门口。带上你的梦。”
“梦?”陆沉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梦,全是该忘的东西。”
女人没接话,目光落在他攥紧烟盒的手上,眼神动了动,像是看穿了他的依赖,却没说什么,率先朝影院走。陆沉跟在后面,脚步虚浮,风灌进衣领,凉得刺骨,他却忽然想:就这样被风吹走好了,放空自己,脱离这一切,多好。
走到影院门口,正好八点。老旧的铁皮门虚掩着,里面黑得像能吞人的深渊,门把手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在催他回到那些他拼命想逃离的过去。
“进去吗?”陆沉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不想进去,不想再被任何人和事纠缠,他只想躲起来,让“代笔人”再也找不到他,让那些情绪再也冒不出来。
女人没犹豫,推开门。“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像指甲刮过黑板,听得他头皮发麻。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影院里满是灰尘和霉味,破旧的座椅蒙着厚尘,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陆沉跟着走进去,脚步发沉。忽然,他瞥见舞台中央的椅子上放着个黑盒子,心脏猛地一缩——又要出现什么?又要勾起他什么不愿记起的事?
“那里有东西。”女人的声音拉回他的神,她举着手机照过去,光线落在盒子上,能看到旁边地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的小字:“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页,再打开它。”
“属于自己的那一页……”陆沉喃喃重复,只觉得荒谬。他的过去,早该被彻底撕毁,哪还有什么“页”可言。他下意识摸向包里那叠写梦的纸,指尖冰凉——那上面全是他想封锁的情绪,全是他想忘记的一切。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响动。女人立刻关掉手电筒,黑暗瞬间将他们吞噬。陆沉的呼吸骤然紧促,手心冒出冷汗,那些被他强行压下去的恐慌,又开始蠢蠢欲动。
“谁在那里?”他的声音发紧,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别出来,别再打扰我,让我就这样待着就好。
黑暗中,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戏谑,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别紧张,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来赴约的。”
手机屏幕亮起,光从角落传来。陆沉看过去,一个穿黑连帽衫的男人靠在墙上,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手里把玩着手机,姿态散漫,却又像在刻意防备着什么。
“你是谁?”女人冷声问。
男人轻笑一声,站起身走来,走到近处才抬起头,棱角分明的脸,眼神锐利,嘴角却挂着抹玩世不恭的笑:“顾言。”他扫了眼陆沉和女人,“看来,代笔人请的,都是些想逃却逃不掉的人。”
“逃不掉……”陆沉重复着这三个字,心脏像被狠狠攥住。是啊,他试过逃,试过诉说,可说与不说都一样,该在的痛苦还在,该忘的过去忘不掉。他只能靠烟让大脑混乱,维持着那点可怜的平衡,可现在,连这点平衡都要被打破了。
顾言没管他的失神,指了指木盒:“先看看里面是什么吧,说不定,是能让我们彻底‘解脱’的东西——或者,是更深的深渊。”
陆沉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伸手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叠纸,和他包里的一样,写满了字迹。他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顾言手机的光看下去,“我们总以为遗忘是主动的选择,却不知道,有些遗忘,是别人替我们做的决定……”
字迹陌生,可那字句里的绝望,却像他自己写的一样。他猛地攥紧纸张,指节泛白,那些被他刻意封锁的情绪,又开始汹涌。
“这不是我的字。”他声音发哑。
女人拿起一张,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是我昨晚梦到的……我最不想记起的事。”
顾言也拿起一张,看过后嗤笑一声,眼底却闪过一丝痛楚:“代笔人倒是‘贴心’,把我们每个人的伤疤,都收集到这里了。”
突然,影院的灯亮了起来,刺眼的光线让三人都眯起了眼。等适应后才发现,幕布被拉开了,墙上用投影仪投射出一行鲜红的字,像血一样刺眼:
“游戏开始了,找到藏在梦里的真相,否则,你们将永远困在遗忘里——或者,永远记起那些你们最想逃避的。”
光线骤然熄灭,黑暗再次降临。墙上的字消失了,只有那叠纸躺在木盒里,像一个个无声的诅咒。
顾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凝重:“看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一起找。”
陆沉握紧了手里的纸,纸张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他不想找什么真相,不想记起任何事,他只想随风而去,彻底放空。可他知道,从踏入这座影院开始,他就再也逃不掉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身边的女人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没站稳,下意识往他这边靠了靠。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背,微凉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陆沉浑身一僵,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躲开。
黑暗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他一样的紧张。“你还好吗?”他听见自己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没事,就是有点怕黑。”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心头的坚硬。原来她也会怕,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无坚不摧。陆沉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了些,忽然觉得,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有个和自己一样狼狈、一样恐惧的人陪着,好像那些无边的绝望,也淡了一点点。
“我叫苏晚。”女人轻声报上名字,像是在回应他刚才的关心。
“陆沉。”他也报上名字,声音低沉,却比刚才放松了些。
顾言在一旁轻嗤一声,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打开手机手电筒,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先出去吧,在这里待着也没用,明天再想办法。”
陆沉应了一声,下意识放慢脚步,等了苏晚一下。两人并肩跟在顾言身后,手机的光线在地上投出两道挨得很近的影子,在空旷的影院里,慢慢向前延伸。
走出影院时,风已经小了些。月光透过云层,洒在两人身上,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苏晚抬头看了看天,轻声说:“明天……我们一起再过来看看吧?”
陆沉转头看她,月光下,她的侧脸很柔和,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像是怕被拒绝。他心头微动,那些想逃离的念头还在,可看着她的眼睛,却忽然生出一种念头:或许,有人陪着一起面对,那些痛苦的过往,就不会那么难以承受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坚定:“好。”
顾言已经走到了街角,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夜色里。陆沉和苏晚站在影院门口,沉默地站了片刻。
“那我先回去了。”苏晚轻声说。
“我送你到路口。”陆沉脱口而出,说完才愣了一下——他很久没主动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了。
苏晚也愣了愣,随即轻轻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一路没怎么说话,却没有尴尬,只有一种莫名的平静。走到路口时,苏晚停下脚步:“到这里就好,谢谢你。”
“不客气。”陆沉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天见。”苏晚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一缕微光,照亮了他心头的一片阴霾。
“明天见。”
看着苏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陆沉才转身往回走。口袋里的烟盒依旧发烫,可他却没像往常那样急于点燃一支。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的情绪不再是汹涌的恐慌,而是多了一丝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或许,这场由代笔人开启的噩梦,也并非全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