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薛燚扫了六蓁一眼,竟是皱眉道:“夫人病弱,又何苦做这种劳心费力之事!”
难怪苍云派的弟子说掌门师娘不理俗务、不见外人了,你看,便是连提笔写几个字,掌门都颇有微词,觉得累着他的夫人了。
六蓁心道,这字,不学也罢了,正好我也深觉写得手疼。
李岚音面露苦楚,眼中似乎蒙上一层薄雾:“我如今已形同废人,再不能炼气运功,便连独幽都无力奏响,也唯有这桩事,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一息尚存了。”
“夫人何须自弃,你只要悉心调养,将来未必没有再奏独幽之日。”薛燚停顿了一下,微微侧过身去,隔着桌子轻握住李岚音的手,安慰道:“也罢,你心中愁郁,难得这孩子能得你欢喜,我也不必多言劝阻,只是记住一条,切勿太过劳累了。”
正当温馨时刻,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嘴里呼喊道:“师父,师父……”
薜燚收回手,神情立即变得不悦,厉声斥责道:“成何体统!”
那弟子方正了正心神,偷偷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李岚音,似乎有话却又犹豫不决。
李岚音微微一笑,轻声道:“田坤,你何事急成这副样子?慢慢说。”
“是薛师弟……”田坤被薛燚再次斥责后,这才继续说道:“今早练功时,弟子未瞧见薛师弟,以为他又像往常一样晚起,就没有留意,待回去叫他时,见他没有应答,弟子便……便推门进去了。”
“少谦怎么了?”听到和自家儿子相关,李岚音瞬间不淡定了。
田坤接着道:“弟子进去后,发现那床上躺着的竟是个假人,薛师弟他……他根本不在房间!”
薛燚脸色一变:“为何现在才来通报?”
“弟子一一问过师兄弟们。”田坤回禀:“所有人都说今早没有见过薛师弟,但是……但是……”
气得薛燚拍桌子道:“但是什么?”
田坤缩了一下脖子,小声回答道:“但是看守山门的师兄弟说今日一早,常婆婆就拿着您的令牌,说是奉命去给师娘采买,下山去了。”
常四娘这会就站在眼前,田坤口中所说的常婆婆,自然是乔装改扮的,除了薛少谦,还能有谁?
李岚音不安道:“夫君,少谦他可是……”
“这个逆子,还能去哪里?定是奔着长麓去了!”薛燚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寒意:“他素来最是孝顺,未曾告诉过夫人他要下山之事吗?”
“未曾。”李岚音轻轻摇了摇头:“我这几日病着,总是昏睡,便连少谦前日里来看我,都是后来听常姨说起才知晓的。”
薛燚抚着拇指上的玄铁指环,没有说话。
却见常四娘忐忑上前:“启禀掌门,少谦公子前日里来雪庐看望夫人时,倒是与老婆子提起过一句。”
薛燚拉了个长腔,眉峰微耸,质问道:“哦,那常姨既是知晓他要下山,为何不阻拦?”
常四娘解释道:“是老婆子大意了,本以为少谦公子说的赌气话,当时便劝了他几句,让他休要忤逆掌门的意思,更要以夫人的身体为重。没想到,他竟真的私自下山去了!掌门若要责罚,老婆子绝无异议,只是勿要错怪了夫人。”
“常姨,你好糊涂啊。”李岚音满脸的愁容:“夫君,少谦孩子心性,他与慧云叔侄情深,才会不顾你的禁令私自下山。此事说来,都是我管教无方,你要责罚,便责罚我吧。”
她都那样摇摇欲坠的身体了,别说责罚,便连语气稍重一点都能让人背上谋害的嫌疑了吧。
“夫人就是平日里太骄纵他了,所以才让他这般不知轻重不听管束!”薛燚数落了一句,见她已哽咽着落下泪来,一时又有些不忍:“夫人好些休养吧,既然病着,就少花些心力,免得扰了养病!”
说完,冷冷地瞥了六蓁一眼,甩甩袖子又急匆匆走了。
不是在骂薛少谦的吗?怎么拐到她身上来了?喂,这字不是她想练的,是你的夫人啊!
六蓁端起蜜饯碟子,悻悻地塞了一嘴。
秋意越来越浓,银杏树的叶子犹如碎落的黄金,铺得满地都是。每天早上,六蓁都会帮常四娘将昨夜掉落的杏叶清扫到一起,埋到树底下,到了傍晚时候,又会落下厚厚的一层。
去长麓山的弟子陆陆续续传回来消息,先是找到了薛少谦,后又与天音阁弟子一起,找到了慧云的骸骨和遗物,不日将送回天音阁安葬。
至于阿香等人,道是遵照掌门师娘的吩咐均已安排妥当,只是未找到老叫花,据闻他赢了好多银子,扬言要去外边好吃好喝,从此便不知去向了。
连抚养费都不要了吗?六蓁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老头了!
收到有关慧云的消息,李岚音少不得又哭了一场,又值季节更替引发了旧疾,由此缠绵病榻,严重时甚至咯血昏迷,几度垂危。
薛燚自是请了神医回来给她续命,而六蓁此前在李岚音的安排下,已在慧云的灵位前追认她为义母,论起来也算是李岚音名义上的侄女了,当然要略表孝心,主动侍汤奉药,给常四娘打个下手。
待到李岚音的病情终于略有起色,苍云山的风已经吹得凛冽,岫云峰除了送来日常食材,每隔三日还会添多一只老母鸡,道是给掌门师娘滋补身体所用。
其实以李岚音的身体能吃得下什么,那锅鲜香的鸡汤无一例外都落入了六蓁的肚里,滋补得她整个人都圆了一圈,再也不是刚上山时面黄肌瘦的模样。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临近年节,苍云山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纷飞落下,将绵延的山峦装扮成银装素裹的景象。远远望去,只见山是白的,雪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天地间宛若一片纯净无瑕的银白仙境。
待雪停后,常四娘提议前往岫云峰挑选一些年节所需的物资,并询问六蓁要不要和她同去。
苍云派分置五峰,除了长门所居的主峰凌云峰苍云殿外,还有归云、飞云、冠云、岫云四峰。原本这五峰五脉,脉脉相传,然而天意弄人,那归云峰竟因一些复杂的原因,不幸断了传承,自此,便只剩下四脉。
在这四脉当中,长门凌云峰是老大,管的是对外的大事,冠云峰掌管刑罚,岫云峰主管内务,唯有飞云峰,由于首座宋士乾生性散漫,所以一概不管。
岫云峰原先的首座姓陆名其川,据说是苍云山上出了名的宠妻之人,只因夫人林宛喜爱赏花,他便花了数十几年的光阴,将那岫云峰硬生生改造成了一座花峰,庭前院后遍种花草不说,还在殿前的小广场上挖了一个巨大的水池子,池中种满了各种颜色的荷花。每当夏日来临,荷花盛开,整个水池就仿佛被缤纷的色彩所覆盖,成为了苍云山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六蓁来苍云的这段时间,日常活动仅限于雪庐。别说其它四峰了,甚至连凌云峰的美景,都未曾有机会细致欣赏。因此,当常四娘提议去岫云峰,她顿时激动得一蹦三尺,只差没抱着常四娘喊亲奶,哪有不去的道理。
常四娘去到岫云峰时,便有弟子迎上前来,告知林宛已经备下了热茶,在等着她的到来。
她们喝茶聊天挑东西,可六蓁来这里,目的纯粹是为了游玩,自然不想去殿里受约束,常四娘索性也由着她,只是叮嘱不要随意走动,半个时辰后务必在小广场等着一同回去。
六蓁四处漫无目的地闲逛,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返回到广场中央的荷花池旁,一边搓着雪球自娱自乐,一边等待常四娘出来。
此时的荷花池,荷叶已经凋零,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往日的美丽风光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数杆灰褐色的莲蓬杆,在风中微微地摇晃。
来岫云峰上领取年节物资的弟子络绎不绝。小广场上的积雪被踩踏出一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融化,地面略有些湿滑。
一群弟子从偏殿中领取物品后陆续走出,也不知道哪个峰的,抬的俱是清一色的金丝楠木大箱子,前前后后竟有一二十个之多,行走间飘散着一股独特的淡淡木香。
或许那箱子过于庞大沉重了,他们走得极是缓慢。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不小心滑了一跤,只听啊的一声,一个箱子轰然坠地,里边的物品随之倾斜而出,散落在湿泞的雪地上。
摔跤的师姐显然慌了神,顾不上查看自己有没有受伤,就急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拾起散落的物品。
两只圆溜溜的红球恰好滚落到六蓁的脚边,这些红球一寸多大小,表面有温润的光泽,显然用的是极好的玛瑙料子。
除此之外,地上还撒落着石刻、木雕等各式精巧的小玩意儿。
原来这箱子里装的尽是些玩耍之物。
六蓁不禁咂舌,弯下腰捡起两只红球,轻轻放入已经整理好的楠木箱子中,顺便再帮忙捡起其他散落的物品。
“沈师姐,全师姐,你们还好吧?”一个女孩急匆匆地跑来,娇滴滴地提醒道:“你们要小心一点哦,这些可都是爹爹给我新做好的玩具,万一摔坏我就没法玩了!”
“没摔坏的,崔师妹,你放心,我们这就捡好。”俩位师姐连忙回应。
“那就好,快点捡吧。”显然,女孩并没有弯下腰来亲自捡拾的打算。
六蓁被她们之间清奇的对话所震惊,顿时也没了助人为乐的**,便站起身准备离开,女孩惊讶了一声道:“咦,你是谁?”
她的手里捧着一大串新鲜饱满的蒲桃,圆润粉嫩的脸庞上,樱桃小嘴轻轻地嘟起,嘴角还沾着少许的紫色蒲桃汁。重点是她穿的并不是浅蓝色的弟子服,而是一袭如晚霞般绚烂的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