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三合一章 我肯定比周寒执更疼你……
荣澜语气得脸都红了, 隔着锦被,一脚踹过去骂道:“周寒执,你是不是疯了。”
这一脚刚好踹在周寒执的腰上。
可这一脚实在毫无力气, 周寒执只觉得腰间像有小兔子撞过来似的,下意识伸手, 竟一把就捉住了。
荣澜语越发生气,死死咬着嘴唇, 一挣不得出, 一双鹿眸便要流眼泪。“周寒执, 你松开!你疯了不成!”
周寒执也没想到自己抓住的是人家的脚, 心下一慌, 扭头冷笑着松开手,正要说些什么, 便见人家吧嗒吧嗒地真的流下了眼泪。
月光柔柔地照在少女白皙的脸颊上,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原本就水润的双眼此刻一圈微红,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滑落, 打湿胸前盖着的锦被。
周寒执一双手的手指彼此搓了搓, 俊逸的面庞又气又恨。
“你哭什么。”他气道。
“你……你无礼。”荣澜语噘着嘴,没了往日的端庄,真真正正像个小姑娘。
周寒执叹气, 想往外头走, 却又听见屋外一阵阵咳嗽声。无奈, 只好又回来坐在她跟前道:“我错了还不成。”
“你错哪了?”荣澜语抬眸问。
……
周寒执想了半天也没答上来。原来光说错还不成,还得说出自己错在哪。
荣澜语见他一脸呆呆的样子,不似平时那般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样子,反倒觉得心里不那么委屈。于是拿帕子抹了眼泪问:“你在外头看见别人家的夫人撒娇了?”
“没有。”周寒执摇摇头。
“那是陪酒的姑娘撒娇了?”
“也不是。”周寒执叹气。
荣澜语便坐直了身子, 一本正经地看向周寒执道:“你该明白,咱们两个与旁的夫妻不一样。别人家夫妻怎么过日子我不管,可你娶我嫁,咱们各自都是不情愿的。既然这样,不过求的是各自好好过日子。要是能做什么让彼此开心,那就更好。若是不能,就算了。你可别拿人家恩爱的那一套来要求我,更别指望我跟你撒娇拿痴。我又不会。”
周寒执瞧着她的样子,似乎就回到了大婚之前,她义正严词地找到自己,要求自己履尽为人夫的义务的那一刻。
她似乎很喜欢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可这人世间,又哪来的这么多,可以分得明明白白的事呢?
但周寒执点头答应了。
瞧着她渐渐冷静下来,他又解释道:“今儿你表哥说,从前你是会跟他撒娇的。我一时好奇,就想问问。你实在不必多心。”
“余衍林?我冲他撒娇?”荣澜语方才平复的心情又有些不耐。“这话真是他说的?”
周寒执颔首。
接着,便听见荣澜语嗤笑:“十岁之前的事我真记不清了。可十岁之后,母亲说我大了,要我克己守礼,我便再没跟他单独来往。”
“不是说大婚前还见过。”周寒执淡淡道。
荣澜语一怔,垂下头,两根食指放在一起搅了搅,说了句让周寒执想不到的话。
“见他,是为了问一问你什么样儿。”
周寒执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这会,外头传来周平低低叩窗的声音。“大人,老太爷睡了。”
“我走了。我爹一向起得晚,明早我早些从书房走,你就说咱们一道起的便是。”周寒执毫不犹豫起身道。
荣澜语嗯了一声,瞧着他把门关紧,才又安心躺下来。
可屋子里甜腻腻的酒香,却怎么也散不去了。
次日起大早,果然直到周寒执出了门,才见周茂岐慢悠悠地往正厅来用早膳。早膳自然一如既往地精致,可在周茂岐眼里却是新鲜事。他头一回看见这样精致的饭食,对荣澜语越发赞不绝口。
而荣澜语经过自己的反思,也没了昨日那样刻意的尊重与客气,二人反倒熟络起来。
这会用过膳,老太爷就说要出去转转。荣澜语惦记他的腰,人家却说养腰的时候躺了好久,如今就想瞧瞧外头的光景。更何况,盛京城比宁州繁华百倍,岂能白白辜负。
荣澜语笑着点头答应,心里又想着得给老太爷做个护腰的撑儿,往后让老人家的日子更好过一些。
这边想着,那头就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司业夫人请夫人上门叙话。
“二姑奶奶不会因为上回的事生气,想叫您过去排揎您吧?”新荔眨巴着大眼睛问。
“应该不会。如今那个缺儿的事还没落定,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又功夫管我。”荣澜语猜测道。
“会不会是少爷有什么事?”新荔再问。果然荣澜语就心烦意乱起来,连收拾桌案的心情都没有,带着新荔换了衣裳便出了门。
荣澜语不是头一回来莫府,但一进门还是有些吃惊。论其大小来,其实莫府比周府小不到哪去,但不知为何,里头的花树物件极多,砖瓦颜色用得又厚重,一进门便让人有压抑之感。
连新荔都蹙眉。“从前来的时候,记得不是这样啊,很是富丽的样子。”
“大概是你大了,见得多了。”荣澜语惦记自己弟弟,随口敷衍几句便进了门。自然不会往正厅去,而是先去了二姐姐荣澜烟所住的嘉慧园。
跟方才进门的时候瞧见的一样,嘉慧园门口也挤挤压压地放着假山石,左右错落一些矮子松,倒是有些文人气质,却半点不像个女子的居所。
荣澜语知道这是二姐姐迁就二姐夫的缘故,也不愿意戳破,逶迤走上前,在院里便瞧见了一袭奶白衣裳的荣澜烟。
澜烟长相妖媚,腰肢又纤细,其实更像一位得宠的妾室。但荣澜语这会没有跟她寒暄的闲心,因为一位圆脸少年正跪在地上,腰板挺得比门口的矮子松还直。头更是昂的高高的,一幅百折不挠的样子。
压下心底的不乐意,荣澜语看着澜烟好言好语道:“二姐姐,安宁不懂事,又惹您生气了?”
“你们姐两如今多有出息,我还敢说什么。一个堂而皇之成了参议夫人的座上宾,一个偷了我们莫府贵重的青金石珠链,还咬死不认,这都什么事?”荣澜烟坐在铺了厚厚垫子的玫瑰椅上,手里早早捧起了一个暖炉。
荣澜语知道荣澜烟是为了求子才如此保重身子,早不觉得稀罕了。可荣安宁竟然偷了莫府的东西,这让她诧异无比。
“这是真的?”荣澜语走到自家弟弟跟前,可还没等生气,便看见那张执拗而纯真的脸。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眼底微红却不肯落泪。
荣澜语心疼坏了,不忍心再苛责,柔声道:“安宁,你告诉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的高傲在自家姐姐的柔声细语里终于被放下,他的声音微颤,摊开手心露出里面的青金石珠链道:“姐,这不是当年父亲送给您的吗?是您嫁妆里面的东西。我在二姐姐房里瞧见了,就想替您要回来。”
“你这是要回来吗?”荣澜语的手指死死攥着,四根手指将手心怼得泛白,语气肃然道:“你这是偷回来!我从小就这么教你的?”
“这不是偷。是物归原主。”荣安宁挺着脊背,别过脸道。
新荔也心疼,连忙上前低声道:“主子,这是大姑奶奶当时从您的嫁妆里头翻出去的,想必是送给了二姑奶奶。咱们少爷不知道,自然就想拿回来,这也没什么错啊。”
荣澜烟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想想自家丈夫,还是硬着头皮道:“无论这珠链是谁的,如今既然在我的妆奁里,便是我的。安宁偷了我的东西,往大了说,就是这孩子品性不佳。咱们荣家虽然没落,可也世代以品行高洁为纲,又怎能允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我已经打算好了,明日就把安宁送到劣教馆去,呆上几年再回来读书。”
劣教馆是盛京城里专为那些顽劣少年所设的教习所,几乎与军营无异。最可怕的是,进了劣教馆的人,往后无论做什么,身上都带着这个污点。许多地方在招人的时候都会明确提出来,进过劣教馆和监狱的人,不予接受。
所以此刻,荣澜语的脸彻底白了。她像一朵颤巍巍的芙蓉花,双眸慌张道:“二姐姐,宁哥儿也是一时糊涂。您要是把他送到劣教馆,往后咱们荣府不是彻底没了脸面吗?要不这样,我把宁哥儿接回去吧,免得他在这给莫府添乱。”
“接回去也行啊。可爹娘走的时候说的明明白白,宁哥儿的户籍文本必须放在我这。可话又说回来了,没有户籍文本,他就不能科考。你这样把他接回去,不是断了他的前途?”
“二姑奶奶不会轻易把少爷的户籍文本给咱们的。”新荔低声道。“夫人,您别糊涂。光接出少爷,拿不到户籍文本,也是无用的。”
荣澜语幽幽吐了一口气。“看来姐姐是铁了心要把宁哥儿送到劣教馆了?”
荣澜烟不安地搅了搅手里的帕子,不耐道:“倒也不是非送去。好歹宁哥儿也是我弟弟,我这不是叫你过来商量么?”
“姐姐有话不妨直说。”荣澜语站在荣安宁身后,用手轻轻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弟弟的情绪果然好了不少。他似乎也敏锐地感知到了,自己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二姐和三姐彼此角逐的由头。
“不知妹妹听说没有,参议大人之前把寒执和文轩一同叫过去训话。”荣澜烟的声音渐小。
听完这话,荣澜语已经明白过来了。
二姐既然已经接受了荣安宁,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把他送到劣教馆去。她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挟自己。
要挟什么呢?
自然是通政司参议的那个正五品的缺儿。
再结合荣澜烟的这句话就不难猜出来,如今竞争这个缺儿的只有二姐夫和寒执两个人了。
明白了这事,又见荣澜烟眼神飘忽,她便心头一稳,示意新荔扶着荣安宁坐到一边,自己像玉兰树一样站着,淡淡笑道:“姐姐这么做,姐夫知道吗?”
“你想明白了。”荣澜烟别扭地动了动腰身,冷笑道:“怪不得你姐夫说你是我们姐妹三个里头最聪明的,还真是。我小瞧你了。”
荣澜语一笑,手指捻了捻帕子,继续道:“姐姐,你不觉得这是病急乱投医吗?您也得想想,如今正是姐夫要进益一步的时候。要是这个节骨眼上,传出了府里妻弟偷盗的事……您说,上头的人对姐夫会怎么想?姐夫何等聪明,怕是还不知道姐姐的这个主意吧。”
荣澜烟的手猛地抓住了桌角。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漏算了这一点。
这些日子,她的心里其实慌得厉害。数日来眼瞧着莫文轩嫌弃自己帮不上忙,整日往外头跑,她实在又惊又怕。当初与莫文轩在一起,人家看中的是荣家的家世,是自己的聪慧。可如今呢?论家世,她的父亲已经被流放了。
论聪慧,眼瞧着荣澜语是姐妹里头的后起之秀。
她还剩什么?一张看似貌美的皮囊?
可脸是女人最靠不住的资本啊。
“我虽然不知道是谁给姐姐出了这个主意,但这法子真是一损百损的馊主意。姐姐且想啊,那官员擢升,不光要考评官员的本事能力,更要看身世背景。若是这时候闹出妻弟府内偷盗之事,这不是摆明了把把柄送给人家吗?姐姐,要是姐夫知道您这个主意,可不是恨死您了?”
荣澜语细声慢语说着,果然把荣澜烟为数不多的信心击得粉碎。
她的双眼徒然变得有些崩溃,一双手紧紧捂着胸口,忽然哭道:“妹妹,我的好妹妹啊。”
见她这样子,荣澜语心头反而更稳,怒着下巴示意荣安宁先走,又给弟弟一个让他放心的微笑。荣安宁沉稳地点点头,姐弟两个自有一番默契。
荣澜烟却没注意到这一切。此刻,她双手掩着面,努力止住崩溃的情绪,深深吐了一口气道:“妹妹,你那么聪明,你教教我,教教我该怎么做,好不好,啊?”
“姐姐说说看,我听着。”
下人搬来椅子,上头扎着夏日里头用的竹篦凉垫。荣澜语蹙蹙眉,却还是坐上去,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荣澜烟这会没了脾气,一只手撑在桌案上,手心托着脑袋道:“你姐夫托了他一位远房的表姑母,总算搭上了参议大人的线。可毕竟是远房,他心里觉得不稳当,想娶了表姑母家里头的四女儿当妾室。”
“呵呵呵。”荣澜烟冷笑道:“妹妹啊,你知道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吗?她叫柳云月。你听,又云又月的,这名字多好听啊。听着就年轻,就漂亮。我都能想到那纤细的腰身啊。”
“姐姐的腰身也是纤细的。”荣澜语轻叹。
“能一样吗?人家的腰,是能生出孩子的腰。我的腰呢?是生不出孩子的腰。你说说,咱们荣家还剩什么啊?我还剩什么啊?澜语啊,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荣澜烟的眼神空空洞洞的,嘴里不住地冷笑着。
“羡慕我?”荣澜语怔住。
荣澜烟点点头,盯着她那张没有经过半点岁月摧残的精致面庞,苦笑道:“大婚之前,周寒执跟文轩一道饮酒。彼时有一位大官相中周寒执的性子和酒量,说既然娶妻,不如再娶一妾。他家有一位庶女,正好合龄。”
“你猜不到周寒执说了什么?回来之后,文轩便跟我嘲笑,说周寒执是个傻子,连正四品官员的庶女都不想娶。若换做是他,他定毫不犹豫地娶回来养着。天可怜见,你知道你姐姐我听见这番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么?他想都没想过!我为莫府付出了那么多啊!”
后头的话荣澜语记得的不多,但她记住了荣澜烟带着羡慕说出的那句话。
“周寒执举着酒杯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府里有一个就成了。”
“这话虽然听上去不那么好听,但确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梦想啊。”
说完这句话,荣澜烟又盯着荣澜语的脸冷冷道:“三妹妹啊,你有福气啊。”
走在回府的路上,新荔轻声问她是不是担心荣澜烟。荣澜语摇摇头。“今儿如此欺负安宁,这件事且不说。光说她当年嫁给莫文轩的时候,母亲就劝过,说此人瞧着书生气浓,却功利心重。只怕往后会权势熏心。可她呢?她笑我母亲,问母亲是不是惦记把我许给莫文轩,又哭着跟父亲说母亲不心疼她。这样闹几回,母亲还能有什么说头?”
“所以说啊,人各有命。这命往往又不上天安排的,而是人自己选来的。”荣澜语一句话总结道。
“就怕她往后再惦记咱们宁哥儿。”
“眼下宁哥儿也大了,不是小时候了。你且瞧他今日做的事,难道就有道理吗?改日你想着替我传话给他,要他抄三百遍论语。”旋即,荣澜语又叹气道:“可你说得也没错,二姐姐这个性子的确让我不放心。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偏偏我又不能把宁哥接回来。”
“您有空求求咱们大人,大人一定有主意呢。”
“再说吧。”荣澜语一想到今晚只怕老太爷还要在院子里杵着,就觉得头大。说实话,这位老爷子实在是个好人,入府两日半句不是都没提过。
只这一样,非要二人住在一处,实在让她愁坏了。
好在人家老爷子说了,盛京城天气寒冷,等不到霜降就要回去。这样一想,最多也就剩一个月的功夫。
而周寒执显然也对再进正房这件事有些不喜。接下来半月的光景里头,他借口忙于政事,竟每日都子时前后回来。
老太爷熬不住那么晚,早上又起不来,自然没时间看着两个人同房的事。
可怜周寒执一直没睡好,每每回府眼圈都有些黯淡。荣澜语恪尽贤妻的职责,从鲫鱼汤熬到了肘花羹,这才总算补回来一些。
如此熬到了秋分,日子渐冷,盐运司又没开始烧暖炉。在老爷子几番苦劝之下,周寒执终于又恢复了日落而回的习惯。
自然,赴酒宴的时候例外。
而这一日,荣澜语正准备去仙鹤缎坊瞧瞧。但还没等出门,外头便递过来两张帖子。头一张是莫府的请帖,说是三日后府上莫大人要纳一位贵妾,摆上两三桌。另一张则是余衍林的拜帖,说午后有要事相谈。
“看来,莫大人为了这个缺儿,真是没少费功夫。”荣澜语苦笑道:“参议大人还有大半年才要告老,大伙却已经为了他的位置挤破脑袋了,说出去也真是可笑。”
“二姑奶奶还没等生个孩子出来,新来的贵妾就已经登门了,又是没落的大族出身,只怕不好对付啊。夫人,说起孩子的事……”
新荔的话还没说完,荣澜语赶紧清嗓子佯装求援道:“先不提孩子的事。你看,另一张拜帖是余衍林送来的。可如今我这身份,见他到底不合适,你也帮我拿拿主意啊。”
新荔被哄过去,果然忘了提孩子的事,接过请帖瞅了一会,呀了一声道:“夫人您没瞧见,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呢?!”
荣澜语再接过来一瞧,果然见下面另注了一行小字。
“为宁哥儿进尚文阁一事,急。”
“他有本事能把宁哥儿送进尚文阁?”荣澜语果然意动,举着请帖的手冲着新荔递过去。“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新荔点点头。“您之前不是说,余家公子如今进了翰林院做事,虽然还没有官职封下来,可在尚文阁也算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尚文阁是有钱都未必能进去的地方。那书院直属于翰林院,一向由翰林院的夫子们管理教习,算是大盛朝里头最好的学府。偏偏那些老夫子们又眼高于顶,管你什么三品四品,只有跟翰林院有瓜葛的官,在人家眼里才是官。当初余家表哥进尚文阁的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花了余家多少心思。若不是因为祖上出过一个大学士,他只怕还进不去。”
荣澜语絮絮说了这么多,一双鹿眸又闪着光道:“要是宁哥儿能进尚文阁,往后一定能混个一官半职,可比在莫府里单独请先生强上百倍。再说,尚文阁虽然门槛高,却能让学子们住下来,而且还允亲人时常探望呢。”
被她这么一说,新荔也高兴了。“那咱们就去尚文阁。”
“但愿,余家表哥真能有这个本事吧。”荣澜语将请帖放在桌案上,双眼难掩希冀。
宁哥儿的前途,是荣家兴旺的关键。
宁哥儿若真有出息,那往后洗清父亲的罪名,让父母免于流放之苦,或许也是可能的。
秋分的光景真是惨惨淡淡,可周府却依然一派清丽之景。掉光了桂花的树被精心缠上浅色丝绸,随风飘起时,如彩蝶纷飞。
自然,也不是贵重的丝绸,而是绸缎铺子里裁剪剩下的那些。
府里的地面被修得齐齐整整,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枯树叶都瞧不见。这就更减轻了秋的肃杀气氛。
红檐下挂着羊皮角灯,上头画着陶渊明和南山下的菊花,雕饰精美绝伦。
这样的府邸,真真住起来便只剩舒坦。
见惯了翰林院落叶的余衍林在一进府门的一刹那便觉得心头一暖。他不用问就知道,处处精致的设计全都出自于自己的表妹之手。
毕竟,从小她就是心思最奇绝的那一位。
人家用膳,都讲究盘满菜丰。只有她,会将白虾摆成灯笼,将皮蛋切成锦鲤,将菜心切成花。一道道膳食经了她的布置,几乎就成了可以登堂入室的御膳了。
余衍林心痒难耐。他真想问问周寒执,跟这样的女子住在一处,是怎样的轻松愉悦。
这样的心思一直到他进了正厅的那一刻。正厅总算端肃雅致,没有什么女儿家的心思在里头。可那些丫鬟们来回游走,个个神色轻松,浑然不似自己平时所来往的翰林大儒的府邸那般阴森沉重。
“问余大人安。”新荔松松快快走上来,但问礼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虽然余衍林还没封什么官职,可入了翰林院,早晚会有个说法,故而新荔这一叫,他倒也应了。
“夫人这就到了。府里的下人才买了些晚膳要用的新鲜蔬菜,夫人要吩咐她们洗净摘好,免得一会手忙脚乱的。”新荔笑着倒了一杯熟水,又道:“这是白露那日的露水,难得存了些,又加了些雪梨煮的,咱们大人不怎么在府里呆着,不如您有口福。”
余衍林抿了一口,果然雪梨的香气和白露的微微寒冽都在里头了。他想自己平时喝的是什么呢,倒是更贵重。是西湖的云栖龙井。
味道也好,却没有这种用心熬出来的茶汤这般回味绵长。
余衍林这边品了几口,外头便传来了一道轻柔欢快的声音。
“余大人久等了。”
抬眸望去,见一位少女容色晏晏地走进来。虽已为人妇,可那双鹿眸依然清纯得如一汪水,脸颊嫩白,腰若细柳,真真是盛京城里头的绝色美人。
余衍林悔不该当初,语气不免有些焦躁道:“怎么就不叫表哥了?”
荣澜语波澜不惊,笑道:“咱们都不是从前不谙世事的孩子了。大人如今是翰林院里头做事的人,我既然与大人沾亲,更得端着些规矩,要不然岂不是失了礼,乱了尊卑?”
余衍林见她挑了距离自己最远的玫瑰圈椅坐下,心里就明白,从前那些在一起玩笑打闹的日子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的神色不免有些黯然道:“是啊,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你现在是盐运司知事夫人,我呢,进了翰林院,整日跟那些大儒们转悠,哪里还有那些松快日子。”
荣澜语见他提起翰林院时脸上略有得意,便有意哄他更高兴些,笑着说:“翰林院里头都是知礼明义的大儒们。跟着这样的人做事,自然比跟泥腿子混在一起要强百倍,往后也定有大出息。更何况余大人从小学富五车,哪个长辈不疼的。”
余衍林眼里果然有得色,春风满面地看向荣澜语道:“表妹你不知道,翰林院里头有位侍读学士曹大人,说是一瞧我就觉得我跟他有缘。这些日子每每邀请我去家中做客,还说要抬举我做编修呢。”
“那真是大好事。”
余衍林嗯了一声,没提曹家女儿的事,自以为荣澜语双眼里盛的都是羡慕,于是反问道:“听说周大人每年的年俸只有一百五十两?那怎么够你们这么大府开销。我在翰林院里头做事,还没得一官半职,可每月也能拿到三十两银子呢。”
“翰林院不是寻常小司能比的。”荣澜语垂下眼眸浅笑。
“那他就不想些旁的法子赚钱?”余衍林抻了抻自己的衣领,朗然道:“我们尚文阁的学子时常接一些代笔的活计,每月也能赚七八两。这是盛京城,只要想赚钱,哪里不是门路。他整日吃酒赴宴,难道都不想想表妹你的难处?”
荣澜语莫名不耐烦,拿帕子淡淡拂了裙裾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水星儿,放轻语气道:“我倒是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极好,没有表哥所说的难处。”
“你别瞒我了!”余衍林腾得一下站起来,看着荣澜语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从前那个只知道埋头读书的少年郎吗?如今我也是能登堂入室的人了。外头谁不说,知事周寒执整日饮酒作乐,浑然不把家中娇妻放在眼里。可怜表妹你倾城绝色,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混账。这偌大府邸被你装点得如此精致又有何用,他可曾看过一眼,夸过你一句吗?”
正厅的门窗大敞四开,外头的新荔自然能听见里头的动静,但夫人没发话,她不敢凑过来,只能心惊胆战地听着。
而且她也承认,余家大人说得没错。入府这么久,周大人的确没夸过夫人半句。这么一想,是挺委屈的。
可荣澜语此刻却也站起身,窈窕柔美的身子显出蒲苇般的坚韧来,往前走了几步道:“大人这话我听不明白,寒执有寒执的不易。大人不懂,我也不责怪。但这样的话,请大人不要再说了。”
“你到现在还护着他!我的表妹啊。”余衍林跺着脚,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也不怪你这样。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一个姑娘家又有什么法子。要怪就怪我,当初……罢了,不提当初的事了。”
他几步奔到荣澜语跟前,双眸含情道:“表妹,你知道我心里一直都有你。那日你来尚文阁寻我,问我周寒执的事,我口中应承,但心里实在疼坏了。我有我的苦衷,当初没能救你于水火,是我的不是。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与从前都不一样了。”
荣澜语不知他想说什么,双眸微微放大,眼底的慌张与厌恶显而易见。“余大人,我叫你余大人,便是希望你放尊重一些。过去的事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明白。若是你能与我谈一谈舍弟的事,我还能留你一坐。若是不能,就请余大人早些出府吧。”
“你怕什么啊?!”余衍林迫切道:“你怕周寒执?他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官,你怕他做什么?你听表哥说,如今曹大人已经答应我,不日就把他的嫡女许配给我。到时候我怎么着也能有个一官半职。等到那时,曹大人也不好再拿捏我。然后,然后你就与周寒执和离,我虽然不能娶你为妻,但一定能给你一个贵妾的位分。”
说着话,他两只手扑上来,一把抓住荣澜语玉藕般的胳膊,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荣澜语白嫩的脸颊道:“表妹,我肯定比周寒执更疼你啊。”
荣澜语早在他扑过来的一瞬便往后退去,可忘了后头是桌角。她的腰眼正好被方方正正的桌角怼着,一时又疼又慌,水润的双眸顿时迸出泪花来。
而这会,她的手又被余衍林紧紧握着,死命挣也挣不出来,一时又恼又恨,不由得悲从心来,眼角的泪花就更多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荣澜语哭道。“新荔,新荔……”
新荔哪能没听见动静,可她没动,是因为瞧见外头忽然回府的周寒执,早已吓得呆了。
而周寒执一进门,便瞧见荣澜语哭得像泪人似的,小小的身子死命往后挣,嘴里紧紧咬牙,对眼前人的厌恶可见一斑。
至于那拉扯荣澜语的人,则是一位身着鹤纹深红锦服的男子。他紧紧锁着荣澜语的手腕,眼神像见了肉食的老饕一般,嘴里腻腻歪歪喊着表妹表妹。
周平站在旁边,下巴都要惊掉了。可他没等喊出声,身边的主子早已几步跃了过去。
“大人慎重,那是翰林院的人!”周平记不得余衍林,却知道这身衣裳是翰林院所制。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因为周平眼睁睁看着周寒执的大手捏在了余衍林的胳膊上。
余衍林虽然身材高大,但长久读书的人,却没什么气力。不像周寒执,家中自幼是请过习武师傅的。
故而这一把捏上去,余衍林的胳膊顿时软若无骨,双手自然地松开了荣澜语早已被箍得通红的手腕。
“大人,大人悠着些。打狗也要看主人,您快松手吧。”周平情急,说话实在没经大脑,但意思却是那么个意思。
周寒执铁青着脸,大手果然轻轻一松,余衍林的手就那么往下坠去。可他却并没有放过余衍林的意思,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捏起余衍林的一根手指,竟用力那么一掰。
周平只听嘎巴一声。
便见到余衍林的小指弯得像桌角一样。
周平叫苦不迭,心知这是断了。
而此刻的荣澜语则身子一软,往后斜斜坠去。
“夫人。”周平的话音还没落下呢,周寒执已经重重推开余衍林,用臂弯随手接住了荣澜语。
27. 第 27 章 他的指腹在自己的眉心抚……
荣澜语醒过来的时候, 映着眼帘的是自己房间里柔和的月影纱。然后就听见旁边的清韵一脸惊喜地喊道:“夫人醒了。”
新荔噘着嘴上来看,双眼顿时一松,可随即一张脸就好像年画里的娃娃受了委屈一样, 嘀咕道:“夫人真是个省心的,一句重话都没听着。”
“怎么了?”荣澜语一开口, 声音略略有些嘶哑。
清韵托着她的背起来,又伺候着喂了一口水, 这才道:“夫人别管她, 被大人骂了几句, 又被周平好一顿排揎, 现下正不高兴呢。”
“本来就是嘛。又不是我放了人进来的, 做什么都怪我呀。”新荔不高兴,坐在圆凳上, 两只脚晃来晃去直打架。
荣澜语这才渐渐想起白天的事来,蹙蹙眉道:“不怪新荔, 是我不好。好端端地见这种人做什么。往后没有下回了,不许他再进来。”
“您就算不说, 咱们周府的人也不会再让余大人登门了。”清韵笑道。
荣澜语不高兴, 别扭着推推清韵道:“你做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呀。”
清韵吃吃地笑,凑过来低声道:“夫人呐,咱们大人今天那么生气, 难道不是因为在乎您吗?您晕过去到现在, 大人连晚膳都没吃, 就站在那瞧着医士来来回回地煎药送药,不知想些什么呢。”
“他怕是气坏了呀。”荣澜语撇撇嘴。“也真是我糊涂了。一提到宁哥儿,就什么都不过脑子了。往后你可得提醒我点。”
清韵点点头道:“您好好歇着吧。医士说了,您什么都没有, 就是有些累着了,也吓着了。想必是这些日子总惦记着大人子时才回来的事,也没睡好。不过,手腕倒是伤得狠了些,余大人也真是疯了,怎么敢这样。”
荣澜语抬起双臂,这才瞧见自己的手腕上各自都火红一片,上头有敷了药的痕迹,但因肌肤实在细嫩,想缓过来还要好些日子。
这会,忽然见旁边新荔叭得一下站起来。清韵瞥了一眼,便低低道:“大人来了,您跟大人说说话。”
说完,竟把手头还没抹完的药往旁边小桌子上一扔,转头便走了。
荣澜语喊也不是,再闭眼也不是,只好任由那俊逸清冷的人走了过来。
“醒了?”他的语气淡得厉害。
荣澜语如蚊呐般嗯了一声。
那双桃花目落在荣澜语身上,似乎在思量着眼前的女子有什么撩人的本事,能勾得一位才入翰林的人不顾前程地来攀扯。
他似乎从来瞧不出她的美似的。
但眼门前这幅娇憨委屈的样子,又的确有值得心疼的地方。
周寒执不由得叹了口气。
荣澜语这才敢抬眸看他,又柔声问道:“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前程?你给翰林院的人手指掰坏了,那是不是跟整个翰林院都结仇了?你往后的仕途该怎么办?”
几句话勾起周寒执的火气来。他忍不住一伸手按在她紧蹙着的眉心,使劲抚了抚,,又咬牙道:“说了多少遍,叫你只管自己的事,不要总想着别人。”
荣澜语感受到他的指腹在自己的眉心抚过,却莫名没有白日里对余衍林那般厌恶与排斥,反而心里有些舒坦。
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肌肤娇嫩,这会眉心早通红一片了。
周寒执见自己稍稍用力,小人的眉心就红了,不由得又气又恨道:“怎么就一点本事都没有。”
可这话说完他自己就先给自己否了。
方才站在院里瞧医士来往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原来周府与从前有那么多不一样的地方。既不失大方端庄,细节里又精致美好。
他那会就明白,荣澜语是个多有本事的人。
但荣澜语看不出周寒执在想什么。水润的双眸闪躲着,赧然道:“父亲呢?”
“没回来,去跟几位叔伯吃酒。”周寒执答完,便瞧见眼前的小人儿松了一口气。
他就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还没说,余大人怎么了?会不会回头报复你?”荣澜语推了推周寒执的胳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这样的碰触很是自然。
周寒执无奈道:“你若是冒犯了人家的夫人,又在人家的府上受了伤,你敢出去张扬?”
荣澜语哦了一声,样子很是乖巧。但旋即又垂眸道:“我不是因为想见他才让他进来的……”
“你睡吧。”周寒执打断了她的话。
荣澜语以为他不想听了,便嗯了一声住了口,又闭上了双眼。
周寒执的目光在荣澜语的手腕上锁了一会,这才走出去。出门见新荔乖乖守在那,瞧见自己就头一缩,不由觉得好笑。
主仆都是一个性子的。
而周寒执的猜测果然没错。余衍林出了周府就已经清醒过来,似乎没有了美人在眼前,神智也恢复了不少。他对外只说自己是摔伤了,半点没敢提周府的事。
但心里对周寒执,自然落下了好大的一个疙瘩。
其实余衍林去周府的初心,不过是想对表妹示示好罢了。他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程度。
好在翰林院的人,特别是曹大人并没有特别问起。
但事到这还没完。一日刘妈妈出门买菜,竟然又遇上了穿着常服的余衍林。
“刘妈妈,表妹她怎么样了?周寒执生了气,有没有打她?”余衍林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撂在刘妈妈手上,神色虔诚问道。
刘妈妈早从清韵口中知晓整件事,自然也认识这位从前就在荣府出入的哥儿。她本就因为这事不高兴呢,没想到余衍林竟然自己撞上来,当即也没给好脸色道:“大人真是小瞧我们周大人了。咱们周大人心疼坏了,又是请医士又是亲自照看,哄了我们夫人好些日子呢。”
余衍林似乎不敢相信,睁大眼睛问道:“刘妈妈您跟我还藏着掖着做什么?我跟表妹一道长大的,对她只有心疼的份,怎么会嘲笑她。你只管说实话,若周寒执真的对她不好,咱们一道想法子。”
“想法子?”刘妈妈撇了撇余衍林刚正过骨的手指,余衍林赶紧往后藏了藏。
“唉。”刘妈妈摇着头叹气道:“大人呐,您小时候,我也抱着您摘过树上的桃子的。我说的话您也往心里去去吧,咱们夫人跟着周大人,真是半点委屈都不受。您说说要是跟了您呢?您往后定是要娶什么翰林院的谁的闺女吧?那你让我们夫人做妾?大人,你了解咱们夫人吗?咱们夫人是做妾的品格吗?”
“我,我自然是会好好待她的。”余衍林眼神闪躲道。
“您省省吧。我们周大人虽说有些纨绔习气,喝酒应酬,赚的银子也不多,可人家真真是把夫人放在心尖上的。夫人在府里说一不二,对那些亲戚也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大人除了宠着,让着,连句大声的话都没让咱们听着过。余大人呐,您若是真心疼咱们夫人,就好好上进着,往后提携提携咱们周大人,也就是了。”
刘妈妈说完这句话,自挣脱了余衍林的手,扭头便往菜市口走。而余衍林站在原地,似不相信刘妈妈说的话,又冷冷笑道:“提携他?哼。我早晚要让他乖乖把表妹给我送回来的。”
几日之后便是莫文轩纳妾的日子。虽然是纳妾,但因为这位柳云月关乎着莫文轩与那远房姑母的亲疏,也就间接关乎着莫文轩与参议大人的亲疏,故而这婚事并无半点怠慢。
虽说没有八抬大轿,但莫府也处处点缀了喜字红绸,更在正厅摆了两三桌宴席,奉通政司参议孙大人为上座。而既然孙大人有意让莫文轩与周寒执相争,莫文轩自然要摆出一个大度的姿态来,故而周寒执也在受邀之列。
荣澜语则一进门便被请到了后院的花厅里头,那照样摆着两桌席,奉通政司参议孙大人之妻钱氏为上座。
让荣澜语有些叹服的是,今日的荣澜烟并没有那日的憔悴与失落。相反,她以极其大方敦和的女主人姿态和和气气地招待着客人,没有让人瞧出半点不悦来。尤其是当着钱氏的面,荣澜烟简直笑得脸都僵了。
荣澜语心里惊讶,心道若是自己摊上这样的事,必定是做不到这个份上的。
“三妹妹。”荣澜烟头一个瞧见了荣澜语,笑着招手叫她过去。今日的荣澜烟穿着一件正红色的蜀绣锦衣,耳朵上的红宝石与唇上点着的口脂交映生辉,显出无比的妖艳与风情。
与之相比,荣澜语则像一朵简单的小桂花似的。头上一抹白玉簪,耳上是简单的翡翠花,腰肢柔软,身量纤纤,自是没有什么韵味风情,却也清丽得足以夺人眼球。
参议夫人钱氏在瞧见她的那一刻眼前一亮,但没等说上几句话,荣澜烟便把她藏在身后吩咐道:“你大姐在里头看着柳云月呢。你从前在荣府懂得规矩最多,正好借着这个空教教她,省得她以后给我添堵。”
荣澜语知道二姐姐是不愿意让自己多跟参议夫人攀谈,便点了点头答应了。心里却又觉得好笑,若真是参议夫人想见自己,难道她回回都拦得住吗?
可这样的小心思荣澜语懒得戳破,也想瞧瞧为人妾室到底是什么模样,于是笑呵呵地进了后院贴着大喜字的偏房。
里头果然有两三个丫鬟守着二位主子坐着。一位身量有些宽,正是荣澜芝。另一位果然生得弱柳扶风,容貌含着三分凄美,又穿着一身红嫁衣,想必是柳云月。
“这是盐运司知事夫人,也是我的三妹妹。”荣澜芝并未起身,懒懒指着荣澜语跟柳云月说道。
柳云月起身问了安,说话也轻轻柔柔的:“人家都说荣家一门生了三位仙女似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呐。”
听见这话,荣澜语就知道这柳云月可不是糊涂人,当即笑笑,坐在了荣澜芝对面的小杌子上和气问道:“往后都是一家人,也不必客气。听说柳家是二姐夫的表姑母家,亲上加亲,真是好。”
柳云月见荣澜语好说话,便笑道:“说实话也多年不走动了。我们柳家,反而是跟参议大人更近一些,那是我父亲的生死之交。”
“这不是咱们女子该议论的事。往后你只管照顾好二妹夫,伺候好二妹就行了。”荣澜芝看不惯柳云月的骄傲,大喇喇反驳道。
而柳云月虽然长相温柔可欺,似乎性格上却是个咬尖的。她扭过头看向荣澜芝,和气道:“夫人正年轻,也需要我伺候吗?我没做过妾,我真不明白。难道我嫁过来,不是为了侍候文轩表哥吗?”
她又眨巴着无辜的双眼看向荣澜语。“知事夫人,您说呢?”
这话真是难住了荣澜语。
眼瞧着荣澜芝早已怒火中烧,而柳云月故作单纯地把难题抛给自己,荣澜语定了定心神,摊手笑道:“这可难了。我也没当过妾呀,我也不知道。”
一句话逗笑了柳云月。果然她不再针对荣澜语,扭头看向荣澜芝道:“大姐啊,你们府里有没有妾室啊?”
荣澜芝摇摇头。
柳云月就呵呵笑:“既然姐姐们都没当过妾室,府里又没有妾室,又有什么立场来教我呢?我是柳家的女儿,身上既有柳家的荣耀,也有柳家的立世之道。二位姐姐,前头夫人正忙着吧,您们都过去瞧瞧吧,我也心疼夫人,怕她累着呢。”
荣澜芝还想说什么,但荣澜语已知道,大姐姐不是人家对手,又恐二人真起了什么争执,反倒惹来前头席面上的人关注,便扯了扯荣澜芝的胳膊,带她出了门。
澜芝果然不高兴,出了门便挣开荣澜语道:“这都什么事。怎么,你也偏向这个外人了?我告诉你,若不是你家周寒执跟二妹夫争那个缺儿,二妹妹府里也不至于多这么个膈应人的东西。”
“寒执不争,也有旁人。若不然参议大人直接把缺儿给二姐夫不就得了?既然允许两个人争一争,可见对两个人都有不满意的地方。”荣澜语淡淡道。
“你……”澜芝生了气,脸色一白,又皮笑肉不笑道:“你也不用猖狂。我告诉你,今日是二姐夫纳妾。过两天就是你们家周寒执纳妾。你就在府里等着吧。你家这位小妾也不比屋里头这一位好对付多少呢!”
28. 第 28 章 我要去赏心楼找周寒执。……
回到府中的荣澜语早早躺在了床榻上。这两日虽说周寒执回来的很早, 也直奔书房睡去,可老太爷却不像从前那样盯着两个人住到一处,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跟周寒执说。
这样稀奇的行为不得不让荣澜语想到了荣澜芝白日里头说的那句话。“过两天就是你们家周寒执纳妾。”
荣澜语躺在榻上翻来覆去, 身上的锦被随之翻滚。
进门换熟水的清韵听见动静,过来问道:“夫人哪里不舒服, 手腕疼?”
荣澜语别扭地摇摇头,把脑袋窝在锦被里。
清韵笑着把她的脸从被子里扒出来道:“真是奇怪了, 什么事也没见您这样闹心过。”她坐在床榻便的小杌子上, 猜道:“今儿去瞧见了莫府的那位贵妾。所以夫人是心疼她呢, 还是心疼二姑奶奶呢?”
“都不是。”荣澜语摇头, 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清韵道:“是推己及人。想到自己往后的事。”
“咱们大人是从八品呀, 论理也不该娶妾的。”清韵笑,可笑完了自己也觉得不是这回事。如今周寒执都已经争上正五品的缺儿了, 总有一日会往上升的。
大盛朝有令,为官者, 从六品官开始,便可纳妾一人。若是再往上, 就更多了。只看参议府里头, 现在妾室就有两三个。
荣澜语拿手指扒拉着清韵的指尖,摸着有些凉,不由得心疼道:“你晚上别来回走了。就为了倒那几回熟水, 折腾得身子都凉了。我又喝不上几口, 白费心思。”
“没事, 上半夜是我,下半夜就换成新荔了。再说了,过两天屋里就要起暖炉了,一宿也得添上三四回炭, 怎么着都要起来的。”清韵不以为意道。“我还小呢,熬点夜算什么呀。”
说得荣澜语更心疼,握着清韵的手道:“你陪我熬过这阵子。仙鹤缎坊已经有回本的意思了,何况再过一两年,大人的官职没准能升一升。到时候,我好好给你嫁出去。嫁一个这辈子都不纳妾的男人,可好啊?”
“好。”清韵点头答应,心里却并不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她更愿意守在周府,既守着主子,也守着娘亲。
“您睡吧。”清韵替她掖好被子。“大人那屋的灯早就灭了。整个荣府,就您还瞪着大眼睛。您说,您是熬鹰呢?还是熬我呢?”
荣澜语被清韵逗笑,又心疼她,推她赶紧去睡觉,自己也就淡了什么妾不妾的事。可在梦里头,却又想起这事来。
她梦见周寒执风风光光地娶了一位正四品大员的女儿为贵妾,还把自己住的正房腾给了人家。被挤到偏房的荣澜语想生火做饭,却看见金于两位厨娘占着大锅,说要给这位贵妾煮红豆水,蒸鸡蛋羹。
荣澜语被气哭了。她不想在周府过日子了,闹腾着要搬回荣府。但荣府里头,荣安宁也娶妻生子了,连半间多余的屋子都没有。
这样折腾一宿,醒来的时候,荣澜语的眼圈竟是红的。外头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荣澜语就坐在那发呆。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让一个妾吓成了这样。
即便有个妾又怎么样,她这正室的身份改不了。府里的事不还是自己做主。她不还是想怎么折腾这府邸就怎么折腾吗?自己的日子不还是一样的过吗?
可她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柳云月那张凄美柔弱的面孔像刻在她脑袋里似的,怎么也甩不出去。她身上的自由与风情,大概是所有正室夫人们永远也拥有不了的。
因为一夜没睡好,自然没精神做早膳。好在刘妈妈每天都有准备,即便荣澜语偶尔懒一次床,她也能备出像模像样的早膳。
但东西端到书房里头,就不是这回事了。
刘妈妈还没等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清冽的男子之声。“手腕还疼吗?”
刘妈妈赔着笑脸讪讪进去,笑道:“夫人不想起,让老奴备了豆浆包子,说让您好歹吃一些,别饿着肚子去做事。”
“撂下吧。”
声音依然清冽,但刘妈妈听得出来,这句话可没有刚才那句那么有精神。她奓着胆子把一个个碟子摆在桌上,故意嘀咕道:“夫人很少懒床,今儿却一直没看见人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晚睡得挺早的啊。”
说完话,眼前人依然没有动静。刘妈妈瘪瘪嘴,就急忙忙地走了出来,也不知道周寒执到底听没听见自己念叨的那些话。
草草用了几口早膳,周寒执拽过外袍披上。那绣着青松的衣裳一上身,整个人顿时变得气势凛然,英俊绝绝。
“周平,我先去……”他的话音还没等落下,周平已经神色匆匆地走进来道:“大人快走吧,尚文阁那有消息了。您赶紧过去瞧一眼,免得耽误要紧事。”
周寒执怔了一下,很快答道:“好,这就走。”
说完便从书房出了门,眼神又往正房的方向瞥了瞥,便匆匆离了府。
而这会,荣澜语在正房也用完了早膳。刘妈妈的手艺好,特别是鸡汁包子。荣澜语吃了一个还不够,又吃了一个才满足。
这会,她的心情也比晨起好了不少。本就是不爱往心里搁事的人,又怎会为了一件还没发生的事而烦闷。于是,这会有了笑脸,也有心思打扮了。
但这头妆容才上好,新荔便沉着脸过来传话,说协领夫人带着一位打扮得俊俊俏俏的姑娘来了,现下正跟老太爷聊得热闹。老太爷叫她过来喊人,说请夫人到前头说话。
荣澜语的心里咯噔一声,不由想到昨儿荣澜芝所说的那句,“过两天就是周寒执纳妾。”
她心头冷笑,看来这事是所有人都已经通过气了,就差自己这一关呢。只是不知,周寒执知不知道。
“躲也躲不过。”荣澜语嘀咕了一句,就慢悠悠往正厅走了。这一路上她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毕竟老太爷杵在那,她有什么资格拦着。
思来想去,她唯一能指望的,竟是荣澜烟数日前提起的,周寒执曾在酒桌上说的那番关于只娶一妻足矣的话。
荣澜语到了正厅跟前,里头热热闹闹的场景很快变得宁静。周老太爷头一个冲她招手道:“澜语啊,可见过寒执的姨母了?”
“见过了,茶都吃了。”郝玉莲皮笑肉不笑道。
荣澜语笑着说是,又问了安,这才瞧出来,原来站在郝玉莲身后的竟是被打扮立正的秋浓。似乎郝玉莲就喜欢大红大绿的浓妆,所以把秋浓也捯饬成了跟她一样的唱戏妆。
也怨不得新荔没瞧出来,还当是谁家的姑娘。
她笑着坐定,便听老爷子开口就夸:“我们老周家能娶到这位儿媳妇真真是我们的福分。这一府上下,你何曾见过这么井井有条的时候。我来住了这么些日子,竟头一回觉得舒心高兴。你瞧我身后这腰撑,多巧的心思,全是我这儿媳妇的功劳。”
荣澜语笑着谦卑几句,又听郝玉莲道:“自然大伙都知道澜语的好处。可你说,偏偏这孩子迟迟不跟寒执住到一处去,这叫咱们当长辈的可如何是好?”
“那是寒执的错。”老太爷的拐杖在地上点了又点道。“可不是我们澜语的毛病。澜语是个好孩子啊,可寒执心里没有她,她的日子过得也委屈啊。”
原来老太爷是这么想的。荣澜语稍稍放心,怪不得他从来不嗔怪自己一句,反而整日找自己儿子的不是。
郝玉莲怔了怔,显然没想到老太爷这样抬举荣澜语。她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但想到秋浓的事,还是附和道:“是,寒执那孩子矫情。”
“是啊。寒执那孩子有脾气。”老太爷冲着荣澜语叹气,胡子抖了又抖道:“所以啊,还是得你受些委屈。”
“没错。”郝玉莲赶紧抢白道:“如今寒执年纪也不小了,我们都等着抱孙子呢。可你们迟迟不圆房,我们当长辈的又不好催。万般无奈,我想了个主意。这秋浓啊,是从小跟寒执一道长大的。寒执不喜欢你,多多少少能喜欢她一些吧?如今寒执官职不够,纳不得妾,就先放在房里。等到那日她生下一儿半女,寒执再升个官,就给她个妾的名头。”
“你别觉得委屈啊,她的孩子不也是你的孩子吗?”郝玉莲看着荣澜语道:“你也别恨咱们这些当老人的。你说哪个当官的,现在不娶妻纳妾呀?这都是人之长情……”
瞧着荣澜语脸色不好,周老太爷打断了郝玉莲的话,语重心长道:“澜语啊,你放心。你这儿媳妇在我心里那是头一位的。这秋浓再好,往后也永远不会取代你。这府里更是离不开你。老朽无能,一辈子没什么建树。老了老了,就盼着能得个孙儿,含饴取乐。”
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
正厅里便静谧下来。白瓷瓶里头的干花别有一番枯萎之美,旁边的香薰炉散着一阵阵的荔皮香。大伙手边的熟水热气腾腾又香味扑鼻,脚下的波斯地毯柔软无比。
荣澜语看着这一切就觉得好笑。辛苦撑起一个家的女人,凭什么要允许另一个女人进来,霸占自己的一番天地呢?
她冷冷开了口,谁的面子也不想给,只是看向秋浓道:“我想知道你的意思。秋浓啊,你怎么就愿意当妾呢?”
秋浓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瞧了郝玉莲一眼,却没说白妈妈的事,而是语气淡然道:“主子,您明白我的性子。我什么也做不好,去了邱府只是挨骂。我知道周府的好处了,后悔不已,想回来住着享享福。当丫鬟也成,当妾也成,我什么都不在乎了,让我回来就行。”
荣澜语知道秋浓一向说的是实话。可也正因为是实话,才让人觉得不好苛责。
一个奴才,想当妾享享福,的确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清韵在旁边却恨得牙痒,骂道:“我白对你这么好。亏你从前还说,若是做个妾,会受夫人的气。你的心高气傲去哪了?不是红口白牙要当正室的吗?”
秋浓苦笑。郝玉莲给她选的那些夫婿,她提都不想提。现实往往很快能打败理想。瞧着那些男人,她真是心甘情愿地想回周府伺候周寒执。那也是件享福的事。哪怕荣澜语容不下自己。
可话又说回来,荣澜语不是那样的人。
她心想,自己仗着的是什么呢?大概就是新夫人好欺负吧。
澜语挡了清韵的话,再瞧着周老太爷又是愧疚又是虔诚地瞧着自己,心下好顿无奈。她想起周寒执教自己的那句话。
别管别人怎么想,自己开心就行了。
荣澜语想,她的确可以不管郝玉莲,不管秋浓,甚至不管周老太爷。
可是,她不能不管周寒执啊。
余衍林欺负自己的时候,周寒执毫不犹豫地出手了。她相信那一刻,周寒执想的只有自己的安危,而没有关于他自身前程的顾虑。
如今换回来,她又怎能视周寒执的心意于不顾呢。
“我的确不想跟周寒执生什么孩子。”荣澜语想。但周家的血脉,不能断在周寒执这。
怪不得周寒执早上出去那么早,想必也是不想面对这让人为难的情景吧。
熏香炉里头的香都要燃尽了。熟水也添了两回。
荣澜语终于开口,带着几分嘶哑道:“秋浓是个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这样的人在府里,我和寒执都放心。”
“这就好了!”郝玉莲抚掌大笑,又指着秋浓道:“你可不能惹夫人生气,更要好好伺候执哥儿。若是不然,我可随时要把你领回邱府的。你往好处走吧,将来若是生下一男半女,没准我还能把你娘给你送回来。”
秋浓不想看她,只是硬硬地点点头。
“别的屋子都占着,也没得空收拾。你住在花房吧。那是个好地方。”荣澜语轻声吩咐道。
秋浓诧异地看着荣澜语,脱口道:“您不是很喜欢花房……”
荣澜语摇摇头。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头,清韵还在不乐意。“协领夫人倒是猴急。哪怕等大人高升了再说也行啊。”
新荔更是磨人,非说要去找周平,让他去跟大人知会这事。
“不对啊,今儿是月末,大人不是休沐的日子吗?”清韵忽然灵机一动。
荣澜语一怔,随即也想起来。的确,今儿周寒执是不当值的。可不当值还早早出门?听刘妈妈说,连早膳都没正经吃。
她更断定,周寒执早早知道秋浓的事,出门也只是为了把难题留给自己。
她轻轻笑,一张面孔显得温柔恬淡。“也没多大点事。做什么要这样麻烦。清韵,你去瞧了没有,花房那的东西可添置全了?晚上可暖和?”
清韵凑过来轻叹。“我倒是看不明白了,夫人昨儿还为了柳云月的事推己及人,难受不已。今儿真有事,怎么反倒想开了?”
荣澜语扭头,纤细如桥的眉毛轻挑,笑道:“嫁过来的时候不就说了,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可您心里的确难受,不是吗?”新荔过来大喇喇道:“您怎么就不愿意承认?您心里就是装着咱们大人呢?方才回来的时候,我瞧着您的脸都是灰的,从没见您这么丧气过。”
“新荔!”清韵赶紧喝道。
但荣澜语没生气的意思,反而拉住二人的手道:“我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大概是因为一个人当家惯了,不习惯府里又多了一位女主子。可你们要好好待秋浓啊,那也是大人的脸面了。”
“夫人的眼圈好像红了。”走出门来,新荔呐呐道。
“没有,你看错了。”清韵沉着脸说自己没看见。
傍晚时分,周平驱着马车辘辘压着长街,回到了周府。
周平松了松胳膊腿,又抻着大大的懒腰笑道:“这回的事可办到夫人心坎里了。夫人肯定高兴。”
周寒执没吭声,但步伐比往日更急促。
二人才过影壁,便见新荔脸色沉郁地走过来,福了一福道:“大人,夫人说请您去花房用晚膳。那也设了书案,写写什么也方便。”
周平就乐:“夫人给大人惊喜呢!”
新荔瘪瘪嘴,双眼一红,但好歹忍住了,目送二人往花房的方向去。
没等走到花房,已经有百合的香气传出来。周寒执的身子松了松,不由想起上次在花房里头酣睡的女子。
香汗微微,憨态可掬。
这回进门,果然见那碧影纱后头又藏着人。桌案上则摆着精致的饭菜。一道鸳鸯卷,一道西湖醋鱼,一道碧螺春虾仁,一道火腿云片汤。
外头,周平瞧着新荔没精打采地跟上来,又眼圈微红,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眼瞧着大人跟夫人成双入对,你不高兴?”
新荔摇摇头,泪珠都要出来了,指着花房里头道:“那里头是秋浓。”
“什么秋浓,谁家的秋浓?”周平摸不着头脑。
新荔双脚一软,瘫坐在院里的石椅上道:“你装什么傻啊?老太爷和协领夫人要捧秋浓给咱们大人当妾呢,你和大人不正是因为这件事,才早早跑出门去吗?把难题留给咱们夫人,夫人还能说什么,又怎么会不成全大人呢?”
这会,周平吓得脸都白了,指着紧闭的房门道:“你说,你说这屋里是秋浓?”
“对啊。”新荔翻着白眼:“你激动什么,是大人纳妾,又不是你纳妾?”
周平双手重重拍在大腿上,喊道:“坏了坏了,夫人这是……”
话音未落,已经见花房的门被重重踹开。周寒执铁青着脸出来,脸色难看得像是喝了一瓶老醋。
“大,大人?”新荔一惊。
周寒执大踏步走过来,指着瘫坐在花房地上的秋浓道:“这是夫人的主意?”
“对,对啊。”新荔懵了。
“极好。”周寒执语气冷得像是进了冰窖。“周平,去赏心楼!”
“得嘞。”周平奓着胆子回话,瞧着周寒执远走,急忙扯着新荔道:“真是夫人的主意?让秋浓当妾?”
“不,不是……是老太爷和协领夫人。”
“那你怎么不跟大人说明白啊!”周平急躁。
“我,我又没明白他的意思。”新荔慌道:“我,懵了呀!”
“真不明白你们都是怎么想的。大人的心思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周平从怀里摸出一张请帖,重重拍在新荔的手心里:“这下好了,大人可伤透心了。你自己去跟夫人说吧,让夫人想法子。我是没主意了。”
“哎,你别走。什么意思啊?你把话说明白啊?”新荔冲着周平的背影喊。可拐过影壁,二人很快就上了马车。
新荔只好捧着请帖到了荣澜语跟前,又把方才的事学了一遍,问:“夫人,您说大人什么意思啊?这请帖又是怎么回事?”
荣澜语也听得一头雾水,吩咐新荔赶紧把秋浓叫过来,又接过请帖细瞧了瞧道:“这是余衍林来的时候,上午递过来的拜帖。”
“果然是。”清韵接过来一瞧,果然见上头写着余衍林的名字,下头是那行小字。
“为宁哥儿进尚文阁一事,急。”
“会不会是大人又去找余大人了?大人上回的气还没消吧。”清韵猜道。
荣澜语低头瞧瞧自己白皙的手腕,摇头道:“大概不会,这都过去好些天了。”
“那是怎么回事呢?”清韵不懂。
这会秋浓过来了,她脱口便凶道:“你哭什么?大人怎么着你了?”
秋浓穿着一身鲜亮的新衣裳,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脸上的妆早已花了。此刻见原本对自己和颜悦色的清韵凶得厉害,越发委屈道:“大人说,让我从哪来,回哪去。往后不许在周府出现了。”
清韵呵地一笑:“大人真这么说?你跟大人说了没有,你往后就是大人的妾了。”
“我说了,我都说了。我还说我什么都不求,大人让我伺候我就伺候,不让我伺候我就乖乖呆着,只求能在周府过安生日子。”
“大人就问是谁让我来的。我说是协领夫人和老太爷商量的,夫人也大大方方同意了。听到这,大人火气就窜上来了,说了那些话,踹了门就走了。”
听完这话,众人面面相觑。
荣澜语头一个叹道:“看来是我好心办错事了。”
“大人不想纳妾?”清韵也有些雀跃,旋即又吐槽道:“可即便不想纳妾,好好说就是了,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荣澜语定睛瞧了瞧清韵手上的请帖,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站起身,顾不得安慰秋浓,拉着清韵道:“给我换衣裳,我要去赏心楼找周寒执。”
29. 第 29 章 牵手
藏青色的轿帘下头, 一张清丽姣好的面孔正细细打量着外头林立的酒楼。忽然拐角处一家小摊跃入眼帘,荣澜语赶紧道:“宋虎,就在这停下, 我在这等大人。”
“您不进去了?”宋虎问。
荣澜语摇头:“今日不知是什么人与大人一道吃酒,我不方便进去。你找个地方停下马车, 再找找周平,他不会远走, 肯定在附近。”
“好, 那您就坐这。一会无论找不找得到, 我都过来陪着您。现下天黑了, 乱七八糟的人多着呢。”宋虎嘱咐道。
荣澜语嗯了一声, 走到小摊前头,果然见到还是那位卖面老人被笼罩在炊烟里头。此刻已经是秋分之后, 天气一点都不暖和,好在这小摊摆在避风处, 四处都是高高大大的酒楼,总算能挡些风。
裹着厚厚的披风, 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她抱着软垫放在油亮的木椅上, 像周寒执一样喊道:“师傅,先来一碗热汤,不要面。”
“得嘞。”那绑着汗巾的老者连连点头, 又笑道:“我认得这位夫人, 您是周大人的家眷吧?”
荣澜语有些诧异, 吐着舌头道:“师傅的记性真好。”
卖面师傅笑得和蔼:“怎么能记不住呢?周寒执在我这吃了两三年的面了。可他只带过一个人来吃面,长得又跟天仙似的,我怎么能记不住?”
荣澜语被他夸得有些羞赧。但卖面老人的年岁实在不小,被这样的长辈夸着, 心里只有温暖。
“您要卖到什么时辰?”
“天冷咯,站不住咯。”老人熟练地用勺子舀起一碗热汤,加了胡椒粉和葱花在里头,笑道:“等你接到你家相公再说。”
荣澜语垂下眼眸,双手捧在汤碗上,小声道:“我是有事找他。”
老人嗤笑。“吵架了吧?”
荣澜语瞪大眼睛看他,他笑得越发厉害,又端了一碗面给远处一桌的客人,才回来道:“小两口过日子,不吵架就奇怪了。越吵架,感情才能越好。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准没错。”
荣澜语觉得他误会了自己和周寒执的关系,却又不好开口解释,只好把注意力都转移到眼前的这碗热汤上。
热汤飘着油花,和那碗吃得热汤面比起来,只差了里头的一坨面条。
老人又端来一块点心放在旁边,也坐下来道:“我晚上也没用膳,正好胡乱吃一些。”
荣澜语瞧着老人,心里莫名觉得亲近。似乎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大概父亲流放的情景,也与眼前老人每日的境遇差不多吧。
她鼻尖一酸,赶紧捧着热汤喝起来。
却不知老人瞧着她,也像看自家闺女似的,不由笑道:“说说?因为什么事生气了?”
荣澜语动动嘴唇,觉得大庭广众议论自家的事不太好,可见周围吵吵闹闹,其实根本没人瞧着她们,便轻声道:“府里多了一位妾室,他摔了门就走了。”
“哈哈哈哈哈。”老人笑得胡子都抖起来。
“您笑什么?”荣澜语又羞又急。
老人一口将盘子里的点心吃尽,又干了一碗热汤道:“小姑娘,你住在人家心尖上呢。这个节骨眼,你张罗给人家纳妾,人家怎么能高兴啊?你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你心里不在意他吗?”
“可我们……”荣澜语急道:“不是您想的那样的。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们根本……”
“我都说了,我是过来人。”老人收拾了自己的盘子碗,不再跟荣澜语说话,噙着笑意又去忙活开了。
留下荣澜语一个人怔怔地对着眼前的半碗汤发呆。
戊时刚过,周寒执与一伙人作别,一人照例往小摊的位置走。
连周平都习惯了主子每每饮酒后都要过来喝上一碗热汤,或是吃上一碗面。也不知是酒楼里的饭菜不好吃,还是跟那些人用膳,根本吃不好。
出了门的周寒执紧了紧衣领。今日的秋风格外冷,像是在昭告冬的来临。
卖面的师傅早已换上了厚厚的袄子,可他身边那桌的小姑娘却不知为何就穿了一件银鼠披风。
周寒执略瞥了一眼就准备绕到另一桌,周平却扯着他的袖子道:“大人呐,那是夫人吗?”
周寒执抬眸,正好看见荣澜语抬眸,一脸惊喜地望向自己。
像被泉水洗过一般似的,她的笑意那么透亮。
“周大人,我们一块用膳,可好?”
这个场景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它在周府已经出现过多次。陌生的是,今天这句话出现在了这个小摊边上。
往日一人吃面的场景与眼前的场景交叠,让周寒执有些失神。
旁边的卖面师傅就笑道:“周大人,你这位家眷可是等了你快两个时辰了。再不坐下吃一口热的,只怕都要冻坏了。”
其实并没有冻坏,荣澜语是靠着热热的炉子坐着的,桌上的热汤也没断过。
周寒执的眉心却蹙了蹙,如数日前的那个夜晚一般说道:“两碗汤面,一份牛肉。”
荣澜语笑了笑,望着对面的周寒执道:“你是不是有好事告诉我?是宁哥儿的事?”
周寒执莫名不耐,从身上脱下外袍扔在荣澜语头上道:“那你倒是也给我说件好事听听?”
荣澜语从他大大的衣裳里钻出来,蹙眉正要说不冷,但见周寒执面无表情地瞧着自己,就咽下了话茬,乖乖把衣裳披好道:“你为了秋浓的事生气?”
周寒执懒懒笑,又摇头道:“我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荣澜语也起了火气,从厚厚的外袍里挣出来,直了腰板道:“你让我怎么想呢?从盛京城里头看,哪个当官的不纳妾?这是人之常理,官之习惯。从你们周府的绵延上看,老爷子盼着能有人给你生个孩子传宗接代,盼得双眼都冒星星了。你姨母就不提了,可娘亲还在天上看着呢。我自认能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可有些事,我真是做不到。”
“周寒执,我是你的妻子,虽然咱们半点感情都没有,往后也未必能像人家一样恩爱,可我要对得起你的父亲母亲,对得起你们周家。也要对得起你。二姐夫纳妾,好好的书生,乐得像弥勒佛似的,眉眼都开了。我就想你也该乐意吧,又怎么会不喜欢……”
荣澜语跟撒气似的说了这么多,对面的周寒执反而眉心散了散。
大手重新择了一双筷子,语气冷淡道:“一会看盛京城,一会看周府,你怎么就不看看你自己呢?”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坐着呢。”周寒执笑。
“我怎么没想我自己。我就是想了我自己,才把她放到花房去。花房是什么地方,是园子旁边,那是离我最远的地方,我不想瞧见她。”荣澜语气得鼓着腮说道。
“这就对了。”周寒执颔首。“可你做得还不够。你要把她撵出府去,这样才是彻底瞧不见。”
荣澜语怔了怔,回过味就笑,反问:“你不生气了?”
周寒执瞧着眼前的两碗面,淡淡一笑。
“为什么喝了酒就要过来吃面?”荣澜语不明白。
周寒执瞧着碗里的油花,默然许久,才道:“母亲来盛京的第一年,我还没拿到官职的时候。我指着赏心楼说,拿到俸禄,第一件事就是请母亲吃饭。母亲摇头,指着这小摊说,吃碗面就行了。”
气氛忽然冷下来。
周寒执舒了一口气,看向荣澜语道:“可你知道吗?母亲什么都没吃到。第二天早上,我家的一处庄子出了事,母亲饿着肚子出了门……”
他没再说下去,荣澜语已经心疼得不行。
周寒执反而笑她:“你的眼圈怎么红了?你又没见过我母亲。”
荣澜语拿帕子擦了眼,别扭着说没有。这会,周寒执又扯过被她抱在怀里的外袍,替她裹在了身上。
“走吧。”二人吃过面,周寒执道。
“不坐马车了?”荣澜语问。
周寒执点头。“不想坐马车。”
“那我们走回去。”荣澜语毫不犹豫道。
两件披风都裹在荣澜语身上,衬得她小小的身子总算丰腴了不少。可跟周寒执颀长挺拔的身躯相比,她依然像个小孩子似的。
二人并肩走着,荣澜语便央:“秋浓的事怎么办?”
周寒执嗤笑:“是你自己要把人留下的,你自己想。”
荣澜语就别扭起来,磨磨蹭蹭地不肯快走。周寒执又气又恨,拿手戳着她的眉心道:“这会想到我了?安排荣安宁去尚文阁的时候,怎么还求外人呢?”
“你又不认识翰林院的人。”荣澜语呐呐道。
可眼前的男人很快甩了一张文书给她,冷冰冰道:“这是入学文书,三日内准备好东西,让荣安宁搬过去。”
荣澜语高兴地差点蹦起来,双眼冒着星星道:“真的?”她又翻开那张文书认真看,果然见下头有印章,真真错不了。
她高兴地一把扯住了周寒执的袖子,兴奋道:“大人怎么这么厉害!快告诉我,怎么做到的?”
周寒执被她扯住袖子,整个人感受到往下坠的力量,不由得蹙蹙眉,把她的手从袖子上掰下去,淡然道:“还要多谢你二姐夫。”
荣澜语的手被挪下来,不由得有些羞赧。她是得意忘形,却没想到周寒执的界限这样分明,一时不由得有些讪讪。
可没等多想,那只大手已经伸过来,毫不犹豫地把她的小手捏在手心里,懒懒道:“路不好走。”
荣澜语唔了一声,又缩了一下手,但随即身子便一歪,右脚顺着地面上的坑滑下去。她才要惊呼,整个人却已经被周寒执托起来。
“说了路不好走。”他语气不耐地看着她站稳,又松开了手。
荣澜语愈发讪讪地垂下头,呐呐道:“那你也不能碰我呀,没道理。”
周寒执却没听着,自顾自地往前走,又说起荣安宁的事。“你二姐夫的策论,找了不少尚文阁的代笔。可代笔一事,本就违犯大盛律例。此事若真事发,谁都免不了责罚。这事的证据落在了我手里,我当人情送给了翰林院。翰林院投桃报李,允了你弟弟入学。”
荣澜语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这件事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办的时候一定也费了不少心思。她心里热乎,不知不觉便又扯上他的袖子,低低道:“多谢了你呀。”
周寒执觉得自己的衣裳又往下坠去。
他叹口气,反问道:“这会秋浓的事,你能不能办?”
荣澜语像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用力点了点头。
周寒执被逗笑,又抓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道:“你放心,我爹那,我自有应付的法子,你不用在意。”
荣澜语本想挣开手,可自己冰冷的手指被他的大手紧紧包裹着,实在舒服极了。她一时不舍得,索性任由他抓着,又继续道:“二姐夫请代笔的事,参议大人知不知道?”
周寒执的脚步滞了滞,反问:“你想让参议大人知道?”
荣澜语略略思量一番,便摇头道:“二姐夫这件事做得不对。但我却不觉得,咱们该是跟参议大人泄密的那个人。你去泄密,若参议大人以为真,会觉得你是告密小人,动机不纯。若参议大人不信,我们就是枉做小人。”
周寒执点点头,笑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
“你想得多,有时候也有些好处。”周寒执道。
荣澜语哼了一声,却忽然想到方才卖面老人说的一番话。他说两个人越吵,感情便越好。当时自己还觉得人家可笑,可转念想想现在自己的手被人家紧紧握在手里,却半点抗拒的心思都没有,可不是感情更好了吗?
她这样想着,耳根就又红了起来。好在两件披风的帽子堆在一起,厚得足以遮住耳朵,总算没人瞧见。
等回到周府门前,二人便各自散去,也就没人再提起牵手不牵手的事。
这会时辰已晚。可清韵新荔都没睡,瞧着荣澜语过来便问道:“宋虎和周平早早回来了,说您是和大人一道走回来的,可是真的?”
荣澜语点点头。“大人吃多了酒想走走。”
又看二人担心,她忍不住笑道:“没事,话都说开了。”
“我瞧着也没事了。你瞧咱们夫人脸色好的。”新荔大大方方道。
清韵推了新荔一把,示意她说话收敛些,可自己也高兴,笑着道:“只要大人和夫人好,咱们就放心了。对了,秋浓还在花房呢,哭了一晚上,说不想走。”
“我们去看看。正好瞧瞧厨房里有什么,明早好安排早膳。”荣澜语心情好,连衣裳也没换,便拉着二人往花房去。
那么巧,周寒执也从书房走出来,正要往偏房里走。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对方是去做什么,不由得就笑了一笑。而这一幕落在新荔她们眼里,便是郎情妾意了。
待进了花房,才瞧见屋子里头已经很不像样子。大伙都知道秋浓是被白妈妈惯坏了的人,一向什么都做不大好。可谁也想不到,她才进了花房一日,就把花房弄得一片狼藉。
桌案上的碗碟没收拾,火腿云片汤上的油都凝了。旁边扔着用过的手帕,上头泪痕斑斑。而美人榻上,新换的锦被早已打成团。旁边的几朵茉莉花不知为何被抽坏了叶子,现下长得十分可怜。
荣澜语不由得叹气,拿帕子掸了掸椅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坐下道:“秋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大人那么生气?”
秋浓瘫在榻上,一张脸哭得抽抽巴巴道:“夫人,我知错了。我,我抱了大人。”
“怎么抱的?”清韵问。
秋浓指了指桌案,丧气道:“我原本是坐在碧影纱里头的,大人瞧见我了,却没吭声。我有些高兴。然后,大人背对着我站着,似乎在看桌案上的什么东西。我就,我就冲去纱帐,从背后抱住了大人。”
“然后呢?大人做什么了?”清韵急急问。
“大人似乎笑了。”秋浓不解道。
“笑了?你确定是笑了。”清韵诧异。
秋浓点点头,双眼望着桌案,陷入了回忆。“那倒也不确定,毕竟大人是背过去的,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可当时我真的以为大人笑了。我更高兴了,以为,以为大人喜欢我。我就抱得更紧了一些。可大人不知为什么,忽然就生了气,掰着我的手指将我推到了一边。”
说着话,她还伸出自己受伤的十指来让荣澜语瞧。
新荔推了推清韵,低声道:“你看,她染了指甲。”
清韵恍然大悟,凑到荣澜语耳边说了些什么,荣澜语推着她说别闹,又转过来冲着秋浓道:“大人一言既出,我不能违逆。周府留不下你,你想回邱府吗?”
“不,我不要回去。协领夫人整日指使我和我娘干这干那,我做不好,她就整日骂我。我才不要回去。夫人求求你收留我,您让我在周府管管后花园,还像从前一样,成吗?要是,要是能让我娘也回来就更好了。您不知道,她如今整日后悔,说自己不该对不起您。”秋浓委屈巴巴哭道。
荣澜语没应声,清韵便接道:“你连大人都抱过了,咱们又怎么能让你看园子。我替你求个情,让夫人赏你十五两银子,你走吧,愿意去哪就去哪。”
“我不想走。我什么都不会做呀。”秋浓的十指纤纤白白,一瞧就半点委屈都没受过。
荣澜语笑了笑。她想起母亲当初走的时候,也是哭着对自己说:“怎么办,你什么都不会做呀。我不放心你。”
她现在很想告诉母亲,她会做,她什么都会做了。于是她把当时应对母亲的话交给秋浓:“只要愿意学,没有什么不会做的事。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我说过,你要感谢你娘亲把你养得这么好。现在你娘亲老了,到了你用自己的双手养你娘亲的时候了。”
“那夫人,您让我去您的铺子里好不好?您不是有好多好多铺子吗?”秋浓问。
“谁说的?”
“协领夫人说的。”秋浓苦笑,自己也知道郝玉莲说话没个准头。
“我不是财主。”荣澜语笑笑。“你不要总想着依靠别人,要自食其力。我给清韵面子,会送你十五两银子。若是这十五两银子用得好,你也能找到谋生的法子。没准还能接出你娘。旁的,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说完这番话,便吩咐清韵帮她收拾东西,自己则带着新荔回了房。
房间里并不安静。是因为偏房那边,传来了争吵的声音。可没等这边二人出去瞧,那声音很快偃旗息鼓。
转眼又是半月过去,老太爷周茂岐领着小厮回了宁州城。
府里,便又只剩下荣澜语和周寒执两位主子。
而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着,周寒执几乎每晚都要赴宴,又每次都折腾到子时才回来。真真成了大婚前人人口中的酒鬼。
这一日,周平傍晚时分就来回话,说主子不回府用晚膳。
荣澜语瞧着桌上的饭菜怔了怔,看着周平道:“又是三舅舅?”
周平擦着汗,垂首:“是,是三舅舅。”
荣澜语就冷笑:“虽是表舅舅,可也沾着亲。怎么就这样好意思,整日里拉着外甥喝酒取乐?大人也不见怪?”
周平不知如何作答,一时脸色便有些赧然。
但荣澜语很快反应过来,周平曾说过,这位三舅舅有些了不得,他的宴不可不去。
可一位买卖人做什么让一位当官的觉得了不得?荣澜语忽然心里一个激灵,指着周平问:“你说实话,大人是不是有把柄落在他手里?”
周平便叹了口气道:“夫人冰雪聪明,但这事您还是别过问的好。大人正是因为心疼夫人,才不教奴才把这事告诉您。不过夫人大可放心,这样的日子要不了多久了。”
“也好。”荣澜语笑笑。
周平听见这话总算放了心,但转瞬又听夫人道:“马上就到初一了。你过来随我给老夫人上柱香吧。”
这是孝敬的事,周平自然不会拒绝。更何况老夫人曾经对他的好,足够他念一辈子了。
可才进祠堂的门,便听见新荔叭的一声把门扣紧。周平吓得一抖。
但荣澜语镇镇定定,像没事人一样,跪在祠堂里头,如往常一样祭拜。周平便压下心里的疑惑,陪着在后头跪下来。
周家祠堂里供着的人其实并不多,许是因为搬迁,又是旁支的缘故。周母的牌位摆在正中央,前头的瓜果点心个个新鲜,香炉前后也没有半点香灰落在外头,显然是常有人收拾。
周平叹了一口气,想起那个菩萨似的老夫人,心中喟叹不已。
这会,荣澜语插完了手里的香,便站到一旁,轻声问道:“周平啊,你说老夫人对你如何?”
周平虔诚点头。“老夫人把奴才从难民堆里领回来,又给奴才吃饱穿暖,是奴才的救命恩人。”
荣澜语颔首,却忽然板了脸道:“你既然感恩老夫人的恩德,为什么又做对不起大人的事?”
“我没有!”周平顿觉委屈,高呼冤枉。
荣澜语呵呵冷笑,站在侧面,如菩萨身边的精致童女,肃道:“大人整日吃酒到子时前后,每每回来都眼底血丝遍布,步伐踉跄。你身为大人的贴身小厮,却视大人的身子于不顾,帮大人瞒着骗着,这难道不是对不起大人?”
周平被骂得怔住,抬起脸茫然地看着荣澜语。
荣澜语趁机指着老夫人的牌位再道:“你也想想,若是老夫人在天之灵,瞧着自己的儿子沉湎酒汤,年纪轻轻便落得一身酒鬼的毛病,老夫人能瞑目吗?你也见过酒桌上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多少人从酒楼里抬出去,直接就进了医馆。医馆救不及,人都已经走到奈何桥了!”
周平如遭雷击地楞在原地,浑身瘫软下来。
他不敢想。
不敢想周寒执进医馆的那场景。
可一壶壶酒饮下去的场景还在眼前。
周平的脸彻底白了。
荣澜语见他往心里去,示意新荔扶着他起来,又软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忠心。可忠心也要有个尺度。无论三舅舅拿捏着大人的什么把柄,你说出来,我或许能帮大人。府里的事你不是瞧不出来,我若是个没本事的人,也不会跟你说这番话了。”
这般软硬兼施下来,周平哪里熬得住,三言两语便说出了事情的究竟。
30. 第 30 章 他的怀抱
“还剩多少银子了?”听完周平的那些话, 荣澜语问。
“七十两。”周平自知对不起周寒执,早已垂头耷拉脑。
七十两?荣澜语苦笑。那么巧,自己进周府时刚好带了三百两银子, 如今手里也真的就只剩这七十两。
要是再把这七十两填补进去,就真真是家财散尽了。
“夫人?”新荔显然跟荣澜语想得一样, 所以面有难色。
“无妨。”荣澜语很快答道,瞧了周平一眼, 轻声道:“让清韵把银子取来, 我和她一道去赏心楼接大人。你留在府里。周平心里不舒坦, 你留下陪他说说话, 可好啊?”
新荔点头答应, 找人去跟清韵传了话,便走回祠堂里, 拿鞋尖踢了踢周平的腿,嘲道:“多大点事啊, 你就被夫人吓坏了。”
周平梗着脖子反驳:“你就不怕夫人吗?夫人那一双眼睛又毒又亮,我哪敢不招供。”
“你这是夸夫人, 还是背后议论夫人呢?”新荔较真道。
“好新荔, 我什么都没说,还不成吗?”周平无奈求饶道:“你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跪久了, 腿疼。”
新荔骂他无赖, 却还是把手藏在袖子里头递给了他。
周平借了力起来, 脸上才有几分放松。“你赏我些点心吃吧,要夫人亲手做的那种。”
“成。”新荔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
另一头,荣澜语带着清韵,先去了趟仙鹤缎坊。因为祝氏不喜欢在晚上还卖这些绸缎, 所以此时正好是缎坊关门清账的时辰。瞧见荣澜语来,二人脸上都有喜色。
“夫人,再过两三日,最多两三日,这些账目清利索,我们就能给您送银子去了。”温长志笑道。
祝氏也点头。“这是给夫人进益的头一个月,我们两个有些笨,得多算几次才好。还得把下个月的本钱留出来。”
见他们高兴,荣澜语也笑。“你们也多留些呀。整日守在这,多辛苦。”
“比我们从前卖药抓药强多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主顾比那些看病的人好说话极了。只要相中了,当即付了钱就走,从来不讲价,也跟咱们不废话。”温长志道。
“人生如此,有失必有得。你们做的是别人不愿意做的买卖,自然也有别人永远也抢不到的好处。”
“哎呀,夫人你别说。我从前想啊,咱们这铺子肯定阴森极了,谁来了也只不过呆一会就走,连人气都没有。”祝氏抚掌笑:“可没想到,按照夫人给的法子布置,这店里头暖意融融的,又雅致得像个茶楼似的。而且这往来的顾客也多,一天都没有断了人气的时候。”
“真好。”荣澜语赞道。“我也不懂什么经营之道。就是把自己想成主顾,我想在铺子里瞧见什么东西,就把什么东西布置出来。”
温长志颔首,对荣澜语的聪慧愈发赞叹。
从仙鹤缎坊出来,荣澜语的心思稍稍安定。清韵凑过来,低声道:“祝氏怕算不准帐,没敢跟您说个准数。但温掌柜跟我私下说了,说是一个月三十两左右。”
“这么多?”荣澜语也有些诧异。“这才刚开坊不久……”
“是啊。在财落坊这地界,真算不错的了。”清韵也点头道。“所以夫人您放心吧。您算算,咱们的两家铺子加起来,一月怎么着也有五十两。看雨水,今年咱们的几亩良田也能有不少进益,头年怎么也送过来了。咱们一定能过个好年。”
荣澜语点点头,抱着怀里的七十两银子,愈发有了底气。
赏心楼的人没有不认识周寒执的。
荣澜语进门说了找谁,茶博士就笑着把她领到了玉竹号的门口。但隔着门就能听见,里头一片静谧,并无旁的雅间里饮酒作乐的吵闹。
茶博士笑笑道:“客人刚走,似乎只留了周大人在里头。”
荣澜语有些诧异地哦了一声,敲了两下门走进去,果然见桌上尽是残羹剩饭,七八壶酒撂在旁边,有的倾倒在桌上,有的醉醺醺地靠着汤碗。
但桌上这一切似乎都与窗边的男子无关。他独自搬了椅子坐在窗边,俊逸的侧脸足以让所有女子小鹿乱撞。健硕的身姿也孔武有力,与他那此时羸弱无神的双眼形成了对比。
荣澜语心头一紧,问道:“喝醉了?”
周寒执瞧见她,似乎并不意外,双眼总算回归了些神采,但依然迷离道:“不曾。”
荣澜语想每回宋虎喝醉了酒,也都跟自己说不曾醉。可见醉酒之人是分不清自己醉不醉的。她好脾气地捡了一条干净椅子坐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只见那方向一片漆黑,隐约间似乎有野猫在行走。
再瞧周寒执,细密的血丝早已爬上眼角,眉心紧紧蹙着,唇畔也深抿,显然是并不舒坦。荣澜语冲着身后的清韵摆摆手,清韵会意,自去外面要醒酒汤。
“你也出去吧。”周寒执恹恹道。
“我陪你坐一会,绝不打扰你。”荣澜语的胳膊肘拄着窗台,侧头看向周寒执。他的面容里像是写满了沧桑的故事,让人的心忍不住就柔软下来。
二人就这么坐着,直到那漆黑的街角忽然亮起一盏灯,而后一张人脸出现。他似乎很是恼火的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拽出了一根烧火棍,用力抽向那只野猫。外头吵闹,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但显然是在责骂那只野猫。
照理野猫该机灵,可这一只却好像又饿又病,走起路来连身形都是晃动的。它在被抽了第一棍子之后,就头一歪倒在了地上。后头的那些棍子便如雨点般落下来。
荣澜语一急,起身便要开窗,但手很快被身边的人按住。
“没用的。死了。”他别过脸去,看似冷漠,但眼神却愈发脆弱。
荣澜语心疼猫,却更心疼眼前人。她从桌上拿过包裹,抱着沉甸甸的银子道:“周平都跟我说了。当年老夫人走后,你父亲自信依然能做好买卖,便把家中剩下的银子全都投在了里头。可老太爷没有经商的头脑,一味地赔钱。他又不死心,四处借了不知多少银子。他自然还不上,这些就成了你的债务。”
“周平还说,这几年你还的已有七七八八,只剩表三舅舅这的银子了。表三舅舅仗着你欠他钱,整日拉着你陪他应酬,趁着喝酒的交情赚那些客商的银子。如此你也算还债了。现在还剩七十两不是?你瞧,我都拿来了,你别不高兴了。银子算什么,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荣澜语说了一大堆,可周寒执的脸色依然沉得能滴出水来。这会他又盯上了那只野猫,瞧着那人竟在剥猫的皮肉了,他恨得牙痒,冷冷道:“你瞧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们都跟那只野猫似的,本就苟延残喘了,偏偏还有人不想让我们活。”
这话气得荣澜语腾地一声站起身来,看着周寒执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道:“你胡说!周寒执我不明白,你好端端的大男人,瞧着比世间所有男儿都厉害,怎么就被这五斗米压弯了腰呢?如今银子都还了,你还在难受什么,矫情什么?”
这一番骂反倒让周寒执清醒了许多,他冷哼一声,靠在椅背上,双眼郁郁地盯着荣澜语道:“我今日也以为,债都还清了。可表三舅舅方才告诉我,我爹经他的手,还借了五百两的印子钱。印子钱利高,若是今年还,至少要六百两之数。而明年这个时候,更是不止。”
瞧着荣澜语怔住,周寒执就笑,笑得无奈而痛苦。“母亲走后,我已经还了两千两了。这老爷子嘴硬,我竟不知外头还有多少。”
二千两?荣澜语暗暗惊住。对于一个从八品的小官来说,两千两几乎是十数年才能拿到的年俸。而周寒执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就还上了两千两银子,可见是吃了多少苦。
想起余衍林当着自己的面大言不惭地指责周寒执不想法子赚钱,真真可笑极了。
许是借着醉意,周寒执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此刻看着荣澜语精致如画的脸庞,他竟道:“无论我对你是否有什么感情,从你与我定亲的那一日起,我就该承担起男人的责任来。可世事难为啊。债务在前,我无法放任老爷子不管。”
许是难得听见这些真心话,荣澜语的神情显得虔诚而珍惜。
周寒执继续叹道:“人生难两全。因着这些债务,我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也可以不顾周府到底过着什么日子,可我不能不顾你。下聘那日,我有意在前一日酒醉,不去下聘。为的就是让你后悔,让你退亲。但我没想到……”
荣澜语接过话茬,轻声道:“你没想到我会去找你,会跟你说出那番话。”
周寒执点点头。“你站在我面前,跟我说了那么多。我当时就想啊,哪来的这么有勇有谋的小姑娘。可你也真的点醒了我。一位女子,在陌生而无奈的婚事面前尚且愿意一搏,我又怎么好退缩。”
荣澜语点点头,赞道:“成婚以来,我觉得你做得极好。担当着父亲的债务,没让我觉得半点苦恼。当着所有的面,什么事都顺着我,护着我,让我觉得周府的日子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还不够。”周寒执摇摇头。“我给了你平头百姓都嫌寒碜的聘礼,给了你空空荡荡的宅子,给了你一群只知道吸人血的亲戚,还有一位只知道嗜酒的郎君。”
“没有的事。”荣澜语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周寒执,我不许你这么说。”
周寒执揉了揉她的眉心,帮她把眉头舒展开,无奈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分明吃了很多苦,却总觉得日子是甜的。”
荣澜语不吭声,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想如果老夫人在天之灵,看见这一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大概也跟自己一样,心疼极了。
周寒执抬眸看见那人把野猫皮扔在僻静处,拎着一身猫肉回了屋,不由得喟叹:“我觉得日子总是苦的。你那么聪明,不如告诉我,人活一世,到底有什么意义。”
荣澜语怔怔地,头一回理解了自己丈夫的无奈,也明白了,他原本想给自己很多很多。
房间里的酒香肉味让荣澜语觉得恶心。她主动拉起周寒执的手,轻声道:“你陪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无论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今天咱们什么都不想了。”
周寒执也不再想看街角的野猫皮,于是硬撑着苦涩的心情,与她一道往出走。
顺着这条街一直向上走,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山顶没有庙,没有茂密的林子,但有一座凉亭和几条曲径。这是盛京城里头的四山之一,也是端午的时候人人登高采蒿的地方。
“小时候每到端午,爹娘就带着我来这。”荣澜语的心情松快了一些。那五百两的印子钱,似乎真的被抛在了脑后。
“我从来没来过这。”周寒执答道。“独在异乡为异客。”
荣澜语嗯了一声,更加用力地向山上走去。上山的路,尽是台阶,重复而曲折。周寒执一只手拎着羊皮角灯,另一只手的袖口习惯性地被荣澜语扯住。
两个人的身影一晃一晃地上前。
在深夜的山上,显得格外寂寥,却也格外有彼此支撑之感。
“我晚上也来爬过一次山。”荣澜语又语气轻快道:“这山里没有大虫毒蛇,其实是散心的好地方。那天晚上,爹娘吵了架,两位姐姐睡下,我吓得扯着娘亲大哭。爹没法子,就哄着娘亲和我一起上山。”
周寒执安安静静地听着。又听她发问:“你知道娘亲后来是怎么被哄好的吗?”
周寒执摇头。
少女忽然扯着他的袖子发了力,一使劲奔到山顶最高处的凉亭里头,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着山下的风景道;“你看!”
周寒执向下看去。
繁荣的盛京城此刻不眠。四角高高的城楼里闪着光芒,将整个盛京笼在里头。皇城的位置最是耀眼,而周边围着的城坊也不逊色。万家灯火的光芒与上空白茫茫的月色形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你还能想起那只野猫吗?”荣澜语问。山上刮来阵阵寒风,她不得不提高了嗓音。
周寒执摇摇头。
“你还能想起桌上的酒肉吗?”荣澜语再喊。
周寒执笑着摇头。
“如果现在山上不刮着寒风,让咱们舒舒服服地躺着,你脑子里想到的是什么?你觉得缺什么?”荣澜语笑着问。
“是周府的酒肉饭菜。”周寒执老老实实地答。
“这就是人生的意义!”阵风又来,荣澜语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
但周寒执没听清,问她说什么。
她一笑,冲着山下高声喊:“我们忘记烦恼,只记得那些让我们高兴的事,只想追求那些让我们高兴的事。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一个字又一个字跳进周寒执的耳朵里。
周寒执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又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的女子。
周寒执拉过她的手,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荣澜语双眼闪过惊慌,但很快被那个温暖的怀抱所感染。
两个人紧紧抱着,在山巅。
在他们一起一步步走过来的,这座山的山巅——
周平是在当晚出门接周寒执时,恰好碰到了表三舅舅家的车夫,与他闲谈才知道五百两印子钱的事。
得知这事,周平的脸跟门口的土几乎是一个颜色。他不知是苦笑,还是苦笑不得的神情道:“主子以为这是最后一笔债了,卖了命似的还。没想到……主子恐怕是扛不住了,是不得活了。”
然而,他抱着绝望的心进了书房去见周寒执时,却见到周寒执如往常一样浣着手。
甚至似乎,神色比往常还好一些。
他垂头丧气地走过去,痛苦道:“主子,您放宽心。债能还完的。”
周寒执眉心略蹙了蹙,却吩咐道:“赏心楼对面有一幅野猫皮,你去埋了。再找找是谁剥了野猫,只瞧谁家门口的有猫骨头就知道。把那人送到官府去,盛律有关于虐猫狗之罚。”
周平不明白为什么周寒执没头没尾地下了这么个吩咐,可在他眼里,既然主子还有心思关心外头的事,至少说明心还没死。
他稍稍放了心,走出门时,又见到荣澜语。
荣澜语更是笑得像往日一样绚烂。“昨儿点心吃撑了?新荔说你吃了七八块。”
周平心里一热。
他知道荣澜语已经知道了印子钱的事,可人家提都不提,似乎就不觉得是个事。光这一点,就是世间大半女子不能及的。这要是换了别人家的夫人,知道婆家欠了这么多债,恐怕早就闹着和离了。
“夫人跟你说话呢。”新荔照例骂道。
周平撇了她一眼,忽然嘴一咧道:“往后,夫人让我吃多少我吃多少。多了也不嫌多,少了也不饿!”
“这是什么话,没头没尾的。”荣澜语笑着嗔怪,却也知道周平真心是个忠心耿耿的。
“新荔留下陪周平说话,我进屋与大人商量件要紧事。”她吩咐这一句,便独自进了书房。
周寒执的酒气早已散了。
高高大大的人,健硕的身材,让荣澜语进门的时候眼前一亮。“我拿前两日买了秋梨熬了些秋梨膏,一会和早膳一道用了再走,也算再醒醒酒。”
周寒执嗯了一声道:“那印子钱的事不必你烦心,我自有办法。”
荣澜语手里只剩昨儿的七十两银子,笑道:“昨儿我也想了,现下要紧的事有两件。第一是尽快凑钱,越快越好。第二是,咱们到底还是要跟老爷子详谈一番,知道他手里还有没有旁的债务。他总瞒着,也不是事儿。”
周寒执点点头。“他也知道对不住我,这才总想瞒着以为自己能解决。之前临走的时候,我还为这事与他争执过。老爷子犟得很,总觉得他不说,我就没法子知道。”
“老爷子在宁州的花销怎么办?我真是糊涂,竟没问过。”
“娘亲当时在宁州留了后路,房子庄子都有,够一家人用度。他这些年多少也存下一些,都给了表三舅舅。”
荣澜语稍稍放心,“你当儿子的,问了这么多遍都问不出来,也索性别费这个心了。我想,我们不如让周平跑一趟。一来去瞧瞧老太爷住的到底舒不舒心,若是不舒心,还是回盛京城养着。二来,老太爷手里总有借银子的票据,咱们让周平想法子看看那些票据,不就都能对上了?”
“我以为你想拆了他的房子和庄子。”周寒执淡淡笑。
“你当我是混账?”荣澜语不乐意道:“老太爷当初执迷不悟借银子是不对,可你想想他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过上与从前一样的日子?难道不是为了你好?这世界上当爹娘的没有不想着儿女的。”
周寒执早明白这些道理,所以才从未怪过周茂岐。可那些亲戚们从来不这么说。大家只会说当爹的拖儿子后腿,大骂周茂岐老糊涂。
此刻从荣澜语口中听见这些话,他才真正觉得有人理解了自己的心思。
“方才二姐姐来传话,说是要我过去一道给宁哥儿再选一些文房用具,还有衣裳锦被之类的东西,说是要入冬了。”荣澜语忽然想起这件事,又道。
周寒执蹙蹙眉:“今日通政司叫我和莫大人一道过去,大概是要定下来参议之位的人选了。”
“二姐姐不会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我过去?”荣澜语有些不理解,又道:“可宁哥儿的事我真不放心,她能叫我去,我乐不得的。”
周寒执闻言似乎不太高兴,但终究没说什么。
而进了莫府,果然荣澜烟不仅仅是为了宁哥儿的事。
“姐姐瘦多了。”荣澜语淡淡一句话便勾起了荣澜烟的话茬。
她面前摆着一堆从库房里头摸出来的文房用具,瞧着都不甚贵重,胜在数量不少。手里一边摆弄,一边恹恹道:“自娶了这位贵妾,我整晚睡不着。更抓不着你姐夫的影儿。”
荣澜语对她再厌烦,到底也被同情打败了。“二姐自己想开些。”
“你没经历过,自然劝我想开。”荣澜烟说话并不好听道:“你知不知道,今儿是通政司下文书的日子。文轩能不能升正五品,今日就见分晓了。”
又瞧着荣澜语很不意外的样子,她更没精打彩道:“看来周寒执什么都不瞒着你。我这消息,还是那柳云月昨晚大发慈悲告诉我的。她倒是高兴得很,像是文轩肯定要升官了。”
“怎么听着姐姐好像并不想让姐夫进益一些?”荣澜语有些诧异。
荣澜烟苦笑道:“你说呢?若是文轩升了官,那往后更承柳云月的情,这家里还有我的一寸之地吗?若是不升官,只怕对这位贵妾还能冷淡一些。可那样,只怕文轩又不高兴,整日又该冷着脸。”
荣澜语想不明白荣澜烟的日子怎么就围着一个男人转。但也明白,自己没经历过这事,的确没有发言权。
“你挑吧。”荣澜烟推了眼前的一堆东西,懒懒道。随后又冷笑:“你家周寒执还真是有本事,竟然把宁哥儿送进了尚文阁。真不像个从八品的小吏。话又说回来,其实文轩这回拿到正五品的官职真是不难。你想啊,周寒执才从八品,怎么可能一跃那么多,参议大人不是擎等着让人递折子参奏么。”
“也说不准。”荣澜语淡淡道。
荣澜烟没跟她计较,继续道:“宁哥儿是荣家的香火。我再怎么样,也不会让他有事。荣澜语,你早知道的,对不对?既然宁哥儿不是把柄,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周寒执。”
荣澜语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想说就算了。”荣澜烟觉得好没意思。过了一会又絮叨道:“祖母来信了,说大伯擢升,春来就调到盛京城里头做事。祖母说已经提前选好了大院子,今年会在盛京城里头过年。咱们这些出嫁的孙女都要提前回去,腊月二十三吧。”
这是父母走后的第二个年。荣澜语简直不敢回想,去年的年是怎么过来的。但今年似乎一切都好些了,时间果然是味良药,大伙已经都习惯了父母亲不在的日子。
又过了一阵,荣澜语又听荣澜烟道:“听说衍林表弟去过你们府上,还不小心摔伤了手指。”
她轻笑:“翰林院的人读书都读糊涂了,这样的事也看不明白?”
荣澜语不知道荣澜烟变得这样多话,一时听得不乐。好在手里一直忙着给宁哥儿挑选文房四宝,心情还不至于太坏。
这会,却听到外面有人传话,说柳云月到了。
荣澜烟一下子冷了脸道:“她来干什么,我和我自家妹妹说话呢。”
小丫鬟也是无奈,好言好语道:“您还是见见吧。前儿她来请安您就没见,老爷回来很不高兴,说主母就得有当主母的样子。”
“他总是这样说!”不知被戳中了哪根逆鳞,荣澜烟忽然破口喊道。“整日要我端着主子的尊贵,端着为人正室的尊贵,他可曾问过我累不累吗?”
荣澜语在旁边被吓了一跳,可听着这话,不由自主便想起周寒执曾跟自己说过的话来。与莫文轩相反,周寒执要自己不在意别人,只想自己开不开心。
没有对比,似乎永远也意识不到这句话的可贵。
眼门前,荣澜语发泄了半晌,一时没了劲,重重地喘着气,许久才正了正自己的衣领,像是要坐回那个端庄大方的正妻。“让她进来!”
小丫鬟忙不迭跑了,很快便传来柳云月柔柔的声音:“我是来跟两位姐姐一起等结果的。文轩说了,午时就回来呢。”
“午时就回来?”荣澜语显然不知道,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换,听见这话又忙不迭进了内室换衣裳打扮。
荣澜语苦笑不已,却也只能跟柳云月点点头,然后相对坐下,继续摆弄起手里的文房四宝。她已经挑好了,全都挑的那些便宜耐用的。读书当简朴,方知进步。
这会,柳云月忽然轻声慢语一笑:“恭喜呀。”
“什么?”荣澜语一怔。
“正五品的缺儿一定是周大人了。”柳云月笑着说,神色里没有半点不高兴。
荣澜语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外头已经传来莫文轩回府的声音。荣澜烟急急忙忙地跑出来,瞧着二人大眼瞪小眼,不由催道:“你们瞧什么呢?赶紧的,我们一道出去,不都是为了等这个结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