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德龙脸上的油滑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打脸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混迹职场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江澈这种,前一秒还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乙方画师,后一秒就变成了浑身带刺、随时准备鱼死网破的硬骨头。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成分。
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再敢多说一句废话,这份合作绝对当场告吹。为了一个刚认识不到十分钟的“邻居学妹”,就敢直接跟甲方叫板?这小子是疯了还是傻了?
但偏偏,江澈画的那张立绘,是目前为止工作室内部反馈最好的一版,无论是画风还是细节,都精准地戳中了他们老板的审美点。现在换人,不仅浪费了时间成本,还未必能找到更好的。
权衡利弊,张德龙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还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咳咳,江老师,江老师,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别当真!”他连忙摆手,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年轻人嘛,血气方刚,我懂,我懂!”
他身后的两个黄毛小弟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用敬畏的眼神偷偷打量着江澈。
江澈面无表情,既没接受他的道歉,也没再咄咄逼人,只是用眼神示意:有屁快放。
张德龙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暗骂一句“不识抬举”,但表面上还是赔着笑脸,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开始在楼道里,就着手机屏幕那点微光,跟江澈讨论起了稿件的修改细节。
整个过程,江澈都像一尊雕塑,一言不发地挡在302门前,将那扇门牢牢地护在身后。
而门内,也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江澈能清晰地感觉到,门后的那道气息,一直都在。她就像一只受惊的蜗牛,死死地缩在自己的壳里,恐惧地感知着外界的一举一动。
十几分钟后,工作细节总算谈完。
“那……江老师,就按咱们刚才说的改?辛苦您了啊!”张德龙脸上堆着笑,客气得像是换了个人。
“嗯。”江澈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连多说一个字的**都没有。
“那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您创作了!”张德龙如蒙大赦,连忙带着两个手下,灰溜溜地“噔噔噔”跑下了楼。
脚步声渐行渐远,楼道里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江澈在原地站了片刻,那股凌厉的气场缓缓收敛回体内。他看了一眼身旁紧闭的302房门,门上那道纤细的影子依旧僵硬地贴在门后,一动不动。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没事了”、“他们走了”之类的话。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以许念现在的状态,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恐怕都只会加重她的恐惧。敲门,更是一种惊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砰。”
301的门关上了。
整个下午,江澈都有些心不在焉。
电脑屏幕上,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刺客仿佛失去了灵魂,怎么画都觉得不对劲。他的脑子里,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念那双写满惊恐的眼睛,以及她关门时那声绝望的巨响。
他烦躁地扔下数位笔,靠在椅背上,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却没有抽,只是静静地看着烟雾袅袅升起,将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他搞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冲动。
为了一个麻烦不断的邻居,去得罪自己的甲方金主?这完全不符合他一贯“少惹麻烦”的行事准则。
可当他看到张德龙那张油腻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时,那股无名火就是压不住地往上冒。
或许,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
又或许,是单纯看不惯那种仗势欺人的嘴脸?
江澈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并不后悔。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江澈草草地泡了碗面解决晚饭,然后继续坐回电脑前跟稿子死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当他终于将那个该死的玉佩挂饰修改到自己满意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
他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头都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就在这时,耳朵微动,他敏锐地捕捉到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声音很小,像是一只小猫在用爪子挠门,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江澈皱了皱眉。
是许念?
他放轻脚步,走到门边,没有通过猫眼去看,而是直接拧开了门把手。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拉开。
门口空无一人,但冰凉的水泥地面上,却静静地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画板。
画板上,还细心地盖着一块干净的白色棉布,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江澈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弯下腰,手指触碰到那块棉布,迟疑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将其掀开。
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为之一滞。
画板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素描。
画面很简单,却充满了惊人的张力。
画的中心,是一只钨丝烧得炽亮的老旧灯泡,正奋力地散发着温暖而昏黄的光晕。那光,并不耀眼,却足以驱散一小片黑暗。
灯泡的光线下,一只骨节分明、强壮有力的手,正坚定地张开,像一把坚固的伞,为手心下方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挡住了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狂风与暴雨。
风雨被具象化为无数道凌厉的、交叉的线条,疯狂地切割着画面,但无一例外,全都被那只手稳稳地挡在了外面。
而那只被庇护着的小猫,只有巴掌大小,浑身的毛都因为恐惧而炸开,身体蜷缩成一团,正用一双又大又圆的、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仰望着头顶那片为它撑起一片天的“屋顶”。
画的笔触细腻到了极致,却又充满了惊人的力量感。无论是灯泡钨丝的质感,还是那只大手上贲起的青筋与皮肤纹理,亦或是小猫身上根根分明的柔软绒毛,都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更重要的是,整幅画所传递出的那种饱满到几乎要溢出画纸的情感——
光、手、庇护、风雨中的小猫……
江澈只看了一眼,便瞬间明白了这幅画的含义。
那只手,是他。
那只小猫,是她。
而那盏灯,或许就是此刻照亮这昏暗楼道的老旧声控灯。
她用她的画笔,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无声地诉说了出来。
江澈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他不是没见过好画,作为美术生,他见过的名家画作不计其数。他自己接商业稿,也能画出符合甲方要求、技术上无可挑剔的作品。
但是,眼前的这幅画不一样。
这幅画里,有“灵魂”。
那种直击人心的情感表达,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气,是纯熟的技术无论如何也堆砌不出来的。这水平,别说远超普通美术生了,就连他自己的一些商业作品,在这幅画的灵气面前,都显得匠气十足。
他一直以为,许念只是一个胆小怕事、需要被照顾的麻烦精。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个连跟人正常交流都做不到的学妹,在画画的世界里,竟然是一个真正的——
天才。
第一次,江澈对许念产生了除了“同情”和“保护欲”之外的第三种情感。
那是一种纯粹的,源于同行之间的——欣赏。
他小心翼翼地将画板搬进自己的房间,立在墙边,然后拿出手机,对着画面“咔嚓”一声,拍了张照片。
他点开那个橘猫头像的微信对话框,将照片发了过去,然后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
【江澈】:画得很好。
发送。
他想了想,又勾起嘴角,敲下了另一句话。
【江澈】:但你把自己画成猫,是变相承认自己是个麻烦精了吗?
点击发送。
他本以为,按照许念的性子,要么会发一个害羞的表情包,要么干脆就直接装死不回复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对方几乎是秒回。
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条崭新的消息,带着前所未有的、炸毛般的委屈和抗议。
【XN】: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