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来说,自然是以皇太女的身份,前去拜会致仕告病的太傅。合情合理,既显尊师重道,又能全了君臣之礼。
却也太过惹眼。无异于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她要另寻羽翼,与谢氏分庭抗礼啦!
……只怕人还没见到,半路就要被谢巡派来的人“请”回别苑。
须得私下去。
夜里,盛尧将郑小丸叫到书房,两人凑在灯下,小声商议。
“殿下要出宫?”郑小丸听了,眼睛一亮,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难处?别苑的宫墙虽高,但西南角有棵老槐树,枝丫探得长,我先上去,将绳子抛下来,殿下……”
“我不会飞,”盛尧指指外头的宫墙,“我连爬树都不会,定要摔个半死。墙外就是禁军巡逻的驰道,我们深更半夜在墙头挂着,不是活靶子是什么?”
郑小丸想了想,又道:“那便走正门。我听说宫中采买的内侍,每日清晨都出入。我们寻两身内侍的衣服,找个脸生的守卫,塞些金银……”
“我不会变,”盛尧指指自己的脸,“这别苑里的宫人,谁知道是谁的耳目?我们前脚换上衣服,后脚消息就不知道在谁家桌案上了。”
两人继续对着宫城舆图,愁眉不展。
“有了!”盛尧一拍手,“我扮作男子,穿上麟卫的服饰,你我二人,扮作寻常卫士,趁着换防时混出去。”
郑小丸思量片刻,觉得此计可行:“殿下换上男装,倒也不易分辨。只是卫士出宫……”
“卫士出宫,也需有都尉的符传和卫尉府的勘合文书,”郑小丸续道,“我是都尉,可这符传调动,终究要报备东宫詹事府,还是会惊动旁人。”
盛尧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就在她二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响起一阵清脆又熟悉的铃声。
叮铃。
两人心里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一颗头从门后探了进来。谢琚大约是刚睡醒,长发使一根素色带子束着,脸色还有些苍白。左耳红肿仍未全消,衬出那枚青珊瑚坠子亮得夺目。
“你们……”他抱着手炉,揉着眼睛走进来,“在说什么悄悄话?”
盛尧赶紧将舆图卷起藏在身后,笑道:“没什么,我们在商量……明日操练的阵法。”
谢琚显然不信。他踱步过来,看看盛尧紧张的脸和郑小丸紧握的剑柄,又看看盛尧藏在身后的图卷。
“阿摇,”他忽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朵发痒,“你要出去玩吗?”
盛尧赶快摇摇头:“没有。”
“哦。”青年点点头,也不追问,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将手炉塞进她怀里,倚在她旁边,使那白色的狐裘裹一裹自己,又顺便裹一裹她,闭上眼睛,好似又要睡着的模样。
盛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浑身僵硬,又怕他闹起来,引来外头的宫人。因此皱着眉,觉得这条鱼十分胡闹,白马撞殿之事已经是万分离谱……
等一等。
她将谢琚一推,眼看谢琚迷迷糊糊地歪过去,也不再管,只将郑小丸拉到一边,飞快地悄声与她布置:“你明日去麟卫里,挑个与我身形相仿、机灵可靠的,让他告假一日。我换上他的衣服,扮作随从,跟在……跟在中庶子身边。”
郑小丸点点头,又有些担忧:“可殿下,他……”她朝谢琚的方向努了努嘴。
“没事,”盛尧向后一示意,胸有成竹,“他神智不清醒,好糊弄。等出了宫,到了街上,人多眼杂,我寻个由头支开他,我们觑得机会脱身。”
……
本来是这样打算。
大约其中一半是成了,这白马撞殿谢公子,此时宫内谁人不知。嘉德殿上也能走马,平日禁中哪个敢拦?掖门处兵士见是谢琚与新晋的女都尉郑小丸,身后还跟着个低眉顺眼的清秀小校,草草验过东宫符传,便顺利地教他们出宫,连多问一句都未敢。
盛尧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看着宫外那片阔朗的天空,又看一眼身后越来越远的宫墙,只觉得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心中生出一种宛如飞鸟出笼般的快意。她跟在队伍末尾,悄悄朝郑小丸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准备脱身。
可还是低估了谢琚的难缠程度。
走离宫门,便有人声喧嚣扑面而来。盛尧正想找个借口,说口渴要去寻水,谢琚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中庶子,”她试图小声哄他,“前面坊市有卖饴糖的,我去给你买些来?”
谢琚停下脚步,偏过头,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温顺地道:“不,我跟着阿摇。”
他这一声“阿摇”叫得熟练柔和,盛尧穿着男装,觉得别扭,生怕教人听出不对,只好又道:“去处在城南,路途颇远,我们得雇一辆车。你在这里等,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一起去。”谢琚拉住她的袖子,半点不松手。
盛尧试了几回,没法子,心里暗暗发愁。三人走到坊前车马聚集之处,她指着路边车马,对郑小丸道:“雇一辆轺车,快去快回。”
轺车,不过一马一辕,车上有坐席而无车厢,轻便快捷,价格也最是便宜。寻常百姓官吏出行,多用此车。
“不要,”谢琚皱起眉,伸手指向旁边一辆四面都有帷幔遮挡、内里想必铺着软垫的辎车,“我要坐那个,那个暖和。”
“不行,”盛尧毫不犹豫,“我们……我们只是出来逛逛,租那么大的车做什么?”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坐轺车,目标小,方便随时觑着机会开溜。要是坐进那种封闭的辎车里,三人共处,还怎么跑?
谢琚却显得莫名其妙的慌张。
“我就要这个。”
盛尧心里着急,哪里有空与他分说,只当他是痴儿心性发作,摇摇头便道:“听我的,就这辆。快些,别耽误工夫。”
说罢,便率先跳上了轺车。郑小丸紧随其后,坐前头车辕,手按剑柄,警惕地环顾四周。
谢琚见她不理会自己,抿了抿唇,似乎万分不情愿,但最终还是慢吞吞地跟了上来,在盛尧身边坐下。车夫一扬鞭,轺车便轻快地驶入了都中的晨雾。
盛尧心中盘算,待会儿到了人多处,便让郑小丸去将他支开片刻,自己则趁机溜走。
轺车驶入主街。天光渐亮,街市也开始热闹起来。晨市早集,人声鼎沸。道路两侧,商铺林立,酒旗招展,有沿街叫卖烤栗子的小贩,也有搭着棚子卖炊饼的摊头。行人往来不绝,车马川流不息,一派喧闹景象。
盛尧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的图景,一时有些看呆了。幽居十年,都城于她,只是舆图上的一个方块,史书里的几个名字,自从十年前父亲被扶立为帝,这还是第一次像个寻常人一样,走上都城的长街。
可惜很快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付出了代价。
她扒着车辕,左右探看。谢琚却浑身都散发着“我不高兴”的气息,将白裘抱在手里,只是独坐在车边。
总算将他制得安静,盛尧心里刚稍微得意,忽然,一颗深红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啪嗒一声,掉在了她的膝上。
盛尧起先还以为是遇了刺客,心里一紧,手都按上了腰间的佩刀。抬头定睛,才发现楼上雕花的窗棂后,几个衣着鲜亮的少女正掩着嘴,偷偷地朝他们这边笑。
啪。
“……”
她再低头一看,是颗干枣。
谢琚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低下头,看着那枚枣子,又抬起头,望向那窗棂。
这一望,可捅了马蜂窝。
便听见有姑娘嬉笑几声,楼窗被竹竿挑起,帷幔晃动,又两枚砸了过来,盛尧还没反应,又是一串糖渍的山楂果子,这次准头好了些,砸在了谢琚的肩上。
谢琚被砸得一个激灵,又将头转过去,正对上几双含羞带笑的眼睛。
老天。
盛尧瞬间明白,自己忘了他这套皮相来着。
夭女少年,悠游都中,掷些花果以表爱慕,也是常有。
……可那是春日里的鲜果!眼下是寒冬腊月,这裹着糖的山楂!冻得硬邦邦的棠梨!又冰又硬,简直跟石头没什么区别!这哪里是示爱,分明是暗器!
“快!”盛尧心明眼亮,朝旁边就是一扑,不管谢琚挣扎,一把把他按在底下,将头脸掩过,朝前拍拍郑小丸的肩膀,“快走!中庶子长成这样,出门是要挨打的!”
郑小丸与车夫马鞭一扬,轺车一路疾驰,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才停了下来。
车上,谢琚终于得以喘息。从她身子底下抬起头,衣冠散乱,满脸通红。盛尧低头一看,只见他衣服头发上,都被砸了几个果子。
漂亮的眼睛幽怨地盯了盛尧一眼,好似控诉主君的独断专行。
盛尧默默地从他头上摘下一颗粘着的山楂,塞进嘴里。
还挺好吃。
带着条锦鲤,也的确是有点招摇。
她深刻的反省,默默地又从他发间拈下一颗冻硬了的棠梨,想了想,还是递还给他。
“给。”
谢琚看也不看,转过身,只留给她一个愤怒的背影。
郑小丸将头歪过来道:“殿下,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此处不当久留。”
盛尧点点头,将手里的果子核吐掉,对车夫道:“去城南,鸣玉坊。”
车夫应声,调转马头,轺车再次起行。经此一劫,既然甩不掉他,盛尧也不敢再让他抛头露面,走到人多处又改雇了一辆辎车。还是不放心,寻出顶帷帽给谢琚戴上,遮得严严实实,总算清净了些。
*
鸣玉坊是都中旧坊,多是些致仕的官员或是家道中落的旧日世家所居。坊内巷道幽深,两侧院墙高耸,墙头覆着白雪,偶有几枝枯瘦的腊梅探出墙来,给这冬日添了点颜色。
辎车在一方朱漆剥落的乌头门前停下,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依稀能辨认出“卢府”二字,字迹已有些模糊。
果然如传言那般,很是冷清。
门前未扫的积雪被人踩出了几个脚印,却又被新雪覆盖,看不真切。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仆役都没有。若不是那块旧匾,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曾经教导过太子,在朝中颇有清望的卢太傅府邸。
盛尧觉得不大对,这与她想象中名士府邸的清雅截然不同,反倒透着一股衰败之气。她整了整身上并不合身的卫士服,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门环。
铜环撞击木门,叩叩两声。
等了许久,门内才传来响动。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一道窄缝。一张警惕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是个年轻的女郎,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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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着双环髻,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眉目清秀,圆圆脸盘,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审视地打量着门外三个陌生人。
盛尧心头微定,这大约是太傅的孙女。她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从袖中取出一卷备好的名刺,双手奉上。
“在下乃卢太傅晚学末进,姓姚名胜,今日特来拜会太傅,还望小娘子通传一声。”她将自己的名字改了,只盼能蒙混过关。
“哦?我祖父的门生?”
“正是。”
女郎却不伸手接那名刺,将门缝又掩了掩,只是道,“不知足下是何年入我祖父门下?又曾听讲过哪部经义?”
盛尧暗道不好。哪里答得上来?卢太傅骂人倒是一绝,可正经讲学,常常是讲着讲着便歪到了对谢巡的口诛笔伐上。只得再次一揖道:“……在下受教时日尚短,学业不精,不敢妄言。”
女郎从门边看一看盛尧,又瞄一眼她身后佩着剑的郑小丸,忽然一挑眉毛。
“我祖父卢公,于去年冬月,便已病故了。”
盛尧一愣。
“什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傅他……他老人家……”
“过世了。”女郎重复了一遍,“停灵七日,出殡之时,凡门生故旧,都中稍有往来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目光径直望向盛尧。
“你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旧日门生’?”
盛尧心里悲痛,喉间哽咽,忽然说不出话来。
女郎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眼中的警惕却未减分毫,她将门又掩上些,只露出一边清亮的眸子,追问道:“足下既称门生,先师亡故,弟子不奔,此乃悖逆人伦大不孝之罪!足下又作何解说?”
盛尧一时语塞,她如何能来?她那时被困在别苑,自身尚且难保,连太傅病故的消息都不得而知,又谈何奔丧?
郑小丸当先替她生气,道:“我家……公子身份贵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去的。”
“身份贵重?”女郎冷笑一声,目光在郑小丸腰间佩剑上一扫,“我卢氏六世簪缨,先祖父帝师之尊,什么样的贵胄子弟不曾见过?便是当朝丞相的四位公子,见了我祖父,也得执弟子礼。你家公子,又是哪一门的贵重?”
郑小丸见盛尧脸色难过,替她着急,道:“你大户人家,也这样不懂事,弟子就是弟子,来寻师傅,又怎么了?”
女郎下颌微扬,将那门缝开了点儿,向前逼近一步,应道:“弟子?也罢,你既然说不清师承年份,我便问你些别的。”
她语速极快,全不给人思索的余地,“家祖治学,《春秋》三传,独尊何家?《礼》今古文,又持何见?《太玄》《论衡》,怎样评说?他老人家常言,为政之要,在于‘正名’,其典出何处,本义为何?”
……
在说些什么玩意?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盛尧彻底懵了。这些经义学问,老太傅或许提过,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琢磨言语里漏出来的时局,和对谢巡的痛骂,哪里记得这些东西?
女郎见她不说话,又问道,“既不治经,那我祖父平生最恶何人?政述文章,最得意者又是哪一篇?”
老太傅最恨的自然是谢巡,可天下谁人不知?至于文章……她只记得他每日痛骂谢氏的腹稿,篇篇都堪称一代雄文,却不知哪篇才是他平生得意杰作。
这疾迭数问,如连珠快箭,层层盘勒,步步紧逼,言辞犀利,不留半分余地。盛尧被她问得节节败退,只觉得眼前这少女的目光,比嘉德殿上魏敞的诘难更要锋利。
她这副模样,落在女郎眼中,更坐实了心虚。
“怎么,无话可说了?”女郎的声调愈发冰冷,“我再问你,你身后二人,又是何人?一个女子佩剑,不似侍婢;另一个……”
她目光掠过戴着帷帽的谢琚,顿了一顿,语气里添了点儿鄙夷,“……装束怪异,藏头露尾。”
盛尧后背已渗出冷汗,郑小丸也被她说得慌了。谢琚抱起双臂,一言不发。
“而你……”女郎忽然轻轻冷笑,将她上下再一打量,“腰间佩刀是禁中制式。武人打扮,但这双手却细皮嫩肉,未曾有过刀茧,也未执过农桑。你究竟是谁?借我祖父之名,意欲何为?”
郑小丸吓得将手握住剑柄,女郎毫不畏惧地迎上,声音清越如冰,“我祖父一生,门生故旧遍于天下,就只晚年幽愤,闭门谢客。唯有一位弟子,藏于深宫,不得见人,是为师者之憾,亦是为臣者之忠!”
她一把将门拉开,居然是直视着盛尧,硬生生地说道:
“我祖父只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弟子,就是皇太女殿下!”
话音未落,
就在这互相对峙之际,门内传来一声呵斥:
“阿览!住口!无状!”
一个身着深色布袍的中年男子从门后快步走出。他面容清瘦,眉宇间与卢太傅有几分相似,只是鬓角已染风霜,神情更显沉郁。他一出门,便狠狠瞪了那女郎一眼,随即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叔父!”那叫阿览的女郎不服气地挣了一下。
中年男子向前一看,更不犹豫,立刻整衣肃容,趋上两步,对着盛尧长揖及地,声音微颤:
“臣,光禄勋属吏卢偃,拜见皇太女殿下!小侄女年幼无状,冲撞殿下,万死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