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人牙行。
“陈大夫,这小孩看上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你确定要买下他?”牙婆子紧紧皱着眉,眼神在眼前的少女和一旁的蜷缩着的男童徘徊,微微出汗的手掌不安地搓着。她想不通陈曦为何铁了心要买下这个小孩,脏兮兮的还如此瘦弱,整天阴沉沉地缩在角落。
若是旁人,或许她就高高兴兴地将这个货物脱手了。可是陈曦是这一片医术最好的大夫了,诊费还低,就算是让她冒犯皇亲国戚她都不愿意得罪陈大夫啊。
牙婆子自然是不懂,在陈曦的眼中,她甚至没有办法分辨角落里的人是男是女。只见一团人形的灰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粗略一看甚至看不见他呼吸的起伏,如此重的灰仿若屏障一般,甚至连毒辣的阳光都透射不进。
如此浓稠的灰气,她只在当年祖父身上,这数年来那些命不久矣的病患身上看见过。甚至细细看去,还有几分如墨的黑线缠绕,此人定然病得很重。
“许是合眼缘吧,无碍,我就要他了。”见牙婆子还想说些什么,她又轻轻开了口:“最近天热,文姨记得用吃些清热之物,注意身体,免得过于劳累。”陈曦脸上保持着一贯的微笑,心中的惊讶丝毫不显,朝牙婆子点点头后,便眼神温和地看向了那团人形。他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抬起头,却像是不习惯外面的阳光,又很快又低下了头,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于牙婆子而言,她不仅做成了一笔生意,还无形省了一笔诊费,笑容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谄媚。刚刚还想说的话一下子就抛诸脑后了,连忙哎哎答应着。
在卖身契被递到陈曦手上的那一刻,那团灰还没等牙婆子喊他便瞬间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包裹快步走到了新雇主的身后,向牙婆子轻轻鞠了一躬便跟着自己的新主子离开了。
“也是个苦命孩子。”可此时烈日悬挂,时候尚早,哪能由得她悲天悯人的呢?牙婆子轻轻叹了口气,狠狠抹了把脸,那点子怜悯随着额头上的汗水一同被揩去。把招牌笑容重新挂回脸上,又招呼起了路边的贵人们。
回去的路上有些过于安静了,陈曦的余光观察着身旁的灰团,看了看手上的契纸:“杨墨,可会下厨?”“回主子,平常奴仆会的我都会。”步伐稳健,说话时声音有力伴随一些嘶哑,应当是有些时间没有进水了。原来是个男童,在得到答复后她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确认他没有行动不便后脚步就加快了些。
杨墨默默跟上了脚步,主子说话的语气有些无力,脚步也加快了些,是对自己不满意了吗?他攥紧了衣角,被头发遮住的眼眸也失落地垂下,心中不住地担忧:自己要被退回去了吗?
回到医馆,陈曦先为他把了脉,一侧眉轻轻扬起,又很快皱起,此人看上去并无不妥,除了有些瘦弱,竟然还能称得上一句健康。将手从灰气中抽出,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桌子,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脑中快速思考着,忽然想起几日前约诊的王员外千金,她身体同样健康,身上的灰气虽然不如杨墨一般厚重,却也隐隐有演变成屏障的趋势,她的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
杨墨望着主子的神色越发不安,他听闻陈曦是这一片小有名气的大夫,虽称不上妙手回春,可手下也未曾有败将。她的神色如此凝重,难道自己有什么隐疾,若是自己被退回…
从思绪中抽离开,她不妙地发现他身上的灰气好像更重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身上缠绕着的黑线好像又多了几根。“你…”陈曦的话头只开了一半,便见杨墨突然跪了下来,额头砰一下狠狠磕在地上,重重的声响吓了她一跳。
“主子,我很好使的,小的斗胆请您不要将我,不要将奴退回去。若是小的冒犯了主子,请主子责罚,请主子不要将奴退回去。”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整个人发着抖,说的话开始有些语无伦次,黑线又延长了些。
她急忙将人拉起来,挥了挥快要扑倒脸上的灰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血色映入眼帘,他的额头磕得狠,想必是下了死力,血混着脸上的灰尘缓缓落下,流到了鼻尖。陈曦有些头疼,这下除了洗脸还得给他上药。
终于把这个小奴仆收拾妥当,她长舒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整个人如同无骨的猫一般,整个人瘫软进躺椅里,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再说什么:“去做饭,我好饿。”杨墨一听,喜上眉梢,询问了厨房的位置就快速离开了,主子没有让自己离开,他终于有自己的落脚处了。
“今日奔波,想必你也饿了,快坐下一起吃。”杨墨只是拘谨地站在一旁:“奴才不可与主子同席用餐。”“坐下,我自己独自用膳也是冷冷清清的,况且午后还有得忙,这是命令。”他这才入座,坐下时不敢坐得舒适,臀只敢堪堪碰着椅子,眼前的素菜也只夹了一次。陈曦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却不再多言,一步一步来吧。
用完饭后她无神的眼睛都变得亮了,将碗递给杨墨:“再来一碗!”“是,请主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再煮一锅饭。”陈曦瞪圆了眼睛:“我刚刚吃了多少碗饭?”“三碗。”“我不吃了我不吃了,都怪你做得这么好吃。”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又跪了下来:“是奴才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她捂着脸,音调有些高:“你不要老是跪我,我这是在夸你,你听不懂吗?”“谢主子夸赞。”见对方还是不起来,连忙补了一句:“快起来吧,再跪来跪去我就把你退回去。”这一次,杨墨起身的动作格外利索,待陈曦离开后才开始收拾餐桌。
午膳后,陈曦回到了医馆大堂中,早已有不少病患在此等候,一见她出现就迎了上来,安静的堂中突然变得熙熙攘攘。他们围着她,诉说着自己身上的不痛快。“一个一个来,不要心急。”众人纷纷自觉排起长队,等待着大夫叫到自己。
她从匣子中取出毛笔,为患者把着脉,望闻问切过后手上便快速写着什么。每次看完都会写三张纸,一张乃诊治内容交给病患保留,一张乃药方由病患带给杨墨等候取药,最后一张则由陈曦自行保管。有了杨墨,她不再需要自己包药,效率都高了不少,终于趁着夕阳未完全落下便将聚集在医馆中的病患都看完了。
她愉悦地眯起眼睛,向一旁候着的杨墨扔去一个钱袋子:“前面那条街有几家卖肉的应当尚未收摊,今日得了你又结束得早,简直是双喜临门。去买些肉回来做些你拿手的菜式,从今往后我的厨房和这个钱袋子便交由你来管理了。”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灰气微不可见地淡了一丝,更加证实了陈曦心中的猜测。她的面色仍旧平静,可心脏因狂喜在胸腔中快速跳动着,仿佛要撞碎她的肋骨,看着他高兴离开的身影,拿出卖身契,珍重地放在新的匣子中。眼神带着一丝欣喜疯狂,一开始愿意买下他不仅仅出于怜悯,更是她为自己所寻到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人”。
她有一种怪异的直觉,或许医治好他,便能找到她得到可见灰气能力的原因了。他身上的灰气唯有她能治疗,他们就是命定的家人!
夜晚,她抚着自己吃得饱饱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往后仰,毫无仪态地靠在椅背上:“买下你,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再次得到了主子的肯定,杨墨格外高兴,他有些羞涩地收拾着桌子:“谢谢主子的赞赏。”
既然决定把人留下来,便要聊聊以后的待遇。听到陈曦的话,杨墨急忙挥手,有些急切地道:“既然主子买下了我,我这辈子便是主子的人了。我不需要月例,我吃的也很少,只要主子还需要我,给我一口吃的便好。”
不知是那句话取悦到了她,她的唇角轻轻翘起,朝着对方坐近了一些,真诚地看着他:“怎么会不需要你呢?”缠绕着的黑线断了一根。
“我已经没有了家人,我们年龄相若,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两根。
“若你愿意,你以后就是我的弟弟了。”三根。
杨墨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处,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激动地涌上了头顶,却在瞬间又冰冷了下去:“我…小的是主子买来的奴仆,怎可如此僭越?主子不要取笑我了,还请主子三思。”他不知所措地揉着自己的衣角,口中机械地重复着牙婆子所教的规矩。一字一句像是刺抵住他的喉咙,却又让他不得不发。可心中的澎湃快要狠狠冲破胸膛,他好似听到了几声断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跟着破土重生。家人,是他熟悉又陌生的词汇,是他连在梦中都会奢侈地在口中反复碾转的字词。他真的可以再次得到一个家人吗?透过发间的缝隙,他能看见她真诚的微笑,还有亮晶晶的眼眸。
陈曦唇角勾起的角度更大了,猜想被印证,杨墨虽然将规矩记得牢牢的,可浑身都散发着渴望,终究还是个孩子。她再走一步,眼神更加温和,满怀期盼地看着杨墨,轻轻开口:“小墨,不知你…可愿唤我一声姐姐?”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发带,递给了杨墨:“这是我今天趁你外出为你准备的惊喜,你看看可还喜欢?”
发带以云纹绣饰,是寻常人家会购买的再普通不过的样式。他从前流浪之际也曾在街角羡慕地看着旁的男童被母亲牵着,头上束着家中为他们准备的发带。却不曾想,他居然会有一日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发带,他终于不再是没有家的孩子了。原来,如同他这般在泥泞中的蜉蝣,也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光吗?
“姐姐。”颤抖的声音将黑线全数崩断,还不待落在地上,便消散在空气之中。
手忙脚乱地为他束好发后,她终于可以隔着灰气隐约看见他的脸了。当完整的眉眼暴露在她眼前时,她的心跳也加快了几分,真是奇妙,原来这就是拥有家人的感觉吗?她轻轻地笑出了声,望着杨墨有些不解的目光,她笑得眼睛眯咪,不禁调侃道:“弟弟长得真好看,以后不知会用这张脸抱得那位娇娘归呢。”
杨墨还是有些拘束,他尚未快速适应从奴仆转换到弟弟的身份,但听到她对自己的打趣,仍不禁红了脸颊:“婚事定然是要由姐姐做主的。”他无意识地随着陈曦的话答应着,看着她的笑颜,心中一股暖流涌入。他怎么会有妻子呢,像他这样的人,只要以后能守候着姐姐,让姐姐幸福,便是命运对他最大的恩赐了。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即使是让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