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你怎么来接我了
待走到正厅, 已然瞧见浑身戾气的莫文轩。似乎因为这些日子追名逐利,荣澜语觉得他的双眼越发刻薄,身子更加纤弱。
而看见荣澜语的莫文轩也冷着脸, 嗤笑着说出了跟柳云月一样的话:“恭喜了,你真是命好啊。”
“事没成?”荣澜烟听得不对, 赶紧上前问。
莫文轩话都懒得说,一口气饮尽桌上的一杯熟水, 然后瘫坐在太师椅上。还是小厮垂眸答话:“正五品的缺儿为周大人补上。”
荣澜烟吧嗒吧嗒嘴, 一时有愁有喜, 竟不知说些什么。而荣澜语心里却更好奇, 这事柳云月是怎么知道的。
众人皆静, 唯有柳云月头一个动起来,一封书扔在地上, 冲着小厮道:“把这封信给我送到柳家去。”
“怎么,要传话?”莫文轩看着柳云月的眼神并不善, 甚至带着些恨意。
想也是,斥重金娶进来的贵妾, 却没带来半点福荫, 自然此刻怎么瞧怎么厌烦。
柳云月的身子抖若筛糠,指着地上的家书,死死咬着嘴唇道:“是。我今早已发誓, 若是柳家不能为大人争来参议一职, 往后便与柳家再无关联。这信, 正是断绝关系的家书!”
莫文轩大惊,扯开信封果然见里头是柳云月的字迹,不仅写着她对莫文轩的情长,更以性命相威胁, 要求柳家必须再为大人争一要职。否则,便与父母断绝关系。
捏着这封信,莫文轩已经思量起来。一则是心疼柳云月一心向着自己,二来又觉得柳家虽然如今落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是大树参天,自己的确不能妄来。
垂眸又见柳云月瘦弱的身子抖得厉害,一张清秀娟丽的脸蛋正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泪,他心里猛地抽紧,不由想自己英雄一世,怎么能把官场不得意的事压在一位翩翩女子身上。
要恨也只恨周寒执做事没有深浅,那样难的事都揽在了身上,这才捡了便宜。
“云月。”莫文轩的语调软下来。
柳云月嗫嚅一声,双眼缓缓看向莫文轩。那噙着泪的媚眼,不知里头装着多少情。那一张病西施的脸,又不知染着多少忧愁。
荣澜语自觉抗不过,果然见莫文轩也情动了,揽着佳人起身道:“我又不怪你,你怎么就这么往心里去呢?”
那柳云月便指着荣澜烟道:“我不比夫人,有亲姐妹两个,能时时帮衬着。我是妾的身份,又是蒲柳之姿,想见亲人一眼都难,只能把一切都托付给表哥,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表哥身上。方才瞧着夫人能为自己的弟弟选一选文房四宝,云月心里不知有多羡慕。”
这话说得真是有意思。荣澜语想。
果然,话一说完,莫文轩更加心疼,又看着荣澜烟怪罪道:“你明知道月儿刚过来,是想家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弟弟妹妹的事都大大方方拿出来,这不是给月儿添堵吗?”
这会,荣澜语早已被柳云月这一出又一出的惊着了,哪里还有回击的能耐。她本以为莫文轩此次进益不成,便会迁怒于柳云月,对她不复之前那般宠爱。没想到柳云月早有准备,甚至还能反咬一口。
此刻瞧着荣澜烟一脸恓惶,莫文轩厌恶之色更浓。
荣澜语到底瞧不过去,站到荣澜烟身前道:“二姐身为正室,自然要替莫府做好联络亲戚,周全上下之事。这是正室的本分,可不是二姐故意给谁添堵。云月妹妹想家,自然看山是情,看水也是情,姐夫怎好当回事。还是说,往后让二姐什么都不管了,由着贵妾当家?”
莫文轩不傻。荣澜语这么说,他自然也转的过弯来。想到荣澜烟整日也不容易,便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让荣澜烟别往心里去。
但对荣澜语,他的脸色却差到了极点。“有命挣官职,却不一定有命当官职。这句话你转告你们家周寒执吧。就说我等着看他办砸了这回的差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说完,他搂着柳云月往后院去。柳云月临了,悄悄递给荣澜语一个眼神,意思是这回的事,算是我给你面子。
荣澜语淡淡笑笑,并不往心里去。而扭过头来看荣澜烟时,见她已经是面如菜色,双眼无神。
想到父亲当年总夸二姐聪明识大体,荣澜语便叹气道:“二姐又何必总在意旁人呢?他们过成什么样是他们的事。你只有自己强硬起来,自己尊重自己,旁人才不敢小瞧你啊。”
说完这番话,她自己一怔,这不是周寒执劝自己的话吗?
但荣澜烟摇着头,并没有荣澜语的志气。“你不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是看着文轩的眼色过日子。文轩如今喜欢云月不喜欢我,下头的人也跟着奉承柳云月,对我这位正室反而不如从前放在眼里了。就连出门交际,人家也时常问问我,说怎么不把府里的贵妾带着。”
“你想多了。”荣澜语忍不住劝道。但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聊下去也很没意思。荣澜语自知理解不了荣澜烟所过的日子,荣澜烟也不明白荣澜语的底气是从何而来。
这会,外头传来小厮传话,说是盐运司知事大人前来接夫人回府。
荣澜语一怔。
这可是周寒执头一回接自己。
她不愿意当着荣澜烟提起。但荣澜烟已经听着了,此刻眼里竟又是悲伤又是嫉妒。“我从前还跟大姐说,要看看你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如今看,竟真是越过越好了。我羡慕你啊,澜语,真想跟你换换。”
“换换?”荣澜语就笑。“我和寒执身上背着五百两印子钱呢?你想换吗?”
果然荣澜烟眼底闪过意外与犹豫,便一声不吭了。
而荣澜语则脚步轻快地往外头走去。
一见周寒执,她便放下了刚才什么妾不妾的事,笑着问道:“你怎么来接我了?”
周寒执没说话,却瞧了一眼她的鞋子,然后伸手过来扶她。
荣澜语就笑,又搭着他的手上了马车,身上幽幽的桂花香便随之四处飘散。
自从那日的拥抱过来,似乎这种彼此的触碰显得更加的自然。
上了马车,荣澜语照例掀开藏青色的轿帘看风景。这会才发现,外头已经飘起初雪了。
“晚上吃锅子,庆祝周大人高升,可好啊周平。”荣澜语笑着冲前头喊。
周平似乎有一瞬间失神,但很快朗声应道:“成啊夫人,那得买上好的羊肉。我知道谁家好,咱们这就去。”
“好。你带路。”荣澜语大大方方答应,假装没听出周平的几分心不在焉。
周寒执坐在旁边瞧着这幅场景,原本蹙了一上午的眉头终于松了松。
荣澜语不傻,听了莫文轩的话便知道升官的事情不简单。但周寒执没说,她又何必此刻提出来给他添堵。
一切且等开开心心吃了锅子再说。
此刻周府里,雪已经把大地染成了白色。青石也不是青石,红檐也不是红檐,天地之间全是白茫茫一片。
趁着去小厨房那会,荣澜语把周平叫过来问话。一整日都心神不安的周平这才总算有机会,说出今天白日的事。
“夫人,您劝劝大人吧,这正五品的官职咱们接不得啊。”周平头一句便道出苦水。
“慢慢说。”荣澜语的语气一如既往平和。
周平被这份镇定感染,深深吸了口气道:“今日通政使大人亲自找咱们大人叙话。说这正五品的官职本轮不到咱们大人,但他手头有一要紧事。若是大人能接此事,他必然应允参议大人的提议,将新参议的位置让给咱们大人。可您不知道,这要紧事不单单要紧,也要命啊。”
荣澜语被他说得有几分紧张,手指尖凉凉地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柔声道:“到底是何事,你别卖关子。”
“夫人,上头要通政使大人在明年立秋时日交出近十年的所有折子文书等。可您也知道,近十年的东西,有一半都是前朝时候的。这些东西有的在翰林院等着入史,还有的干脆见不得人。所以这能不能收齐是一回事,哪些能交,哪些不能交就又是一回事,这差事可不是要命么。这通政使大人哪里是提拔大人,分明是找替罪羊。奴才听人家说,若是这回的事办的不好,下了官帽是轻的,重得恐怕还要落狱上刑。”
荣澜语只以为事情难办,没想到竟然还有性命之忧,一时不由得也失了神,呐呐道:“怪不得这官职顺顺利利的落在咱们大人头上。想必柳家也是闻到了些风声,所以才没让二姐夫跟咱们较劲呢。所以那柳云月才大大方方地恭喜我。”
这些事周平想不到,也听不懂,但知道夫人是关心大人,心下不由得有些安慰道:“通政使大人也问过咱们大人,说若是接不了这差事,还回盐运司也好。可咱们大人竟然半点都没犹豫,直接就答应下来了。您说,大人是不是为了印子钱的事?”
说完,他又叹气道:“其实奴才也想不明白,这印子钱凭什么要咱们来还呢?咱们大盛律法有令,只要咱们不承继老太爷的钱财,就不必管老太爷的债务。”
“这话糊涂了。”荣澜语看着周平,正正经经道:“你也知道,老太爷当年花去那些银子不是花在自己享乐上,只是为了让周府,让大人活得更好罢了。做人,万万不可忘恩负义呀。”
周平怔了怔,忽然抬眸问:“大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荣澜语摇摇头。“大人怎么想我不知道。”
“可对于还印子钱的事,您二位都没商量……”周平道。
“这是情理之中的。”荣澜语嫌弃周平大惊小怪,又压下心底的焦愁道:“这些日子只怕大人有的忙,你先别去宁州了,回头我让宋虎去便是。”
周平答应下来,又喟叹这一关只怕凶多吉少。
32. 第 32 章 你大姐有身孕了
虽然这正五品的官椅有性命之忧, 但好在此刻已岁至年关,皇帝都封印,官员们自然也都放下了手里的事, 谁也不会在这会急着要看什么近十年的文书。
周寒执稍稍得以松口气,从腊月二十便开始不再去通政司做事。
几日后是腊月二十三, 也是荣府合家团聚的日子。
这是新年将到未到的时候,也是最有年味儿的时候。有性子急的人家, 已经贴好了对联, 挂好了灯笼。大街上亦全是人, 叫卖声不绝于耳, 各色玩意琳琅满目。
从周府到新荣府, 荣澜语足足瞧了一道。新荔坐在她跟前,却老神在在的样子, 似乎对外头根本不感兴趣。
荣澜语就笑着推她:“今天怎么老气横秋的呀。”
新荔摇头道:“才不是呢。外头布置得再好看,也没有咱们府里好看呀。夫人把那些红绸团成果子串挂在枝头, 风一吹,喜庆又热闹, 多好看呀。连灯笼都是您都亲手折成了锦鲤状, 远远望去,如大鱼迎风而起,不知多漂亮。还有夫人做的三色水饺, 颜色喜庆又好吃, 不比方才那小摊卖得粘成一坨的面皮子强上百倍?”
此时, 荣澜语已经不是从八品的知事夫人,而是正五品的参议夫人。虽说前途未卜,可至少在旁人眼里,身份地位都比从前光鲜不少。
精致艳丽的小脸被翠纹织锦的红羽缎斗篷衬得像水蜜桃一般, 一头乌丝被盘成随云髻,灵动如仙,油然生美。
因被新荔哄得高兴,双脸更加泛起红晕,瞧着便愈发迷人。
偏在这会,外头的宋虎猛地勒住缰绳,吁了一声。
新荔被震得浑身一抖,赶紧扶住荣澜语,问外头道:“怎么回事?”
宋虎瓮声瓮气地答:“对面好像是一位大人的马车,不知为何拦住了咱们的路。”
荣澜语嗯了一声,不以为意道:“咱们往边上挪一挪,给人家让出道来便是。”
“不必了。”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荣澜语蹙蹙眉。余衍林?
新荔也听了出来,撇嘴道:“咱们大人白拧他的手指了?还敢过来黏糊。”
但新荔的话没等说完,便已经被荣澜语迅速拦住。新荔一脸诧异地看向自家主子,便听她轻启朱唇道:“翰林院的人如今咱们得罪不得。”
新荔想问为什么,但这会荣澜语已经掀开马车的帘子出去,大大方方道:“余大人近来可好?”
余衍林只瞧了荣澜语一眼,便跟被那三月春雷击中了一般,浑身一震。
他从前见识少,从不觉得表妹好看。如今经了事,长大些才知道,原来世间女子,竟没一个能比得上表妹这个妙人儿。
只瞧那马车帘子上绣得开到奢靡的牡丹,便能想出这女子是怎样的蕙质兰心。
他紧紧咬着牙根,恨不得把一腔心意都揉进这一声呼唤里:“表妹……”
荣澜语蹙蹙眉,却还是好脾气道:“咱们两个人的马车在这拦着,大街上的人都走动不开了。大人若是有话,大可与寒执说。寒执回来,自会转告于我。”
“表妹。”余衍林见她要走,赶紧又唤了一声道:“你就这么在乎周寒执?你当初不是还来找过我。那时你似乎并不想嫁……”
“没有的事,大人记错了。”荣澜语见他三句话便不正经,颇有些不耐道。
可余衍林竟一把按在了马车上,双眼盯住荣澜语,低低道:“表妹,寒执如今的遭遇你我都明白。那些文书奏折,大半都在我们这,若是我们不放或是少放,他根本奈何不得。说白了,他的命如今全掌握在我们翰林院的手里。”
荣澜语闻言也生了气,咬着银牙,鹿眸沁水道:“那是陛下要的东西,你们敢不放?”
“自然有不放的法子,而且还不会让圣上迁怒我们。”余衍林神情倨傲地一笑,随即用更低的声音道:“不过如今,我在曹大人面前还算说得上话。表妹,我若是你,就有两条路好选。一条是干脆让他自生自灭,到时候你与他和离,我自然娶你为妾。另一条便是咱们几日后在尚文阁后头的茶肆见面。只要你肯来,我便能看在你的面子上,保他平安度过此关。”
荣澜语此刻已经气得面色通红,瞪着一双水灵灵的鹿眸,恨不得扯着缰绳让骏马奋蹄,将眼前人踹得人仰马翻。
可没等她说话,对面的马车里便传来一位少女娇憨的声音。
二人皆抬头去看,只见一位姑娘正掀开帘帐,露出相貌平平的一张脸道:“公子在与谁说话?我还急着要去挑首饰。”
说着话,她抬眸也瞧见了对面的荣澜语。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原本热情洋溢的脸便冷了下来,呵呵两声道:“原来是位姑娘。”
“是表妹,我与你说过的。”余衍林顾不得荣澜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少女跟前黏糊了几句,少女的脸色才好了许多。
余衍林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又递给荣澜语一个“方才的话你好好想想”的眼神,才又扭头哄道:“芳碧,咱们走吧。”
曹芳碧嗯了一声,又盯了荣澜语一会,才扯着嘴唇道:“果然是表兄妹,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惜,一瞧就都没托生在什么有钱人家,命不好。”
说完,她青葱般的手指猛地收回去,帘帐随之啪得一声放下。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余衍林此刻竟偃旗息鼓,连句辩驳的话都没说,径直便上了马车。
如此一幕幕折腾下来,新荔早看呆了。半晌她才晃过神,看着坐在马车里发呆的荣澜语道:“夫人,您在想什么?不会真的想去尚文阁茶肆吧?”
荣澜语摇摇头。
新荔正要长舒一口气,却又听见主子说道:“可我也真的很想知道,余衍林所说的保咱们大人平安度过此关的法子是什么。”
新荔顿了顿,许久没吭声。
荣澜语反过来推她,她才抬眸正色道:“主子,您还记不记得,您刚进周府的时候,您的愿望是什么?”
荣澜语的眼神有一瞬间迷茫,但很快反应过来答道:“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照顾好宁哥儿,等父母亲回来。”
“可现在呢?”新荔问。“您瞧瞧现在呢?您把手里的银子都赔进去了,那是整整三百两啊。您整日整日的操心,不是担心大人吃醉酒,就是担心大人仕途不顺,您这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吗?您从前那样不好吗?做什么管一个跟咱们没有半点干系的人。”
新荔一字一句地问,脸色真诚而不解。
马车压在路上,不时颠簸一下。新荔圆润润的脸时而近,时而远,但一双眼眸却始终锁住荣澜语的脸。
荣澜语略略有些诧异,反问道:“眼下这些事,操心也好,银子也好,都是在好好过日子呀。”
新荔没明白,但荣澜语知道,她的日子里,其实早就有了周寒执。虽说仍谈不上喜欢这个人,但至少,不像从前那般陌生了。
这边暂且撂下余衍林的事,时辰已经不早,宋虎赶紧驱车往新荣府去。
荣海氏年近古稀,脸上已挂不住几两肉。可仗着儿女孝顺,她的日子过得比谁都通泰。此刻,她穿着一袭乌金色的对襟滚风毛边长袍坐在榻上,正逗弄不知谁家的小姑娘。衣袍前襟拼合的如意寿字团花瞧着又喜庆又有福气,正好应了新年的景。
荣澜语笑着迎上去,问祖母安,又夸祖母气色好。
但荣海氏似乎并不买账,当着一屋子的儿女面对着荣澜语淡淡道:“来了就好,快坐下吧,外头风冷。”
这样冷淡的样子跟热闹闹的新年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觉得二人根本不像是亲祖孙。但荣澜语心里早有准备。从父亲出事的那天开始,这位老祖宗似乎就把母亲当成了罪魁祸首,怪她没拦住爹爹吃酒。这样的欲加之罪让荣澜语觉得好笑,可她也明白,母亲不是原配,娘家又无能,没对爹爹的仕途有所助益,所以人家不喜欢也有几分道理。
但荣澜语这样的镇静越发让荣海氏不喜,扭头又故意晾着荣澜语,笑呵呵问大儿媳李氏道:“澜芝和澜烟呢?怎么还没到?”
李氏好生尴尬,心里明白荣澜语如今也是参议夫人,怎好用从前的态度对她,只好打圆场看向荣澜语道:“你大姐有身孕了,老太太很惦记呢。你可知道?”
荣澜语半点不觉难堪,反而自然地笑着坐下道:“怪不得这么久都没看见大姐的影儿。原来是有喜了。”
李氏笑笑,又看向荣海氏道:“有身子的人起得晚也是有的。您别着急啊,这才什么时辰。”
荣海氏点点头,脸上多了些真诚的笑意道:“你派人去嘱咐小厨房,就说澜芝有孕,单备一些饭菜。澜烟这些日子不高兴,多给她备些甜的,解解心颐。还有你家这个小的,嘴最叼了,弄精致些吧。”
李氏一一答应着,又瞧见荣澜语旁若无人的托起茶盏品着茶,不由得暗自摇摇头。
这倒是个心宽的。
这会,两个澜携着手进来问安。荣海氏这才显出亲祖母的模样来,发自眼底的笑意几乎能融化冰雪,一会说澜芝腰身见粗,一会又说澜烟瞧着憔悴。
澜语旁若无人地坐在旁边就着熟水吃点心。似乎那边的热热闹闹跟自己毫无关联。
没想到荣海氏越看她这幅样子,越觉得别扭,一时竟忍不得,冷了脸色道:“你爹爹还在苦海之地流放,你倒是穿得光鲜明媚。”
荣澜语觑了一眼两个澜,见他们一个红一个紫,就知道老太太又是瞧自己不过眼。于是语气平淡回道:“父母亲嘱咐过,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他们才安心。”
“你也好意思提你的娘?”荣海氏咬着牙根道:“当初若是你娘能拦着些,不肆意纵容,你爹爹也不至于吃醉酒。又怎么会弄出御前失仪的事来?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一向做事有分寸的。”
“父亲贪杯,是同僚频频劝酒,与母亲并无干系。”荣澜语正色看向荣海氏道。
“胡说。”荣海氏冷冷道:“要不是你娘一心攀附权贵,让你爹去结交权臣,你爹也不会被那群人灌得五迷三道,以至于面圣都说错话。你这做女儿的不说替自己娘亲惭愧悔恨,反倒句句开脱,这是什么道理?”
人都有逆鳞。对于荣澜语来说,母亲大概就是自己的逆鳞。
从不发火的人难得有了些焦躁。“您以为母亲为什么要让爹爹结交权臣?还不是因为您!因为您心里只有大伯父,父亲在您面前想孝敬孝敬,您都嫌父亲没出息。母亲又有什么错?若没有母亲,父亲至今也只不过是正六品的官员,怎么会得到入宫面圣的机会?官员们尔虞我诈,父亲一时没防备,怎么就成了母亲的过错?”
荣澜语这番话几乎触到了老太君的死穴。
她瞪着老目,气得几乎要把身边的软枕砸下去,荣澜烟好歹拦住了,冷声呵斥道:“澜语,你怎么跟祖母说话的?咱们家就是这么教女儿的吗?”
“她不就那样。”荣澜芝在旁边冷嘲热讽道。“我要是你,就不犟了。澜语啊,你想,要是你母亲不是心有愧疚,为何要陪着爹爹去流放?还不是因为她自责!?”
荣澜语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听见这话,眼圈早已微红。
这一屋子的人情冷暖,她算是看透了。
人家才是姓荣的人,自己不过是个继室生的外人罢了。
屋里的布置依然温馨喜庆,几个奶娃娃又在一边打着滚,戴着的虎头帽不时掉下来,旁边的妾室立刻便又帮忙重新戴好。
可这些人也只是看热闹,谁也不会掺和这边的争吵。
荣澜语一个人站在温暖的火炉边上,一张脸气得白里透红,可心里却凉得透透的。
伯母李氏抱过一个妾室的儿子到荣海氏跟前,笑着说了几句,荣海氏总算消了火气,拿食指点着荣澜语道:“大过年的,我不跟你计较了,你跪下认个错,咱们还好好过年。”
33. 第 33 章 你怎么又被欺负
可荣澜语的小腰板挺得直直的, 怎么会有认错的意思。
“这已经是台阶了。”荣澜烟过来低声劝道。“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宁哥儿想不是?三十那日宁哥儿肯定要从尚文阁过来给祖母请安拜年,到时候你难道想让祖母给他脸色看?那宁哥还不火死了, 怎么安心读书?”
果然荣澜烟最了解自己,荣澜语顿时有了服软的念头。
旁边, 荣澜芝却不管不顾,坐在榻上笑吟吟逗弄那妾室的儿子道:“麟儿, 好麟儿, 你猜猜, 婶婶肚子里, 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呀?”
那虎头虎脑的孩子用食指一指, 奶乎乎道:“是小弟弟。”荣澜芝就笑得不行,夸祖母会教, 却半点不提伯母李氏。
荣澜语叹这世间谁都知道看人下菜碟。可难道世间不公,咱们就得屈膝弯腰吗?她自视做不到。
“我去外头透透气。”说完, 她扔下一屋子人就往外走。
后头荣海氏果然又恼火了,不知冲着谁道:“一会孙女婿们都过来拜年, 你们可得好好跟那姓周的说道说道。这样的没规矩, 算哪门子的夫人。”
荣澜语越听越气,索性去了隔壁暖阁里头。此刻暖阁正好无人,倒是清净。
但没过多久, 伯父家的几位妾室便都抱着孩子进来。荣澜语一听才知道, 果然是赵再喜领着两位妹夫过去拜年了。这样的场合, 自然小妾室们不好在。
她心想不知祖母会跟周寒执怎样说道,也不知周寒执是否会下不来台,一时心里不由得有些七上八下。
再瞧着两位奶娃娃在自己母亲的怀抱里拱来拱去,荣澜语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想当年母亲可不是这样抱着自己?心肝般护着?如今倒好, 自己已经到了能反过来护着母亲的年纪,但却有那么多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那两位小妾虽然年岁不大,可也已经为人母,瞧着荣澜语神色恹恹,倒是心肠柔软道:“三姑奶奶何必恼火呢。老太太就是心疼大人,这才找个出气的地方。”
荣澜语点点头,压下心里的不痛快,与二人闲话道:“两位弟弟长得真好,一向都是你们照顾着?”
一位妾室有些失落道:“平时都是在夫人屋里的,大人老来得子,怎么会让咱们看顾。这是过了年才让抱一会,算是恩典了。对了,方才姑奶奶的夫婿到了,像是在找您呢?”
然而另一位很快冷哼一声道:“你还当真?那也就是随口一问。男人还不就那样?谁会考虑咱们女人的心思?你只瞧咱们大人,如今眼里只有麟儿和宝儿,可曾把夫人或是你我放在眼里?”
先头说话的果然有些恹恹道:“是啊,当官的只有前途,只有衍嗣,谁会在意咱们呢。老太君给了夫人多少委屈受,大人一回都不护着,咱们瞧着都心寒。”
“看透就好了。”另一位道:“除了爹娘,这世界上的人,谁都不会真心疼咱们。一点委屈算什么,谁没受过?”
荣澜语闻言怔了怔。两位小妾是话由心生,可她却有些意动。从小到大,大概自己真是没受过委屈的人,所以今日才听了几句重话便受不了。
眼门前两位妾室似乎长久地无人陪她们说话,对荣澜语很是好奇。一位妾室撂下手里的奶娃娃,递给他一个拨浪鼓,叹道:“姐姐说得有理,是我糊涂了。方才出门的时候,有小厮急忙来传话,说前头翰林院的大人到了,我猜一会这几位大人谁也呆不住,定要回前头去了。”
荣澜语闻言稍稍放心,可心底不知为何又莫名有些失落。
“他们爷们们可真好,天天风风火火的,想去哪就去哪。不像我们女人,活得好不好,不凭本事,全靠一个命字。命好的,嫁一个知心的男人当正妻,谁也不敢小瞧,妾室们更是得好生恭敬着。命不好的呢?像咱们这样的,府里的男人压根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心只有儿子和仕途。家里的老太君又……”
她话说一半,似乎想到荣澜语的身份,终究还是住了口,有些不自然地抓着孩子的手玩。
荣澜语被二人说得心里好不舒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日子过得好,是因为自己有过好日子的本事,而不是因为旁的。可眼前按照二人的意思,自己活得痛快,是因为命好嫁给了周寒执?
她不赞同,昂首道:“别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又如何,难道日子就不过下去了?高不高兴,都是自己给自己的,求不到旁人那。”
前头好说话的妾室便苦笑道:“瞧瞧,这一瞧就是当夫人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咱们手里的嫁妆全都被老爷拿走孝敬大官,全靠夫人每月赏下月例过活。夫人呐,我们倒是想高兴,可连给孩子买生辰礼物的钱都拿不出来,你叫我们如何高兴?”
另一位觑了一眼荣澜语,半是看热闹半是关切道:“三姑奶奶,听夫人说周大人嗜酒,府里也空荡,怕是也在惦记您的嫁妆了吧,您要上心呀。”
荣澜语没吭声,心里却想周寒执在新婚之夜送来的二百两银子。替父还债,他的日子过得那么困顿,却无论如何也没动那二百两银子,拱手便交给了自己。
她想,大概眼前的二人说得也有些道理。自己还是有些命好的吧。
这边还在想着,新荔已经找了过来,冲着二位妾室福了福,便道:“夫人,大人说要走,想跟您一道。”
“不吃席了?怎么就走了?”荣澜语略略有些诧异,又道:“方才不是还说,翰林院的大人要过来,他也不管了?”
新荔也有些吃惊道:“奴婢不知道呀。大人方才瞧见我,跟我说您不高兴,就让我叫您一道回府。”
荣澜语与两个妾对视一眼,苦笑道:“他怎么知道我不高兴的?”
“您真不高兴了呀?”新荔凑过来,“我还以为是大人呆不住了,随便找的由头呢。可夫人您为什么不高兴呀?”
她正问着,这会伯母李氏也进了暖阁。一瞧荣澜语,她便苦笑道:“可把老太君气坏了。”
荣澜语见李氏眼底并无真的担忧,便知道她也不在意老太君,索性大方问道:“怎么回事?祖母跟寒执说什么了?”
“说你忤逆,说你不懂事。该说的都说了。”李氏摊手道。
荣澜语心一沉,一双鹿眸有些沉重道:“大人怕是要生气。”
李氏指着荣澜语苦笑:“你还真是不了解你夫婿。人家半点没生气,笑呵呵地跟老太君周旋了几个回合后,你猜她说什么?”
“说什么?”新荔眼巴巴问。
李氏半是艳羡半是嘲讽道:“他说你在府里霸道惯了,出门就惹祸,一会就带你回府。”
“这叫什么话。”新荔撇撇嘴。“我们夫人什么时候霸道了?”
“我的三姑奶奶呦。”旁边的妾室一脸羡慕道:“周大人是在给大伙话听呢。这话的意思是说,您是周府上下宠着的人,谁也不给你委屈受。到了这您既然受了委屈,那不如带您回去。”
李氏颇有些出了气的意思,笑道:“是啊,老太君气坏了,可又抓不住把柄。她本来以为周大人会好好教训你,谁知道你们两个感情这样好。之前不是说周大人……”
她自知失言僵硬地笑了笑,自己换了话茬道:“我要去转告你伯父一声。你想走就走吧。”
瞧着李氏离去,方才说话不冷不热的那位妾室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眼里热热问道:“老太君不过说姑奶奶几句话罢了,周大人就这么在乎?姑奶奶真的一点委屈都不受吗?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日子?”
荣澜语逗了逗她怀中的奶娃娃,见他的眉眼与伯父十分相似,便松开手淡淡道:“哪有不受委屈的日子。”
那位妾似乎有些安慰,却又意难平地叹道:“几位姑奶奶还是命好,不像咱们。”
荣澜语自知这样悲天悯人的心态劝也无用,只安慰了几句,又塞给两个弟弟之前准备好的金元宝,便扭头带着新荔往外走。
那么巧,周寒执也从屋子里出来,身后是荣澜烟在送着。
二人相视一笑走到了一处。荣澜烟心一堵,不敢再看,扭头便钻回了屋子里。
这边,荣澜语还没等开口,周寒执已经气得上前按了她的眉心道:“你怎么又被欺负。”
荣澜语感受到那只温热的大手触摸着自己,又痒又羞,赶紧低声告饶道:“没有的事,我方才可厉害了。”
周寒执嗤笑,颇嫌弃道:“你总觉得自己厉害。”
“怎么就不厉害呢?”见他拿开手,荣澜语多了些底气,一边跟他往外走一边说道:“她说我母亲,我也没给她好听的话。长辈就了不起?是我的祖母就可以不讲道理了?”
周寒执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荣澜语却有几分不好意思,看着他英俊又魅惑的侧脸道:“祖母让你难堪了是不是。我下回不这样了,她说几句就说几句,我忍着呗。”
“忍着?”周寒执抬眸看向她。
荣澜语怔了怔。
便听他冷着声音,手指又懒懒敲在她的眉心道:“遇事就忍着,是我教你的道理吗?”
34. 第 34 章 足以改变一座府邸
谁也不知道荣府那顿晚膳用得好不好, 但周府眼下却真的热热闹闹。
正厅里头,窗棂上贴着如意和合的剪纸,红鲤鱼灯笼照亮整个屋子。小丫鬟们特意梳了喜庆的双垂髻, 系好红绸绢花,换上了绸缎铺子送来的新衣裳。
今日是二十三, 有着蒸馍吃面食的规矩。所以荣澜语一回府便开始忙活起来。她亲自选了干干净净的猪肉剁成馅,又用花生油加盐炒熟, 加进豆干豆角搅一搅, 便是香喷喷的馅料。几人在正厅里围着坐, 慢慢悠悠地把馅料塞进一个个小面团里。
刘妈妈坐在一边捣蒜, 听着几位丫头热热闹闹地说话。
一会是新荔吵着要压岁钱, 一会是宋虎抱着孩子来拜年。
这样的热闹时不时传到书房里,周平急得猴崽子似的, 接连催了几遍,总算催着周寒执撂下笔也进了正厅。
一进门, 便瞧见穿着浅粉夹袄的荣澜语,鼻尖上沾着一团白面, 可爱又俏丽。
“你来了。”荣澜语笑笑, 把手里刚捏的白面兔子递给他看。周寒执望着奶白的兔子却并不怎么待见,两根手指轻轻一捏,便把白面兔儿捏扁了。
荣澜语顿时气得脸都红了, 一边拿小拳头狠狠砸着他的手, 一边咬着牙骂周寒执不是人。周寒执懒懒一躲, 染着十足疲惫的一双桃花眼总算带了些弧度。
旁人谁也不管,一个个就知道看热闹,气得荣澜语一口气说不做晚膳了,大伙才真正过来哄她。
如此一折腾便入了夜, 只剩两个人围着火炉消食,下人们也各自收拾去了。
这样一静谧,二人反倒不知该如何相处,一时便都没做声。外头已经有性子急又富裕的人家点起烟花爆竹,响彻云霄的声音与开到奢靡的绚烂并存,是只有新春才有的热闹。
望着外头,荣澜语心里一酸,忽然开口道:“不知我父母能不能也能瞧到烟花?”
说完,她扭过头,水盈盈的鹿眸盯向周寒执,认真道:“周大人,你见过流放之人吗?他们会经历什么?之前听人说那里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果真如此?”
山间清泉般的双眸配上粉唇雪肌,让周寒执眼神倏地收紧。他吞了一口茶,淡淡道:“岳丈流放之地是梧州,虽有白雪,不过三月,不至于太过寒冷。再者,荣家如今在京为官者不少,那梧州坚守多少也会徇情。之前莫大人还说梧州坚守曾与他有旧,想必也会照看一些。”
这话透着多少心虚,只有周寒执自己知道。毕竟流放者其实大多历经磨难,即使不死也会脱好多层皮,能活着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几乎就是奇迹了。
但此刻的荣澜语却信以为真,看着烟花的绝美脸庞上多了些安慰与和缓。
然而,这神色不过一瞬,她便又黯然下来。
周寒执以为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话真假参半,没想到荣澜语却扭过头来,认认真真看着自己,把方才对父母的担忧变成了对自己的心疼。
“至少我的父母亲还在呀。往后山高水长,也一定会有再相见的日子。可大人你,却再也瞧不见自己的母亲了。我不敢想,你有多难过呀。”
几年以来,周寒执不知听了多少这样的话,有人是出于对他的关切,也有人是出于礼节性的问候,可从没有谁能像眼前这位少女一样,一脸真心实意的思念着自己的母亲,担心着自己。
周寒执甚至有些不相信。毕竟小半年前,二人还半点都熟稔不起来。
可此刻,她脸上的虔诚之色,真的半点不亚于方才怀念她自己父母的时候。
周寒执叹叹气,让目光努力从荣澜语脸上抽离,往眼前的火炉里添了一块炭。
火舌在一瞬间向上吞去,却很快被周寒执用另一块炭压住。屋里顿时从明亮到黯淡,连带着那些大红福字和年画都显得有些寂寥。
眼前,荣澜语望着火舌飞舞,白皙的双手忍不住抱着膝头,低声碎碎念道:“小时候母亲曾用火炉烤红薯给我吃。可惜,火太硬,那些红薯全都焦了……还有,过年的时候,母亲会给我准备新衣裳,一定要在三十那天子时的时候换上,这样一年才能从头开始,齐齐整整……”
她说了多少,周寒执便听了多少。
直到她倏地抬眸,眼里噙着一汪水,带着几乎要把人吞噬掉的委屈与可怜道:“周大人,我有好多话想跟我娘亲说。你是不是也是如此呢?你把心事都藏起来,真的顶用吗?”
周寒执望着她粉嫩欲滴的脸,一时嗓子哑得厉害。
他伸平手掌,想抚抚她的后背,却又在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锦缎时停住,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过年了,高高兴兴的。”
荣澜语见他不肯说,心里又心疼他自己扛事,又为彼此亲人的境遇感到难过,一时声音也如蚊呐般,低低道:“咱们要好好过日子才行呀。你母亲在天上看着呢,我母亲在梧州等着我和宁哥儿有出息呢,咱们过得不好,可不成……”
周寒执依然没吭声。
却觉得眼门前的这世界,全都成了雨后的烂泥一滩。
外头的鞭炮声渐渐淡了,这会新荔过来传话,说宋虎已经从宁州赶回来。荣澜语这才收了心神,叫人进来回话。
“老太爷说了,这五百两印子钱是最后一桩债务。他不要夫人与大人管,说自己乡下的庄子多少有些银子能凑上来,慢慢还,总能还上。老太爷还说,今年过年要去宁州乡下与几位老哥们一起,请夫人与大人不必特意去探望,放心就行了。”宋虎说话豪爽,与周平并不相同。
荣澜语点与周寒执对视一眼,皆不把老太爷自己还钱的话放在心上,继续问道:“庄子上侍候的可好?老太爷吃住如何?”
宋虎粗中有细,挑了几样重要的答了,倒也让人满意。
这会,清韵从外头进来,手里托盘上盛着一把雕刻得十分精致的金斧头道:“夫人特意给你家桂林留了一把金斧头,你赶紧拿回去。初一就戴上,好过来拜年。”
见周寒执在旁边怔了怔,清韵笑着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宋虎家生了大胖小子,名叫桂林,才满百日呢。”
周寒执心里了然,望向那金斧头的目光莫名柔和了不少。
而宋虎这个五大三粗的人,这会竟有些不好意思,把手缩到身后道:“要是没有夫人给我那媳妇请医士看病,哪里来的桂林。这会还叫夫人费心,多不应该。再说了,咱们府里也不宽裕呀。”
清韵执意把手里的金斧头塞进红香囊里递给他,笑道:“过年了,总得高兴高兴,你别提不开心的事儿。咱们主子什么样,你还不知道?”
宋虎挠挠脑袋,笑道:“知道。夫人说过,日子不好过,也得乐呵呵。”
清韵笑着说主子没说过这样烂俗的话。荣澜语却说话糙理不糙,一时大伙便又眉开眼笑起来。
外头的周平听着里头的动静,忍不住想起前日隔壁府邸的小厮跟自己私下议论时说起的话。
“你们周府从前半点动静都没有,如今怎么整日欢声笑语的。”
彼时的周平呵呵一笑,并未回答。但此刻,他心里明白,要是没有新夫人,只怕周府还是从前的一团死寂。
一个人,足以改变一座府邸。
也能改变这府邸里的每一个人。
这会,抱着小盒子的宋虎从门里走出来,过来扯住周平的胳膊道:“走,厨房说话。”
周平立刻敛了神色,蹙眉问道:“大过年的,你怎么不急着回家抱孩子?”
宋虎的脸冷得厉害,嗤笑道:“老太爷说了,有些话只能说给大人听。我跟大人又不熟,只能由你转达了。”
周平愈发纳闷,说什么事还得瞒着夫人。可等他听完宋虎说话,自己也楞在那叹道:“这事可不能让夫人知道。”
宋虎咬着牙道:“别的我不管。反正谁让我们家小姐不痛快,我就要谁好看。”
周平被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吓到,又听他句句喊小姐,却不喊夫人,赶紧劝道:“你别冲动啊,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商量着来。”
次日是大年二十四。荣澜语一大早便被外头的鞭炮声吵醒。
清韵撩开纱帐,一只手将纱帐束到一起,另一只手便巧妙地把彩绸挽了花系在上头,柔声道:“夫人醒了就早些起来。今儿得去尚文阁给少爷送些吃食。过几日少爷虽然有假,可不是在新荣府,就是在莫府,肯定不会来咱们这了。对了,参议夫人派人传话,说是前参议大人亲自写了春联门对儿,您要是不嫌弃,就过去取吧。”
荣澜语唔了一声,从清韵手里接过湿湿热热的帕子敷在脸上,感受到温热的水汽在脸上蒸腾,整个人很快变得又舒服又精神。“今儿事还真不少,是得抓紧些。你随我去尚文阁吧。东西都准备好了?”
清韵点点头。“都是少爷爱吃的。”
“那就好。”荣澜语笑笑。“一转眼都去尚文阁读书了,宁哥儿是有福气的。尚文阁虽苦了些,休假也少,可吃得苦中人,方为人上人啊。”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谁也不知道,这会,周寒执已经到了曹大人府上。
35. 第 35 章 芳晴的绣活最好
翰林院侍读学士曹炳池府上。
一袭仙鹤常服的曹炳池正握着狼毫写春联。旁边站着花枝招展却相貌俗俗的曹芳碧。她不时雀跃着赞叹父亲的一手好字, 耳边的红宝石闪着耀目的光。
“大人,通政司新参议周寒执求见。”小厮低眉进来道。
曹炳池捏着笔的手一顿,略一沉吟道:“请他正厅用茶, 我这就到。”
“爹……”曹芳碧按住他的胳膊道:“您忘了,衍林说过, 周寒执这人是个酒鬼,又欠了一堆债, 万万不可交。”
曹炳池眉目紧蹙, 叹叹气道:“话是如此。可你也知道, 翰林院大学士陈景湖与通政使不睦已久, 偏偏二者又利益交涉, 彼此不会互相照顾,却也不敢轻易互相戕害。但爹爹不同啊。若通政司使真想给陈大人些厉害看, 那头一个就会拿爹爹开刀。你以为爹爹为何笼络衍林,还不是因为他是这一批翰林学子中的翘楚, 往后前程不会太差。”
“同样的道理。周寒执初入通政司,与通政使大人的关系不过尔尔。爹爹若是能先与他交好, 那往后通政司那, 多少也算有了自己人。来日若真有参奏文书,爹爹也能早些应对。”
曹芳碧心里偏向余衍林,却也知道爹爹的话有道理, 一时不由得犹豫起来。这会, 却见曹炳池拍拍自己的手肃然道:“好了, 你还没嫁人呢,别总想着胳膊肘往外拐。我知道衍林不喜欢周寒执,但这事跟你们女儿家没关系,你少管就是了。”
曹芳碧撇撇嘴, 想起自己在大街上遇上的那个姿容绝艳的少女,又想起余衍林与她说话时的殷勤神色,不甘心地蹙紧了眉头,抿抿嘴道:“我知道了,爹。我去找妹妹说话,您去吧。”
“乖。”曹炳池满意地笑了笑。
看着曹炳池的背影,曹芳碧一改方才的活泼可爱,扶着鬓边的海棠金簪冷笑道:“好久没见妹妹了。秋雁呐,苏姨娘和妹妹忙什么呢?”
被叫到名字的丫鬟浑身一凛,赶紧低眉答道:“回小姐的话,夫人给苏姨娘安排了菩萨像的绣活,想必二小姐也在忙着这事呢。”
“那我得去看看,芳晴的绣活最好了。”曹芳碧抻了抻裙裾,上头的芙蓉花随之绽放得越发绚烂。
可身边丫鬟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她真怕大小姐又起了什么折磨人的念头。
芳晴是曹府里苏姨娘之女,也是曹芳碧的庶妹。上天公平,给了曹芳晴不如意的庶出身份的同时,也给了她远胜于曹芳碧的傲人相貌。
此刻正是午时,可房间内却依然暗的厉害。芳晴心疼娘亲的双眼,只好自己把观音像拿到阳光底下来绣。
于是曹芳碧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美人绣花图。
旧衣裳难掩纤细窈窕的腰肢,褪色的绸缎被清丽的相貌衬得多了些华贵。白皙的手指捏着细针,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优雅的痕迹。
若是从前,芳碧看见她的脸就会厌恶。但如今,一个比曹芳晴更好看更可恶的人印在脑海里,足以让她暂时放下对曹芳晴的不喜。
“芳晴。”她轻轻快快地出了声,却依然把曹芳晴吓了一跳。
“长姐……”曹芳晴浑身一抖,手里的针尖一下子杵进指腹里,一大滴鲜血涌出,刚好滴在观音像的眉心,立刻将那幅绣品点缀得栩栩如生。
曹芳碧吟吟一笑,拿指背抚过绣品上细密的针脚,按捺住妒火道:“瞧瞧,你这绣活做得多好。将来要是随便嫁个小厮,可不是委屈你了?”
“长姐说笑了。我和姨娘靠依附夫人为生,嫁给谁都是夫人的安排,也是我的福气。”曹芳晴把拳头藏在袖子里,低眉顺眼回道。
可曹芳碧哪会不了解她,咯咯笑道:“行了,你也别装了。咱们两个斗了这么多年,我没占到便宜,你也没吃过亏,还有什么趣儿。我今日不是来为难你的。是有一桩好事要送给你。”
“什么?”曹芳晴的眼里闪过疑惑。
曹芳碧屏退了左右,坐到她跟前道:“我知道你自恃长得好又有本事,所以心比天高。可你也该明白,以我娘的脾气,怎会允许你嫁得好。所以你要是想要一桩好姻缘,必须要自己争取才行。”
“长姐,我说了,我会听夫人安排。”曹芳晴并不相信她的话。
曹芳碧懒懒嗤笑一声,继续道:“你怎么做是你的事,听我把话说完。今日前头来的是新上任的参议大人周寒执,长相俊逸,性格温和。更重要的是,此人几年前丧母,父亲又远在宁州,如今虽有正妻,却是个远近皆知的好脾气。你若是能嫁给这样的人为妾,将来自然有福可享。”
曹芳晴动了动嘴唇,虽没吭声,可双眼却比方才有神采多了。
“三四年前,你就黏着表哥不放,气得姑母指着苏姨娘的鼻子骂。之前衍林入府,你也假意掉过香囊。我又不傻,只不过知道你翻不出花来,懒得理你罢了。可这回的事,真是我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曹芳碧拿帕子压了压鼻子上的粉,撇嘴起身道:“你这衣裳太久了,一会我给你送套新的。”
眼瞧着曹芳碧远走,芳晴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身后一位妈妈走过来,柔声哄道:“二姑娘,大姑娘的话,您听过就算了吧。那周寒执老奴也听说过,据说是个酒鬼,家里空荡得很。”
“可府里没有公婆啊,主母也好性儿,您听着了吗?”芳晴颇为意动。“若我真去了周府,以我的姿容,不会不得宠。那时我把娘亲跟您都接过去过好日子?您不高兴吗?”
妈妈叹了口气,有些犹豫道:“可若是不成呢?”
芳晴笑得如花璀璨,眼底含着算计,望着自己肉蔻色的指甲柔声道:“怎会不成呢。当初若不是表哥想娶我,姑母怎会那么生气?至于那余衍林,呵,哪回看见我不都是双眼发直么。”
“是啊。”妈妈望着芳晴那出水芙蓉般的脸庞,心里多了不少底气。
又过了须臾,曹芳碧的贴身大丫鬟秋雁又亲自送了一块玉佩过来。
“正厅门口,花枝盘杂,不知是那一朵勾掉了这枚玉佩,被咱们小姐捡着了。想着二姑娘喜欢玉,不如您就留着吧。”秋雁说完这话便走。
身后,曹芳碧的奶妈妈蹙蹙眉道:“这不会是……”
曹芳碧点点头。“道家崇紫,释门尚黄,才子香红,佳人喜绿。妈妈只需看这流苏的颜色,就知道这玉佩是男子所有。”
说罢,她轻扯朱唇一笑。“大姐倒是真有些本事。这玉佩好好留着,自然能排上大用场。”
腊月二十六那几日,周寒执变得越发忙碌。荣澜语抓着周平问了几次,才知道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与翰林院曹炳池来往。
荣澜语想到那日在路边遇上余衍林时,马车上那位名叫芳碧的女子。若是没猜错,那正是曹炳池之女。想到此女精于算计的眉眼和毫不掩饰的敌意,荣澜语对这曹家的观感不由得差了不少。
自然,她也只是想想罢了。周寒执怎样做官,她到底是管不着的。
昨晚落了一场薄薄的雪,周府里的青石路被染得越发好看。荣澜语穿着一身山茶黄的彩绣万福斗篷,细细的风毛裹着巴掌大的云团小脸,发髻上的红珊瑚簪子将发丝盘成挽月髻,剩下的一缕碎发在空中飘扬,勾起无限风情。
此刻,她正瞧着新荔跟周平热热闹闹地贴对子。旁边则站在穿着玫红锦缎小袄的清韵。此刻,她正捧着账本跟荣澜语念叨着。
“仙鹤缎坊和绸缎铺子的银子一共八十二两,良田得了五十四两,大人今年的年俸是按照从八品的份例发的,也只有一百多两。去掉咱们过年置办贺礼所需的银子和下月公中的开销,最多也就能剩二百两。夫人,这个月依然还不上那五百两的印子钱啊。”
“何止五百两。到上个月月末,便是六百两了。”荣澜语的神色不见紧张。
清韵叹叹气道:“周平说大人这些日子越发上进,怕是拼死也要护住这正五品的要职。我今早瞧见大人一次,见他那双眼血丝满布,骇人极了。据说外头的人其实已经找来几回了,大人不知用什么法子抗住了,不许他们进来打扰咱们。”
荣澜语咬咬嘴唇,却并未吭声。
这会,外头传来一位少女的声音。“请问有人在吗?”
清韵心头一紧,赶紧道:“夫人,方才送温长志夫妇出去,我忘了关大门了。”
“没事儿。看看是谁来了。”荣澜语携了清韵的手往外头走去。只见影壁后头施施然走进来一位梳着朝云近香髻的少女,上着银丝茉莉兔毛袄,下着水雾绿的百褶裙,巧目顾盼,曳曳生姿,双眸如水,檀唇含笑。
荣澜语正要开口问话,便见少女怔了怔,随即笑道:“在门外捡到了一块玉佩,不知是不是贵府的?”
36. 第 36 章 足够她拼一次了
她的手掌白皙如雪, 此刻正攥着玉佩的正中央,只留出枣红色的流苏,让人分辨不清。
见她衣着半新不旧, 眼神又明媚狡黠,荣澜语不由得心中防备, 浅笑道:“许是丢了东西,竟记不得了。刚好起了暖炉来, 姑娘略坐坐, 我们细细辨辨。”
说罢, 又回身让清韵上了一盏热腾腾的红枣熟水。
融化的雪水顺着青石缝涓涓向外流, 曹芳晴抿了一口熟水坐下, 暗暗四下打量了一圈,见周府处处精致透亮, 一时心里愈发喜欢。
偏巧这会,外头传来一阵吵嚷声。
因大门四敞, 荣澜语很快便瞧见进来的一伙人,几乎全都是些市井泼皮。更令人心寒的是, 郝玉莲和一位妇人跟在后头。
荣澜语蹙蹙眉, 扭头刚要冲曹芳晴开口,便听见曹芳晴略略咬唇道:“叨扰夫人了。可我腹中不适,不知能够借宝地……”
荣澜语不知她的来历, 心下有些不虞, 可眼瞧着郝玉莲二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她只好冲着新荔道:“带这位姑娘去后院,等前头消停了再回来吧。”
“夫人真是好相处。”曹芳晴露出真诚的笑意,却让荣澜语有些后悔把她留下来。但事已至此,她总不能再撵人。
“你还有功夫见客人?”身后, 郝玉莲抱着胳膊冷笑。自从荣澜语入府之后,她在周府是半点秋风都打不着了,以至于他们邱府的日子都大不如前。丈夫对她不满意不说,这些日子连儿媳妇都敢话里话外排揎她几句,弄得她颜面大扫。
“姨母今儿过来,倒是稀客。”荣澜语抻着裙裾坐下,对身后的一大群泼皮视而不见。如今她对郝玉莲的耐心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了。
“这是寒执的三舅母,你大婚那日也见过的。”郝玉莲往后退了一步,把身后的妇人让到前头来。
三舅母?荣澜语醒过味来,这大概就是周寒执三舅舅家里的那一位。这位妇人瞧上去倒是眉目和善,只不过,能在大年二十六带着一群泼皮上门要账,只怕也不是善茬。
荣澜语心头冷笑,面上却礼节不差,冲着那妇人欠身道:“给三舅母拜年了。”
三舅母懒懒嗯了一声,便望向郝玉莲道:“我心软,你是亲姨母,你跟孩子说吧。”
郝玉莲冲她亲热一笑,佯装叹气道:“要不是为了你们家过个好年,我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可谁让咱们两个关系好呢,我只好替你出这个头,你可得领我人情啊。”
三舅母颔首答应,郝玉莲这才板了脸看向荣澜语道:“澜语啊,你知不知道,寒执的父亲经三舅母一家为中人,借了五百两的印子钱?”
“前几日凑巧得知。”荣澜语笑笑。
“那我就直说了。你三舅母一家虽然是买卖人,可你也知道,岁至年关,有不少帐要填。一年下来,其实也落不得多少银子。偏巧这会子,这么一大堆人来朝你舅母要印子钱,你舅母害怕极了,这才求我做主,央你们快些还钱。”郝玉莲上下打量着荣澜语的衣着,不由冷笑道:“瞧你的日子过得也不错,怎么就眯着心眼不还钱呢?”
荣澜语端起红枣熟水抿了一口,氤氲的水汽里带着红枣的清香,是沁人心脾的微甜。她心头舒缓,看着郝玉莲笑道:“姨母说笑啦。旁人不知道周府的进银有多少,您还不知道吗?”
她微微挑衅的眼神让郝玉莲心一虚。
“我哪知道你们府上的事。”郝玉莲语气不耐道。“行了,你只说还不还钱。若是能还上,我们两个立刻就带着人走。若是还不上,你三舅母也不能白白替你们受委屈。自然了,我这当亲姨母的,肯定也不会拆你们的房子卖你们的地,肯定也会帮你们想辙不是?”
荣澜语心中愈发不耐,笑道:“姨母读过盛律吗?”
“怎么没读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郝玉莲红口白牙高声喊。
“错了。”荣澜语淡淡笑道:“盛律有云,欠债者亡,方可从中人要钱。敢问二位舅母,我周府上下健在,这群人怎么敢去您府上叨扰?还是说,这群人干脆就是您府上的壮丁,故意来吓唬我这一介小妇?”
这话一说,那三舅母的脸色顿时一白,扯着郝玉莲的手低声用力道:“她姨母……这孩子不好哄弄……”
郝玉莲用力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茬,镇定下来冲着荣澜语道:“我知道你胆子大又聪明。可今日大门四开,外头的人都瞧见了这场景。他们可不管这些人是谁的人,他们只会纷传,你们周府欠债不还,良心都被狗吃了。呵呵,执哥在朝为官,他的名声还要不要?”
“夫人……”清韵低声道:“大过年的,咱们手里还有些银子,不如先给她们一些了事吧。一会若真是闹起来,左邻右舍怎么想先不说,要是伤着您怎么办,宋虎又不在……”
裹着茶黄斗篷的荣澜语坐在庭院之中,气质华贵如山巅云,衬得眼前的二位妇人如市井泼妇一般。此刻,她柔柔一叹,轻声道:“三舅母大概还不清楚,那五百两印子钱我早已还完了。三舅舅大概未曾来得及与您说起,自然不是您的不是。”
这话说完,不光郝玉莲一脸震惊,连清韵都懵了。
“可姨母您呢?我虽不是过目不忘,可也看得出来,您身后的一堆人里头,有两个是邱府的门子。姨母啊,此事分明与您不相干啊?老夫人的灵位还在后院祠堂里供着,难道您就这般照顾她的儿子?”荣澜语继续道。
郝玉莲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你别拿死人来压我。你有多大本事我不知道,怎么可能能还清五六百两银子。除非,除非你是把你的嫁妆全都发卖了吧。”
“清韵,去把镜子下头匣子里的那张纸拿来。”荣澜语这样吩咐,让清韵越发怔怔。
直到她把那张纸真的握在手里,才知道自家夫人不是在开玩笑。
五百两印子钱,加上一百两利息,真的一分都不剩了。
清韵站在阳光底下咂舌。
主子想瞒住什么事,她们几个还真的就半点都不知道。
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而这会,这张纸拿到表三舅母跟前的时候,老妇人的脸臊得跟西红柿似的,竟直接冲郝玉莲道:“你瞧瞧你干得什么糊涂事。我说我不来,你非带着我过来。这下好了,回家我又得挨骂了。”
郝玉莲举着那张纸,恨不得搁到阳光底下照个七八遍。直到最后,才不甘心地盯着荣澜语道:“你哪来的钱?”
荣澜语吟吟一笑。“自然是赚来的。难道还要向舅母一钱一钱的说一说?”
“你。”郝玉莲气得牙痒。多少回了,她在荣澜语身上连半点便宜都捞不着,索性骂道:“寒执怎么能娶了你这么个狐狸精!”
“你住口。”三舅母拉着郝玉莲:“我才想起来,方才这孩子说,这些要账的人是你们邱府的?好哇,你个郝玉莲,竟然敢耍我!”
“你要做什么!”郝玉莲慌张向后躲去。“我可是协领夫人……”
“一个管马的小官,我怕他?连弼马温都不如吧。”三舅母发了火,拽着郝玉莲往外走。
连带着那些假泼皮,全都被她一股脑骂了出去。
荣澜语微微一笑,望着那伙人的背影道:“清韵想着,把我准备的贺礼给三舅舅家送去。无论如何,到底是欠了人家的。”
清韵正要开口答应,便听见后面响起悦耳的声音。
“夫人出手阔绰,又为人谦和,真让芳晴刮目相看。”
荣澜语回眸,见一位容貌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后。这才想起来周府还有一个人没走。
“你叫芳晴?”荣澜语淡淡笑笑,“真好听的名字。”
“名字好听又怎样,哪里比得上夫人命好。”曹芳晴随口回答,但很快又笑着把这句话掩饰过去,柔声道:“夫人快瞧瞧吧,这可是你们府上丢下的玉珮?”
早在看见那流苏的时候,荣澜语其实便已经意识到那是周寒执的玉珮。因为上头的流苏许久未换,早已褪去了些颜色,不是惯用的枣红,而是褐红。
此刻看着那玉果真是周寒执平时所戴的白玉山水纹玉牌,荣澜语的睫毛轻抖,淡道:“果真是我们府上丢的。姑娘好缘分,捡了又给咱们送来,是我们该谢谢姑娘。”
曹芳晴硒然一笑,将玉牌撂在桌上,福了一福道:“那就不叨扰夫人了。”
“哪是叨扰,是我们该谢谢姑娘。”荣澜语说着话,清韵已经识趣地捧了一盒点心并两朵绢花出来,恳切道:“多亏姑娘拾金不昧,才让咱们找回了这玉牌。这些点心绢花都是咱们夫人亲手做的,虽然不值钱,却是我们一番心意,还望姑娘收下。”
“那我就不客气了。”曹芳晴笑笑,示意身后跟着的魏妈妈收下,这才笑吟吟离开院子。
待走出门去,魏妈妈方问道:“姑娘不说是去庙里烧香,怎么就往这来了,吓老奴一跳。”
曹芳晴却兴致勃勃,拉着魏妈妈的手道:“您瞧瞧,这位夫人是不是比长姐好相与多了?出手又阔绰。您听见没有,那五百两的钱,她说还就还上了,可见周府不差钱。”
魏妈妈一边叹小主子到底是年轻,一边劝道:“您别想得太简单了。老奴瞧着这位夫人可不是吃素的。您瞧那两位亲戚,哪个不是积年的人精,愣是半点便宜都没占到。再说,那印子钱虽是府里老太爷曾欠下的,可到底是欠了钱,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啊,府上未必有看上去那么阔绰。”
“您想多了。”曹芳晴摆摆手不耐烦道:“我已经托娘亲问过父亲,那周寒执如今可是正五品的官职,前程不差。你再瞧这位夫人这般温柔,肯定不像大姐和太太那么难对付。好了妈妈,您别管了,我自有主意呢。您想想,还能有比曹府更遭罪的地方吗?我和娘亲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您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好不容易捡着了高枝,又怎会轻易放开。”
魏妈妈望着步伐轻快的曹芳晴,一时也犹疑起来。苏姨娘是陪嫁,胳膊拧不过大腿,半点不是夫人的对手。老爷又不怎么把母子二人放在眼里。将来若指望上头的人给姑娘议亲,最多也就是个八九品的小厮,那日子又有什么盼头。
倒不如搏一搏,找个性情软弱的当家娘子,做一个得宠的妾。
可这位娘子……魏妈妈回头看了看周府门前清清丽丽的景象,又想想她方才对着周家舅母的从容大气,怎么瞧也不是善茬啊。
可曹芳晴现在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毕竟,没人知道,周寒执进曹府时,她正巧买了绣线从外头回来。那一双桃花眼,足够她拼一次了。
37. 第 37 章 今儿早膳,我们吃什么
周府里头, 荣澜语正望着那一壶红枣熟水发呆。精致的面容没了方才面对外人的端庄,反而显出几分天然的呆滞与娇憨。
清韵举着方才那张纸端详了一会,终于心疼道:“这么大的事, 您就自己扛着?”
荣澜语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将纸接过来, 小心翼翼地藏回袖口道:“跟你说了,你肯定会拦着我的。”
“您做什么了?”新荔也凑过来问。
荣澜语瘪瘪嘴, 见二人紧紧盯着自己, 不由得低下头, 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雪道:“没做什么呀, 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清韵和新荔齐声问。
“不过是把绸缎铺子抵给当铺了。”荣澜语话音刚落, 便听见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什么?”
“哎呀,没事儿的。”荣澜语晃着二人的手撒娇道。
难得见荣澜语犯错心虚的样子, 清韵觉得好气又好笑,终究还是无奈道:“您也真是的。那绸缎铺子是您手里的唯一一间铺子, 更是老爷夫人留给咱们的,真出点事可怎么好?再说, 您怎么不把仙鹤缎坊抵了, 左右大人也不管府里的事。”
“你们知道的,仙鹤缎坊抵不了多少银子,毕竟多少还有些晦气。再说了, 老夫人灵前我说过, 一定做好周府的女主人……”荣澜语越说声音越小, 真的是唯恐清韵两个人不高兴。在她眼里,这二人早已是亲姐妹一样的存在。
新荔也拿她没法子,鼓着腮问道:“那往后怎么办?绸缎铺子就不要了?”
“也不是。”荣澜语眼里有了些精神,笑道:“我已经有好主意了。当铺的人说, 只要在三个月内能筹到六百两银子,绸缎铺子就还是咱们的。虽说有些冒险,可总比眼睁睁瞧着那印子钱一天天往上加好,你们说是不是?”
“您真有好主意了?”清韵看破荣澜语的心思。
荣澜语果然推了她一把:“看破不说破,不成吗?”
清韵哎呀一声,却也真的不舍得把她怎么样,更不能跟主子置气,只好无奈道:“罢了,大不了到时候把我和新荔都卖了,换那间绸缎铺子吧。”
“我才不舍得。”荣澜语哄好了两个人,心里这才舒坦起来,笑道:“大过年的,别说这些事了。如今无债一身轻,不好吗?”
“好是好。”新荔指了指小桌案上的玉牌道:“可是您不觉得,方才那位姑娘有些奇怪?您知道吗?她进了西阁很快就出来了,半点不像腹痛的样子。然后便一直站在廊后的位置看咱们府上的灯笼。可奴婢看得真真的,她的耳朵一直听着院里的动静呢。那位妈妈更是,虽一声不吭,当年眼珠子转的厉害。”
“瞧瞧,咱们新荔也长进了。”荣澜语笑道。
清韵却笑不出来,晃着荣澜语的胳膊道:“您知道这位姑娘的来历?”
荣澜语略点了点头道:“大概也猜到了。”
“您跟我们说说。”新荔哄着荣澜语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
荣澜语碰都没碰那块玉牌,懒懒道:“外头下了那么大的雪,可那流苏却干净得很,不说没沾上泥灰,竟连雪水融化的湿润都没有。可见根本不是门口捡来的。”
“那是……”新荔敢猜,却不敢说。
荣澜语也没在意,但眼里有一瞬间的晦暗,敷衍道:“不知道。”
可新荔却不傻,想起那日余衍林唤了一句什么芳碧,又想这位姑娘叫芳晴,便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只是见主子不高兴,她也不敢说,只好打算晚上有空跟清韵念叨念叨。
这会,外头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因着烟花的吵闹,反而让月亮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只露出弯弯的一角,甚至时而还会扯过一朵云把脸挡上。
“对了,二姐夫怎么说,能托他的那位做急递的同乡帮忙捎些东西给爹娘吗?”走进厨房之前,荣澜语忽然扭头问道。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斗篷,穿了一件烟粉色的紧身小袄,发髻紧抿,如干练的小娘子。
“大概是不成的。”清韵蹙眉道:“您也知道,皇帝封印后,哪还有跑驿递的人。即便有,那也是朱漆木牌镶金字,日行五百里的兵报,哪里能顾得上咱们。再说,二姑奶奶传过话,说是年前已经送去一波,要您安心。”
“二姐自然能照顾好爹爹。可娘亲那……”荣澜语想得眉头紧蹙,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要怪只能怪我没出息,生了个女儿身。算了算了,你们想吃什么,我们一起做吧。”
清韵好生心疼,却也劝不得什么,只能抢着把她手里的一块腊肉切好,又用半颗冻白菜作配。热油炒了蒜,把两样扔进去便是一道香喷喷的菜。
又因是大年二十六,为着应景,又把白日里刘妈妈蒸好的通花软牛肠和一道糯米粉枣糕端上,再随意拿两颗切碎流汁的奶红柿子扔到滚水里一汆,撒一颗鸡子,添盐加味,便是一道热汤了。
四道菜上了桌,却依然不见周寒执的身影。
荣澜语摸摸袖口里头的那张纸,不由得蹙眉道:“这些日子我睡得早,大人都什么时候回来?”
新荔答道:“每日亥时,能听见马嘶声。”
“这样晚?都在曹府?”荣澜语心头一冷。
听见曹字,新荔想到白日那姿容清丽的女子,不由得心里像揣了兔子似的担忧,咬牙道:“这都三四天了,那曹府就那么好,比周府强?”
清韵推推新荔的胳膊,新荔这才收回心神,清了清喉咙违心道:“大人肯定是有要紧事。夫人别担心了。”
“我……”荣澜语咬了一口腊肉,咸香传来,她摇摇头。
美食在前,不可辜负。
“算了,用膳。”
可一日两日能忍。直到大年二十八的那一日,周寒执依然晨起便往出走。荣澜语终于坐不住,撂下手里的篦子,追出门问道:“大人今日也要亥时回来?”
周寒执瞧了她一眼,似乎她问了什么多余的话,蹙蹙眉道:“是,也要亥时。”
荣澜语的喉头动了动,但瞧着他急不可耐的神色,终究压下心思,涩涩道:“我知道了。”
周平见状赶紧过来打圆场笑道:“夫人别着急,大人也是忙正经事。您只管好好筹备过年的事,没准过两日有好事呢。”
荣澜语敷衍一笑,却并未把周平的话放在心上。周平惯会哄人,真真假假罢了。
然而新荔想到曹芳晴那日眼神里的自信与得意,又想起曹芳碧的挑衅,一时不由得忍不住道:“大人,您这些日子晚上回来得晚,夫人总也睡不安生。要不然您今日早些回来,夫人等您一起用夜宵。”
周寒执怔了怔,似乎并不想答应。周平也赶紧拦道:“新荔姑娘,不是大人不想回来,而是这些日子一直在等一个人,此人万般要紧,大概也就这一两日的功夫了。”
瞧着荣澜语脸色不虞,周平又赔笑道:“姑娘好好照顾夫人。也就一两日的功夫,一两日的功夫了,忍一忍。”
“可今日都二十八了……一两日不就过年了……难道过年也……”新荔的话被荣澜语的胳膊挡住,生生咽了回去。
青石红檐上,少女穿着一件玉涡色折枝堆花夹袄,衬得整个人如湖畔边的仙子,鹿眸如星,红唇盈盈。
被这样的一位清丽美人望着,似乎连岁月都可以忘记。
周寒执的脚步滞了滞。便听周平催道:“走吧,主子,错过了就赶不上了。”
“嗯。”周寒执的嗓音微哑,毫不犹豫地扭头凑出去。
清韵感觉身边的荣澜语似乎踉跄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最后只听见主子一如既往地语气淡然道:“今儿早膳,我们吃什么?”
似乎周府一下子就变得萧条了不少。可在外人眼里,却并非如此。
因着是带着荣安宁,余衍林再一次进了周府的门。这一回与上回不同,因是新年,所以早没了秋日的温馨,改成了新年该有的喜庆。
那一树的红,一颗颗红绸团出来的果子,让人望着便心生欢喜。
余衍林叹荣澜语的心思巧妙,也叹自己聪明,笼络了荣安宁,借着他的由头再一次入了周府。虽然荣澜语对自己淡淡的,可至少没撵人不是。
长姐瞧弟弟,自然怎么瞧都瞧不够。荣澜语让新荔端来几碟点心给荣安宁,又亲自递给他一杯蜂蜜熟水道:“怎么没去二姐家?也没去祖母那?”
因是男孩,荣安宁在祖母那还算受宠。
“本来收拾好东西要去了,可衍林表哥来接我,说今日是姐姐生辰。我从前小记不得,今年开始就要记住了。爹娘不在,我要给姐姐过生辰……”
一番话,说得荣澜语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想起爹娘,想起从前的一桌子家宴,也想起了早上那个颀长俊秀的背影。
38. 第 38 章 荣澜语,生辰快乐
人多的时候有多热闹, 寂静的时候就有多寂寥。
虽然想跟弟弟多多相处,可余衍林毕竟是外男,荣澜语连膳都没留, 便送走了二人。只有二人送来的生辰礼物静悄悄地摆在桌子上。
一张是荣安宁作下的试帖诗,上头还有夫子的朱批, 得了尚文阁本月的头名。荣澜语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毕竟刚入尚文阁的时候,夫子还说过他的根基不如旁人。这才短短数月, 他便得了头名, 可见读书之刻苦。
另一样则是余衍林送的鎏金珍珠地背鹿纹盒子, 里头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荣澜语看都不想看。
“夫人……”
这会, 方才收拾碗碟下去的清韵和新荔也走了回来,二人手里捧着一枚小小的白瓷贴花蔓枝盒, 眼里皆有希冀之色。
“什么?”荣澜语打起精神笑着问。
新荔头一个答道:“自然是好东西。我们两个本来想等大人送完礼物再把东西给您,可大人……”
清韵瞧着荣澜语脸色不好, 推了她一把道:“大人忙着,不一定能顾得上夫人。所以我们就抛砖引玉了。您瞧, 喜不喜欢?”
新荔用手指拎了一串粉嫩嫩的水晶石手链, 上头的珠子颗颗细小而浑圆,箍在手腕上,正好能显出皮肤的白皙来。
荣澜语双眼绽放出神采, 笑着把手链利落地戴在手腕上, 柔柔道:“这手链我记得。当初母亲与父亲去宁州之后, 你们两个带着我出去散心,我唯一相中的便是这串手链。可惜那时候心情不好,又担心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不敢多花销, 便没舍得买,没想到你们两个竟然还记得。”
“去年的时候,我们买不起。”清韵大方道:“今年是存了好久的银子,才跟新荔一块把它买了回来。也是您跟这串手链有缘分,这才让我们买着了。”
“就是。”新荔笑得一团喜庆:“您瞧在我们两个煞费苦心的份上,高高兴兴的吧。您不是说了,谁爱吃酒谁吃酒,您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见新荔拿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安慰自己,荣澜语才忽然意识到,是自己的心境变了,是自己想要的东西比从前多了,所以才不那么快乐了。
她压下所有念头,满脸对二人的心疼道:“我说怎么连零嘴都不买了,原来是存着银子买这劳什子。罢了罢了,我舍不得说你们,过年的时候也给你们留个小金斧子吧。”
“那是我们赚了。”新荔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很能让人忘记烦恼。
如此,主仆三人高高兴兴地过了一天。刘妈妈也应景地做了一碗生辰面,瞧着荣澜语晚膳时分一口气吃干净,才满意地走出正房。
又因看了一会账本,转眼便是亥时了。
“您怎么还不睡?”清韵挑了挑灯芯,又用手背摸了摸杯盏,见里头的熟水还有温度,这才递过去道:“在等烟花吗?”
荣澜语托着腮坐着,透过糊了明纸的窗户努力往外看,见氤氲间有月光,才道:“不是等烟花,是等月亮。”
清韵眼里闪过心疼,揉着她的肩膀道:“老夫人也会看见这轮明月的。您与老夫人都望着明月,明月会把您的心思传给老夫人。老夫人一定会想,今日是我女儿的生辰,真希望她能高高兴兴的呀。”
荣澜语稍稍回眸,用手按住清韵的手背,眼泪吧嗒一声刚好落下来,她赶紧扭头回去,抹掉眼泪道:“怎么会不高兴呢。弟弟那样出息,你们对我这样好……”
听着原本黄莺般的声音有些哽咽,清韵舍不得道:“您睡吧,别说了,别想了,成吗?”
荣澜语嗯了一声,捡过一张帕子擦了泪,乖巧道:“我到床榻上去。你帮我熄了灯,就出去睡。今夜别守着我了,我听着你的嗓子有些哑,怕是白日里有些冻着,仔细伤风呢。”
“好,奴婢也睡去。明日就是大年二十九,咱们过个好年。”清韵答应下来,瞧着她把一双小脚塞进被子里,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安心出去。
可外头的爆竹声又起来。荣澜语如何睡得着。
一双鹿眸眨啊眨,一直眨到外头的爆竹声都淡了,只有月光大大方方地洒进屋子里,她依然心头酸涩。
这会,外头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荣澜语未等起身,房门已经被推开,一个身上带着寒气的伟岸男子走进门,语气肃然道:“你睡了?”
没有酒香,没有脂粉味。
只有淡淡的一种草木香气。
那么让人安心,让人沉醉。
“没有。”荣澜语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比清韵方才不知哑了多少。
周寒执蹙蹙眉,想坐到她身边,却猛然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寒气,赶紧走到暖炉旁边,语气轻下来道:“不是说要等我回来?”
“可你一直也没回来。”荣澜语这才发现,她白天说要主仆三人好好过日子的话全都是骗人的。
周寒执将身子凑得距离暖炉更近,又点起蜡烛道:“还没到子时呢。”
荣澜语见他的袍子眼瞧着就要沾到暖炉上了,一时心里有些慌,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便开口道:“快离远些,一会起火了。”
可她的嗓音那么虚弱嘶哑,惹得周寒执几步走过来,将她一把按回榻上道:“袄子也不裹,起身做什么!”
他的手指如此用力,以至于荣澜语肩膀上的绸衣凹陷下去,半天才又弹回来。借着烛光,荣澜语看清了他的脸。
似乎整个人变瘦了一些,可那张面容依然俊逸得让人心颤。
一双桃花眼望着自己,几乎像深邃的大海一样能把人吞噬。
下一刻,那只大手又伸过来,荣澜语以为他又要戳自己的眉心,下意识一躲,没想到人家是奔着枕头去的,纤长的手指在她发丝躺过的地方摸了一把。
荣澜语的脸还没来得及红,便听他语气冽然质问道:“你哭了?谁欺负你了?”
“我……”荣澜语自己也摸了一把,这才发现枕头早已湿了一片。她还来不及解释,周寒执的手指又举起,连带着温热的气息一起袭来。
荣澜语想扯些什么盖住自己的双眼,可他清清凉凉的手指已经抚过自己的双眼,将眼角讲滴未滴的那抹泪抹去。
“是我不好,我要是再早些就好了。”周寒执的声音温柔得像他那对桃花眼一样。
荣澜语一下子就哽住了。
接着,她又听到他说:“澜语,我今天晚上等到了一个人。”
荣澜语以为自己就要听见什么曹芳碧曹芳晴之类的名字,真想捂住耳朵。
然而,周寒执却轻着声音,一句一句说出让她心颤的话。
“这个人是我儿时的好友,从前一直在汉州,如今擢升,改派为盛京驿的驿递长。他今晚才从江州回来,我等了他好几日才等到。不过好在,总算没白等。我已经与他说好,往后每月一次,你都可以往梧州发一次信或是捎些什么东西,不必再托付你二姐夫或者旁的什么人。”
他三言两句说清此事,却隐去了其中的艰辛。那驿递长做惯了替人发信之事,自然不见兔子不撒鹰。
从听见驿递开始,再到听见梧州,荣澜语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如此熟悉,他温厚的嗓音如此近,让荣澜语觉得一切分外真实。
原以为他的疲惫是为了自己的官职,是为了周府的前程。
却没想到,这数日的奔波只是为了让自己能给父母写封信,捎些东西。
“周大人……”荣澜语不知该说什么,眼泪又开始没出息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周寒执听不得这嘶哑勾人的声音,拿手指堵了她的唇,低低道:“荣澜语,生辰快乐。”
这一刻,外头传来嘶啦一声。接着,绚烂的烟花透过明纸,照耀着荣澜语满是泪痕的脸。自然并不是周寒执放的烟花,或许是旁的谁家。
但荣澜语却觉得,这是她这两年来看到的,最美的一次烟花。
小小的人儿抓起身边的夹袄,紧紧裹在身上,显出窈窕的体型。她赤着双足跑到地下,不知取了什么,又赤着双足跑回来,乖巧道:“周大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儿也是你的生辰。”
庚帖。
合婚庚帖上早已写着二人的生辰。
虽非同年,却是同月同日。
周寒执怔了怔,苦笑道:“母亲早逝,我又什么颜面过生辰。”
“话是如此说。可若是大人因为老夫人早逝而自苦,难道老夫人在天之灵又会高兴吗?”荣澜语轻声慢语,似化解伤痛的良药一般。
“周大人,我把咱们周府的债都还了。从今以后,咱们可以利利落落地过日子了,好不好?”
夜凉如水,树梢仍挂着没被鞭炮声惊扰掉的白雪。一片白茫茫的光透过明纸,照在荣澜语光滑细腻的脸上,如反悔了的嫦娥又回到人间。
她把那张纸递到周寒执跟前,眼底尽是对未来的希冀。
周寒执叹着气,一副好生无奈的样子,将小人儿紧紧揽在了怀里。如数日前那个夜晚。他的动作并不熟稔,可温暖的怀抱却毋庸置疑。
荣澜语羞得耳尖都红了,想推开他,指腹却滑过他胸前冰凉华美的锦缎,感受到里头那澎湃有力的心跳。
她不知该怎么动,接着,又听见眼前人又气又无奈道:“银子早已安排好了。我若没些本事,凭什么把你娶回来。”
荣澜语一怔,便见他松开手,从怀中摸出两张银票甩在榻边,随意道:“本想今日一道给你的。”
“这是……”
不需要回答,借着月光,荣澜语便看清了。两张银票,每张都是五百两。
“十五岁生辰,母亲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要我随意置办产业。”
周寒执的话说了一半,荣澜语便奓着胆子猜道:“你买了地皮?这几年下来,变成了一千两?”
“你说得倒容易。”周寒执淡淡地笑,看着荣澜语的眼神总像看一个孩子。“银子换地皮,地皮换房子,连房牙子都换了好几个。等到最后,却因为赁房子的人窝藏私盐被官府贴上封条,数年不得见光。若不是如今进了通政司,只怕这事还闹不完。”
荣澜语笑得如花,眉眼弯弯如虹。“大人真厉害。”
“高兴了?”周寒执轻声问。
“嗯。”荣澜语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这些日子我以为你去吃酒,以为你去曹家应酬。没想到你办了这样大的两件事,大人很厉害,是我从没见过的厉害。”
似乎许久没得到旁人的夸赞,周寒执竟略红了耳根,浅浅笑道:“总不能一辈子是个酒鬼吧。”
人都是会变的。
变好,或是变坏。但看是什么让他改变的。
“睡吧。”周寒执淡淡道。
荣澜语乖乖躺下。似乎在他面前这样的举动并不太过尴尬。
双眼在瞧见银票的那一刻微微闪出光彩,她护食般的将银票塞在枕头地下,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道:“这回,我就不用惦记我的绸缎铺子啦。”
“你抵了绸缎铺子?”周寒执的眼底闪过惊诧。
荣澜语自知失言,将枕头压实银票道:“你不是赚回来了吗?大惊小怪什么。跟清韵似的,就知道咋呼。”
……
盛气凌人的厉害。
半点不像方才流了一枕头眼泪的人。
周寒执气得一把将被子拎起来,盖在她的头上,咬牙道:“这会胆子这么大,又不是挨欺负的时候了。”
荣澜语便在被子下头回:“我才没挨过欺负。”
周寒执气得牙痒,索性起了身往外走。
可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忍不住回头,便见到荣澜语精致的小脸从锦被下头钻出来,举着银票狡黠问道:“往后还会有更多吗?也都给我吗?”
“算了。”周寒执嘴上淡淡地否定,可心里说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给你。只要你想要,什么都能给你。”
39. 第 39 章 慢慢来。咱们慢慢来。……
次日一早, 荣澜语便将绸缎铺子赎了回来。而到这一刻,两个人才算真正过上了无债一身轻的日子。虽说仍不比那些官宦之家富足,但手里也握了五六百两的现银, 日子的确比从前更有奔头了。
但此刻的荣澜语尚不知道,曹芳晴的心已经牢牢锁在了周寒执的身上。而余衍林一心雪耻, 似乎也已经盯上了周府。
自然,这都不妨碍大伙过一个平平安安的新年。而过完了新年, 冬日就已经过去大半, 对春天的盼头萦绕在心头, 让人越发轻松。
周寒执开始继续去通政司做事, 荣澜语也没闲着, 开始思量着如何能让两间铺子生出更多的银子来。然而事与愿违,没等她想出赚钱的法子, 温长志先来说了件糟心的事。
春日的阳光带着暖意,照得人心里舒坦。荣澜语着一袭泥金落花流水锦, 发髻低低,斜插一根碧玉簪, 淡扫蛾眉, 柔光如腻。此刻,她坐在园子里的桃树下,正认认真真地翻看着绸缎铺子送来的一些新缎样, 捻金番、紫罗雀、彩金库等等。
似乎周府总有一种淡化戾气的祥和。温长志进了园子, 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压在心里的担子也轻了一半。
瞧见他进来,荣澜语撂下手里的缎样,笑吟吟道:“冬日里头生意繁忙,春来能好些, 你得空也歇歇。”
温长志点点头,神色却不松快道:“夫人,这月的银子总共才得了十两。”
“春来,老人们身子见好,也是正常的,不必往心里去。人都活着,不是好事吗?”荣澜语笑。
“也不是。”温长志否定道:“夫人有所不知,不是春来人身子骨见好的缘故。而是因为如今财落街出现了两三家跟咱们一样路子的缎坊,所以才抢了咱们不少买卖。而且有些人为着走量赚钱,把价格压得极便宜。”
如今相处日久,温长志不像从前那样不知周府的家境。旁的五六品之家,谁家不是积年的富贵,祖业深厚。可周府如今看着不错,其实全靠新夫人撑起场面,内里依然称得上一穷二白,连铺子也只有这么三两间罢了。
也正因如此,温长志此刻格外烦恼。越是没钱的人,越在乎一星半点的银子。要是荣澜语真的因为这间铺子跟自己撒火,他也不乐意再干了。
然而,想象中那副跳脚的场景并未出现,荣澜语依然笑意吟吟地坐着,甚至眼里并无意外。温长志咂咂舌,忍不住问道:“夫人不愁?”
“也不是不愁。只是意料之中罢了。做买卖便是如此,你若不走在前头,便赚不到银子。可你若走在前头,后头定会有一大群人来抢你的银子。”
温长志细细琢磨这番话,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暗自讶异,果然夫人不是寻常没见识的女子。这样的话,怕是只有多年的掌柜才能点透。
“这样说来,夫人是有主意了?”温长志带着希冀问。
“还得再思量思量。”荣澜语并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
但这样的不肯定,反而让温长志更加有信心了。他年岁大了,更喜欢能审慎做决定的人。
送走了温长志,荣澜语便决意去自己的绸缎铺子瞧一瞧。绸缎铺子一直归母亲身边一位几年前出府嫁人的大丫鬟常瑶管着,也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绸缎铺子名唤卿罗阁,虽不是门庭若市,可主顾也不曾断。荣澜语进了门,常瑶正在待客,她稍稍颔首,便自己寻了靠墙的一把玫瑰圈椅坐下,自有小丫鬟来侍奉熟水。
春日桃花绚烂,透过半敞的窗恰好能瞧见外头的热闹。少女一人坐在那,窗棂为框,美人如景,外头的人看着便是一幅艳丽至极的画。
这会,门前一阵吵闹,只听一位少女撒着娇,软趴趴道:“你难得休沐一天,再陪我逛一间铺子又怎样。你瞧,这间卿罗阁好不好?你之前送我的绸缎都是他家的,我很是喜欢呢。”
男子似乎有些无奈,却也只得低声让步道:“芳碧,你且把手松开。虽说如今我们定了亲,可到底还未大婚。当街拉拉扯扯,岂不让人笑话?”
那女子哼了一声,闷闷回道:“就你们读书人迂腐。走吧走吧。”
门内,荣澜语听见芳碧那一刻便蹙了眉,心道真是冤家路窄,起了身赶紧往后头库房的方向走。
然而这会已经来不及,那芳碧几乎慧眼如炬地认出她的背影,柔柔喊道:“呀,这不是表妹……”
说完,她几步上前拽过荣澜语,看着她的一张脸,眼里闪过一丝嫉妒,随后却如常笑道:“表妹也来买绸缎?”
荣澜语难得语滞,便听余衍林在旁唤道:“澜语……”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余衍林越跟曹芳碧相处,便越不喜欢她那张平凡普通的脸。更因曹芳碧是从小被宠到大的千金,身上尽是骄娇二气,让他愈发厌恶。
这样的心思越强,似乎对荣澜语的绮念便越多。
那青梅竹马的情意,加上荣澜语一张几乎能惊艳盛京的脸,足以让余衍林午夜梦回的时候,为之辗转反侧。
他自己以为这一声呼唤平平无奇,却不知道女人了解女人,更了解男人。
曹芳碧光听那语气便能听出来,余衍林始终没放下过这个已为人妇的表妹。
她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矜持,站到余衍林身边故意笑道:“我今日都买了七八匹绸缎了,可衍林说还不怎么衬得起我,非要拉着我再买一些。你说这是做什么呢,弄得像暴发人家似的,身后的丫鬟都抱不动了。”
说罢,她往荣澜语身后的新荔那瞧了一眼,笑道:“哎呀,你倒是什么都没买呢。难道是周大人不舍得给你花钱?”
见她越说越过分,余衍林的脸色也不好看,唯有荣澜语跟闲话家常一般,脸上不见半点愠怒。
可身后的新荔却忍不住了,朗声回道:“这间铺子是咱们夫人所开,想穿什么就有什么,实在不必买……”
话说完,果然见曹芳碧的脸色一沉。
可荣澜语很快笑笑,稍稍拦了一把新荔,把话拉回来道:“我还等着喝大人与姑娘的喜酒,不知日子定下了没。”
曹芳碧这才和缓了一些神色,勉强回道:“夏至是我生辰,正好是那一日。希望你与周大人都能过去凑凑热闹。”
“这是自然的。”荣澜语笑着答应。
话说到这个份上,曹芳碧也没了挑锦缎的心思,淡淡说了一句还有要事等着做,便扭头离开了。余衍林慢了半步,却是低声跟荣澜语道:“澜语,芳碧就这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余大人说笑了。曹姑娘聪颖可爱,与余大人十分般配。”荣澜语几乎往后退了七八步,淡然说道。
“你又何必这么疏远我呢。”余衍林叹着气,儒雅的气质如竹韵松影。
可身后很快传来曹芳碧轻轻咳嗽的声音,余衍林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双眼恋恋停留在荣澜语脸上,直到不得已才移开。
荣澜语蹙蹙眉,扭头看着新荔道:“此人是是非之人,往后我们得躲着些。若是他再来周府,只管说我不在府中。”
新荔嗯了一声,又问道:“姑娘会不会想多了?余大人与曹姑娘即将成婚,又怎会轻易闹出事来呢?”
“但愿吧。”可荣澜语瞧着曹芳碧的眼神,并不像是那种把所有仇怨都直接摆在面上的人。至于余衍林,上回他拿周寒执之事威胁自己,荣澜语并没有忘。年前的时候,她也曾与周寒执说起过一次。
外头,曹芳碧一口气奔向马车坐定,才朝着跟上来的余衍林冷冷问道:“你送的那些绸缎,都是在荣澜语的铺子买的?”
余衍林蹙蹙眉,硬着头皮道:“我……并不知道……”
可这话有多少心虚,曹芳碧也不是傻子。她气得扯过身边的锦缎,两只手拽出一条口子就开始撕,撕到中间捆着锦缎的绳子那卡住,却是划伤了手掌。
一道鲜红的血迅速喷洒而出,染红了马车的地面。
余衍林慌得不得了,拿一块帕子按在她手上,双手紧紧捂着,眼里又忧又怕道:“芳碧,你这是何苦呢。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曹芳碧冷笑,双手的鲜血仍然吧嗒吧嗒往下滴。可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用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余衍林的胳膊道:“衍林,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娶我?是不是因为我爹的官职?还是真的喜欢我?”
“我真的喜欢你啊。”余衍林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变得虔诚,抓着曹芳碧的手越发用力,像是在抓紧一样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曹芳碧却厌恶地推开他,“你方才看荣澜语的眼神,我不会看错。余衍林,你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绝无可能。”余衍林发咒赌誓道:“芳碧,我跟你说实话,你别生气。我的确知道那铺子是她的不假,可我却只是想报恩而已。”
“报恩?”曹芳碧不理解。
余衍林叹了一口气道:“我从小也常去荣府,受她父母恩惠不小。后来荣大人被流放梧州,临行前托付我母亲照顾澜语。母亲病弱,有心也无力,我只能帮忙照拂一二。芳碧,自从遇见你,我的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别人了。今日你生气也好,打我也好,我都能接受。只求你别再伤害自己了。你这一滴滴血,几乎是砸在我心上啊。”
瞧着余衍林几乎要心疼得哭出来,曹芳碧终于舒了一口气,柔声道:“衍林,我自知没什么本事,不像你表妹容貌姝丽,也不像二妹妹芳晴性格柔和。可你要相信,这世界上没有比我对你再好的人了。衍林,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哪怕爹爹不同意,我拼了命求他也会给你。只希望你能好好守着我,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不要再惦记旁人了。”
余衍林忍不住将人揽在怀里,温柔道:“那以后我再也不管表妹的事了。你这样贤惠,你若是心情好时,帮我照顾照顾她便是。我只管你,管你还管不够呢。”
曹芳碧心中一暖,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歪在他怀里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表妹受委屈的。那么好的人,肯定要好好相待啊。”
余衍林取下手里的帕子,见她的手掌依然血红一片,嘶啦一声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曹芳碧懒懒一笑:“没事,回去我就跟我爹娘说,上马车的时候没注意,绸缎卡在马车外头,光拎着绳子进来,这才划伤了。”
“都是我不好。”余衍林心疼地往伤口上吹了吹,又看向曹芳碧道:“曹大人肯定心疼死了,要是问你,为什么要自己拎绸缎,可如何是好?”
“那就说我太喜欢这绸缎了,硬是不要你拎。”曹芳碧的头靠在余衍林胸前,将受伤的手从他眼门前抽回来道:“别瞧了,怪丑的。我不怪你。”
余衍林略安了心,拍着她的后背道:“回去我给你找最好的医士,肯定一点疤痕也不会留。芳碧,你要相信,你在我心里胜过世间所有。等咱们大婚之后就好了,一切就都好了。那时候,你就不会这样不安心了。”
“还有好久呢。”曹芳碧撒起娇来。
余衍林看着她一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不由得闭上双眼,心里想着方才荣澜语那略施粉黛的一张绝艳面庞,倾尽所有温柔道:“慢慢来。咱们慢慢来。”
40. 第 40 章 周府也有一样的灯。
回了府的曹芳碧果然把受伤一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曹炳池夫妇虽然心疼, 但到底没怪到余衍林身上去,只是又减了余衍林近来的差事,让他多多陪着。
可曹芳碧摆出懂事的姿态来, 笑着撵余衍林去书房找父亲做事,自己却领着秋雁又去找了一趟曹芳晴。自从二人聊过周寒执的事后, 关系便比之前近了不少。
“玉佩呢?”曹芳碧进门便问。
曹芳晴笑笑,“爹爹常教我们自护羽翼, 名声比天大。这样容易引起误会的物件, 我自然不会留着。”
曹芳碧刚要生气, 可见曹芳晴眼底一片笑意, 便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于是静下心低声问道:“近来听说妹妹总喜欢逛园子,时不时还要从回廊穿过去, 莫不是去瞧人的?”
芳晴自知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姐姐,毕竟人家背后站着势力广大的嫡母。于是她索性大方承认道:“姐姐什么都知道, 又何必问呢?姐姐了解我,正如我也了解姐姐。您今日来, 可是心急了?”
见她如此通透, 曹芳碧恨得咬牙。自从有了这位妹妹,虽然自己和娘亲依然势盛,却真真也是不如从前。因着女儿生得好又聪明, 苏姨娘比从前得宠多了。
“你说说吧, 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曹芳碧怄着一口气道:“想必你也知道了, 这回的事,我只是不喜欢那位周夫人罢了,真没有戕害你的意思。你跟我说说,又能怎样?”
想到以后或许还要取得这位长姐的支持, 曹芳晴索性也大方道:“姐姐安心吧,妹妹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你这样说,我真真是放心了。”曹芳碧想到荣澜语那张看似和气实则盛气凌人的脸庞,心里不由得舒畅不少。“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曹芳晴笑着,送走了曹芳碧。
身后,名唤冬暖的小丫鬟托了曹芳晴的手,柔声劝道:“姑娘要是真看中了周大人,不如大大方方地去求老爷。老爷这几年对姑娘很上心,想必也会同意吧。”
曹芳晴淡淡道:“这话就糊涂。老爷什么人,你不知道?没有把握的事,他从来不会做。如今府里不过两个女儿,大姐被他笼络翰林院新来的余衍林,那可是这批学子里头最拔尖的人物。如今通政司的周大人,官职朝不保夕,老爷可以笼络,却不会反太费心思。若真把我嫁过去,岂不是亏本的买卖。”
“那您怎么就相中周大人了呢,您也知道他的官职朝不保夕呀。”
听见这话,曹芳晴眼里有了浓浓笑意。“你没瞧见过周大人,自然不知道人中龙凤是什么样子。这样的男人,又怎会保不住自己的官职。你放心吧,在曹府待了这么久,旁的我或许不知,可我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前程,我最了解不过。”
冬暖闻言不敢再劝,只是想曹府这两位小姐,的确都不是一般人。那算计的心思,真真是曹大人的亲女儿无疑。
曹芳碧曾一度觉得,夏至还很遥远。但其实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时光真的像流水一样。你还没来得及怀念昨天,明天就已经匆匆赶来了。
余衍林果然给她请了最好的医士。一碗碗汤药,一堆堆深绿色的草浆敷上去,手上果然半点瘢痕都没留下。
可惜,再完美的肌肤都换不来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当曹芳碧身着华贵的红嫁衣坐在镜前的时候,更是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自然,在曹夫人的眼里,自家女儿是谁都比不上的。为着显示这一点,她甚至不顾颜面,让曹芳晴换上了一件淡如月色的素锦送嫁,发髻亦是最简单的小两把头,中间簪了些烟粉色的绢花。
却不想,真正的颜色是掩不住的。穿得越素淡,反而越能显出气质来。此刻,曹芳晴站在一旁,虽穿得连小丫鬟都不如,但月下仙子般的模样,竟也能引得大伙连连侧目。
曹芳晴有自知之明,似乎不想做喧宾夺主的事,索性说身子不适,请去后花园簪花。曹夫人立时应了,于是这一日,便没人再瞧见曹芳晴。
而前头的正厅里头,余衍林则是今日的主角。儒雅清淡的人,今日穿了一袭大红锦袍,因面容清秀不俗,倒也能撑得起几分富贵。再加上身高七尺,站在人堆里,也算仪表堂堂了。
荣澜语借口不去,但周寒执却正与曹大人热络,自然推却不得。却不想,尚文阁的那些学子记仇,见了周寒执便一个接着一个过来敬酒,似要一雪上回饮酒时大伙不敌周寒执的耻辱,又像是得了余衍林什么嘱咐,总之那酒一杯杯敬上来,瞧着都腻歪。
周平起初还急得乱转,可见自家主子脸色如常,倒也渐渐放下心来,与几个小厮一块热闹。却不想这会,酒桌上一位丫鬟打翻了碗碟,斑斑油污落在周寒执身上。
“去换一件吧。”余衍林恰好过来瞧见,笑吟吟道。他的手指早已大好,但周寒执带给他的伤痛和耻辱依然铭记在心里。
“表妹可好?”余衍林借着跟他说话的机会,故意挑衅道。
本以为周寒执会压不住火气,却不想人家语气淡淡:“只要余大人不登门,便没什么烦心事。”
“你……”余衍林恨得咬牙,却又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一时不由得语滞。想起荣澜语一张娇糯可人的模样,他对眼前的周寒执便越发厌恶。“天鹅落在青鸡身上,真真是可悲。”
周寒执的周身散着酒香,可俊逸如仙的模样,是余衍林比不得的。又比他远高一头,二人站在一起,高下立见。
“大人说得没错。”周寒执语气淡然道。
余衍林正纳罕,便听人家接着道:“青鸡到底是应该与青鸡相配的。”
先前的纳闷变成了恼羞成怒,余衍林怎么会听不出来话里的嘲讽,他双眼立时变得猩红,几乎要抓着周寒执的衣领。
可这会,曹炳池拈着须过来问:“衍林啊,怎么不让周大人去更衣?”
方才的怒火在一瞬间被紧紧收起,余衍林敛然道:“正劝周大人少饮酒,多乐一乐。”
曹炳池目光如炬,却也不戳破,拍了拍周寒执的肩膀道:“周大人,眼瞧着就是秋分,陛下也该面见你了。”
周寒执略略点头,眼底一片了然。
因忙着备婚,所以余衍林至今不知二人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一时愈发摸不清周寒执的前程,心里不免惴惴。
这会,周寒执却已经不再答话,跟着一位小厮往后头去换衣裳。
夏至的晚风带着些许清凉,吹在醉了酒的人脸上,很容易便能让醉意肆虐。周寒执步伐有些晃动,这会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些人手里拿的酒壶,与自己的那一个的花纹并不相同。
曹家人处处精致,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也就是说自己今日醉酒,大概在谁的算计之内。
穿过九曲回廊,前头传来潺潺的水流声,水上飘着几盏荷花小灯,绿底粉瓣,煞是可爱。水边便是更衣的地界,上头两盏明亮的羊皮角灯晃晃悠悠,红漆明纸,兰花刚绽,静雅如宇,与方才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寒执瞧着,却忽然一笑。这在富贵人家里显得弥足珍贵的静谧之景,如今在周府早已处处可见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的心情轻快不少,很快更了衣出门。却见月下,一位梳着小两把头的少女头上簪着淡雅的兰花,正一脸娇俏地望着自己,凤眸沁水,红唇轻挑。
“周寒执……”她的声音轻轻快快,像是在唤一位老朋友的名字。
瞧着周寒执看着自己怔住,曹芳晴自觉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一时心情大好,微微笑着道:“你怎么不奇怪,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不奇怪。”周寒执语气淡淡道。
曹芳晴唇边的笑意怎么掩也掩不住,双眼闪着星光道:“你不奇怪,我也要告诉你。我叫芳晴,从你进曹府的那一日便心悦于你。荷花灯是我特意做给你看的,明纸是特意给你换的,兰花是我亲手为你所养。周寒执,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月光之下,一位清丽柔美的窈窕佳人说一切都是为你所准备,曹芳晴自认没有人能抵抗得了。
可周寒执毫无反应,曹芳晴抿抿唇,一片赤诚望着周寒执,继续说。
“我知道你府上已有夫人,可我与她不同。她心里没有你,我捡了你的玉珮送过去,她甚至都不会问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装傻也好,不敢问也好,我想她真真是不在乎你的。周寒执,今日是我冒昧,可我一片真心,天地为证。我不求你怎样,只想让你陪我在这湖边走一走。如此,我便一生无憾了。”
荣澜语的确很美,曹芳晴承认。但她心里也的确并不在乎周寒执。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最喜欢的女子一定是那种能够仰慕他,崇拜他的女子。
曹芳晴瞧着周寒执的一双桃花眼,自认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因为她不是勾引魅惑,也不是蓄意算计,她只是把自己的真心掏出来,让他看看而已。
毕竟,真心,是这世界上最让人无法抵抗的东西。
“你不相信我吗?”曹芳晴见周寒执许久不说话,心里忽然有些发虚,近乎悲伤地问道。“周大人,我知道你在官场上遇到过许多算计。甚至在府里,贵夫人不可谓不精明。可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在这曹府里无依无靠,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大人跟我是一样的人,是只能靠自己活着的人。大人,您陪我一道走走,咱们说说心事,成吗?”
她自认说到了周寒执的心坎里。
丧母多年,父亲又不管事,妻子自私,周寒执怎会不孤独呢?
然而,周寒执终于把眼神从不远处的荷花灯上抽离出来,淡淡道:“周府也有一样的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