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很静,静得仿佛能听见沙漏中沙粒坠落的声音。
将消息告知后,助理垂手立在一旁,等待主位的人作出决定。
良久,那人才把视线从显示屏移开。上面只有一个画面,里面的人背对监视器坐着,只能看见一颗毛茸茸的头顶。
可那张脸自动浮现在他脑海里。
想也知道,能让老板魂牵梦萦四年都无法忘怀的人,一定长得摄人心魄。不是美得雌雄莫辨,就是清纯可人到让人心颤。
但没想到那会是一张极具攻击性、硬朗立体的脸,饶是老板在生意场上浸淫多年,一眼看去也没他的气场强。
在那张脸面前,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不管喜不喜欢他这个类型,都无法否认他容貌超群,只见一眼便忘不了。
猛地,屏幕中的人转过头,似乎透过监视器直直对上他的视线,眉眼浓黑衬得眸中寒意更甚。
身体不觉一震,收回目光。
主位坐着的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拿起沙漏:“和家里说,接风宴结束我自然会把阮嘉科送回家。”
助理立刻点头应好,但没着急离开。
“让人去南区买份昨天一样的糖水给他送去。”
“好的。”
“阮少爷,喝点糖水吧。”
这是阮嘉科在这屋子里待的第三天,与外界失联,他倒也不觉无趣。只是让那人顺心如愿,有些不爽罢了。
心这么想,他手上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有条有理。
手打结不光讲究速度,更重要的是稳。
心稳,手才稳。
“少爷让您选好衣服,下午六点会来接您。”
数十套款式不同的高定西装送进房间,阮嘉科仰头活动脖颈,往桌上的时钟看了眼。
“放那里吧。”
凌亦辰三天前回国,飞机还未落地,阮嘉科就从家中被他派的人关进这间屋子。刚从凌氏集团接手一堆糟心官司,绊住了凌亦辰的脚,还没来得及出现在这屋子。
现在放他离开,应该是他在门口留下的东西起了作用。
海的咸腥味直冲鼻孔,潮汐声规律地在耳边响起。黄昏的光线经过海面的反射,令人无法直视。
阮嘉科没骨头似的窝在车座里,下巴搁在搭着车窗沿的胳膊上,头发被海风吹向脑后,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
丝毫没有‘被绑架者’的自觉。
“手机。”阮嘉科伸出左手,一个字不多说。
凌亦辰也不气恼,没情绪地看了眼他的手,将手机还给他。
阮嘉科打开手机,蓝色软件的右上角出现了一个未读标识。
标题几个大字:
呼吸内科——会呼吸的痛。
阮嘉科悬在标题上的手指一僵。
好非主流的取名方式。
点进去,里面是呼吸内科的系统知识点。
阮嘉科进入学习状态的速度很快,没两秒钟所有东西他都感觉不到了,脑中只有眼前的知识。
被忽略许久的凌亦辰在他左侧发散着低气压,似乎终于忍受不住地发问:“老爷子怎么知道的?”
“嗯?”阮嘉科只听见旁边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声音。
凌亦辰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凌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阮嘉科说话不爱弯弯绕绕,听着带刺儿,“你人在国外四年,眼睛也落在我身边四年,不会真以为我毫无察觉吧?”
对方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偏要问,说了又不爱听。
啧,男人。
盘山公路,玛莎拉蒂盘旋下山,灼热的阳光从左侧照射进车厢。阮嘉科侧目看过去,满目金晃晃的。
太闪了,辽阔的大海闪着金色波浪,金色的海岸线中有一颗金灿灿的脑袋。
恍惚间看着像是即将下线的太阳母亲刚下的一颗小金蛋。
那小金蛋正推着一辆海上摩托艇往海里去,大有和他的太阳母亲一起落下海平面的气势。
凌亦辰顺着他的视线抬眸望去,薄唇轻启:“阮嘉科,这四年你一点没变。”
眸光在远处转了一圈,回头又直直盯着阮嘉科。
看得很仔细,从额头到下巴。
没了金蛋的身影,阮嘉科瘫回靠背。
“你倒是老得挺快。”阮嘉科无所谓他的目光,抬起一侧唇角,略带讥讽地瞥了他一眼。
这话阮嘉科说得不算违心,凌亦辰完全褪去了学生气,背头金丝眼镜西装,无不彰显他久浸商场的老练成熟。许是在生意场上雷厉风行呼风唤雨惯了,只是没表情地坐在那儿,都能感受到他凶悍肃杀的气场。
凌亦辰没否认,只深深地看了阮嘉科一眼,太阳光透过他那一侧的玻璃刺得对方眉头微蹙。
他无言打开自己那一侧的遮阳帘。
瞬时,车厢内暗了下来。
太阳似乎是一瞬间沉入海面。
游轮离岸已久,漆黑的海面,只有这一艘游轮灯火通明。
大厅舞台,西装革履的音乐家散坐在台上。
当中那个他知道,肖捩想。
贝尔森乐团最年轻的钢琴家。
肖捩想端坐于三角钢琴前,缓缓抬起右手,闭目凝神,抬眸一瞬间,指尖落下。登时,旋律从琴键中流出,营造出优雅诡谲的气氛。
宾客间言笑晏晏的商业交谈,转瞬之间变得诡谲起来,如同在密谋什么诡计。
贝多芬的月光曲第一乐章,用在游轮派对这样的场合上正常吗?
阮嘉科无力吐槽。
“凌总果然青年才俊,刚归国就做出如此成绩。想来凌董事长肯定十分欣慰,有凌总和你堂姐这样的后生,凌氏集团必定还会更上一个台阶。”笑面佛一般的小老头道。
圈内无人不知凌亦辰未成年就被他堂姐打包扔到海外,表面留学,实则流放。凌亦辰在国外卧薪尝胆四年,羽翼丰满后第一件事,便是回国和掌管凌氏大半产业的堂姐争夺接班人的位置。
凌亦辰不可能没听出画外音。
他神色如常,只淡淡点头:“愧不敢当,我和堂姐还需要各位叔伯教导扶助。”
装谦恭小绵羊倒是很有一套。
暗地对你堂姐项目使坏的时候可不见有这么乖顺的模样。
凌亦辰笑意不抵眼底,眸子转了一圈落在了阮嘉科身上,眼中的情愫产生了些许变化。
尽管阮嘉科毫不遮掩的腻烦写满了整张脸。
凌亦辰的眼神在触到他的一瞬间,撤下了伪装。
阮嘉科余光对上那视线,仰头喝酒的动作一顿,转身将酒杯放回托盘。
默默离凌亦辰更远了。
派对过半程,乐团退场,游轮在公海停下。
整个派对的风格陡然巨变,极致的金迷纸醉甚至称得上骄奢淫逸。
一张张克制守礼的面容在暧昧灯光的照射下模糊了界限,变得似人非人。
凌亦辰作为主人,自然是人群的中心,被团团围住。
没了桎梏,阮嘉科瞬间消失了身影。
游轮的五、六层都有甲板,五层是公共甲板。宾客三三两两聚集在这里谈笑,服务员举着托盘穿梭在其中。六层的甲板则是三间套房的专属空间,能俯瞰整个五层甲板的景观。
六层甲板,潮湿的海风吹起阮嘉科灰色廓形西装外套,衬出削瘦挺拔的身形。他手中拿着一袋山楂球,微微垂首眸光在楼下的人群中探寻些什么,偶尔往嘴里塞一颗山楂球嚼着。
少顷,视线在一处角落停顿,嘴角扬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从阮嘉科站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见肖捩想正脸和他面前站着的三个男人背影。
阮嘉科走近几步,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进乐团那天穿的那身红色西装,”声调夸张拖着长长的尾音,“简直朝天椒成了精。”
肖捩想松开领口的扣子,蹙眉瞪视着说话的人。
“他妈妈更好笑,不知道穿的是几手回收的套装,费了多大劲才把自己塞进去。”
肖捩想眼神中的愤恨愈烈,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神情不耐强压着情绪。
那人装作开怀地笑了两声,突然顿住,语气中的抱歉很夸张,对着肖捩想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和乐团新来的小伙伴分享一些乐团趣事而已。”
末了再加上一句:“你不会生气吧?”
阮嘉科冷哼一声,这人一定有低位肠梗阻。
不然怎么张嘴就吐出粪性内容物。
低位肠梗阻说完,他的捧哏立马接上:“人家未来首席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小角色生气。”
“人家压根从来没拿正眼瞧我们。”
对自己的认知还是挺清晰的。
一个较青涩的声音说:“我觉得肖前辈不是这样的人。肖前辈我特意拿了一杯低酒精的特调给你。”
白西装往前走了一步,举着杯淡粉色的酒递在肖捩想面前。
肖捩想推开他的手低声说了句什么,阮嘉科没有听清楚,但估计不是什么好听的话,那三个人瞬间黑了脸。
低位肠梗阻拽着肖捩想的胳膊往后一推,贴着肖捩想的身体,厉声道:“别给脸不要脸。”
肖捩想伸手抵在对方胸前挣扎,想要把人推开,奈何身高体型差距太大,身前的人根本纹丝不动。
低位肠梗阻手一伸,白西装立马递上酒杯。
眼见酒杯就要强行贴上肖捩想的嘴唇,阮嘉科紧攥栏杆,身体不自觉地向前,但想起自己的目的又顿住了。
深吸一口气,呼出。
不能忘了他是来干什么的。
酒杯内的液体在挣扎中剧烈晃动,肖捩想越顽强抵抗,阮嘉科的眉头皱得越紧。
捧哏看肖捩想两手挣扎的厉害,低位肠梗阻一只手控制不住,眼神招呼白西装上前一人控制住一只手。
低位肠梗阻见肖捩想被死死按在墙上,得意笑了出来,狠狠捏着他的两颊强行将酒灌进他口中。
“唔——咳咳——”肖捩想根本无力躲开对方的钳制,冰凉的液体灌入口中,他痛苦地咳嗽。
见肖捩想痛苦的表情,他的笑容满足又开怀。
“嘶——”
突地,他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砸中。
“谁?”低位肠梗阻回头问道。
他们离人群有一段距离,那些少爷小姐玩起来很疯,根本无暇关注其他。
白西装和捧哏松开了肖捩想,跟着察看一圈,又仰头看了看六层的甲板。
空无一人。
肖捩想的咳嗽声还没停止,呼吸声急促粗重,肺部像是拉风箱,下一秒就要炸开。
低位肠梗阻捂着后脑,回头瞥了眼瘫坐在地上的肖捩想,带着白西装和捧哏离开了。
灯光没有照耀到的角落,肖捩想瘫倒在地控制不住地痛苦呼吸着,汗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发丝,他努力在口袋中摸索。
良久,他放弃了。
瞳孔失去所有色彩,绝望地望着近处的灯火,整个人都黯淡下去了。
痛苦的呼吸声渐渐微弱。
再没有人能听见。
喘息、咳嗽、呼气性呼吸困难、大汗淋漓。
明显的哮喘症状。
不知道那酒杯里装了什么刺激性物质,引起肖捩想的气道收缩痉挛。
阮嘉科从楼梯上下来,拦住路过的服务生,嘱咐道,“去肖捩想房间里找支气管扩张剂送到五层甲板,他哮喘发作了。”
服务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阮嘉科的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立刻点头应好跑了出去。急得跑出了残影,托盘重心不稳在空中晃了两晃。
“用力深呼吸。”
肖捩想在自己的喘息中似乎听见了说话声,瞳孔缓慢聚焦在眼前的裤腿上。他松开死攥在胸口衣服的手,拽上了对方的裤腿,抬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阮嘉科蹲下,扶着肖捩想的肩膀让他上半身前倾坐起,一手揽在他胸前支撑:“鼻吸气,嘴呼气,放慢节奏。”
肖捩想无意识地抱住胸前的手,大口喘息着,眼角流下生理性眼泪。
“……药。”
“别急,让人去你房间找了。”阮嘉科安抚道。
他突然想起,大二选修的中医课有提到膻中穴可以缓解哮喘的呼吸困难症状。
“坐好。”
搂在肖捩想背上的手紧了紧,胸前的手摸到他胸口两乳正中间的位置,用力揉按。
“唔——痛。”
肖捩想更加用力抱住阮嘉科的手,他默默加上几分力道。
平静道:“忍着。”
他也没尝试过,不知道揉按膻中穴是否真的有用。
但在拿到药之前,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好在,过了一会儿肖捩想的呼吸急促有所缓和,和自己抵抗的力道也减轻了些。
“阮少爷!”服务生举着药慌忙向他们跑来,“支气管扩张剂,对吗?”
服务生的声音,吸引了一些宾客的目光。
甲板另一头的凌亦辰也回头看了过来。
阮嘉科抽出被抱住的手,接过药放在肖捩想身前,问道:“是你的药吗?”
见肖捩想艰难点了点头,他打开盖子将药塞进肖捩想手中。
“怎么回事?”
凌亦辰迈着长腿跨步过来,视线死死盯在阮嘉科搂在肖捩想肩膀的手上,神色阴晦地质问。
躲在人群中的三个身影紧张不安地互相对视,想要溜之大吉。
“你是该好好问问怎么回事。”阮嘉科眼神冷冷落在地上的玻璃酒杯上,“到底是什么人不给你面子,要在你的接风宴上做这种下作事。”
凌亦辰沉声喊来主管:“医务人员呢?”
“已经通知他过来了。”主管回道。
肖捩想吸药之后好了很多,想拉住阮嘉科的手,但被对方一躲,只攥住了袖口。
“我好多了。”
听他这么说,阮嘉科垂眸对上他的视线,不懂他是懦弱还是有所苦衷。
但这终归是他人之事,阮嘉科自然没有理由替别人强行出头。
主管低身从他手中扶住肖捩想,他避开凌亦辰的手忍着腿上的酸麻起身,冷眼望着人群后三个躁动的身影。
男厕所中。
低位肠梗阻哂笑一声:“我猜他也没胆子说出来。”
“闹大了对乐团产生负面影响,总监可不会放过他。”捧哏冷哼一声,“要不是团长瞎眼护着他,他能在贝尔森混到今天?”
白西装笑得很刺耳。
很难听。
刺耳到阮嘉科洗手的心情都变得糟糕,他抬眼瞥见角落的拖把。
他是从来不提倡暴力解决问题的。
但脏东西,也不能扔在外面不管。
‘正在清扫中’的牌子立在男厕门口,里面传出阵阵哀求和呻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