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校长!”一个年轻教师尖叫了一声。
已经快要到退休年纪的校长面沉似水地上前, 把他手下一干年轻人全部揽到身后, 目光扫过那些持枪人的脸——都认识,都是熟人。
现在这些手里拿枪的芯片人, 都曾经是早晨在食堂拿着早餐盘问早安的同事, 他们平时就跟普通人一样, 有一些人甚至思维更敏捷、性格更好相处。校长的目光落到为首的一位身上——那是他的教学骨干,刚刚升任基础医疗学院的院长, 校长本打算拿他当未来的接班候选人培养。
“赵院长, ”校长看着他这一厢情愿的左膀右臂,心沉了下去, “第二理工大学是怎么从海盗的炮火中活下来的, 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们?”
“校长, ”持枪的芯片人赵院长平静地回答,“这不是背叛,这是选择。我选择作为人类进化历程上的先驱,我们追随伟大的主人, 探索出了一片光明的未来, 再回过头来邀请我们的同胞加入新的世界。”
校长没料到还有这么不要脸的说法, 气得脑浆都沸腾了,但他很快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心里飞快地琢磨起该怎么办,同时质问道:“你们所谓的‘新世界’就是要给每个人强制植入生物芯片?要我看,花这么大精力植入芯片都没必要,你们大可以把所有人都人道毁灭, 然后从胚胎里制造新人类。”
“校长,”赵院长诚恳地对他说,“您对我们的误解很深,我们筚路蓝缕,终极目标是让所有的同胞过上更幸福的生活。有些理念您或许不能接受,这没关系,就像是远古时代的先民们一开始也不接受‘地球不是宇宙中心’一样。”
校长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一看这阵仗,心里就明白,第二星系政府没准已经被掀翻了摊子,那么报警肯定没戏,军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结合方才那通上校的电话,说不定也一起崴了泥。
芯片人一定会封锁第二星系的远程跃迁点,屏蔽远程信号,不让他们往外星系求救……而他身后是一整个学校手无寸铁的学生,其中很大一部分甚至是未成年人。
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教师听了自由军团这番说辞,一时忘了自己正被激光枪顶着,愤然道:“胡说!
这位年轻的文明人脸都憋红了,愣是没憋出一句脏话,连破口大骂都显得十分讲道理:“你们这些邪教,野蛮人,破坏自由宣言的犯罪分子,你们不会成功的!我们就算死,也不会带上狗圈,像你们一样跪在地上苟活!”
赵院长也很客气,回道:“芯片能让你的身体进化,思维更敏捷,除此之外,它并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你的选择,甚至不会像伊甸园一样干涉你的思想和情绪,从本质上说,它与自由宣言不冲突。芯片更像一个身份证,用‘狗圈’来形容,未免有些刺耳。”
“我呸!”那气急败坏的教师说,“你们把人分为几等,下等级芯片要无条件服从上等级芯片,这是身份证?这是思想监狱!”
赵院长微微一笑,把激光枪放了下来:“难道你所谓的‘自由’就是绝对自由吗?天哪,你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会说出这么没水准的话吧——没有芯片,你平时就不用服从上级指示吗?就算你没有上级,难道你不需要无条件遵守法律吗?”
他不等愤怒的年轻教师反驳,就自顾自地接着说:“在新世界,高等级芯片持有人给你的命令就相当于法律,因为他发出的命令也并非出于他的私欲,而是通过不同等级的芯片层层传递下来的社会规范。通过生物芯片而不是刑罚控制人们的行为,以后再也不会有知法犯法的人,阳奉阴违的人,也再也不会再有腐败的执法人员。”
“你这是谬论!”
“我不是,是你的思想太局限,朋友,在你狭隘的定义里,‘法律’只有写下来的条条款款,保证它行之有效的方式只有处罚违法犯罪行为!”
赵院长倏地转向校长:“我们都知道,人类之所以打败其他物种,走到食物链的顶端,取决于特殊的社会协作,而社会协作起源于我们大脑里虚幻的意识形态,可以说,意识形态就是人类社会得以运行的内核。”
“大到人生信仰、政治体制、宗教系统,小到地域风俗习惯、甚至迷恋某个体育娱乐偶像……这些自由而生的意识形态,就像是蓬勃的野草,生机勃勃,但也不受控制,因为每个人的大脑都是孤立的,随时会发展出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不同的意识形态可能互不相容,甚至完全无法互相理解,我们会在不断的彼此冲突内耗,最后会演化成彼此仇恨,世界会再一次陷入动荡和崩溃——这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缺陷,是我们不能走向更高等文明的绊脚石,”赵院长说,“我们是残次的物种。”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长篇大论镇住了,也不知是被他说服了,还是觉得他疯了,反正他们一个个睁大了眼,一排大眼灯似的照耀着慷慨激昂的赵院长。
“生物芯片的最终目标,就是给这把双刃剑一样的自由意识形态加上剑鞘,那将会是一个更美好、更宽容的社会,如果能停止人们彼此之间的内耗,科技爆炸速度会比现在快一倍,恳请您跳出自己固执的思维框架,仔细想想,”赵院长平静地劝说,“另外,为确保学校的安全,请您尽快出面维持学生秩序,安抚大家平稳地过度到新社会。”
校长脑子里灵光一闪,故作迟疑片刻,他说:“你有点说服我了,但是……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安抚下恐慌的学生,如果你愿意把这番话好好梳理一下,用浅显易懂的语言给孩子们讲一遍,或许会有一点帮助。”
赵院长以为他妥协了,欣然应允:“当然,我们全力支持您的工作。”
赵院长这个芯片人,作为一位教学骨干,当然是十分好为人师的,即兴演讲张嘴就来,很快,在和上级打过招呼之后,一伙芯片人们支起了广播平台——不单单是第二理工大学,而且面向整个第二星系,传教一样,掰开揉碎地讲述了自由军团芯片帝国的理念和前景。
校长——因为识时务跪得快,也得到了不错的待遇,指着他的枪口收起来了,芯片人们把办公室还给了他,让他把个人终端连上网一起听,还给他端来了压惊的宵夜。
他耳朵里听着自由军团的宣传词,个人终端悄然检查了第二星系网络——果不其然,远程通讯端口关闭,第二星系和外界断了联系,但……
校长端起茶杯,掩盖住自己的动作,迅速输入一串密钥。
当年白银十卫在七大星系里和海盗们打游击的时候,在各星系留下了一些“秘密”,是简易的远程通讯端口——原理和跃迁点一样,没有跃迁点的硬件,宏观的人和物是不可能穿过去的,但通讯信号可以。
这是当年白银第三卫做的,为的就是防止这些无孔不入的海盗秘密控制了某个区域,顺带接管了跃迁点,导致求救都发不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战时的设备还能用吗?
校长不知道。
即使还能用,白银十卫也已经通过天然虫洞区,去第八星系了,他们猴年马月能收到呢?
校长也不知道。
但他别无办法,只能这样试一试。
校长编辑好了求救信息,深吸一口气。一旦发出,对人机交互反应非常灵敏的芯片人立刻就会察觉,但他们事先不知道黏在内网上的秘密端口和通讯路径,信息一经发出,以电磁波的传播速度,人是拦不住的。
“校长,”不知什么时候,赵院长的公开洗脑演讲结束了,“请您也讲两句吧。”
校长抬起头,此时,虽然他面前只有冷冰冰的宣讲平台,看不见听众,可他能感觉到他惴惴不安的学生们正支着耳朵等他的声音。
“是的,是我,同学们。”校长斟词酌句地开了口,“我在诸位之前,已经事先听过了赵院长的理论,他说的很多东西,都是非常新奇的视角,我以前没有想过,所以请他把想法分享给大家——”
芯片人们见他这么配合,不由得松了口气。
“环境和经历让每个人都不一样,古人讲‘他人即地狱’,没有类似的经历,你很难理解另一个人,观念的冲突无处不在,人们在现实中吵架,在网络上争执,在政治活动中互相攻讦,甚至发动流血冲突和战争,而即使这些争斗无止无休,也永远只能让声音高的一方暂时获胜,无法分出一个对错。”
赵院长笑了起来,替他帮腔:“就连普世价值观也会被不停地推倒重建,对与错都是有时限性的。”
“但我想说的是,持有不同看法、不同三观,非常正常,并不可怕,”校长沉声说,他的个人终端上显示,秘密端口已连接,“可怕的是,你为某种所谓‘信仰’奋斗终身,但一生到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相信这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观点。”
赵院长脸色倏地一变。
求救信息发送成功。
下一刻,自由军团收到了警报,芯片人闯进了校长办公室,大门被暴力破开,墙上白银三双胞胎的相框“啪”一下落了地。
校长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第三等的自由,是选择的权利,选择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选择你的生活方式,第二等的自由,是思想的自由,思想可以洞穿时间空间,是善是恶随你心情,第一等的自由,是你可以随时和自己在一起,忠于自己,哪怕短暂地被某种思潮绑架,也能在某一天清醒过来,和自己聊一聊来龙去脉……”
这段话根本没发出去,芯片人反应过来被耍了之后,立刻切断了他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逮捕了他。
老校长无力反抗,像个死猫一样被人拖了出来,他盯着那些芯片人的眼睛:“……你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焦虑、仇恨、嫉妒,你有权……”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手捏住他的脖子,干脆利落地把一枚鸦片芯片注入了他的后颈。
身体立刻对生物芯片做出了反应,老校长整个人痉挛着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五分钟以后,他一动不动了。
一个芯片人上前,把他翻了过来,发现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注入的生物芯片失活。
“死了?”
芯片注入人体,人体作为宿主,很快会被芯片控制,在这个过程中,宿主有1%的可能性会死亡,这些人都坚定地拒绝过生物芯片,意志影响了身体,用最后的机会玉石俱焚。
“怎么办?信息现在无法追回了,”一个芯片人对赵院长低声说,“是未知渠道,他死了,我们一时很难追踪到接收端的位置。”
“不用紧张,”赵院长说,“我方才已经向上面汇报过了,据可靠分析,接收终端很可能就是当年的白银十卫,白银十卫现在在第八星系,被虫洞隔离了,一百年之内收不到。”
“一百年之内收不到”的求救信息,以接近光速抵达了秘密的远程端口,继而被折向更远的方向,突出重围,将在大约十个小时后抵达第一星系……泊松杨的个人终端。
沃托。
中央区只是在原有基础上修复,和当年林静恒离开时,格局并没有变化,陆必行跟着他们轻车熟路地绕过对峙的联盟议会大楼。
“陆信将军去世以后,这地方就被封存了,归了军委。”李弗兰解释说,“一般来说会拆除重建,分配给其他人,但是伍尔夫没让动……之前一直是封锁撂荒,后来陆信将军平反,联盟重新夺回沃托,应该是把这里重新修缮过了——您看。”
正门有几个保安机器人巡逻,门口竖了一个陆信的石像,由于刚刚悼念过他的忌日,石像下有不少鲜花。
李弗兰:“石像旁边那应该是个入门登记处,看来这地方现在应该算是个纪念馆,向公众开放,供人纪念的。”
好在纪念馆的安保并不很严,工程师001这回总算没掉链子,顺利地定住了几个安保机器人,让湛卢成功地控制了院里的大小监控。
“可以了,走……静恒?”
林静恒回过神来,“唔”了一声,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
陆必行有多大年纪,他就有多少年没回到过这里了。
这个年代,只要想修复,就能修复得分毫不差,陆信的家与林静恒记忆里那个如出一辙,连园林中狗啃一样的树枝都一模一样,他一时走进去,几乎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他还在乌兰学院,忙得团团转,假期里不情不愿地匆忙回来住几天。
陆必行扶住他的胳膊肘:“怎么了?”
“阿姨……你妈妈,每次会到这里来接我,”林静恒轻声说,“不管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几点了。”
陆必行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门厅里有个小房间,里面有简单的桌椅,桌上摆着茶具,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有一次很晚了,我提前打过招呼,叫她不用等,没想到回来的时候,那里还是亮着灯,她睡衣外面披着外套,一边等我,一边在那张桌子上写教案。”
拜耳很应景地叫湛卢打开了小门厅里的灯。
自从陆必行得知关于自己“母亲”的一切,都是独眼鹰胡编乱造的之后,他对“母亲”的印象就变得混乱又模糊了,即使从湛卢那看见了真正的陆夫人长什么样,他也很难把她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可是林静恒就像一把通往未知过去的钥匙,突然之间,透过他的只言片语,那个陌生的、活在图片里的女人,在陆必行心里有了实体。
第162章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吗?”
“……很温柔, 但个性很强, 话都在上课的时候说了,平时就显得很沉默, 是星际通讯理论的专家, ”林静恒说, “你看过她的论文吗?”
陆必行摇摇头——独眼鹰那个文盲,大概根本没弄清过陆夫人到底是研究什么的, 每次只会支支吾吾地说“就那些太空设备什么的吧”, 成功地把陆必行误导到了机甲设计师的大坑里。
他以前没有了解过这个领域,知道她以后, 又因为抗拒而刻意屏蔽了她的信息, 显得一无所知, 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小门厅,他突然觉出了一点过意不去。
“你应该看看,特别是反驳一些同行谬误的文章,用词很犀利。”林静恒轻轻地说, “很少发脾气, 但就是时刻给人一种‘因为你大脑发育不良, 所以关爱智障,不想和你一般见识’的感觉。”
陆必行:“……”
他想象不出有人用这种态度对待林静恒,那被关爱的“智障”似乎就只有……
话说回来,好像劳拉格登博士的留言里也用“大猩猩”称呼过陆信将军,还有湛卢里的“麻辣兔头歌”。
李弗兰心细如发,拉了拜耳一把, 白银十卫的卫兵们很懂事地四下散开巡视,把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这里是会客厅,后面有客房,”林静恒带着陆必行走进去,“院里那些植被造型是陆信自由发挥的,他不喜欢让自己家的院子千篇一律。”
联盟把这里修缮得太完整了,完整到让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凝固在时光里的标本,轻易就唤醒了沉睡的幽灵,用那种素未谋面、但似曾相识的目光注视着他。
陆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明明是陆必行好奇林静恒从小长大的地方,自己提出要来看看的,可是临到此时,他又忽然近乡情怯,问不出这句卡在喉咙里的话。
房子里是不对游客开放的,门口有玻璃门,只能从外面窥视一眼,暂时接管了整个宅邸的湛卢替他们把玻璃门打开了。
陈设一如当年,一尘不染。
高背的沙发上,主人仿佛还坐在上面,听见脚步声站起来张望。
汹涌的记忆推开了尘封数十年的大门,几乎淹没了林静恒,时空流转,让他觉出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头晕目眩。
陆必行听见林静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林静恒在门口突然转了身,仿佛是想掉头就走,然而终于还是没走,只是背对着玻璃门静静地站在那。
陆必行不催促,沉默地陪他站着,目光落在院门口成排的树木上,他一开始觉得那些树冠像狗啃过,没看懂这个先锋艺术表达了什么,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才发现那一排狗啃过一样的树枝原来是字母的造型:“什么……之家?陆和……”
“穆勒,‘穆勒’的首字母。”林静恒说,“她姓‘穆勒’。”
陆必行微微一震。
树冠上的“陆和穆勒之家”。
木牌上的“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
陆必行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排有碍观瞻的树,不知道林静恒第一次看见他家那个木牌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
林静恒仿佛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接话说:“我很高兴你没有继承他的审美。”
陆必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沃托如水的夜色里,一下一下回荡在空空的宅邸中。
银河城中央广场上那个石像好像活了过来,透过近百光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到十岁的时候被他接走,”林静恒说,“第一次来这里,跟陆信也不熟,心里很茫然,也很抗拒,被他拉着走,一直低着头,走到这里,发现地板上有一个小鬼脸……还在。”
正门口的过道铺着雪白的石砖,显得简洁严肃,陆必行顺着林静恒的目光看去,只见其中一块石砖上真的有一个卡通鬼脸,砖也是特质的,跟整个建筑的风格完全不搭。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他就冲我做了个一样的鬼脸。”林静恒伸手缓缓地抚过门厅的栏杆,“走吧,我们进去。”
房子里面,对于陆必行来说,就有几分熟悉了。
林静恒少年时有好几段视频都是在这房子里拍的,那些画面深深地刻在了他脑子里,很容易就能对上号。
陆必行手指抚过客厅一角的钢琴,摸到了一层细细的灰:“这是谁的?他们谁喜欢乐器?”
“谁也不喜欢,买来就没人弹过。”林静恒说,“那是给我的。”
陆必行:“……”
差点让钢琴盖夹了手。
“联盟的儿童大约在六到十岁之间,分几段接受初等教育,之后可以有几年的时间体验各种专业,然后在十到二十岁中间确定自己未来的方向,陆信把我领走的时候,我正好刚结束初等教育,他就异想天开地给我设计过很多种未来,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离谱的。”
陆必行看着古朴厚重的钢琴,想象了一下林静恒不从军,而是穿着礼服在穹顶下演奏古典乐,忽然有点想入非非,急忙连滚带爬地拉回自己不庄重的思绪,干咳了一声:“我以为他会把你往乌兰学院培养。”
“没有,”林静恒沉默了一会,“除了送过我一个玩具一样的仿真机甲,他没有推荐过乌兰学院,是我背着他自己报名的。”
陆必行垂下眼,看着那架与整个家颇为格格不入的钢琴,突然间好像通过这东西,感觉到了什么。
收复第八星系的陆信,亿万人追随过的陆信,为了自己的承诺、执意和管委会唱对台戏的陆信,手握“禁果”系统、却至死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的陆信……
陆信从伍尔夫手里接走那个敏感的小男孩时,从未想过让他承担什么。
陆必行想,陆信大概是个天生的守护者,在风口浪尖上,想把一切都一肩挑了,把家也建在联盟的中央区,像热爱自己的家一样热爱联盟,不像自己,被动地被责任压在身上,几经周折,才找到和世界相处的正确姿势。
“那是陆信的座位,”林静恒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陆必行一抬头,见林静恒指着一个单人沙发说,“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人模狗样地坐在那,客人走了,他就把脚翘起来,搭在旁边的桌子上,脚还要乱晃,坐没坐相的。”
“陆信有时候会把我带在身边,因为阿姨学术交流活动很多,经常出差,怕家里没人照顾我……其实没必要,那时候我不小了,基本能自理,再说有电子管家,又有伊甸园,我自己在家也没什么,不一定需要人照顾。”
“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陆必行心想,“把全世界的感情掰开揉碎地喂给你,都怕你不张嘴。”
和常驻白银要塞的林静恒不同,陆信就跟回家有瘾一样,只要有机会,哪怕时间只够他回家睡一觉也要回家。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舞台,但歇在别处都是凑合打盹,只有回到这里才有真正的安眠。
林静恒当年住在楼上,楼梯对于陆必行来说格外熟悉——他十岁生日的时候,陆信送了他一个仿真机甲,当时录了像,录像的人就是从这里一路跑上去的。
陆必行在楼梯间脚步一顿,忽然问:“陆……他和我差不多高吗?”
林静恒没明白他在问什么,诧异地一挑眉:“嗯?”
“……没什么。”
视角完美重叠,熟悉得让陆必行觉得好像自己是在故地重游。
倒数第二阶楼梯比别的楼梯矮一段,陆必行下意识地和那个扛着仿真机甲的男人一样,一步迈了两阶。
跳上去的一瞬间,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灵魂与他擦肩而过。
楼梯间的墙壁上有很多相框,一般人家会挂装饰画,这里却挂满了各种照片,家人、朋友……屋主人的感情丰沛得装不下一样。
陆必行的脚步一顿,在拐角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长着一双鸳鸯眼的独眼鹰。
年轻的独眼鹰一点也不像后来那个老军火贩子,他要胖一点,穿着也不怎么讲究,披着一件不合身的破衬衫,敞着大半的扣子,头发像是几百年没梳过,干枯毛躁,还到处乱炸,一点气质也没有,伸出的拳头和陆信抵在一起,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冲着镜头笑得有点缺心眼。
眼睛却像是发着光。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陆必行心想。
“陆信当年从天而降,给整个第八星系点燃了一团篝火,”林静恒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当年独眼鹰和爱德华总长他们对他的感情是别人很难体会的。”
“他让他们觉得,联盟没有抛弃第八星系吗?”
“在第八星系眼里,陆信就是联盟,就是自由宣言,”林静恒说,“是自由宣言把他们拉出了彩虹病毒的深渊,打败了凯莱亲王的暴政,陆信第一次让他们觉得自己还能有另一种活法,还是个人。”
陆必行一耸肩:“联盟自毁长城啊。”
“联盟一再让第八星系失望,三十年以后,陆信曾经点燃的篝火化成了灰烬,”林静恒说,“第二次点着了那团火的人,是你。”
陆必行一震,倏地回头,对上了林静恒的目光。
而那目光似乎又与平时不同,在这特殊的地方,与整个房子产生了奇特的共鸣。和照片里的陆信、独眼鹰一同看向他……这个曾经想铲掉自由宣言的逆子。
陆必行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哽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应该会为你骄傲,”林静恒说,“哪怕你不认他……如果不是老波斯猫走得太仓促,其实应该是他把陆信介绍给你。要真是那样,大概你接受起来也会比较容易。”
“你们二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天塌下来也能一边一个替我扛住,所以什么都不告诉我,”陆必行屈指在照片上的独眼鹰脑门上弹了一下,眼眶突然一热,“怎么,结果牛皮吹漏了吧?”
林静恒:“……是我们错了。”
陆必行冲他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他的话:“晚了。”
林静恒嘴角轻轻地动了一下,有些无措。
陆必行让过他,转身往楼上走去,走了几步,又忽然从高处回头,故作凶狠地说:“道歉有什么用,补偿呢?你还记得当年你动身去第七星系,走之前,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吗?”
林静恒一愣。
“你说你多久不回家,就要任我摆布多久。我让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陆必行毫无避讳地大声说,“这么长时间了,我不说你不提,怎么,统帅,你想赖账吗?”
相框中,大大小小的陆信一起或赞叹或揶揄地围观他俩,目光有如实质。
林静恒耳根都让“这伙陆信”看热了:“那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说的,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陆必行不理他,脚步轻快地跑了上去。
沃托的长夜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一点鱼肚白从远方升起,和高高的阁楼打了招呼。
那阁楼画风有些突兀,刷着一层糖果色的漆,陆必行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推开阁楼的门——
里面还是空荡荡的,没放家具,但是有很多小门和木制的管道,能看出是个儿童乐园的雏形。
“这是他亲自设计的,我记得……”林静恒依着记忆,顺着墙一路敲过去,在最里面找到了一扇隐藏在墙里的小门,他伸手推开,里面居然有个通道,“这有个滑梯,可以从阁楼一直滑到一楼。”
陆必行心里一动,一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这是……”
“这是给当时没出生的你准备的。”
“这是他最得意的设计,做完自己高兴得来回滑了好几次。这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像等待节日一样期盼你的出生。”林静恒轻声说,“你要不要试一试?”
第163章
滑梯的硬度可调节, 四周是软的, 即使拐弯速度太快,撞到也不会疼, 和人接触的部分光滑得恰到好处, 可以随时语音调节坡度和光滑度, 陆必行忽然闻到了一股橘子的清香:“湛卢?”
“滑梯里的喷雾会自动选择您最喜欢的气味,”湛卢的声音响起来, “但它不认识您, 方才读取失败,是我重新加载了资料。”
说话间, 陆必行已经滑到了底, 这时, 他的速度忽然自动慢下来,通道里隆起了柔软的障碍,像是很多只保护他的手,刚好让他在接近出口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那里出现了一个立体投影。
陆信好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 咧着嘴冲他笑:“你有点超速了, 宝贝儿。”
立体投影是真人等身大的,视觉效果能以假乱真,突然冒出来,把陆必行吓了一跳。他缩回腿,缓缓地站起来,发现传说中的陆信将军果然和自己差不多高, 一举一动,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几十年那样熟稔。
陆必行伸出手,投影中的陆信也跟着他伸出手,碰在一起,陆必行激灵一下,惊愕地抬起头,以为自己碰到了实体。
“那是微电流制造的触觉错觉。”湛卢说,“考虑到您年幼时或许会控制不住速度,摔下来容易受到惊吓,他制作了一个虚拟人像,这样,即使他不在家,您也可以第一时间握住自己父亲的手。”
陆必行和虚拟人像面面相觑了一会:“他……不动了吗?”
湛卢说:“这只是一段事先录好的投影,就像开机画面一样,陆校长,它并不是人工智能。不过预设的动作还有一个,您可以试试握住他的手。”
“哎,算了算了,太肉麻了。”陆必行尴尬地摆摆手,独自往外走去。
投影里的陆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深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因为实在太逼真,那目送就像是真的一样,有一点欣慰的伤心。
陆必行:“……”
他叹了口气,回头与陆信对视片刻,投降了似的又转回来,试着抓住了那只虚拟的手,逼真的触觉效果掠过他的皮肤,让他恍然中有种错觉,好像牵着他的就是陆信本人。那人肩膀宽阔,背影挺拔,后脑勺有几撮翘起来的乱毛,拉着他往出口走去,对他说出设定的台词。
“老爸在,有什么可怕的。”
滑梯尽头的活动门板打开,外面的光一下照了进来,手里的触觉与眼前的投影都消失了,陆必行有些茫然地站在那,手心还残留着方才的温度,下意识地回头张望……
什么都没有了。
坐电梯下来的林静恒已经等了他一会了,此时晨曦破门而入,笼罩在他肩头,隔着几步远,林静恒在静静地看着他。
时空交错,百感交集。
陆必行的三寸不烂之舌好像出了故障,愣愣地和他对视片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自己果然是出生前就认识他的。
然而就在这时,李弗兰突然快步走进来,打破了时空颠倒的氛围:“总长,统帅!”
林静恒倏地回过神来:“怎么?”
“泊松传信,”李弗兰飞快地说,“自由军团突然在各大星系发动了攻击,隐藏在普通人里的芯片人达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他们这一次没有通过太空军,直接在各大行星挟持了政府和重要机构。”
两句话的工夫,同样收到消息的拜耳等人也集合过来。
陆必行和林静恒异口同声:“消息渠道是什么?”
“来自白银三当年在各大星系放下的秘密通讯端口,”李弗兰说,“就目前得到的消息,第二星系首都星已经凶多吉少。”
拜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选择在第二星系动手,为什么?有什么战略目的吗?”
“不,”陆必行沉声说,“也可能是第二星系离得最近,其他星系的信息还没来得及传到。”
林静恒:“秘密端口比远程端口的速度慢得多,从第二星系过来,至少要十个小时,选择秘密端口只有一种情况,就是星系内的远程通讯通道都被屏蔽了。正在沃托的第二星系中央军恐怕都没收到消息。”
李弗兰瞳孔倏地一缩,拜耳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众人集体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场景——
人们身边的同事、朋友突然露出狰狞的嘴脸,芯片像病毒一样无孔不入地泼洒向整个七大星系,他们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他们能利用芯片入侵人机交互进程,所有的电子设备全不安全,他们占领自然行星、人造空间站、甚至军事要塞……以及所有有人的地方,而芯片的注射异常便捷,一旦身体接受了鸦片的改造,就会发自内心地跪在自由军团脚下。
那岂不是一夜之间,整个联盟会变成芯片帝国?
还有什么能拦得住他们?
在永无岛,通宵未眠的林静姝站在一个巨大的星际图前,除了第一星系和第八星系,所有的人类聚居地都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被黑色吞噬笼罩。
有些剧变是潜移默化,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的时候悄悄开始、悄悄进行的。
而有些剧变是一夜翻天——
“葬礼的贵宾要入场了是吗?”林静姝说,“联系王艾伦,告诉他,我们准备好了。”
沃托重要人物的葬礼一般都在早晨,宾客们凌晨准备,天一亮就入场,像是伍尔夫这种级别的葬礼,准备时间则更要长。
被围困了一宿的联盟议会大楼里,天不亮就走出了几个战战兢兢的小机器人,分发礼服和白花,本来还试图登记个宾客名单,被中央军的兵痞们用激光枪赶走了。
面色憔悴如丧家之犬的王艾伦收到信号,他眼睛里狂热的光彩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到一众中央军统帅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各位,我们似乎应该准备进场了。”
第二星系的中央军统帅名叫“郑迪”,是个消瘦的中年男人,瘦得脸有点嘬腮,因此显得格外不苟言笑,郑迪抬眼看了王艾伦一眼,实在是怎么看也看不上——秘书是个好职位,年轻的时候有机会跟在大人物身边历练几年,既攒了人脉又攒了眼力,将来从军从政都是很好的铺垫。可要是给人当大半辈子私人秘书,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端茶倒水,在郑司令看来,就很有点佞幸的劲儿了。
他觉得王艾伦油头粉面,越是卑躬屈膝地来求他们,就越是让人看不起,于是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把灰头土脸的秘书长当空气一样略过了,回头朗声说:“给老元帅送行!”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机甲车们集体亮出了微型炮,朝天打了一发空弹。
巨大的轰鸣声吓得沃托群鸟惊起,联盟议会大楼都在震颤。王艾伦的耳畔“嗡嗡”作响,咬着牙坚持住了脸上的微笑,尝出了血腥味:“郑司令先请。”
郑迪刚一抬腿,就在这时,他的亲卫长快步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第二星系中央军统帅面露惊异:“你说什么?谁联系我?”
亲卫长目光一扫旁边的王艾伦,郑迪眉头一皱,转身把王艾伦晒在原地,回到自己的机甲车上。
“静……林……”郑迪在机甲车的通讯端看见林静恒的一瞬间,惊讶得嘴皮子打了个磕绊,纠结之下,一时都不知道该仗着旧识直呼其名,还是客客气气地叫“将军”“统帅”,“你不是在第八星系吗?第八星系不是封闭了吗?”
“是我,”林静恒直接跳过了寒暄,“老郑,第二星系的远程通讯是否已经被屏蔽?”
郑迪先是一愣,随即蓦地扭头。
旁边的卫兵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啊……还有信号,第二星系的网络时间也很准。”
林静恒:“第二星系首都星现在应该是上午了,你收到头条新闻推送了吗?”
卫兵:“……”
这么紧张的逼宫时刻,是还有心情看老家的新闻推送?
然而郑迪已经反应过来了:“蠢货,谁屏蔽你的通讯会被你察觉出没信号?给我联系第二星系中央指挥部!”
卫兵撒腿就跑。
“来不及了,”林静恒飞快地说,“第二星系首都星很可能已经被自由军团的芯片人占领了,同样的芯片人沃托不知道有多少,你们掉进别人的圈套里了,还不赶快撤!”
与此同时,被晒在原地的王艾伦仔细回忆着方才那亲卫长的神色,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林静姝收到了王艾伦信息:“疑似败露,提前动手。”
几个五代芯片人屏息凝神地等着她的命令。
林静姝一抬手,“五代们”鱼贯而出——
某种说不出的紧绷气氛在各星系中央军联军里弥漫开,紧接着,原本已经准备好走进联盟议会大厅的统帅与卫兵们竟然纷纷转身,井然有序地打算回机甲车里,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要撤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排激光枪打了过来,正在排队进场准备参加葬礼的人群里尖叫四起,几个宾客模样的人突然扒开礼服,浑身上下竟是荷枪实弹,朝正在撤离的中央军开了火。
那些刺客就像是科幻片里的“超人”一样,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每个人都有横扫一片的力量,而且竟然刀枪不入,身上爆出几朵子弹贯穿的血花,还能速度不减地往前冲,那场景多了几分恐怖意味。
然而围观群众四散奔逃中,中央军们却没慌,训练有素地撑起防护罩,配合得当,且战且退,保护着军官往机甲车方向收缩。
王艾伦早已经躲到了安全地带,眼见此情此景,一后背冷汗,冲着个人终端飞快地说:“本打算等他们进入礼堂之后直接封闭前后门瓮中捉鳖,没想到他们竟然提前察觉了,静姝,这样下去不行,你那几位芯片人再厉害也不可能穿过千军万马擒王,真让他们撤回太空我们就完了!”
林静姝很不走心地安慰道:“别急啊,艾伦叔叔,增援马上就到。”
王艾伦有点吃惊:“你还有增援?”
林静姝轻笑了一声,下一刻,四下机甲车上纷纷响起了高能警报,一批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近地机甲车从外围包抄过来,一时看不清他们有多少人,这些机甲车丝毫也不管大街上的非武装民众,一个粒子炮就轰了过来,炸向中央军的机甲车群。
余波扫过联盟议会大楼,那建筑在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下瑟瑟发抖,王艾伦骂了一句,带着自己的卫兵团往大楼里的避难空间撤去,心里隐隐掠过了一层阴影——他不知道林静姝背着他,从哪弄来了这么多机甲车。
阴谋家就是这样,合作伙伴没有后手的时候,他觉得对方蠢,不能随机应变。
对方如他所愿,留着后手的时候,他又要疑神疑鬼,怀疑对方是不是没跟自己交实底。
“这个疯子真不能留,”王艾伦不动声色地想,“海盗利用一下就算了,长久合作是与虎谋皮,容易被反噬。”
避难空间里挤满了联盟中央的政要,此时纷纷顾不上争权夺势了,一把拉过王艾伦:“秘书长,是海盗吗?”
“恐怕是自由军团。”
“天哪!沃托怎么会有海盗!”
“沃托守卫军到底干什么吃的,先是让中央军强行降落,现在海盗快冲进议会大楼了,他们都不知道!难道我们要再一次撤往天使城要塞吗?”
“别提中央军,幸亏中央军在——海盗到底有多少人,中央军抵挡得住吗?”
王艾伦伸手一压,轻轻一个动作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那种众星捧月般的权力感顷刻回笼,王艾伦不慌不忙地说:“诸位,稍安勿躁,不用担心,我已经在天亮之前通知了沃托周围各军事要塞的联盟军,他们很快就能赶到,到时候无论是中央军还是海盗,全都不是问题,我军向来所向披靡,一定会保证大家的安全。”
他话音刚落,个人终端上就收到了信息。
王艾伦微微一笑:“我军已抵达沃托的大气层。”
傲慢无礼的中央军也好,自不量力的林静姝也好,都注定会成为他的垫脚石——
这时,联盟议会大楼的保安卫队姗姗来迟,卫兵们带着保安众多保安机器人涌进了王艾伦他们落脚的避难空间,惶惶不安的政要们大大地松了口气。
永无岛的林静姝换上外套,准备出发收割她的胜利果实。
“哒哒,”她顺手拍了拍一个小仙子的头,“惊喜到了,艾伦叔叔。”
联盟议会大楼里,王艾伦一整衣领,越众而出,打算顺利成章地接管保安卫队:“来得太慢了。”
保安卫队的卫队长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是的,秘书长。”
刹那间,王艾伦敏锐地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他脚步倏地一顿,只见那卫队长诡异地一笑,倏地抬起手里的激光枪,指向他的胸口,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王艾伦被身边的卫兵一下扑开,摔出了两米远,肺都差点给撞出来,避难空间里,体面的先生女士们潮水似的四散奔逃,活像炸了窝的鸡群,安保机器人们像被某种力量支配着,整齐划一地端起激光枪朝人群开火,一具被打成了蜂窝的尸体摔在王艾伦面前,眼睛还没闭上。
情急之下,王艾伦调动自己作为议会秘书长的权限,发出了最高警报,然而他的个人终端一点反应都没有。
方才那位“保安卫队长”踩着血迹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头与王艾伦对视——他的膝盖被王艾伦的卫兵用激光枪打穿了,上面有一个明显的破洞,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稳健的脚步。
鸦片……芯片人。
可是怎么会?
芯片人怎么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突破议会大楼的安保的?
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林静姝……林静姝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他?
“保安卫队长”摘下帽子,一张嘴,说出来的确实带着几分诡异的女声——林静姝的声音:“哒哒,惊喜到了,艾伦叔叔。”
王艾伦瞳孔骤缩,但他的大脑再也来不及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理清了,激光枪从他的眉心穿到了后脑。
联盟议会大楼,新星历文明的象征,一场史无前例的屠杀开始了。
巨大的干扰信号放出,中央军的统帅们发现自己和天上的机甲断了联系,地面连个可视电话也打不出去了!
紧接着,地面又开始一轮新的震动,越来越多的海盗近地机甲车涌过来,还有慌不择路的沃托居民。
清晨时分,很多人衣冠不整,有跑到大街上的,有开着私家车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纷纷涌到中央区,企图寻求政府的庇护。
中央军再想造反,也都是正规军,不可能毫不犹豫地朝非武装人员开火,沃托守卫军的废物们就跟死了一样毫无动静,中央军只好莫名其妙地担起了沃托的守卫,将被海盗撵得到处跑的居民们放进来。
这又是个致命的错误——
第164章
因为大批的高能粒子炮乱飞, 沃托上空的车行轨道受到严重干扰, 已经封闭了。
本该分流的人和车在中央区并不宽阔的地面步行街上拥堵成一团,原本整齐有素的中央军为了避让没头苍蝇一样的民众, 顿时有些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 一辆驶入中央区的车好似突然出了故障, 堵在了路中间。步行的避难人群纷纷从它身边经过。沃托人做事依然很体面,不时有些自己鞋也找不到的避难者敲窗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可是那车窗一直没开。
第二星系的郑司令脑子里, 都是林静恒那句“你们掉进别人的圈套里了”, 眼皮狂跳了起来。
突然,那辆停下的车旁边传来一声惊叫:“有炸弹!”
第二星系的中央军距离最近, 郑司令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机甲车远比人的感官敏锐, 异常能量反应一爆出来,立刻检测到,那辆可疑车辆竟然是一架伪装的近地机甲车。
惊恐的人群猛地向四下散开,郑迪喝令:“防护罩——”
距离爆炸点最近的中央军机甲车直接冲了上去, 车头伸出粘附网, 与疑似爆炸物相接, 紧接着,防护罩全开,机甲车里的士兵立刻准备跳车逃离。
但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机甲车有被入侵的痕迹,放好的防护罩一下动荡起来。
士兵犹豫了一秒,断然转身回到机甲车里, 关闭了机甲车的自动控制系统,直接切换到手动操作,机甲车里的警报声已经快得连成了一片,摇摇欲坠的防护罩再次夺回阵地。可是士兵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声巨响,伪装车炸了。
防护罩顷刻间分崩离析,撑起防护罩的机甲车断成了数截。
烈火卷过,玉石俱焚。
周围的几个战友红了眼,可是现场却没有时间给他们悲愤。
这一声轰鸣过后,已经开进了人群中的好几辆伪装车此起彼伏地炸了起来,平整的地面碎石纷飞,中央军机甲车森严的包围圈被炸开了一条口,尘沙与血浆混在一起,间或混杂着人的残肢,联盟议会大楼竟然坍了一个角。
议会大楼里面从芯片人枪口下幸存的人们狂奔而出,还没见着天光,先被劈头盖脸的爆炸轰了一脸。
围着议会大楼一圈,从里面往外冲的是杀人不眨眼的芯片人,撵着一帮身着礼服、手无寸铁的葬礼宾客,跟从外面往里涌的避难者撞在一起,避难者中又不知道混入了多少芯片人。
中央军们面前是海盗层出不穷的机甲车包围圈,身后是比千层饼层次还丰富的敌人与民众,困兽似的被卡在那里,并且与悬在太空的主力断了联系。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整个沃托的信号突然被屏蔽,临时成了一座内外不通的太空监狱,占据沃托领空的中央军主力们接不到命令,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道地面是什么情况,正商量找人落地探查的时候,王艾伦事先埋伏的“黄雀”——打算趁中央军和自由军团打起来坐收渔利的联盟军,开到了沃托的大气层外!
中央军收不到沃托的信号,联盟军同样也收不到沃托的信号,还不知道王艾伦已经跟着伍尔夫去了。
既然地面没有指示,当然要按照原计划行事。
第一星系本来就是伍尔夫嫡系——联盟军的大本营,在沃托老家,天时地利得天独厚,知道这会中央军的头头们都被牵制在地面,弄不好已经去见陆信了,他们不惧中央军,有恃无恐地率先开了火。
天上地下,人们心里的鬼胎就像林静姝手里的木偶,任由她牵着线,指东不打西。
联盟军被王艾伦调动出来,是奔着将各星系中央军一网打尽、好收拢军事自治权的目标去的,可谓是倾巢出动,没有留意自家后院落下了火种。
而就在这时,第一星系其他行星,通讯先后被悄无声息地控制,病毒一样的芯片终于朝着第一星系张开了血盆大口。
林静姝手里的星际图上,第一星系像是被泼了一碗墨的生宣,浓重的黑色浸染开,成群的重甲从永无岛下的海底冒出头,她登上了为首的指挥舰。
当年,瘦弱的女孩被迫离开家、离开仅剩的亲人,茫然无助地被管委会带走,从此去留悲喜、甚至身体与灵魂,全不由自主,她叼着仇恨,艰难地扮演着没心没肺的花瓶,在夹缝里生存。
到如今,将近六十年过去了,她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了巅峰。
她从小比同胞兄弟敏感早熟一些,看得懂伍尔夫元帅对自己父亲的感情,曾经期望过伍尔夫会出面,把她从管委会那可怕的地方接走,可是他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享受哈登博士的陪伴,听他讲母亲劳拉的事,曾经期望过哈登博士会带她走,也曾经幻想过早逝的劳拉爱她,可是他们没有。
她不再敢对任何人抱有期待,将仅剩的一点感情战战兢兢地封存起来,放在哪都觉得不保险,只好远远地悬挂在林静恒身上,拿他当万无一失的保险箱……可是他不要。
命运从未垂青过她,是她自己捏住了过去与未来的咽喉,强行掰下了所谓“命运”那高高在上的头颅,让它跪下来,俯首称臣。
林静姝在重甲上,看了一眼沃托湛蓝的天:“我觉得今天应该下雨。”
沃托是将“宜居”和“享受”做到极致的地方,天气基本可以实现精确控制,此时,行星地面上的芯片人已经控制住了天气管理中心,她一句轻飘飘的话落下,滚滚的浓云顿时从四面八方朝沃托中央区涌去,裹挟着狂风和湿气,电闪雷鸣。
伟大的芯片帝国还有一步之遥,而她已经可以像神明一样,呼云唤雨、一手遮天。
就在第一颗雨点落地的时候,某种未知的干扰波突然笼罩了联盟议会大楼,在场所有芯片人全部被定住了。
芯片干扰器是哈登博士的杰作,在太空监狱的时候就给林静恒做过,可是那时候因为条件限制,他老人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个干扰器只能很短时间内,让芯片人感觉到一点麻痹,好在当时跟他合作的是林静恒,这一点麻痹够他横扫一打精神网了。
后来到了启明星银河城,科研条件跟上了,干扰器也鸟枪换炮地强了起来。
芯片干扰器释放后,方圆十平方公里内,芯片人会有强烈的麻痹感,级别比较低的芯片人甚至会被当场定住,大约要将近半分钟才能重新适应。
对于精锐的中央军来说,半分钟够了!
后排机甲车精确瞄准,锁定了混在民众中露出了形迹的芯片人们,上百个激光枪口同时开火,分毫不差地穿过生物芯片植入点,打碎了他们的脖子,联盟议会大楼里的芯片人顿时被清理一空。
与此同时,前排的机甲车用粒子炮轰穿了包围了他们的机甲车队,自由军团的机甲车队人仰马翻了一片,远处的芯片人虽然没有受干扰影响,却被前方的大型事故现场暂时堵在了后面,损失惨重的中央军终于喘上了一口气。
“司令!”
郑迪倏地一抬头:“李……卫队长?”
“是我,”李弗兰,“这里受伤的人太多了,干扰的效果也持续不了多久,挤在这不是办法。联盟议会大楼有自己的防御系统,我们方才潜入进去成功打开了,大楼内部的芯片人也清理干净了,郑帅,劳驾您和诸位友军配合一下,我们以议会大楼为据点,先把伤员和非武装人员送进去。”
李弗兰话音刚落,方才在炮火里摇摇欲坠的联盟议会大楼自行震动起来,警报声压过了雷声,整个建筑体往下沉了约莫两米,重甲等级的防护罩升起,建筑四周外墙纷纷变形,亮出了大大小小的炮口。
这是议会大楼在战争时最高等级的防御系统,乍一看,像是一艘盘踞在地面的超级重甲。
郑迪当机立断,朝李弗兰一点头:“整队!”
有他带头,其他各星系中央军纷纷响应,他们动起来井井有条,能源充足的机甲车环绕联盟议会大楼站岗,其他人撤到了铜墙铁壁似的议会大楼里。
“按理说今天不是降雨的日子。”李弗兰嗅着地下往上翻的土腥气,喃喃自语。
“按理说今天也不是开战的日子。”拜耳舔了一下嘴唇,“哎,老李,陆信将军死后,他四散各地的旧部和白银十卫再也没有这样并肩作战过了。”
李弗兰苦笑:“这是好事吗?”
与其要这种心心相印,还不如大家太太平平地勾心斗角互相恶心呢。
此时,撤到联盟议会大楼里的中央军统帅们白日见鬼一样地围成一圈,围观正在调试议会大楼防御系统的陆必行。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不用自我介绍了吧?”陆必行忙而不乱地抬头冲众人一笑,“稍等一下。”
郑迪呆呆地问:“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把芯片干扰器架设在议会大楼的防御系统上,以此为中心放大干扰器的功率,”林静恒走过来,“生物芯片的适应性很强,干扰器只在刚开始的半分钟之内效果最强,他们很快会适应这种麻痹感,不过有干扰器在,多少能削弱对方的战斗力,最重要的是可以帮为我们识别出谁是芯片人。”
第三星系统帅至今没回过神来,找不着北地问了一串问题:“你怎么在这?不是说第八星系封闭了吗?你带了多少人?外面什么情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静恒:“地面上如你所见,就我们这几个人,来去都方便,人多了反而累赘,至于太空——”
白银第三卫、第六卫的主力部队已经到齐了。
联盟军炮火先行,中央军被迫迎战,但好在此地临近沃托,不管是联盟军还是中央军,都对首都星投鼠忌器,唯恐乱飞的导弹落在这个有两亿人口的自然行星上,双方打得都非常克制,给了柳元中横插一杠的机会。
柳元中在太空战场上可没有平时那么低调,第八星系自卫军——白银第六卫的主力部队速度极快,像一把大砍刀似的直接劈开了纠缠在一起的联盟军和中央军,正在交战的两军前锋精神网同时遭到入侵,一瞬间就有数十架机甲失控,分海一般地各自撤开。
被各种干扰骚扰了一路的泊松杨终于摇摇欲坠地撑起了一个通讯平台,第一句话就是跟自家统帅如出一辙的冷嘲热讽:“你们要不要先回头看一眼自己着火的屁股再内讧?”
“看看沃托是什么情况,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们想象不到吗?”林静恒虽然打算好好说话,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刻薄,“我看诸位都改行当话剧演员算了,不用预演,上来就能按人家的剧本走,一步都走不错。”
陆必行扶额,连忙阻止了他继续搓火:“静恒。”
李弗兰上前打开个人终端,把第二星系理工大学校长的求救信息给中央军统帅们看:“这是我们的通讯被干扰之前,从秘密端口发到白银三的求救信息。”
郑迪脑子里“嗡 ”一声,差点没站住。
堂堂联盟议会大楼,元帅伍尔夫的葬礼现场,混进那么多芯片人,而安检系统像死了一样一声不吭,那么其他地方呢?是不是混进多少芯片人都不稀奇?
拜耳沉声说:“现在自由军团的生物芯片已经经过了数次升级,早就不是联盟早期‘禁毒’的那种原始的鸦片芯片了。而不管是自愿还是被强制注射了芯片,只要身体接受了芯片的改造,这个人就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我粗略估算了一下,芯片人在人群中占比超过10%,就会陷入大危机,整个社会被他们蚕食鲸吞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超过30%,他们就有能力立刻发动政变,在短时间内闪电颠覆政权。如果他们的人数超过50%……”
郑司令哑声问:“怎么?”
拜耳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里森然一片:“他们就有能力在一夜之间,把全人类变成芯片帝国的傀儡。”
“您问我们为什么在这里,”陆必行架设好了干扰放大器,直起腰来,“我们可以封闭虫洞,躲过这一劫,平静地生活几十年……”
林静恒突然说:“不,我们可以平静一代人,至少两百年,第八星系空脑症人口占了小一半,不利于芯片植入,而且……自由军团的幕后主人是林静姝。”
陆必行吃了一惊,没料到林静恒居然在这个时候直接捅出了这件事。
中央军的统帅们被炸得集体灵魂出窍,郑迪嘴张了张:“哪……哪个林静……”
“别问蠢话。”林静恒一点尊重前辈的意思都没有,冷冷地打断他,“当年被管委会带走养大,嫁给格登家,杀了格登全家篡夺管委会权力,又在管委会东窗事发之后离奇失踪的那位——我亲妹妹林静姝,你要不要再看看她的照片仔细认识一下?”
陆必行的目光和李弗兰对视了一眼,李弗兰有点不安,陆必行却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林静恒的脾气是臭,不是冲,说话难听归难听,但也不会不过脑子什么都说,选择在这个时候把林静姝的身份挑明,自然有他的道理。最初的震惊过后,陆必行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最好的时机。
顶着巨大的危机,把最难以接受的事实和悲愤全挑出来,外部矛盾会把这点内部矛盾化解掉,比大家同甘共苦地戮力同心一段时间后,再意外炸出真相,造成的裂痕和伤害会小得多。
林静恒嘴角眉梢带着他惯常的找揍神色:“只要我还活着,林静姝不见得为了第八星系这么个不好控制的烫手山芋,吃力不讨好地动第八星系,可惜我不是王八,不能活一千年一万年,总要为第八星系的未来想一想。没有人知道这个芯片世界发展到后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怪物,我们不希望有一天,封闭的大门打开,在偌大一个宇宙里找不到一个同类。”
中央军的统帅们鸦雀无声。
“我也不想看见……当年陆信最后关头,不惜自爆保下来的诸位,变成联盟最后的人类。”
郑迪倏地抬起头——陆信出逃时,众多旧部曾经热血上头地追随,后来陆信保护了他们,从炮口下保护了他们的性命,死后仍然在保护他们的身份,那份出逃名单一直是个秘密,除了自己跳出来的,其他人苟活至今,甚至身居高位。
“你……”第六星系统帅轻轻地说,“你知道……”
林静恒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我在兰斯博士那里见过那份名单。”
郑迪喃喃地说:“你一直都知道,所以在接管白银要塞之后,把我们调到各大星系,远离联盟中央……静恒,你……”
林静恒不耐烦当众叙旧,依然是没好话:“别废话了,早知道有今天,我就不费那个力气。”
林静恒说着,一抬下巴,伸出一只手:“到这步田地,逼到悬崖边上了,诸位,捏着鼻子合作吧。”
那只手还戴着手套,悬在空中,半晌没人应。
陆必行正打算开口打个圆场,却见郑迪蓦地上前,一把扒下了他的手套,直接把林静恒拖进了怀里,使劲捶了一下他的后背:“你这小子,还他妈混账!”
第165章
虽然陆必行也动手动脚, 但亲密关系和社交关系总归不一样, 何况就算是陆必行,也不大会在公共场所破坏统帅的严肃气场。
郑司令这不见外的一记铁拳下来, 砸得林静恒震惊地忘了反抗。
而那郑迪一拳不解气, 还连捶了好几下, 几十年的新仇旧恨全在这几拳里了,旁边的李弗兰听见了“通通”的闷响, 眼角不由得一抽。
“这么多年, 你他妈倒是吭一声啊!”
林静恒肺都差点让他给砸出来,陆必行在旁边眼看他脸色由白转红, 又由红转白, 看得提心吊胆, 恐怕大敌当前,他们家统帅要就地翻脸。
林静恒拳头一紧,单手推开了郑迪,退开几步, 然而他沉默了一会, 却并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应, 只是淡淡地说:“你们有什么用?”
郑迪:“……”
这小子是真混,不是装混,刚才那通砸没过瘾。
“倒是没有贬低诸位的意思,但——你们当年有可以自由调动的兵权么?在联盟中央有话语权么?你们有家族背景吗?有用得上的靠山么?”林静恒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中央军统帅们,难得并没有带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悲凉的事实, “没有,不管那份名单有没有曝光,你们都是管委会眼里的危险分子,打上了陆信的烙印,就算不死,也会被边缘化。我不一样,我当年还没毕业,履历‘清白’,而法定监护人是军委指定的,本来就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因为他是林蔚的儿子,是乌兰学院内定的荣誉毕业生。
伍尔夫元帅虽然没有亲自收养他,但未来两百年,不管林静恒是出类拔萃,还是资质平庸,联盟中将以上,必定给他预留了一个席位,哪怕是虚职。
而对于伊甸园管委会来说,一个出身良好,年轻冲动,性情和人品一样恶劣,权力欲望强烈,为了往上爬,甚至不惜与养父彻底决裂,谁都不待见的野心家,是非常理想的看门狗,特别是他还有能力揍得海盗满地爬。
“这只是我跟管委会互相算计而已。至于我下放你们到各地中央军,也就是为了……啧,什么时候了,还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林静恒略带讥讽地冷笑了一下,狼狈地避开众人复杂的视线,带着几分疏远说,“少自作多情,什么忍辱负重的戏码都往我头上安,想象力怎么那么……”
林静恒脸色撂了下来,转身要和众人拉开距离,但他这一句能把人心肝都冻住的话却突然被打断,止于一声闷哼。
陆必行猝不及防地从他背后过来,一把揽过他,林静恒一个转身没转过去,就被他强行推了回去。
陆必行的手劲颇为强硬,语气却十分轻柔:“那你跑到第八星系到处搜寻我的踪迹,又在北京β星那个穷乡僻壤陪了我五年,后来因为局势不稳,还千方百计地瞒着我、删掉湛卢里的资料,也都是我自作多情吗?”
林静恒:“……”
郑迪叹了口气,用异常复杂的目光看了看陆必行,又看了看站姿十分不自然的林静恒:“我记得……那天是我跟着将军从白银要塞返航回沃托,半路上,他接到了乌兰学院校长的电话,才知道你背着他报了第一军校,还被录取了。他那表情啊,到现在都在我眼前,眉眼差点从脸上飞出去,喋喋不休地问了校长好几遍‘你确定吗?他才十四岁’。”
联盟的儿童在十岁左右,完成基础教育,此后十年度过青春期,在伊甸园引导下,体会各个领域,接受职业方向教育,探索自己未来的专业,决定以后,可以向想去的学校递交申请和自述,并参加入学考试。
像乌兰学院这样首屈一指的学校,每年收到的申请像雪片一样,只有真正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并对自己未来有清晰规划与明确认识,才写得出能打动他们的东西。
“将军可能没有告诉过你,当时老校长私下里把你递交的那份自述给他看了。乌兰学院么,很多人都会在自述中提到,愿意成为一个联盟的‘守护者’,但是你写的是,假如像古代神话里那样天降洪水,所有人都奔跑逃命,你愿意做那个逆着人潮而上,第一个被洪水淹没的人。”
陆必行跑来拆台,本意是不想让林静恒错过这次和解的机会,特意过来调节气氛。
可是听了这句“第一个被洪水淹没的人”,他心里却好像有一根弦,轻轻地动了一下。
陆信以一人之力,清剿了盘踞在第八星系的海盗,年少成名,立下不世之功,本来是很有可能成为未来联盟最高统帅的人,只要他稍微表现出能“顾全大局”的意思,好好遵从沃托的游戏规则,“稳重”一些,不要总是因为第八星系那些空脑症而老想着掀棋盘。
第一次,他放弃了白银十卫,第二次,他放弃了登上“禁果”的特赦名单。
他出生在天下大同的联盟里,并不会像上一辈人那样深思各种“主义”;他的职责是守护星空,大概没有白塔塔尖上那么多忧思。
陆信只是……心甘情愿第一个被洪水淹没的人。
曾经带着独眼鹰、于威廉……许多人一起逆流而上,列队在风浪前的人。
是他父亲们中的一位。
“老校长说,虽然很稚嫩,但你让他想起了将军。”郑迪轻轻地说,“那些年,我以为你大了,忘了自己写过的那些孩子话。现在看来,反而是我们这些老东西郁愤不平,心冷了,总想着把当年被打压的份都张狂回来,忘了自己是谁。静恒,联盟走到今天这个死胡同里,人人有罪,你没有。就算将军活着,他也会这么说。”
林静恒下意识地一挣。
陆必行福至心灵,脱口说:“我代表第八星系认同……哥。”
你带我回家,让我透过你,触碰到了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手。
那么我是不是也能代替这位刚刚认识的父亲,说一句你是我的骄傲?
这一声“哥”,简直比芯片干扰发射器还灵,当场把拧巴的统帅定住了,他成了一个僵硬的稻草人。
林静恒刚回到第八星系,得知陆必行自己翻出了身世秘密时,曾经半开玩笑地试图让他叫过这个称呼,可是陆必行没应,并且让他感觉到了沉默的拒绝,而后林静恒若有所感,再不敢主动提起,及至后来亲耳听见陆必行对自己出身的抗拒,他甚至以为,这会是一个永远的遗憾了。
林静恒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一句“你叫我什么”卡在喉咙里,肩头又被旁边的第三星系统帅杵了一下:“你从小就是这有话不说的臭德行,好几十年一点长进也没有。”
“孤家寡人有快感吗?”
“你小子把我们当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
“谁用你一个人扛了?”
陆必行用芯片作弊,暗地里束缚着他不让他跑。也不知道郑迪从他身上扒下来的是手套还是结界,反正突然之间,林静恒头顶的“禁止触摸”牌就被众人掀翻在地,这些多年来一直跟他剑拔弩张的老将军们,纷纷跨过他身边那条冷冰冰的“楚河汉界”,把那个色厉内荏、总是不肯握手言和的男人揪了出来,动手动脚个够。
李弗兰和拜耳对视一眼,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天使城要塞——
联盟中央曾经以这里作为临时指挥中心,后来重新夺回沃托,这里的人也就都跟着走了。
当时按照伍尔夫元帅的意思,天使城要塞既是联盟成立的奠基之一,又在战争时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非常有纪念意义,于是打算把天使城要塞改建成供人参观的纪念馆。
眼下的天使城要塞,军事要塞功能已经被其他人造空间站取代,公共纪念馆的一些基础设施正在修建,整个天使城要塞静悄悄的,只有很少的工作人员负责维护环境。
反乌会大先知哈瑞斯——霍普轻车熟路地乘坐一艘伪装成补给星舰的机甲,从天使城要塞的补给专用通道进入,当年反乌会潜入天使城要塞,和伍尔夫暗通款曲就是走这一条路。
今天重新走这条路,是因为伍尔夫在采访视频里提的“夜皇后”让霍普觉得如鲠在喉。
天使城要塞里,伍尔夫的临时元帅府后花园就叫“夜皇后花园”,里面种满了黑色郁金香,园子里还有一块无字石碑,据说黑色郁金香和石碑是为了纪念一个人,老元帅一把年纪了,大家出于礼貌尊重,不大议论,但好像也并不是什么机密。
霍普曾经问过伍尔夫,石碑下埋了什么。
当时,伍尔夫在他手心放了一颗黑郁金香的种子,告诉他:“没什么,花种子而已。”
通道对接口依然保留着战时的炮口,人工智能正尽忠职守地挨个检测着入关星舰的权限。
霍普身边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
霍普知道自己被伍尔夫利用后,虽然为了大局考虑,保持了沉默,但对伍尔夫的所作所为非常反感,重新收拢了反乌会以后,就单方面地和伍尔夫断绝了来往。这么多年了,没有人知道这条路还走不走得通,也没有人知道霍普是不是异想天开会错了意。
也许伍尔夫死前真的已经神志不清了,“夜皇后”可能只是个老糊涂的胡言乱语而已。
人工智能伸出检测针,扫过伪装星舰,那五秒被无限拉长,霍普屏住了呼吸,感觉对接口两侧的炮口似乎动了。
紧接着,“嘀”一声,绿光一闪,他们被放过去了!
霍普重重地松了口气,跟着其他补给舰缓缓进入轨道。
补给站里有一个秘密通道,能直接通向伍尔夫临时元帅府的密室,这条秘密通道上有十道密钥关卡,第一道就被卡住了。
“不行,先知。旧的密钥权限被取消了。”
霍普走过去:“我看看。”
“先知,王艾伦作为伍尔夫的心腹,当年这条密道他也知道。现在咱们不清楚那个秘书长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也许他背叛了伍尔夫呢?”
霍普皱起眉,心里十分不确定,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晃过了他的眼睛。
“先知小心!”
霍普吓了一跳,随即,“密钥通过”的标识一闪而过,关卡竟然开了。
“是虹膜验证!先知,您是对的!”旁边一个反乌会的跟班眉飞色舞地拍马屁,“伍尔夫特意提到‘夜皇后’,果然是有玄机,他特意把通道钥匙设定为您的虹膜,这是一条专为您开的通道!”
霍普勉强朝他一笑,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和伍尔夫打交道,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从一个陷阱走向另一个陷阱。
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伍尔夫临时元帅府,霍普他们潜入了夜皇后花园。
可能是这里的花期已经过了,园子里的夜皇后全部凋谢了,只有中间那座石碑分外显眼,霍普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挖开它。”
他身边的几个人应声上前,取出随身的工程机器人,三下五除二地把石碑挖了出来。
“先知,您看!”
石碑底下连着的,竟然是一个保险箱。
“先知,这里面好像是个启动器,正在休眠,需要密码。”
霍普问:“看得出是启动什么的吗?”
手下和他面面相觑,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清楚……但是有单独启动器的,怎么也得是个大型人工智能网络吧?”
霍普试着输入了“夜皇后”,没反应。
他皱了皱眉,又试了“黑郁金香”“林格尔”“伍尔夫”“哈瑞斯”等等一打可能的字眼,全部没反应。
“先知,天使城要塞毕竟是联盟的地盘,不安全,要不我们带着东西,先离开这再说?回去可以组织密码专家破译。”
霍普点点头,让几个手下抬起那伪装成石碑的保险箱,准备离开。
突然,他脚步一顿,蓦地想起了什么:“等等!”
没什么,花种子而已……
霍普飞快地在那启动器上输入了“种子”——
“嗡”一声,说不出的感觉从他脚下掠过,有那么一瞬间,霍普几乎怀疑天使城要塞“活”了。
天使城要塞的临时元帅府的电子管家顷刻间被某种未知的程序取代,花园里播放音乐的音响设备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
霍普悚然一惊,凉意顺着后脊爬了上去。
那幽灵般的声音说:“好久不见,哈瑞斯,你来了啊。”
霍普的嘴唇动了一下:“伍尔夫……”
沃托,联盟议会大楼——
“你们没完了吗?”林静恒好一会才带着几分狼狈相,艰难地摆出一张冷脸,“说正事!”
拜耳干咳一声,挺身而出给自家老大撑场面:“统帅,如果不出意外,按我们的计划,柳元中和泊松杨应该已经抵达沃托了,有他们在,联盟军和大气层外的中央军应该打不起来。”
“谢天谢地,”第四星系统帅说,“也就是说,我们虽然被围困在这里,但太空战场还在我们手里,情况还不算太糟?如果联盟军、中央军不内讧,和第八星系的白银十卫联手,我不相信自由军团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我不太乐观,”郑迪沉声说,“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毕竟还是生活在地面上的——老弟,如果是我们在地面,海盗占领太空战场,那很危险,因为海盗疯起来,真的敢炸行星,可是反过来就不行,我们的太空军投鼠忌器,绝不敢往地面开火,只能这么僵持。”
真要长期僵持,天空军不可能耗得过地面。
陆必行叹了口气:“说实话,真要是长期僵持,我倒还有点在机甲里建生态系统的经验,怕就怕对方连僵持都不愿意……外面是不是停火了?好像安静了不少,怎么回事?”
第166章
哈登博士的干扰器能让他们腾出手来清理战场上的非武装人员, 基本已经是极限了, 不可能因为陆必行加了个聊胜于无的放大装置,就突然左右地面战场局势。最前排的自由军团机甲车被中央军趁乱掀翻了一排, 堵住了后面的路, 后面的芯片人试图清理路障冲上来, 而中央军则是见人露头就开火,因此外面的炮火声一直没停过。
此时陆必行一提醒, 众人才发现外面突然安静, 只剩下淅沥沥的雨声,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感笼罩了过来。
忽然, 湛卢的声音在议会大楼里响起。
“诸位, ”湛卢说, “干扰减弱,地面通讯正在修复中……修复完毕,有未知通讯请求接入联盟议会大楼,请问是否接入?”
众人先是齐刷刷地一愣, 随后立刻意识到, 这是来自敌人的通讯。
“接。”林静恒咬着牙说。
联盟议会大厅正中间, 有一块三米来高的立体屏幕,林静恒话音落下,立体屏幕立刻弹出,光芒一闪,一个身着自由军团制服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不单制服,他连敬礼的手势都与联盟相反, 从对面看过来,就像一个可怕的镜中人。
“各位统帅、各位议员、各位士兵和公民,早上好。我是一名‘五代’芯片携带者,代表吾主与诸位见面是我莫大的荣幸,我……”
这个不幸的五代芯片人开场白都没说完,就被林静恒不由分说地打断:“你算什么东西,滚!让林静姝自己出来跟我说话。”
说话间,他的目光与陆必行碰了一下,陆必行立刻会意——此时恢复的通讯是地面通讯,如果林静姝真的被林静恒激出来,那么证明她很有可能就在沃托星,地面通讯网络不穿远程跃迁点,理论上是可追踪的!
“五代”——由于芯片缘故,发自灵魂地信仰自己的主人,听了这个不客气的口吻,当然是勃然作色:“你怎么敢……”
“让林静姝自己出来跟我说话,”林静恒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怎么,她敢把我关在太空监狱里十四年,敢说要把我做成一具标本,却不敢出来见我一面吗?”
五代芯片人怒了一半,怒容突然卡在那不动了,下一刻,他的脸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五官还是那副五官,神色却与方才大不同,活像是被鬼上了身,他嘴角轻轻提起,一开口,吐出的是女人的声音:“静恒。”
这场景太诡异了,别说是被点了名的林静恒,连旁边的围观者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必行瞳孔微微一缩——这是什么操作?
哈登博士只告诉过他,自由军团的芯片分等级,等级之间有压制,但由于他年纪已经太大,身体无法承受生物芯片的冲击和改造,而且总是对林静姝构想中的芯片帝国有意见,所以林静姝不杀他也不放他,把他关了起来,后期研究也自然把他屏蔽在外了。哈登博士最高只参与到了二级芯片研发,对高等级芯片有什么功能,只能按照推算说出个大概。
林静恒又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目光微沉,不明显地冲他摇摇头——他现在完全不明白这个“鬼上身”的原理,毫无头绪,无法追踪。
“好久不见。”林静姝的声音清冽柔和,说话的时候会略微压低一点嗓音,显出一点不徐不疾的克制和条理感,然而这种克制面向唯一的亲人时,就显得说不出的疏远冷漠,像那些相对无话的尴尬会面。
林静恒背在身后的手指陡然收紧:“是我好久不见你。”
“第八星系回归联盟百年,从未曾得到一点公正的待遇,不是已经愤而独立了吗?”林静姝说,“封闭了近二十年,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继续下去不好吗?联盟马上要有风雨,我已经给了你们足够的警示,希望你们能明智一点,怎么还是要搅到这潭浑水里来呢?”
林静恒冷笑了一声:“是啊,又让你失望了。”
“第三次了。”林静姝的目光从五代芯片人的眼睛里射出来,像是冰霜下着着疯狂的火光,“当年你在第八星系孤立无援,这些人——联盟这些只知道争权夺势的废物,还有自己登上了禁果名单、依然妄图欺骗民众的阴谋家,他们要把你推出来当祭品——只有我担心你,我给你送武装和物资,我提供场地,帮你重新召唤白银十卫,我搅混了水,让他们无暇再去找你麻烦,可你……”
“我让白银十卫走上对抗自由军团的第一线,十几年,白银十卫折损近半,你的芯片帝国也差点难产。”林静恒语气很平淡,神色有些倦怠,像是已经疲于再去看那些不可回头的路,再同故人论一场是非,“唔,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你千方百计地从反乌会手里救下我,用一整个医疗队维持我的生命体征近两年,我一睁眼,就用失忆骗你,一直骗了你十几年,脱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搅黄了你在第一星系边缘的绑架活动。”
寂静无声的联盟议会大楼里,双生的同胞兄妹透过千万重的伪装,彼此对视。
“所以你要我说什么,辜负了你的良苦用心,对不起吗?”林静恒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对不起一个……血债累累,踩着骨头渣上位的星际海盗,我对不起的是当年追着车跑,在路上摔了一跤的小静姝,你把她弄到哪去了?”
那个五代芯片人面无表情地听完,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她啊,你找不到了。静恒,你来晚了,软弱是一种罪过,每一个哭着等人拯救的人都活该去死。”
双胞胎被管委会人为地切断了联系,身在第一军校的哥哥从小心心念念,想等自己有一天翅膀硬了,能把她从那个鬼地方接走,可是当他咬着牙、吞着血,终于爬到了那个位置,有能力去问她一句“要不要和我一起搬回家住”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却告知他:“我已经答应了格登秘书长的求婚,请柬是给你送到府上还是白银要塞?”
来晚了,就是错过了,没有人管你多努力。
陆必行轻轻地拉住林静恒的手腕,强行掰开他近乎痉挛的手指,叹了口气,陆必行向来不愿意开口插嘴别人的事,因为总觉得易地而处,自己也未必会比别人高明,所以谨言慎行,此时却到底没忍住:“林小姐,我也认识一个人,是个迟到王,姗姗来迟了十六年,等他回来的时候,别人已经顺流飘走了十万里……可是魂牵梦萦的人,还能怎么样?十万里、百万里、就是百万光年也得回头去找他。如果是最亲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心疼他一下,再给他一次机会?”
太过感性的话,听者听进去了,就知道这是掏心挖肺的话;听不进去,就觉得这全然是低劣的煽情。
林静姝显然没听进去,虚伪地朝陆必行笑了一下,客气地换了敬称:“我记得您,上次在玫瑰之心见过,是第八星系的陆总长吧?您说得对,虽然不知道第八星系到底有什么让他乐不思蜀的地方,但既然静恒选择了你们,我也愿意给诸位一次机会——你们的太空兵团白银十卫已经抵达沃托大气层外,正好可以护送你们回家,陆总长,我现在就可以派一架小机甲送诸位离开沃托,只要你承诺封闭虫洞,置身事外,在我有生之年,也绝不打扰第八星系,怎么样?”
林静恒气得笑出了声:“你……”
陆必行知道他每一句气疯了的口不择言将来都是伤己的刀,连忙一抬手打断他:“林小姐,既然沃托已经被中央军、联盟军和白银十卫团团围住了,我觉得这种情况下,需要护送的怎么也不会是我们吧?”
林静姝“哈”了一声:“陆总长的信息太滞后了。”
她说着,目光在几位中央军的统帅身上扫了一圈,一挥手,通讯屏幕上那个五代芯片人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段实景视频。
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那几段视频分别是各星系的首都星!
自由军团的旗帜占领了一切公共场所,荷枪实弹的武装机器人密密麻麻地占领了街角,从视频里甚至能看见悬在平流层以下的机甲,炮口对准了天然行星!
“这里未来是我们的领土,我也很心疼,”林静姝说,“可是没办法啊,各位统帅,你们军权在握,我也就这点东西能拿出来威胁你们了——第二星系的郑帅,首都星共有人口十六亿,您的女朋友和女儿还在那等您回家,哇……女儿真是可爱;第三星系的纳古斯司令,首都星人口二十一亿,我喜欢您这种三代同堂的传统大家庭,热闹;还有……”
第三星系统帅咬着牙打断她:“你要干什么?”
“要么卸下武装,接受芯片,”林静姝笑了起来,“要么我往您的首都星上投三百颗核导弹。希望您尽快做决定,当然了,这么大的事,如果您纠结,我也能理解,导弹我会一颗一颗地投,直到您想通为止。”
“我现在就先炸了沃托——”
“也可以啊,反正沃托上只有两亿人口,听起来是很划算了。”林静姝眼皮都不眨,“我知道您不怕死,不过您死了,中央军群龙无首,第三星系还是会变成芯片帝国的版图。我呢,就更不怕死,我的肉体一文不值,死了,意识会和人工智能融为一体,我的臣民们会永远按部就班地生产新的芯片,制造新的人类,千秋万代。”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真的吗?”
这一嗓子冒出来,就连林静恒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联盟议会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灵堂的方向,伍尔夫的遗体原本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等待告别仪式,居然突然说话了!
第167章
比他们先一步起鸡皮疙瘩的, 还有偷偷潜入天使城要塞的霍普。
按理说, 先知毕生扛着“生命与自然”的大旗,懂文明讲科学, 一般是不会被怪力乱神吓到的, 可是“死亡”毕竟还是一个没有被征服的领域, 黑幕之下皆是恐惧,何况他们几位还正在趁月黑风高偷鸡摸狗——霍普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伍尔夫没死?
不可能, 听说过婚礼主角缺席, 没听说过葬礼主角请假的,联盟搞那么大一场葬礼, 总不能对着空棺材表演告别吧?
那么……这是一段录音?
似乎也不可能。
伍尔夫明示暗示, 伏笔千里, 大老远地把他们勾到天使城要塞挖土,就为给他们一段录音?发个加密邮件能累死他老人家吗?
就在霍普心里惊疑不定的时候,天使城要塞所有的照明一起熄灭。
停电了。
人工要塞停电的场景非常可怕,整个天使城要塞就像一块被遗弃的太空垃圾, 孤零零地漂浮在浩瀚星河中间, 紧接着是引力变化, 人工维系的引力开始失效。
幸好天使城要塞的基础设施建设不错,不到五分钟,故障排除完毕,三号备用能源上线,散碎的灯光重新落下来,霍普听见所有人都劫后余生似的抽了口气, 而方才那个诡异的、像极了伍尔夫的声音也消失了,一切都好似回归平静。
霍普的冷汗却顺着鬓角淌了下来。
天使城要塞有一个主能源系统,万一出现问题,二号备用能源系统会立刻顶上,无缝衔接,绝对不会让人们感觉到刚才断过电,只有连备用能源系统都出现问题时,才会启动快速检修程序,启动第三号备用能源。
也就是说,刚才有什么东西……一瞬间让天使城要塞的两套能源系统过载了!
霍普蓦地看向那貌不惊人的启动器,心里狠狠一跳,他想:我到底打开了什么?
“先知……”
霍普一抬手截断手下的话,脑子转得快要过载了,忽地,他抬起头:“沃托!”
“什……”
“我们回沃托,立刻想办法联系组织!让离沃托最近的兄弟们先走一步!”
沃托——
第三星系的统帅纳古斯惊险地缩回自己的下巴,小心翼翼地用胳膊肘杵了郑迪一下:“诈……诈尸?什么情况?你去……你去看看……”
郑迪木着脸假装没听见,心说:“你怎么不去?”
旁边的白银第十卫队长拜耳回过神来,按住腰间的枪,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把掀开了棺材上的联盟旗——伍尔夫的尸体冰冷而安详,即使做过美容,脸上依然看得出死人那种灰败。
拜耳屏住呼吸,在他颈侧摸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湛卢,能帮我扫描一下他的基因么?”
湛卢:“确定死者身份是伍尔夫元帅。”
“他确实已经死了,”那酷似伍尔夫的声音又说,“你好啊,湛卢。”
这一次,众人听出来了,这声音就像联盟议会大楼内部的人工智能一样,是从建筑的四面八方发出来的。
“您好,未知程序先生,”湛卢大概是场中心里最有底的人了,有理有据地说,“根据联盟人工智能管理法,人工智能高度模仿真人相貌、声音及人格的行为是明令禁止的,一经查处,人工智能将被立即销毁,制作者最高可判处终身监禁。”
“判不了的,我的制作者就在诸位眼皮底下躺着,至于销毁我,”那声音不同于湛卢的平淡,显得高度人性化,说到这里,似乎还轻轻地笑了一声,“你们可以试试。”
郑迪问:“怎么回事?”
“他的主体不在这里,”湛卢说,“我想联盟议会大楼应该只是有一段预留程序,被主体激活——简单说,这里的他像是一个分身,并且有能力越过自由军团对通讯网络的干扰,我无法对他进行定位。”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休伯特伍尔夫,”那声音、语气都足以以假乱真,配合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尸体,更有视听效果,“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我存在于第一星系每一个跃迁点,每一个只有最高统帅才能调用的系统中,我保存了伍尔夫作为人类的所有的记忆,复制了他的人格——林小姐……静姝,你说的‘意识和人工智能融为一体’,是像我这样吗?”
林静姝最强的专业素质就是装神弄鬼,没想到居然兜头撞见了真鬼,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场的,年纪最大的郑帅也是联盟成立之后才出生的人了,谁也没见过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人工智能,因为就连超级智能湛卢说起话来也是棒槌一样平平板板、没有高低起伏,相处时间长了,能看出来和真人有区别。
事实上,当今的人工智能可以处理非常复杂的任务,拟人并非什么技术难题,只是联盟高层对旧星历时代的人工智能阴影太重,早早立法禁止了,以至于当代人对人工智能都有了思维定势。
人工智能版本的伍尔夫笑了起来,近乎慈祥地说:“孩子,死后利用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保存记忆,复制人格,再让这个超级电脑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成为永远的统治者,永远活着……这个构想,如果不是你爷爷和我们这些老东西及时推翻了旧星历时代那个机械帝国,说不定已经实现了,你还真以为这是你的独创吗?不能因为你比谁都疯狂,你就自封千古第一人啊。”
通讯屏幕里,五代芯片人的脸抽动了一下,林静姝冷笑起来:“伍尔夫元帅,这么说来,您这一生还真是反复无常的一生啊。你号称忠实于联盟,是联盟守护神,却在暗地里扶植域外反乌会,亲自引狼入室,再自己带头打狼,攫取联盟中央权利。你号称对伊甸园管委会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结果自己就在禁果名单上,为了隐瞒这个事实,不惜以两个星系为代价除掉林静恒这个知情人。你号称是联盟奠基人,是推翻旧时代的先锋,却把自己做成人工智能追求永生……哈!”
她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炸雷,炸得一干中央军统帅晕头转向,集体“七窍生烟”地看向林静恒。
林静恒一时无言以对——他先前为伍尔夫隐瞒,是怕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联盟七大星系再起战火,现在联盟已经快烧得化成灰了,隐瞒不隐瞒,实在也没什么意义了。
林静姝:“伍尔夫爷爷,恭喜您达成了最佳出尔反尔奖……”
人工智能的伍尔夫淡淡地打断她:“你想拖延时间,趁乱跑吗?抱歉,你目标太大,我已经定位到你了。”
林静姝悚然一惊,下一刻,她所在机甲尖声报警,驾驶员的反应不能说不快,立刻就要在地面紧急跃迁。
在地面没有发射台的情况下,只有重甲携带的能量够一次紧急跃迁,但一般没人这样做,因为不但会给周围环境造成极大影响,对重甲及其乘客的损伤也难以预计,特别是此时天上还都是她的敌人。
但导弹已经砸到了鼻尖,实在是事态紧急。
重甲跃迁造成了海啸,十几米高的浪一下冲上了静谧的永无岛。岸边的小仙子们四散奔逃,姿态优美,就是飞得太慢,昂贵的变形材料机身转瞬就被大浪吞噬了。
下一刻,沃托中央大陆边缘,反导系统升起,炮口对准得却不是空中飞来的不速之客,而是林静姝的重甲群!
“主人,紧急跃迁被干扰了!”
跃迁干扰——反乌会的拿手好戏,显然被伍尔夫升级了。
没有跃迁成功的重甲出现在距离出发地不到两公里的海面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几乎要喷出火来,虽然躲过了导弹,机身损伤仍然十分严重,重甲上的林静姝整个人被甩了出去,紧接着被保护气体固定住,耳朵一时被保护性气体封住,隔绝了周围的声音,只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联盟议会大楼里的人不知道海上惊魂一幕,只看见那跟他们通话的五代芯片人突然弯下腰,好像正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又恢复了正常的男人声音:“主……主人……”
“你以为自己已经拿下了整个沃托吗?”人工智能伍尔夫轻轻地说,“你以为王艾伦能糊弄联盟军听他号令,就是拿走了联盟军委的最高权限吗?孩子啊,军委是我一手建成,在我手里运转了三百年,比你父亲的年纪都大得多,你是不是也太自不量力了?”
就在众人都目瞪口呆的时候,林静恒已经明白了伍尔夫要干什么,一把抓住了陆必行的手:“联系太空军!”
纳古斯一脸找不着北:“地对空的通讯不是被……”
他话没说完,就被陆必行打断:“林静姝也不傻,她刚才把屏蔽放开了,统帅,你来下令!”
纳古斯:“……”
默默地捡起“傻子”的头衔顶上。
林静恒:“立刻降落沃托,杨!”
泊松杨的声音不太清楚地响了起来:“是,统帅。”
“打开所有的芯片干扰器,分发给友军,用来筛选芯片人,降落避难点,能带走多少人就带走多少人,快!”林静恒飞快地说,“李弗兰,去把来中央区避难的民众集中起来……”
“明白,地面中央军给你们开路!”郑迪与林静恒目光一碰,立刻会意,一拳搡在纳古斯后背上,“跟上,你还不明白吗?伍尔夫人死了,但他把自己放在人工智能里,现在无处不在了!谁他妈都不知道这个人工智能的权限有多高!他去死,就是为了把自由军团的‘蚁后’引出来,还能顺便把我们几个不安分的老家伙一网打尽!他会直接炸了沃托!”
刚才还在叫嚣要“炸沃托跟林静姝同归于尽”的纳古斯愣住了,声音都变了调子:“炸……炸沃托?沃托上两亿人呢,光荣团都没舍得炸!”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当年七八两个星系,何止两亿人。
伍尔夫布局如下棋,重势轻子,只要大局控制住,弃子永远比敌人还要狠心。
纳古斯:“老疯子!”
“可不是嘛,”陆必行苦笑了一声,“说死就死这点,我就很服——我们有时间集中民众吗?”
“有有有,”拜耳说,“总长放心,您不了解沃托的民情。”
沃托星上有十六个紧急避难点——联盟议会大楼所在的中央区就是其中一个,所以海盗入侵的时候才会有大批民众往这边涌。当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按照自己所在区域,就近往最近的避难点逃难,这样一来,救援的机甲战队可以直接在避难点快速接人。
不论外人怎么以嘲弄的语气,说沃托是权贵和蛀虫们的聚居区,但作为联盟首都星,第一星系的沃托人向来是精英中的精英,尤其在灾难来临的时候,虽然也会惊慌,也会吓得崩溃哭喊,却依然能体现出居民素质,秩序性极强,偶有拥堵也会很快自发解决。
陆必行仔细一看,跟在李弗兰身后的难民们竟然是按着年龄排序的,先是孩子,随后是老人,成年人们都一身狼狈地垫后,没有人往前抢。他们自己不乱,反而让李弗兰能以最快的速度把人们分头塞进了机甲车。
陆必行不由得一愣,恍惚间想起来,他年幼的时候,听说过的沃托就是这样的,因此才总是想出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充满偏见,一度执意要把联盟当传染病隔离的呢?
“总长!”拜耳大叫了一声,“走!”
陆必行回过神来,下一刻,被林静恒一把拖进了一辆机甲车里,最外圈的中央军们先朝包围他们的海盗开了火,也许是林静姝自顾不暇,也许是想放他们一马,利用他们给伍尔夫添乱,海盗们明显疲软,包围圈很快被中央军先锋撕开了一条口子。
“想什么?”林静恒问。
“在想全民基础教育的重要性,”陆必行说到这,忽然惊奇地看了林静恒一眼,“对了,你不是土生土长的沃托人吗?你是怎么‘清水出泥猴’,融入流氓堆里打架骂街毫无障碍的?”
林静恒这朵“沃托奇葩”无话好说,机甲车像旋风一样,裹着高能粒子炮卷了出去。
“先生。”这时,湛卢忽然说,“一个不好的消息。”
沃托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乌云往四下散开,但阳光却没有透进来——
第168章
林静恒一脸像是要心梗的神色:“……我现在不是很想听。”
机甲车上盖透明了起来, 陆必行抬头看见了天。
一开始, 他只是觉得黑压压的,好一会, 被芯片加持过的惊人目力才让他看出一点端倪:“那是什么……机甲群吗?”
湛卢说:“是我的兄弟。”
陆必行:“……”
刚刚近距离接触了一个“附身”在人工智能上的幽灵, 众人几乎都对这些电脑有了阴影, 湛卢这位从来不知道眼力劲儿为何物的人工智障竟还在这火上浇油!
眼看周围人脸色都不太好,陆必行只好干巴巴地试图缓和气氛:“你兄弟不是我吗?”
但是这一次没有人笑, 林静恒沉声说:“领头的是联盟‘十大名剑’——跟湛卢同一批设计的超级重甲, 早年分属于几位杰出的老将军,后来死的死、退休的退休, 十大名剑又比普通重甲的精神力阈值高, 一般人无法驾驭, 后来除了落到陆信手上的湛卢,几乎都成了每年节庆阅兵时展示最新军事成果的载体和摆设。”
陆必行望着那些不可思议的机身,喃喃说:“我见设计图的时候已经很震撼了,没想到实物居然……”
“十大名剑”中的九架, 领着众多不明来路的机甲战舰, 如遮云蔽日的神魔。
十大名剑之首的湛卢, 现在的主业却是在第八星系搞家政服务。
陆必行真心实意地说:“湛卢啊,真是委屈你了。可是……这么多年了,它们既然没有在战争中损毁,怎么没见联盟拿出来用过?
李弗兰的声音有些干涩:“不……总长,如果白银一的消息没有错,我记得当年海盗入侵的时候, 第一星系的几个重要军工实验基地被海盗占领了,大批机甲没来得及带走,其中就包括‘十大名剑’。由于海盗的个体作战素质堪忧,超级重甲落在他们手里,根本连启动阈值也达不到,就一直保存在那。后来的官方消息是,在联盟军和海盗小范围的冲突中,几个军工试验基地先后被损毁了……”
林静恒打断他:“官方消息?那损毁的东西怎么还在?是谁在开?”
“抱歉先生,由于硬件限制,我的精神网现在不太稳定。”湛卢说,“但是如果我现在没有出错,对方的精神网似乎并没有人机对接口。”
没有人机对接口的,可能是自由军团一开始弄出来的那种半成品的“芯片傻子”,也可能是……
人工智能。
当年,林静恒离开白银要塞,阿瑞斯李仓促继任,军方和伊甸园管委会矛盾空前,白银要塞全体官兵怨愤很大,特别是白银十卫离开后,剩下的少爷们根本不把李上将当回事,为了充门面,那位自作聪明的马屁精曾经调来过一批人工智能兵。
这些人工智能士兵们还在战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被海盗轻而易举地入侵,为联盟四分五裂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人工智能部队只能充数,不能独当一面,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连林静姝都认同那种近乎于机械的芯片士兵在战场上不好使,为此,她后来舍弃了百分之百的人机匹配度,给她的芯片人留下了神智。
但……如果控制那些机甲的,是刚才那个和他们说话的伍尔夫呢?
如果是一个强大到无法入侵、拟人度极高、控制了整个联盟最高军事权限的人工智能呢?
藏起来的超级重甲,让人震惊的人工智能。
伍尔夫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这个局的?
林静恒的瞳孔一缩:“通知各避难点,十分钟之内给我全体就位,撤离沃托!”
联盟议会大楼外围,白银十卫一支卫队的机甲已经落下,疲软的海盗被短暂地扫开,机甲车鱼贯而入,可是事态不等人,就在所有机甲车没来得及转移到太空机甲上之前,诡异的能量波动警告骤然响起。
“导弹!”
“防护罩!所有防护罩开启——”
“快点,快走!要来不及了!”
“全体准备升空!”
陆必行瞳孔一缩,看见遥远的地平线方向一道刺眼的光袭来,像是那年北京β星上提前到来的春光,紧接着是沸腾的核爆云和横扫过来的高能粒子流,看不见的杀手和一圈机甲撑起的防护罩短兵相接,轰然相撞。
谁也没想到,伍尔夫竟然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敢炸沃托!
“老疯子!”
重甲伸出巨大的捕捞网,将没来得及登上机甲的机甲车卷起,这时已经顾不上这样会不会造成机甲车里的人受伤了——受伤总比死了强。
快速凝固的保护性气体喷了出来,陆必行一把抓住安全锁扣,视野被颠倒过来。导弹开始接二连三地落下,避难点里的机甲轰鸣,正要在脱离轨道的情况下强行启动,巨大的能量冲击得周围道路、建筑都像泥巴城堡一样崩裂。
秀丽的园林、如画的山水,累世积累的艺术与建筑瑰宝,明珠一样的沃托……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战火吞噬。
陆必行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大了眼睛望向那黑着灯的陆信将军府,下意识地扒在窗户上,就在这时,重甲蓦地拔地而起,被捕捞网黏着的机甲车像一条累累赘赘的尾巴,被高高地甩了起来,同时,捕捞网开始将他们往里拉,机甲车里的人就像搅拌机里的果酱一样,陆必行的额头往一侧车身撞去。
陆必行没躲,反正他肉体结实得很,随便撞一下也撞不坏,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他的额头撞在了林静恒的掌心上。他一愣,下一刻,林静恒伸手将他往怀里一带,垫在他额前的手落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他没看见,幽静的“陆与穆勒的家”被导弹落下的余波掀了起来,精心修剪的大树无声无息地倒下,承载着无数记忆与秘密的房屋从中间裂开……像露出内脏一样,露出了那个隐藏在墙壁里的滑梯。
陆必行张了张嘴:“可他还在……”
那种自动电子录像,一般在感应到滑梯被触碰的时候,就会触发。
那么……落下的碎石也会让他现身吗?
他会以假乱真似的站在硝烟里,无知无觉地对着断开的滑梯微笑,说出他那些哄小孩的台词吗?
爆炸的能量干扰,会让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吗?
机甲车里轰鸣的警报声吞噬了陆必行的声音,连近在咫尺的人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机甲车被卷进了重甲中,紧接着舱门封闭,劫后余生的人们耳畔仍在嗡嗡作响,有那么几秒的时间,陆必行安静地蜷在林静恒冰冷的掌心下,心口像是被什么攥着,喘不上气来。
林静恒无声地叹了口气,眉宇间冷意未散,笨拙地侧头亲了亲他的脖子。
陆必行回过神来,扒下他的手:“嘿,我没有……”
他话音没落,机甲车就凶猛地震颤了一下,紧接着,湛卢说:“跃迁封锁——先生,方才的紧急跃迁失败了。”
通讯频道里传来郑迪粗重的喘息声:“那老疯子是铁了心地要让地面两亿人给我们陪葬吗?”
拜耳:“统帅,大气层外被十大名剑的机械战队封堵……”
“哈,”林静恒嗤笑了一声,他也不管外面是什么情况,甚至没有做任何安全措施,直接推开机甲车变形的车门登上重甲,“湛卢,接入这架机甲的精神网,权限给我,他说封堵就封堵,他算老几?”
湛卢不紧不慢地提示:“先生,我的精神网还不稳定。”
“足够了,”林静恒说,“都跟着我。”
在排除了一切阴谋与机关算计之后,三百年前为联盟奠基的名将,以这样一种形式直面了本应让他骄傲的后人。
乌兰学院的第一任校长和荣誉毕业生,各自持剑而立,仿佛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毕业典礼。
那神秘的、让人恐惧的人工智能盘踞在整个第一星系,在无边黑暗的宇宙中,好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地面突围的机甲战队像一支利剑一样冲上天空,从十几个避难点同时出发,一排导弹卷了出去,试图炸出一条豁口,巨大的烟尘在沃托的空中凝结成致命的云,天上拦路的机甲战队猛地收缩,随即被数发高能粒子炮撞开,林静恒的重甲分毫不差地从那缝隙里钻了过去,重甲的炮口像灵活的齿轮,同一时间击落了三架敌方机甲。
“我怎么觉得自己好久没有亲自动手开过火了?”不知是哪个中央军的统帅喃喃地说。
郑迪大笑:“你的炮口生锈了吗?”
“诸位,注意,”陆必行平稳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对方没有人机对接口,我们可有,当心你们的精神网——”
白银十卫、中央军、联盟军联手,眼看要把空中封锁线撕裂的时候,一波精神网攻击突然来袭击。
整饬的队伍立刻露出了一点惊慌。
就在这时,十大名剑中的一架超级重甲不知从哪冒出来,缓缓地逼近林静恒他们,机身上闪烁着繁复的花纹,一个信号自动接通了他们的通讯:“你好,湛卢。”
“你好,龙渊。”湛卢回答,“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相见,我记得你的主人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如果他还在,一定非常难过。”
“是啊,”名叫“龙渊”的机甲核说,“好在我现在没有主人,我已经被秘密改造了,机甲核就是驾驶员,我可以自由地操纵我的机身,我的精神网所及之处,所有没有驾驶员的机甲都能听我调配。倒是你的情况看起来有点落魄。”
“是的,我的精神网因故受损,并未完全修复,机甲核的材料也仍是实验品,机甲机身是捡来的。”湛卢非常诚实地回答,“但我的主人经评估认为,即使这样,他也能自由殴打诸位。”
陆必行:“……联盟顶级的人工智能都这么实心眼吗?”
林静恒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龙渊说:“哦,那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下一刻,超级重甲让人窒息的精神网席卷了,重重地冲击了天然有空隙的人机对接口,林静恒的大脑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湛卢那不稳定的精神网也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当年白银要塞的林上将,精神力接近人类极限,从来都是他在战场上扫别人,头一次被人扫,滋味真是难以描述。
他尚且这样,其他人简直不用说。
同一时间,绝大多数的机甲驾驶员全被第一波精神网攻击扫落下去,备用驾驶员狼狈地顶上,好在正规军的备用驾驶员切换熟练,所有机甲的驾驶舱都熟练地互相传递着舒缓剂,僵持地死守这片看不见的阵地。
“林将军,”龙渊说,“你们很强,但人类是不可能强于机械的,我们没有人机对接口,我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林静恒的回答是一记导弹。
沃托已经成了一个多方混战的战场,谁也没注意,一支不起眼的太空星舰队伍逡巡到了沃托外围,他们进入了重甲的精神网范围,很多机甲留意到了,稍微一扫就知道,这是一支伪装成民用星舰的机甲队,然而即便是机甲,也都是蚂蚁一样的小机甲,指不定是从哪个小星球上逃出来的,在这样激烈的战况之下,没人注意到他们。
可是紧接着,这支不起眼的小机甲队伍突然分开,围着沃托附近最近的跃迁点绕成了一圈。
下一刻,所有机甲上都收到了一条信息:“紧急跃迁通道开启,祝各位好运——为了生命与自然。”
整个通讯频道炸开了锅。
“反乌会?”
“什么玩意!”
联盟统帅伍尔夫,使用反乌会的手段,封锁了地面太空军的紧急跃迁途径,而真正的星际海盗反乌会跑来给他们开后门!
这一天发生的事大概能撰写一部魔幻史。
“撤!”林静恒一声令下之后,湛卢的精神网在龙渊的压迫下彻底崩溃,然而他仿佛是早有准备,几乎同时脱离了湛卢的精神网,无缝接上了这一架重甲本身自带的精神网,龙渊仿佛一记重拳落空,随即,重甲启动了紧急跃迁,原地消失。
无数导弹落在沃托上,留在星球上的芯片人、各种奇珍异兽,全部灰飞烟灭,载着上亿居民的联军在最后一刻,顺着反乌会打开的后门紧急跃迁,从地狱里脱困而出,昔日的敌人和战友简直分不出谁是谁,在跃迁点附近面面相觑,还没从劫后余生中回过神来。
就在这时,跃迁点附近又有剧烈的能量波动,带有自由军团标志的重甲群伤痕累累的冒了头。
“统帅!”
林静恒想也不想:“拦下来!”
方才从同一个火坑里跳出来的双方立刻短兵相接,自由军团见势不好,立刻打算脱逃,芯片人们仗着自己精神力高,率先发动了一次精神网攻击。
还没从被人工智能扫下去的阴影里回过神来的联军一阻——
唯有林静恒的炮口锁定了对方的指挥舰。
重甲相当灵敏,被锁定的刹那,林静姝就收到了警报,此时,这架重甲的防护罩已经在地面消耗殆尽,她倏地抬起头,透过军用记录仪看过去,目光仿佛要洞穿星河、洞穿机甲,看进她哥哥的眼睛里,说不出是期待还是伤心……
你会亲手杀我吗?
导弹蓦地滑出了炮口,林静姝像是自虐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军用记录仪——她不是死到临头甘心闭眼的人。
尖锐的警报声响起,机甲巨震,她飞了出去,被保护性气体在半空中接住。
“机身受损,警报,能源系统损坏。”
“损坏机身正在自动脱离,第一备用能源启动。”
导弹打偏了。
当年白银要塞不可一世的林上将,也会手抖打偏导弹么?
这一幕何其熟悉。
“走。”林静姝喃喃地说,“紧急跃迁。”
第七卷 自由之剑
第169章
第一星系, 内有自由军团, 外有难以揣测的人工智能,没有一处安全, 联军别无选择, 只好暂时撤往玫瑰之心。
联盟军也好, 中央军也好,眼下都很茫然。
家是回不去了, 经此一役, 联盟中央政府已经名存实亡。
联盟军那位与王艾伦勾结、打算把中央军和海盗一网打尽的上将,已经在混乱中不幸阵亡, 此时勉强能做主的, 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将, 战后才提拔上来,林静恒都不认识。中将见了这些传奇一样的前辈们不敢说话,只会跟着跑。
还有诡异地捞了他们一把就跑的反乌会……以及随身携带的上亿人沃托居民。
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在太空机甲里遭了血罪, 特别是其中的老弱病残, 队伍里的医疗舱几乎不够用。而这些人除了生理上的痛苦, 还有亲眼目睹自己家园被毁的创伤。
如何安顿他们就是好一阵手忙脚乱——幸亏他们有陆必行。陆总长在安顿难民方面经验丰富,是个熟练工。
“上一次从沃托逃亡玫瑰之心,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通讯频道里,郑迪忽然轻轻地说,“那时前途未卜,只有一腔热血。现在不行, 老了,也是前途未卜,可是血都凉了,更觉得迷茫。”
林静恒没吭声,机甲车被甩上天的时候,光顾着捂陆必行的眼睛,变形的车门把他一条胳膊撞骨裂了,那会情况太危机,过后很久回过神来,才觉出疼。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靠着,伸出伤臂,任凭自动医疗器械摆弄,目光放空地掠过陆必行——陆必行正在调试湛卢。
继而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没有人责怪他放跑了自由军团,事实上,都没有人看出那是一个失误。
联军的精神网被人工智能扫得太惨了,对上自由军团精神网攻击的一瞬间,几乎被全面压制,敌我双方都是刚逃出来,场面异常慌乱,湛卢不稳定的精神网还掉了线,林静恒那一炮能打出去已经是个小奇迹了,不愧是白银要塞第一牲口。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导弹瞄准器对上自由军团指挥舰的那一刻,他的手抖了。
“还疼吗?”
陆必行突然出声,林静恒才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目光,摇摇头,与此同时,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接上郑司令的话。林静恒不阴不阳地说:“扯这么久远的淡干什么?”
郑迪噎了一下:“臭小子,你有心没心?”
“有,留着风花雪月的时候拿出来用,平时就该收起来放好。”林静恒活动了一下处理完毕的伤手,面无表情地穿好衣服,“第一星系水深得看不清,其他星系被芯片人绑架,第八星系的武装规模跟联盟不是一个数量级的,而且就算我们现在叫增援,虫洞穿梭一次,外面至少得等十天,我现在连十个小时以后会发生什么都很难确定,有功夫伤怀往事,能先开个会谈一谈下一步吗?”
“我先代表第八星系说句话吧,”陆必行放下机械手形态的湛卢,走过来拽住了林静恒的袖子,亲手确认了一遍他的伤是不是已经愈合好了,“跟着咱们的这些民众,第八星系可以临时安置,人道主义至上,物资我们出,没关系的。我们的芯片干扰技术还凑合能用,也不担心芯片人混进去。不过问题是,这些人都是沃托的精英,个个都牵扯很多,有一些甚至是联盟官员,他们也不可能久留第八星系。”
“对,我们也不可能任凭自己的家落在海盗手里。”第四星系统帅忧心忡忡地说,“但是芯片……芯片能被强行取出吗?”
“据我了解,短时间内,初级芯片应该是可以的,由于芯片有成瘾性,需要度过一段戒断时期,大概不会比戒断伊甸园更痛苦吧。”陆必行虽然最年轻,但整个人透着一股见惯了风雨的平静,让人听着他说话,满心的焦躁就跟着平息下来,“不过长时间就不好说了,它会对人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改变,我们还是要尽快想办法解决。”
第三星系的纳古斯说:“即使是我们现在杀回去,也不太现实,地面是敌人的地盘,等于人家拿住了我们的命脉,我们难道还能像伍尔夫那老疯子一样,直接轰炸沃托吗?”
“伍尔夫……”郑迪压着声音问,“静恒,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吗?海盗,还有当年第七星系……”
林静恒干脆利落地打断他:“是,真的,声讨死人没有意义,说有用的。”
“我其实有一个想法,”陆必行走到林静恒身边,和他并肩站定,也许是年轻的缘故,第八星系这位神秘的总长一天一宿奔波,脸上竟也没有一丝疲态,依然是神采奕奕,“首先,对于一个控制住整个第一星系最高军事权限的超级人工智能来说,我们这些人刚才一路撤过来目标很大,伍尔夫为什么没有追上来?”
郑迪很快回答:“可能因为他第一目标不是我们。”
伍尔夫的第一目标是林静姝。
林静姝紧急跃迁后,立刻远离了跃迁点——跃迁点作为重要星际交通关卡,百分之百是被那可怕的人工智能控制了,无论他们怎么跑,对方都能很快定位到他们。
自由军团试了多种屏蔽方法,那可怕的人工智能却总有办法化解。
毕竟,第一星系是伍尔夫的老巢。
他们现在没法降落地面,地面虽然是自由军团的主场,但伍尔夫本来就是个老疯子,变成人工智能之后更是可怕,连那点稀有的人情味也消失殆尽。连沃托都说毁就毁,哪还会吝惜其他星球?
人是有弱点的,人工智能可没有。
一架机甲护卫舰为了保护指挥舰,在他们身边炸开了,林静姝往第一星系边缘夺路而逃。
“主人,边境有拦路机甲!”
林静姝冷冷地说:“怕什么,强行突围,不过就是……”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等等,回撤!”
机甲里的警报声已经尖鸣起来。
“我们从他的角度想一想,”陆必行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林小姐说得是真的——就是杀了她,她会变成人工智能什么的那一套——伍尔夫为什么还要追杀她?她死了,她的芯片帝国又不会崩塌,没有意义。”
李弗兰若有所思:“总长的意思是,当时自由军团要么为了诈我们投降,胡乱吹牛,要么是这个‘伟大’的构想还没成型。”
“我倾向于后者,”陆必行说,“我对这种反人类的大型人工智能不是很有概念,姑且就以伊甸园来类比吧——当年伊甸园据说是构架在整个星际跃迁网上的,需要难以想象的硬件支撑,整个白塔都在给它提供技术服务,能耗更不必说。林小姐说的那种神一样无处不在的人工智能,在硬件与能耗方面可能远超伊甸园。生物芯片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侵染人群,这我相信,但这么大的一个工程,也能悄悄完成吗?就算是在联盟一手遮天,能任意调用联盟所有资源的伍尔夫,留下的这个人工智能似乎也只能覆盖第一星系的某些区域,否则他不用费尽心机地把所有人引来。”
白银三的泊松杨第一个反应过来:“林静姝能控制某些芯片携带者传达自己的声音,她选择了一个‘五代’芯片携带人,乍一看是重视我们,利用高等芯片人和我们联络,但也可能是她只和少部分高等芯片携带人有联系,目前只能通过一层一层的芯片压制,间接控制她的芯片帝国,对不对总长?”
林静恒缓缓地抬起眼:“意思是,趁她的芯片帝国还只是个雏形,我们只要杀了‘蚁后’,问题就解决了一多半,对吗?”
陆必行一把握住他的肩:“其实也不一定,只要隔绝她和……”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整个通讯频道被干扰了。
陆必行一愣:“什么情况?”
“总长,是一波极强的高能粒子流。”重甲上的技术兵汇报。
“第一太阳的太阳风吗?”
“不……”
技术兵还没来得及说话,又一波更强的高能粒子流扑面而来,这一次,重甲都受到了影响,防护罩发出警告,机身开始震颤。
这种强度的高能粒子流莫名有点似曾相识。
“这是……”
“总长,统帅!看星际航道图!”
陆必行蓦地抬起头,实时的星际航道图上一片混乱。
“跃迁点。”林静恒在他耳边沉声说,“这是大批跃迁点被炸毁时带起来的,和当年我们封锁第八星系一样——”
此时已经逼近第一星系边境的林静姝反应极快,转身就跑,饶是这样,突然被迫殿后的先锋军还是有一部分被跃迁点的剧烈爆炸卷了进去。看不见的粒子流山呼海啸似的冲刷过第一星系,太空、地面、所有电子设备一起失灵。
第一星系边缘,所有连通了外星系的跃迁点在同一时间自爆了!
整个玫瑰之心的天然虫洞区也跟着动荡起来,互相之间暂时不能通话的联军只能紧紧靠在一起,借由彼此的防护罩相互掩护。
伍尔夫用实际行动践行了陆必行没说完的想法——隔绝林静姝和她那些在各大星系兴风作浪的芯片人,把他们和“蚁后”一起困在了犹如孤岛一般的第一星系里。
而这个超级人工智能唯一无法左右的,只有玫瑰之心附近的天然虫洞,天然虫洞那一头连着第八星系。
陆必行忽然觉出了一丝寒意。
他听见林静恒呼出口气,带着一点自嘲说:“我一直以为,伍尔夫派洛德给我送信,要么是个阴谋,要么是他已经山穷水尽,以联盟七大星系为要挟,向我求救,现在看来真是想多了,他只是仁至义尽地事先给我一个提示而已。”
而第八星系里面,既没有芯片人,也没有可怕的超级人工智能,通过玫瑰之心和第一星系捆绑在一起,注定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就算他们现在有能力单方面封闭天然虫洞区,那也毕竟是人为的技术。或早或晚,他们一定会被卷进来……不管他们是否主动出兵。
心狠手辣,机关算尽,林静姝占了前者,林静恒勉强能挨上后者。
这两样中但凡能占一样,已经非常可怕。
伍尔夫两边都占,实在是个翻云覆雨的祖宗。
林静恒苦笑。
“怎么?”
“没什么,”林静恒叹了口气,“就是突然想,原来我和林静姝加起来,也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
“往好处想想吧,与其被迫应付,至少我们现在还有主动权。”陆必行轻轻地说,“等等,军用记录仪上是不是有图像了,有人来了?”
林静恒已经投过机甲的精神网“看”见了。
那是一支小机甲战队,在联军面前不太够看,非常有礼貌地隔着一段距离和他们遥遥对视。
疯狂的高能粒子流过去了,联军内的通讯频道在杂音中勉强修复,对面的小机甲发来了通讯请求。
陆必行一挑眉:“接进来看看。”
霍普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通讯频道上,隔着二十多年,再次见陆必行。当年温和的“田园派”已经两鬓斑白,成了沉默寡言的“先知”,当年满腹理想的青年已经饱经磨砺,成了不怒自威的陆总长。
恍如隔世。
“霍普先生?”
“陆校长,好久不见。”
第170章
二十几年, 世界好像来回颠倒了无数次。
繁花似锦的第一星系转眼成了人间地狱, 人类禁区的玫瑰之心反倒成了避难所。
“联盟守护神”的神座塌陷,厮杀过几轮的敌人们并肩而立。
故人面目全非, 敌人握手言和。
刚刚修复的通讯频道里, 除了杂音以外是一片紧绷的沉寂, 毕竟,反乌会是自由军团以前最丧心病狂的恐怖组织, 手上的血债罄竹难书。
此时, 这支落魄的小机甲战队,就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三腿狼, 夹着尾巴和人上前示好, 獠牙里还带着没剔净的血丝。
“我的真名叫亚历山大哈瑞斯。”霍普开门见山, “现任反乌会大先知,铁杆和平派。掀起针对联盟战争的,是组织中的主战派,拜林将军所赐, 主战派在当年七八星系边境那一战里彻底失势, 我才得以重回组织。”
陆必行的后背绷得发僵。
他曾经有很多三观不合的朋友, 霍普差不多是其中最不合、但也最聊得来的。
天性所致,陆必行本能地喜欢亲近这些“无公害”的田园派,何况严格说来,这个人还救过他——他们一起唱了一出双簧,从反乌会老巢中蒙混过关,还带出了至关重要的变种彩虹病毒抗体。
然而发生过那么多事, 他一看见霍普,就被迫回忆起这一生最惨痛的经历。
霍普出逃,林静恒暴露,伍尔夫借反乌会的刀,以整个第七星系为诱饵,制造了那起……至今虽然已经翻篇,他却依然不敢仔细想的血案。
这时,林静恒的声音在他耳边凉凉地响起:“哦,应该做的,不客气。”
霍普:“……”
陆必行:“……”
统帅一开口,就高贵冷艳地打碎了噩梦,陆必行手心里的冷汗一下就散了,无奈地笑了:“多少猜到了一点,毕竟,贵组织里的先知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讲的。那么我猜,当年您从反乌会资料里删掉的,应该就是和伍尔夫有关的内容吧?”
“那时候我认为他是真正懂得白塔精神、真正愿意守护这个世界的人。”霍普叹了口气,“主战派被权力蛊惑,做起疯狂的千秋大梦,而我因为反战,与他们中的一些人闹得很僵,后来被囚禁、被驱逐,幸亏有信徒救助,才狼狈逃出来,有幸与您在启明星相遇。陆校长,不管您信与不信,当年我虽然为形势所迫,与诸位不告而别,但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第八星系的任何信息。到后来重新拿回‘大先知’,十七年来,我反战的立场从未变过。”
陆必行沉默了片刻,出乎所有人意料,他说:“我倒是愿意相信这一点。”
其他人不了解前因后果,刚刚听说伍尔夫的真面目,还处于三观崩得找不着北的状态里,但陆必行是知情人之一。
在那场战役中损失惨重的不单单是七八两个星系,还有反乌会,反乌会虽然伏击成功,但当时深入第七星系的主力也几乎被林静恒打残了,从那以后就没有了翻身的本钱,正式黯然退场。
只要他们不缺根弦,后来肯定已经明白自己是被伍尔夫算计了,不可能再和那老疯子坐一条板凳。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伍尔夫居然没有为了灭口而把他们赶尽杀绝,反乌会也竟就这么配合地沉寂到底,一直没有捅出过关于伍尔夫的只言片语。
这为了大局的和平而捏着鼻子闭嘴的事,做得近乎林静恒了。
霍普深吸了一口气,苍老的面颊轻轻颤动着,良久,才艰难地朝他道了一句谢:“您这句愿意相信,真的让我……”
“但是霍普先生——我还这么叫,您不介意吧?”陆必行平静地打断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十几年过去,我们到底还是走上了不同的岔路。反乌会的所作所为,联盟不会忘,第八星系更不会忘,是不可能一笔勾销的。您主动找过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知道,”霍普沉声说,“山穷水尽,我来寻求短暂的结盟。”
在无孔不入的超级人工智能、已经不能算人的芯片自由军团两厢夹逼的情况下,第一星系的所有人类,无论立场与意识形态,终于都被迫站在了一起。
霍普:“关于这个超级人工智能,我有一些额外的信息,可以作为见面礼。”
同一时间,第二星系,第二理工大学。
学生们和教职工从深夜里惊醒,被要求到运动场上列队。
运动场两侧尽是荷枪实弹的芯片人,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任务。变得异常陌生的赵院长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仍在唾沫横飞地宣传他的歪理邪说,平心而论,赵院长条理清晰,口才良好,挺值得一听。
但在激光枪口下,一般人显然是听不进去的。
到处都是年轻而惊慌的脸。未成年的学生们被驱赶出寝室楼,还没来得及换下睡衣,像惊慌失措的雏鸟一样跟在宿舍管理员身后,宿管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士,看着大概有两百多岁了,竭尽全力地安抚着学生们:“安静,嘘……孩子们,跟着他们走,不要引人注目,别出声。”
一个少年显然是看见了校长那被截断的演讲,哆哆嗦嗦地问:“艾丽莎女士,校长呢?会不会已经被他们……”
宿管勉强笑了一下:“别担心,校长可是从老校区里逃出来的人,他有经验。”
“那我们会被注射芯片吗?”
“他们说被注射了芯片的人,就会丧失自己的……”
“安静!”宿管眼角瞥见几个芯片人士兵走过来,严厉地打断了学生的话。
芯片人士兵们走到他们面前站定,他们耳力超群,显然是已经听见了方才的议论,整支学生队伍鸦雀无声地僵立在那些人的目光下,方才贸然开口的学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吓得不敢抬头。
“就会丧失自己的什么?”一个士兵偏头问。
宿管艾丽莎往前挪了半步,小心地挡在学生面前,赔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只是小孩子胡说,先生,希望您……”
“闪开!”芯片人士兵一把搡开她。
惊慌的学生们尖叫起来。
可是突然,整个运动场上的芯片人士兵像给什么施了定身法,连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赵院长都闭了嘴,他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茫然,然后集体抬起头望向夜空——芯片人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上消散了。
紧接着,夜空中响起了枪声,被推倒在地的艾丽莎女士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眼前的芯片人一头向前栽倒,激光枪洞穿了他的脖颈,汩汩的血喷了她一身。人在惊恐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心脏会变成一面大鼓,嘴里却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随即,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来人大声喊出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是第二星系中央军驻军!”
艾丽莎猛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她眼前一花,被一个狼狈的士兵从地上拉了起来,宿管看见了士兵的脸,即使是在黑灯瞎火中,还是被他吓得一哆嗦——士兵已经没有脸了,整张脸好像被烈火燎过,焦黑和血肉凝固成一片,俨然已经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只左眼还微微映着周遭的灯光,显出了一点人样。
而所谓“第二星系中央驻军”,来得似乎只是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小分队,身后跟着他们跑的是学校的保安队,保安队更是连像样的武器也没有,与整肃的自由军团海盗比起来,这些士兵像是给人送菜的。
“跑,女士,”那只剩下一只左眼的士兵声音沙哑地说,“要等我们都死光了,孩子们才能放弃——快跑!”
艾丽莎猛地回头,大声对身后的学生们说:“跟我走!”
苟延残喘的士兵们从外面冲进学校,像一群身负重伤、仍然抵死挣扎的野兽,冲向芯片人,被强制集中在运动场上的学生们跟着老师四散奔逃,灯火通明的运动场上一片混乱。
艾丽莎一边指挥着学生们学校后山方向撤,一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扶起她的士兵已经融入了夜色里,她只听得见喊声与愤怒的嘶吼声,然而那些可怕的芯片人不知怎么,却并不像她想象中得那么恐怖,面对这些来拼命的士兵们,他们竟然也慌了起来。
占领第二理工大学的芯片人负责人是那个赵院长,一个二代芯片人,虽然很能说,但是显然没什么临场指挥能力,一见这阵仗,自己先害怕了,几乎是踉跄着跌下了演讲台。
二代掉了链子,一代更不必说。
虽然这些芯片人一个个还是力大如牛,皮糙肉厚不容易死,但被疯狂反击的驻军士兵们吓得抛弃武器、转头就跑的居然也不是少数!
不是说这些芯片人打起仗来就像机器一样,不知道恐惧,不在乎生死吗?不是说他们根本不用指挥,就像指挥官的手和脚一样指哪打哪吗?
难不成是为了造成恐慌故意制造的谣言?
艾丽莎无暇细想,快速带着学生们离开战场。
生在伊甸园里的人,从不觉得自己被圈进了一张精心布置的大网里,只要没有人去揭开残酷的真相,他们可以一直怡然自得地舒适下去,偶尔事不关己地讨论一下当代科技是否已经妨害个人自由的议题——好像在讨论别人的事。
可是一旦把他们放出去,品尝过自由的人们,即便风餐露宿,也再不能接受自己被重新锁进樊笼。
被重创的政府驻军化整为零,带着自发的民众,开始反击。
反抗的声音越来越大,因为人们很快发现,这些芯片人原来并不像传说中那么不可战胜,甚至有人说,芯片失效了。
芯片当然没有失效,只是芯片人和高层之间的联系突然断了。
由于鸦片芯片疯狂扩张,大部分的芯片人在加入这个组织之前,其实都只是一些普通人,生物芯片改造了他们的身体,赋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力量和精神力,能把一个从未上过太空的人的精神力强行提到精英太空军的水平,而来自高层芯片的等级压制,则让他们在战斗时令行禁止,忘记死亡和恐惧,这样的队伍,战斗力是相当可怕的。
但快速膨胀的自由军团根基不稳。
此时,第一星系突然成了孤岛,林静姝和大部分的五代芯片人被困在了那里。四代芯片人茫然不知所措,三代芯片人当然也跟着无所适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倒倒一串,自由军团内部那种无坚不摧的“秩序”崩了,一代的士兵们该怕死怕死,该慌乱慌乱,就地成了一帮乌合之众。
单兵力量再强,乌合之众也什么都不是,猩猩的臂力是成年男子的数倍,多少亿年了,也没见它们能在食物链上往前爬一点。
第二星系、第三星系……学校、街区,到处都是反抗的人。
二十几年前,人们从伊甸园的大梦里惊醒,眼睁睁地看着海盗践踏自己的家园,天堂破碎,星河崩断,绝大多数人只会抱头蹲下来哭泣,四处祈求情绪药,或是逃避自杀。
然而一场大浪掀过,碎沙被洗练一番,却居然没被冲走,留下大部分在原地。他们挣扎着活下来,适应离开伊甸园的人间。
至今,当年曾为伊甸园抱头哭泣的人们拿起了武器,挥向逼近的梦魇。
第一星系。
临时成立的人类联军聚集在玫瑰之心,霍普毫不私藏地把从天使城要塞挖出来的保险柜和启动器交给了白银三,同时,陆必行传信虫洞那边的第八星系,简单说明情况,让图兰准备接收临时避难的民众,并随时准备增援。
联军守在玫瑰之心,背后是世外桃源,面前是魑魅魍魉,退无可退,只能准备背水一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