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窈回府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她下了马车,正巧碰见走到前院的周翊。
周翊见到她笑盈盈的模样,先是想起了上次周窈坐在屋室里盯了他半晌的场景,心里一抖。
但还是忍不住走过来,嘴欠道:“阿姐去见太子殿下了吗?”
周窈心情好,连周翊都看顺眼了许多,她理了理裙摆,点头道:“方才和殿下去用午膳了。”
周翊一向嘴比脑子快:“我说呢,阿姐什么时候笑得这样开心?”
闻言,周窈理着衣裳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转头看着周翊。
她也不说话,就是这样笑着盯他,看得周翊心底发毛,后悔着自己刚刚的举动。
“挺好,挺好,见到阿姐和殿下关系越来越好,我也就放心了。”周翊讪笑,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周窈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周翊心中无比后悔的时候道:“你放心些什么呢?”
“放心些……”他立即调动大脑,说,“当然放心啊。阿姐被突如其来地赐婚的时候我看可郁闷了,但现在与太子殿下相处得这样好,这不值得我放心吗?”
周翊说着,面上的神色也正直起来。
反倒是周窈听完他说的话后有些茫然,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慢悠悠地绕开周翊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周翊看着周窈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下定决心下次再也不要和她讨论太子殿下的事情了。
周窈走回院子里,银泉正在石桌旁擦拭着桌上的茶具。
“小姐回来了?”银泉转头拂身,“小姐稍等,奴婢去打水给您净手。”
片刻后银泉端来一盆清水并一块帕子,周窈将双手放入水中,浅浅洗了几下后拿起旁边的帕子擦手。
银泉站在她身旁,见状想要接过她手中拿着的帕子,却被周窈叫住:“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周窈手上的水早已被擦干,但她一直拿着那块帕子在手中揉捏着。
银泉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便把那盆水放在一旁,然后坐在周窈对面,双膝并拢,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小姐想要同我说些什么?”
周窈闭了下眼,摒去脑中纷繁的思绪,看到银泉这个样子不禁笑了一下:“随意说些话罢了,你怎么这样紧张?”
“奴婢没有紧张,只是小姐大了后好些年没这样说说话了。”银泉的动作放松了些,似感慨道。
她比周窈大两岁,从五岁开始就一直服侍着她,两人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地长大。
贴身婢女的事情不多,也不累,周窈又待她很好。
以前小的时候,周窈经常会和她说一些自己烦恼的事情,只不过在她长大后就鲜少这样做了。
现在忽然说要讲讲话,让银泉十分惊讶。
周窈一手拿着帕子,另一只手伸过去拉了拉银泉的手,又轻轻拍了两下。
这是她安抚人惯有的动作,银泉露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小姐今日可是有什么烦恼。”
周窈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去,最后只化为了一声叹气。
“怎么了,小姐?”银泉问道。
周窈咬了咬唇瓣,问得很慢:“你说,我与太子定婚这事,究竟是好是坏?”
她其实想问的问题不是这个,而是她与太子到时真的能完好地解开婚约吗?
不仅是预知梦的束缚,也有两人之间感情的变化。
但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所以最终问出口,也只是粗糙地化为了这个问题。
银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讶然地看了她一会儿后低眉,过了须臾才说:“小姐今日是去与太子殿下用午膳了吗?”
周窈轻轻点头。
“除去秋猎,在小姐被赐婚到现在三个月的时日里,与太子殿下见的这么多面中,奴婢觉得,您每次都是开心的。”银泉说得很慢。
“小姐问奴婢这件事是好是坏,奴婢也不清楚。”银泉道,“奴婢服侍了小姐十多年,自然是希望小姐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周窈双手捏着帕子,把它打开来,又仔仔细细地叠好。
“若是老爷和夫人,肯定也希望小姐成婚后能继续顺遂平安。”
周窈听着银泉的话语,双眼渐渐放空。
皇室人员复杂,斗争诡谲,怎么都很难和寻常意义上的顺遂搭上边来。
这样听起来,也许太子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不知道为什么,周窈心底有些发闷。
“可是,”银泉话锋一转,“我们都不是小姐,也许只有您才能评判,这桩婚事究竟是好是坏。”
银泉朝她笑笑,伸手接过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端上净手的水,轻轻离开。
周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许久,她双眼放空地望着院子里那颗树,许久才慢吞吞地移走目光,起身走回屋子里。
……
周窈这几天都在家中,日子渐渐恢复,变回秋猎前的平静。
她推了一些请帖,安安静静地在家里休息。
有时窝在矮塌上翻着画本子和诗词书卷,有时心血来潮背上画箱跑到周府后边的假山上绘画,有些时候,就只是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默默发着呆。
她的日子过得很悠闲,虽然也有些淡淡的烦恼,但总体依旧平静。
与她这般悠闲生活相对的,而萧景珩这段时日的复杂与危险。
萧景珩从秋猎回来,便加强了跟着萧景淮的人手,只不过也不知道萧景淮用了什么手段,他安插进去的人手几乎被拔出了大半,剩下几个留在三皇子府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在秋猎结束和周窈一同用完午膳后,他专门找了个由头去萧景淮的府中一趟。
萧景珩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正大光明地从三皇子府的正门走进去一路逛到底,随后绕了一圈又从正门出来。
萧景淮陪着他,把自己府内的各种细节给他袒露了个遍。
一开始萧景淮的脸上还能展露出温润的笑意,但越到后面,他的面色就越沉,沉默地跟在萧景珩身后走回到正门。
他们几兄弟相互提防,本就要小心再小心,现在被萧景珩将他府中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心情是十分不悦了。
但萧景珩出其不意,向来如此行事,打着的名头又是关心皇弟。且他在人前确实是斯斯文文的模样,所以有怒也说不出口。
只等太子离开后,在府内砸了好些东西。
萧景珩在他府中走上一圈,心里已经有了数。剩下的几日,他便故意露了些破绽出来让萧景淮抓住。
先前几年慢腾腾地布局,现在也确实可以开始收网了。
他和周窈也定下婚约有了三个月,再如何拖,一年内也定是要成婚的。
如果预知梦迟迟没办法解开的话,萧景珩在心中补上一句。
他不想让周窈跟着掺合进这些事情,所以打算现在就开始收网。
只不过萧景珩没有料到,萧景淮的反应如此剧烈。
剧烈当然是好事,他能抓住的尾巴就更多了,只是萧景淮的暗算竟然与六皇子萧景越不谋而合了。
要说这萧景越,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一出手竟然如此狠辣,倒是让他提起了几分兴致与探究。
萧景珩提剑格挡,余光撇见自己的暗卫已然赶来,眸光一闪,故意伸手挨了一刀。
他右手受伤后,在对面暗卫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将剑换到了左手。
少有人知道,当今太子自小双手练功,左手武艺更强。
萧景珩左手握剑,一招刺入对面暗卫的胸膛中,随即借着自己方暗卫的阻挡,又迅速将剑换回到了右手。
今日过来刺杀他的人当然会一个不留,但他知道萧景淮定是还会另派一人藏在暗处,时刻准备回去汇报情况的。
所以他借着救驾的暗卫掩护,右手无力地提着剑,脱身离去。
萧景珩没有回东宫,而是去到了周府。
他依照脑海中的大致方位,翻进了周窈的院子中。
彼时周窈正巧用完晚膳,在院子中慢悠悠地踱着步。
她走到自己院子里的那颗大树前,仰头伸展着自己的身体。
就在这时,周窈的余光瞥见旁边似乎有一道人影。
她浑身一震,迅速转身并且后退。
没想到就在转完身定睛看去的时候,竟看到了太子正在院墙前方缓缓站起来。
“殿下?”周窈站在大树底下没动,仍旧警惕地看着前方,出声问道。
实在是眼下这番场景太过诡异,周窈不敢轻举妄动。
萧景珩把被刺中的右臂向身后藏了藏,这一动肩膀那块传来了钻心的痛。
他脸上的神情险些没维持好,扭曲了一瞬,看得周窈心下更是惊讶。
萧景珩控制好身体与面色之后便抬眼看向周窈,周窈提着裙摆,头向后微微仰着,面上神色警惕惊讶。
“是孤。”他摆出一个慵懒的笑容,声色沉沉,却让周窈一下子放下心来。
虽然眼前这番场景实在奇怪,但面容声音和这面上的神色,确实是太子不错了。
周窈放下裙摆,小心地走过去,走到他跟前仰头看着萧景珩,视线不住地在他身上漂移:“殿下这是……怎么了?”
“遭人暗算了,阿窈能收留孤吗?”萧景珩俯身,一张俊颜忽然在她眼前放大。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周窈眼中没有一点反应,依旧澄澈而纯粹。
她只是看了一眼被他扭在身后的右臂,眨了一下眼后轻轻地说:“那你先进屋,我去……”
萧景珩看着她脸上静然的模样,手指微动。
他一时出了神,等反应过来后才发觉周窈蹙起眉来,问道:“我说,殿下这样是不是不能叫大夫过来?”
萧景珩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拿些束伤巾来便可,我自己会包扎。”这伤看着吓人,但实际上伤得不重,只是皮外伤罢了。
周窈仔仔细细看了看萧景珩,确认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才离开去给他找束伤巾。
她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回头,见到萧景珩已经进了屋关好门后,放下心来。
幸好她弟弟周翊也习武,府中常备束伤巾。周窈手里握着细麻布往回走的时候还有些没回过神,蹙眉困惑着今日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她前两天一直忧烦的人现在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了呢?
这边萧景珩走进屋子里,走到桌前坐下。
他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向前伸,平放在了桌子上。
萧景珩将肩膀那处的衣衫撕开,简单地处理好伤口,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样子。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到周窈的闺房里,但是他第一次进入到京城周府中,这个她自小长大的屋室中来。
这里的处处与小延镇的宅子里的屋室不同,萧景珩看见矮榻上放了她看过的许多话本子和书卷,床榻的床幔是轻纱制成,上面有精细的刺绣。
床榻的旁边是烛台与香炉,还放置了一只木筐,里面放着的应当都是她的画卷。
到处都是周窈的气息,温暖而淡雅。
来周府是他临时决定的,但并不草率。
他故意让萧景淮留在暗处的人看见他被刺入了肩膀,是一个很好的可以用来安抚萧景淮的事情。
等那人向萧景淮禀报后,想必他这位三皇弟能安分一段时日。
而依照他对萧景越的了解,那些杀手应当就是萧景越派出去的全部,没有留下暗地里观察局势回去禀报的人。
若是萧景越不安分,定然会开始找人安插进东宫中去从长计议;若是他暂时安分下来,也算是件好事。
萧景珩是没有料到萧景越也在这件事中插了一手,他得好好想想用什么手段对付萧景越来。
他的视线落在刚刚被自己处理过的伤口上,剑伤附近的血迹已经被他擦干净了,但四周红肿,中间还在往外渗着血。
似乎是嫌衣衫还是有些挡住了,他伸手又把肩头的衣服扯得更开一些。
萧景珩眯了眯眼,听闻他的六皇弟最在意母妃和妹妹?
若是牵连到后妃和公主,似乎是有些阴狠了,不过萧景珩认为,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品性良善之人。
“殿下。”周窈推门进来,见到萧景珩一只手臂平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按压着右手臂的伤处。
听见她的声音后,他抬头对她露出了一个苍白乏力的微笑。
那和善的笑容与他刚才心中所想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