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晦》 第1章 你可以叫我一声姐姐吗? 东市,人牙行。 “陈大夫,这小孩看上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你确定要买下他?”牙婆子紧紧皱着眉,眼神在眼前的少女和一旁的蜷缩着的男童徘徊,微微出汗的手掌不安地搓着。她想不通陈曦为何铁了心要买下这个小孩,脏兮兮的还如此瘦弱,整天阴沉沉地缩在角落。 若是旁人,或许她就高高兴兴地将这个货物脱手了。可是陈曦是这一片医术最好的大夫了,诊费还低,就算是让她冒犯皇亲国戚她都不愿意得罪陈大夫啊。 牙婆子自然是不懂,在陈曦的眼中,她甚至没有办法分辨角落里的人是男是女。只见一团人形的灰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粗略一看甚至看不见他呼吸的起伏,如此重的灰仿若屏障一般,甚至连毒辣的阳光都透射不进。 如此浓稠的灰气,她只在当年祖父身上,这数年来那些命不久矣的病患身上看见过。甚至细细看去,还有几分如墨的黑线缠绕,此人定然病得很重。 “许是合眼缘吧,无碍,我就要他了。”见牙婆子还想说些什么,她又轻轻开了口:“最近天热,文姨记得用吃些清热之物,注意身体,免得过于劳累。”陈曦脸上保持着一贯的微笑,心中的惊讶丝毫不显,朝牙婆子点点头后,便眼神温和地看向了那团人形。他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抬起头,却像是不习惯外面的阳光,又很快又低下了头,过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于牙婆子而言,她不仅做成了一笔生意,还无形省了一笔诊费,笑容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谄媚。刚刚还想说的话一下子就抛诸脑后了,连忙哎哎答应着。 在卖身契被递到陈曦手上的那一刻,那团灰还没等牙婆子喊他便瞬间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包裹快步走到了新雇主的身后,向牙婆子轻轻鞠了一躬便跟着自己的新主子离开了。 “也是个苦命孩子。”可此时烈日悬挂,时候尚早,哪能由得她悲天悯人的呢?牙婆子轻轻叹了口气,狠狠抹了把脸,那点子怜悯随着额头上的汗水一同被揩去。把招牌笑容重新挂回脸上,又招呼起了路边的贵人们。 回去的路上有些过于安静了,陈曦的余光观察着身旁的灰团,看了看手上的契纸:“杨墨,可会下厨?”“回主子,平常奴仆会的我都会。”步伐稳健,说话时声音有力伴随一些嘶哑,应当是有些时间没有进水了。原来是个男童,在得到答复后她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确认他没有行动不便后脚步就加快了些。 杨墨默默跟上了脚步,主子说话的语气有些无力,脚步也加快了些,是对自己不满意了吗?他攥紧了衣角,被头发遮住的眼眸也失落地垂下,心中不住地担忧:自己要被退回去了吗? 回到医馆,陈曦先为他把了脉,一侧眉轻轻扬起,又很快皱起,此人看上去并无不妥,除了有些瘦弱,竟然还能称得上一句健康。将手从灰气中抽出,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桌子,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脑中快速思考着,忽然想起几日前约诊的王员外千金,她身体同样健康,身上的灰气虽然不如杨墨一般厚重,却也隐隐有演变成屏障的趋势,她的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 杨墨望着主子的神色越发不安,他听闻陈曦是这一片小有名气的大夫,虽称不上妙手回春,可手下也未曾有败将。她的神色如此凝重,难道自己有什么隐疾,若是自己被退回… 从思绪中抽离开,她不妙地发现他身上的灰气好像更重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身上缠绕着的黑线好像又多了几根。“你…”陈曦的话头只开了一半,便见杨墨突然跪了下来,额头砰一下狠狠磕在地上,重重的声响吓了她一跳。 “主子,我很好使的,小的斗胆请您不要将我,不要将奴退回去。若是小的冒犯了主子,请主子责罚,请主子不要将奴退回去。”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整个人发着抖,说的话开始有些语无伦次,黑线又延长了些。 她急忙将人拉起来,挥了挥快要扑倒脸上的灰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血色映入眼帘,他的额头磕得狠,想必是下了死力,血混着脸上的灰尘缓缓落下,流到了鼻尖。陈曦有些头疼,这下除了洗脸还得给他上药。 终于把这个小奴仆收拾妥当,她长舒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整个人如同无骨的猫一般,整个人瘫软进躺椅里,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再说什么:“去做饭,我好饿。”杨墨一听,喜上眉梢,询问了厨房的位置就快速离开了,主子没有让自己离开,他终于有自己的落脚处了。 “今日奔波,想必你也饿了,快坐下一起吃。”杨墨只是拘谨地站在一旁:“奴才不可与主子同席用餐。”“坐下,我自己独自用膳也是冷冷清清的,况且午后还有得忙,这是命令。”他这才入座,坐下时不敢坐得舒适,臀只敢堪堪碰着椅子,眼前的素菜也只夹了一次。陈曦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却不再多言,一步一步来吧。 用完饭后她无神的眼睛都变得亮了,将碗递给杨墨:“再来一碗!”“是,请主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再煮一锅饭。”陈曦瞪圆了眼睛:“我刚刚吃了多少碗饭?”“三碗。”“我不吃了我不吃了,都怪你做得这么好吃。”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又跪了下来:“是奴才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她捂着脸,音调有些高:“你不要老是跪我,我这是在夸你,你听不懂吗?”“谢主子夸赞。”见对方还是不起来,连忙补了一句:“快起来吧,再跪来跪去我就把你退回去。”这一次,杨墨起身的动作格外利索,待陈曦离开后才开始收拾餐桌。 午膳后,陈曦回到了医馆大堂中,早已有不少病患在此等候,一见她出现就迎了上来,安静的堂中突然变得熙熙攘攘。他们围着她,诉说着自己身上的不痛快。“一个一个来,不要心急。”众人纷纷自觉排起长队,等待着大夫叫到自己。 她从匣子中取出毛笔,为患者把着脉,望闻问切过后手上便快速写着什么。每次看完都会写三张纸,一张乃诊治内容交给病患保留,一张乃药方由病患带给杨墨等候取药,最后一张则由陈曦自行保管。有了杨墨,她不再需要自己包药,效率都高了不少,终于趁着夕阳未完全落下便将聚集在医馆中的病患都看完了。 她愉悦地眯起眼睛,向一旁候着的杨墨扔去一个钱袋子:“前面那条街有几家卖肉的应当尚未收摊,今日得了你又结束得早,简直是双喜临门。去买些肉回来做些你拿手的菜式,从今往后我的厨房和这个钱袋子便交由你来管理了。”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灰气微不可见地淡了一丝,更加证实了陈曦心中的猜测。她的面色仍旧平静,可心脏因狂喜在胸腔中快速跳动着,仿佛要撞碎她的肋骨,看着他高兴离开的身影,拿出卖身契,珍重地放在新的匣子中。眼神带着一丝欣喜疯狂,一开始愿意买下他不仅仅出于怜悯,更是她为自己所寻到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人”。 她有一种怪异的直觉,或许医治好他,便能找到她得到可见灰气能力的原因了。他身上的灰气唯有她能治疗,他们就是命定的家人! 夜晚,她抚着自己吃得饱饱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往后仰,毫无仪态地靠在椅背上:“买下你,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再次得到了主子的肯定,杨墨格外高兴,他有些羞涩地收拾着桌子:“谢谢主子的赞赏。” 既然决定把人留下来,便要聊聊以后的待遇。听到陈曦的话,杨墨急忙挥手,有些急切地道:“既然主子买下了我,我这辈子便是主子的人了。我不需要月例,我吃的也很少,只要主子还需要我,给我一口吃的便好。” 不知是那句话取悦到了她,她的唇角轻轻翘起,朝着对方坐近了一些,真诚地看着他:“怎么会不需要你呢?”缠绕着的黑线断了一根。 “我已经没有了家人,我们年龄相若,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两根。 “若你愿意,你以后就是我的弟弟了。”三根。 杨墨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处,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激动地涌上了头顶,却在瞬间又冰冷了下去:“我…小的是主子买来的奴仆,怎可如此僭越?主子不要取笑我了,还请主子三思。”他不知所措地揉着自己的衣角,口中机械地重复着牙婆子所教的规矩。一字一句像是刺抵住他的喉咙,却又让他不得不发。可心中的澎湃快要狠狠冲破胸膛,他好似听到了几声断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跟着破土重生。家人,是他熟悉又陌生的词汇,是他连在梦中都会奢侈地在口中反复碾转的字词。他真的可以再次得到一个家人吗?透过发间的缝隙,他能看见她真诚的微笑,还有亮晶晶的眼眸。 陈曦唇角勾起的角度更大了,猜想被印证,杨墨虽然将规矩记得牢牢的,可浑身都散发着渴望,终究还是个孩子。她再走一步,眼神更加温和,满怀期盼地看着杨墨,轻轻开口:“小墨,不知你…可愿唤我一声姐姐?”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发带,递给了杨墨:“这是我今天趁你外出为你准备的惊喜,你看看可还喜欢?” 发带以云纹绣饰,是寻常人家会购买的再普通不过的样式。他从前流浪之际也曾在街角羡慕地看着旁的男童被母亲牵着,头上束着家中为他们准备的发带。却不曾想,他居然会有一日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发带,他终于不再是没有家的孩子了。原来,如同他这般在泥泞中的蜉蝣,也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光吗? “姐姐。”颤抖的声音将黑线全数崩断,还不待落在地上,便消散在空气之中。 手忙脚乱地为他束好发后,她终于可以隔着灰气隐约看见他的脸了。当完整的眉眼暴露在她眼前时,她的心跳也加快了几分,真是奇妙,原来这就是拥有家人的感觉吗?她轻轻地笑出了声,望着杨墨有些不解的目光,她笑得眼睛眯咪,不禁调侃道:“弟弟长得真好看,以后不知会用这张脸抱得那位娇娘归呢。” 杨墨还是有些拘束,他尚未快速适应从奴仆转换到弟弟的身份,但听到她对自己的打趣,仍不禁红了脸颊:“婚事定然是要由姐姐做主的。”他无意识地随着陈曦的话答应着,看着她的笑颜,心中一股暖流涌入。他怎么会有妻子呢,像他这样的人,只要以后能守候着姐姐,让姐姐幸福,便是命运对他最大的恩赐了。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即使是让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第2章 最应该站在他身边的应该是我才对 王员外的府邸只是在这京城其中并不起眼的其中一座,但比起老旧的医馆,这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华丽了。 婢女看起来早早便在门外等候着了,见到陈曦后眼前一亮,正想迎上来,又看到她身旁的杨墨,有些迟疑:“这位是…?” 杨墨脸色暗淡下来,退后两步正想离开,陈曦只是朝着他轻轻摇摇头,握住他的手腕:“这是我的弟弟,他年纪尚小,我不放心他独自留在家中。稍后劳烦您安排下人给他上些茶水便足够了,不需要多加看管他,他不会打扰到小姐的治疗的。”他见她向外人介绍自己为弟弟,眼中有些湿润,心中暖意起涌。 见她已如此解释,婢女在得到夫人的同意后,才将她们二人一同迎进了宾厅。见杨墨乖巧地捧起热茶嘬饮,陈曦这才安下心来跟着婢女离开。路途中,她向婢女稍微打听了一下病人的情况,婢女平日也是个爱讲八卦的,见四下无人,便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 “…小姐素日都爱围着那林公子打转,可那日媒婆上门,小姐打扮成了丫鬟悄悄随了去,回来之后就不对劲了。”陈曦挑挑眉,心中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再加上这几日杨墨在外打听得来的消息,她的心中已有了大致的想法。 才到门口,一个枕头便被砰一下砸到了门上,将正要敲门的婢女吓了一大跳:“夫人,小…小姐,陈大夫来了。”陈曦大步跨过地上的绵絮和新鲜的薰衣草,不只是王小姐,夫人身上的灰气也比几日前的重了一些,乌青中的几缕白丝虽然看得出已经尽力掩饰了,可也同样难以被忽视。 “安命,大夫来了,乖乖让大夫为你把脉,好不好?”夫人温声细语地安抚狂躁的女儿,怀中抱着的王安命却恶狠狠地瞪着陈曦,排斥她的靠近,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能说出一语,只能勉强发出一些气音。这种状态根本没有办法帮她把脉,可她身上的灰气开始要遮住她的脸了。她敢断定,普通的失语症定然不会伴有发狂的表现。咬咬牙,她冒险地请求夫人带着一众下人离开,将这个空间仅留他们二人。 众人散去,王安命肉眼可见地安静了不少,只是依然抱着枕头,防备着她的靠近。陈曦没有再次尝试靠近,只是做了下来为自己带了一杯茶,随后用仿佛是在探讨今日天气的语气,平常不过地开口:“他要成婚了,对方是内阁大学士家中的庶女。”慢慢喝下一口茶,然后就一瞬不瞬盯着王安命,观察着她的表现。 猜中了。话音才落,床上女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透了,枕头被无力地放了下来,不再紧紧攥着,就这么呆呆地垂泪。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安静,本应如此。 可在她的视角中,王安命身旁围绕着的灰气却像是被石子所投入的湖,剧烈翻滚,扭动着,甚至好似在凝聚成什么可怕的东西,嘶吼着像是要吞噬掉她。陈曦心中大惊,原来这些灰气,竟是可以活动的么?她没有去安抚她,只是把她的床幔放了下来,给予她更为私密,得以冷静的空间,让在外候着的下人拿来了纸笔。 “既然你不愿开口,那我们便以纸笔交谈。看到旁边的烛火了吗?王小姐不必担忧,今日我们所谈之事皆会被它吞噬湮没,再无旁人能知。”王安命脸上的血色不再,灰气又加重了几分,她掀开床幔,坐到了陈曦的对面。一靠近她的身旁,不知为何,她只觉内心的躁动被安抚了下来,脑中也终于清明了一些。 “和我聊一下他吧。”没有焦躁的催促,也没有讨好,就像是在闺阁中最平常不过的聊天一般。 王安命是王员外唯一的女儿,又是老来得女,从小便被夫妻俩还有几位妾室当成掌上明珠一般疼爱,想要些什么,只要撒撒娇就都能得到。安命安命,便是想要她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安遂如意。家中的宠爱让她以为自己便是这世间上最独特的那一位,直至她长大了,首次被王夫人带去宴会之中,她见到了许多与她同龄的,仍在闺阁中的女儿。 她们衣着的布料,样式,都是她未曾见过、穿过的。向来在小妾和下人面前都保持着主母风范的母亲在其他的贵妇人面前是要讨好的,谄媚的,坐在最下端的。她悄悄跑了出去,因着是一个较为小型的聚会,所以王夫人也放心的让她出去透透气了。 王安命漫无目的地逛着比她家中还要大上不少的花园,花园中种植着无数名贵的花,花香扑鼻,可这些新奇的事物都抚平不了她心中那莫名想要逃离的心情。 ‘这个丑八怪是谁?’‘没见过,听闻是街角那个买官的王员外的女儿,怪不得看起来如此寒酸。、’‘是啊是啊,这些布料即使是给我家下人,他们也是会不屑一顾的。’小孩子如此直白的恶意朝她扑面而来,她的心中委屈极了,看着她们小小年纪却难掩精致的脸庞,再摸摸自己勉强能称得上的滑嫩的肌肤。 ‘发什么呆啊。’王安命被推倒在地上,思绪被疼痛拉回。‘怪不得是小家出来的东西,果真是没什么教养,还不快快向容姐姐行礼?’‘呵呵,容姐姐的父亲可是内阁大学士,小心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她按耐内心的惊惧,第一次学会了什么叫忍耐,她回忆起母亲所教导的礼仪,右脚正要后退,却冷不丁地被绊了一下。想要站起身,可脚腕却是钻心般的疼痛。 她再也无法忍受,坐在地上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可母亲还在迎客厅中,没有人能来救她。围在她面前的千金们好像形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她好像甚至无法见到头顶的太阳。‘才教你这么些礼仪就受不了啦?’‘小家子气的东西,好心教你礼仪还在这里吵闹。’受到自家小姐的示意,一旁的婢女虽不忍,可仍站了出来便要朝王安命的脸上扇巴掌。 写到此处,王安命身上的灰气又开始翻涌了,灰气幻化成一只大手的模样,轻轻抚上了她的脖颈。她猛然咳嗽了两下,手上动作却不停,继续往下写去。 ‘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当林府是什么地方?!’ 王安命抹着泪,身上的灰气好似又被抚平了,刚刚那只慢慢锁紧的大手消失,又化为了普通的灰气,极慢地在她的身上流动缠绕着。她在纸上一字一句地继续写着:你知道吗,那时的林公子早已能在他的脸上看到未来丰神俊朗的雏形,那时的他便犹如天神一般,挡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背影,渐渐与我想象中的英雄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话本中的天神竟是真实存在的吗? ‘林哥哥好,这是王员外家的千金,初次参加聚会,姐妹们也只是心善教教她些交际的规矩。许是姐妹们有些严厉了,妹妹被吓到,才会如此。’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不发一语的容向月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满脸笑意地拉起王安命,背对着林玉白时,阴恻恻地瞪了她一眼,可面上亲切地拍了拍她裙上的灰尘:‘妹妹,下次可要注意些,别再摔倒了。’ ‘是…多谢容姐姐和其他姐姐们的教诲,我先回去了。’王安命正要转身离开之际,却被身后的少年叫住了:‘你首次参与这些宴席,想必还不太识路,我送送你。’她有些惊讶地转身,却对上少年温润的笑意,她的耳悄悄染上了粉,心中的忐忑霎那间消失全无。她小声地行了一礼:‘有劳林公子了。’ 她的脚踝扭伤了,但不敢声张,只能尽量迈着大步跟上少年。见身后的小女孩走的有些慢,他便扭头看看她,映入眼帘的是她变得苍白,血色全无的脸色,额头冒着些冷汗,疼得眼泪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的,走路一瘸一拐,我见犹怜的模样。王安命不知为何,只觉得扭头看了看她后,林玉白的神色变得比方才更加温和了。 ‘刚刚可是扭伤了脚?泽芝,将王小姐送到府医处,我先去向母亲禀报。’ 王夫人很快便赶到了,向林夫人表达歉意后便提前离开了宴席,先行回了府。当她看见王安命身上的灰与肿胀的脚踝,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落着泪,紧紧拥着她最珍贵的女儿:‘是母亲的错,日后你若不想参加我们便不去了。’ 年幼的王安命,攥着母亲的衣角,像是想到了什么,扬起头,眼神充满了坚定,脸上红红的:‘不,母亲,我会去的。请母亲教导我所有的礼仪。’夫人的眼泪落了下来,知女莫若母,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在想些什么呢? ‘你若是决定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支持你。’ 在家中学习了月余的礼仪,任任何外人看,她都是一名礼仪满分的,合格的大家闺秀。她平时闹着脾气不想学的算术、管家之术、女则女戒,一想到那温润如玉的公子,她又咬着牙,硬着头皮继续学了下去。她明白,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太大了,她只能把这些技能尽力样样学到精通,尽管是最严厉的嬷嬷,都挑不出她的任何错来。 所有她厌烦至极的交际宴会,只要有林玉白在,她都会一一参与。哪怕只能遥遥看到他一眼,她都欣喜若狂。偶尔也能有幸交谈上一句,一连数天,她都会反复在心中咀嚼重温他说过的每一个字,他的神态、表情、语气。 可随着年岁增长,林玉白长得越发英俊,其风流的事迹也传遍了京城中的大街小巷。昨日得了船上的琵琶女相互探讨琴技,相谈甚欢,今日又与万欢楼中那闻名京城的清倌人相交为知己。容向月出现在他身边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他们日后会成婚,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唯有王安命恍若未闻,即使无数次在宴会上被明嘲暗讽,被耻笑她厚颜无耻,如此痴心妄想还想攀附上高枝。她仍在会出现在有林玉白的各种地方,仿佛魔怔了一半。 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空洞,灰气隐隐又化为了大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后背,攀上她的脖颈。她写字的动作仍在继续:我知道我配不上他,就凭我这个小门小户的员外家女儿,如何能配得上已经连中两元,背后有国公府的林公子?我不怨我的父亲,我也不怨我的母亲和姨娘们,他们已经倾尽了他们的所有。我只能让我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哪怕是稍微能入了他的眼。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容向月?她带给了王安命到现在都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每次一踏入别人的府邸,她的手都在不住的颤抖。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恶毒的女人可以站在他的身边?如果她可以,那么这么努力的她为什么不行? 第3章 美人难过英雄关 灰色的大手又掐住了王安命的脖子,她又开始止不住的咳嗽,可她提笔的动作不停,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笔下的字迹越来越潦草,陈曦已经开始要细细分辨才能认清她的字了。 王安命咳嗽地越来越猛,陈曦试探性地站到了她的身边,大手像是碰到滚烫的水,一下子松开了她,只是还徘徊在她的肩上,像一只随时等待猎捕的豹。她一下子得以顺畅地呼吸,以为陈曦为她做了些什么,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陈曦眯了眯眼,心中又出现了一个猜测,她温柔地笑了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接受了这份道谢。又帮王安命倒了一杯温茶,才接过她的纸,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慢慢阅读起来。 在王安命的哀求之下,纵使知道万分的不可能,但王夫人仍然在林府没有任何主动的表示下,找了媒婆上门探问。当日,她换了一身丫鬟装,瞒着父母,往脸上涂抹了厚厚一层胭脂,又给了媒婆重重的钱袋子,好说歹说才成功假扮媒婆的侍女一同前往林府。 媒婆上门拜访之际,王安命偷偷摸摸地避开了所有的林府下人,进入了前院。哪怕是能隔着窗户看见,她今日便不虚此行。 刚进入长廊,她便听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应当是在和他的小厮说着话,她急忙钻入一旁的草丛中,蚊虫的叮咬也无法阻挡她眷恋地听着他的声音。 ‘少爷,又有媒婆上门了,听说是王员外家的千金属意于您。’‘林玉白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是才想起来:‘哦,她啊。那个相貌平平又不甚有趣的跟屁虫?’‘是…是的,您在几年前不是还在宴席上帮过她吗?’ 她的心脏好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疼得她止不住地发抖。只听见那人愣了一下,轻轻哼笑了一声:‘只不过是引起容向月嫉妒的方式罢了,她家对我,对国公府都能有助力。父亲已重点提醒过我要把她攥紧在手里,哪怕是庶女也会对我林府大有裨益。’ 她瞪大了眼睛,原来自己只是引起容向月妒意的一个道具。原来这些年,容向月对她的欺辱,他都看在眼里。 甚至乐享其成。 ‘今日之事往后不可再多言了,稍后让母亲随意找个借口打发走便是了。至于王安命,’他突然又想起当年她扭伤后垂泪看向他的模样,唇角向上扬了扬,‘若是她真的如此深爱小爷,以后倒是可以抬她当个通房。虽然她长得一般,但是梨花带雨的模样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林玉白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不见。草丛中,王安命抱着自己的膝盖发着抖,明明还在仲夏,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冰窟一般,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抬手一抹,自己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泪流满面,脸上的脂粉早已斑驳。她取出手帕蒙住脸,找到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朝媒婆示意后便快速离开了。 回到府中,母亲急忙迎了上来,本来还想斥责她偷偷跑出去,可看到她狼狈的模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姨娘们招呼着丫鬟为她烧水,她很想道声谢,可是张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觉得面前的事物在旋转,天也快速暗了下去,最后一刻,她本以为她会倒在冰冷的地上,可是母亲接住了她。 “噗。”读到最后一句,陈曦手中的纸张被血色模糊掉,面前的王安命吐出一口黑血便晕倒在了桌上。灰色的大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口鼻,掐住了她的脖颈,包括她的心脏也被紧紧攥住,她整个人都被这些灰色大手包裹着,脸色开始变得灰白。 再不做点什么,就来不及了。 她取出三张尚未使用过的纸,从匣子中取出笔,她却苦恼地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用典籍中的病症名字来得出结论。待王安命气息断绝之时一切便都来不及了,到时与她共处一间房的陈曦便要接受杀人的指控,灰气这些从未有他人听说过的神鬼离奇事情,只不过是她妄想逃脱罪名的虚言罢了。 她的脑中反复回忆着方才看到的一切,可面前的少女呼吸逐渐微弱,身体也渐渐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了椅子上,只怕不出片刻,她便会魂归西天。突然,陈曦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王安命,你爱的真的是林玉白吗?还是套着林玉白皮相的英雄幻想?年幼时的惊鸿一瞥真的足够支撑你的爱意直到现在吗?” 陈曦惊喜地发现,捂着王安命口鼻的灰气似乎顿了顿,力气也小了下来。尽管其依然覆盖在上面,但至少不像刚刚几乎无法呼吸了。看来和往常解决普通灰气的方法一致,只要将正确的病症推断出来就可以救下她了。她快速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沉迷于英雄幻影,嘴中还念念有词:“你从小便将为你解围的林玉白代入了你所看话本中的绝世英雄,你迷恋的是无所不能的英雄。反观林玉白,分明知道容向月的欺辱是因他而起,却为此沾沾自喜,认为是其自身的魅力。王安命,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真正的他到底是不是你想象中的英雄郎君!” 最后一笔落下,每一个笔画都散发着莹莹白光。她眼睛一亮,小时候给她这根笔的主持说过,若是她对患者的病症推断正确,那么落下的字便会给予她回应。想来这第一重病症她是推断正确了。思至此,陈曦狠狠将纸张撕开,并砸在了捂住少女口鼻的灰色大手上。纸张碰到大手后便落下,可字却印在了上面,灰气像被火烧了一搬瞬间消散。 尚在昏迷中的王安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等陈曦喘口气,便看见她紧紧按住脖子与心脏,面色青紫。 不好!随着第一只手的消散,另外两只手的进度加快了! “你无法开口说话,到底是你无法,还是你不能?”她又唰唰写下几个大字:自辱。字迹虽然有所反应,但是不够,她将纸拍在桌上,盯着在王安命脖颈上的大手:“你自小被万千宠爱着长大,即使是你的哥哥,也越不过你去,你清楚地知晓这件事情。可你在听见林玉白日后招你为通房时,你为何说不了话!是因为你对他轻视与你感到愤怒,还是你也在唾弃着那个听到有机会入他后院,哪怕是卑贱的通房,居然心中隐隐感到窃喜的你自己?!” 字迹再次散发白光,在印上大手之时,陈曦的语调不在愤怒,而是异常的冷静:“王安命,你在害怕自己,你害怕若你还能说话,你会不顾一切地答应,成为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你也在厌恶自己,厌恶你辜负了家中的爱,而选择了自轻自贱,为了迎合林玉白而自甘堕落的自己。” 灰色大手这次消散的速度更快了,在消散之时,她好像隐隐听到了一声尖叫,分不清男女,雌雄莫辨。 到了最后一刻,陈曦的思绪已经彻底理清。她的语调不再激昂,而是靠近王安命,蹲下身,对着已经倒在地上的王安命,用一种同情,又近乎于悲悯的语气和大手,又或者是她的潜意识对话,好像在陈述着什么:“我在想,你痛苦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捂住心脏的灰气听到这句话淡了一些,但力度像是逃避似的仍在飞快加重。 “王安命,是因为,你发现了你的价值,被人狠狠否定到了泥土里,尘埃中。”大手骤然停下,连带着她本人好像也颤抖了一下,脸色不再青紫,而是恢复了苍白。 “你在外因家世不显被欺辱嘲笑,让你察觉你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是你遇到了林玉白,一个背后有权势,被京城中无数闺秀所喜欢,被无数红颜知己所欣赏的人。得到他,你就能证明你自己的价值,因为你认为,被一个有价值的男人承认,便能间接被所有人肯定你的价值,对吗?” “你为了让他高看你一眼努力学习,你精心打扮,即使头上戴的重饰压得你的脖子难以扭动脖子,出席你根本不喜欢去的宴会,就是为了盼得他的一丝怜爱。所以你痛苦,不仅仅是因为被他的贬低,而是你发现你这数年来吃过的苦,所付出的努力,全部被他轻飘飘一句‘通房’给踩成了齑粉。你所有做的一切,都不如容向月能为他带来的助益。” “你痛苦的,不是失去了心之所向的少年郎。” “是你发现,你这些年吃的苦——那些你用功所学的本领,你拼命所学的礼仪,所有这些你用来证明你的价值,” 陈曦的声音似乎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灰气仍然存在,但是却在她的话语落下后变得千疮百孔。她寥寥落下几笔:价值崩塌。 “王安命,我想你弄错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扭头看看你的家人吧,想想你名字的含义。你并非毫无价值,你最大的病,便是把你活着的意义,挂在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 “你,抛弃了你自己。” 这次,灰气的消失没有尖啸,也没有声势浩大地消失,就是仿若尘埃一般慢慢消散,直至不见。 灰气散尽,房间寂静地剩下了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可她却好像听见了一句几乎微不可闻的低声呢喃:“是我错了…” 王安命仍在昏睡,但是眉头已不再紧皱,面色也恢复了红润,就像是普通的进入了梦乡,做着什么美梦一般。陈曦轻松抱起她过于清瘦的身躯,放回床上并盖好被子。感受到重量不对,还顺手把了脉,摇摇头,小小年纪便一把年纪地叹了口气:“为了减重长期节食,这怎么能行。” 她将门打开,对门外候着的丫鬟点头示意:“幸不辱命,可以请夫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