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61 章
驿馆里, 几位渝州来的应试女子正聚在一处说话。其中有人正摆弄着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布扎成的布偶,那布偶扎得活灵活现,一个能卖数十文。她便是指着这个来赚自己住宿的银子。
“你手都红了。”旁边有位身穿旧衫的女子路过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道。二人是同乡, 在这陌生的地界算是有了些情谊,见她如此辛苦,忍不住道。
“这就不错了。太子妃能为咱们出川资, 我能来盛京城看一眼, 已经是有福气了。若不然我家里还在为我如何赴京发愁呢。”布偶女子笑笑。
“那倒是。可惜像太子妃这样的好人太少了。”旧衫女子叹道。
“不少!快来快来。”一位头发被草绳绑着的少女从外头跑进来, 把几位外地来的女子都叫来一处,低声道:“你们还记得之前有一位什么侧妃给不少人安排了驿馆之事吗?”
“记得。那些人可真有福气。还有一位什么郡主, 之前也安排过驿馆吧。可惜咱们来得太晚了,要不然也能赶上呢。”旧衫女子懊悔。
“你别着急啊。”草绳少女黠然一笑。“你们不知道,那位侧妃看着大方, 实际上安排的驿馆远在城郊, 而且一溜烟的土炕破铺盖,是咱们在家里都不用的那种。那些应试女子在那住了三四日,身上起了不少疹子,现下正在王府门口闹着呢。”
“不要命了?敢去王府门前闹?”布偶女子捂住嘴巴。
“听说是有一位胆子大的姑娘先去的。然后王府里的人非但没有生气,而且还把人请进了王府, 让人住了下来。大伙刚开始还不信,后来见那姑娘真住的好好的, 大伙便都起了念头, 想去王府住着。你想想, 那可是王府啊。”草绳少女眼神流露出向往。她们虽然都读上了书, 但实际上都是因为自己的父兄是夫子的缘故或是其他的机缘巧合, 并非是因为家中能供得起她们读书。
“这么说, 眼下就咱们几个人没那个好福气了?旁的人要么沾郡主的光, 去了好的驿馆。再或者就是现下已经能去王府的。哎,可惜咱们几个,还要自己想发自谋住宿的银子。”旧衫女子更懊悔了。
“知足常乐吧,别这么想。我们进城那一日就看见了,在这盛京城,只要有手有脚的都能活得很好。实在不济,我们去绸缎铺子做些绣活,还能为殿试做准备呢。”布偶女子倒是想得开。
草绳少女瞥了她一眼,没有搭茬,而是看着旧衫少女道:“要不我们去试试运气?”
“什么意思啊?”旧衫少女没理解。
“王府根本不记得把谁安排进了驿馆。”她有些颓然:“毕竟,咱们这些人,在人家眼里,长得都是一个样。”
“你的意思是……”旧衫少女明白了,但还是有些紧张。她看了一眼布偶女子,知道她肯定不会答应,便冲着草绳少女使了使眼色。
李贵妃宫里。
犀皮圆盘里盛着小百枚桂味,个个圆润饱满,颜色红中微微泛绿。
“姑母,这也太多了。”李清婳刚刚知悉这些都是给自己的荔枝。她有点惊讶地看着李贵妃。
李贵妃哎呀一声道:“这算什么,一点荔枝罢了。一会还有一箱首饰,你都拿着。”
李清婳还没等问,李贵妃便捂着小腹道:“不是姑母大方,这些都是陛下赏的。只是不能让外人看着皇帝眼里只有太子和太子妃,所以借我的手罢了。”
“陛下为什么要赏我呢?”李清婳还是不明白。她乌黑的发丝衬得脸色愈发白皙。
“他是心里有愧。”李贵妃毫不忌讳道。“你不知道,在你参加女子科举之前,陛下还念叨你是否会丢皇家的颜面,好不乐意呢。还劝太子说让你不要以太子妃的身份去考,太子没听。”
“这样啊。”李清婳并不觉得吃惊和失落。毕竟,皇帝并不了解她学得如何。而事实也能够证明,的确世家大族的小姐往往学得不如那些小门小户的闺秀。
“那也不必这样奖赏我。”
“这都是少的。”李贵妃懒懒翻了个白眼。“你不知道你这位皇帝公公都说了什么,私下跟我念叨的时候,说只怕你连前一百名都考不到,一个劲儿地担心丢了皇家颜面。直到发榜的时候,他还不敢信呢,最后让主考特意把你的考卷拿过去看了,这才一个劲的懊悔,说早知这样,应该大肆宣扬你参与女子科举之事。”
李清婳被逗得一笑,是与李贵妃截然相反的清丽。“其实这也是正常的。之前母亲也一直觉得我考不到前十。后来考绩出来的时候,母亲还亲自去放榜的地方瞧了呢。”
“是啊,真不知你是怎么学得。”李贵妃望着自家婳婳,爱怜又喜欢。她现在明白为什么林揽熙被婳婳迷得神魂颠倒了。因为李清婳身上其实有很多林揽熙也有的长处。
比如她做事的坚持,比如她远超旁人的聪慧。
“可有好好准备国试和殿试?”李贵妃问。
李清婳点点头。“自然是有的。国试和殿试肯定更难,这些日子一定要好好努力的。”
“都当了太子妃,现在也成了府试的头名,其实知难而退也是好的。”李贵妃到底也是有些担心婳婳的。她怕以婳婳的性子,若是国试或者殿试没考出好的考绩,会失落,会变得更加内向,到时候可就得不偿失了。
“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呀。”李清婳软软一笑。她喜欢现在越来越出众,越来越大胆的自己。只有这样的自己,才能真正配得上林揽熙。她上回远远瞧了一眼林揽熙在朝堂上的样子,那才是真的人中龙凤。
“好吧。”李贵妃没有再劝。她也看得出来,李清婳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婳婳了。甚至在盛京城里,她已经渐渐声名鹊起。不仅是读书好,而且心地善良。所有人都知道之前大笔的赈灾银还有这回应试女子们的川资都是李清婳出的。
“手里银子可还够?”李贵妃问。
“嗯。”李清婳点点头。“林揽熙把这些年存下来的银子都给我了。”
李贵妃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林揽熙手里的银子可是当初先皇后留下的嫁妆,即便不说价值十数万两,估计也差不多了。这么一想,眼前的婳婳可以说比自己手里银子充裕多了。
“行吧。”她舒展开胳膊靠在美人榻上。似乎因怀孕的缘故,她比从前更不在意自己的姿态。
“对了,之前你给那些没钱赴京的女子出了川资,为何之后的住宿盘缠,却不出了?难道有什么缘故在里头?”李贵妃又问。
“自然有的。”李清婳笑笑。“赶路的事谁都能将就,毕竟只有几日。可她们来了盛京城,从国试到殿试,少说也要半个月,多说也要一个半月,到时候就将就不得了。而且盛京城是处处都能赚钱的地方,连门口摆摊卖野花的都能日赚百文。可见,只要有手有脚,都能在这活下来。所以,我继续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你这孩子。”李贵妃虽然是嗔怪的语气,可实际上却很是赞同李清婳的话。她又念叨道:“之前听说豫王家那丫头和瑞王侧妃要管住宿盘缠的事,估计将来也闹得不成样子。”
从贵妃处出来,林揽熙已经候在外头。日光之下,他眉眼恣意,衣衫上的龙纹栩栩如生,威风凛然。
然而这幅傲慢的姿态在看见李清婳的一瞬间融化。他冲着来人伸出手,如见了光风霁月般笑道:“走,回去陪你读书。”
“昨日不会的考题,你都已经教过了。我今日读就成了。”李清婳的声音比手指更柔软。
“那怎么行。”林揽熙蹙蹙眉,上调的眼尾写着狡猾。“来,我问你,“水镜则明烛须眉,平中淮,大匠取法焉,何解?”
林揽熙抿着嘴唇,眼神肃然。
李清婳一下子顿住。别说解释了,这句话她连听都没听过。她眼巴巴地把刚抽离的手指送回林揽熙的手心里,低声道:“那你再给我讲讲吧。”
“这就对了。”林揽熙心满意足。“这可是男子科举前年的考题呢。”
身后的昌宁听了,不由得暗自摇了摇头。若不是昨晚他亲眼目睹林揽熙翻出了好几本又偏又难的书出来,他真就信了。
主子为了不被太子妃撵出书房,还真是……昌宁忍不住又摇了摇头。
不过林揽熙总算达成所愿,高高兴兴地坐在李清婳旁边读书。讲罢了老子的《天道》,他便坐在那批起奏折。他总觉得坐在李清婳身旁才舒服似的。
? 第 62 章
因为李桃扇有孕, 所以瑞王向陛下求了恩典,特意让金静萍过去陪着。今日便是金静萍头一次进王府的日子。
如今李诚葛辞官不做,小李府一家的光景越发不如从前。好在手里的几间铺子尚在, 总算不至于饿着。而李桃扇也惦记亲娘,每每有了好东西便往回捎。所以此刻,金静萍一身的衣裳并不丢人。相反, 因她面容保养得好, 所以瞧上去竟有几分美艳。
她本以为女儿如今在瑞王府该混得风生水起, 没想到进了门之后才发现,那些下人似乎并不怎么拿自己当回事。直到金静萍清了清喉咙, 才有小丫鬟后知后觉地过来领人。
一路上,金静萍走走停停。入过宫的人,说实话再看瑞王府的红墙黄瓦, 说实话并不觉得有些贵气。而且这府邸是七八年前皇帝赏下来的, 那些装饰早就显得陈旧了。特别是七拐八拐还没到女儿住的地方,她就更不乐意了。
“你们眼下府里是谁管家?”金静萍一边走一边问跟前的丫鬟。她以为这些丫鬟总该是女儿的心腹。
没想到丫鬟却淡淡笑笑回道:“是咱们瑞王从前的奶娘管着呢。以后等将来的王妃入了府,便由将来的王妃管着。”
“现成的王妃不用,用个奴才做什么。”金静萍嗔道。
那丫鬟心想自然是因为王爷信不过侧妃的缘故,不过她没说出来, 只是道侧妃如今养身子要紧。金静萍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却不想正巧路过两间屋子, 屋子门前正有一位姑娘在葡萄架底下梳头, 那一身的衣裳十分不起眼, 可一张脸却惊为天人。
“这是?”金锦萍问。
“这是咱们王爷和侧妃大发善心, 给那些没地方住的各州应试女子们腾出来住的地界。您瞧见的那一位, 便是潞州的头名呢。”小丫鬟信手拈来。
“这样不知根底的人就住进来, 像什么话!”金静萍摇摇头, 冲着那边嫌弃地看了一眼。
小丫鬟失笑道:“怎么是不知根底呢?夫人您有所不知,这些女子们都是饱读诗书呢。就说方才的那一位吧,那可是连我们王爷的诗都能和上的。”
“她还跟你们王爷和诗?”金静萍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丫鬟自知失言,赶紧说只有那么一回罢了,可金静萍怎会善罢甘休。她方才就瞧着那女子手里用的折扇不像是女子之物,她心里一慌,扯过小丫鬟的手腕逼问道:“你还不说实话?”
等走到了李桃扇的房里,金静萍几乎已经面色煞白了。她死死咬着牙关,一进来瞧见李桃扇扶腰含笑的样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你个糊涂东西!”她挣脱身边丫鬟的手,一股脑坐在玫瑰椅上,将桌上给自己准备的山楂凉茶一饮而尽。
“娘亲这话什么意思?”李桃扇着急地摆摆手打发走了下人,胳膊护着自己的小腹坐下来,眉眼里写着困惑。
金静萍还想发火,可一瞧李桃扇的肚子,也只能把火气生生咽下去,叹道:“你这孩子怎么嫁了人就不中用了呢。我问你,这个月王爷是不是日日都回府,来过你屋子里几回?”
“自从我有孕,王爷日日都回来呀。只不过……他不方便睡在我这,所以大多是看了我一眼便走了。娘亲,这样也不妥吗?”李桃扇问。
“何止是不妥。”金静萍嘴角抽动,眉眼里写着嘲讽与凄凉:“你身居后宅,难道连前院的事都不过问吗?”
“王爷不让我过问。”李桃扇有些难堪。她知道自己是让娘亲失望了。
“不让你过问你就不问了?你爹爹这辈子可曾有这样的时候?府里的那两个妾室,哪个不是规规矩矩的。即便我如今落魄了,可她们也不敢欺负我半分。可你呢?王府里如今分明只有你一位侧妃,可你却连王爷的心都笼络不住,还让王爷瞧上了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
“娘亲你在说什么啊?”李桃扇觉得胃口有些恶心,她赶紧抿了一口熟水压一压。
金静萍看着也有几分心疼,赶紧过去又替她续满熟水,随后见她脸色好了一些,这才叹道:“我的傻女儿啊,刚才那丫鬟都跟我说了,眼下全府都知道,王爷已经接连宠幸了两位乡下来的姑娘了,只等着她们参加完女子科举后便抬成妾。只瞒着你一个啊,我的傻桃扇,你怎么这么没福气啊。”
李桃扇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娘亲抹起了眼泪。“不,不会的。王爷他……”李桃扇的话说了一半,想起瑞王这些日子的确瞧着面容有些倦怠,像是夜里不足一般。而那些乡下来的应试女子,反而一个比一个神色红润。
她还以为是她们从没住过这样好的地方的缘故。
她还想起之前玉儿曾说漏嘴,说一位喜欢用草绳束发的女子忽然换了两根金丝线束发。玉儿一度怀疑是那位女子偷了谁的东西。
“你怎么就想着把这些人招进来呢?”金静萍拍着大腿感叹。“她们就像那蜜蜂见了有缝的鸡蛋似的,怎么会不往王爷身上扑啊。即便是留在府里做个丫鬟,也比她们从前过得日子强百倍吧。”
李桃扇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她终于明白当自己提议让那些女子搬离难以忍受的驿馆,而到王府来居住时,为何瑞王很痛快地同意了。也终于明白,之前周南霜来过一次后,眼神里的疑惑和嘲笑是什么意思。
“你瞧瞧人家李清婳,多聪明……”金静萍依然在拍大腿。“人家只提供川资,却半点不肯提起住宿一事。偏偏你啊,你怎么就这么争强好胜呢?没那个金刚钻,偏要揽那个瓷器活。要是咬着牙让她们在那些破驿馆住下去也好啊,非顾忌什么颜面,唯恐什么事闹大,把人都牵到自己的府里。现在好了吧,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没占上呢,就又要分给别人半亩。你瞧瞧人家李清婳……”
“娘亲要是觉得李清婳好,怎么不去找她当女儿?!”李桃扇忽然失了耐心,嗷一嗓子喊着,吓得金静萍浑身一抖,竟住了口。
许是孕壮人胆,李桃扇继续埋怨道:“我又什么法子?我要家世没家世,要本事没本事,要不再熬些好名声出来,我在这能站稳脚跟吗?娘亲只知道要我一味厉害,一味地霸占王爷,可娘亲怎么不教教我什么好法子呢?对了,是了,娘亲您是没有法子的,因为您摊上了我爹爹这样的好丈夫。呵呵,要不是我爹爹,但凡换了个人,您也跟我一样没辙吧!”
“你在说什么啊。”金静萍瘪着嘴嗔怪。
可李桃扇却不依不饶。“我知道李清婳厉害,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头名,她所在的太子府里连个丫鬟都不准近太子的身。可我不是李清婳!我比不过她,她命好,她有福气,她遇上了林揽熙,宫里也都护着她。我怎么跟她比!我当然不甘心,可我没办法!我这辈子求的,就是比她强一次!一次而已!”
“你……”金静萍提了口气,却又慢慢泄掉,变成了最无力的叹气。“你这孩子啊。”
母子两僵持了许久。半晌,李桃扇呐呐道:“我又能怎么办呢?眼下。”
“眼下再把人撵出去也不妥了。外头已经在纷传你和郡主还有李清婳的好名声,你这个节骨眼撵人,简直是自讨苦吃。依我看……”金锦萍想说出个什么主意来,但脑子怎么转,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好在是没人知道的。”金锦萍半天没想出什么中用的话来,只好添了这么一句。
可纸到底包不住火。头扎草绳的少女名唤卢悦。她一向好交际。之前借机入了王府后,王府并不限制她们的行踪,所以她时不时要去书阁之类的地方转一转。这样出去的次数多了,难免会遇上旁的应试女子。
于是,瑞王府的事渐渐已经闹得盛京城里尽数知晓了。
偏偏这里头又有一位擅写话本的女子。因家境出众,她连李清婳的川资都没有。不过,她十分感念太子和太子妃二人让各地官府开具的文书。拜那文书所赐,她才能从吸人血的前夫家中逃离出来,如愿搬到了盛京。她不愁银子,因为她的话本卖得极好。
这一日曹雪柔正在书坊逛着。书坊里头摆在最前头的便是一位应试女子写得书。她随手翻了翻,半晌才看明白,里头是借故事写时事,把不少盛京城的事都写在了里头。
其实都不需要曹雪柔翻看,旁边那些人的吵嚷声就已经告诉她里头写的是什么了。
“哎,太子妃真是个好人啊。你瞧瞧,要不是太子妃,这位这么好的姑娘就不能参加府试了。”
“我看的这个故事更感人。要不是太子妃想法子让府尹开出了路引,这位姑娘几乎要被人贩子活活打死了。”
“哎,原本我还觉得太子妃是故意博个好名声呢。”
“啧啧,你再瞧瞧这位瑞王侧妃,哎,也真是命苦啊。分明是要做好事,可惜却反倒被那些利欲熏心的女子害得府里多了好几位妾室。”
“也是她自作孽吧。你们没看这本书的前头是怎么写的?人家那位郡主安排的驿馆,好歹说得过去,是人住的地方。可这一位呢,话说的好听,说安排了尽善尽美的住处,可实际上却安排在了城郊的山腰上。那地方都是骗过路人的,又脏又乱,不过就是便宜。你以为为什么她会让人住进王府里,还不是那些应试女子大张旗鼓地闹了起来,说是要告御状。”
“可能她的确是手里没钱吧。”
“听我家那一位说,如今瑞王未过门的正妃已经恨死她了。要不是她,瑞王府里可干净得很呢。”
? 第 63 章
李清婳从来不知瑞王府里头是什么样。她也不关心外头的日子。眼瞧着国试就要到了, 她每日都在忙着读书练字。又因府试考得不错,难免要把琴艺再捡一捡,所以每日便更忙碌了。
外头的动静她也一概不知, 但昌宁很是中用,每每都会把外面一些热闹事讲一讲,既让李清婳宽心, 也算让她偷得半日空闲。
转眼便到了国试前夕。这一回的考试比上回更加肃然, 不仅汇聚了来自大盛各地的前一百名女子, 而且考题也更晦涩。
虽然已经把明日要用的书袋检查过三四遍,可李清婳还是心有不安。她穿着一袭百花飞蝶的粉色锦衣, 赤着双足刚躺到榻上便又重新起身,走到桌案前头把书袋重新翻了一遍。
燕儿给她留了一盏蜡烛,既因她怕黑, 又因林揽熙还没回来。他被皇帝叫走了。
李清婳散着秀发重新躺回榻上, 将锦被扯到胸前。
这会,林揽熙披着月色回来,神色显然很匆忙。他一进门,脚步还未落稳,便见李清婳才刚闭上的双眼忽然睁开, 墨眸轻转,水润撩人。
林揽熙顿觉惊扰了她, 步子一轻赶紧问:“那我走?”
李清婳摇了摇头。她习惯了身边有他。
林揽熙唇边一笑, 赶紧将外衣扔下, 柔声道:“方才听昌宁说你晚膳没用多少, 我就猜到你是心里紧张。你怕什么?你是大盛的太子妃, 那些人只有给你下跪的份儿。”
其实这话并没什么用, 真正有用的是他那种浑然不在意的态度。他越不在意, 李清婳越觉得心里安定。
“我知道了。”李清婳乖巧点点头。林揽熙钻进屏风后头的木桶里沐浴更衣,之后很快与她一道躺在了榻上。
她身上似乎有桂花的香气。他轻轻揽住她的身子,将脸埋在她的发间,一天的倦意似乎在一瞬间扫去。
香香软软的人。
不过林揽熙不打算闹她。毕竟明日就要国试了。国试的考题难,也足足要坐上一天。他怎舍得让她睡不安稳。
可即便林揽熙老实,李清婳依然睡不着。她在床榻上来回翻了几个身后,敏锐地感受到了林揽熙粗重的呼吸声。他是女子科举的主考,又要预备着九月男子科举之事,所以这些日子也忙得厉害。李清婳心疼他,所以硬挺着不动弹。
可这样没睡熟的状态,一动不动很是不舒服,她只觉得胳膊都麻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趁着他的呼吸正浓,她赶紧轻轻转了个身。
林揽熙的呼吸忽然变轻,随即便又如常了。
她松了一口气,双眼瞪得大大的,瞧着帷帐上垂下来的金边玉珠香囊。可这样躺了一会,身子便又麻了。李清婳没法子,便打算再转个身。可恰巧,寝衣被林揽熙压住了一角。
她吁了一声,双手试探着抓起寝衣趁他呼吸的间隙抽出来。
“还是睡不着吗?”林揽熙声音低沉,语气倦然,一双大手却抬起来,轻轻拍在李清婳的背上。
他的手掌厚重,可动作却轻盈。一下一下。
李清婳被拍得有些舒服,张开嘴巴柔柔打了个呵欠。但脑子里似乎依然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让她闭不上双眼,也睡不安稳。
林揽熙拍了一会见她依然别别扭扭的,无奈道:“说什么也睡不着了?”
“嗯。”李清婳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心里却很是愧疚。他明日也有要紧事去做,自己这样也实在难为他。
不过她还没等说出下一句话,便感受到身边的人迷迷糊糊起来,而后朝着自己的额头一吻。再之后,那温暖挺括的身子翻身而起,拎着外衣走出了门。
走了?李清婳心里有几分安定,却也有几分失望。他就这样走了呀。
李清婳背过身。
不过这样的失望还没等维持片刻,外头又想起脚步声。李清婳没动,很快感受到熟悉的人躺回身边。
接着,是书卷翻动的声音。
再之后,是他低哑的嗓音。“李清婳,我讲算术给你听啊。”
她经常一听算术就会睡着。
李清婳心里一暖,便听林揽熙真的捡了一道难题,一字一句地给她讲解起来。外头的蝉全被昌宁带着人捕得干干净净,只有夏夜里温热的气息。
屋内,林揽熙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像是羽毛搔在她的耳尖。李清婳本觉得这法子没用,可不知不觉间,呼吸渐沉。
次日一早,李清婳精神大好地起来,才发现林揽熙眼圈一片乌黑,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本算经。
……
李清婳柔软的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主动的滋味很让人心悸。李清婳烧得脸红,赶紧扯着书袋逃出了房间。
留下林揽熙懒懒一笑。
国试同样在半月之内发了考绩。原本众人以为李清婳能考得府试的头名已经是倾尽全力,却没想到她在国试同样考得了头名。
别说百姓和群臣了,连皇帝都不敢相信,亲自把她的考卷拿过去瞧了半天,果然是远胜第二名。这还有什么说头?皇帝当即下令公开了李清婳的考卷,以示公平。
国试要取前五十名。因有孕疏于备考的李桃扇远远被抛在了后头,只考得第三百一十二名。而周南霜倒是厉害些,考得了第二十三名。余下的只有一位盛京贵女,剩下的全都是各地的应试女子。
值得一提的是,入住瑞王府的那位潞州才女考得第十二名。又因瑞王相求,所以太后当即下旨赐给了瑞王为妾室。
这一道旨意让有孕的李桃扇气得差点摔了一跤。
之后便是要预备殿试的事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其实就没剩什么好准备的了。皇帝不会问算术和文才的内容,更多的考得是临场策辩之智。所以李清婳反倒不像从前那么辛苦,除了练琴的时间多一些之外,倒是轻松许多。
练琴的事,自然也都由林揽熙陪着。
“我今儿下午要去惠光书院借书。”李清婳趁着往手指上缠护甲的空当,柔声说道。林揽熙嗯了一声,朗然站在窗下,一袭龙纹长衣显得贵气天成。
“今儿奏《赤壁》。”林揽熙淡淡道。
李清婳点点头,十根手指跃动在了琴弦上。
“来。”一曲作罢,林揽熙并不满意,摆摆手让她到跟前,不顾她的面红心跳,将人揽在怀里,手把手地教起来。
午睡的时间慵懒而舒坦。下午,燕儿侍候着李清婳重新上了妆,又一道送林揽熙出了门,这才不急不慢地奔着惠光书院去。
她依然喜欢从惠光书院借书,因为这里清净,书又新。
只是没想到,她今日在这碰上了李桃扇。二人都已为人妇,可衣着打扮浑然不同。李清婳挽着惊鸿髻,头戴金丝八宝攒珠簪,一身逶迤拖地的软烟罗云雾锦衣,腰肢纤细如柳,发丝蓬松如雾。李桃扇穿的却是宽松的水袖百褶流仙裙,碧霞罗的颜色,衬得她越发脸色红润。
“你来借话本?”李桃扇在问过礼之后看见燕儿手里的书,便惊呆了。李清婳看着玉儿手里的一摞策论书蹙蹙眉。
李桃扇没什么遮掩的心思,厌憎道:“王爷让我给陈蒙蒙来借书的。”
陈蒙蒙正是那位潞州才女的名字。
“怎么不是她自己来?”燕儿性格爽朗,诧异问道。
“王爷说惠光书院这还是我最为熟悉,而那陈蒙蒙,哼,王爷说她时间宝贵着呢。”李桃扇咬着牙,红艳的嘴唇几乎要增添一抹鲜血了。因为陈蒙蒙的考卷被皇帝随口赞扬了两句,所以赵揽庭更加拿她当个宝贝似的,浑然不把尚且有孕在身的自己放在眼里。
“就快考试了,你看这些东西做什么?太子爷也不管你吗?”李桃扇见她姿容几乎比从前更柔美,心里的妒火一阵大过一阵。这显然是被爱着的女人,要不然才不会这般精神。
“他管不了我。”李清婳语气轻快。她承认自己有炫耀的意思在里面,这也大概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头一回炫耀什么。因为自己极不喜欢李桃扇,所以若能用这种炫耀让她以后少跟自己来往,那对自己就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偏偏李桃扇不是这种性格。她越酸,问题便越多。“府里的事呢?你自己的衣裳用度呢?太子爷都不管你?”
“不该如此吗?”李清婳笑着反问,之后再也不想理她,扭头离开了时书阁。
李桃扇望着她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小腹,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想,自己大概这辈子也比不过李清婳了。回头往往自己刚给陈蒙蒙借下的书,她真不知自己造的是什么孽。偏偏那个陈蒙蒙诗书皆通,为人又大气不拘小节,甚是对赵揽庭的胃口。
她只觉得自己如今在瑞王府算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只盼着将来正妃进府,能管制得了眼下越发猖獗的两位妾室吧。
李桃扇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这些年从娘亲那竟是什么都没学到的。
? 第 64 章
对于一群从来没有入过朝堂的女子而言, 殿试的恢弘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光是那汉白玉的丹璧便看得人心颤。只见上面刻着九条神龙,个个威风赫赫,张牙舞爪。
站在石阶下的女子们为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惊着, 久久回不过神来。李清婳也紧张,所以她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屋顶的脊兽上。那是一只海马,在传说中代表着忠勇善良。
两旁宫人肃然垂手而立, 为这苍穹下最气势宏大的建筑增添了几抹庄严。李清婳站在那, 简直不敢想象上朝时的场景是什么样的。文武百官, 同色不同花纹的朝服,列于两侧, 便能决出举国大事来。
她一想想,便觉得心神颤抖。
殿试的顺序是按照进门的顺序安排的,李清婳排在中间。她能瞧见前头的女子如何战战兢兢地进去, 甚至偶尔还能听见皇帝清冷如玉掷的声音。
似乎这间大殿有能把人声聚拢的效果, 所以她听见的声音比从前见到皇帝时更加威武。更让人紧张的是,头一个女子几乎是双脚瘫软着被扶出来的。
旁边的周南霜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吓人吗?”
那女子路过二人身边,周南霜扯住她的胳膊问:“陛下问你什么了?”
女子的手指微微颤抖,双目低垂道:“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我没答上来。”说着话,她啜泣起来。“我什么都没答上来, 我白白辜负了爹娘, 也辜负了这么好的机会……”
大殿之上自然不许她大吵大嚷, 所以她很快被人带了下去。不过她带来的影响是, 周围所有人都开始担心甚至畏惧大殿里面的场景。在之前男子科举的时候, 她们也曾经听说过, 有不少男子面对皇帝时都会手软脚软, 更别提旁边还有胡须泛白的众阁老默默听着,以作等级之分。
李清婳能听见周南霜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郡主尚如此,更别提那些初入盛京城的女子。她们在看见皇城小门的时候就开始为之震撼,更别提此刻站在众大臣往日议政的地方了。
排在李清婳前头的女子进入不久后,随之有小太监把李清婳也请了进门。因知这是太子妃,所以来人不知比方才恭敬了多少倍,恨不得把腰贴在地上伺候着。
“请您在此候着,稍候会唤到您的名字。”小太监作揖道。李清婳点点头,才发觉自己站着的地方距离大殿只有一道帘帐隔着。这道帘帐是软烟罗所制,故而她能听着大殿上的一切动静,包括皇帝问的是什么考题。
她恍然明白,每个人都会提前进入大殿,正是为了听上一个人的考题,如此算作是给你提前准备的时间了。想到这,她不敢疏忽,赶紧竖着耳朵听起来。
而与此同时,隔着帘帐,大殿上坐着除了最上首的皇帝外,还有次之的林揽熙,亦还有十数位老臣。这些人手里都拿着应试女子的名册,每人都听其答而给出等级,同样以上优为佳,下劣为最差。
林揽熙坐在那,听完殿内女子的答话,随手给出了等级,便没有心情再去听那些老臣的点评,而是忍不住去寻外头的身影。隔着十分透薄的帘帐,他能瞧见她此刻正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不时还要轻轻按一按额头的汗珠。
他想起昨晚的场景。李清婳紧张得连晚膳都没吃,而且还浑浑噩噩地发起烧来。燕儿这才告诉自己,李清婳自小便有这毛病,胆小,遇上大事便会发烧。
林揽熙陪了一晚上,哄着人吃了两碗汤药,今儿早上才算勉强能爬起来。不过早膳依然没用几口。他眉心紧蹙,忍不住心疼起来。
细瞧李清婳,只见她早上还白皙的肤色此刻似乎又有些恢复了昨夜的潮红,清瘦的肩膀用力地一沉一浮,纤如细柳的腰肢旁是一双死死攥在一块的手。更要命的是,这边的声音稍微大些,她的身形便轻轻抖动一下。
林揽熙想起从前她站在惠光书院石台上讲学的场景,几乎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如今她虽然长进些,可此刻这般威严之下,大约还是胆小极了。
正在这会,大殿上的大太监喊出了下一位。许是知道这是太子妃,他的声音比方才多了些人情味。
然而林揽熙的神情并不妙,有人注意到,他的手突然抓紧了桌角。
众人哪里知道,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李清婳的步伐刚才踉跄了一下。
从前桀骜不驯的太子爷如今眼里大约只能装下太子妃一人了。林揽熙咬咬牙,忽然冷着嗓子道:“叫歇吧。”
皇帝最疼儿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于是除了已经考完的出了门之外,众女子都被请到了早已备好的茶室里头。毕竟殿试的时间要两日之久,中间歇上四五回都是正常的。
外头,李清婳长长吐了一口气,忍着发胀的头疼和一阵又一阵的恶心跟随宫人的指引往茶室走去。自然太子妃有太子妃的优待,她不必和那些人挤在一块,而是进了早已为她备好的御用茶室。
林揽熙早已等在那了。瞧见她进门,林揽熙似乎比她更难受,一把将人扶过来道:“还能撑得住吗?头热不热?”
她如江南烟雨下竹骨绸伞下的少女,眉眼含着阴雨天的轻愁,捂着胸口,泪珠儿在眼圈里晃荡着:“林揽熙,我怕得都恶心了。怎么办,我怕是不能考了。”
她果然慌得如当初被割了书包带子时的模样,而且有过之。
林揽熙拉着她的手坐下来,用那双这辈子没侍候过人的手给她倒了盏桂味熟水,又将眼前的什锦点心退过去,声音低柔道:“你想想,你在怕什么?”
李清婳摇摇头,“我不知道。”
太阳照进茶室的桌案上,冰扇转动,熏香幽幽。林揽熙也不急,咬了一口点心尝着还好,便又重新掰了一块递给她,见她好歹温吞吃了,心里才舒服一些,慢慢道:“有果必有因。世上从前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儿。”
李清婳抬眸看着他,嘴里轻轻嚼动,却感受不到什么滋味儿。
林揽熙继续道:“人都会害怕,但大多不会像你这样怕。若换了旁人是太子妃,只怕早就已经趾高气扬地进入大殿,恨不得横着走了。那些大臣哪个敢不给你面子,哪个敢嘲笑你,哪个敢给你出难题?就算你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也会说对对对,好好好。是不是?”
李清婳被他不急不躁的话逗笑。可这样一动,眼圈里的泪珠反而噼里啪啦落下来,惹得林揽熙心都要碎了。
他真是见不得她哭。
“可我就是怕。”李清婳咽下嘴里的点心,含颦的双眸委屈道:“我也不喜欢自己这样。从前在书院的时候,我总不喜欢帮夫子讲学,那滋味不好受极了。后来渐渐好了些,但今日不知为何,那种感觉又来了。我很慌,觉得……”
“觉得什么?”林揽熙适时抓住她的话。
“觉得……”李清婳低下头,不知该如何继续说。
林揽熙将人揽在怀里,冲着她眉心轻轻吻了吻,道:“李清婳,你有故事要给我讲,对不对?”
李清婳带着微微的讶异看向他。
林揽熙轻轻尝尝她的唇,将人哄得耳尖有些红,才道:“我听着呢。李清婳,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你不会丢下我吗?”李清婳抬起下巴问。她的下颌线优雅而清晰,双眸如星辰一般。林揽熙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半点分不出去,点点头道:“永远不会。”
他的眉眼敛起往日的所有散漫与矜贵,只有坚定。
李清婳向后坐回红木厚羽软椅上,一双白嫩纤细的手指却仍然攥着他的手。她轻轻呼了一口气,才要开口,外头便传来太监的声音:“太子爷,时辰到了。”
一句话让李清婳重新把话咽了回去。
林揽熙气得咬牙切齿,双眸里射出两道令人凛然的光。小太监自知是扰了一件要紧事,顿时吓了一个趔趄,求神拜佛地逃了出去。
可转过头来,李清婳却已经咬住了嘴唇。
林揽熙想说些什么,但瞧着她若有所思,又把话咽下,不急不催,却也不肯松开她的手。
“你就没有害怕的时候吗?”李清婳问。
林揽熙握着她的手,一双深邃的眼眸将人盛在眼底,眼尾带着不自觉的魅惑道:“李清婳,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人活一辈子总要遇上这样的事。然而其实怕与不怕,并非是那件事决定的,而是你的内心决定的。”
李清婳微微睁开双唇,惊讶地望着他。
林揽熙看着她,想起初见她的场景。他忍不住想,是不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注定了自己这辈子都陷在她身上。
外头催促的脚步声又传来,林揽熙见她继续思索着自己的话,忍不住打断道:“李清婳,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你胆小也好,胆大也罢,你都是我的婳婳。所以,胆小又怎么样,你丈夫有本事一辈子护着你。”
“只要你开心,我就高兴了。”林揽熙问道:“你懂吗?”
看着李清婳似有犹疑,林揽熙继续道:“不过,无论如何,决定权,都在这里。”他轻轻点了点她的心脏。
李清婳感受到他的指尖的轻动与自己心脏跃动相互重叠。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正文部分就完结啦~后续还会有番外哦,感谢支持
? 第 65 章
……
有人的考题相同, 有人的考题不同。
因为轮到李清婳的时候中间歇了片刻,所以考题便要重新更换。而又因方才前头大殿并没有等二人,所以此刻在李清婳前面已经换了好几个人。
李清婳进门的时候, 听见的是皇帝的声音。“既然是南霜,那朕就不便出题了。宋爱卿,你出题吧。揽熙, 坐下听。”
林揽熙恋恋看了李清婳一眼, 方才大步走到前头坐下来, 蹙着眉听周南霜答考题。
宋茂零是翰林院的大儒。然越是大儒,出的考题反而越简单。但简单不代表考量不出女子的德行与见解。
“请郡主说说如今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宋茂零声如洪钟。
即便站在帘帐后头, 李清婳都能感受到周南霜此刻彻底呆住了。虽然之前听说过殿试的考题五花八门,上到天文地理下到算术文才,甚至还会出些对联之类的有趣题目, 可谁也想不到竟然还有这种问题。
周南霜实在想不出来眼前的这群大儒想听的答案到底是什么。一个女子, 还能有什么心愿?除了过得好点,嫁个好人,还能怎样?总不能抛头露面做买卖吧。
再说,她大小是个郡主。对了,她可以为百姓做点事!周南霜脑子里灵光一闪, 想起了自己之前做的好事,于是酝酿了片刻, 开口道:“如今我最大的心愿, 便是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宋茂零拈着胡须点头, 却不再开口。而旁的大儒也低着头听着, 不时往眼前的名册上写写画画。毕竟是姑娘家, 谁也不好盯着看的。连皇帝眼前上有珠冕遮挡呢。
自觉找准了方向, 周南霜心里多了些底气, 继续道:“国试之前,我曾为不少应试女子出了住宿之资。若非有我,这些人大概要露宿街头,很可能进不得殿试,更不能为家门府邸增添荣耀。故而,臣女浅尝助人之乐,愿往后也能见难施援……”
再之后,周南霜旁征博引了一些典故,说了半炷香的功夫,直到鬓角都有了汗珠才作罢。瞧着众人的脸色还算不错,周南霜十分满意。在这巍峨的大殿之上,往日的聪慧都用出来三分都是好的。
最后,由小太监念出了她的考绩。“中优。”
周南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时故意假装脚疼听起了后头李清婳的动静。她知道下一个便是李清婳了。
因她郡主的身份,小太监倒也没催促。左右已经考完了,不会有人怀疑什么舞弊之类的事。
谁都知道接下来要进来的正是太子妃。即便是宋茂零这种见惯世事的老臣,此刻也推了推水晶片看着即将走上来的人。
金碧辉煌的大殿,像是在一瞬间染上了江南的美。
李清婳站在那,如烟波三月的初春,如一幅传世佳画,让人心头欢喜,让人由衷欣赏。
几位老臣终于明白为何这位太子忙完政事便扎进太子府,极少出去寻乐子了。
考题还是上一道,所有人都很期待太子妃会有怎样的答案。不过在太子妃之前,周南霜和她前头的那一位用的都是同一道考题,因此大伙都已经听腻了那些什么救人于危难的话。毕竟,国之大,股肱之臣遍地,真轮不上几位姑娘出来救人。
宋茂零清了清喉咙,把刚才的考题重复了一遍。他本想叮嘱太子妃有些新意,不过瞧见帘帐后头又有下一位应试女子过来了,便住了口。
而此刻,李清婳正在垂眸换气。她的幅度极小,让人瞧不出毛病来。唯有林揽熙能看得出来,她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努力定了定神。李清婳抬眸看了林揽熙一眼。伴随他的眼神而在脑海中响起的,是他方才说过的一番话。
其实一切都在于自己的内心。
可脑海中忽然闪过从前的一些片段。她心里便又是一阵犹疑。
站在后门处佯装揉脚的周南霜心头一喜,顿觉自己这回是稳超胜券了。
“香要燃尽。若是再答不出,便是下劣。”宋茂零再度出声提醒。
“宋大人不必徇私,时间已到。”大殿之内忽然响起林揽熙低哑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这么快?李清婳心里一慌,下意识地看向林揽熙,可他却正垂眸吹着杯中茶沫,并未看向自己。
李清婳死死咬住嘴唇。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错失了殿试的好机会。
外头的周南霜雀跃着松开揉着脚踝的手指,笑道:“真蠢。”
是啊,李清婳也这样想。早在进入殿试之前,便有人曾说过,若是未在规定时间前开口作答,那么直接视作下劣。可她没想到,自己真的因为胆怯而错过了答题之机。
如此,便是下劣了?
李清婳反而觉得身子轻快起来。
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右也是下劣了,不如便把这道考题答完吧。毕竟,这道考题其实真的问中了自己的心事。
想到这,她福了一福道:“请陛下允许臣女将此题答完。臣女如今最大的心愿是在大盛国土上遍设国学,广纳百姓读书,幼至垂髫,大之及笄,皆读其中。可占立乡府之所,有臣女一人资以束脩。”
“若往后资不足,该何如?”不知哪位大臣问。
“凡从国学考中男子或女子科举者,无论往后何以谋生,每月皆要出资一份,用以修庠序,用以养师,用以置文房。”李清婳慨然答。
“资多少?”宋茂零追问。
“若谋生之收月达千两,则资二十两;若谋生之收月千文,则资二十文。如此各资其资,不以标准。”李清婳再答。
到这会,她的吴侬软语已能响彻大殿。而那些大儒也为李清婳的主意震惊着。他们意识到,这个主意,或许会改变大盛如今贵者有书读,贫者只能耕田捕鱼为生的局面。
这可是不俗的创世之举啊。
皇帝也起了兴致,继续问道:“此举意何在?于后世何干?”
“陛下既然能提出女子科举,可见是愿天下人读书的。此广设国学之举虽艰,然往后利在千秋。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此乃百年后之盛景。而我大盛之国力,亦可比此时强百倍。”李清婳一字一句。
她的坚定与她方才的迟疑和蚊呐之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话依然是吴侬软语,但此刻她的心愿却足以在大盛掀起滔天巨浪了。
之后,众人又问了其中的一些细节。原以为这不过是李清婳的一桩简单心愿,没想到后头越问越细,而李清婳的话也越答越多。
“若群民同室而读,有人志在科举,有人无志,何解?”
“可设庠序学三等。其庠为基,授百家姓,授礼,授算术。其序为承,授四书五经。其学位专,授文才算数,天文地理,更可加六艺。”
……
一旁坐着的林揽熙眼里噙着淡淡的宠溺和骄傲。等到半晌,众人都问得差不多了,终于有人想起问他有什么想提的问题时,林揽熙才淡淡摆手道:“无话,上优便是。”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是林揽熙在这坐了一上午,给出的唯一一个上优。
不过众人也不得不承认,若这样周全而完美的答案还得不到上优的话,那就没人能得了。于是,所有人都纷纷点了点头,附和林揽熙的话。
皇帝亦是拈须而笑。这个儿媳妇比自己想得还要好。
只有李清婳一人呆呆地站在大殿上,茫然听着小太监尖着嗓子喊出“上优”两个字,响彻大殿,传进每一位应试女子的耳中。
包括脸色早已变得铁青的周南霜。
“这是……”她看向林揽熙,见他眉眼淡然而潇洒,心里忽然明白过来。林揽熙所谓的时间已到,根本就是假话。
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罢了。
……
她好气又好笑。
可皇帝眼里的柔和,众大臣的赞赏,包括林揽熙从未放开大的眼神,都让她的心里一点点安定下来。
的确,她要战胜的,只有自己的心而已。
坐在贵妃那等到了林揽熙忙完,二人牵着手一道回了太子府。惹得贵妃跟前的小丫鬟羡慕又赞叹,一个劲儿说二人蜜里调油。
可实际上,两个人一路说的都是要紧事。
夕阳照在六棱石子宫道上,二人仙姿玉貌走在一处,所有下人全都随之转过身,不敢多看一眼。林揽熙将李清婳的手紧紧握在手里,直到上了马车。
太子府距离皇宫并不远,但李清婳刚刚考完不想回去,林揽熙便吩咐昌宁将车赶到城郊的一处庄子里。那是一处能看见满天星辰的宝地。
庄子上的晚膳以鱼为主,倒是很对李清婳的胃口。她用了一小碗细米,吃光了桌上的一小根煎鱼,还有一道凉拌鱼脍。
膳后,又用了白盐漱口,方觉舒坦下来。
院内早已摆了两张摇椅,旁边垂着纱帐。为防蚊虫,又远远搁了几个香炉。刚刚擦黑的夜空中隐约有早到的星星已经擦亮眼睛。
这样的氛围简直最适合谈心。
白日未完的对话终于在此刻得以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