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打破了小店维持已久的平静。甘谧蓝变得有些沉默,常常对着窗外下雨的山峦出神,手中的炭笔许久不动。嘎玛丹增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催促,也不多问,只是将每日的草药敷得更仔细,酥油茶煮得更浓,夜里柏枝的熏香燃得更久。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雨下得正大,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和地面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一辆满是泥泞却仍能看出价值不菲的黑色越野车,稳健地停在嘎玛丹增的小店外。
这辆车与塔尔钦的粗犷格格不入,却也不显张扬,如同它的主人。
车门打开,一把做工精良的长柄黑伞率先撑开,精准地隔绝了雨水。踏出的皮鞋鞋底沾上了泥泞,但鞋面依旧保持着体面的光洁。
周琛下了车,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形修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和一丝与周遭原始环境格格不入的、经过精心修饰的沉稳。他站在屋檐下,目光冷静地扫视了一眼这间低矮的、透着昏黄灯光的小店,眼神里没有嫌弃,只有一种审慎的评估。
他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领,确保自己以最得体的姿态出现,然后才抬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响了木门。
甘谧蓝正坐在火炉边,看着跳跃的火苗发呆,听到这沉稳而陌生的敲门声,有些疑惑。他拄着拐杖起身,缓缓拉开门。当门外那张熟悉到刻入骨髓、又因背叛而显得无比疏离的脸映入眼帘时,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握着拐杖的手猛地收紧。
周琛看到开门的甘谧蓝,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
有找到目标的如释重负,有看到他狼狈模样的细微震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不露的、试图掌控局面的冷静。他的表情管理无可挑剔,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担忧与无奈的弧度。
“谧蓝。”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真的历经艰辛,“总算是找到你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他的目光落在甘谧蓝手中的拐杖和明显不便的腿上,眉头微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怎么会弄成这样?这段时间,你就在这里?”
甘谧蓝看着他这副无懈可击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胃里一阵冰冷的抽搐。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疏离的屏障:“周琛。你怎么会来这里?”
“为了你。”周琛的回答直接而简洁,他向前微微倾身,雨水顺着他优质的大衣面料滑落,“也为了我们之间……需要了结的事情。”他顿了顿,目光越过甘谧蓝的肩头,投向店内昏暗的光线,“不请我进去吗?外面雨大,我们……需要好好谈谈。关于那封信,关于和解。”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商业谈判桌上的笃定。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需要私下谈的。”甘谧蓝的声音依旧冰冷,身体稳稳地挡在门口,没有丝毫退让。
周琛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但很快被掩饰过去。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仿佛面对任性同伴的包容:
“谧蓝,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并非我所愿。那个方案……确实存在一些沟通上的误解和流程上的瑕疵。但现在对方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和解条件对你非常有利。这是及时止损,也是最理性的选择。跟我回去,把手续办妥,你可以拿到应得的补偿,然后……我们可以好好规划未来。”
他的话语逻辑清晰,措辞谨慎,将**的背叛轻描淡写为“误解”和“瑕疵”,将利益交换包装成“理性选择”和“规划未来”。
“误解?瑕疵?”甘谧蓝几乎要为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喝彩,胸腔里压抑的怒火与失望在灼烧,“周琛,到了现在,你还在用这些话术?拿走我的一切,然后施舍一点‘补偿’,这就是你的‘理性’?”
“那你的‘感性’又带来了什么?”周琛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里的锋芒开始显露,“躲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拖着一条伤腿,这就是你想要的?甘谧蓝,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在这里,更不应该被无谓的意气之争消耗殆尽。诉讼是条漫长而痛苦的路,你确定要走下去?和解,是眼下对你我最有利的出路。”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极具存在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雨水的冷冽和草药的清苦气息:
“他的路,他自己会选。”
嘎玛丹增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峦,出现在门内的阴影里。
他刚忙完回来,藏袍的肩头被雨水洇湿了一片,脚上的靴子沾满泥泞,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带着一种扎根于土地的强悍力量。
他没有看周琛,目光先落在甘谧蓝紧绷而苍白的侧脸上,然后才缓缓转向门口的周琛。
他的眼神平静,深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像高原上最寒冷的冰湖,让周琛这种惯于在空调房里运筹帷幄的人,感受到一种源自原始自然的、无声的威压。
周琛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迅速稳住了心神,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冷静,只是眼神锐利了几分:“这位是?”
嘎玛丹增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周琛一丝不苟的衣着和那双与泥泞地面格格不入的皮鞋,最终定格在他那双试图看透一切的眼睛上。
“他的腿,需要安静。”嘎玛丹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自然法则,“这里,不欢迎打扰他清净的人。”
周琛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看向甘谧蓝,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失望和难以理解的审视:“谧蓝,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理智地谈一谈。你就宁愿……待在这种环境里,由这样一个……”他斟酌着用词,试图找到既不激怒对方,又能表达自己轻蔑的词汇,“……一个局外人来插手我们之间的事?”
甘谧蓝看着周琛那即使在此时依旧试图维持优越感和控制力的样子,又感受到身旁嘎玛丹增传来的、沉默却坚不可摧的支持,心中那片因背叛而产生的荒芜,仿佛被注入了坚定的力量。他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平静地迎上周琛的视线。
“周琛,我们之间的事,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至于我的选择……”他微微停顿,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如同守护神般的嘎玛丹增,声音清晰而稳定,“我现在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和解与否,如何和解,我的律师会全权处理。现在,请你离开。”
周琛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清隽坚定,一个沉稳如山,形成了一种他无法打破也难以理解的同盟。他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复杂地深深看了甘谧蓝一眼,那里面有挫败,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好。”他终于不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透着一股寒意,“希望你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他转身,撑开黑伞,步履依旧沉稳地走向越野车,没有回头。引擎低沉地启动,车辆平稳地滑入雨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被嘎玛丹增轻轻关上,将外面的风雨和令人窒息的过往彻底隔绝。小店内,炉火噼啪,温暖而安宁。
甘谧蓝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晃了一下。嘎玛丹增立刻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支撑住他大部分的重量。
“过去了。”嘎玛丹增低声道,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甘谧蓝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感受着那令人心安的力量和温度,周琛带来的那些冰冷、算计和压抑感,渐渐被驱散。他闭上眼睛,轻轻吁出一口气。
“嗯。”他低声回应,带着疲惫,却也带着一种挣脱枷锁般的释然。
雨还在下,但小屋之内,两人相依的身影被炉火温暖地包裹着。远方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但在此刻,这片小小的屋檐下,温暖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