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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作者:卫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下卓玛拉山口的路,比攀登时更考验人的意志与膝盖。连续的下坡让甘谧蓝的右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即使有嘎玛丹增分走了大部分行李,即使他坚持将嘎玛丹增给他的那根打磨光滑的栎木手杖深深插入砾石中,每一步依然伴随着钻心的刺痛。


    然而,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风雪过后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杂质的青金石。阳光炽烈地洒下来,将昨日的酷寒驱散了不少,只在背阴处残留着些许冰雪的痕迹。空气干净得仿佛不存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雪后清冽和泥土苏醒的气息。


    甘谧蓝沉默地走着,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对抗腿上的疼痛和维持身体的平衡。但他的内心,却不像昨日那般充满了抱怨与绝望。


    昨夜那个坚实的怀抱、那首苍凉的歌谣,像一道温暖的基石,垫在了他破碎的心湖底部。他开始隐约感觉到,嘎玛丹增的沉默并非空无,那里面似乎也沉积着某些沉重的东西。客栈老板那句“他现在不怎么带长线了”和嘎玛丹增偶尔望向雪山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鹰隼般锐利又仿佛被什么刺痛的神情,都让甘谧蓝产生了模糊的猜测。


    偶尔,在甘谧蓝因为剧痛而停顿,额头渗出细密冷汗时,嘎玛丹增会停下脚步,等他缓过来,或者递过水壶。他没有再试图背他,仿佛知道那是甘谧蓝此刻需要坚守的、最后的尊严防线。


    “快了。”在一次长时间的休息时,嘎玛丹增望着远处山谷间隐约可见的寺庙轮廓,说道,“前面,是祖楚寺。可以休息。”


    甘谧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觉得前路依旧漫长而崎岖。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个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以前是很好的登山向导,对吗?”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切入点,目光小心地观察着嘎玛丹增的反应。


    嘎玛丹增正在系紧鞋带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为什么……”甘谧蓝斟酌着词句,“……现在不怎么做这行了?客栈老板说,你很少接转山这样的活了。”


    这是甘谧蓝第一次主动触及嘎玛丹增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暗流。问出口后,他有些忐忑,怕冒犯了对方刻意守护的边界。


    嘎玛丹增沉默了片刻,从地上捡起一块被流水打磨得圆润的青色小石子,在粗粝的指间摩挲着。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眼睑上,投下小片阴影。


    “山在那里,人在那里。”他最终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但心,不一定在。”


    他的回答很含蓄,但甘谧蓝听出了一种深藏的倦怠与疏离。那不是对山的厌倦,更像是对与山相关的某些记忆的回避。


    “那你为什么……带我?”


    甘谧蓝鼓起勇气追问,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一个已经“心不在”的顶尖向导,为何会为一个素不相识、麻烦不断的旅人破例?


    嘎玛丹增抬起头,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看向甘谧蓝,阳光在他眼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仿佛能穿透人心。


    “你的眼睛,”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某种判断,“……像那时候的我。里面,没有光。”


    甘谧蓝心头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没有再问下去。有些伤口,不需要完全剖开,只需知道彼此都带着伤,便已足够。嘎玛丹增的这句话,几乎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个如山般沉稳的男人,也曾坠入过某种失去光亮的深渊。


    他们在傍晚时分,挣扎着抵达了祖楚寺下方的一处简陋补给点。那只是几间低矮的土坯房,但比起昨夜在风雪中的露宿,已如同天堂。甘谧蓝的腿伤已经恶化到几乎无法独立行走,肿胀明显,皮肤紧绷发亮。


    补给点的主人,一个脸上布满沟壑的老阿妈,看到嘎玛丹增,露出熟稔的笑容,用藏语热情地打着招呼。她看了看甘谧蓝的腿,摇了摇头,对嘎玛丹增说了几句什么。


    嘎玛丹增点点头,转向甘谧蓝:


    “她说,你的腿,不能再走了。必须停下,或者……回去。”


    回去?甘谧蓝的心猛地一沉。他们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卓玛拉山口,神山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现在放弃?


    “不。”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嘶哑,“我不能回去。”


    嘎玛丹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劝解,只是对老阿妈说了几句。老阿妈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拿出一些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罐黑色的、气味更加浓烈的药膏。


    那天晚上,嘎玛丹增用热水为甘谧蓝仔细清洗了肿胀的脚踝,然后敷上那冰凉刺骨的黑药膏,用布条紧紧缠绕固定。整个过程,甘谧蓝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夜里,嘎玛丹增将自己的厚毛毯也盖在了甘谧蓝身上。补给点的房间狭小,他们并排躺在简陋的土炕上,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甘谧蓝因为疼痛和心事,久久无法入睡。他听着窗外高原夜晚特有的、绝对的寂静,偶尔夹杂着远处雪崩低沉的轰鸣,或是某种夜鸟凄清的啼叫。


    “我们……能完成吗?”他在黑暗中,轻声问。


    身旁的嘎玛丹增动了一下。


    “能。”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怎么完成?”甘谧蓝几乎无法想象自己还能靠双腿走完剩下的路。


    “我背你。”


    甘谧蓝沉默了。被背负过一次是不得已,全程被背负着完成转山?这超出了他心理能接受的范畴。


    “不行……”他喃喃道,“太沉了,路也太远……”


    “冈仁波齐看着。”嘎玛丹增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无波,“它不在乎你怎么走完,只在乎,你是否走完。”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甘谧蓝心中的迷雾。


    是啊,形式重要吗?磕长头是虔诚,步行是虔诚,那么,被背负着,带着伤痛和坚持走完,难道就不是一种虔诚吗?他执着于“自己走”的形式,何尝不是另一种“我执”?


    第二天清晨,嘎玛丹增果然开始重新整理行装。他放弃了大部分非必要的物资,只留下最核心的食物、水和药品,将那个巨大的背包精简到最小。然后,他用结实的背带和绳索,制作了一个可以将甘谧蓝牢固背在身后的系统。


    当嘎玛丹增再次在他面前蹲下时,甘谧蓝没有再犹豫。他趴上那宽阔的背脊,感受着背带收紧,将自己与嘎玛丹增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步伐依旧稳定。甘谧蓝伏在嘎玛丹增的背上,视野变得不同。他能看到嘎玛丹增后颈被阳光晒成深色的皮肤,能看到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线,能看到前方蜿蜒的小路在嘎玛丹增稳健的步伐下,被一寸寸丈量、征服。


    他们路过碧绿如玉的慈悲湖,翻越最后一个海拔近六千米的垭口。每走一段,嘎玛丹增的呼吸就会变得粗重,汗水会浸透他内层的衣物,甘谧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与颤抖。但他从未停歇,从未抱怨,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向前。


    甘谧蓝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震撼的情绪充斥着。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如此坚韧,一个人的背负可以如此沉重而无声。


    傍晚,他们抵达了转山路线后半程的一处高地。嘎玛丹增将甘谧蓝小心地放下,让他靠坐在一块面向西方、可以俯瞰辽阔荒原和远处连绵雪山的巨岩下。


    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绯红与金橙。而随着最后一抹日光隐没在地平线下,深邃的靛蓝色开始迅速浸染天幕,然后,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


    高原的星空,是低海拔地区的人们无法想象的浩瀚与清晰。没有一丝光污染,银河像一条波光粼粼的、乳白色的巨大河流,横贯整个天际,璀璨得令人窒息。无数的星辰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墨黑的天鹅绒上,仿佛触手可及。


    甘谧蓝仰着头,被这宇宙级的壮美震撼得失去了语言。他从未感觉天空如此之近,也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安宁。


    嘎玛丹增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块糌粑。两人就着冷水,默默地吃着简单的晚餐。


    过了一会儿,嘎玛丹增指着那璀璨的星空,用他生硬的汉语,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你看,冈仁波齐的星星……”


    甘谧蓝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些星辰仿佛真的围绕着神圣的山峰旋转,闪烁着冰冷而纯粹的光芒。


    “……像不像,洒落的金刚砂?”


    甘谧蓝心中猛地一动。


    金刚砂,据说是佛陀用来降魔的,坚硬无比,能磨碎一切障碍。


    “它们,”嘎玛丹增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能磨掉,人心里的业障。”


    业障。


    甘谧蓝咀嚼着这个词。


    他的业障是什么?是对背叛的耿耿于怀?是对自身价值的怀疑?是那份无法释怀的愤怒与不甘?


    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在这仿佛能洗涤灵魂的星空下,一直紧绷在甘谧蓝心中的那根弦,蓦地松开了。


    他转过头,看向嘎玛丹增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侧脸,那些压抑了太久的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讲起了那个他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讲起了他们共同创立的工作室,讲起了那个被窃取的核心设计方案,讲起了事业与爱情双重崩塌时,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与绝望。他的声音起初颤抖,带着哽咽,后来渐渐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


    嘎玛丹增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往火堆里添一小块干牛粪,让那微弱的火焰持续散发着暖意。


    当甘谧蓝说完,空气中只剩下星空永恒的寂静和火焰轻微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嘎玛丹增才开口,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星空传来。


    “那一年,我带一支队伍,上山。”他顿了顿,这是甘谧蓝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那场山难,“天气,突然变了。雪,很大,风,像刀子。我们,迷路了。”


    他的汉语变得有些破碎,但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山石。


    “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像你一样,腿伤了。我把他,绑在我身上,像现在背你一样。”他的目光投向黑暗中神山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当年的风雪,“我走了,很久。我以为,能带他回去。”


    他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却蕴含着巨大的悲伤。


    “但是,他没有等到,天亮。”


    简单的几个字,道尽了一场无法挽回的遗憾与一生的心结。


    “我常常想,”嘎玛丹增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走得再快一点?如果,我选了另一条路?如果……”


    他没有说下去。


    有些“如果”,永远没有答案。


    甘谧蓝看着他,在清冷的星光下,嘎玛丹增脸上那些被风霜刻下的纹路,仿佛都写满了那段过往的沉重。他一直以为嘎玛丹增像山一样无所不能,直到此刻,他才看到这座山内部,也存在着深刻的、无法愈合的裂痕。


    他们都沉默了。


    星空在上,浩瀚,慈悲,沉默地倾听着两个灵魂的袒露。


    那些曾经的痛苦、背叛、自责、遗憾,在这宏大的星空下,仿佛真的被那些金刚砂般的星辰细细地打磨着。没有消失,却似乎不再那么尖锐,不再那么无法承受。


    甘谧蓝悄悄伸出手,在厚厚的毛毯下,碰到了嘎玛丹增放在身侧的手。那只手粗糙,冰冷,布满茧子。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用自己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小指。


    嘎玛丹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抽开。


    他们就那样并排坐着,仰望着冈仁波齐的星星,手指在毛毯下以一种极其轻微的方式勾连着,分享着彼此的脆弱与过往,也分享着这片星空所带来的、无言的慰藉与力量。


    灵魂在寂静中靠近,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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