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再入“天宫”
云若清将颜浣月带到一处石室内用法阵封印住, 留了五个看守之人,便很快离去了。
许是因她能毁坏罗网的能耐而对她有了几分重视,等他走了之后, 又派了一个人进来。
他行色匆匆,那般着急, 看来宗门前辈们果真是进了天宫之中。
颜浣月浑身被阵法束缚得不能动弹,她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暗暗观察着这几个看守她的人。
三名女子, 三名男子。
六人只是盘膝坐在阵脚处打坐, 并不互相谈天说地,甚至肃穆到连目光交织都没有。
沉寂到了极点, 颜浣月耳畔只有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无论如何,这一世哪怕要死, 也得先将暄之放到安全的地方去,此后,她即便登上天宫,死在众同门身边, 也不肯做谁的丹药。
什么是最真实的最能影响人抉择的事情?
生命和利益。
她屏息凝气思虑许久, 终于甚是通透地笑道:“诸位道友, 在下若有诸位今番扬名立万、福泽后世之大造化, 恐怕真要设立香案, 叩谢先祖了。”
无人回应,依旧沉寂……
颜浣月却一脸向往地说道:“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像我们宗门弟子, 原本就受宗门和巡天司管辖,并非什么拉拢的对象,是以宗门待我们也不算大方, 像下山历世,还要早早去抢任务,宗门给的报酬也不高,像你们这样比我们还危险的事,应该报酬很高吧?”
沉静如海……
颜浣月自嘲一笑,“唉,早先妖族借着四象之境得了多少人族财物灵宝?巡天司还着各宗门每年要到妖族采买多少灵植,不就是怕妖族眼光不长远,跑去给魔族当养料吗?”
“更早些时候,我记得西陵周家先祖原先不是为祸一方的祸患吗?”
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颜浣月甚是自如地谈论着:“谁能料到宗门正要收拾周家时,魔族突然从天而降要洗涤此间,周氏五女与众家臣密谋,弑父投诚,接受巡天司管辖,护佑西陵一方,是以才有今日之富贵荣光。”
“我记得当年周氏弃邪从正的家臣里,就有如今宜山姜氏、解阳赵氏、淳古刘氏、槐里许氏、陇东杨氏等家族先人,虽大多死在天堑之战,却是可立功德碑遗泽后世的。”
颜浣月言语间有着无尽的遗憾,“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宗门最认知错能改之辈,那些前辈悬崖勒马,弃暗投明,又立伟功,但你们可真不知,那些后世子孙中有人能豪奢狂纵到何等地步。”
“就是宜山姜吧,有次我等偶过宜山界,姜家公子竟然以人所炼的血丹喂鱼,虽说他是因族内争斗被人蒙蔽、不知真相,但诸位评议评议,有人为讨好他,为了能与他攀上关系,真能拿人命当饵料。你等若扬名立万,什么法宝丹药,有的是人殷勤奉上。”
“旧年里,陇东杨氏与长安薛氏相互联姻,如今薛家哪个子女没有杨氏的血?杨氏哪个子女不是薛家的亲眷?”
“照说我门中长老都有槐里许氏出身的,门中同门更有周氏后辈,如今魔族屠灭,也不必为屠魔丧命,我若是云家的人,早早便弃暗投明了,还能得更多好处。”
一片寂静之中,颜浣月叹谓道:“只可惜早年就被收入天衍宗中,即便看着此等机会,我也没弃暗投明得占先机的资格,不若诸位,正当此时啊。”
忽然,一位穿绿衣的女子冷笑道:“妖言惑众,你等将死之辈,还敢妄言!”
颜浣月笑道:“也是,你们就当我这临死之人讲的笑话就好了,千万别信,若是看着你们因我之言飞黄腾达,岂不比杀了我还令我难受?”
顿了顿,她又说道:“此次最早弃暗投明的是谁,诸位知晓吗?”
无人应答。
颜浣月说道:“是玄降啊,这个消息你等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早吧?”
那绿衣女子冷冷地说道:“哼,玄降逐利之徒。”
颜浣月说道:“对啊,你们跟着云家,难道是为了什么夙愿吗?”
绿衣女子柳眉倒竖,“你!”
颜浣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真是羡慕你们,此番屠魔大战后的地盘原本可能只是在一众参战家族中分割,可云氏横空出世给了你们机会,其中必定有些眼明心亮的……”
绿衣女子冷冷地说道:“你等皆死天宫,凡世归于云氏,事到如今,你还在哪里痴人说梦。”
只这女子一人在于她对谈,剩余人,既没有封住她的嘴,也没有出来反驳她,这其中的意思就很值得揣摩。
颜浣月笑道:“区区云氏,区区邪境,或许云玄臣的修为是高,可他高得过整个魔族吗?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动手?不就是他那个邪境不可能吸纳得了人族、妖族、魔族的强者吗?”
“而今两族才灭了魔族,让云玄臣以为自己可以趁其疲敝谋渔翁之利,可是,诸位觉得凭云玄臣的道行,此次真能获胜吗?”
“就算他胜了,他既然能造邪境吮吸修士之力,难道诸位在此间就安全了?”
“云玄臣是因为吞不下两族强者之力才需要靠幻境消磨,那么,世间强者都不在了,他不吞尽世间彻彻底底去新界做天道,难道还要养着你们,为你们列土封疆吗?”
那绿衣女子骤然起身祭出一柄长剑指向阵心的颜浣月,“简直含血喷人!云氏仁厚,我自入云氏,得钱财灵宝无数,岂可容你诋毁云氏!”
颜浣月正要说话,却有一男子冷嘲热讽道:“木道友,按理来说你无寸功,跟着二公子去天衍宗趁人之危,不但损失了全部人马,还受着重伤跑了回来,你能得什么灵宝无数?”
那绿衣女子将袖中藏宝囊取出,瞬间倾倒在地。
霎时间遍地上品灵石灵光烨烨,百来十瓶上品丹药滚到剩余五人膝前。
又有鲛绡月缎、天灵宝物、法印鹤笔无数,放着莹莹宝光。
甚至还有三份云氏暗宅的宝契。
她十分大方,说道:“地上的东西你们随便拿,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得报酬,跟着云氏将来必定是好日子,你们别信这妖女的话。”
这姓木的傻子平日最乐意跟人分东西,他们原本对此的态度只是能占她点便宜就占点。
可今日一观,简直令人心惊。
他们拼死得来的几颗灵石和一瓶丹药,这傻子有这么多,甚至连暗宅的灵契都有。
凭什么?
木无患抬手一招,无数天灵宝物如覆水一般收入她藏宝囊中。
她得意地拍了拍手中的藏宝囊,对颜浣月说道:“看到没有,我是这里来得最晚的,功劳最小的,我都有这么多报酬,你就别想着迷惑我这些道友了。”
正说着,木无患将藏宝囊收入袖中,对众人一礼,道:“诸位,我饿了,先回去吃东西了,你们继续当值。”
说着举步要走,有一蓝衣女子说道:“公子让看管着颜浣月,直到他回来。”
木无患直愣愣地说道:“可我饿了,在这坐了半天了,我也困了,还要回去睡一会儿,你要是不同意,你就去同大公子和二公子说吧,你又管不到我。”
说着吧嗒着一双嵌着明珠的云履到石门边推开石门走了出去。
室内一时死过人一般的寂静。
颜浣月看着众人的脸色,沉默了许久,才小声说道:“你们出生入死的这么危险,肯定比她赚得多……是吧?”
那蓝衣女子倏地抬眸,眼底凶光毕现。
能聚在云氏麾下的能是什么甘于受气的窝囊之辈?
这蓝衣女子似乎在这剩余五人中颇有威望,她被木无患顶撞之后,剩余几人的脸色皆有些难看。
有一男子像众人传音说道:“师姐,不若我们就放了颜浣月,她本与我们没什么关联,充其量只是大公子的药引。”
另一男子反驳道:“不可,而今形势未定,大势还在云家,若轻举妄动,恐死无葬身之地,况且,放了她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我自有办法。我等放了颜浣月之后,便借口去天宫寻她,暗中帮着宗门中人清醒,在宗门面前表诚心。”
“若是势头不对,就说颜浣月是木无患打伤我等后放走的,嫁祸她是宗门的奸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损失,成了,就从宗门处得好处,不成,还能除掉木无患。”
“这也太假了,区区木无患,岂是我们的对手?”
那男子说道:“就说木无患是用她藏宝囊中的素天宝印砸伤我等的,呵……素天宝印那种东西都能赏给那个蠢货,我等几次三番出生入死,又有什么?难道等云氏势盛之后,让那等蠢货骑在我们头上吗?”
颜浣月只见他们掐诀阖眸,并不知他们在互相耳语。
忽地几人突然呕血倒地,倒把颜浣月吓了一跳。
“是那姓木的方才给我们现宝时伤了我们,她……呕……奸细……”
颜浣月顿觉身上阵法威压减轻,她猛地一挣,直接从地上挣了起来。
那蓝衣女子口吐鲜血,一把攥住颜浣月的裙摆,“颜浣月,别跑……”
颜浣月挣出裙摆,撂下一句,“我方才所言皆有先例,并非胡言,望诸位早早弃暗投明,莫要助纣为孽。”
说罢,掩着气息,从石门处逃走。
暗道弯折,她摸不清路,只能感应着她在九霄宫水道之下留下的符篆,逆着符篆的方向逃去。
应是掌门等人入了那邪境,为了应付他们,云氏等人俱不在此。
颜浣月顺着暗道一直跑,绕了不知多少圈,她拿出木匣,以最快的速度将裴暄之身上法诀解开,将他放了出来。
裴暄之立在暗道之中,被冷风一激,不停地咳嗽着,眉心轻蹙道:“姐姐不是出去了吗?怎么又进来了?”
颜浣月疾声说道:“我被云氏的人抓到,才逃出来,快带我去之前那处石室躲避。”
裴暄之闻言,也顾不上怀疑,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在暗道中到处绕圈,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就回到了之前那处石室。
颜浣月从身后一把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背后,轻声说道:“这里安全吗?我们在这里,不会有事吧?”
一片黑暗之中,裴暄之瞬间站得笔直。
他轻轻握住她拢在他腰间的手,温声说道:“别怕,他们绝对找不到这里来……你……”
颜浣月放开他,缓缓走到他面前,指尖燃着一抹小小的火焰,照得满室昏暗。
她拈着跃动着的小小火焰,静静地看着他的眉眼。
许久,她的唇角漾开一抹浅笑,眼底一片通透明彻,“纵是春风逢秋叶,亦是雪急暑盛时,原该是一场空。”
那是他在天倾城抽到的签文。
裴暄之的直觉感到了某种危险,他被封了声音,只急得眼尾泛红,淌下两行清泪来。
颜浣月踮起脚想要吻他的唇,抬起头顿了顿,最终却还是又站回原地,看着他通红的泪眼,轻声说道:
“真难……其实我努力了很久还是对你没什么感觉。”
在裴暄之愣怔失神的目光中,她又缓缓踱到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
“这么多年来我应付你真的应付得很艰难,若这次我死了,也算是解脱了,你若想活命就待在这里,别来找我的尸身,我亦不想见你。”
身为宗门弟子,我可以赴死,但我想你活着。
颜浣月缓缓阖眸,压下溢上来的泪水,再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彻底转身走出石室。
顺着此前金狸带她走过的路走出去,还未到暗道尽头,便已见暗道外浓稠的白雾。
颜浣月祭出横刀,隐着气息一步一步踏入云雾之中。
只见无上天宫境上祥云霞蔼越加光明,仙宫无数,仙乐渺渺。
她这次十分低调地行在云间,许久,一个身着五色霞衣的仙人踏云飞过。
云玄臣还未真正成为通晓此界的天道,是以才需要云氏家臣帮着在阵法之后出手处置作乱的人,这也说明这等玄妙的法阵他还并未全部吸纳融合。
颜浣月把那仙人一把按下掐死,解了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又将仙人的尸首装进黑匣之中,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处置她。
验证猜想之后,她开始四处走动,寻找仙人。
不久,遇上一个被童子童女簇拥着的仙人。
她上前见礼道:“仙友何去?”
那仙人笑道:“玉皇册封众仙,赐下传道于新世的任务,诸仙家领法旨后玉皇摆下明净海大宴为之表功,我正要去捧杯侍盏呢。”
颜浣月笑道:“我亦是如此,想是仙友亦是要去明净海宴,便多嘴一问,正好作伴同去。”
那仙人仙童皆是言笑晏晏,闻言便携她通往。
路过一片悬于上空的光辉宫阁时,颜浣月遥指其华光问道:“仙友,那是何处?”
那仙人笑道:“是诸天星辰,每座宫阁里,都住着一位星君。”
“哦。”
颜浣月远远地看着远处密密麻麻似乎没有尽头的透光悬宫,见其排布与凡界所见星阵图一模一样。
看来云玄臣为了造世,细节到了每一处。
第152章 月降星海
颜浣月随那仙人行过薄烟缭绕的悬天星宫。
又绕过一片错落的仙宫, 渡过三处天河、仙山,又在云中飘摇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处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碧水银涛之海。
在海面上飘渡许久之后, 才远远看到海中一处紫霞蒸蔚的海上仙山,四面八方彩衣仙人乘龙驾凤自海上逶迤驰骋。
及近, 仙山之上金玉华彩烨烨生辉,仙音灵乐袅袅而来,再近, 可见山中清泉流水旁石台玉树。
高台之上, 长宴数里。
仙侍灵官不计其数,正在收拾准备, 及东望,已有遥遥一片身影自云上而来。
颜浣月混入人群之中捧着酒壶, 悄悄给酒壶之中放了清心丹,低眉顺眼地挨桌倾倒。
过了一会儿,宗门妖族等人已被仙人领到石台之上,接引者接引众人入席。
颜浣月不可凑得太前, 谨防被人认出来, 便捧酒侍立在仙人最外缘处, 看着裴寒舟等人皆面如常色地步入宴席。
她此时根本辨别不出掌门真人等人是否也被此邪境迷惑了五感, 只能暂时混在这里静观其变。
她看着山外的寥落天海, 紫霞粉雾妆点在瓷青色天穹之上,霎是一派祥和之象。
如今看来,这邪阵无限广大, 她云宫仙海地行了不知多久,简直不知其阵眼所在,若是藏在这无垠天穹或广阔大海之中, 又如何寻找得见?
正思想间,一只花猫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抓着她的裙摆很快爬到她肩上坐着,抬起爪子“啪”地一下,打掉了她鬓边的金色花钿。
惊怕众人察觉,颜浣月忙低下头将那花猫抱下来,暗中一道安睡诀打下。
那猫儿泥鳅似得跳出了她的手,几下就蹿得不见了踪迹。
颜浣月觉得那猫看着熟悉,可是花猫长得都大差不差。
她缓缓起身抬眸远观之时,恰见座首附近的女子正远远地看向她。
妖主织絮。
而今不知这些人族妖族的能者到底是否被邪境迷惑,她要是因为织絮的目光表现得太过慌张,恐怕会被看穿。
颜浣月一手捧着酒壶,另一手微微从彩袖中伸出,召来了掉在地上的金色花钿。
她慢条斯理地将花钿斜插进鬓发之中,端容肃穆地立在原地。
织絮看了她一会儿,便收回目光,与众人一同等待着玉皇登临。
不一会儿,清香盈盈,仙音缈缈,飞花漫天。
海天交接处,龙凤鸾车驾着彩云倚天驰来,一百羽衣仙使、一百彩衣仙使,并一百各处工职仙君神女伴驾而来。
诸天诸使,流光万千。
这般神光照耀、华彩溢流,颜浣月有一瞬都看出了神,当真觉得自己看到了仙人腾驾九霄上。
龙凤当空,众仙伴玉皇踏云阶而下,有仙使唱名众仙,玉皇周身光彩柔和,却看不清其形容样貌。
颜浣月肃静耐心地听罢一个个仙名高唱,趁着典仪开始的一点儿混乱,潜在仙人之中不着声色地一点一点蹭向首位。
还未行至一半,她忽地一脚踩空,坠入一片云海之中,不见仙山。
被发现了……
她迅速掐诀稳住身形,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身后一阵威压袭来,是那熟悉的罗网。
她掐诀挥出数道刀风禀杀身后袭来之人。
云若清躲开几道刀风,直接一道剑气袭向她后心处。
颜浣月抬起横刀向身后一挡,借着剑气之势跃上云海,又蹿出了数里路。
偶然间余光一扫,窥见来时所见的星辰悬宫。
星辰……
之前那仙人说,这每一座悬宫阁之中都住着一位仙君,方才海上仙山宴飨唱名之时,并未提过星宿主,是星宿不足以被邀请同往?
“明明是一桩好事,何必弄得自己如同天柱凶星一般,道友真以为可以以此行忤逆天道?梦里恐怕才行。”
电光火石之间,颜浣月想起了云若梵的话。
梦里忤逆天道,如今不就是在云玄臣的天道大梦之中吗?
她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些什么。
难道这些星辰悬宫才是邪阵,天柱星就是阵眼?
她不能确信云若梵想借她手弑父,但眼下她一个人根本撑不了多久了,就算一死,何妨一试呢?
她终于在此时才有了一点可以努力的方向,便拼尽全力向星海悬宫驰去。
却还不敢表现出自己的目标,反而表现得是被云若清追击得到处逃窜,逐渐往星海那边逃命。
奇怪的是,若是云若清想抓她,变幻位置迷惑她便可,可她自从看见星海悬宫的微光,想往那里去之后,霎那间被置换到别处的事情便再未发生。
想来,不是云若清不想,而是他不能。
这星海悬宫,就算不是阵法本身,也绝对是这处邪阵的破绽所在。
云若清远远看着她惊慌失措地逃亡星海方向,心中不免一急,霎时间血剑脱手,千百道血光向她扑杀而去。
颜浣月放出一身先天灵气,放开神魂死气,竭力冲向星海。
血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时,她猛地纵身一跃,霎时腾空而起,彩衣盈风,飘然凌于一片悬宫之上。
她手执一柄细瘦笔直的横刀,临风回首,墨发飘摇。
只见云若清就落在她身后不远处,千百血影归于其身。
而随他而来的家臣,竟都未敢踏足悬宫境内。
云若清握着血剑,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咬牙说道:“找死。”
颜浣月单手掐诀,冷冷一笑,“怎么到此收剑了?怕弄坏什么吗?云大公子,那就请你来杀我吧。”
说罢纵身一跃,坠入一片泛着微光的、宛若沙海一般的悬宫之中。
各玄派对星斗应用并不相同,连罗盘也各不相同。
天衍宗必学的六十四卦罗盘与生肖四兽罗盘、七十二山向罗盘、大罗盘等等皆不有不同,所用星斗、天象、地象也皆不相同。
北斗九星是奇门排盘必学之法,暄之平日时常拨弄的奇门小罗盘中,在神盘八象与人盘八门之间所夹的一圈,就是天盘九星。
其中天柱星,又称“破军”亦或“摇光”,大凶,主秋,五行属金,对应西方兑卦,喜杀好战,主惊恐怪异、破坏毁折。
天柱星若真是阵眼,确实无可厚非,那说明九星才是最关键的初始之阵。
可能不能破,就得看她有没有那个命了。
云若梵若是想让她破阵,那就不会指给她一条死路。
他当时还做了什么……
对了……
云若梵当时用竹笛敲了敲家臣的后颈。
天柱星,又可代表人的颈椎。
难道云玄臣的命门就在后颈!
颜浣月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云若清追着她在星海之中到处乱跑,不敢尽全力来杀她,唯恐毁伤任一座悬宫,这也说明他根本不知邪境阵法的关键是在九星。
同为儿子,那云若梵是如何知晓的?
是云玄臣区别对待,还是儿子之中出了位有心人?
颜浣月躲在一处悬宫之下,方才她看过一些星位,虽看起来可能没有什么差错,但她能明显看出的一处错漏就是北斗斗柄是向南指的。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这是以夏时天象所列的星海悬宫。
若天柱为主,必以秋时天象排布为首选,若布阵者能力更强,甚至会铤而走险,用一些冬时天象引冬时杀气。
疑阵?
颜浣月抬眼望去,一片星辰茫茫。
不,她见星光便再未被障目,说明阵法就是在这里。
这些悬宫应该是有真有假,有的属于邪阵,有的只是摆在这里的障眼法。
真正的阵法,可能只用到了一部分星斗,用旁人不知晓的尺距化散在这些悬宫中,甚至真正的阵法有可能只用到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悬宫。
颜浣月对奇门之法并不算精通,看这满眼的尘土一般多的星海悬宫,到此临门一脚时突然被卡住,她想着无数可能的排列,骤然感到一阵头疼。
云玄臣当真精于此道,竟能将一种尺距的星辰分毫不差地藏进另一种尺距的星辰之中。
真是厉害到让人恨不得摘了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若是暄之在此,或许还有一丝可能可以看出真正的阵法所在。
颜浣月有些后悔当初他每天坐在桌边扒拉他那阵法图和星盘时,她怎么就舍得离他远远地独自打坐修炼呢?
她怎么就没有坐在他旁边问东问西,把他脑袋里的东西都倒腾到自己这里呢?
云玄臣这邪阵怎么就能一下攻到她弱处呢?
还是弱处太多!
颜浣月咬紧牙关。
每日都在眼前晃悠的东西没有多加重视,粗通其表,未明其理,关键要用的时候只是个干瞪眼。
可日月有暗,天地有憾,她一人也学不完天下玄法。
这世上的难事也不会专挑她最会解决的来找她,如今大事临头,行不行的,她也必须竭尽全力了!
眼下最笨,但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杀星官。
若是星官像仙使们那么好杀,那就说明这座悬宫是假的。
若是那个宫星官不好杀,那说明星宫是真的,那她有可能会被不知修为几何的星官攻击,云若清也会追过来一并杀她。
而她,必须尽快杀够三个真星官,而后根据尺距,在最快的时间内迅速确定所有的真星盘的星位,点出云玄臣所用的真正的阵星。
如今可以猜测到的,就是假星图排布中,作为假阵眼“天柱”有极大可能属于真正的阵星,但在邪阵真正的尺距之中,“天柱”位上的悬宫又不是真正的天柱星位。
作者有话说:文中真假两重星位,实际采用的方法就是比例尺的不同。
第153章 观星
颜浣月跃出藏身的悬宫, 往“天柱”悬宫而去。
云若清追过一座座悬宫,原本正苦于她遮掩了气息,在这悬宫之中难以找寻她。
谁知远处一座悬宫突然一震, 发出耀目之光,顷刻之后, 全然暗淡了下去。
他瞬间瞪大双眼,黑色瞳仁内,那遥远的悬宫逐渐暗淡直到彻底没了丝毫光亮。
他不清楚这阵法的关键在何处, 他一直以为眼前所见便是真实的浊尘阵法。
那天衍宗的妖女到此肆意破坏, 他唯恐她误打误撞毁伤到阵法根基,便单手掐诀极速向前追去。
颜浣月飞出假的“天柱”悬宫, 也不曾回首去看身后彻底黑下去的悬宫,只是一边飞驰, 一边抬起破裂的衣袖拭了拭沾血的唇角。
假“天柱”星果真是属于真邪阵的。
那位星君也着实难杀。
她撕下腰间的一条蓝色丝绦向后一抛,丝绦拂过她方才打斗中被打散的长发,紧紧地将她的长发绑在脑后。
云若清必定会察觉异常追过来,而她, 一路毁灭悬宫, 星位一路暗灭, 她必定会在第二个真星宫与星官和云若清交手。
到那时, 若不能将这二者解决掉, 她根本没有命再去探查第三个真星位。
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出一段距离后,便冲进一个又一个悬宫中大肆屠杀星官。
云玄臣到底是凡人,这些作为障眼法的悬宫之中的星官皆如同那些仙使一般一碰就碎, 见杀就死。
颜浣月连杀十宫,到第十一宫时,刚刚潜入宫中, 便毫无察觉地突然被人自背后一击,直接将她打得飞撞在宫门处。
颜浣月都顾不得伤痛,只是心中一喜,又找到一个真星位。
她一路毁坏星宫毁到这里,云若清肯定已经顺着一个又一个灭掉的悬宫追过来了。
她顾不得多等,祭出袖中的阴阳环猛地向后一撇,一阵阴阳二气袭去,一股淬铁一般的闷腥气“滋啦”漫开。
颜浣月先放阴阳环稍做抵挡,自己纵身跃上大殿顶梁,将横刀往一旁一抛,横刀很快融入她周身。
她从藏宝囊中取出曾经从廖雨奴处夺得的鱼竿,挂上数道捻了自己左手血迹的水中取金符篆。
而后屈膝盘坐于横梁之上,单手掐诀,猛地向下一甩竿,便见一道身着星辉纹玄衣的男子直扑鱼钩。
她屏气凝神又将鱼竿一甩,鱼竿上细细的蛛丝带着一叠符篆在空中飘舞,钓着那个星官对着符饵攻击,她再收回阴阳环趁其露出破绽时攻击他。
星官被鱼竿下的符饵所惑,在他眼中,那到处翻飞的符饵就是方才那个闯入者。
这闯入者只有一个能耐,就是扔那阴阳双环。
虽不足以为惧,但是无论他如何中伤她,她眼看已经浑身是血,却还是能躲来躲去,怎么都难以倒下。
颜浣月从藏宝囊中摸出一根黑色的长发,这是魅妖的头发。
她掐诀将黑发烧成灰烬,又和着自己的血,结了法咒,将血点轻轻抛洒向符饵周边之地。
一会儿还有一条鱼,得打个窝才能惑住他。
云若清顺着一个接一个灭掉的悬宫一路疾追,很快追到了附近,又因为这边响动赶到了这里。
他刚推门冲进来,就见颜浣月浑身是血被一个男子追着杀。
他知晓这男子或许是这里的星官,下意识便想助其一臂之力。
他握着血剑飞身而上,一剑刺向颜浣月。
谁知下一刻,那星官却闪现在他剑前,他的剑尖刚刚刺进星官的左臂衣裳。
骤然,一道强大的威压砸向他的脖颈,云若清瞳孔一震,眼见一对阴阳环自星官身后飞来,极速袭向他。
他下意识翻身躲过,正要解释,那道阴阳环却不由分说地再次砸向他。
云若清出于自保,正要退让,颜浣月却忽地冲到他身边。
原本已经飞到他面前的阴阳环却陡然旋向那玄衣星官,瞬间将对方击得吐了一口血。
他趁机表明一切缘由,可那星官却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
云若清无奈只能一把攥住颜浣月的手,握着血剑还未动手,那星官却顷刻袭来,隔空一掌将他打得飞撞到悬宫高墙之上。
云若清本就失了内丹,虽已借外丹在逐渐恢复,但到底还是不如从前。
这星官结结实实的一击着实让他五脏俱痛。
这是将他当成颜浣月的同伴了。
他还不及再辩解,阴阳环似乎是为他报仇泄愤一般毫无顾忌地砸向那星官。
其中阴阳二气似是凝成了实体,砸得玄衣星官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云若清看着对方眼中满溢的杀气,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血剑,看向了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颜浣月。
在星官冲向他时,他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颜浣月,扯住她的右臂。
他原是要杀了颜浣月后即刻离去,可这在那星官眼中便是他想将那闯入者带走,这更是一种挑衅。
玄衣星官亦跳过去一把扯住颜浣月的右臂,又一掌袭向他面门,阴阳环却在此时猛击星官脑后。
云若清只觉掌风袭来,歪头一躲,下意识挥剑刺去,谁知那星官脑后为阴阳环所击暂时失了躲避之能,被他一剑洞穿腹部。
那星官俄尔呕出大片鲜血,喷了云若清一脸。
云若清躲避血水时偶一侧目,却见那星官手中扯着的颜浣月的左手掌心上并无半分伤痕。
云若清心中一惊,还未及蹙眉,就见站在他半步之遥距离的星官霎时面目狰狞,周身凝起星星点点的微光,眨眼之间便凝成一片冷白色的巨大光晕。
那光晕突然爆开,直接将二人拉扯着的颜浣月撕成碎片,又将云若清炸得冲向悬宫屋顶,猛地一撞,向下坠落时,他感到自己被那阴阳环猛击了数下,而后,才重重地砸落在地。
他只觉肝胆俱裂,浑身骨头似乎都碎了一般剧痛无比,身上被阴阳环灼了数道伤痕,根本难以动弹。
挣扎着望向那星官的方向时,却见那星官被一记横刀腰斩成两断,像两截筷子一般掉在地上。
颜浣月的碎片逐渐飘起,成了一片片黄色的碎符纸。
他不敢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却见颜浣月身后别着一支长长的鱼竿跃到他面前。
他想说些什么,可她却顷刻手起刀落。
云若清只觉自己喉间一凉,血涌了上来,漫进他鼻腔口腔,呛得他口鼻一酸,有些窒息。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撕着头发提了起来,他濒死之际蓄满泪水的双眼映出颜浣月模糊的面容。
在这种时候,剧痛加身,死亡真真切切的威胁淹到了他的鼻腔,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求她放过他一次。
他看到她提起刀架在他颈上。
好冷……
手中的尸首陡然坠地,鲜血自他心口处泊泊而出。
颜浣月原本是想斩首,可略微想了想,思及以后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还是选择刺向了他的心脏。
等杀了云若清这个威胁,她并未过多停留,将已经有些裂痕的鱼竿收入藏宝囊中,转身出了这座已经逐渐黯淡下去的悬宫。
实际上二星已可定位,但并不一定精确,她只能凭借记忆中的星图尺距判断出这种距离和位置的两颗星大概可能是哪两颗星,再根据自己的猜测判定处九星的位置。
她立在悬宫之顶望向自己方才走过的哪座真星宫,踮足飞驰了过去。
等再次回到之前那座真星宫时,她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推测。
这片尘灰一般的悬宫在她眼中已经有近一半的悬宫没了光亮,只剩她根据自己的推测所点出的星位。
她按照自己的推测飞了出去,果真在一片星尘之中,寻到了尺距比这片星尘更大,与方才那两颗星尺距几乎一样的九星。
她缓缓落在她确认的天柱星悬宫之上,祭出横刀,自宫檐上飘然而下……
明净海玉山大宴。
一些迎接登仙之人的典仪才结束,明净海上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浪涛。
首座玉皇原本正举起玉杯说着往新辟之地衍化万物的话,却在那细小的浪花泛起时突然话锋一转,
“诸位前辈,虽父命不敢不从,可晚辈实在心有不安,而今这眼前的一切,皆是幻影,看着诸位被这幻影吸纳尽一生修为,晚辈着实于心不忍。”
原本坐在座中,对这一切已经有些与有荣焉的倨傲感的谭归荑突然眼尾一抖,冷冷地看向那个面容被光芒笼罩的玉皇。
她像是被人照心头给了一闷拳,可转瞬之间,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打心底里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窃喜与亢奋。
她甚至想跳出来指着那“玉皇”对所有人说:“看看吧,这就是云玄臣的儿子,这就是这无上天宫境缔造者的儿子,一个废物,一个孬种,新境的玉皇不做要给你们当狗,这就是云玄臣的好儿子!”
可她抑制住了自己那扬眉吐气一般的快意,恨与乐在她心口交织,她不知道哪一部分更多一些。
玉皇的声音刚刚落下,周围瞬间寂静了下去,众人面面相觑,还不明白他突然说出这番话来是什么意思。
那玉皇从袖中取出一只玉令拂过自己的脸,微微光芒之后,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他只是在比较,哪一边更有可能胜。
他只是随口给那小小的天衍宗弟子说了一句话,她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出了地宫,一路杀到了天柱星宫。
仙门虽然并非铁桶一块,他们云家也永远不可能是铜墙铁壁。
若是将来哪里出了差错,这些修士未及完全被天道操控就清醒了过来,那他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更关键的是,吸取这无上天宫境的修为与新生之力时需要一个载体,父亲美其名曰命他做玉皇,让他先享用这新世源源不断的修为与新生之力。
可父亲怕被邪境影响心智,更怕会被反噬,所以父亲不会亲自踏入这片邪境去吸取元初之力。
所以留他在无上天宫境中,作为吸食云初之力的容器,成为囚徒中的一个。
有朝一日他也会随这些修士一般融进“天道”之中,成为一个不知来处、不明去处的怪物。
明净海中的海水翻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浪花。
云若梵拱手痛陈道:“我曾帮天衍宗中一名弟子指点迷津,她已寻到此境阵眼,而今阵眼动摇……若是修为高的前辈应该已经醒了大半,晚辈云若梵,请诸位前辈见谅,饶恕我父亲。”
座席之中,妖主织絮率先腾空而起,勘破迷障,直接往星海悬宫的方向冲去。
而后接连数人一跃而起,都是连与云若梵多说两句话的空闲都没有,直接往星海悬宫的方向飞去。
他们周身的威压竟将缭绕的祥云掀的一片粉碎。
天柱星的星官果真不好对付。
颜浣月遭受一记重击,直接震碎厚重的宫门飞了出来。
那星官似乎不能离开所处的悬宫,他立在空旷的台阶之上,轻轻地将手向外一挥,颜浣月瞬间撞向另一处悬宫的檐角。
她挂在檐角,她觉得那悬宫的檐角几乎陷进了她的左肩,她似乎被那尖锐的檐角撞碎了骨头,一口鲜血迫切地喷涌而出。
她目光清冷,死死盯着那处悬宫。
若她杀不了他,那就炸了他。
至少,阵眼细微地动摇一下,修为高者就有可能会趁着这一抹天机清醒过来。
她动了动右手,从檐角滑落下来,单手掐起法诀,数道符篆被刀风卷着冲向天柱悬宫。
符篆接连被星官损毁,颜浣月挣扎着扔出更多的符篆,阴阳环、鱼竿等等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都被她扔了出去。
那星官应接不暇,也不知哪一件宝器符篆在乱中冲进了他的防备圈,擦破了他的手,一道细碎的星光从他的伤处撒了出来。
颜浣月远远地看着那一抹星光,她从来没有觉得星光是这样好看过……
第154章 去找你
细碎的星光飘散在星官玄色衣袖缘边。
他抬起被刮出一道浅伤的手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
眨眼间, 那只手淌着薄薄的星光向前一抓,颜浣月不可控制地被吸了过去。
她竭力用灵力缠住这边的悬宫一角,死死支撑着。
她一身血汗交织, 咬紧牙关抵抗着对面那堪称可怖的力量。
才几个眨眼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苦苦支撑了千百万年, 支撑到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被这股强大的拉扯力给瞬间撕碎了。
她唇边的血珠像雨水一般流向天柱星宫,已经受伤麻木的左臂也被扯着伸向天柱星宫的方向。
最后一丝气力即将耗尽,她心中默念法诀召回横刀。
横刀于她头顶上的玄空劈散开无数道风。
颜浣月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过这邪阵中天柱星的威力, 她此时的心情反而无比平静。
她啐了一口血, 目光透过纷乱飞舞的长发往天边瞥了一眼。
她此生亲缘甚浅,后蒙师门教养, 幸以成人,未踏邪途, 虽曾亡于邪祟之手,憋屈无用,却得梦破神归见真我。
若命在今日,又有何憾生?
只是……
只是……
有愧于他……
她收回目光, 毫不犹豫地松开手。
她单手掐诀, 衣发凛冽, 携着无数刀风, 在狂卷的暴风之中直冲向天柱星宫。
风嘶如雷, 噬血吞魂。
“你的修为并不高,原本应该是坐在明净海大宴角落里的人,并不足以成为我的对手。”
“可终究世事无常, 边角料有时也会站在暴风口中,带着些自以为是的孤勇,做着无谓的牺牲, 你是如此……当年的我也是如此。”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我与你这后辈如今成为对手的局面呢?是当初自以为是的我,还是今日自以为是的你呢?”
颜浣月听着狂风中云玄臣略显沧桑的声音,始终疾驰向天柱星宫,并未有过半句回应。
她拼尽全力掐着指尖法诀,身上的伤口被通天彻地的狂风撕裂,血水飘散在空中,犹如连片的雾粉菡云。
离那星官越来越近,她顾不上去思索生与死,只是掐诀带着破风而来的横刀和刀风全力冲向他。
只是刹那之间,狂风静逸了下来。
颜浣月倏而睁大双眼,只见那威压强势的星官突然被另一阵更加强势的威压瞬间掀飞撞进了悬宫之中。
她艰难地回过头,只见妖主织絮如同鬼魅一般掠过她身边,直接冲进了那座悬宫之中。
颜浣月的心瞬间放了下来,整个人也开始在空中摇摇晃晃,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地向下坠去。
她勉力飘了上来,将自己甩上天柱星宫,血色淋漓地爬进宫门,万分虚弱地看着星宫中的景象……
织絮已杀了星官,正从容冷静地从星官心口挖出一样东西来收进袖中。
而后一挥袖,那星官便瞬间爆炸,化作一片璀璨的星光。
星光剧烈而耀眼之中,她看到织絮起身缓缓迈步朝她走了过来。
一边踱步一边低声说道:“这样都还活着,是吸食过千岁子吗?”
阵眼被破,宏大磅礴的无上天宫境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织絮抱着她飘落在天堑边沿的积雪峰顶,将她放进了一处宗门驻守时的屋舍之中。
织絮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瓶,自其中分出一滴清香四溢的药露喂进她口中。
颜浣月这才有气力问道:“前辈……从星官身上……取了什么?”
织絮浅浅一笑道:“能找到云玄臣的东西。”
说罢便转身出了房舍,飞离积雪峰。
颜浣月怀疑织絮是想搜走云玄臣手中最有用的东西,可她现在已经耗尽了力气追不过去了。
她躺在房舍内的床上,缓缓闭上双眼。
到任何时候,争斗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
就像魔族被灭后,各大世家、各大妖族即刻就开始了对滕州地界的划分争夺。
从方才阵法被破的那一刻起,无上天宫境这一桩事就已经揭过了,反应最快的已经即刻下手吞吃云氏了。
织絮前脚刚走,裴寒舟与宋灵微等人就追到了这里。
见颜浣月如此情状,宗门剩余长老借邪阵追往云玄臣藏身之地,宋灵微与裴寒舟将她挪到地上分渡灵力救治于她。
方才织絮喂给她的药露在二人灵力渡入之后被催得奇香四溢。
颜浣月眨眼之间便出了一身淋漓热汗,只觉浑身伤痛似乎也随着汗水被排了出去,甚至灵台、灵海、灵脉皆异常清明。
那充斥在周身的香气又反过来漫进她口鼻之中,将二人的灵力温和地融进她体内。
许久,宋灵微散开指尖法诀,又掐了一道温和的清洁法诀涤荡开颜浣月一身血汗,又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
宋灵微一边理着她的鬓发,擦拭着她鬓边的薄汗,一边淡漠地笑道:
“那新任的妖主很是大方,这保命药露竟肯分予我徒儿,不过,宝盈伤成这样,她将宝盈扔在这里,事情原不该是这么做的。”
说着,她摸到颜浣月左肩后的伤,又打了几分灵力进去助她恢复,语气越加冷冽,“掌门师弟,此事不比屠魔之事,首功在我徒儿,两族之间虽该相敬,但我想师弟是会有个公允的,对吗?”
裴寒舟侧着身子垂手立在门边的位置,目光落在门外的积雪之上,“师姐疑我什么?”
宋灵微冷哼了一声,“滕州的事还没有扯干净,谁知你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平和在此事上让渡,宝盈是你门中弟子,她愿不愿意又如何忤逆你?滕州各家分争的事暂且不说,你却不准拿云氏的事做筹码搞平衡,也不准他们糊弄我徒儿。”
裴寒舟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先去捉拿云玄臣。”
颜浣月侧首看着裴寒舟的背影,忽然有些心惊肉跳。
暄之还在地宫里,若是被掌门真人碰见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回去关不关禁闭还是两说。
更关键的是,他待的那个石室后的水池里还有一条蚺蛟,蚺蛟腹中还有傅银环和她的剑。
那剑别人或许不认识,可宗门中熟悉她的人必定认识。
本该死在几年前的傅银环身上带着新伤旧伤,还有一肚子毒药出现在这里。
他原本就经常与虞照出行,若是被发现新死的尸体出现在这里,说不定会有有心人将此事联想到虞照的伤和毒上,到时候可就不好说了。
况且,暄之若是发现了,会害怕吗?
若是她死了,他越恨她越厌她才好,可她没死,往后怎么过?
颜浣月有些头疼。
她轻声说道:“师母,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宋灵微将她翻过来,将她肩上那破损颇多的衣裳褪下,拿出上好灵药给她上药,“困了就睡,我给你上药,你这伤不轻。”
颜浣月急得头疼,好不容易等到宋灵微给她上完药,又等到宋灵微给她盖上被子出门去与同门汇合。
她才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出门解开宋灵微的护灵阵,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一阵冷冽的香气携风带雪闯了进来,而后,门又在他身后阖上了。
颜浣月唇色苍白,扶着床帷立在床边,五指不自觉地握紧床帷,暗暗地向后退了半步。
“暄之,你怎么出来了,掌门真人找到你了?”
裴暄之神色淡漠,缓缓踱到她身边,单手掐了个法诀,一缕风从她袖中飘了出去。
他看着她身上破烂的染血衣裳,绕着她转了半圈,看到她后肩的伤。
他神色黯淡了下来,毫不犹豫地自眉心凝出一抹泛着金色的血气散进了她的伤处。
这是他的神魂之力。
颜浣月苍白的脸上开始漫上一层气血之色,而他的脸色越发惨白了下去。
他缓缓踱到颜浣月面前,抬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垂首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姐姐受了伤,不好好养伤,想往哪里去?”
颜浣月的右手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去找你。”
裴暄之凝眸看着她,忽而自嘲一笑,“那我是该谢恩叩拜,亦或是别的什么?”
颜浣月立即解释道:“暄之,我此前所言是……”
“够了!”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出了房门。
外面风雪渐缓,裴暄之抱着她走到积雪峰的崖边,纵身跃下。
坠崖时风嘶过耳,颜浣月依在他怀中,他衣襟下的辟寒珠散着温暖的气息笼罩着她。
天堑之下原本已有众多修士妖族,云家的许多家臣也被抓来押解在此。
裴暄之故意绕开众人,从一处被寒木遮掩的山体裂缝中钻了进去。
越往里走越寒凉,颜浣月枕在他胸口,轻声说道:“你与妖主是同族,是妖主找到了你,是不是?”
裴暄之凉凉地说道:“石壁隔绝气息,她找不到那里去。”
“那你怎么出来的?”
裴暄之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漫不经心地说道:“乖,一会儿你就知晓了。”
他这副态度莫名地让她有些脊背发凉,“你不知关窍,是怎么解开我师母的护灵阵的?”
他淡淡地说道:“只要肯动脑子,阵法向来没什么难的。”
颜浣月隐隐感到某种她想要抗拒的怪异感,猛地从他怀中跃下,“我不去了,暄之,我们去积雪峰上待着。”
裴暄之不由分说地再度抱起她,加快脚步往暗道深处走去。
“有情人绝处逢生后的欢聚时刻,简直要让人泪洒当场,姐姐不去怎么行?我很期待你会是何种反应。”
颜浣月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可我已经见到你了。”
裴暄之一声不吭地抱着她走过了数道石壁,走进了那处小石室。
寒气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缕火光自裴暄之指尖飘出,在小石室内飘荡开来。
颜浣月看着被绑起来锁在角落里的傅银环,突然眼尾一跳,瞬间明白了一切。
当年云玄臣事败逃亡至此,被掌门真人斩杀,他本该死在天堑附近,最终却死而复生。
而她,沾过许多那蚺蛟的血,经历了极热极冷的炼体,所以才可以勘破云玄臣的幻境。
而傅银环被其吞食,竟然活了过来,当年刚刚身死的云玄臣,是不是也是被觅食的蚺蛟囫囵吞下,又从那蚺蛟口中爬出来的……
裴暄之抱着她坐在石室内的小榻上,看着角落里的傅银环,在她耳畔说道:“我记得他应该死在一个雪天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哦,对了,还带着你的剑?”
“你将他从匣子放出来就将我装了进去,你们一起探寻暗道,他被蚺蛟吞了,你的心死了,也不愿再跟我虚与委蛇了,赴死之前跟我说几句真心话让我不必再犯蠢,是吗?”
裴暄之将她紧紧地禁锢在怀中,阴沉沉地冷笑道:“好姐姐,别在意我这个外人,你看,他没死,开心吗?”
他渐渐收紧了怀抱,“你方才想来找他,我怕你伤心过度影响养伤,所以带你来见他一面,你怎么不去瞧瞧他有没有受伤?”
颜浣月死死盯着几乎白到透明、呼吸稀薄的傅银环,喃喃道:“不对……至少还有一条蚺蛟……”
裴暄之下巴搁在她头顶,看着傅银环,轻笑道:“是啊,在疑宫水道中,被云玄臣当宝贝养,金灿灿的,方才被我引过来了,就在这边的池子里,你想去看吗?”
思绪瞬间变化万千,颜浣月突然握住他搂在它腰间的手,“你放了你的魂雾过去?”
第155章 惩治
裴暄之点了点头, 向下压了压下巴,迫得颜浣月也低下头去。
她手肘向后往他肋下撞了一下,裴暄之闷哼了一声, 识相地坐直了身子,又将她扶起来靠在怀中。
她复又抬眸看向傅银环。
傅银环黑发濡湿, 身上披着一件裴暄之的旧斗篷窝在角落中,斗篷边缘滑落,露出他白得几近透明的肩膀。
他呼吸浅薄, 身体看起来娇弱得像一只重获新生的玉蝉, 白莹莹的,毫无瑕疵。
颜浣月挣了一下, 欲要站起来往傅银环那边去探查情况。
裴暄之紧紧搂住她,语调清凉, “急什么?我若要害他就不会让你见他。如今我知晓他了,但我不在乎,只要你以后忘了他,我们还可以恩爱如常。”
颜浣月蹙眉道:“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裴暄之气血攻心, 咳嗽了好一阵, 冷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若我一直不明真相倒罢了, 事到如今, 我是绝不会与别人共侍……”
角落里,傅银环也咳嗽了一声,吸引走了二人的注意力。
他的意识逐渐跟随新生的身躯回转过来。
他意识回笼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裴暄之, 这让他的心猛缩了一下。
下一刻看到裴暄之怀里的颜浣月,他才逐渐意识到这并不是前世的事,他也并不是将要死在裴暄之手中了。
傅银环是个对生存环境极度敏锐的人, 他只消一眼,就知道如今的裴暄之看待他的眼光与前世全然不同。
前世他落到裴暄之手上之后,那雪衣小郎看他的目光只有不屑与厌恶。
直到得知颜浣月死在他手中之后,那始终波澜不惊的小郎看向他的目光才有了显而易见的憎与恨。
可此时,除了那些厌恶之外,他竟然从裴暄之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探究与打量。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眼神,厌恶他,却又下意识地想探究出他到底好在哪里。
这使得傅银环只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裴暄之将他当成了颜浣月的禁脔。
在傅银环看来,前世的裴暄之是个只敢在暗中肖想颜浣月的自卑至极的病秧子。
前世在天衍宗时,虞照曾经和他在一处僻静的别馆闲坐时,闲聊过中秋第二日就带颜浣月回云京成婚的事。
彼时一缕冷香自馆外沁了进来,不久,又开始消散了。
“是那魅妖。”
虞照如是说道。
傅银环知道他说的是裴寒舟的儿子,心中不免生了好奇,便到窗边往外望去。
只见一身形清瘦修长的雪衣少年披着一件靛青斗篷,正缓缓独行于一片海棠花下。
他笑了一声,“看起来真的病得很重。”
虞照走过来,亦看向海棠花下的少年,“原本就是个病秧子,不过这一二年间他的病比来时重了。”
又道:“说来有趣,我近来听苏师兄说掌门真人才将裴师弟带回来时,还曾考虑过请浣月与他成婚结契。”
“不过掌门真人当时的话没说清楚,也没说要救的是谁,想来也并不想苛求,苏师兄让我小心着他,别让他像他母亲那样害了浣月。”
傅银环闻言瞬间抓住了关键,“为何裴掌门明知你们有婚约还会作此考虑?你那颜师妹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让裴掌门不得不腆着老脸来求人一次?”
“是有些特别之处,不过……浣月修为不高,保护不了自己,此事不可轻传于人。”
傅银环将他的这句话在心中盘摸。
又叹道:“你那师妹还是个傻姑娘,几个月不见你既不会念你,也不会特意找你。”
“我看倒是你隔段时日就会找机会去寻她的事,总也闹得不欢而散,你们都这样了,若她原肯许了这裴小公子,倒也成全了你与谭道友。”
虞照闻言明显有些恼怒,“你这话又是何意?我与她自幼便有婚约,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种也配与我争夺?”
傅银环闻言心中也不免惊叹,又问道:“那谭道友呢?上次她听说云京虞氏在准备你的婚礼时就失踪了。”
实际他知晓谭归荑是趁颜浣月要成婚的事搭上了暗自伤怀的薛景年,正忙着同去长安扒拉薛家的好处。
顺便借失踪调教一下虞照这条别有二心的狗。
按傅银环的想法,若他是谭归荑,必然会在虞照成婚当晚现身。
到时那傻姑娘已经是虞照的夫人了,就算是虞照新婚夜跟别的女人跑了,那傻姑娘也还是虞照的夫人。
谭归荑如非必要也不必与虞照成婚承担责任,只牵扯着他的愧疚,想要什么要不到?
虽然谭归荑后来确实是这么做的,可恐怕谭归荑自己也没有料到,虞照虽不肯放开颜浣月,却也是真心爱谭归荑。
再思及他自己命瓶复生后与颜浣月的事,前世的许多事他如今想来实在是天意弄人。
就比如说那日他与虞照闲聊过颜虞二人离山成婚的事后,当晚,他在天衍宗闲逛时,就看到那病怏怏的少年坐着轮椅,悄无声息地跟在颜浣月身后去了不坠湖。
他那时就猜到了裴暄之的心思,于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跟了上去。
他原以为裴暄之趁夜跟过去后真能发挥魅妖的强项,将那傻姑娘诱骗到幽暗之处,凭着那副羸弱的身躯干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吓人事。
这样,他倒也可以顺便英雄救美,说不准还能因此见到裴寒舟,看看裴寒舟得知此事后的脸色。
谁知,裴暄之就只是没出息地坐在木亭下看着她放灯。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连话也才说了两句。
同门之中不唤她师姐,上来就叫“姐姐”。
不值钱的东西……
到了今生,就算已经同颜浣月成婚,可只从裴暄之的一个眼神傅银环就可以看出,这病秧子依旧很不值钱。
思绪连转只在片刻之间,傅银环收回思绪,挑眉看向裴暄之,
“裴公子,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是如此单纯?你知晓了我的存在,我便还是要死的。”
“裴公子,夫人她就是如此心狠,多年风月情浓也可赶尽杀绝,她能这么对我,有朝一日,也会这么对你。”
颜浣月这才忽然意识到裴暄之方才那些怪异的言论是在说什么。
他以为她将傅银环带在身边是因暗里藏情?
而傅银环此时就算再死而复生,也不过是她手底下的一只刚刚脱壳而出的蝉,柔软得连薄薄的硬壳都没长出来。
他知晓今番也活不成,但也不想让她好过。
颜浣月冷笑了一声,欲扯开裴暄之锁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没有扯开。
她平静地说道:“你不是得体大方、通情达理,要让我去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吗?”
裴暄之神色清冷,眼眶泛红,沉声说道:“你不必到他身边去。我不杀他,我也不求你杀他,免得你将来恨我。”
“我可以帮他尽快恢复修为,只要你肯与他做个了断,你就在这里与他说清楚,好不好?”
颜浣月闻言直接右手祭出一道法诀,横刀自她袖中飞出,架在了傅银环的颈上。
“傅银环,你不必在这里造谣生事,我锁你不过是你恶事做尽,活该受尽折磨。你盗人性命,身怀数个命瓶,大雪封山时身死换命,我不抓你抓谁?不杀你杀谁?”
傅银环感受着颈上横刀冰冷的气息,斜眸看着她,轻笑道:“可是,浣月,你要囚困着我,对我有这么大的怨恨,我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呢?”
颜浣月凝眸看着他,“当然是因为你想夺我的命,欲拿我炼药,所以,我要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而今你胡乱造谣,意图毁坏我夫妻之情,我便要搅碎你的喉咙。”
傅银环嗤笑了一声,“夫妻?那虞……”
“噗嗤……”
血像烟花一般漫洒开来。
裴暄之眼尾颤了颤,暗自搂紧了怀中人。
傅银环的脖颈被刀尖搅碎,懵然倒在地上,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呼吸着。
颜浣月五指成爪将傅银环召了过来。
拂开了他身上的斗篷,扯开他身上破碎的玄衣,面无表情地一掌击碎了他的天灵盖,又一掌打穿了他薄弱的肌肤,击穿了他的心脏。
血肆无忌惮地喷溅在她和裴暄之的脸上、身上。
裴暄之怔怔地看着,此前酝酿出的一滴不合时宜的泪挂在眼尾,欲坠不坠。
颜浣月用那只沾着傅银环血的手抓住了裴暄之的手,她攥得很紧,像带着血的腥温锁链。
“我与他只有仇怨,并无半分越界,我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如今侥幸未死,你便不得离我。”
裴暄之垂下眼眸,看着榻下傅银环被扯下衣裳后,身上那些交错纵横的新旧伤痕。
那些伤很乱,用药强行愈合的众多伤口像是一窝狰狞忙乱的蜈蚣,牵扯着黑红色的腐肉缓慢地蠕动着……
若说这是爱重得关在身边厮守,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傅银环原本就已死在哭灵刃下,能重新活过来本就有蹊跷,他原以为是她在帮傅银环。
可谁知原是傅银环要害她。
这么说来,原是他没有预料到傅银环手上有命瓶,让傅银环死而复生,才有机会去害她……
怀里的人挣开了他的怀抱,向后抬手勾过他的脖颈迫使他将脑袋低到她肩上,而后她侧首吻上了他的唇。
这吻倒也并不亲昵,她更多的是惩治性地抿着他的唇时轻时重地咬了他几下。
“倒也多亏了你,否则,让这祸害跑了,不知多少人要为其所害。”
她转过了头。
裴暄之舔了舔唇,对她这样强势到近乎惩戒的吻感到意犹未尽。
可此事是他有错在先,又擅自误会她,这让他根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恨不得此事尽快过去。
颜浣月起身将地上的尸体带到了隔壁的石宫之中,丢下一张符纸。
“轰”地一声,火势窜上半空。
沉在石塘之下整个吞吃了赤色蚺蛟的黄金蚺蛟从水中抬起了头。
火光映在它冰冷的金色瞳孔之中,它的嘴角还露着一截不及吞下去的赤色蛇尾。
颜浣月觉得这蛇吃蛇的情景有些渗人,问道:“赤色的那条,也会复活吗?”
裴暄之走到她身后,“不会,水道将疑宫分了出去,这里和疑宫中原本就有许多蛇,这些蛇最开始的食物就是同类,如今只剩了它,也或许它们都在它体内。”
“人若想借助蚺蛟复活,必须是刚死时或者没死时就被它吞下,而且,复活旁人一二次,蚺蛟也会被耗死。”
颜浣月问道:“这里有暗道吗?你是怎么将它引过来的?”
裴暄之说道:“真假地宫之间的暗道有密关,我提前布置阵法设了诱饵,到时间密关一开它就会过来,我的魂雾也会替换它游去疑宫。”
颜浣月回首看了他一眼,“你的魂雾藏在密关内,密关开了,先回来解了你身上的法诀是不是?”
裴暄之不置可否。
颜浣月了然,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外走。
裴暄之默默地追了上去。
二人在暗道之中一前一后地走着。
裴暄之跟了一会儿,追上去搂着她的腰问道:“姐姐,你的伤疼不疼,我送你回积雪峰。”
颜浣月问道:“云玄臣在哪儿?九霄宫?”
裴暄之说道:“此时所有人都在找他,他不在九霄宫中,但他迟早会将我的魂雾引到他所在之地。”
颜浣月蹙眉道:“或许云玄臣的二公子会知晓呢?”
裴暄之问道:“何意?”
颜浣月说道:“此番是他的二公子背叛了他,将邪阵的破绽告知于我,又将云玄臣的命门一并告知,就是他的后颈,也不知为何他们竟然父子离心。”
裴暄之沉寂了下去。
走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忽然悠悠地说道:“原来如此……那蚺蛟复生并无定数,复生出来后有一段时间就像傅银环一样极为脆弱,需要躲藏几年才能出去,并非他最好的选择,怪不得他暂时没有带走我的魂雾。”
颜浣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裴暄之猛然一把抱起她向外疾行,“神都门那位唤作谭归荑的弟子此行也在吗?”
第156章 玄臣之女
颜浣月闻言疑惑道:“你突然问谭道友做什么?”
裴暄之抱着她一边向外疾行, 一边说道:“到时候姐姐就知晓了。”
正说着,他又转过几重暗道岔口,抱着她从僻静处一棵大树根部的陷漏的洞中走了出来。
正是北地天昏地暗之时, 天堑底下的人虽多,但皆是按队列摆布、行动, 并不混乱。
就连飘在他们身侧的灯笼都是整整齐齐的。
这些宗门弟子和妖族有看管云氏家臣的,也有分别进入各处洞穴搜寻云玄臣的。
“这地宫暗道交错,简直不知到底有多少条路, 好不容易找进去, 结果是个假洞府。”
“分明就是个地下迷宫,无论怎么走, 还是在打转。”
“肯定是云玄臣那老鬼布了迷阵,将我等全部挡在外面, 自己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
“哈哈哈哈哈,倒还真是,无论是尸潮还是邪阵,他从始至终都不曾现身, 必定是个蔫坏了的炮仗, 说不准还是长得奇丑无比不好意思见人的。”
“嘁, 我们长得难看的人没得罪任何人好吧, 少把我们跟那老鬼扯到一起。”
“哈哈哈哈哈, 我的错,我更正,我是说心奇丑无比。”
一队十分年轻的神都门弟子提着灯, 说说笑笑地从一处石壁上的洞穴跃了下来。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知无畏,仿佛再大的事都似清风明月一般轻飘, 阻挡不了他们的嬉笑怒骂。
谭归荑作为这一队的领队,在最后一个跃了下来。
对于所带师弟师妹们对于父亲的声声嘲弄,她表面上并没有任何反应。
“哎,谭师姐,你怎么了?”
谭归荑落地时不知被什么勾了一下脚,脚下没有踩稳,猛地向地上扑去。
一个师妹飞身过来一把扶住她,看着她有些煞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师姐怎么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一众师弟师妹们围了过来,都纷纷关心道:“谭师姐此前被灵舟砸下天堑受了伤,又入邪境,这会儿带着我们找了那么久,肯定累了,就在这里歇歇吧,我们自己去找那云老鬼。”
谭归荑神色恍惚,对于同门的提议并没有拒绝。
她被扶到树下,坐到一位师妹摆出来的交椅之上,有些失神地絮叨了几句叮嘱。
说完好一会儿,她都没想起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只是等回过神的时候,她看到那队师弟师妹们正在排队钻进一处像是洞穴的地方。
她手边是同门留下的丹药和食物,可她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受用。
她如今心口像是堵塞着一颗巨石,心血淤塞,迫得她前胸后背和左臂皆泛着闷钝的痛感。
自此前捡用了一枚铜钱丢了十年寿数之后,她就患上了心病,每当思虑过重之时,便会心闷不已。
在这飘散着薄雪的北地天堑,她照胸口锤了几拳,无意识地舔了舔唇,竟被自己冰凉的嘴唇凉醒了几分。
“好冷啊。”
一道月下清溪一般清冷干净的声音传来。
谭归荑循声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融进雪里的冷香气。
一个清瘦苍白的少年披着一件靛蓝斗篷走了过来。
他身旁正飘着一盏碧莹莹的灯,映得他鬼魅而妖异。
谭归荑的心神被少年异样夺目的样貌震了一下,微微出了一会儿神。
但由于此时犯了心病,闷痛的心口将她又唤了回来。
她到底没心情搭理旁人,再好看的人她此时也懒得搭话,只按着腕上穴位自顾自地收回了目光。
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她猛地转过头再次看向来人。
裴暄之!
怎么是他!
他不是病养天衍宗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地天堑之下?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不远处,轻轻一抬脚,一张矮椅自他衣摆翻飞间稳稳地放置在了雪地上。
他拢着斗篷坐在矮椅上,吐着薄薄的白气,像是这才发现了她一般,向她微微颔了颔首。
谭归荑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像是见了鬼一般。
下一刻,谭归荑亲眼看着他拂开斗篷,露出了颜浣月沾着血的脸。
谭归荑见此情景心口猛地又是一惊。
她只听人说颜浣月破阵后几近濒死,她也认为凭借颜浣月的修为,哪怕破了无上天宫境,就算当场未死,也注定要身死道消。
况且她听说颜浣月被安置在积雪峰上,好好的,也不会轻易到这里来。
在她看来,颜浣月出现在这里,这很显然就是这魅妖见颜浣月死了一时接受不了,把颜浣月的尸首偷来抱在怀中到处乱晃。
他一个本该在天衍宗养病的人这会儿鬼气森森地出现在这里,抱着将死之人大雪之中到处乱晃不说,说歇他还真就搬出个椅子歇下来了。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薛景年才说要偷偷去看她,也不知道一会儿薛景年到了积雪峰之后见尸首不见了之后,会不会来跟他抢尸首。
再看那颜浣月,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
呵……活该……
“谭道友,没事吧?你的脸色有些难看。”
谭归荑突然回过神来,看着从裴暄之怀中坐起身的颜浣月,讶异地眨了眨眼。
她方才在想什么来着?
对了,这颜浣月怎么没死?而且气色看起来比她夫君好很多。
也是了,颜浣月的夫君是个病秧子,病怏怏的,苍白清瘦,风吹一下就要倒的样子。
纸糊的病秧子都能抱着她到处晃悠,这颜浣月到底几斤几两?
颜浣月几斤几两,竟然能杀了大哥,破了阵法?
破阵法是在悬星宫,她以前看过几次流星,当时吃的是桃花酥,酥皮得要千层的。
对了,最关键的是千层底的鞋比较好穿,穿着去练剑能多吃碗烩面……
“谭道友?”
谭归荑又猛地回过神来。
方才思绪信马由缰跑去了哪里,她又忘了。
她觉得自己此前被灵舟威压砸下天堑受了重伤,无上天宫境被毁之事又对她打击过重,这两桩事导致她实在有些恍惚了。
她低下头,没有答话。
“姐姐,冷不冷?”
一旁的裴暄之抬袖擦拭着颜浣月鬓边沾上的傅银环的血迹,轻声说道:
“你的脸色也不好,吃颗补元丹吧。”
谭归荑想着,裴小郎要不你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呢?她看起来有些灵气满溢的样子,而你看起来有些快死了。
快死了就要多游泳,喝泥的时候完全可以唱戏……
颜浣月看着谭归荑神思恍惚的模样,正要再唤她,嘴里却被裴暄之塞了一颗补元丹。
裴暄之搂着她说道:“听说是云玄臣的二公子大义灭亲,对了,姐姐,他说云玄臣的命门是在后颈对吗?”
颜浣月蹙眉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要重复方才对话,却也回道:“是。”
裴暄之叹道:“我听说有种邪法,可以借命,若是用子孙后代的寿数,或者夺舍,甚至还能短时间内增进修为、突破境界。”
颜浣月说道:“我也听说过,你的意思是,云玄臣的二公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被当成了云玄臣的顶级命瓶?”
裴暄之说道:“正是,那云玄臣当年死而复生本就蹊跷,照理来说他此次的胜算并不低,那二公子原本也不算多么良善,此次哪怕冒险也要大义灭亲,不知是不是类似的缘故。”
又虚虚叹了一口气,“大公子身死,二公子在宗门这边,有个小的也下落不明,也不知云玄臣如今还有没有什么儿女可供他躲了此次灾殃的。”
颜浣月正要说什么,可他却从袖中取出一枚传音玉简来,有些不耐烦地掐诀对着玉简说道:“父亲,我知道了,这就过去找您。”
说罢咳嗽了起来,便扔了玉简在藏宝囊中找了一瓶药吃了一颗,对颜浣月喃喃道:
“父亲给的玉简,他时常要通过玉简问话,太吵了,我不想去见他,我带你到别处去。”
说罢抱着颜浣月就走,也并没有拿走那枚玉简。
谭归荑渐渐被心口的闷痛压得回过神来,她转过头,目光落在那枚玉简上。
她只记得方才颜浣月和裴暄之说到了父亲的命门,又说父亲有可能借子女寿数避过此次灾殃……
她父亲在她心中极为厉害,只要父亲找到她,就算她为了父亲的大业做出一点儿牺牲又有什么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拿过了被丢在地上的传音玉简,拂开上面的雪渍。
能和裴寒舟直接对话的玉简……
她对着那透白的传音玉简看了一会儿,最终将之装进了自己袖中。
颜浣月倚在裴暄之怀中,问道:“你放在那个是掌门真人的玉简吗?”
裴暄之点了点头,“嗯。”
“为何要留在那里?”
裴暄之抱着她往宗门中人没有找过来的地方走,吐着白气轻声说道:“因为,她是云玄臣的女儿。”
颜浣月蓦地看向他,“此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裴暄之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林下雪地中,垂眸看了她一眼,
“我幼时在这里见过的那个小女孩就是她。她说她姓云,她父亲就在附近,彼时,云玄臣就通过暗道藏在天堑下修炼。”
颜浣月虽然错愕,可而今经的事多了,她也并未过分惊讶,只是说道:“你是觉得云玄臣可能会招她前去,借她避祸?”
裴暄之说道:“只是万全之策,云玄臣若不招她,便是打算再次在宗门面前假死,那他会落到我的手中,若是招她去,也是个死字。”
颜浣月仰面看着他,问道:“若是她肯为了她父亲牺牲一切,不拿你留下的玉简呢?”
裴暄之顿住脚步,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含风带笑地看着她,说道:
“别担心,她如今心智薄弱之间中了乱魂辞,就算不拿走玉简,我也能借着乱魂辞找到她。”
颜浣月略一使劲,从他怀里跃了下来。
裴暄之见状又贴到她背后,咳嗽了一声,“你受伤了,我抱着你……”
颜浣月推开他,“我如今比你情况还好一些,你别这样。”
他如今看起来太苍白了,冰冰凉凉的,她怕他昏过去。
裴暄之握着她的手摩挲着,“那我送你回积雪峰,你休息……”
颜浣月看着他过分苍白的嘴唇,摇了摇头,“我们去宗门那边。”
裴暄之不想去,立在原地不肯动弹。
颜浣月猛地拉了他一把,拉得他转了个大圈,斗篷衣摆带飞了一片雪屑。
颜浣月说道:“你分出魂雾守在地宫,又分了神魂之力帮我治伤,我觉得你这会儿需要治治伤了。”
裴暄之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可父亲见我在此,回去会关我禁闭的。”
颜浣月拉着他往宗门众人搜寻的地方走,“乖乖跟着我。你这模样关几日禁闭都算闭关修养呢,你去掌门真人那边,我去暗中盯着谭道友。”
裴暄之磨磨蹭蹭地跟在她身后,“可你受伤了。”
颜浣月说道:“我受伤了也比你的状态好,况且我得了妖主的药露,掌门真人和师母的灵力,还有你的神魂之力,已经好了很多了。”
裴暄之眉心微蹙,“织絮?”
颜浣月颔首道:“嗯,我破阵后,她从阵眼取了一样东西,说是能借此找到云玄臣,可如今看来应该没用。”
裴暄之瞬间生出了一阵恼怒,“阵眼绝对是云玄臣手中的至宝,她肯定是骗你的。”
颜浣月扶着他踏雪而行,没有搭他的话,只是没头没尾地说道:“这里的冷,你戴着辟寒珠似乎都不太行,往后我们尽量往南边一点去住,对你身体也好。”
裴暄之咳嗽了一会儿,就见对面一队人往他们这边来。
“是颜道友!”
“颜道友!”
“颜浣月!你好好的,太好了!”
“听说是你最先破了那邪阵!太厉害了!”
“颜道友,身上的伤重不重?你怎么下来了?不会扯到伤口吧?”
“啊,恢复得好快啊,不愧是颜道友!哎,是我等拖累了你。”
众人围了过来,附近听见声音的人也围了过来,皆好奇又关切地围着颜浣月说来说去。
裴暄之立在人群之外,看着她与众人言笑的场景,唇角挂着与有荣焉般的浅笑。
没一会儿,苏显卿和宁无恙赶了过来,一见被众人围起来的颜浣月,先是一阵担心,但见她行动自如,言谈自若,便知方才师父和宋师姑基本将她治好了。
于是都含笑道:“诸位道友,烦请叫我师妹过来。”
苏显卿笑着抬眸,猛地神色一变,沉着脸跃过众人到裴暄之面前,细细地看了两眼,怒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暄之淡淡地看着他,颜浣月挤过来护在裴暄之身前,“苏师兄,暄之是受魏前辈之命来的。”
苏显卿冷笑道:“魏前辈?魏前辈会这般没有数儿?叫一个久病的晚辈来北地?你把魏前辈当什么昏聩不堪的混账老东西了?”
“是我让他来的。”
一众人的目光转向来人,纷纷行礼。
一身灰袍,鹤发童颜魏延缓缓走在裴寒舟等人前面。
“他是我的晚辈,又熟悉天堑地宫,不让他来让谁来?”
苏显卿有些尴尬。
裴暄之垂眸颔首见礼。
裴寒舟问不得魏延这个前辈,便语气平静地问裴暄之,“暄郎,怎么回事?”
魏延也不看他,只说道:“不怎么回事,这孩子当年遭受养家虐待跑到这里,被我捡到待带在身边,回长安也只是与你相认前不久的事。”
他皮笑肉不笑地继续对裴寒舟说道:“我只想看看我教养的孩子是不是都那么差劲。小裴郎,你说呢?”
裴寒舟当日杀魏昭之时尚且年轻气盛、不可一世,曾讥讽过魏昭是其父平生之最败笔。
而今时过境迁,多年光阴弹指间,他也已为人父,闻言心中不禁感叹造化弄人,当即撩袍下拜,
“多谢前辈不计当年令郎之事,救下我这伶仃幼子好生教养……”
他快要跪下时,却被魏延一道灵力扶住。
“裴掌门这一拜我实不敢当。”
魏延瞥了裴暄之一眼,“此事过后,你也算偿完了我的恩情,我们两清了,好好做你父亲的儿子吧。”
裴暄之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蔽着他的情绪,“是,先生。”
颜浣月隔着披风握住他的手。
原本只以为他与长安陆家关系一般,谁知他跑来天堑是因饱受虐待。
虽被魏前辈所救,可隔着杀子之仇,将他带大的魏前辈对他的态度也并不是对弟子那样的爱护。
她能感到他隐藏起来的一丝悲哀,他甚至连一声师父都不能喊。
可魏前辈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慈大量了,暄之确也该感恩戴德,他们之间没有谁不讲情面,只有世事无常。
她仰头看向裴暄之时,余光扫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抬眸看去,正是那明艳皎洁的妖主织絮。
对方眸中闪着几分怒意。
谭归荑顺着心中的牵引避过所有人走进了地宫之中。
她走了很久,时而向上行路,时而向下飞驰。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猛地坠进一片山中深渊之内。
无尽的黑暗之中顷刻涌出一片血色莲花稳稳地托住了她。
莲花花瓣合拢,她看到了一座血宫。
血宫之内,云玄臣盘膝坐在一个血色法阵之上。
这里就是汲取无上天宫境力量的丹阳宫,是无上天宫境的另一端。
“父亲……”
谭归荑激动地跑到他面前,“父亲!”
云玄臣清清淡淡地看着她,“我原只想让你远离是非,莫跟着我冒险,为保你一世平安,才将你送到了别处,谁知,还有今日。”
谭归荑眸中含泪,撩裙跪拜道:“父亲,大哥身死,二哥背叛,导致您此番事败,我想清楚了,我愿意请您借我脱身。”
“败?呵……”
他盘膝坐在阵法之上,单手掐起一个法诀,“这天下哪有恒昌恒亡,你二哥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谭归荑疑惑地看着他,而后缓缓垂首跪在血泊之中,看着血雾中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低头不解道:
“纵是他背叛了您,不忠不孝,您也是认可他的,这多年的蓄谋,最后也甘为他做垫脚石?”
云玄臣闻言平静地说道,“瑶瑛,你还是不懂,事到如今回首嗔怨除了浪费时间,皆无用处。”
“当年,我只是青和郡的一个小药郎,从今后,云氏就是新起的世家,再过一二百载,凭你二哥的能耐,云家就是盘踞一方的大世家。”
“无论如何,云氏都没有输,我也终究会坐享功成,可你只能看到什么垫脚石,什么忠与孝,你的目光太窄太浅了,到底是人女儿……”
谭归荑越发躬下身子,额头几乎触到血水之中。
她闭口不言,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拂过袖中的玉简,而后轻声说道:
“父亲,其实您也从没教我该如何去看待这些事不是吗?暗宅哪怕交给云若良那种蠢货也不曾让我管理过,不是吗?”
“您没本事把我生得符合您的心意,这是你无能!”
“家臣不知我,尸妖不晓我,你早早将我扔出去在神都门做个无根无基的普通弟子,你就觉得保了我这女子一世的平安。”
“我应该在得知你苦心时念你之慈爱,为着这么点连半颗灵石都没花过的所谓良苦用心就感激涕零,理解你的父爱如山,不是吗?”
“可修为是我练的,灵石是我赚的,法器灵宝,乃至这条命,也是我自己争来抢来窃来阴来的,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贬低我的眼光浅薄?”
她忽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阵法上的人,面色沉凝如铁,
“你对我的付出连虞照都不如,虞照几成脓血,却至今还不曾怨过我。我屠魔归来,也想拿一样大功,想来,你是更不会怨我的,是不是?”
第157章 “弑父”
“诸位前辈、道友, 在下还有一位最小妹妹,幼时被父亲设法蒙骗过宗门,成为神都门中的弟子。”
天堑之下, 众位人族、妖族能者皆去搜寻云玄臣藏身之地。
云若梵面对带领弟子们留守后方待时而动的长老们拱手道:“就在思鸿长老座下,名唤谭归荑, 吾妹本名唤作瑶璎。”
此言一出,众前辈并未有何过多的反应,只是其身后侍从立的几队门中弟子皆惊诧地面面相觑。
神都门思鸿长老神色微变。
当日这个小徒弟是林笑枫带回来的孤儿。
他原本观其甚有资质, 便先安排进了外门。
她果真有些天资, 过了几年,她一次就通过了他的试炼拜入他门下。
他平生喜好为人之师, 门中弟子众多,宗门之外的许多没有灵根的寻常之人也有不少他曾指点过的。
他收徒也并不拘泥于乖顺懂事的, 闹腾的、骄矜的、傻精傻精的……
只是他的小徒弟……
那是个看起来大方开朗,却时时刻刻都藏着剑准备刺向身边人的孩子,总像一个想要不断填满自己的空壳子。
思鸿对这个小徒弟曾经很是喜爱欣赏,后来却一度颇为失望。
但是……
归根结底, 那是他的弟子, 收了弟子却教养不好, 那是他的无能。
云若梵撩袍屈膝跪地道:“诸位前辈、道友, 原本家妹该不染此事, 安稳无虞,作为兄长,出于私心我本不该说出这个真相。”
“只是我观家妹不知危险, 也在搜查云氏家臣等人,家父如今走火入魔,不知会否动用血亲邪法借壳脱身, 在下实在担忧家妹被夺舍几天之后,会寿元大损,修为大减。”
思鸿长老一道灵力将他扶了起来,问道:“你父亲藏身之法你可知晓?”
云若梵满是遗憾地低下头,摇了摇脑袋,“并非晚辈知情不报,只是此等性命攸关之事,家父从来不会向旁人透露分毫。”
旁人低声细语的讨论之中,因受伤留在后方,刚刚走到这里听闻此言的颜浣月转头看向身旁的裴暄之。
裴暄之像是看不懂她的眼神一样,回望着她,冲她笑了笑,又缓缓摇了摇头。
颜浣月收回目光,不知他为何不将掌门玉简在谭归荑手中的事说出来,也不知他到底要卖什么关子。
思鸿长老并未多做停留,转身便往神都门长老、弟子搜寻的地方找去。
裴暄之扶着颜浣月踏着雪地到一旁避风。
他在寒风中呵着薄薄的白气说道:“姐姐,我们等一会儿吧,冷不冷?”
颜浣月反手握住他凉丝丝的手,转身看着他,“掌门玉简上,你放了什么东西才不想让人知道?那缕风?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裴暄之的长睫微微颤了颤,任她握着他的手。
他咳嗽了一会儿,垂眸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睛,抿了抿唇,轻声说道:“你觉得我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颜浣月放开他的手,蹙眉道:“你少跟我东拉西扯。”
裴暄之忙抓住她的衣袖,正要说话,却呛着了一口冷风,“吭吭吭”地咳得两眼流泪发红。
颜浣月抬手帮他将斗篷拢紧,一手隔着斗篷抚着他的胸口,掌下是他咳嗽时胸口的震动。
她不咸不淡地笑道:“你这动静,或许是心眼太多憋得难受,忍不住要咳出来一些才能让你好受吧?”
裴暄之这会儿也不敢跟她搪塞,只能别开目光,红着眼眶应声道:“没事,我没事……”
颜浣月仰头盯着他的双眼,二人呼吸吐露的白气薄薄地融在一起,又一起不分彼此地散在寒风中。
颜浣月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着问道:“你究竟在怕什么?是说,你觉得云玄臣此时因大阵被破重伤之下,你自信那缕风可以伤到云玄臣?”
“还是说,你想借着谭道友身上的乱魂辞找到他,再在他用起血亲邪法后更虚弱时,杀了那具他可以借以脱身的躯壳?”
裴暄之眸光一转,即刻辩解:“姐姐怎么如此相信云二公子的话?你也信他妹妹无辜?他此时挑明了云玄臣可能会借女脱身,难道他不正是想在所有事被戳破之前,将他妹妹变成了一个无辜可怜之人?”
“云瑶瑛既然听到了我说云玄臣可能动用血亲邪法,不像云二一样躲在后方,反而还继续前去搜寻,所为何事?”
“以一片赤诚之心亲自去劝她好爹爹出来自裁谢罪?还是心甘情愿借壳几天帮其脱险?”
“还是说,夫人觉得我罔顾人命?”
看着他急于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颜浣月神色浅淡,“所以说,那缕风的事,你并不反驳。”
裴暄之突然别过脸去,薄唇紧抿,一声不吭,苍白的肌肤在寒风之中透出一层浅淡的粉意。
颜浣月走到他侧首的方向直视着他,微微一笑,说道:“至于那是什么东西,你不想说也可以,用好你的乱魂辞,别到时谭道友没来得及动用传音玉简就被云玄臣控制了。”
裴暄之微微颔首,“此事夫人放心。”
颜浣月甩了甩手,转身大步往远处走去。
裴暄之赶忙踏雪跟上她。
他体弱,在北地大雪之中本就艰难一些,这会儿步履虚浮,竟比颜浣月更像受过重伤的样子。
颜浣月听着他追得跌跌撞撞颠簸了几下后,心一软放缓了脚步,将他拉过来半扶着他往前走。
裴暄之缓了片刻,吐着白气说道:“夫人别觉得我狠毒,不只我想杀她,她此番去找了云玄臣,猜疑一旦形成,无论如何,她都很难安生了,就算她能脱了此一难,或许,到头来还是要搭上一条命,除非……”
颜浣月抬眸看了他一眼。
裴暄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云若梵,眸色凉了几分,轻声说道:“除非云二公子是个没心眼的忠厚之人,走第一步时绝不想第二步。”
末了,他又问了句:“夫人觉得云二公子是想帮妹妹呢,还是想让他爹死得毫无卷土重来的可能?”
裴寒舟走进云玄臣曾藏身的九霄宫之中,他看了一眼巨大水池中央高高伫立的石台,轻轻踮起脚拂掠过水面落到了石台之上。
他立在石台之上来回打量着九霄宫的布局,又凝眸扫视着四周石壁上雕刻着的并不成体系的法篆。
几息之间,他跳回石岸上,沿着石宫墙壁走了一圈,在死门的位置停了下来。
他抬起脚轻轻向下一踩,脚下似有千钧之力,地宫厚重的地面轰然裂开。
碎石零落之下,一条幽暗的地道显露了出来。
裴寒舟纵身跃进地道,一路向前飘去,行到一处暗流交汇处,他缓缓落地。
绕着暗流走了两圈,他掐起法诀,自他指尖荡开一片寒气森森的光晕,如同半空中的水面一般,缓缓流向四面八方。
光晕铺陈于暗道之中,仅有杜门方向的位置显露出一粒小小的阴影。
是一颗黄豆大小的莲花轮廓。
裴寒舟伸出手,神识牵引之下,那片小小的莲花影飘到他掌中,在一片冷白色中逐渐散开一抹微弱的血色。
身后有人缓缓走近,裴寒舟头也不回,只垂眸看着掌中的血色莲影,画了数道法篆将之封印住。
织絮毫无阻碍从在地道中的光晕中走来,走到他身边,也盯着他掌中那小小的血色莲影。
“这世上的能人真是一层又一层,云玄臣这小东西真有几分好本事。”
织絮的声音一直都很甜柔,与她的行事手段完全不同。
裴寒舟长睫倒映在脸上的阴影微微动了动,而后又彻底平静了下去。
他将掌心的莲影向上一抛,抬眸看去,血色莲影在半空中飘浮。
他抽出一缕神识在莲花周围绕了几圈,细细观察,见这小小的莲花是由无数精密细小的法篆攒成。
正在观察间,多位宗门掌门、长老也寻到暗暗到之中。
众人齐聚此地看着那黄豆大小的血莲。
云玄臣或许就在其中。
解开这血莲秘境并不算太难,但其法篆复杂繁琐,牵扯颇多,内里或许还有一道法篆,也许需要试着解一次,以便摸清内部法篆。
裴寒舟收回神识,掐了数道发诀,正要掐出最后一道法诀之时,却突然神识微动,感知到了血莲之内的传音玉简。
裴寒舟当下心口一沉。
玉简上为护佑裴暄之的细微神识迅速荡开,飞速在血莲之内绕了一圈,见其内部与外部法篆果真并不一致,是以他指间的法诀随之微微一变。
瞬息之间,一股浩瀚如怒海般的潮腥扑面而来,整个暗道都被一片血雾笼罩。
脚下登时现出万丈深渊,腥风呼啸,众人掐诀下坠,不消片刻,就见无尽深渊之中有一抹人影裹挟着强风逆向冲来。
裴寒舟见有人被崖风吹上来,心口猛地一跳,忙加速下坠去查看。
再临近了一点,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便是当年死于自己手中的云玄臣。
不过,他对此感到反常。
就他曾经以及现如今与云玄臣交手的经验来讲,云玄臣并非是一个有勇直之气的人。
就算是死到临头的最后一刻,云玄臣也依旧十分稳定冷静,必定还在找寻一线生机,绝不会冲出来与对手决斗。
裴寒舟率先掐诀坠入深渊,一道冷光自他指尖散开,如夜雾一般笼罩而下,将云玄臣挡在薄雾之下。
“死了?”
身后有位掌门穿过凛冽的崖风坠至裴寒舟身侧,看着如同死鱼一般仰面浮在薄雾之下的人。
明显可见其双目圆睁,眼珠发灰,面上泛着死青色,四肢无力地下垂,连同身上旧袍一起在崖底冒上来的风中来回毫无生气地摇晃着。
显然已经死绝,后颈有一个大大的豁口,豁口发白,他整个人有种血被放干的迹象。
裴寒舟神思变换之间,那层薄雾向下飘去,像蚕丝一般将云玄臣的尸首包裹了起来收进袖中。
而后,他罕见地咬着牙、沉着脸看向崖底。
那不知轻重的逆子……
方才明明叮嘱他好好待在外面不要乱跑,转头就又毫无预兆出现在这血莲之中。
生来命硬也顶不住他小子这般折腾,更何况他还不是个强健壮实的儿郎。
担忧与恼怒同时侵袭而来,裴寒舟感觉有一股子腥甜气渐渐漫上喉间。
他略压了压自己的情绪,极速向下坠去。
在他身后,织絮颇为兴奋地命令身后一众妖族族长跟上。
冷刃一般刮骨的崖风之中,裴寒舟缓缓闭了一下双眼,再睁眼时眼底的情绪已彻底消弭。
可等到了崖底,却不见他家那逆子。
却见一片血迹之中,一女子正手握传音玉简静静地垂首跪在地上。
身上淋漓鲜血几乎将她染成了一尊赤色琉璃邪神像,而她的左肩也正向外冒着细小的血线。
血自她身上滴滴答答地滴落,仿佛于她周身形成一面泛着细小涟漪的血潭。
这小小的血潭,照着她模糊的身影,如同将她囚禁于此。
这场面过于诡异,众人纷纷落到崖底警惕地看着她。
上空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诸位手下留情,这是我座下弟子谭归荑,方才听得云二公子之言,诸位也可称她为,云瑶璎。”
仓促追至暗道,最后一个坠入血莲秘境中的思鸿长老一边飘飞而下,一边朗声说道:
“云玄臣将女儿送入宗门之中是为了让她避开争端,她并未有机会同云玄臣行恶,但其如今性命关头却又将她挟至此处,或为借血亲之法暂时脱身。”
“请诸位辩清邪魂灭之,助我弟子脱险,莫要冤及无辜。”
话音刚落,思鸿落至谭归荑身前。
她这时才有了些动静,只微微试图抬了一下头。
额前之血如珠帘一般滴滴答答坠下,她像是力竭一般又渐渐将头垂下,继续向下俯身,对着思鸿深深一拜。
“东风吹樱长,花飞皆由之。正邪孰为我,恩孝何两全?”
“家父作孽太多,弟子只能四处除魔卫道愿可补偿,如今家父想借弟子脱身,弟子不愿助纣为虐,如今不得已要当众弑杀亲父……弟子顽劣,辜负您的厚待,让你失望多回。”
“弟子期盼您会来,撑到此时,只为……当面辞谢恩师……”
说着,再一叩首,撑在身下的手突然掐做剑指,带着决绝的剑意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