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为爱而生(1) 眉心痣.
五月中旬, 学校在运动场举行了一次高三年级的高考誓师大会。大会请了全国著名的教育学专家来为考生们做心理辅导,校领导一再强调请班主任务必确保每个学生都能到场。
说是心理辅导,其实不过是老师单方面地给学生灌输心灵鸡汤, 在考前打上一针强有力的兴/奋/剂, 以免有些学生到了末期出现后劲不足的情况。
可这样的场面每年都有, 对于在六中呆了三年的老油条来说早已见怪不怪了, 大家只关心今天的太阳大不大,在操场上枯燥的两个钟头要怎么度过才好。
因着大会的时长比较久,学校要求每个班的学生自己搬凳子去操场,以班级为单位依次坐好。
下午第一节课下课, 教导主任就在广播里通知入场,学生们一窝蜂涌出教室,犹如蚂蚁迁徙, 凳子或举或抬,途中还有学生打闹, 走廊楼道堵得水泄不通。
徐知岁和秦颐走在一起, 挪了许久才从教室走到了楼梯口。中途徐知岁的手机响了一声, 以为是谁给她发了短信,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是通信商又催她交话费了。
即便她卡里余额充足, 这样的短信还是隔三差五就来炸一炸,徐知岁没有搭理, 按了返回键, 又百无聊赖地往下翻了翻。
为了备战高考,她这段时间的交际圈特别简单, 收件箱里除了爸妈给她发的日常短信,几乎只剩下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广告。
而她和祁燃的消息往来还停留在三月初的某一天,她因为胃痛临时请了半天假, 让祁燃帮忙和来查勤的老师说一声。
他是班长,这种事情历来都归他管。
当然,他也只是公事公办,回复了一个“好”字,然后再无多余的问候。
徐知岁看着那串熟悉的号码发了会儿呆,正要把手机收回口袋,后背被人猝不及防地撞了下。她毫无防备,整个人往前倾了下,幸亏秦颐眼疾手快地扯住了她的胳膊,这才避免她从楼梯上滚下去,否则下面一条条生冷的凳子腿,后果不堪设想。
“没事吧?”秦颐拍拍胸口,也是一副被吓着的模样。
徐知岁喘息着摇头,她是虚惊一场,可她的手机就没那么幸运了。撞击发生的瞬间手机从她手里飞了出去,滴溜溜滚了十几级台阶,最后还被前排不知情的同学踩了一脚,等它被好心人捡起的时候早已是破铜烂铁一块,电板是电板屏幕是屏幕的。
徐知岁试了几次都无法正常开机,秦颐转过头就要发飙:“谁呀!走路不长眼吗!楼梯上是开玩笑的地方吗?”
然后楼梯上走动的人那么多,一时竟难以分辨谁才是罪魁祸首。
徐知岁叹了口气,“算了,反正这个老年机也用了好几年了,不值什么钱。”
坏了也好,这样她就不用时时刻刻看手机,担心错过什么人的消息了。
见她自己都不计较了,秦颐也不好多说什么,挽着她的手继续往楼下走。
在本班位置上坐下没多久,誓师大会就正式开始了。教导主任又是一番强调纪律的长篇大论,见底下安静了这才隆重介绍了今天会议的主讲。
徐知岁一边听着,一边借来秦颐的手机用校服遮掩着偷偷给周韵发消息,告诉她手机坏了,如果要找她就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周韵那边很快回了消息,责备她怎么那么不小心,又嘱咐她晚上下了课及时回家,别在外头耽误时间。
徐知岁回了个好,转身把手机还给秦颐,却在回头的一瞬间冷不防撞上一道幽深的目光,身体猛地僵住了——
祁燃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眼眸深邃,若有所思。发现徐知岁看过来,他飞快挪开了眼,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回头和裴子熠交谈。
徐知岁心脏又是一阵绞痛。
“看什么呢?”秦颐接过手机,发现徐知岁的走神也跟着回过头,却只看见孙学文警告的眼神,怕怕的缩回脖子。
“没什么。”徐知岁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
台上的老师还在慷慨激昂地讲述高考的重要性,拿出一个个经典案例鼓励学生不要在最后关头掉链子。专家到底是专家,三言两语就戳中了学生的心窝子,现场气氛被调动,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恨不得立马回去背他个三千单词。
眼看着现场氛围达到了他的预期,专家尝试找学生与他互动,鼓励人上台畅聊理想,近期有什么目标要如何做等等。
然而底下鸦雀无声,原本情绪高昂的学生立刻缩着脖子不敢看他,一时间竟无一人有勇气站上台。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羞涩,怯于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发言,另一方面也是害怕自己夸下海口,结果却不理想,那样更丢人。
就在专家面露尴尬,犹豫是否进入下一环节的时候,人群中突然站起了一个女生——
徐知岁举起手,“老师,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向她望去,秦颐眨眨眼睛,很快猜到了她想做什么,捉住她的衣角晃了晃,小声说:“岁岁,你别冲动。”
然而徐知岁只是拍拍她的手背,在全场轰鸣的掌声中淡定地走了出去。
她没有冲动,她是真的很多话要说。
她受够了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清不楚的。她像是被人绑在木桩子上受着千刀万剐的罪,一刀一刀的,连死都不肯给她一个痛快。乔琳说的对,喜欢就是要说出来,就算被判出局,至少也让她明白是为了什么。
徐知岁站上主席台,从教导主任手里接过话筒,向台下礼貌地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老师好,大家好,我是来自理三一班的徐知岁。”
专家老师笑了,夸赞道:“小姑娘瞧着弱不禁风,没想到勇气可嘉。来,接下来的时间交给你,欢迎畅所欲言!”
徐知岁扑闪着灵动的大眼睛看他,“畅所欲言的意思是,我什么都可以说是吗?”
“当然,只要一切和学习和高考相关的内容你都可以聊。”
“好,那我开始讲了。”徐知岁迟疑了一下,缓缓面向观众。
她不是一个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的人,可当她握住话筒,面对几千双直勾勾的眼睛时,她还是不争气地打了一个激灵。
既然来了,就没有退缩的机会,她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垂着眼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刚才老师说让我们聊聊目标和理想,这个我不太擅长,上次写作文我还拿了个不及格来着。”
底下哄笑,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不少。
徐知岁继续说:“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想好自己想考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我妈总骂我没心没肺。其实也不尽然,换一个角度说,我大概是和大家的目标不太一样。”
“认识我的同学大概都知道,我初中的时候成绩挺一般的,后来到了六中,学校汇聚了整个区的优秀学生,我的成绩在其中顶多算个中等,连重点班的尾巴都摸不到。我之所以这么努力地学……是因为我的心底藏着一个人……”
这话出口,台下同学逐渐开始躁动,有人尖叫起哄,有人吹口哨。
蒋浩没来由地兴奋,扯了下秦颐的袖子问:“卧槽,她该不会是要告白吧?”
秦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闻言甩开蒋浩的手,不耐烦地回:“和你没关系。”
告白两个字让原本昏昏欲睡的裴子熠精神为之一振,他默默坐直了身子,若有其事地整理起发型,还推了推旁边的宋砚,着急问:“帅吗帅吗?发型没乱吧?”
宋砚翻了个白眼,“急什么呀,男主角是不是你还不一定呢。”
裴子熠嘁了一声,不以为然,“我看你就是嫉妒!”
裴子熠眼里心里透出来的期待和欢喜让祁燃更加沉默,他看了一眼台上在起哄声中变得紧张不安的少女,然后长久地垂下来眼睛,视线没再往上抬一寸。
这时下课铃打响,学弟学妹们也趴在阳台上凑热闹,嘹亮的广播声回荡在整个校园。
徐知岁捏了捏手心,告诉自己都是小场面,上次被语文老师批评已经够丢脸的了,她也不在乎再丢一次脸。
“他……是我所有努力的动力,是我用尽全力想要追逐的目标。为了他,我努力考六中;为了他,我拼尽全力进重点班。将来我还想和他去一个城市上大学。”
徐知岁缓缓抬起眼睛,目光穿过人群炯炯地落在那个少年身上,“今天,我站在这里,就是想告诉他,我……”
说到关键处,话音戛然而止,徐知岁拍拍话筒,发现电源被人拔了,教导主任正在几米开外黑着脸瞪着她,那眼神仿佛要吃人。
台下一片哗然,暗骂主任不做人事,好歹让她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再拔呀!
徐知岁被教导主任拉下了台,直接带去办公室训话。专家老师拿起话筒打圆场,试图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解释为一场同学之间的良性竞争。可台下的学生早已心不在此,交头接耳讨论的都是徐知岁的大胆行径。
她到底喜欢谁?答案其实很好猜,她自身条件优越,那些愣头愣脑的钢铁直男基本上没机会。理三一班长得帅的男生有只那么几个,和她念同一所中学的更是不多,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两个人。
也对,谁能扛得住六中“双子星”的魅力呢。
而另一边,身为八卦话题主角之一的裴子熠却在这议论声中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了刚刚那幕,他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她的心意,要送给她的回答在心里已经呼喊了无数遍。徐知岁朝这边望过来,眼神是那样的坚定、明亮。
然而那一刻他猛地怔住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她所望着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散场之后,裴子熠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徐知岁还没回来,想来是被主任留下做思想教育了。
他望着她空空的课桌发呆,脑海里全都是她那双漆黑的眼睛。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吗?怎么可能?
他倏尔想到什么,手忙脚乱地翻出了徐知岁压在书堆最底下的语文课本,飞快翻动着,片刻之后找到了那张夹在书页里的素描画。
纸张上布满褶皱,那是被语文老师揉捏的痕迹。画像依然定格那一天,徐知岁并未再花时间完成它,人物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
饶是如此,裴子熠还是在反复的观察之后寻到了蛛丝马迹——画像上的少年眉心藏了一颗浅浅的痣。
显然,她画的并不是他。
“祁燃。”
裴子熠忽的叫了一声,祁燃回头,目露疑问,“怎么了?”
深邃的眉眼间,眉心痣清晰可见。
裴子熠愣愣看着他,嘴角勾起了一丝苦笑,“没事。”
22. 为爱而生(2) 我不甘心.
傍晚时分, 裴子熠叫了祁燃一起去学校外面的馆子店开小灶。
六中是不允许学生上课期间外出就餐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学校停车场后边有片围墙倒了几块砖, 比其他地方矮了许多, 一些个子高、弹跳力好的男生常常从这里翻出去改善伙食。
刚上高中那会儿, 裴子熠挑剔的胃十分吃不惯食堂那清汤寡水的饭菜, 隔三差五就拉着祁燃和宋砚出去下馆子。后来裴父缩减了他的零花钱,食堂也在数次整顿后提高了口味,他才慢慢改了一身公子哥的臭毛病。
上次翻墙是什么时候?两人都不太记得了,许久不来, 围墙边被人放了几个废旧的木头箱子,踩着它翻过去省了不少力。
熟门熟路地去了以前时常光顾的小餐馆,点了三两个小菜, 老板娘一家是川渝人,辣椒放得跟不要钱似的, 几口菜下肚热汗呼啦啦往外冒, 在这初夏的天里吃上一顿倒也觉得痛快。
吃完饭, 祁燃主动跑去付钱,裴子熠按住他掏钱夹的手, 故作不悦道:“哎,来之前说好的, 这顿我请客, 怎么能变卦呢?”
祁燃无奈笑笑,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十块的纸笔, 走到冰柜前打开门,“那我请你喝饮料,要什么?”
他习惯性地去拿可乐, 那是裴子熠平时最爱喝的碳酸饮料,别的牌子都不行,只能是百事。然而这次裴子熠却说:“不如今天喝点酒吧。”
祁燃回头看他,默了默,把手里的可乐换成了两罐啤酒。
离上课时间尚早,两人并不着急回教室。他们在学校本就是惹眼的人物,何况现在各自手里还拿着罐酒,回去这一路频频有女生向他们投来古怪的目光。
裴子熠受不了,提议找个地方坐一坐,他们去了学校废弃已久的后勤楼,如今那里早已成了杂物间和男生们躲着偷偷抽烟的地方。
不过好在这会儿并没有人,裴子熠三两下爬上了两米出头的矮围墙,坐在墙头悠哉悠哉地晃着脚,对底下的祁燃露出得意笑,“怎么样,身手不错吧?”
祁燃笑笑,也跟着翻身上了墙,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依稀能看见喧闹的教学楼。晚自习前的大课间,是一整天里最热闹的时段,高一高二的楼层闹哄哄的,走廊被成群结队出来放风的少年霸占,见了美女就朝人家吹口哨,与楼上高三的压抑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裴子熠仰头喝了口酒,平日里他是不喜欢这东西的,即便是再低度数的酒精他也觉得苦,可今日再喝只觉得这酒里的苦和他心里的滋味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留学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他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祁燃说:“挺顺利,上周刚收到斯坦福大学的拟录取通知,签证预计月底也能下来了。”
“行啊,不愧是学神,QS世界排名第三的大学你轻轻松松就拿下了!来,为了庆祝你出国念书,不用经历筛沙子一般的高考,咱俩必须碰一个。”
裴子熠拿起喝得快见底的啤酒与祁燃碰杯,祁燃顺势喝了一大口,淡笑:“别给我带高帽子了,以你的实力去了也照样能考上,只是你自己不想罢了。”
“得了吧。”裴子熠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可没有你那么开明的父母。我妈好不容易混上个副院长,现在一心希望我也能学医,将来好继承她的衣钵,我爸呢,最近刚升任正厅,又希望我选个既踏实又轻松的专业,以后跟他混。为这个,夫妻俩在家吵得不可开交,愣是没一个人问问我的意见,烦都烦死了。”
祁燃垂下头,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苦涩。但凡还有别的法子,他也不愿意放弃梦想漂洋过海去那么远的地方求学,妹妹那么小,爷爷身体不好,还有……
他放心不下的事情还有很多,可这些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裴子熠继续说:“那你去了那边之后多久回来一次?”
祁燃眯了眯眼睛,“不好说,得到了那边等一切安定下来了再做打算。”
裴子熠长长叹息一声,语气颇为遗憾,“看来以后再想找你,可就不是穿着拖鞋出门溜达一圈的事了。从小到大咱俩都混在一起,连宋砚都是上了小学之后才认识的,以后早上没人在我家门口催促我上学,想想还挺舍不得的。嗐,不过这样也好,国外的学校多自由,听说每周都有舞会或派对,到处都是金发碧眼身材性感的美女!你小子从小桃花就多,说不定这一去,洋妞也要为你疯狂了!到时候交了女朋友一定得告诉我啊!”
“我看你是喝多了。”祁燃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捡起手边的一块碎石子就往裴子熠膝盖上扔。他没用多少力,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最后却连裴子熠的鞋面也没碰到。
裴子熠还是笑,“谁说的,我酒量好得很,清醒着呢!”
祁燃斜睨他一眼,并不言语,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易拉罐,手指在瓶口处反复画圈。裴子熠也安静了下来,有些失神地望着远处的稀稀落落淡淡灯光,不知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原本还算愉快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不知过了多久,裴子熠突然开口并试图观察旁边人的表情,“有个事想告诉你……我打算追徐知岁了。”
祁燃果然脊背一僵,清明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霾。漫长的沉默过后是他沙哑又沉闷的声音,“你喜欢她吗?”
“当然!”裴子熠想也不想就回答,“起初只是觉得她很特别,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每天时不时就会想起她。她和我以前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好像永远明媚得像个小太阳,时而古灵精怪,时而又让人拿她没办法。就像今天的誓师大会,哪个姑娘有她那样的胆子敢当众给教导主任一个下马威,怕是现在还在德育处被老师骂的狗血淋头吧……”
裴子熠顿了顿,端起手里的酒晃了晃,发现已经一滴不剩,索性直接将罐子丢进了离墙边不远的垃圾桶。
“像她这样的女孩,明里暗里惦记她的人肯定不少,不过没关系,她很好,我也不赖。如果……”他悄无声息地看了眼垂头不语的祁燃,“我是说如果,有人大大方方站出来跟我说‘我也喜欢她’,这也没什么,都什么年代了,大不了公平竞争呗,你说是吧?”
祁燃那么聪明,应该能听懂自己的意思,有些事不必挑明,心思大家都懂。可他始终静若寒潭,像一尊没有情绪的大理石塑像冰冷地僵坐在那里,这让裴子熠心里忽然没了底。
就在他以为今天是等不来祁燃的回答时,祁燃身子终于动了动,紧接着从墙头上跳了下来。
“裴子熠,我要出国了。”嘉(丽)
言简意赅的几个字,是他的答案,也是态度。
……-
第一节晚自习开始之后,徐知岁终于得以从德育处回来。
她这么一闹,教导主任被气得肝颤,直接指着她的鼻子骂,说自己主持了这么多年的誓师大会,还从没遇见这种事!她一个成绩优秀模样乖巧的好学生,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毫无意问,她被训得不轻。教导主任罚她当场写一份两千字的检讨书,但徐知岁这人平时看上去文文静静的,脾气倔起来还真是三头牛都拉不回。
她不肯写,反问主任她错哪了?她后头最重要的话不是被他亲手掐断了吗?既然什么都没说,仅凭一句“我心里藏着个人,他是我追逐的目标”如何就能定她的罪?专家不也说这是同学间的良性竞争吗?
在这种如同耍无赖一般的逻辑下,主任哑口无言,竟一时拿她毫无办法。
就这么僵持了几个小时,主任败下阵来,给孙学文打去电话,让他来教导处领人。
换做平时,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的主任是没这么好说话的,但这不是只有十多天就要高考了嘛,徐知岁成绩优异,实在没必要因这事耽误他们本就所剩不多的时间。
孙学文将徐知岁领回了教学楼,徐知岁做好了被班主任耳提面命的准备。然而孙学文只是用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小姑娘啊!胆子忒大!”
然后就从外套右侧口袋拿出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菜包子递给她,“你师母亲手做的,拿去垫垫肚子。吃完了赶紧回去复习。”
徐知岁忍了一天的眼泪,在那一刻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回到教室,徐知岁在同学们的注视下走回自己的座位。
祁燃的座位又空了,他最近总是这样,课上到一半突然请假走了,问宋砚只说他家里有事,其余一概不知,而常将“现阶段没有什么比高考重要”的老师们竟也多次默许了他这种做法。
又是一盆冷水闷头浇下来,人不在,徐知岁甚至没办法摸清楚他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是什么态度。
漠不关心?还是即使她没能说完最关键一句,他仍感受到了她的心意?
答案无从得知。
徐知岁望着那空空的位置发呆,旁边某人不合时宜地咳了一声,她闻声回头,裴子熠语气变扭,眼神却难得地温柔了下来。
“你……你没事吧?”
徐知岁没吭声,她不想违心地说自己很好,却又不认为裴子熠是个适合倾诉的对象。
裴子熠愣愣看着她,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被女生追的经历他有很多,可追女生方面他的经验完全为零。
他欲言又止,拉开椅子站起身,风一般地从后门溜出教室,几分钟后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桶一桶泡好了的方便面。
宋砚鼻子灵,嗅着味道转过身,看见泡面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饿了?”
裴子熠一把拍开他伸过来的魔爪,默默把泡面往徐知岁的桌边推了推,“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泡面?”
徐知岁再度扭头,试图透过热腾腾的雾气观察他的表情。孙学文给她的包子她没有吃,泡面也激不起她的食欲,然而她急需什么填满她空荡荡的心,如果心理得不到慰藉,那填满胃也不错。
她没拒绝,当真拿起叉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泡面,微风一吹,整个教室都是香的。
没一会儿纸碗见了底,裴子熠心满意足地问:“怎样?好吃吗?”
徐知岁面无表情地说:“小卖部的老板应该特别喜欢你。”
“怎么说?”裴子熠摸不清头脑。
“当然是要感谢你帮他清空库存,小鸡炖蘑菇口味的泡面除了你应该不会再有人买了吧。”
“……鸡和蘑菇感受到了这辈子最大的恶意。”裴子熠咬牙。
听她还有心情开玩笑,裴子熠觉得她应该没事了,可他哪里知道,冷不丁冒出来的冷笑话只不过是徐知岁自己苦中作乐罢了。
下课之后,秦颐找徐知岁一起去上洗手间。走到没人的楼梯口,秦颐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实不相瞒,我今天下午偷偷观察了祁燃的状态,他好像并没有因为大会上的事受到影响。可能他根本就没听明白,也可能……”
“他根本就不在意,对吧。”徐知岁淡淡地看向走廊外,夜幕沉沉,仅有的几颗明星在黑暗中摇摇欲坠,犹如除夕那晚的天气,只是少了绚烂的焰火,显得冷清而悲凉。
她说:“可是秦颐……我不甘心。”
23. 为爱而生(3) 他不会来了.……
六月一日是高三年级最后一天上课。
那天正好也是儿童节, 一向节俭的孙学文在午后自掏腰包买来大包小包的零食,带着全班在教室开起了茶话会,会议主题为“欢度六一”, 也庆祝他又送走了一届学生。
徐知岁记得那天, 一向不苟言笑的孙学文背过身去默默拭了好几次眼角, 他说:“经历了高考, 你们就不再是小孩了,以后也就不能名正言顺地过儿童节了,所以今天什么也别想,好好玩!”
原本还算愉快的气氛在孙学文的感慨下忽然变得伤感, 不管愿不愿意,分别的时刻总是会来。
有人抱头痛哭,有人发泄般地撕了试卷和练习册往楼下丢, 飘飘扬扬宛如一场盛夏的大雪,教导主任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发作。
而徐知岁在这样的气氛下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约祁燃单独见面。
这绝非一时冲动, 关于这件事她思考且酝酿了很久。
今天过后, 就再也没有机会和祁燃坐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她不能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不能趴在阳台看他打球, 不能在做眼保健操时悄悄从指缝里偷看在讲台上写班级日志的他……
再不说出口,就真的来不及了。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即使是被拒绝, 也需要给她十年的暗恋一个交代。
好的,坏的, 都行。
当面开口有诸多顾虑,况且现在祁燃被人叫去打球了。她的手机先前摔坏了,周韵说反正马上就要毕业了, 等高考结束再给她换新的,这会儿连短信也没法发。徐知岁斟酌再三,决定用学生之间最原始的交流方式——塞小纸条。
虽然有点幼稚,但只要目的达到就行。
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白纸,斟酌许久,郑重写下:【祁燃,5号是我生日,能请你吃蛋糕吗?正好,我有些话想对你说。5号下午1点,我在学校旁边的遇见餐厅等你,不见不散。】
落笔——徐知岁。
“写什么呢?”
最后一个字没能写完,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被人胡乱揉了一把,裴子熠咬着个冰淇淋凑过来一探究竟,徐知岁心脏咯噔一下,下意识捂住纸条,板着脸道:“不许看!”
“神神秘秘的,不会是情书吧?”
“和你没关系。”
“嘁,小气鬼,前两天白给你买早餐了。”裴子熠皱了皱眉头,转身和几个男生打闹做一团。
他一走,徐知岁飞快写完了最后几个字,将纸条一折为二,趁周围同学都低头忙着自己的事,站起身装作不经意将路过,将字条夹进了祁燃的《考前指南》中。
《考前指南》孙学文自己编撰打印的小手册,里面记录着高考注意事项以及一些能让人放松心情的冷笑话,祁燃回来一定会看。
事情办成后,她去了趟洗手间,怕错过祁燃看到纸条时的反应没敢耽误太长时间。
回来时,上课铃正好打响,祁燃也不紧不慢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下午头两节课,分别是生物和化学。到了这个时候,老师已无多少知识点能讲,无非是叮嘱一些考试要领及答题格式,然后再漫不经心地和学生聊聊天。
徐知岁等了两节,祁燃都没碰他的《考前指南》。
好在最后一节是班会,孙老师在台上强调心态的重要性以及一些考前准备,祁燃百无聊赖地拿起那本《考前指南》随意翻了翻。
他看见了那张纸条。
徐知岁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一下搏动随着他展开纸条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就在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因为心跳太快而猝死的时候,祁燃终于看完了纸条上的内容,然后——
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撕成了碎片,随手塞进了抽屉。
所有美好的幻想在这一刻被毫不留情地打碎,徐知岁脸色霎时惨白,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只觉得被他撕碎的,不止那张纸条,还有她缝缝补补的一颗心。
那天是如何结束的,徐知岁已经记不清了,只混沌地听见前排女生因为不舍分离哭成了一片,孙学文在下课前祝大家金榜题名,教室里的热闹与嘈杂像从得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可饶是如此,她依旧不甘心,内心有个声音反复地为祁燃寻找着借口。
他或许看过一遍默默记在了心里,只是不希望不相干的人看见所以才销毁的纸条。
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那天是她生日,只是想请他吃个蛋糕而已他没有理由缺席。就算作不了眷侣,他们至少还是朋友,还有十几年的同学情分打底……
在这样的忐忑与不安中,徐知岁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接下来的三天。她尝试静下心来复习物理公式,但效果甚微,书本在桌上摊了一个下午,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生日这天,父母并没能在家陪她,徐建明有工作上的客户要见,周韵也正好约了体检,她答应会尽早回来,晚上给他们的小寿星做大餐。
父母不回家,徐知岁出门反而容易不少,她早早换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裙子,又特意打理了头发,涂了层提气色的唇膏,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蛋糕是她提前订好的,就在小区附近,去路上顺路给取了。
来到那个名叫遇见的茶餐厅时,里头并没几桌客人,厅里放着不知名的外文歌曲,每张桌上都摆了鲜花,服务生聚在吧台聊着最近的娱乐八卦,环境浪漫也温馨。
徐知岁选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很快有服务生上前点餐,礼貌询问有几人,点些什么。
徐知岁只要了一杯柠檬水,说剩下的等朋友来了再一起点。服务生微笑点头,端来柠檬水时却额外赠送了一份甜点,说是瞧她今天过生日,店里赠送的。
一个小小的善举,让原本紧张的人缓和了不少,徐知岁长舒了口气,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心想一会儿祁燃来了她该说些什么呢?要如何开口才能不吓着他……
与此同时的星河湾,祁燃从杂物间找出了家里最大号的行李箱,将整理好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分门别类地收纳入箱。
宋砚坐在他的床边,望着拿满满几大箱东西,悻悻地问:“非得这么早就过去吗?还以为你至少能在这边过完暑假呢。”
祁燃耸耸肩,淡淡道:“没办法,去那边之后还有很多事等着安排。”
宋砚叹了口气,往软塌塌的床垫上一倒,“算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青春没有散场的宴席嘛,就算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也终有分开的那一天。你看裴子熠现在就这么塑料兄弟了,知道你要走,连送都不来送一下。”
祁燃将整理好的箱子拉上拉链,提在手里掂了掂,“他说他有事,明天早上我出门去机场的时候再来送我。再说,我这房间乱糟糟的,他来了反而添乱。”
宋砚煞有其事地点头,“也对,他一来你那一柜子的手办肯定就要被搜刮走了。”
说着,他腾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撇开满地的杂物挪到祁燃的书柜前,贼兮兮地回头冲他笑,“不过,我拿几个你应该不介意吧?”
祁燃无奈地觑了他一眼,摆摆手,“拿吧,别给我掏空就行。不过拿人的手短,以后就麻烦你们多帮我照看一下柚柚和爷爷,我不在国内,很多事情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然!”宋砚拍拍胸脯,“我拿柚柚当亲妹妹,对爷爷更是敬重得很,以后只要没事,我就来你家蹭饭!”
祁燃弯唇,“多谢。”
宋砚喜滋滋地挑选自己喜欢的人物,想到什么,迟疑了一会儿,“不过……你真的打算就这么走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就算真的决定要离开,至少也和自己觉得重要的人好好道个别吧。”
“……”祁燃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
天色渐黑,茶餐厅的顾客换了一波又一波,徐知岁手里的柠檬茶早已见底,而她要等的那个人迟迟不见踪影。
服务生再次上前委婉地询问:“您好,您等的朋友还没来吗?好几个小时了,或许您可以先点餐?”
徐知岁回神,脸上泪痕残存,早已没了来时的光彩。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让自己看上不至于那么狼狈,“抱歉,我能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话吗?”
服务生被她的样子吓着了,连连点头,“当然,就在吧台。”
徐知岁回了句谢谢,在旁人困惑的目光中走到吧台,拿起座机拨出了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正忙,请稍后再拨。”电话里的女声这样提醒。
徐知岁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红着眼对服务生解释:“不好意思,我朋友可能还在路上,我还得在等一会儿。”
服务生用极度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没关系,您请便。”
徐知岁坐回了之前的位置。她自嘲地想,连服务生都觉得她可怜了,自己这样坚持真的有意义吗?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敢奢望能和他有什么结果了,然而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就这么难吗?
这样想着,一双白色男士运动鞋进入了视线,略带犹疑地停在她的桌边。徐知岁惊喜抬头,却发现来人并非她要等的那个人。
裴子熠用同样惊讶的眼神看着她,反应过来之后蓦地笑了,“巧了,你也在这儿?
徐知岁的眸光倏尔黯淡,脸色比先前更难看了。默了默,她用只有自己和裴子熠能听到的声音闷闷地问:“你来这做什么?”
裴子熠还是笑,随意拿起桌上的菜谱,“这是餐厅,当然是来吃饭的。好吧,实话和你说,我和我爸妈吵架了,出来躲个清静。”
说着,他眼尖地瞥见徐知岁搁在一边的蛋糕,挑眉道:“你今天过生日?那这顿饭我请你吧。”
他招手叫来服务生,看着菜单摇摆不定,抬眸征询徐知岁的意见,“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徐知岁却在这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一个人吃吧,我有事要先走了。”
……
从餐厅出来,徐知岁打车去了星河湾。祁家大门紧闭,屋内没有一丝光亮,连保姆都不在家。
她暗自失落,片刻后又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不是正好证明祁燃也出门了?
他或许正要去餐厅见她,自己这么一走,会不会就和他错过了?
她拼了命往回跑,手里提着的蛋糕被颠得糊作一团,幸而一出大门就遇上了出租车,司机师傅见她着急的模样以为小姑娘遇见了什么事,车速提的很快。
然而再次到达遇见,等待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大厅,和正在打扫卫生准备打烊的服务员。
徐知岁仍抱有一丝幻想,上前询问服务生刚才自己离开之后,有没有一个十七八岁男生来找过她。
服务生摇了摇头,指着她身后的某个方向说:“只有他在那。”
徐知岁回头,然后,看见了站在玻璃门后的裴子熠……
徐知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茶餐厅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软塌塌的棉花上,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就在她踩空她台阶,整个人就要摔下去的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她抬眼看他,眼神迷茫地像个孩子。眼前的人和他有着相似的身形,留着差不多长度的头发,一样喜欢穿白球鞋,可偏偏……
他不是他。
徐知岁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跟他说了谢,然后推开了他搭在自己腕上的手。
裴子熠追了几步,冲着她的背影喊:“你等的人他不会来了!他想来早该出现了,而不是像这样让你像个傻子苦苦等了几个小时!徐知岁,看清现实吧,会在这里等你的只有我!”
徐知岁捂住耳朵,落荒而逃。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难堪,对了,她爸妈还在家里等着给她过生日。
24. 为爱而生(4) 他出国念书了.……
徐家。
一阵规律而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周韵的泪水, 她下意识握紧手里的报表,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那外面是能毁灭一切的洪水猛兽。
徐建明握了下妻子颤抖的手, 沙哑着嗓子安抚:“别怕, 我先去看看。”
周韵没有反应, 眼神一如既往充斥着恐惧, 他叹了声,起身走到门后,脚步轻而警惕。打开猫眼见外头站着的不是刚才那伙人,这才松了口气, 转动门锁。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瞧着有些眼熟,上来就问徐知岁在不在家。徐建明此刻心乱如麻, 实在无心去探究他是谁,半掩着房门, 将客厅的一片狼藉挡在身后, 淡淡回道:“她出去了, 暂时还没回来。”
男生表情失落,后来又说了句什么。徐建明被那件事已经搅得精疲力竭, 没心力再去应付任何人,他迫切想结束这场谈话, 于是随口应下, 不等男生再说什么就急切地给门落了锁。
客厅里是散了一地的A4纸,从超市买来的食材来还放在鞋柜旁边, 新鲜的活鱼在袋子里徒劳地挣扎。
在周韵得知那件事后,她发了疯地把公司所有的报表和资料都翻了出来,然而事实比她所看到的数据更加严峻。
周韵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脸色惨白地问:“现在怎么办?如果不是那伙人找上门,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下午,周韵拿到了她的体检报告,诊断显示她除了有轻微的低血糖之外并无其他异常。她欣然回了家,今天是岁岁18周岁的生日,她还得赶回去为女儿做上一顿丰盛的生日宴。
对了,蛋糕也定好,是岁岁喜欢的巧克力味。
过两天就是高考,伙食得做讲究些,等高考一结束他们一家人就去海边旅游,机票她都订好了。
然而当她提着食材从超市出来,兴致盎然地琢磨今晚的菜谱时,她的头发突然被人抓住,身后一股猛力,将她拖去了偏僻的巷子。
后背重重砸墙上,震得她眼前一黑,还来不及反应,三个混混模样的男人围了上来。一人直接抢过了她的包,将里面东西一把倒了出来,在没有翻到任何值钱物品之后,另外两人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周韵在反抗之下捡起脚边的板砖就往他们身上砸,颤抖着声音警告:“你们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报警!”
那三人不怒反笑,其中一个纹着大花臂的男人轻而易举夺了她的板砖,顺势掐住她的下巴道:“行啊,报警就报警!你老公欠了我们那么多钱还不起,老子也想找警察叔叔讨个说法咧!”
“什么?欠钱?”周韵懵了,她从未听徐建明提起过。
那三人见她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顿时也就觉得没了意思。大花臂扯扯腰带,吊儿郎当地站直了身体,“哥儿几个也不想跟你废话,具体怎么回事回家问你老公去!今天来也就是想警告警告你们夫妻俩,顺便让你替我转告徐建明,上次约定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再还不起钱,老子弄死他!”
周韵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接到妻子电话的徐建明很快赶了回来,得知那伙人已经找了周韵的麻烦,他知道事情再也瞒不下去,不得不和盘托出。
徐建明的公司是做电子变压器生意的,产品对销北美,业务能力在国内市场算不上多出挑,但好在多年以来发展平稳。
变故发生在2008年,一场突发性的金融危机席卷全球,徐建明的公司也因此陷入困局。公司的合伙人之一也是他多年好友的老刘劝徐建明将公司转卖,徐建明不同意,两人因此起了分歧。
当时老刘已经有了举家移民的打算,多次争吵无果,便趁徐建明没有察觉,卷走了公司大笔财产,给原就岌岌可危的公司送上致命的一击。
为了保住公司,徐建明狠下心借了高/利/贷,危机是暂时度过了,但那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多的利息早已超出了他能负担的范围。
他不得不四处求人,试图通过扩大公司业务来挽救困局,这也是他近年来应酬变多的原因。
然而效果并不理想,做生意的人最讲究利益,但凡消息灵通的多少都知道点他的事,谁还愿意趟这趟浑水?
事情发展到今天,公司几乎成了个空壳子,借的高/利/贷也因数目太大无法偿还,那帮催债的二流子已经逐渐没了耐心。
想到这些,徐建明颓然地闭上眼睛,身体靠着墙壁慢慢滑落,“对不起,我以为我能处理好……”
事到如今,周韵已经没有心力去追究谁对谁错了,当务之急是将欠下债还清,大不了等事情平息他们还能东山再起。不能让那些流氓再继续骚扰了,他们今天会找上她周韵,明天就有可能骚扰岁岁……
想到这里,周韵再也无法平静,她冲进房间,发了疯似的翻找。她还有一笔私房钱,是当年父母留给她的嫁妆,实在不行他们还可以把三环边上的大房子给卖了。
然而,她存折上的数字和那堪比天文数字的利息相比,简直九牛一毛,三环的房子也在贷款之前就被拿去抵押,只是周韵对此一无所知。
她坐在地上崩溃大哭,徐建明跪在她面前一个劲地扇自己耳光,“是我没用,是我没能让你们母子过上好日子,还拉你下泥潭。”
周韵也不拦,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我给我两个哥哥打电话,我好歹是他们亲妹妹,出了事他们不会不管的。”
徐建明按住她企图寻找手机的手,“没用的,春节的时候我已经找过他们了,一听到是要借钱,他们连说辞都懒得找,直接挂了电话。”
周韵闭上眼睛,无声绝望。
……
房外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是徐知岁回来了,周韵连忙抹去脸上的泪痕,对徐建明说:“先把东西收一收,这件事先别让岁岁知道。”
徐建明点头。
出了房门,徐知岁正在玄关换鞋,周韵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才发现时针已经指向了夜里的十点。
还有两个小时,岁岁的十八岁生日就要结束了。她双手无措地背在身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往常无异。
“回来了?看妈妈都给忙忘了,这就给你做饭啊。”
“别麻烦了。”徐知岁叫住了她,“太晚了,直接切蛋糕吧。”
三个人心里都装着事,夫妻俩并未注意到女儿脸上那不合时宜的悲伤,也没过问她这一天都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同样徐知岁也未察觉到父母为她唱生日歌时,那藏在笑脸下的眼泪和颤音。
吹蜡烛时,徐建明问徐知岁为什么不许愿,徐知岁木然看着摇曳的蜡烛,眼底古井无波,“没必要了,反正也不会实现。”
蜡烛被吹灭,房间陷入一片无声的黑暗。
……-
第二天,是高三学生返校拍毕业照的日子。
一大早,天气就阴沉的厉害,蜻蜓飞的很低,人仿佛置身于一口巨大的蒸笼之中,闷得汗如雨下,衣衫湿哒哒地黏在后背,很不舒服。
徐知岁在校门口遇上了刚下公交车的秦颐,她今天打扮得很靓丽,为了拍毕业照特意换上了新买的连衣裙,头发也是精心编理过的。
而明显在外貌上更加有优势的徐知岁今天却显得格外素净,她只穿了普通的白T配牛仔裤,头发随意散落在肩上,虽然她极力掩饰,但秦颐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那双哭到红肿的眼睛。
关于她的计划秦颐是知道的,只消一眼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回绝你了?”
徐知岁讽刺地扯了嘴角,“不,他压根没去。”
秦颐是个急性子,最见不得姐妹受委屈,何况昨天还是岁岁生日,就算祁燃觉得他们之间没有发展成恋人的可能,好歹也该当面说清楚,他这样冷处理的做法比直接拒绝更要伤人。
她拉起徐知岁的手,“走,我们找他去!”
到了教室,孙学文已经站在了讲台上,准备在拍照之前先将准考证发了。
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怕个别马大哈在假期弄丢了准考证,所以直到高考的前一天他才会把准考证发到学生手里。
秦颐看见她姨父那张严肃的脸,吓得肩膀一颤,哪里还敢造次,只得将满肚子的质问咽了回去,缩着脑袋溜回自己座位。
徐知岁沉默地回了自己的最后一排。
尽管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别管他了,他根本不会珍惜你的心意,甚至不把你当朋友,但她仍不死心地注意到她前面那个位置是空的,他没来,东西也搬空了。
孙学文挨个发了准考生证,直到最后一张被人领走,徐知岁都没能听到祁燃的名字。
拍毕业照这么重要的日子,下午还要统一组织看考场,祁燃没有理由不来。徐知岁找到了正在和同学讨论考场的宋砚,笑了笑,让自己的脸色不至于那么难看。
“宋砚,祁燃他是提前找孙老师领了准考证吗?”
宋砚收住了刚才的嬉皮笑脸,诧异而认真地看着她,“你不知道?他没跟你说?”
“说……说什么?”徐知岁心头一紧,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
宋砚愣住了,完全不知如何开这个口。不对,不论他说什么,事实都太残忍了。
蒋浩这时走了过来,一手勾住宋砚的肩膀,一手往自己嘴里塞了颗槟榔,含含糊糊道:“祁燃不参加考高,他要出国念书了,斯坦福大学,可牛逼了!你竟然不知道?”
“什么?!”徐知岁听见自己的世界有什么东西在坍塌,“那他现在在哪!”
宋砚不想瞒她,叹了口气说:“他今天上午的航班飞美国……”
徐知岁转身就跑。
25. 为爱而生(5) 祁燃,再见.……
徐知岁不顾一切冲出校门, 生平第一次不讲道理地截了别人先拦下的出租车,唯恐晚了一秒,就再也见不到祁燃了。
被插队的男人在车外对她进行恶毒的咒骂, 她置若罔闻, 重重关上车门对司机说:“师傅去机场, 要快!”
出租车在车水马龙的长街疾驰, 或许是被徐知岁的泪水吓着,司机叔叔不断从后视镜投来目光,好心询问她是否遇到了坏人?需不需要送她回家?
徐知岁不答,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求他快点,再快点。
司机说:“没办法再快了,这边到机场本来就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今天还是周末,不堵车就不错了。”
于是徐知岁借了司机的手机疯狂拨打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她不记得究竟呼叫了多少次, 但电话里的提示都是一样的。
他关机了。
漫长的煎熬过后, 车子终于驶入了机场。几乎是在车子停下的第一刻,徐知岁就放下车费冲了出去。
她在人声鼎沸的机场大厅疯狂奔跑, 魔怔了一般,身边是行李箱摩擦地面的杂音和行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她无心顾及, 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呐喊。
祁燃, 求求你别走,别这样离开, 至少让我和你说句再见!
机场显示屏上密密麻麻翻滚着几十条航班信息,宋砚说他要去哪读大学?对,斯坦福, 旧金山。可徐知岁一目十行看过去,光今天上午飞旧金山的航班就有两趟,其中一趟已经起飞一个小时了,还有一趟……
还有十分钟停止登机!
徐知岁赶去了安检处,在等待安检的人群中迷茫穿梭,排队的乘客那么多,每一个都不是他。
眼看就要来不及,徐知岁一咬牙冲进了安检口。然而机场的安保力度严格,哪里是她想闯就能闯的,还未跑过行李检测带,年轻的安检员就将她拦了下来。
“小姑娘没有登机牌你不能进去!”
“不好意思,我找人,麻烦你让我进去,就十分钟可以吗?”徐知岁哭着恳求。
“不行,机场有机场的规定,你不能进去。”
徐知岁还想在说什么,这时广播通报飞往旧金山的航班停止安检,飞机将在不久后正式起飞,这意味着不管祁燃在不在那架飞机上,她都见不到他了。
徐知岁整个人突然就脱了力,沿着安检门的边缘慢慢蹲坐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然后开始崩溃大哭。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不管不顾,闭上眼睛,心里有什么在一点一点慢慢死去。
路人纷纷驻足观望,安检小哥莫名万分,一脸无辜地向乘客和领导解释:“我没欺负她,真没欺负她!”
又去拉地上的徐知岁,“小妹妹,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你找找谁,我让广播帮你通报。”
徐知岁还是哭,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最后安检人员没了办法,将她带到了休息室。
徐知岁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当她回神来的时候面前站了好几个身穿制服的姐姐,有人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安慰:“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人走了就走了。他离开,你的生活还要继续,你才这么小,还能遇见很多人,总有比他好的。”
会有吗?真的会有比他好的吗?
徐知岁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掏心掏肺喜欢了祁燃十年,最后却连他的一句再见也换不来。
他或许很早就有了出国的打算,所以他才不断请假,经常看英文教材。可他从来没想过要告诉她,也许觉得没必要,因为在他心中她根本就是个无关痛痒的人。
她捧着一颗炽热的真心来到他面前,只消他一个眼神,她就有了为他颠覆一切的勇气,而他就像一块顽固不化的冰山,任她怎么做都捂不热,到头来反而害得自己遍体鳞伤。
……
徐知岁谢绝了机场民警送她回家的好意,今天情急之下闯安检口已经耽误了别人的工作,她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站在视野开阔的南广场,她突然觉得很迷茫,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的人生突然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信仰。
头顶不断有飞机划过,或者祁燃就在其中的某一架上,可那又怎么样呢?她追不回来他,他也不会为她留下。
他们就像两条相交线,短暂的交集过后渐行渐远。
徐知岁仰起头,望着阴沉的天空喃喃自语,“祁燃,再见。”-
学校的毕业照应该拍完了,徐知岁直接打车回了家。
出租车上的广播不断播报着城市新闻,明天就是高考,很多道路都要封锁。她还没来得及去看考场,不过不要紧,他们班大多数同学都在本校考试,她也一样,哪个教室在几栋几楼早就记得一清二楚。
出租车司机是个热心肠,听说她是即将参加高考的考生,好心地给她打了折,下车前还祝她高考顺利。
徐知岁淡淡谢过,转身进小区大门时与一辆急促赶来的救护车擦肩而过。
这个小区住了不少老人,常有人病症发作半夜叫来救护车,徐知岁脑子尚在迟钝之中,并未多想,在回家之前先去门口的小卖铺买了瓶水。
她不想让爸妈看出端倪。祁燃走了,但高考还是会来,她的确失去了多年以来为之努力的信仰,但她更不想让同样重要的父母失望。
而且现在,她迫切地需要一纸录取通知书,带她离开这伤心的地方。
她慢腾腾地往家的方向走,来到单元门口时发现救护车就停在那儿,楼下围满了人,或摇头叹息,或失声尖叫。
她听见有人提到一个名字,心脏狠狠一抽,忽然挪不动自己的脚了。
片刻之后,她如孤魂野鬼般向前挪动步子,每走一步都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千万不要。
有人回头看见了她,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人群主动散开,徐知岁终于得以看清里头的一切——
有人倒在血泊里,犹如一个没有生气的傀儡,鲜红的血从他脑下慢慢流淌开,也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衬衫。
徐知岁用了许久才得意分辨清眼前的画面不是梦境而是现实,那个面目狰狞,浑身是血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爸爸徐建明!
……
时间倒回一个小时前,徐建明和周韵在家为债务的事情发愁。
他们几乎打遍了所有亲戚朋友的电话,然而世态炎凉,除了表弟江途愿意将为数不多的三十万存款全部借给他们,其余的人对他们纷纷避之不及。
送走江途后不久,门铃再次响起。通过猫眼,徐建明瞧见外头站着个个矮清瘦的男人,陌生面孔,对方声称是新来的物业,说徐建明停在楼下的车被某家的小朋友砸碎了玻璃,让他下去看看。
徐建明开了门,也就在那一瞬间,以大花臂为首的、提前潜伏在楼道里的数个借款公司的催债人员夺门而入,在徐建明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夫妻二人按住。
大花臂说:“今天是约定好到最后期限,再拿不出来钱,别怪老子不客气。”
徐建明求他再宽限几日,可他一拖再拖的表现让大花臂早已没了耐心,动辄一脚猛踹在他的腹部。徐建明本就长得斯文,从来也不是会和人随便动手的性子,哪里经得住他这一脚,当即痛的眼前一黑发不出声音。
敢放高利贷的人,手上多少都有些手段,大花臂见要不到钱,开始领着人暴风似的打砸。
家里的电视机被踢碎了,柜子被推到了,书本文件散了一地,能砸的都砸了。他们翻箱倒柜,寻遍了家里的每一处角落之后,除了一些周韵平时佩戴的首饰和一本六位数的存折再无的值钱物件。
大花臂找不到钱,牙齿都快咬碎了,暴怒之下他注意到了并不算年轻但身材出挑、容貌优雅的周韵,一时起了别的心思。
他让人将周韵按在凳子上,不顾女人的挣扎捏住她的下巴,随手捡了一个玻璃啤酒瓶就往她嘴里桶,一边上下抽/动,一边说着最下流恶心的话语。
徐建明还不上钱,他就用最卑劣的手段羞辱他。
周韵牙齿嗑出了血,徐建明愤怒呐喊,可大花臂的动作并未因两人痛苦的挣扎而停下,反而更加兴奋,甚至开始解自己的皮带脱周韵的衣服。
他一边动作一边拿起桌上的一家全家福,色眯眯地打量着照片上的两个女人。
“草你妈,你这男人本事没有,老婆孩子一个个倒挺标志。这上面小姑娘是你女儿吧,长得真漂亮,看模样也才十七八岁吧?这么小的处女,也不知道是啥滋味。不过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等老子和兄弟们先办了你老婆,回头再找这个小妹妹玩。”
其余的男人开始起哄,说等大花臂爽完,就让他们上。一伙人嬉嬉笑笑,快乐全部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徐建明红了眼睛,妻子女儿是他的底线,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们。
盛怒之下额前青筋暴起,他终于在大花臂得逞之前挣脱了那只按住他的手,如发疯的野兽般扑向大花臂,和他缠打在一起。
大花臂咒了句脏话,石头硬的拳头砸在他身上。
徐建明弱不禁风,块头也不如大花臂,然而他摆出拼命的架势,大花臂一时也挣脱不开他。
周围人没人帮忙,一伙人嘻嘻笑笑的看笑话。有人说:“哥几个别搭手,敢单挑我们彪哥看样子胆子不小,那就让他玩,今天不被揍个残疾就算他走运!什么玩意,也看不看自己几斤几两。”
两人从客厅缠斗到了阳台,徐建明被一次一次打趴下,又一次一次爬了起来。大花臂被彻底激怒,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大开的窗台上,老式楼下的窗台本就低矮,两人个子又高大半个身子都悬到了窗户外面。
徐建明喘不上气,脸涨得通红,手上力度却丝毫不松,大花臂朝他吐了口口水,“我看你他妈是活腻了,好,老子成全你。”
他另一只手发力,徐建明从窗台上翻了出去。
身体彻底失去控制之前,徐建明用力抓住了大花臂的手腕和肩膀,将他整个人拖了下去……
六层楼的高度说高不高,却足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伴随他们落地的是周韵撕心裂肺的尖叫。大花臂摔进绿化带里,尖而长的树枝直穿心肺,而徐建明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砸在了水泥路上,正如徐知岁现在所看到的模样。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了眼六楼的某个窗户,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
徐知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爸爸跟前的,她仍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明明早上出门前,徐建明还跟她说等她回来,今晚要给她做好吃的,明天不上班,会送她去考场。
而现在,他静静躺在血泊里,没有一丝生气。
徐知岁缓缓蹲下,嘴唇几度张合,喉咙却像被掐住,痛苦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将爸爸抱起来,可他身上都是血,眼睛也睁着,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
“求求你们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徐知岁哀求上前查看情况的医生。
随车来的护士将她扶到一边,象征性地拍拍她的肩膀,“医生会尽力的。”
接下来的一切犹如一场兵荒马乱的电影。
警察来了,带走了其余涉案人员;晕倒的周韵被发现,年轻警察将她抱下了楼;医生经过一段时间的抢救,宣告伤者因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
高考伴随着一场暴雨的降临如期而至,两天日子过得飞快,结束后再回头望,恍惚的像梦境。
整个校园回荡着庆祝的呐喊声,裴子熠在这高亢的气氛中冲出考场,他已经想好了,结束高考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徐知岁告白。
他不怕被拒绝,他有时间等她回心转意,他要和她报同一所大学,会让她知道祁燃虽然走了,可他还在原地,从不曾离开。
然而等到考场人都散尽了,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后来,他从班主任孙学文那里得知,那一年,徐知岁没有参加高考。
————校园篇完————
26. 后来的我们(1) 心身医学科徐医生.……
“没有人觉得我生病了, 他们只会说我矫情,说我抗压能力差。可他们不知道,我每个夜里都睡不着, 不知怎么就想流泪, 每天过得昏昏沉沉, 压抑得喘不过气。我讨厌这个世界, 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甚至想过就这样了结自己……”
“我尝试过求救,但就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理解我的痛苦,他们告诉我不要胡思乱想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从不理解我在承受什么。”
心身医学科的诊疗室里,年轻女孩在拿到自己的心理评估报告后, 在徐知岁面前崩溃大哭。
评估报告显示,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尽管每天要面对几十乃至上百个这样的病人, 徐知岁还是尽可能耐心地从专业角度给了女孩理解和安慰, 告诉了她一些自我调节的方法, 并征询她的意见,是否愿意接受药物治疗。
抑郁症已经不是区区几句言语就能治愈的, 也不是让病人想开点就能解决的,它是个病, 严重时有躯体症状, 需要药物干预,当然, 更需要社会的包容和理解。
只是后者,大环境尚且无法如此宽容。有人得了抑郁症而不自知,有人明明知道自己病了却不敢去医院, 因为拿着抑郁症的证明回公司销假会被人当成笑话。
诸如此类的心酸苦楚,徐知岁已经听过太多太多了。
这是今天最后一个病人,在为她开处方,告诉它每种药该如何吃什么时候吃,以及一些调节心情的方法后,徐知岁趴在桌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中午没有吃饭,同事帮忙带上来的盒饭已经凉透了,一会儿还要和明天值班的医生交接工作,索性晚饭也懒得吃了,从抽屉里拿出几个小面包勉强垫垫肚子。
“徐医生,你晚饭就吃这个呀?”路过诊室,瞥见徐知岁一边啃面包一边翻阅资料,小护士冯蜜停下脚步,斜倚着门框直摇头,“你也太敷衍自己,能不能尊重一下你的胃?走,吃火锅去,今天我们科室和神经外科搞聚餐,一起去啊。”
徐知岁抬头瞧了她一眼,合上手里的资料,“我就不去了,明天下午在魔都有个精神医学的研讨会,谢主任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一早也要赶飞机过去,就不和你们去折腾了。玩的开心。”
“有帅哥也不去?”冯蜜不死心,双手托腮,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
“不去。”徐知岁回答得斩钉截铁。
她脱下白大褂换了自己外套,再三检查包里的资料,确定没有遗漏,这才关了电脑和设备。
冯蜜不敢挡着她关门,很自觉地退了出去,撇着嘴叹息:“唉,看来又要让那几位男士失望了,我们的院花徐医生心里只有她的工作,其余凡尘俗事仙女是不会参与的。”
徐知岁淡笑着跟她往外走,“我倒是想参与凡尘俗事,但咱们科室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一个不是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摆架子,是真没时间。”
“我懂我懂,谁让你是谢主任最中意的学生呢,什么研讨会啊做课题都带着你,可他怎么不操心操心你的终身大事?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还怎么让人谈恋爱。”
冯蜜替她打抱不平,为了调出研讨会的时间,她已经大半个月没有休息过了,每天都是科室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的,那些男医生想请她吃个饭都约不到时间。
私底下常有人开玩笑,说以徐医生的忙碌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是心身医学科的,是急诊外科的。
徐知岁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她的生活需要大量的工作填满,不然就什么都不剩了。
出了长济医院的大门,不同路的两人互相道了别,徐知岁看了眼时间,在坐公交和打车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觉得这个点还是坐地铁回去会比较快。
地铁站离这不远不近,步行过去怎么也要20分钟的时间。城市天色已暗,高楼亮起斑斓的彩灯,就这么一路看过去,倒也称得上好风景。
才刚进入十月,天气中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徐知岁裹紧风衣,扯开绑了一天的马尾,任由微风拂面吹乱发丝,这是一天之中她唯一觉得放松的时刻。
她可以不是心身医学科最年轻的坐诊医师,也不用是别人口中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懂事女儿,她只是她自己,仅此而已。
经过十字路口,正好碰上附近一所中学下课,成百上千号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迎面走来,嬉笑打闹,各个朝气蓬勃。徐知岁与他们擦肩而过,竟有一瞬间出现了错觉,恍惚觉得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和他们相仿的年纪。
但很快,急促的喇叭声很快将她拉回了现实——她现在是个衣着成熟举止沉稳的都市女青年,因为踩着高跟鞋走得太慢而被一伙骑电瓶车的小男生给嫌弃了。
看着他们恣意张扬地从身边经过,徐知岁非但没恼,还流露出了些许艳羡的眼神。
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逝去的生命和青春永远不可逆转。而她也是后来才明白,长大不是积年累月,而一夜之间。
徐建明坠楼身亡的那天,徐知岁觉得她整个世界都塌了,犹如一脚踏空跌进了万丈深渊,从此万劫不复。一切来得太突然,她甚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就永远永远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爸爸。
得知丈夫的死讯后,周韵大病了一场。在那前一天,她也不过才刚刚得知公司面临的危局,还未从绝望中打起精神,第二日就被迫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又亲眼目睹徐建明为了保护她而坠楼,精神方面受到了极大创伤。
她昏睡了三日,醒来后整夜整夜的崩溃大哭,变得胆小怕人,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无法靠近,一度得靠医生打镇定剂才能平静下来。
在这样的重大变故下,徐知岁放弃了高考。后来从警方的调查和家里留下破碎的信息中,她才勉强拼凑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噩梦也接肘而至。
警方逮捕了这起恶性催债案件的所有相关人员,也顺藤摸瓜端掉了藏在高利贷背后的那只黑手,相关新闻在本市的晚间频道连续追踪播报了近一个月。
与此同时,徐建明的公司也因他的去世而宣告破产,他名下的所有财产被法院没收且拍卖,所得的资金用于归还债务。
不久之后,他们仅剩的那套六中附近的房子也被法院贴上了封条,徐知岁没有家了。
事情发生之后,她老家的两个舅舅只来帝都看过病中的周韵一次。
他们各自给徐知岁留了一张银行卡,数目少得可怜,加起来都不够付周韵的医药费,言语间更是句句不离自家的艰辛和不易,明里暗里都是希望徐知岁不要赖上他们的意思。她也刚好满18岁了,又是个女孩子家家,实在不行别念书了,总有维持生计的法子。
徐知岁自小与这两个舅舅不怎么亲近,但是那时没有经历过世态炎凉的她还是被两人的做法和态度恶心得浑身发抖,直接拿银行卡甩在他们脸上,将二人轰出了医院。
后来,还是江途这个表舅在关键时刻帮了她们娘俩一把。那时他刚入职不久,薪水并不高,好在他之前送去给周韵夫妇救急的那笔钱并未被那帮流氓拿走。
他用那笔钱替周韵垫付了医药费,在医院附近帮徐知岁租了房子,又联系学校让她去复读,叫她不论如何不能再自我放弃了。
复读的那一年,徐知岁从不与人提起,事实上她自己也很少回忆。那是一段昏暗无比的光阴,她每天在八人间的寝室小床上醒来,身边是与她同样沉闷高考失利的同学,他们很少交流,有的只是刷不完的题和背不完的单词。
时间的背后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拨动表盘,也推着人无法回头地往前走。
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徐知岁都觉得真正的徐知岁在那个闷热血腥的傍晚随着爸爸的咽气也死去了,活下来的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不知道自己命运的航线最终会驶向何处,只能放任自己在汪洋大海上孤独的漂泊,反复绝望又反复振作,周韵已经倒下了,但她不能。
后来经过医生的诊治,确定周韵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她变得阴沉,变得警惕,却总是在无人的角落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好在乔琳常来照顾,徐知岁才得以喘息,有足够的精力去复习。
一年后,她考上了中南大学,读的是精神医学。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也是因为周韵的情况需要更加专业的照顾,而她们已经没有足够的钱去支撑这方面的开支了。
中南大学在南方,徐知岁带着妈妈暂时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城市。离开也好,眼不见为净,或许对周韵的病情能有帮助。
徐知岁向学校申请了外宿,在附近租了套房子。大学生活并不比高中轻松多少,医学生的学业本就繁重,课余时间她还要外出兼职赚取生活费。江途已经帮了她们够多,她不能再一直欠下去了。
不住校且兼职的缘故,徐知岁在学校并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外貌出众,她常被嫉妒她的女生造谣是在外面被人包养了,想要追她的男生也因为她疏离的态度望而止步。
徐知岁从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比起这些,她更在意自己的课题选的好不好,老师要的资料什么时候交,周韵最近发狂的次数变多了,房租又涨价了,而她做家教的那户人家最近有搬家的打算,她或许得重新找一份工作……
这种生活的压力,她无法与人倾诉,那些被家庭保护着的同学或许根本无法理解。
然而曾几何时,她也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只是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幸而大学期间她遇到的老师都很不错,她的班导得知她的家庭情况时常给她帮助,她优异的学业每年都能给她带来一笔可观的奖学金,也赢得看不少老师的青睐。
本科毕业后她被直接保研,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被精神医学专家谢成业看中,破格收她做了关门弟子。
她也因此几番辗转,最后又回了帝都,从小小的实习生做到了现在的问诊大夫。
其中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
27. 后来的我们(2) 再遇.
在地铁上的时候, 徐知岁收到了秦颐发来的微信,说自己出差回来了,问她有没有时间约饭。
徐知岁回了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包:【然而, 我明天要出差。】
秦颐:【为了生活低三下四.gif】【社畜的卑微.jpg】
……
家里刚出事那会儿, 徐知岁和身边所有的同学都断了联络, 也包括她当时最好的朋友秦颐。
出于自尊心,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正在经历着什么,看她笑话也好,可怜她也罢,对于她来说都可能会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考刚放榜那天, 她路过六中,光荣榜上添了许多好成绩,不用看也知道会有很多她熟悉的名字。
她很难不去想象,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自己的名字应该也会在上面。可哪来什么如果, 过去种种如黄粱一梦, 梦醒了, 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和秦颐恢复联络是在大一,秦颐无意中从孙学文口中得知徐知岁在湘市上大学, 巧的是当年因为志愿滑档秦颐没能顺利留在帝都,而是被湘市的一所双一流大学录取, 离徐知岁只有两站路的距离。
她翘了课一整天的课, 蹲守在中南大学校园的主干道上,逮着人就问认不认识医学院一个叫徐知岁的女生。
遇见的时候, 徐知岁刚刚做完兼职,正准备去图书馆自习。从包里拿出校园卡,一抬眼, 看见漫长的石阶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直到那人缓缓站起来,面容随着距离的缩短而逐渐清晰,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两人遥相对望,纷纷红了眼睛。
徐知岁带秦颐回了自己租住的小屋,周韵睡着了,她们就在逼仄的阳台上说话。关于自己的遭遇,徐知岁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可眼前的一切不会说谎,简陋的出租屋,抱病的妈妈,打不完的零工……无不诉说着她这一年过得有多艰难。
秦颐当着她的面大哭了一场,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徐知岁鼻尖也跟着发酸,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她只是轻轻地拍着秦颐的背,说:“秦颐,人总要长大的,我长大的方式太过残忍,但愿你能一直快乐。”
秦颐眼泪再次决堤。
重逢之后,秦颐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笨拙而真诚地帮助着她们母女。徐知岁不肯要钱,秦颐就给她介绍兼职,或是打着“父母寄来一堆乱七八糟特产”的名义将东西全部搬进她家。秦颐开始研究下厨,这样她打工回来就能吃到热喷喷的饭菜……
徐知岁对此很感激,也很庆幸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刻还有这么一个贴心的朋友,毕竟这世道落井下石多,雪中送炭少。
大三的时候,有学弟向秦颐发起了猛烈攻势,对方条件不错,对她也百依百顺,秦颐有些动心,却又害怕对方只是玩玩而已,犹豫不决来找徐知岁拿主意。
徐知岁没见过那男生,对他的所有了解都是从秦颐口中得知,她只能从朋友的角度给出一些建议,感情这种事,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秦颐自己。
然而秦颐思考了半天,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和祁燃真的没有联系吗?”
徐知岁愣了很久,说话时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平静。
她说:“没有。”
祁燃。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往事重提,恍如隔世。
家里的变故来的太突然,她还未来得及深想祁燃离开的原因,噩梦就纷至沓来。她这才发现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幸运,她住在父母为她搭建的梦幻城堡里,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除了学习她不需要操心别的,爱情就是她心中天大的事。
可有一天,城堡坍塌,她不得不单枪匹马扛起生活的重担。在经历过独自料理父亲后事、医院一次次的催费和亲戚的袖手旁观之后,她忽然在某一天看开了。
和生存的压力比起来,她不过是爱了一个不爱她的人,那点痛苦又算什么呢?
法院查封房子的前一天,徐知岁回家里收拾东西,想带走却带不走的东西太多,她一时不知从何理起。
鬼使神差的,她走进了书房。里面早在那伙人的打砸下变得面目全非,书籍资料散落一地,徐知岁锁在抽屉里的那个铁盒子也没能幸免,好在里的东西还在。
存了好几年的日记本,偷偷画下的素描肖像,还有小学时的毕业照……曾经都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她捡起来重新收回铁盒子,坐在满地狼藉中一张张一页页地翻看,仿佛自己也随着那些文字画面重新活了一次。那个世界没有生离死别的血腥,没有病房的刺鼻消毒水味,只有她和那个叫祁燃的少年。
那是她的,一整个青春。
徐知岁觉得在这种时候这种场景,自己应该大哭一场的,可她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也许徐建明去世那天她哭得太歇斯底里,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泪水,从此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没有想哭的欲望。
在看完所有东西之后,她平静地找来一个不锈钢脸盆,将她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扔进去,然后一把火烧成灰烬。
看那跃动的火苗,徐知岁和自己说:“青春结束了。”
……
回到家,周韵正在做饭,听见开门的动静回过头来,淡淡地说:“回来了,准备吃饭。”
徐知岁应了声,换鞋去厨房洗手。
经过这些年的调理,周韵的身体已无大碍,精神方面也基本恢复正常——至少外人是这么认为。
事实是她每天仍在服用药物,病情发作时那些疯狂的举动足以让母女二人双双崩溃。
好在这样的情况只是少数,平日里周韵与常人无异,生活能自理,能正常交流。
徐知岁上大三的时候,她尝试出去找工作,但情况并不理想,年纪摆在那儿又多年脱离社会,想进好单位捡起自己的老本行几乎不可能了,只能靠打些零工补贴家用。
徐知岁工作后,她也跟着回了帝都,如今在离家不远的小商场里做财会,薪水一般,但也勉强过得去。
母女俩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两年前买下的,那时徐知岁在网上连载的漫画突然火了,有公司联系出版,给了一笔算不上多丰厚但也足够改善生活的版权费。
徐知岁拿这笔在帝都重新买了房子,虽然地段不好,她每天上班得坐一个小时的地铁,每月还需按揭还贷款,但至少她又有家了。
晚饭是简单的两菜一汤,桌上照例摆着三副碗筷,周韵给自己舀了勺汤,又给对面的空碗里添了一勺,喃喃抱怨这几天下班晚,等她去到超市买菜,连块新鲜猪肉也没有。
徐知岁静静听着,却不回应,因为她知道那些话周韵并不是说给她听的。
周韵当初大病一场,醒来一度不愿相信丈夫已经离世的事实,不,应该说她现在也不承认。出院后她甚至不愿意去徐建明的坟前瞧上一眼,家里至今没有一张他的遗像,每年换季还会添上几件男士的衣服。
徐知岁起初无法接受她的自欺欺人,后来却也慢慢想通了,如果这样能让妈妈好好活着,自己又何必去戳破她好不容易才搭建起来的泡沫城堡。
就当爸爸还在身边吧,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她们。
周韵在给那只空碗夹完菜后突然问徐知岁:“这次出差要去多久?”
徐知岁喝了口汤,“暂时不清楚,最少也要三四天,久的话可能要一周。我已经和舅妈说好了,这几天她会过来照看你,你就……”
“我好得很,不需要谁来照看!”周韵急切打断她,“人家乔琳也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哪来时间天天往咱们家跑?我天天也要上班,又不是残废在家,能出什么事?再说,家里有你爸陪我,又不是……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也想说我魔怔了是不是!”
“没有……”
话没说完,“哐当”一声,周韵夺过徐知岁的饭碗狠狠摔了地上,瓷片混杂着没喝完的汤水溅的到处都是。
徐知岁不知道自己又是那句话没说对,惹得周韵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但这种情况已经算好的,周韵病情发作的时候更可怕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她早已麻木,也疲于去和妈妈解释她其实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沉默地找来垃圾桶将破碎的瓷片小心翼翼地收拾了,以免周韵用它们做伤害自己的事。
收拾完残局,她给妈妈倒了杯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很早就要出门,一会儿洗完澡就先睡了。你这几天出门记得带好钥匙,要是实在忘了,就去找物业的刘阿姨,我会在她那放一把备用的。还有,这个月的药,我给你开回来了,你记得按时吃。”
说完这些,徐知岁回到卧室,锁上了房门。
良久之后,她听见外头传来女人的啜泣声,她叹了口气,转身进了浴室。
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加班的缘故,她这天特别的累,已经没有力气再给周韵更多的安慰。现在,她只期盼长夜无梦,能睡个好觉。
但很遗憾,没能如愿。她好像一直都改不掉一有任务就失眠的习惯,神经紧绷了一整晚,下半夜的时候似乎迷迷糊糊睡着了,可还没两个小时就被预先设置好的起床闹钟震醒,为了不耽误飞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从温软的被窝里爬起来。
过完安检办理值机已经是两个半小时以后的事了,徐知岁在登机前和老师谢成业取得联系,那边发来了这次研讨会的详细地址,由于参加的人太多,主办发不安排接送,她落地后得自己打车过去。
早班机上的乘客并不少,徐知岁的位置在经济舱的中段,虽然不靠窗,但前后左右没有闹腾的熊孩子,空姐见她戴上眼罩昏昏欲睡,贴心地给她准备了毯子。
飞行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徐知岁决定抓紧时间补觉,她这几年工作的经验告诉她,研讨会一旦开始后面几天连续通宵也不是不可能的。
昏昏沉沉正要与周公碰面之际,机舱广播突然想起一道急促的通知:“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现有一名乘客突发疾病,若飞机上有医务工作者,请您即刻前往公务舱帮助救治。”
几乎是本能反应,徐知岁掀掉眼罩站了起来,对正巧路过的空姐说:“你好,我是医生,请带我过去。”
……
患者倒在公务舱的过道上,以一种极度诡异的姿势快速抽搐着,他的手脚扭曲,嘴角不停吐着带血色的沫子。
徐知岁虽是心理医生,但在校期间也学过许多临床知识,很快分辨出该患者是癫痫发作了。
有热心的乘客想起身扶他,徐知岁却是一惊,大喊一声跑过去:“别碰他!”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徐知岁跪到了患者身边,以最快的速度撑开他的眼皮进行检查,然后松开他的衣领,令他平躺在舱板上,头偏向一边,防止分泌物堵塞呼吸道。
“麻烦给我一条毛巾!”徐知岁回头对空姐说。
很快有人递来毛巾,她三两下折成小块塞进患者嘴里,以免他抽搐时咬到自己的舌头。
癫痫是种可怕的病,发作时没有任何方法能缓解患者症状和的痛苦,她能做的急救就这么多,接下来要等患者自己慢慢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人抽搐渐缓,身子慢慢变得松弛,但仍处于一种昏昏然的朦胧状态。
徐知岁松了一口气,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对空乘说:“先不要动他,让他平躺一会儿,还有联系地面的救护车,他这种情况还是要送到医院进一步检查。”
“好。”
……
另一边的头等舱,男人西装革履,衬衫解开两颗扣子,领口微微敞开,隐约可见深刻的锁骨。鼻梁上架着副金色边的蓝光眼镜,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
下飞机之后有个会议,此刻有一堆数据等着他处理,他不喜欢吵闹,在公共场合工作习惯带着隔音耳塞。
但此刻,前头混乱的动静还是影响到了他,后排的乘客挪来前面看热闹,走动时不小心撞到了他的电脑,手一晃,按错了几个数字。
他微微蹙眉,摘下耳塞问一旁的助理:“出什么事了?”
蒲新起身望了一眼,很快压低声音回:“祁总,好像是有人突发疾病,乘务人员正在实施急救。”
“发病?”祁燃抬头看了一眼,只望见公务舱里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依稀瞧见地上有个穿雾紫色针织衫的女人正在救治,背对着他,看不清脸。
他不爱多管闲事,专业的事情应该留给专业的人去做,短短一眼便收回目光,低头去看腕上的表。
飞机不久之后就要降落,而他手上的数据还没有处理完。
十五分钟后,飞机平缓降落在虹桥机场,机组提前与地面取得联系,救护车早早地等候在了跑道边。
为了不耽误救治时间,乘务长通过广播请乘客们稍安勿躁,给需要帮助的人让出一条宝贵的生命通道。机舱门一打开,救护人员立刻举着担架上来抬人,先前给他急救的医生也跟了下去,一边走一边交接情况。
祁燃合上电脑时不经意望窗外瞥了一眼,然后再也无法收回视线。
女人穿了一件雾紫色针织衫,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头,明眸皓齿,眼弯如月,说话时嘴边荡漾着两颗甜甜的梨涡……
同样的一张脸,也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28. 后来的我们(3) 久别.[二更]
“借过, 借过一下!”
祁燃穿梭在人头攒动的机舱,身后是被他重重撂下的笔记本和一脸茫然的助理。他甚至顾不上给刚刚完成的数据做保存,也来不及去想如果数据丢失了怎么办,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人已经离开了座位, 仿佛被某种模糊的本能驱使着。
他生平第一次懊恼自己太过理智, 如果刚才他能多看几眼,或许不用等不到下飞机,他就已经将她认出来了。
然而这种可能已经不复存在。机组人员正在组织乘客有条不紊地下机,人流挡住了他的步伐, 祁燃的动作不再克制,拉开一个挡在机舱门口半天不走的青年就冲了出去。
他还没想好追上之后要和她说些什么,只知道内心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他下了云梯, 谢天谢地,救护车还停留再原地,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正合力把患者抬上车。
祁燃跑了过去, 四处张望, 并没看见紫色的身影,他抓住那个年长一些的医生, 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呢?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女人呢?”
医生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宣泄着他的莫名和不满, “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人有好几个,你说哪一个?”
“穿紫色衣服, 在飞机上给病人做急救的那个!”祁燃的语气快而急。
“她啊,她已经离开了。”
“那你看到她去哪了吗?”
“我怎么知道,她就是个普通的乘客, 而我是个医生,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我哪里顾得上?让开让开,别耽误我们救治病人。”
医生变得不耐,挥开他的手,祁燃在原地怔忡片刻,很快又朝出口跑去。
行李传送带边上站满了人,一眼望过去,背影相似的有好几个。他跑到跟前,不对,这个不是她,那个也不是……
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年轻女子回头时脸上写着茫然,可看清来人的衣着和样貌,眼底又浮现出一抹天降好运的惊喜。
祁燃却在这一次次的认错中变得绝望,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吗?她并未出现,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直到传送带上最后一个行李被取走,祁燃心里那团期待的火苗彻底被扑灭。
太久了,久到他都忘了还有时间的存在,那个反复来他梦里搅扰的身影再也没出现过。他不知道她生活在哪个城市,过得好不好,犹如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
或许很多次,他们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擦肩而过;或许他不经意间路过的某家咖啡店,她不久前刚来点了一杯冰美式;也或许就像今天这样,明明搭乘同一架飞机,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却怎么也遇不到。
……
从机舱出来,蒲新独自在魔都的冷风中凌乱,再次感受到了南方冬天那钻进骨子里的阴冷。
最初那一刻他都懵了,在祁燃身边工作了近五年,还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但再怎么莫名与好奇,电脑上的数据必须保存好,那可是公司的命根子,若是丢失他可付不起责任。
在出口大厅转悠了好几圈,这才看见站在传送带边垂首不语的祁燃,他眉间的阴郁和落寞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抱着电脑,停在祁燃跟前气喘吁吁地问:“祁…祁总,怎么了?”
祁燃回过神来,疲惫地按按眉心,“没什么,以为遇见一个故人,但……大概是我看错了。”
蒲新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情,“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为了准备今天这场交流会,您有将近一周没有好好睡觉了吧?”
“也许吧。”祁燃舒了口气,顿了顿,仍不死心地说:“帮我留意一下最近的新闻,如果有报道今天飞机上乘客发病的事,记得拿给我看。”
“哦。”蒲新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了。“那我们现在走吗?刚联系过了,接我们的车已经在门口了。”
“嗯,走吧。”
祁燃这次来魔都是来参加一场行业交流峰会的。最初那段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盛远集团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个小小的零件而四处求人的盛远,这些年公司在电子与互联网领域颇有建树,不卑不亢敢为人先的精神在业内乃至全国都饱受赞誉。
祁燃大学读的是电子工程专业,大二的时候,他开始参与盛远集团部分产品元件的研发,他整理数据资料传回国内,祁盛远领着研发团队实践,不久之后在当时公司最为紧缺的内存器上取得了重大突破。
虽然短短几年想完全摆脱对进口的依赖还不太现实,但集团内部看到了希望,对手公司也因此重新审视他们的实力。
大学毕业后,祁燃成立了自己的团队,目标不再是只顾追赶别人的脚步,要想彻底摆脱国外巨头公司的压制就必须拥有比他们更先进的技术,这条路漫长且布满荆棘。
这些年,他一直处于国内和硅谷两头奔波的状态,一边学习一边致力研究。
大二那年圣诞节,学校放了一次长假,他第一次回国,高中玩的好的几个男生约他出去小聚。他想起托宋砚寄到美国的毕业照,上头除了自己还少了一个人,晃了晃酒杯装作不经意问道:“对了,咱们班的毕业照怎么只有48八个人?徐知岁没拍?”
蒋浩边喝酒边随口回:“嗐,你说她呀!她当年不知道什么原因根本就没参加高考,就跟人间蒸发似的,谁也联系不上她,同学聚会也没见她来过一次。”
后来话题被人岔开了,祁燃脑子却像被人轰了一炮,破碎的信息在脑海炸开一道刺目的白光,回过神来时,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撕碎了,握着酒杯的手背隐隐有青筋浮现。
他几乎是一秒都待不下去,借口还有事处理提前离了席。
出了包厢的大门,他片刻都等不了地给宋砚拨去了电话,然而那时宋砚已经进了部队,电子设备不允许随身携带,一连拨了几个都无人接听。
他想起了裴子熠,又在通讯录里乱翻了一通,许久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他的新号码——自从那晚深聊,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联系也越来越少,出国留学后仅有的几次联系还是通过邮件。
他去了徐知岁之前的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开,后来是邻居看不下去,好心告诉他里头根本没人住,说这房子里死过人,搁置一年多了,一直卖不出去。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惊雷,瞬间压垮了他紧绷的神经,回去的路上险些出了车祸。
到家后,祁盛远见他失魂落魄,问起他出了什么事,祁燃一言不发,脸色白的吓人。但知子莫若父,祁盛远多少猜出了些原因,这才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那孩子的爸爸在你出国那天坠楼身亡了,具体因为什么,圈里人传的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我也不好妄加揣测。只知道后来他们家公司破产了,母女俩也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像是为了刻意避开什么,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没和你说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在国外,知道的也比较迟,就算告诉你了也无法改变什么,徒增悲伤罢了……”
那天祁盛远似乎说了一堆宽慰他的话,祁燃一句也没听进去,脑海里唯有一个想法:父亲去世,公司破产,错失高考,打击一个接着一个,那样的日子他想都不敢想,而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后来祁燃尝试多方打听徐知岁的消息,皆无结果,命运总爱开玩笑,谁能想到当日一别竟是十年多的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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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交流会进行的特别顺利,盛远集团从不吝啬与同行分享经验,在当前经济的变革下,唯有合作共赢才能长远。
交流会结束的当天晚上,主办方在酒店举办了庆功酒会。宴会厅布置得颇有格调,宾客的衣着也显得十分隆重,尤其在场的年轻女性,一个个浓妆艳抹,礼服华丽。
祁燃记得交流会上男性管理者居多,怎么结束之后反而多了这么多陌生的面孔。
“祁总,你这次的分享真是让人受益匪浅,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有这样的格局,实在让人钦佩。”
入席不到半个小时,这已经是第五个过来与他寒暄的老总了,毫不例外,这人的身边也跟了个年轻女人。瞧模样大概二十四五岁,容貌艳丽,身材高挑,却穿了一件与其气质并不匹配的纯白色轻纱礼服,多少有点故作清纯的意思。
祁燃短短扫了来人一眼,礼貌起身与说话之人握手,“哪里,我和盛远集团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将来还要向刘董多多请教。”
被叫做刘董的男人笑意更盛,对祁燃的欣赏又添了几分,如今年轻这一辈人才辈出,可能像祁燃这样不骄不躁谦卑有礼的着实少见。
胳膊被人轻轻晃了晃,刘董明白是有人等不及了,偏了偏身子,向祁燃介绍道:“这个是我的小女儿,今年刚刚硕士毕业,说起来也是有缘,她和你还是大学校友呢。”
女人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抬眸间的娇羞恰到好处,“学长好,之前我们在校友会上见过一次,我是生物力学专业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祁燃牵了牵唇角,口吻冷漠:“那估计是不记得了,我这人比较脸盲。”
女人笑容僵在脸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没想到祁燃的态度还是这么冷漠,把话都堵死了,分明是不愿跟她多费口舌。
一时间气氛尴尬,她不知道如何再开口继续。
这时候,蒲新拿着平板走了过来,停在距离他们两米的地方,看了看祁燃,欲言又止。
祁燃注意到他,对刘董微微点了下头,“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请便。”
祁燃放下酒杯欠身离开,走到蒲新跟前问:“怎么了?”
蒲新拿起手里的平板,界面停留在某视频平台的新闻上,“有网友拍下了那天飞机上发生的事并且传到网上,现在许多新闻媒体争相转发。您看,就是这个。”
他将平板递过去并按了播放,画面随即切换到某个路人视角,机舱里一片混乱,有人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口吐白沫,机组乘务人员紧急求助,一位紫衣女子跟了上来,检查片刻后回头说:“麻烦给我一条毛巾。”
那张脸正对镜头,祁燃本能地按下暂停……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她的气质变了,头发也短了些,精致的五官却一如从前,祁燃开始相信那天在飞机上自己绝没有看错。
屏幕里的女人就是她,徐知岁。
他点开评论,伸出去的指尖轻微颤抖着。
网友纷纷夸赞镜头里的女主角做法专业,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三分钟,我要这个人美心善小姐姐的全部信息。】
底下人回:【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我们医院的同事,本人比视频上更漂亮。】
【提名字应该没关系吧?前不久挂过这个姐姐的号,本人真的好温柔。】
【说说说,做好事必须留名!】
【帝都长济医院,心身医学科,徐知岁。】
……
祁燃深深吸了一口气,视线落在那一串简短的地址上,再也无法挪开。
29. 后来的我们(4) 好久不见.
徐知岁刷到这条新闻的时候, 正在坐在酒店会议厅的角落修改明天谢成业要用的PPT。
看到自己出现在视频里,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怪不得女明星要拼了命减肥,上镜胖十斤果然是真的……
那天她忙着照顾癫痫发作的患者根本没发现有乘客拿出手机录了像, 下飞机和救护人员简单交代了情况后就打车直奔酒店了, 早知道视频会被全网转发, 她那天早上就应该化个妆的, 至少也该把那一对国宝似的黑眼圈遮遮。
正想点开评论,谢成业来到她跟前,手里是两盒热腾腾的盒饭,“修改得如何?”
徐知岁放下手机, 将笔记本转了过去,“差不多了,老师您看看。”
“行, 你先吃饭。”谢成业将其中一盒盒饭搁在她手边,自己则在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
这期关于抑郁症临床研究新方向学术研讨会的规模很大, 不仅有来自全国各地的骨干医师, 还有几百名高校研究生参与。谢成业作为主讲专家之一, 每天要面对各式各样的提问和咨询,实在分/身乏术, 修改演讲PPT的工作自然而然落到了他唯一带来的学生徐知岁的身上。
把工作交给徐知岁他是最放心不过的,这个姑娘有能力, 心思也细, 很多事情一点就通,这也是当初他一眼相中她的原因。
PPT做的很严谨, 谢成业满意地合上电脑,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搁在鼠标垫旁的手机,边打开盒饭边说:“这个新闻我看了, 你做的很好,也算是给我们长济长脸了。早上副院长给我来了电话,说病人家属找到医院,要给你送锦旗。这是好事,不过你要戒骄戒躁,不能因为上了新闻就飘飘然,治病救人本就是医生的本分。”
“是,我知道了。”徐知岁艰难咽下一口小青菜,莫名的就想到了徐建明。从前她爸爸也是这样,总爱在人吃饭的时候说教,搅得人食欲全无。
如果徐建明还在世……
徐知岁吸了吸鼻子,没敢往下想。
见她脸色不太好,谢成业给她拧了一瓶水,说:“来这边就没出去逛逛?晚上不是有时间给你们自由活动吗?”
徐知岁戳着碗里的米饭,面无表情地回:“没,不知道去哪里。”
“那你就整天闷在酒店?我可听平安的黄院长说他们医院的女同事每晚都出去晃悠,东西都买了好几箱了。你也出去走走,适当放松还是要的。”谢成业停下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也是这方面的行家了,自己的情况应该多注意才是,该怎么调节不用我多说吧?”
徐知岁垂下眼皮,默不作声。
谢成业的提醒也点到即止,转而笑了起来,“早知道时间这么充裕,我就让我家书毓也一块过来,你们年轻人在一起也有话聊,免得他整天闷在实验室,女朋友也找不到一个。”
谢书毓是谢成业的独子,年纪和徐知岁相仿,这些年谢成业明里暗里有撮合他俩的意思,但两人工作都太忙,见面的次数不过寥寥几次,对彼此的印象虽然都不错,可也说不上有多投缘。
一听老师提起这茬,徐知岁浑身都不自在了,匆匆吃了几口米饭就起身,弯眉浅笑:“老师你慢慢吃,我突然想起来我朋友让我帮她买点东西,我今晚就出去走走,决不让您在酒店瞧见我。”
说完,收拾东西溜之大吉。
“哎,我……”谢成业望着她的背影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两孩子,怎么每次提起这事都一个德行,敢情就我老头子一个人干着急是吧?”
……
研讨会的酒店在浦东保税区里头,这边靠近外环,乘地铁去市区至少半个小时。徐知岁看了眼时间,不打算去体验魔都的晚高峰了,但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逛商场她不知道该买些什么,看电影也兴致缺缺,在马路上闲逛了十几分钟,看见路边有一家书店,决定先进去避避寒气。
这就是一家非常普通的书店,人不多,但收拾得十分整洁,书籍分门别类,十分方便寻找,窗边摆了几张桌椅,可供客人免费阅读。
徐知岁随意逛了逛,来到漫画与小说的版块,一眼就看见了那本被放在中心位的名叫《暗恋》的漫画,随手拿起翻了几页。
两个身着校服的女学生挤了过来,其中一个女生迫不及待向闺蜜安利自己的宝藏:“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本超好看的漫画!我都看三遍了,里头故事真是又心酸又真实。”
另一个女生说:“这本啊我知道,当时作者只在微博连载的时候我就追了,不过故事到男主出国就戛然而止了,很多粉丝去问,作者大大都说不会有下部了。”
“啊,真的吗?好可惜啊,我还期待着男女主能来个再续前缘呢。”
女生眼睛一转,说:“要不这样,我们去微博上私信,把想法和作者说说,指不定问的人多了她心一软就肯出下部了呢。”
“好主意。”
两个女生拿出手机,边低头编辑边挪向另一排书架。
等她们出了书店,徐知岁点开微博,登录了那个名为“岁岁平安”的账号。果不其然,收到了好几条催更私信,但因为发的人太多她也分不清哪条是刚才那两个小姑娘发的。
她随意点开几条看了看,很快又关上了手机。
家里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徐知岁都患有睡眠障碍,入睡成了她一天之中最困难的事,几乎夜夜都在经历睁着眼睛等天亮的孤独。
偶尔身体累极了会昏昏沉沉睡上一段时间,可只要一闭上眼睛噩梦就会接踵而至。
她总是梦见爸爸去世的那天,他倒在血泊里,睁着眼睛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也梦见自己奔跑在空旷的机场,哭的歇斯底里,就为留住一个人……
她不敢闭眼,梦境比现实更加残忍,它会逼着你去回忆那些你拼了命想忘记的东西。
那么多辗转反侧彻夜的不眠夜,她总要想办法熬过去,漫画《暗恋》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创作出来的。
故事的女主角是她自己,内容就是她做过的那些傻事。
起初只是为了自我疏解,画画成了她唯一能逃避现实的方式。她告诉自己,再回忆最后一次,等那个漫画里的女孩将她所经历的青春全部经历一遍,她就彻底将他忘记。
那时用微博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她也尝试将漫画发到微博上,以便记录和保存。没想到一年多后的某一天,她的漫画被一位坐拥百万粉丝的情感博主转发而意外走红,关注她的人越来越多。
她更新的很慢,有时三四个月才出一话,在医院实习期间更是难得挤出时间,但读者们都耐心等着她,每次更新都能有大几十万的点赞。
最后一话结束的时候,有出版公司看中了她的故事和人气,意向出高价买下漫画的版权。徐知岁原本不想卖的,可那时她们母女刚回帝都,处处都要花钱,谁会蠢到和钱过不去呢?
后来漫画的销量非常理想,出版公司多次联系她出续集,都被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她不想迎合别人的口味去编造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节,在她看来,这个故事到这里真的就结束了,并且事实的确如此。
久别重逢这种情节多存在于小说和电视剧中,现实里更多的是两两相忘,各自安好,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也没有缘分再次相遇。
她从未想过再次遇见他。
遇见了又能如何?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她,也过了恋爱比天大的年纪-
研讨会结束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谢成业留在魔都和兄弟医院的朋友小聚,徐知岁却不得不提前收拾行李,买最近一班的飞机回帝都继续工作。
没有办法,同事祝医生的妻子突然早产,身为丈夫的他必须陪在身边照顾。
科室少了个人问诊,冯蜜打来电话求助,说外头排队的病人多到站不下,有人等得不耐烦,当场发了脾气,差点和值班医生动起手来,实在没法子了,问她能不能早些回去。
徐知岁人缘好,遇到问题的时候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她,何况她留在魔都的确没有事做,游玩没兴趣,逛街不愿动,不如早些回去投身工作。
飞机落地是上午九点,徐知岁来不及家休整,带着行李箱直奔医院。
科室外站满了等候问诊的病人,护士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隔老远就能听见冯蜜扯着嗓子维持秩序。
看见徐知岁回来,冯蜜如见救星,拨开人群就跑了过来,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徐医生你总算回来了,再不给他们安排就诊,我这小护士台非被人掀了不可。”
徐知岁边走边找钥匙,“下次和挂号员说说,人手不足的时候就别放那么多号出去了。”
“说了说了,但没用啊,楼下自助挂号机老是坏,明明没号了还让人家付费。系统维护的人修了两天也没修好,每次挨骂的都是我们这帮小护士。”冯蜜噘着嘴抱怨,她才来医院半年多,挨的骂受的委屈就比从前二十几年还要多。
徐知岁拧开办公室的门,将行李箱推到一边,又换上白大褂,“行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赶快去安排病人进来吧,争取今天天黑之前能下班。”
“好嘞!”冯蜜蹦蹦跳跳跑回了护士台。
办公室里的电脑有些年头了,系统很卡,开机需要大半天,徐知岁好整以暇在桌前等了又等,才堪堪进入到输入密码的页面。
门口传来脚步声,徐知岁瞥见一双黑色男士皮鞋,鞋面光亮,干净得不染纤尘,一看即知价格不菲,可以想象它的主人应该是个极为讲究的男人。
她以为是病人进来了,边埋头输入密码边说:“不好意思,麻烦等叫号再进来。”
来人却不吭声,停在离她工作台半米的地方静静等待。
在这总是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办公室,徐知岁奇异地嗅到了一丝清淡的木质香气,像盛夏的梧桐树,熟悉又陌生。
她抬眸瞥了眼来人,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专注输密码,足足过了好几秒,男人的五官才在她反应滞后的脑海里逐渐清晰。
她停下了敲打键盘的动作。
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短短的一瞬被切割成了无数个苍白的画面,徐知岁脑海里闪过无数个镜头,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当年的模样,她悲哀地发现,尽管过了近十年,自己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他。
冷光灯下男人西服挺括,头发似乎短了些,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深邃,却不再是青葱少年的模样,眉宇间多了成熟和经历,远远看着,清冷又矜贵。
而她,只觉得好陌生。
“好久不见……岁岁。”他说。
30. 后来的我们(5) 别走岁岁.
“好久不见, 岁岁。”
来人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声音低沉而温和,让人恍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徐知岁却在这莫名亲昵的称呼中扯了扯嘴角, 站起身, 目光平稳地对上他的视线。
“好久不见, 祁燃。”徐知岁微笑如常, 一如对待一个不太熟悉的故人,“你也是来看病的?不过你得先去外面排队等待叫号,我刚刚回来,电脑还没打开。”
她坐了回去, 继续和那串长而复杂的密码较劲。最后一个数字是什么?她先前明明记得的……谢天谢地,终于开机了。
“不,我不是。”祁燃在她疏离的态度中短暂失落, 眸光黯了黯,“我只是想来见你。”
“见我?我是医生, 见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我这里是心身医学科, 心理上有障碍的人才会想来见我。”徐知岁还是笑,语气却忍不住地刻薄起来。
祁燃沉默, 困惑地看着她。
徐知岁回避着他的目光,视线全都落在跟前的电脑屏幕上。她顺利打开了医院的系统, 一系列操作下外面广播开始叫号。她抬眼望向祁燃, “还有什么事吗?你也看见了,我这挺忙的, 外面还有一堆患者在排队。”
她开始下逐客令。
“等等。”祁燃脸上难得出现了着急的神情,仿佛错过这次她又会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他上前两步,单手撑在她的办公桌面, “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
话音刚落,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看见里头站着个男人,有些迷茫地问:“医生,是到我了吧?”
“没错,你进来吧。”这是个来复诊的病人,徐知岁记得她,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病历卡,抬头对祁燃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时间,我要工作了。”
微胖女人也抬头看他,眼中带了些许扭捏,他一个陌生人杵在这,让那些本就隐私的病情变得更加难以启齿。
祁燃想他大概来的不是时候,于是往后退了退,“你什么时候下班,中午应该有午休吧?”
徐知岁眼皮也不太一下抬,“不一定,忙起来的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午休。”
“那我就等到你有时间。晚上总要下班吧?六点还是八点?”
徐知岁不做声了,手里那张病历卡因为她无意识地紧握而变得弯曲。祁燃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退了出去,“你先忙,我就在外面大厅,多晚我都等你。”
房门被人带上,徐知岁鼻头微微发酸,一遍一遍翻看患者之前的病例,明明都是她亲手写下的记录,此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中年女人见她半天不说话,伸长了脖子试探地问:“徐医生,我这病例是有什么问题吗?”
徐知岁回神,摇了摇头,“没,只是在回忆你之前的情况。最近怎么样?睡眠有改善吗?”
……
一整个上午,诊室的病人不断,徐知岁尽可能地认真接待每一位,只是偶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同样一句话需要患者重复两次。
上午最后一个号叫完,徐知岁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快一点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离下午正式上班又还有一个小时,她没有食欲,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正想着,诊室的门被人扣了几下,她心脏微微一颤,喉咙也一阵紧缩,“进。”
冯蜜拧开门,探了个头进来,不怀好意地问:“徐医生,都下班了,还在这干嘛?”
见着是她,徐知岁松了口气,整理着桌面回:“那你又偷偷摸摸地来干什么?”
“我哪里偷偷摸摸的了?”冯蜜钻了进来,坐到她对面,双手托腮朝她拼命眨眼,“我就是想来问问,外面那个帅哥是谁啊?长得也太没天理了吧?你是不知道,他往那里一坐,咱们整层楼的小护士都不淡定了,就五官科的那个小何,她一上午都装模作样往人家面前经过三回了。十分钟之前终于鼓足勇气上去要号码,结果被人家一句‘不好意思,我在等人’就给回绝了。徐医生,他到底是谁呀?”
徐知岁瞥了一眼她那花痴的模样,“谁说他是在等我的。”
“哎呀,你别卖关子了,我之前都看见他来找你了!”
徐知岁叹了口气,淡淡地回:“不是谁,就是个多年不见的普通朋友。”
冯蜜翻了个白眼,一副你骗鬼呢的表情,“我才不信,哪个普通朋友会这样?他三天前就往这跑了,每次来只问一句话‘徐知岁医生在不在’,我们说不在,他也不急着走,就坐在你的诊室门口发呆。我们都猜测……”
“猜测什么?”
冯蜜捂着嘴嘿嘿傻笑,想说又不敢说,“猜测他是你的前男友。”
徐知岁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无聊。”低下头继续写病历,顿了顿,又迟疑地问:“那他现在,还在外面吗?”
“在啊,一直没走,也没见他去吃饭。”
徐知岁的脸色在得到答案后变得更加难看,冯蜜打量她的表情,片刻后识趣地站了起来。
“你忙你忙,我先走了啊。下午病人不多,岑医生一个人应该忙得过来,你要是有事就不用来了,反正今天本来就没安排你值班。”
冯蜜笑嘻嘻地退了出去,诊室倏尔变的安静,时钟的滴答声回响在耳边,空得让人心悸。
徐知岁望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怔怔出神,手里的记录本被她揪破了一个角而不自知。
良久之后,她按了按眉心,终究还是选择脱下白大褂走了出去。
午休时分,科室外等候的人依旧很多,她推开门,一眼就望见了坐在大厅冰冷座椅上的祁燃。
他弯下腰,手肘撑着膝盖,时而抬手看表,时而揉捏眉心,像是疲惫急了,但在忍耐,任由周围人拥挤吵闹,他却安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他的西装外套被脱下搭在扶手上,单薄的衬衫白得晃眼,侧脸轮廓分明,喉结明显。徐知岁忽然发现自己记不清十七岁祁燃的模样了,眼前的人举止成熟,气宇非凡,完全褪去了当年身上青涩的少年气,而这改变一次次地提醒她,他们之间隔着的是整整十年跨不去的岁月。
或许是感应到有人在看自己,祁燃抬起了头,看见徐知岁停在自己几米开外,几乎立刻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她面前,略带惊喜地说:“忙完了?”
徐知岁闷闷地点头,“你吃了没?”
“没有。”
“那正好,对面有个茶餐厅,我们边吃边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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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燃被徐知岁带去了那个名叫“静觅”的茶餐厅。她和那里的老板似乎很熟,对方一进门就与她热络的打招呼,并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跟在她身后的自己。
“很少见你带异性过来。”年轻女老板毫不掩饰地打量他,却忍住没问他们的关系。
徐知岁也不作多余解释,微笑与她寒暄几句,便径直走向了靠近窗边的某个位置。
祁燃跟了过去,将手里的西装外套搁在一边。
很快有服务生上前点菜,徐知岁熟稔地点了几道自己平时常吃的,又将菜单递给祁燃。祁燃随意翻了翻,最终在服务生的推荐下点了两道这里的招牌下午茶。
服务生走后,沉默来的悄无声息。
祁燃喝了一口杯里的柠檬水,不知是糖放少了还是他的味蕾出现了错觉,柠檬涩得发苦。这不是他以往喜欢的味道,如今却成了填满他内心空洞的唯一稻草。
他看着徐知岁,尤有不真实的感觉,她坐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阳光从她的后方投来,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
可她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淡,清淡的眉眼,淡漠的神情,明明就那么安静地坐在你眼前,却让人觉得什么也抓不住。
“什么时候回国的?”徐知岁突然开口。
祁燃说:“大学毕业就回来了,这几年忙于研发,常常国内国外两头跑。”
“哦,挺好的,这些年常在网上看到关于盛远的新闻,你的功劳很大,看来国外的大学的确是比国内好啊。”徐知岁点点头,语气不无嘲讽。
祁燃把玩着手里的杯水,低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才说:“你呢,你过得好吗?”
徐知岁笑了,仿佛听了个冷笑话,没想到有一天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么俗套的开场白。
她耸耸肩,回得轻描淡写:“挺好的,如你所见,我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对了,我时间不多,下午还要回去上班。”
所以你有什么话尽快说完。
祁燃听出了她的话外音,黯然垂下眼眸,一时间揣摩不清她对自己的态度,她应该知道他来找她并不是为了简单的寒暄。
“很抱歉,伯父的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的。”
徐知岁脸色微变,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都过去了,人生总会有一些不可预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再说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你没什么好抱歉的。”
“我给你打过电话,也发过邮件,但都没收到你的回复。”
“哦,是吗。”她还是淡淡的,“手机号换了,邮箱早就不用了。”
“我的号码没变,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联系过?虽然当时我在国外,但只要……”
“只要什么?”徐知岁不客气地打断他,“我想这是我的家事,就算当时的确遇到了些问题,现在也都过去了,我没有必要去和一个普通男同学诉苦吧,你说呢?”
祁燃深深注视着她,脸色更加难看,“你果然生我气了。”
徐知岁撇开脸去,几组深呼吸之后,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找我说这些。如果你只是因为知道了我家里的变故,大发慈悲想要可怜我,那大可不必。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也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有工作有朋友,不需要任何人安慰,你大可以收起你的怜悯之心,安安心心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反正,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不是吗?”
她强迫自己平静,可语气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碰巧服务生过来上菜,见状以为他们在争吵,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徐知岁闭了闭眼,开始后悔自己一气之下的尖酸刻薄,她其实没有必要这么说的,他们已经在彼此世界消失了十年,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何必说出来呢?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算了。
她不想再呆下去,提上包决定要走,“抱歉,我先走了,如果你还有胃口,那请慢用。”
“别走。”祁燃忽然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腕,两人错着一个身位,徐知岁听到他用近乎恳求的口吻说:“别走岁岁……至少,把这顿饭吃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