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青钰气不打一处来。
可这能怪谁?怪就怪她晕的那么巧合, 章郢平日里看似是个冷静的, 实则一遇到她的事儿, 就能乱得不成样子, 青钰还记得上回自己脚崴伤之时,上药这么简单的事, 到了他这儿,就成了一团乱麻。
她有些郁闷了, 这下,她这狐媚子的名号算是坐实了,夫君为了她顶撞自己的爹娘,这多不孝啊……
青钰还在兀自发愁,章郢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淡淡道:“他们都无碍。”说着, 拍了拍手,外头的候着的下人鱼贯而入, 个个手里都捧着各种大补的汤药,还提着一箱子金银珠宝, 里头的锦罗绸缎,看起来都是极好的料子……
为首下人行了一礼, 低声道:“这些汤药,是王爷命人熬制的,里头加了人参和天山雪莲, 极为补身子, 王爷还还说了, 希望姑娘能尽快好起来,早早和世子生下个小公子。”
说完,又指着那些金银珠宝,解释道:“此乃王妃赠给姑娘的,这一箱珠宝和绸缎,都是王妃精心挑选的,觉得颜色和样式都衬姑娘您,希望姑娘可以喜欢。”
青钰:“……”
等等,她一时有些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这是……给她的?
青钰睁大眼睛,懵懵地望着章郢,茫然地眼神甚是可爱,章郢淡淡解释:“虽然他们并未害你,但眼下儿媳在眼皮子底下昏迷不醒,做公婆的给些赏赐,也实属应该的……”
一边的宗临捂着嘴笑,听见这话,越发咋舌,暗叹世子果真是越来越厚着脸皮了。
这哪里是给些赏赐?分明是世子爷亲自去找王爷和王妃要的,王爷出手大方,还等着将来抱孙子,二话不说便送了一堆补品过来;王妃虽不及王爷如此好说话,但也看儿子如此情根深种的模样,倒也将青钰看作了准儿媳,给一箱宝贝拉拢一番,权当在这事儿之上表了态,绝不会再害青钰。
府上下人都讨论着这事儿,他们不知道是赏赐是世子主动讨的,瞧见这么大阵仗时也吃了一惊,不知道的怕是以为来了什么不得了的贵人,得供起来才对。所有人都没想到王爷和王妃都如此爱护青钰,看来这位姑娘真是未来的世子妃了。
等到青钰了解了她昏迷之后的事情,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所以她这一晕倒,还晕出了个这么大的误会?
章郢怕她还是担心,又宽慰道:“不妨事,平西王府不比皇宫,没有那么多规矩,他们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
章郢扶着她小心坐起来,让她稳稳地靠在自己肩头,青钰的长发滑落在肩头,将小脸显得越发尖削。
她轻声道:“我明白,其实我还颇为喜欢王妃。”
章郢意外地一扬眉梢,似笑非笑,“……你喜欢?”
“我就想啊,许多许多年以后,你是平西王,我是平西王妃。”青钰靠在他肩头漫无目的地瞎想,“然后我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像你,打小就不爱亲近人,也不喜归家,有一日呢,我得知他瞒着父母和另一女子在民间成婚,那我或许也会如此。”
“先派人将那女子抓来,看看是个什么货色,若是个无害的,还可留作妾室,若是个别有所图的,我便当场杀了。”她说到此,自己都忍不住乐了,笑个不停,还越想越觉得颇有可能,还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问章郢:“若你的儿子和你一个德行,那你是帮他还是帮我呢?”
章郢只觉好笑,这是什么奇怪的假设?
他不说话,青钰偏要他说出个答案来,不住地摇着他的胳膊,“你说呀,还是将来你会更理解你的儿子一些,却不肯站在我这边?”
章郢大掌下挪,轻拍了一下她小腹,说道:“这里还没东西。”
青钰拿开他作乱的手,瞪了他一眼,作势要躺下去不再理他,章郢忙将她往怀里一搂,脸颊相贴,热气交缠,他嗓音低沉,柔情缱绻:“自然是向着你。”
“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无论他们是否占理,我都只向着你,如何?”
她却还嫌不够,又说:“你不单单要向着我,你还要帮我揍他。”
“好,帮你教训他。”
章郢哭笑不得地顺着她的话头,说着这些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其实他并不是特别想要孩子,虽然年岁已是不小,寻常人家这把年纪,长子怕是已经学会了走路……可一想起青钰的身子,若让她往后再忍受孕育之苦,他怕她更是承受不住。
与其如此给她增添痛苦,不要孩子也不是不行,他和她长相厮守一辈子,互相作伴便是,将来若觉得寂寞……便等着阿绪成家生子,也挺好的。
想到这些,又想起她的病,章郢便也笑不出了。
方才来给她诊脉的,乃是父亲跟前常年诊脉的神医,他清清楚楚地告诉章郢,这就是毒.药。
“世子殿下,草民斗胆猜测,此毒应是已中了三年之久了吧?毒入骨髓,一日不服用解药,便一日忍受折磨,若是才中毒不久,草民还有把握一治,只是这……时日太久,需得找到下毒之人,才能有真正的解毒良方。”
章郢问道:“此毒若是发作,会有什么症状?”
那神医抚须沉吟道:“此毒每隔一个月发作一次,越是靠近那时候,越可能会浑身无力,头晕目眩,或是呕吐发热,神志不清,这些都无甚定律……只是等到真正发作的那一日,便极有可能心智失控,发狂伤人。”
章郢缄默不语。
神医看他神色阴寒,似是十分担忧,又迟疑道:“不过……此毒并不致死,若能捱过那几日,便可恢复如常。”
后来的话,章郢已无瑕去细听。
果然这么多年,都是宫里的那一位,在不断地给她下毒,控制她,利用她,世人传言长宁公主残暴好杀人,也不过是迫不得已而已。
章郢那一瞬间,心里只弥漫着滔天杀意,只想将长安城里的那个皇帝抓来,挫骨扬灰,方解他心头之恨。
可他又立刻听到了青钰的低咳声。
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负手走出了屏风,说着那些话儿,来讨她欢心。
她只字不提她的病。
他便也不提。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既然短短一日之内, 便出乎意料地解决了王爷王妃那儿的难题, 往后几日,青钰便安心休养, 每日用大补的汤药温养着身子。
章郢不放心青钰,除了将自己的亲卫给了她之外, 又将宗临派到了她的身边,毕竟宗临和青钰更熟一些, 有他陪着青钰, 两人也能时常说说话。
章郢便连夜回了刺史衙门,再次提审高慎。
高慎仍旧被吊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自青钰最后一次审问他之后,他便被人上了药,好好在这里养着伤, 免得他死得太快,下回审问的时候没了意思。
这日,章郢来势汹汹,刑具悉数备上,高慎望着面色阴鸷的章郢,笑了笑, 哑声道:“……该说的, 我都已经告诉公主了, 怎么?她没告诉你么?你们不是盟友吗?”
章郢身后的谢定琰吃了一惊, 失声道:“你告诉她了?!”
什么时候的事?长宁来过这里?还审问过高慎?
谢定琰抬头, 看了一眼章郢的背影, 很快就冷静下来——很显然,肯定是世子做的。可他想不通,若是长宁将一切都审问出来了,怎么还留着高慎的性命?难道她没告诉世子么?
章郢却没理会谢定琰,只负手而立,望着高慎,语气阴寒,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你知道长宁的病。”
他用的陈述的语气,十分笃定,高慎微微一愣,随即轻嘲道:“对,她这病只有陛下才有解药,所以她为了自己,也会选择向陛下投诚。”
章郢身后的谢定琰却皱起了眉。
章郢眉峰不动,冷淡道:“时间来不及,就算她打算向陛下投诚,这几日毒发,也没有机会,所以,你就算没有全部的解药,也会有办法压住她暂时性的毒发,是不是?”
高慎垂着眼睑,好似没听见一般,并未承认,也未否认。
章郢一步步上前,俯身在高慎耳边道:“告诉我,我可以饶你一命,放你回长安。”
高慎冷笑,自是不信:“在世人眼里,我早就死了,我根本回不去了。”
章郢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你将一切告诉长宁,是想让她做什么吧?她若当真毒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高大人只想着不让我得逞,可让我找到解药,对你的计划并无影响,不是么?”
高慎一时摸不透他,死死地盯着章郢,一言不发。
这人到底是想干什么?总不会是反过来帮他和长宁?他对长宁的性子清楚得很,这个女人唯利是图,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放弃自己的命,但眼前这个世子……他却捉摸不透了。
高慎并不知道章郢和青钰的关系是何等的亲密,在他看来,长宁公主可能是因为之前自己办事不力,加上被苏儿取而代之,成为皇帝的弃子,这才不得不转投了藩王,让长宁重新为朝廷效忠,只需要给她一个诱饵而已。他却是不知,他心底唯利是图的女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所有利益。
她如今,只是一个在夫君身边安享日子的普通女子而已。
高慎想了许久,这才低声开口:“我从长安带来的药,本来是放在我所住的厢房的,但自从叛军入城,我被你们抓了之后,就不知道下落了。此物或许就是世子自己的人手里,是否还找得到,皆看世子自己了。”
章郢颔首,转身拂袖而去。
他足下生风,走得极快,刚一出监牢,便沉声吩咐道:“彻查当日肃清城内时,底下士兵搜查的一切物品,但凡涉及药材等物,全都送到平西王府。”迅速跟了上来的谢定琰仍旧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可是长宁出了什么事?”
章郢脚步一顿,转身看着谢定琰,冷声道:“皇帝给她下了毒,眼看毒发在即,时日不多,虽不伤及性命,亦十分难捱。”
谢定琰登时惊怒,双手死死一攥,“那……”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即又想到方才高慎的话,正常人这个时候都应该怀疑青钰了,可章郢的态度,却是全然相信她的意思。
谢定琰也相信章郢的判断力,也相信这个公主表妹的为人,他们也不得不选择相信她——倘若不信,那才是遂了高慎的意,高慎的言辞多有挑拨,便是希望他们互相怀疑,倘若他们不相信长宁,便是将她越推越远,重新推向朝廷。
谢定琰此刻心思百转千绕,须臾之间,已是权衡了许多利弊,便大步出去,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又开始筹备起最近的战事。
独留章郢独自静立风中,眉头锁得死紧。
他自是不怀疑阿钰,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他忽略了的。高慎将那些事情告诉了阿钰,阿钰却并未告诉他,其实他如今也不急于问出个究竟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朝廷盘算着什么,他往后小心着便是,也并不一定非要靠高慎的秘密解决。
可就怕还有什么事情,超出他的预料。
在相不相信青钰这件事情上,章郢其实想的根本没有谢定琰那么复杂,他相信她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这是他的夫人,独自等了他三年的夫人,她还能背叛他,那这个世上,他又还能相信谁呢?
章郢回到王府时,副将已将那日搜查得到的全部药材都搬了过来,铺满了整个院子。
章郢请神医一一查看,耐心地等在一边,想起了什么,问侍从道:“青钰姑娘正在何处?”
那侍从答道:“姑娘方才去王妃那儿了,世子爷放心,这几日王妃一直拉着姑娘说话,一说便是小半日。一时半会儿,姑娘还出不来。”
章郢这才放心,他并未告诉她他已知道她病的事情,她若不主动说,他便会一直瞒下去,毕竟这样的事情,她到底还是有自己的那份倔强。
他收回目光,负手静立一边,等着神医最终的结果。
***
“你在瞧什么呢?”
平西王妃见青钰用个膳,眼睛便四处乱瞟,忍不住抬起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了她眉心一下,忍俊不禁道:“头一回与我用膳,还万分拘谨,如今这才几日,与我熟络了,便开始到处乱瞧了?”
青钰收回目光,耳根红了红,清透水亮的眸子望着王妃,疑惑道:“今日一直未曾瞧见谢姑娘,不知她去了哪儿?”
“你找她?”王妃倒是颇有些惊讶。
青钰解释道:“先前我与谢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其实……是个真性情之人。”
王妃掩唇一笑,“我这侄女儿,我自是懂她是什么性子,只是我倒是想不到,她和郢儿青梅竹马,你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么?可莫说你性情大度,我是不信。是你不够喜欢郢儿?还是你觉着,她已经威胁不到你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王妃越发喜欢青钰,常常和她一聊聊上许久,青钰性子干脆,也不曾主动遮掩什么,王妃与她之间,倒也说话坦率,不曾话里有话,旁敲侧击。
青钰失笑道:“我自是极喜欢夫……世子的,也并非是觉得谢姑娘能威胁到我,只是事态如此,谢姑娘出身名门,金枝玉叶,谢家应是给她寻个更好的归宿才是,又何必在此和我争?无论谁妻谁妾,到底是落了个不痛快,也平白委屈她了。”
王妃叹道:“你说的在理,今日一早,谢家便派人来接她回去了,已是寻好了其他人家,她年岁也不小了,不能再一直等着郢儿了。”
青钰蹙眉道:“怎就如此突然,今日就走?”
王妃抬手小饮一口,淡淡一笑,“你在深闺里待着,郢儿将你护得极好,自是不会知晓。昨日刚打完第一仗,谢家军拿下了最近的汴城,扈儿也连破两关,朝廷如今可是慌了神儿,几方节度使也有投诚的意思,正好趁着这个势头,若几家联姻,达成同盟,往后也更好一道起兵。”
……如此,谢云纤自然不能还留在章家,落人口实。
终究还是落了个门阀联姻的下场。
青钰垂目不言,怔然望着满桌佳肴。
她知道,倘若她没有提前遇见章郢,或许也是这个下场。世上没有一辈子不出嫁的公主,等到她出嫁之日,便是彻底被皇帝削夺权利,一辈子关在深闺之时。她的那些皇妹们,如今都几乎已经相继出嫁,几乎没有人能逃脱这样的命运。
等等。
刚才王妃说什么?
青钰猛地抬眼,皱眉道:“这么快……便直接开战了?”
这未免也太仓促了!
如今虽然初战告捷,可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便是兵败如山倒……尽管藩镇兵力强盛,宗扈谢定琰之辈,又是久居沙场之人,打朝廷养的那些白吃干粮的兵马绰绰有余。
可朝廷还有后手。
青钰的脸色变得太快,王妃眯了眯眼,怀疑道:“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青钰忙道:“没什么。”她忽然抬眸勾唇一笑,满面阴翳荡然无存,又恢复了谈笑风生的神态,轻声道:“只是忽然听闻打仗这样的事情,想起会死很多人,终究还是觉得……”
王妃不等她说完,便放下手里的玉著,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你就乖乖呆在王府,瞧不见那些血腥的,往后给郢儿怀个孩子,才是要紧。”
青钰笑得温顺,默认了这话。
心却往下沉了沉。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青钰一回去, 侍从便端上了药碗,青钰捧着药, 黑乎乎的药汁倒映着她的脸, 她看到自己模样, 眉眼温婉,华衣金钗, 像是长居闺阁的千金小姐。
这几日被王妃精心打扮,她这么多年来不曾注意的外表, 竟被装点得格外精致。
也不像她了。
她本来是什么样的?
一袭白衣, 不爱梳妆,一双眼睛极为透冷, 谁都不敢与她对视。
其实这样的变化, 也不是不好。只是青钰想起从王妃那儿打听到的消息, 便如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章郢怕她担心, 什么都不肯告诉她,他们开战如此仓促, 他也没有问她到底从高慎那儿问出了什么,到底是他也问出来了,还是不想让她为难?
若是为了她而如此硬扛着, 她又多过意不去。
可她此刻不能说。
朝廷在藩镇里埋了内奸, 又是当年高铨和皇帝对付哥哥的手法,如出一辙。如果她说了, 那么一旦有什么轻举妄动, 如今好不容易稳定的局势又会开始动荡。她不希望他们好不容易筹谋的大业功亏一篑, 那么最好的稳定局势的办法是什么?是通过她来解决,以她昔日的地位和人脉。
章郢不会答应的。
他连开战这样的事情都瞒着她,更别说她要做什么,他不舍得让她冒一丝险,就连她每日去陪他母亲,他都派那么多人暗中看着。
青钰想到此便觉头疼不已,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整个人趴在了床上,将小脸埋进了枕头里。
章郢进来时,便瞧见了这一幕。
他笑道:“这是怎么了?”他走到她身边,将青钰床上挖了出来,捏着她的下巴瞧了瞧,低笑道:“一脸郁郁之色,是谁招惹你了?”
青钰仰头望着章郢,就势将下巴搁在他掌心,眸子明亮深晦,“谢云纤被谢家接走了。”
章郢望进这一双清浅明眸,眸子微闪,淡淡“嗯”了一声。
她望着他不说话。
气氛微微有些僵持,窗外的风声啾鸣声传入屋内,外头繁华的喧闹,和屋内的静谧格格不入。
章郢的眸子本含着淡淡的笑意,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双眼睛中的笑意渐渐隐没下去,乌黑的眸子宛若一双深潭,里面却仿佛积压着什么,在无声地涌动。
被积压已久巨大恸意猛地喷薄而出,他俯身,猛地将她紧紧地抱入怀里,抿唇不语。
青钰被带得身子前倾,身子猛地撞上了他的肩头,微微吃痛地蹙眉。
抱着她的那双手却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她吃痛道:“夫君,你弄疼我了……”
他身子一僵,后知后觉地松开怀抱,沉默许久,又改为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却不知是安抚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他在她鬓边轻蹭着,低声道:“我是不想让你忧心这些事,有我在,你要相信,我们不会败。”
他要一路打到长安,将那个皇帝从龙座上拽下来,发泄他的愤怒。
青钰淡淡道:“你这么大反应,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是不是?”
她何其了解他,他运筹帷幄,一向自信,甚至可以说,这世上甚少有事情能让他慌乱无措,除非……
除非那件事,是关于她的。
青钰忽然抬手,一左一右用手掌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十分平静地逼问道:“是关于什么?你知道我还有事情瞒着你,是因为高慎,还是因为……”
还是因为,她的病。
她自己竟都说不出口。
这样的事情,她其实是想瞒着他的。她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对他开口,说自己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
她想瞒他,殊不知他也想瞒她。
章郢没有找到药,本来他还能好好地装下去,可青钰都这样捧着他的脸了,与她的眼睛对视,他那些自以为坚硬的盔甲瞬间瓦解,碎成粉末,露出了里面最不想给她看的东西。
他在害怕。
何止是害怕,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没有药,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吃苦么?他不知道毒发的她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青钰忽然松开手,垂眸道:“我明白了。”
章郢的心忽然揪起。
“我从前那么多次也捱过来了,我没事,你不必担心我。”她握住他的手把玩着,回忆道:“你不知道,虽然三年前我决意投靠皇帝,可我到底是不敢完全相信他,他给我下了毒,我有几回故意忤逆他,不进宫找他要解药,他也不急,因为他觉得我撑不住的。”
“可是我却撑下来了,我撑了整整四个月。”她想起来就觉得好笑,“那时候我借着药力,杀了好几个宫人,也有了暴戾的名声,但是我不介意,我这个中毒的人都不介意,可他却耐不住性子,主动派人来给我送解药了。也是从此开始,他对我刮目相看,即便是利用我,也会掂量着分寸。”
“因为他知道,我是个疯子,忍得越多,咬人越厉害。”
青钰笑着放开章郢的手,神态十分轻松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淡淡道:“我真的没事,不就是每个月都要捱几日么,一个月三十日,若我捱三日,便还有二十七日活蹦乱跳的,反正不伤及性命,大不了等你们攻入长安之后,再当面找皇帝讨解药,我也等得起……”
章郢转身,沉默地望着她,漆黑双眸宛若一潭死水,里面的光骤然熄灭。
他问:“还有几日?”
青钰想了想,“约莫还有五日。”
五天。
章郢忽然上前,从背后将她搂住,低头在她耳畔道:“这几日我陪着你。”
他语气温柔,这句话却再也没用商量的语气,而是平淡的决断。
“……”青钰这回也没和他犟着,也不提他还有那么多公务要处理,笑着应了一声,又倒了一杯茶给他,“……喝喝水?”
章郢默不作声,低头沿着她方才喝过的杯沿,慢慢一饮而尽。
喝完忽然快速偏头,在她侧脸上亲了一口。
青钰挑眉,抬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力道不重,笑着道:“就这样一下就行了么?”
他望定她,嗓子微哑,“那你想如何?”
青钰眸子转了转,忽然笑着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尾音轻快地上扬,颇为挑衅,“我想和夫君……好好亲近亲近。”
然后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青钰被他丢到了床上,她笑着不住地往后缩,身形高大的男子慢慢逼近她,眸子微深,慢慢重复道:“亲近亲近?”
他慢条斯理地除下腰间玉带,褪下外袍上了床,她左右躲避,终究还是被他亲了个正着,他这一亲便不肯撒手,烛火映过来的光将床榻割裂成明暗两段,她泛着水光的眸子就隐在黑暗里,却烛火更耀眼,一直烧到了他的心底。
一室旖旎。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往后几日,章郢几乎对青钰是寸步不离。
她吃饭,他便喂着;她渴了,他就去给她倒茶;她就算坐着什么都不做,他也会主动讨她笑,或抚琴给她听,或和她说说外面的见闻,章绪今日又怎样气了他的夫子,今日的战况又是如何;就连青钰去陪王妃在王府的花园里散个步,章郢也跟在后头。
青钰还没说受不了,王妃便先觉得遭不住章郢这股黏人劲儿,不让青钰来陪她了。反倒合了章郢的意,他更能和青钰单独相处。
谢定琰上战场去了。
他和宗扈,都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大将,有他们在,许多事情也不需要太过担心。近期淮安侯也出兵了,有了淮安侯的兵马相助,攻入长安,更是胜券在握。
青钰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知道章郢只是担心她,既然如此,她就干脆依了他的意思。
她这几日,头晕的次数也逐渐变多了。
有时候走着走着,便觉眼前一黑,险些摔了,要不是章郢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她该又崴了脚。
偶尔也会辗转难眠,烦躁不堪,她万分熟悉这种看什么都恼火的感觉,即便是喝茶,若是温度不合意,她也会皱紧了眉头,将茶杯重重地往边上一搁。下人要和她说话,若是一直吞吞吐吐,青钰便会毫无耐心地皱眉,冷冷道:“话都说不清么?要不要去学学说话再来?”
青钰姑娘脾气变坏了。
但凡接近她的人,都是这样认为。青钰知道他们怎么想,她看见下人被他凶得退下时那充满畏惧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理智告诉她,这样不对,可她控制不住,如此一烦恼,心情更是差到了极点,一点就燃。
这五日,章郢已不许青钰到处走动,眼看着随时就可能出事,青钰却不以为然,还看章郢如此小心,还讥讽道:“你怕什么?病的是我,你一个大男人,莫非是连这等胆子都没有?我非要出去,你敢不让我出去,你就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章郢:“……”她脾气差起来,发脾气对象从来不分人。
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她每天细微的变化,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轻易放她出去。青钰和他吵架,声音之大引来了王妃跟前的侍女过来打听,这病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青钰一见外头有人过来,便大喊着道:“我这就告诉王妃去,她若是知道我得了这病,肯定不会让我嫁你。”
章郢一把拽住一个劲儿往外冲的青钰,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额头上青筋不住地跳,“你安分些!”
她连不嫁他这话都说出来了,嫁不嫁他这事儿,还真不是她说了算。
明明闹到王妃那儿吃亏的是她,却仗着他的喜欢有恃无恐,章郢知道她闹小脾气磨人,也不曾想会这般磨人,真真是完全不讲一点道理。
这样想来,她当初滥杀无辜,放狗咬人,也说得过去了。
里头动静不小,外面的侍女本来打算离开,听到里面好像高一声低一声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回过了头来,在门口守着的宗临紧张的目光下,探头往里面看。
屋内,青钰却忽然安静了下来,抬头望着章郢,忽然说道:“我头晕。”
“……”章郢立刻缓和了神色,把她拖到床榻边,无奈道:“头晕便别闹腾,乖乖睡一觉。”
青钰又乖了起来,在他耐心的轻哄下乖乖地躺下,闭上眼的时候,她跟章郢说:“我想吃烧鹅。”
“等你睡着之后,我就去叫厨子给你做,醒来就可以吃。”章郢对她有求必应,除了放她到处乱跑。
青钰乖乖地点了点头,在他掌心蹭了蹭,慢慢闭上了眼睛。
等到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章郢这才起身出去,他刚走不久,青钰便睁开了眼睛,因为疼痛,被子里的手早就将自己掐得鲜血淋漓。
她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姑娘睡了没有?王妃多日不曾见到姑娘,此刻想见一见姑娘。”屋外来了人,果不其然,是王妃的人产生了怀疑。
青钰早就等着这一刻,微微地笑了,起身推开门,在宗临惊异的目光下淡淡道:“我还没睡,既然如此,我便去见见王妃吧。”
她在几日前,便故意将自己的帕子留了下来,帕子没什么稀奇的,但帕子的材质不一般。
那帕子所用的布料,乃是长安皇室才用得起的,咋一看便和寻常的料子不同,若是旁人或许发现不了端倪,但王妃向来谨慎,很快便能生疑。
青钰当初仓促从宗府逃跑,身上便还带着公主规格的物品,后来她也没有丢下那些东西,本来一开始是想着,若有一日她要重返朝廷,便能以此为信物让人相信她的身份,从而接应她,没想到,这些东西确实派上了用场,却是她自己暴露自己。
王妃谨慎,即便是发现了她的帕子,也不会贸然声张。
然后便有章郢将她限制在此处的几日,王妃多日不见她,自然是越来越怀疑。
让王妃的人听见动静产生怀疑,是最后一步。
她再故作乖顺,将章郢支开。
青钰一步步计划得很好,此时此刻,她站在门口,余光可以看到宗临望着她的眼神多么震惊不安,青钰却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早就想好了,从审问完高慎、跨出监牢的那一刻起。
***
青钰来到了平西王妃的寝殿,刚一进屋,便觉十分冷清,她低头咳了咳,状似无意般对王妃笑道:“不知王妃找我来是何事?”
动作亲昵自然,王妃本坐着饮茶,她便十分自然地挨着王妃落座,笑着搂住王妃的手臂,“这几日惹了风寒,有些头痛,所以才不曾来向王妃请安,您也知道,世子……”
话还没说完,平西王妃便重重地一放茶盏,将手从她臂弯里抽了出来,冷冷地打量着青钰。
看了半晌,王妃冷笑着拍了拍手,“长宁公主大驾光临,我们平西王府还高攀不起,不知公主还打算装到几时去呢?”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平西王妃一开始发现那个帕子, 没有多想,只吩咐侍女将帕子送回去,谁知却不小心摸到了那个帕子。
触感极为柔软, 是上好的绸缎。
再细看材质,便是她堂堂王妃,也不喜用这等华贵的料子做手帕,其上纹路的绣法更是极为独特,不是出自一般的绣娘。
平西王妃早就知道,青钰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 只不过她瞧中了青钰, 也不是那么计较她的出身。可这帕子这么不简单,她更想知道青钰是谁了。
再循着这帕子仔细一调查, 便一路查到了长安,平西王妃越查越心惊, 即便是长安城中的贵族女子, 也没人用这样的帕子,直到将目光放到了几位皇家的公主身上, 才知长宁公主的闺名便是李青钰。
青钰, 李青钰。
如此明显,平西王妃当即大怒, 原来这就是屡次和谢家作对的那个长宁?这就是她屡次派出杀手,却一直没有得手的长宁?
极为荒谬, 却又极为可怕。
青钰面上的笑容不变, 面对王妃的质问, 也一点不慌,“王妃发现的这么快,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她慢慢起身,走到王妃对面,抬手正了正发间的珠钗,挑起眼尾一笑,颇为挑衅。
王妃缓缓起身,看着面前态度嚣张的青钰,冷声道:“你接近我儿究竟有什么目的?从他这里刺探消息?还是另有所图?难道如今我们与朝廷开战,你想利用郢儿从中捣鬼?”
青钰微笑道:“王妃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和你儿子,可是早就在一起了,你瞧他如此喜欢我,怎么就成了我别有所图呢?”
王妃冷道:“你以为我会信?”
一股奇怪的感觉忽然涌上青钰心头,好像一股滚烫的火焰顺着四肢百骸流窜而上,直达心脏,鲜血逆流,脑子都微微发胀。
青钰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烦躁。
眼前王妃的影子开始晃动,一分为二,合二为一……
青钰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勉强保持清醒,冷笑着,试图继续激怒王妃:“你不信又怎样,你儿子喜欢我,平西王也熬不过这几日了罢?等我成功地嫁给了章郢,做了平西王府的主人,你以为你还能动我?”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对啦,你还不知道吧,你儿子可是知道我的身份,只不过我和他说,皇帝对我不好,我想依靠他好好过日子,他就信了,你说,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傻?”
“或者,我劝你们早日归降朝廷,毕竟从最开始,你们也只是追随我父皇打天下的臣子而已,做奴才的终究是奴才,何必以下犯上呢?到时候落得个乱臣的名声,遗臭万年。”
“还有我那哥哥,废都废了,你们又何必拥护他四处折腾?不过是一个落败者罢了。”
她的嗓音越来越尖利,说的话越来越刻薄,青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说着最为诛心的话。
她的私心告诉她,她应该停下来,回去找章郢,一切都会没事的。
可她仅有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继续,激怒眼前的女人,激怒章郢的母亲。
她骗了章郢。
其实不需要五日,其实就是今日,今日,她会越来越丧失理智,最终做出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青钰呼吸渐渐加重,拔下发间的钗子,捏着钗子的手青筋浮现,疯狂颤抖着,一步步靠近王妃。
王妃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紧惕地捏住裙摆,镇静道:“但是现在,在这个王府,即便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完全违抗我。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马上杀了你?”
青钰古怪一笑,“那便看看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杀了你。”
话音一落,她便举起钗子,猛地朝王妃刺去,王妃早有预感,在一侧侍女的尖叫声中,快速起身往一边躲闪,青钰一扑即空,又转过身来继续刺向王妃,王妃慌乱之下只抓到桌上的水壶,朝青钰一丢,却丢了个空,反而被她快步欺进,拉住了王妃的衣裳。
眼角寒光一闪。
王妃浑身血液降至冰点,只觉那根锋利的钗子朝她面门刺下,慌乱间抬手一挡,钗子扎入手臂,一时剧痛难当,鲜血顺着衣裳慢慢洇染开。
王妃的胸腔剧烈起伏,吓得嗓子都变了调:“你就算杀了我,你以为郢儿会放过你么!”
青钰冷冷一笑,猛地拽住王妃的头发,将她拉扯得狼狈不堪,嗓音逐渐疯狂——
“他不舍得杀我的,他怎么会舍得呢?就算他要杀我,我拉个垫背的不好吗?”
她猛地拔出钗子,举着血淋淋的钗子,又要刺下,王妃忽然低头狠狠地咬了她的手一口,在青钰吃痛松开时慌乱朝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来人!给我抓住她!”
场面大乱,伺候的侍女吓得四散乱逃,有的人去叫侍卫,有人想要救王妃,却迟迟不敢上前。
青钰看起来太吓人了。
那一双眼睛泛着红意,眼角的疯狂冰冷宛若是要吃人一般。
青钰被王妃推开时,身子微微一晃,往后踉跄数步,只觉四肢宛若无数蚂蚁在疯狂撕咬,心里杀人的欲望冲破了一切的枷锁。
她想要杀人。
杀了她。
杀了王妃,这个人胆敢反抗,她要将她碎尸万段!
她眼神一厉,快步朝外冲去,伸手去抓王妃的衣裳,就在快要够住她的刹那,紧闭的门却忽然被人破开。
刚刚触上的衣裳忽然脱手。
青钰恼怒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章郢一双极冷的黑眸之中。
“你……”她的眼神清明一刹那,还未站稳,便感觉后颈一疼。
钗子落地。
她紧紧阖眸,浑身力道一泄,彻彻底底地沉入一片望不见的黑暗之中。
****
冷,极冷。
痛又极痛。
五脏六腑好像被千虫啃咬,她想杀人,想要鲜红的、滚烫的东西温暖她,她想握住什么,可双臂却发疼,动弹不得分毫,手中只能握住一片虚无。
青钰猛喘一声,忽然惊醒,触目便是一片黑暗。
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
她想动一下,身子却难动分毫,感觉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四肢紧紧地捆缚着,好像胸腔内被塞了什么东西,她连喘气都觉费力。
头脑昏昏沉沉,极为难受。
青钰重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神清明一刻,又逐渐变得浑浊不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里一寸寸啃咬,磨着她最后的意志。
她熟悉这个感觉。
就是这双无形的手,控制着她,让她三年来都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她闭上眼,仿佛能看到远在长安的那个人冲她冷笑,冰冷的手挑起她的下巴,眼神带着哀悯,无比怜惜地说:“妹妹,你又何必呢?”
“你只要乖乖听话,朕会保你无忧,这个毒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无论你做什么,朕都能护着你。”
“你是朕的妹妹,朕又岂会害你呢?朕可不是李昭允,也做不到亲手推自己的妹妹落下悬崖。”
“朕,会好好地爱惜你的。”
“……”
一声声疯狂地回荡在青钰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青钰觉得头疼地快要炸了,身子蜷缩成一团,疯狂地发抖,却还是无法让那个声音停下来。
什么妹妹,什么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就是被这样的伪君子活活骗了三年,守着别人的骨灰痛苦后悔了三年,她的一切痛苦都是他给的,她好不容易有了温暖的家,也要被这个人无情地摧毁。
青钰感觉脸上一片滚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落下热泪,落在冰冷的唇角,尝起来腥咸无比。
脸上忽然落下一片柔软,似是有人在为她搽拭眼泪。
一点一点,极尽温柔地给她擦干眼泪。
青钰忽然不哭了。
她的心颤了颤,哑声道:“……夫君?”
对方没说话。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熟悉又陌生,尾音清雅,仿佛藏着无尽的温柔与无奈,青钰感觉一股血液直冲脑门!
“李昭允?!”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漆黑的暗室之中,一身锦衣的李昭允蹲在地上, 看着被五花大绑, 蒙住双眼的妹妹。
虽环境幽暗, 他看得出来, 她近来的面色红润不少,也不再那么瘦, 比起当初在宗府时那副冰冷极端又疏离的样子, 更显得有了几分人气。
可见章郢将她养得极好, 没有让她受很多的委屈。
想必拥有了爱情的妹妹, 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摆脱了所有的算计, 这才是她应该过的日子。
可她现在,又哭了。
他的妹妹哭得很厉害,这么多年来, 李昭允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宗府的时候她没哭, 被迫逃亡时她没哭, 无论怎样的处境,她都很少对着他哭。
上次哭,好像还是六年前, 她被他软禁在东宫里,哭着求他不要伤害齐王, 那时候她还喊他哥哥, 从来不叫他的大名,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听她唤哥哥,都用一种极为冷淡嘲讽的语气,除此之外,便是连名带姓地叫他“李昭允”。
李昭允本在谢家,这几日战事紧急,他多日未曾合眼。这是他和他那弟弟的最后一斗,李昭允不能输,非但不能输,他必须赢。
两败俱伤也不行。
正打算奔赴战场,谁知半路便看到章郢身边的宗临火急火燎地来了,求他去平西王府一趟。
宗临急不可耐,飞快道:“公主被皇帝下了药,方才病痛发作,伤了王妃,我们世子忤逆不得母亲,还请殿下亲自来一趟,只有殿下亲自来,才能救下公主的性命!”
李昭允大惊失色,没有丝毫犹豫,便令侍从调转方向,直奔王府而去。
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他没想到王妃的手臂会伤得那么重,那带血的钗子刺痛了他的眼睛,钗头磨得锋利,非一朝一夕可以磨出,若是刺杀可以用毒.药解释,那么又怎么解释这只锋利的钗子?她明显是准备已久,有所图谋。
没有谁能解释这只钗子,包括章郢,就算所有人都有心相护,一时也找不出理由。章郢再为她忤逆王妃,便是他不忠不孝,耽于美色,不忠不孝之人,又如何御下,如何服众?
李昭允说:“平西王妃,就当给孤一个面子,这到底是孤的妹妹,孤也早就知道她在世子身边,此事也有孤的一份责任。”
王妃没想到,事到如今,殿下居然还会袒护长宁,不由得惊怒道:“殿下!臣妇知道您顾念着骨肉亲情,可如此危险的女子,怎可留得?您不可意气用事,若是被她延误了大事,这么多人的心血不都付之东流?”
李昭允眸色清澈,淡淡回答道:“孤都明白,王妃不知个中内情,孤稍后自会解释,在此之前,可否让孤见见长宁?”
青钰被关入了密室,李昭允进去时感觉到了冷,而青钰就被绑在这里,蜷缩成一团,无声无息地哭。
李昭允叹息了一声,就听到她连名带姓地喊他。
他微微无奈,柔声道:“钰儿,你还是不肯叫我么?”
青钰抿起了唇,一声不吭。
明明知道了一切,明白当年的事情他也没有办法,可她还是叫不出这一声“哥哥”,仿佛要用力她全部的勇气。
不叫便不叫罢。
李昭允也不气,本就是他亏欠了她,他还有很长的时间来求她的原谅,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抬手解开她眼睛上蒙着的黑布,看着她红彤彤的湿润双眸,又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问她:“难受么?”
青钰鼻子也哭得红红,闻言点了一下头。
“既然难受,又何苦为难自己,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李昭允抬手理了理她鬓边凌乱的发,他的手指带着一丝丝的凉意,刺得青钰的思维又清明了一瞬。
她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哥哥。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他,想问他这些年是怎样坚持下来的,为什么不早点,不在六年前就告诉她他的所有为难,就因为她年纪小吗?
但是话要出口,又不想问了。
就像她现在一样罢……
她爱自己的夫君,想要为他做一些事,她也不曾告诉他,她瞒着他伤害他的母亲,闹成了这般田地。从本质上,其实她和哥哥是一样的,都是同一种自私又愚蠢的人。
那种感觉,她今日才懂。
青钰垂下眼,忽然说道:“你放我回长安,从前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李昭允无奈一笑,说:“钰儿,你是个聪明人,哥哥也不傻。”
她利用自己的病故意暴露,再做出这些事情,让王妃盛怒,让章郢也没有理由护她,她这么聪明,这一切足可见是她一步步算计好的。
再利用章郢对她的难以割舍,利用李昭允的歉疚,以及她公主的身份,让王妃杀不了她。
杀不了她,她再适当提出要求,他们自然是放她回朝廷。
这个时间,她回朝廷,恐怕是凶多吉少,可她若能回去,恐怕可以帮他们很多很多。
她在牺牲自己。
李昭允其实有些恼火,他们都这样爱护她,她却一点都不爱惜自己,又是有多愚蠢?
青钰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李昭允忽然抿唇,猛地起身道:“孤知道你是如何打算的,李青钰,你别想得逞,孤宁可将你关一辈子。”
青钰也一下怒了,心底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蓦地腾起,她咬牙道:“李昭允!”
李昭允俯视着她,眸中的温情一点点没去,挑衅道:“你算计好了一切,可没想到在孤这里功亏一篑吧?孤不会放你离开,明日孤就将你带回谢家,王妃既然不再接受你,你也不必和章郢也在一起了,从今以后,你便在谢家安度余生。”
说完,犹觉不够,他俯身与她对视,慢慢道:“谢家守备森严,孤会让舅舅派亲卫日夜看守着你,不会有人伤害你,你也别想着伤害别人。”
“你!”
她怒极,死死地盯着他,“你休想!”
“孤为什么休想?”李昭允微笑着,“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孤的部下。哦,对了,你还可以自杀,那孤关着你的同时,还得绑着你。”
青钰难以置信,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凶得仿佛可以杀人。
李昭允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知道他现在已经激怒了她。
他不着急,就这样静静地等着,神态漠然,仿佛不再将她是妹妹。
时间缓缓地流逝,密室安静地只有呼吸声。
青钰狠狠闭了闭眼。
她眸中的偏执和冷静疯狂地交替着,随着时间地流逝,眼底的冷静渐渐瓦解,逐渐被清晰可见的害怕所取代。
“哥哥……”
李昭允负手而立,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低唤。
他蓦地转身。
黑暗中,妹妹被绳索捆缚着蜷缩在角落里,只仰着头望着他,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头。
一双眸子哭得红红的,像小兔子,眼神柔软无助,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嗓音也有几分哭腔。
李昭允眼神微颤,旋即瞥开目光,不动声色地讥嘲道:“怎么?孤要这样对你,你才怕了?你就算是求,孤也不会再对你心软了。”
青钰咬唇道:“我不明白,这回是我主动选择,不需要你亲自动手,你还推辞做什么?”
她都不怪他了。
她都说了一笔勾销了。
李昭允猛地转身,压着怒意道:“李青钰,你从前说孤自私,可你才是最自私之人。”他深吸一口冷气,恼怒道:“你这样做,可曾想过别人愿不愿意接受?你满足了你自己,可孤和章郢,哪个又是需要牺牲至亲至爱之人才能成就大业的人?”
青钰睫毛颤了颤,咬唇不语。
她知道啊,章郢不会答应的,所以她才瞒着他。他不是也有事情瞒着她吗?他和她都是同一种人,只想自己抗下一切。
可这世上的事情哪有两全呢。
她低头看着地面,许久,才说:“你不知道高慎和我说了什么,可是啊,哥哥,我也没有办法。”
“你知道吗?当年若不是为了保护我,章郢也不会冲入高平的侍卫之中,他也不会掉下悬崖。他虽然活下来了,可是一直都是他在保护我,我从未为他做过什么,你们都想着保护我,可是我也想守护你们啊。”
“高慎说,清平候薛举,是朝廷埋下的内线。”她闭了闭眼,决定将一切全盘托出:“薛举离这里最远,他的兵马还未与你们会和罢?在你们原本的计划之中,薛举又要做什么?”
薛举手下的兵马有整整七万,不可轻举妄动,如若就这么和薛举翻脸,那么他们将艰难许多。
但若有她,就不一样了。
薛举既然和朝中暗中有联络,那么他一定不会伤害她,他的地盘就在她回长安的必经路上,她若能以长宁公主的身份,假借着朝廷的名义接近他,那么她就能为章郢和哥哥周旋出最好的结果。
若能解决了薛举,那么大局就能彻底稳住,攻入长安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是倘若失败,皇帝不会放过她的,青钰极为清楚,但是她觉得皇帝并不会杀了她,他也许还会继续利用她,懂得如何利用,这才当今皇帝,这才是李昭时。
李昭允没想到居然是薛举,面色几变,紧紧地皱起了眉,“你说的当真属实?”
青钰头疼欲裂,浑身难受,强忍着痛楚低声道:“高慎十分笃定我会重新投靠朝廷,他告诉我的不会有假,我若真的背叛你们,告诉我假的,只会让事情适得其反。”
李昭允蹲了下来,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微微松开咬住唇的牙齿,将帕子递给她,“若是难受,便咬这个,莫要伤了自己。”
青钰却不想和他说这些,她哀求地看着李昭允,一遍又一遍道:“哥哥,我求你,你放我离开。”
“我不会出事的,这三年我已经成长了不少,我可以为你们做些什么。”
“就算是为了我的毒。”她喃喃道:“打仗要打多久呢?薛举会让你们更困难,我难道一直这样忍着吗?就算是为了我的毒,你也让我离开好不好……我一定,会让李昭时给我解药。”
李昭允递着帕子的手僵在空中。
许久,他才叹了口气,抬头怜惜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说道:“我给你松绑,你乖一些。”
青钰茫然地望着他,李昭允慢慢走到她身后,给她解开背后的绳结,给她松绑。青钰手上勒痕泛青,下人捆绑的时候没有留情,李昭允眸色深了深,问道:“疼么?”
她摇头,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头仍旧晕得厉害。
李昭允将她揽到怀里,让她靠着他的力量,一步步往密室外走去。
密室之外,章郢笔直地跪在平西王妃的面前。
青钰站在门口,一时呆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猛地转头看着李昭允。
李昭允说:“你看他,孤认识元微多年,他骨子里其实是很骄傲的,从来不曾低头,你这一番作为,你觉得你是为了他,可你想过他又如何自处吗?”
“他只能这样跪着,为了你。”
平西王妃看着章郢,恨铁不成钢:“长宁是什么人?她豢养男宠,杀人如麻,玩弄权术,这样一个女人,郢儿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好,你为什么要喜欢她?”
“这天底下的女子随你去选!你不喜欢纤儿,往后还有别的女子,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无论贫贱还是高贵,母亲都能成全你,可是唯独不能是她,她这样的女子,没有心的,她只会利用你。”
“你难道还看不清吗?郢儿,你何必纠结在一个人身上?”
王妃望着自己的章郢,头一次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儿子。
他从前不爱归家,无论什么事情,都很难动摇他一丝一毫,纤儿几天几夜不眠做出来的帕子,他可以弃之如敝履,本该是冷漠之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冷漠之人,如此怎么就为了一个政敌向她下跪?
章郢背脊挺直,低头道:“母亲,阿钰不是这样的人。”
他仰头望着王妃,决意将一切都说出来——
“我与阿钰相识于六年前,六年前,她落下悬崖,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跟在我身边,从长安一路到南乡县,一直都是她陪着我,用一颗真心待我,我一开始不太待见她,但是她无论我怎样对她,都坚信我是个好人。”
“南乡县官官相护,蝗灾导致民不聊生,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都是阿钰一直陪着我。我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以一己之力撼动高氏一族,肯追随我之人少之又少,也只有她选择永远陪着我。”
“她曾经落于歹人之手,她不肯屈就,为了不牵连我,甚至拿刀割了自己的手腕,她手腕上的那道疤痕,便是证据。”
“三年前,她以为我死了,独自回到长安,才会走上歪路,她做了那么多,不知道多少次险些死在别人刀下,只是想为我报仇。她与高铨周旋,在朝中树敌无数,成了皇帝最好的一把刀,因为只有如此,才有希望杀了高铨,为我报仇。”
“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平西王世子,我也不知她是长宁公主。如今我和她终于相认,这么多年,如何不知道她的秉性?皇帝给她下了药,她只是想借着毒发激怒母亲,让母亲将她送回朝廷,她才可为我周旋。”
章郢眸子闪动,紧紧闭眼,忽然低头朝王妃磕了一头,“儿子求母亲,不要伤害她。阿钰是个好姑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起身,复又磕了一头,哑声道:“从前,我是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不太敢相信别人,做出这一切,也一直瞒着我,因为她知道我不会让她冒险,才选择用如此方式逼我放手。”
“可我不愿放手。”他闭上眼,唇瓣抿得死紧,低声下气到了极致,“我若放手,我怕我会永远失去她。”
“求母亲成全。”
最后一磕,重重落下。
***
角落里,青钰死死地捂着唇。
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望着章郢的眼睛已经模糊一片,她泣不成声,心痛得厉害,宛若被针扎狠狠扎过。
他说……他不能失去她……
可她又怎么舍得离开他?
她忽然后悔了,看见他为了她跪在那儿,一切都好像变得不再重要。
初见时,章郢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少年郎,漫不经心,从不为任何事情动摇,更不会低头。
李昭允将帕子递给她,温声道:“钰儿,你相信我们。”
“有孤和元微在,即便困难一点,又有何妨?”
“若连最重要之人都保护不好,孤又何谈谋求这个天下?又有什么资格去夺长安那个位置呢?”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青钰忽然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她原本觉得一切都很顺理成章, 她会骗过所有的人, 王妃会将她送走, 她会恢复公主的身份, 重新为了心爱之人出去与旁人周旋, 无论生死如何, 那都是她自己的意愿, 她甘之如饴。
为他, 她甘之如饴。
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举动又会怎样伤害他, 更是从未想过……他会放下一切跪在自己,只是为了给她求情。
眼泪模糊了双眼,青钰浑身疼得立刻,可分不清更疼的究竟是心, 还是被毒.药侵蚀的身体。
她忽然扒开了李昭允的手。
李昭允微微一惊,“钰……”还没来得及叫住她, 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青钰扑到了章郢的怀中,她跑得太急,扑了他满怀, 手臂绕过他的腰肢,章郢没想到她会忽然出来,下意识接住了她。
颈上一暖, 继而便是一湿。
青钰将头放在他的颈间,闭上眼, 任由滚烫的眼泪将他的衣领打湿, 泣不成声。
“我错了, 我错了。”她抱着他,用力之大,恨不得将自己此刻难受尽数转换为抱住他的力量,她脸色惨白,喃喃道:“我错了,夫君,我不该骗你的……”
她不想看到他为了她这个样子,是她犯的错,她来承担。
章郢紧紧收拢手臂,眸子又惊又怒,“你出来做什么?”
他正在为她求情,这个时候她出来,只会让母亲对她的怒火更加压抑不住。
她不需要出来,这一切交给他就好了。
青钰忽然放开章郢,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章郢身边,也和他一样跪了下来。
王妃皱眉道:“公主这是何意?”
青钰仰头望着王妃,一字一句道:“之前是我故意利用毒.药发作伤害王妃,是我之错,与章郢无关,我本想着,从此之后,我便可以离开这里,回到朝廷,我可以为我爱的人周旋,无须旁人的理解。”
“是我错了,我跪在这里,是以青钰的身份,不是以长宁公主的身份。您是我夫君的母亲,在我眼里,亦是母亲一般,我伤您,于情于理都是我之错,你可用家法对付我,你可随意发泄,但我求您,不要让我离开他。”
“我不离开他了,我可以不解毒,我可以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求您,成全我和章郢。”
青钰说完,和章郢一样,低下头,重重地磕了一头。
头和地面碰撞时沉沉一响,触目惊心。
王妃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她抬起头来,还待第二磕,手臂便被章郢握住了。
章郢紧紧地握住青钰的手臂,不让她继续磕头,手背和额头上青筋爆出,眸子漆黑入眸,藏着隐忍的怒,“你不必如此!”
她是公主。
无论如何,即便是因为他放弃了公主的身份,她也不应该跪任何人。
青钰蓦地弯唇,冲他一笑,抬手慢慢将他的手拂开,嗓子轻柔:“我无碍。”
一人做事一人当。
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心安,还是为了哥哥。
她再也不闹了,再也擅作主张了。
其实她并不觉得很羞耻,也不觉得难过,相反,她看见还有这么多人在乎她,她真的感觉……特别高兴。
从前孤零零地活着,没有人关心她,也不会有人替她着想,哪怕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需要对任何人卑躬屈膝,看着那些人畏惧她的神色,她也从来没有快乐过。
只有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孤独。
甚至看见其他的女子笑,她都会觉得刺眼,她只会安慰自己:那些女人都只能依附他人而存在,而她不一样,她手握权柄,不需要贪图那些小情小爱,也不需要旁人的关心。
可自我说服又如何,她终究……是羡慕的。
她现在,活成了自己羡慕的样子,这又有什么难过的呢?毒.药毒不了她的心,也夺不了她的命,更左右不了她的命运。
青钰双手撑地,又重重磕了一头。
再磕一头。
连磕三下,王妃先前的盛怒已是荡然无存,她皱眉看着青钰,想从这个心机深沉的女子身上,看到一丝一毫伪装的情绪。
可性子这样骄傲的人,会为了伪装卑躬屈膝吗?
青钰仰头望着王妃,美目里盈着泪,波光流转,恰似惑人的春光,却清澈干净地毫无杂质。
她用一种望着母亲的眼神,这般望着王妃。
这一回,她是真心实意的。
青钰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靠双手勉强支撑着,她磕头磕得十分用力,额头已微微泛青,也正是这样的头疼,才让她能保持最后的理智,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她说:“我从前傻,什么都不懂,若不是我现在悬崖下被章郢救起,我或许早就死了。后来他将我保护得很好,无论世间如何黑暗,他只让我看到一片光明,可那时候,我傻,我还在不断地给他惹祸,甚至在最后,为了让我逃命,他选择拿性命和别人一搏。”
她说:“我多傻啊,回长安之后,被人利用,做了三年皇帝的棋子。你们觉得我坏,是应该的,率先与谢家翻脸的是我,亲手将哥哥送入宗府的也是我,我还杀了很多人,有毒.药发作时误杀的,也有为了达成目的不得不杀的,还有惹了我不高兴,杀了就杀了的。”
“钰儿……”李昭允狠狠皱眉,快步上前蹲在她的面前,不让她再说了,“这不怪你。”
青钰不理他,继续自言自语:“我其实知道自己大概会是个什么下场,不是将来被皇帝当作棋子,随便寻个理由杀了,便是被削夺权利,嫁为人妇。”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其实我不在乎,也没人在乎我,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有了在乎的人,我知道他也在乎我,我不想再伤害他了。”青钰对王妃说:“你要如何,我随你处置,只要你让我留在他的身边。”
王妃冷笑,慢慢重复道:“随我处置?”
青钰脸色苍白,额上冷汗不住地冒,含笑点头:“是的,随王妃处置,我……”
话未说完,便觉眼前一黑。
青钰再也坚持不住,整个人往前倒去,意识陷入沉沉黑暗之前,只听到几声惊慌呐喊——
“阿钰!”
“钰儿!”
****
青钰的意识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浑身上下像是被车轱辘碾过一般,极为难受。
但是耳边传来温柔的低唤,来自她在乎的人,像是久旱逢寒霖,一切的绝望都瞬间迎来了焕然生机——
“阿钰,阿钰。”
“钰儿,哥哥在这里。”
她活的时间不长,短短十九载,却经历了不少,好像过了沧海桑田,行到归处,仍旧是在最开始的地方。
伤口会痊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忽然坚信。
青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布置素雅的房间内,周围药香蔓延,她极为熟悉这个味道,是宁神香。
头很重,却很清醒,她撑手缓缓坐起,听到一道沉静的女声响起——
“终于醒了?”
青钰闻声抬头,便看见王妃坐在不远处,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她。
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都是她扎出来的。
青钰眼神微黯,一低头,便看见自己双手被轻细的小链子束缚着,链子一直蔓延到床头,显然是害怕她毒.药发作,再次伤人。
她倒也不恼,只低声问道:“王妃想要如何处置我?”
没想到她醒来第一句是这个,平西王妃微微挑眉,重重搁下茶盏,沉声道:“你既然口口声声你爱郢儿,将来还要留在他身边,做我平西王府的人,那便要接受府中家法。”
青钰心底微颤,垂在一边的手下意识攥紧被褥,手心里冒了汗。
王妃眯了眯眼,“怕了?”
青钰松开手,摇头道:“我不怕,只是我如今毒性发作,时好时坏,恐怕遭受不住刑罚。王妃若能等些许时日,届时无论你怎么罚,我都没有怨言。”
王妃嘲讽道:“你遭受不住又怎样?我到底是有分寸,不会要了你的命,留一口气陪着我的郢儿,也算是成全了你。”
青钰淡淡地笑了,摇头道:“可是这样的话,他会心疼,会难过。”
“……”没想到这是她给出的理由,王妃竟是一噎。
但也不得不承认。
可不是会心疼会难过吗?王妃也是生气得很,差点丢了性命的是她,这一对有情人偏偏在她跟前磕头哭求,活像是她有意棒打鸳鸯一般。便是她从儿子手中带走青钰,明明还没做什么,一个个的都好像她要生吞活剥的青钰一样。
王妃便是再不信这位公主,从她肯放下面子磕头的时候,也全然信了。
她身为王妃,这些年打交道的,都是有身份的命妇,或是士族里精心培养的姑娘,也自然懂得,越是身份高贵的,越是心气儿高,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半分委屈也受不得,即便不是公主,也没几个姑娘肯这位撇下面子,当众做到这个地步。
那一股消不下去的火,瞬间便消了大半。
她也不是没有年轻过,当年她一意孤行嫁给王爷,那时候,天下并不太平,她的心上人盘踞一方,被人骂成是乱臣贼子。即便是如此,她也还是嫁了,哪怕如今,那股不顾一切的热忱消却了,却也还是明白,当心有所属时,人就可以变得无比强大,无所畏惧。
那些所谓的道理,所谓的理智,都将变得不重要。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屋内烟香袅袅, 一室沉香。窗棂密不透风, 少许阳光穿透进来, 成为唯一刺破阴暗的光。
青钰坐在床头, 低头喝着宁神的药, 喝完便有些困乏了, 王妃缓和了脸色, 坐在她身边接过了碗, 最后问了一遍:“你当真是为了郢儿, 愿意放弃一切?”
青钰虚弱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王妃受伤的手臂上,轻声道:“其实我放弃的那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只不过是在失去一切之后, 她依仗着权势而活。
王妃彻底缓和了脸色,将手中的空碗递给了侍女, 抬手抚了抚青钰苍白的脸,柔声道:“你从前经历了什么,殿下和郢儿, 方才都和我说清楚了,孩子,这些年来, 你也不容易。你真的若能放下一切,全心全意地待郢儿, 我也愿意将你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青钰眸子微颤, 抬头怔怔地看着王妃。
王妃叹了口气, “你生得很像你的母亲,说来,我和你的母亲,也算是表姊妹,未出阁时也曾是闺中密友。”
青钰诧异道:“我的母亲?”
王妃说:“从前我还未出阁之时,只是谢家的表姑娘,你母亲先皇后却是长房嫡出,才貌双全,却半分架子也没。那时啊,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求娶她,你母亲不喜权贵,转而就瞧上了当时还藉藉无名的先帝,气得我叔父罚她跪祠堂。她这样的身份,我高攀不上,我想要那样的机会都没有,我不明白她为何非要下嫁呢?”
“后来她如愿下嫁,所有人才明白,她的聪慧远超旁人,能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出谁非池中之物。她这样聪慧,后来的殿下果真也随了她的识大体,只是我到底没想到,她会这么心狠。”王妃收回了手,摇头道:“为了大局,甚至狠下心来舍弃自己的女儿,她病逝的前几日,老夫人入宫去瞧了她一眼,临终前她还在念着‘长宁’‘长宁’,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说了胡话。”
青钰低下头,无声攥紧了被褥。
她的记忆里,母亲永远都是高贵温柔的,对她甚为溺爱,从未苛刻地要求过她。其实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没有感情呢,只是在皇家谈亲情都太奢侈了。
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从前的事,想也没用了,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等你好起来,我再放郢儿进来见你。”
她起身要走,青钰连忙问道:“他……还好吧?”
王妃淡淡道:“他担心你,但前方战事紧急,近日他也脱不开身,你们两个,都给我好生消停一会儿。”
青钰又问:“哥哥呢?”
兄妹俩终于和解,王妃转头瞧了她一眼,也露出了一丝隐秘的笑,“殿下本是为了救你,半路上改道来的,如今已经匆忙离去。他让你莫要担心,等拿下长平关,自会回来看你。”
青钰松了一口气,也忍不住笑了。
真好啊。
***
往后几日,青钰便一直在床上安心养病,毒.药发作的几日熬得着实艰难,王妃事先早有准备,没让她成功伤人。青钰好几次大汗淋漓地醒来,总是梦到自己身处长安,看到这周围布置,才彻底安下心来。
第五日,毒性已消得差不多了。青钰下地梳妆,给脸上扑满胭脂妆点气色,外头的阿绪不住地敲着门:“嫂嫂,嫂嫂,你的病好了吗?”
章绪前几日被迫在书房里跟着夫子潜心读书,才放出来不久,就听说了青钰生病的消息,在外头闹了好几回要见她,每次都没见着人。
青钰已恢复得差不多,闻声便抬头看着一边的侍女雪儿,雪儿想了想,扬声道:“放小公子进来罢。”
门口的侍卫打开门,一团刺目的鹅黄便冲了进来,一直扑到青钰的面前,喘着气道:“嫂嫂你没事儿吧?我可算见着你了。”
几日不见,章绪好像忽然之间长高了许久,也瘦了些许,如今摆脱了几分孩子气,笑的时候神采飞扬,眉目间仿佛流转着明媚春光,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
青钰瞧着他,心情也好了许久,笑道:“我好了不少,你近日没有课业了吗?”
章绪瘪了瘪嘴,难过道:“我本来是没有了的,这几日想见嫂嫂,谁知道哥哥不见我,母亲也嫌我烦,觉得我是太闲了,又让夫子给我加了课业。”
青钰亲自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章绪接过茶顺了顺气,又说道:“这里头昏暗沉闷,嫂嫂要是养病的话,还是去外头晒晒太阳的好。”
青钰看破了他的小心思,笑道:“你就是想让我陪你玩儿,是不是?”
章绪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道:“实不相瞒……我前几日开始习武啦,昨日宗临指点了我几招,我想让嫂嫂看看……”他连忙补充道:“我现在用剑虽然不太熟练,可是也是有几分把握的,绝不会伤了嫂嫂!”
青钰心情大好,倒也应允了他。
侍女给她加上了厚重的狐裘,青钰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跨出阴暗的屋子,感觉到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章绪拿着剑在空旷的院子里摆好起手式,青钰站在一簇花枝边,拢袖静静地看着。
一阵风吹来,吹动少年的衣袂,章绪笑了一声,一招行云流水,剑身反射着刺目的阳光,逐渐成了幻影,少年矫健的英姿给这萧瑟秋日增添了一抹亮色,青钰拍手叫好:“阿绪的剑舞得极好!”
少年闻声,眸子越发明亮,手中剑舞得更快,衣袂迎风招展,高高束起的长发疯狂舞动。最后一招挽剑太急,手中的剑却忽然脱手,忽然朝青钰飞来,章绪面色微变,瞳孔急遽一缩,焦急地唤道:“嫂嫂闪开!”
话语刚落,一颗石子便忽然飞来,啪地打歪了飞向青钰的剑。
“世子爷!”
周围的下人纷纷行礼,章绪脸色惨白,确定青钰无恙之后,才转身看向章郢,嗫嚅着道:“哥哥。”
章郢负手而立,警告地看了这臭小子一眼,又转头看向花枝旁的青钰,眸子倏然温柔下来。
青钰听到周围人唤“世子”的那一刻,心跳便快了一拍。
多日不见,上回还是那般的情景,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他解释,很多的委屈想和他说。
垂在一边的手下意识攥住了衣摆,却迟迟没有抬头。
视野中逐渐出现一双黑底金丝的长靴。
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猝不及防便掉入一潭深渊之中,他黑眸湛亮,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要望入她的心里。
“阿钰。”他忽然一弯唇,指腹往上一划,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道:“多日不见,想不想我?”
如何不想?
她想他,每次坚持不住的时候,都知道他就在外面等着她。
青钰的双眸骤然湿润,忽然扑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把小脸埋入他的怀里。
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予她心安,给她无边的力量。
章郢轻拍她背,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缓缓道:“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她的心颤了颤,忍不住忽然抬头,唇瓣擦着他的脸过去,他的眸子忽然变得幽暗无比,搂着她腰肢的手臂也紧了紧。
章绪在一边瞧着哥哥和嫂嫂,只觉得尴尬万分,忍不住说:“哥哥,这还是在外头呢,这么多人看着,你们……”
这一句话委实煞风景,青钰骤然红了耳根,抬手要推开章郢,腰间的力量却一重,章郢好像闹了脾气一般,非要把她死死地压在怀里,不让她离开分毫。
他抬头扫了章绪一眼,似笑非笑,“你倒是提醒了我。”
既然如此,那便回房再说。
章郢松开青钰,忽然弯腰,将青钰打横抱了起来,青钰头晕目眩,瘫软在他怀里,下意识搂紧了他,将头埋在他的颈边。
明明不是第一回,却羞涩如姑娘家一般。
章郢低笑,轻轻抚她长发,一路快步往自己的小院走去,一路上下人见了,纷纷行礼唤道:“世子,夫人。”
青钰纳闷得很,揪着他胸前衣裳问:“他们怎么都唤我夫人?”
章郢说:“你的身份已经公之于众,殿下和我爹已定好了婚事,日后你只能嫁入平西王府,不是夫人是什么?”
青钰没想到这么快,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章郢又问:“怎么?不想这么快就嫁给我?”
青钰迟疑道:“若这么快公之于众,那薛举那儿,我便……”
她居然还想着薛举的事,章郢脸色一沉,待到进了房,便将她往床上一丢,在她吃惊的目光下,大掌惩罚似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青钰惊叫一声,捂着屁股往后缩,瞪他道:“你干什么!”
章郢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不长记性的丫头,冷道:“这些事,我和殿下自有办法,你再想着用自己对付薛举,我便先对付你,让你自顾不暇,你信是不信?”
青钰缩到了床角,睁大眼看着一步步欺近的男人,屁股还有些疼……
方才章郢那一拍,一点儿也没收敛力道。
她不就随口一问嘛,凶什么凶。
她都这样了,哪还有牺牲自己的意思。
青钰退无可退,在他又抓住她之前,忽然偏头,飞快地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一口,乖巧地讨好道:“我信。”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章郢的动作一顿, 怀里的小姑娘瞬间从他手里钻了出去。
脸颊上软软的触感, 让他有些晃神。
再次回神, 面前已空空如也。
青钰一躲开, 便敏捷地跳下床, 也来不及穿鞋, 便赤着脚往外跑。章郢回头一看, 气极反笑, 想也不想便抽出了墙上挂着的佩剑, 长剑叮地插入墙壁,刚好横在青钰的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青钰逃跑地动作一顿,继而腰间一紧, 整个人又被提溜了起来,耳边男人十分恼怒:“又不穿鞋?!”
青钰不甘心地踢蹬着双腿, 被他抱了回去,章郢扯过一边的薄纱,将她胡乱捆了起来, 直到她彻底老实地蜷缩成了一团,才捏着她的脸道:“病好得这么快?不需要穿鞋,还能上蹿下跳?”
青钰小声嘀咕了一声什么, 章郢没听清,蹙眉道:“你说什么?”
青钰闭上眼, 大声道:“我说你凶, 这么多日不曾见我, 刚见到便凶我,还打我,你还是我夫君吗?”
章郢被她气得都笑了,他忽然俯身,将她困在双臂之间,低声道:“我凶?”
青钰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睁大眼望着他,眸子清澈剔透,无害地宛若小鹿一般。
章郢忽然坏笑了一声,“既然说我凶,那我便不客气了。”
说着,忽然俯身,青钰被他扣着后脑勺,被迫仰头,只感觉唇齿间被人侵入,空气瞬间被掠夺。
他的动作强势,没有平日的小心温柔,仿佛隐忍了多日,急于寻找一个宣泄口。
青钰被他用力地亲吻着,只感觉脑子发晕,背在身后的手蜷了蜷,身子一点点软了下来……
胸口一凉,章郢不知何时,解开了她的衣带。
青钰睁大眼,“唔唔”地想要抗议,章郢忽然轻咬了一下她的唇,手指抚上滑腻的肌肤,轻轻抚弄两下,青钰身子一僵,眸光逐渐涣散,口边的抗拒俱化成了一声声低吟。
这人……怎么这么过分。
***
后来几日,青钰几乎和章郢形影不离。
他也不再瞒着她了,即便是商议军事,也许她在一边旁听,因是知道世子爷身边的就是长宁公主,几位将军倒也知道她的手段,没有排斥。偶尔还忍不住看一眼世子身边乖乖坐着的公主,一个个都觉得奇怪……就这貌美如花、安静无害的姑娘,真的是他们听说的长宁公主吗?
真的是当年在长安那个喜怒无常的长宁公主?
众将思考良久,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果然还是他们的世子爷厉害,连这么凶悍的公主,都能调.教得乖乖听话。
瞧这乖得,全程就瞅着世子瞧,可见是喜欢得紧。
众人看着看着,也不知怎么的,就有点羡慕他们世子。本以为是个老铁树不开花,谁知道忽然间就定了亲,还是和这么难缠的公主,还这么恩爱……唉,他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
青钰在一边也没闲着,她近来向王妃学怎样做女红,想亲自绣一对鸳鸯,虽然每次绣得都很丑,还经常扎到自己的手,但是她进步的速度也很快,每次章郢和人商议事情,她就一边听着,一边低头刺绣,时不时还给章郢看一看,章郢处理公务之余还要夸奖她一番,青钰愈发兴致勃勃。
不过半个月,青钰就将一对鸳鸯绣得惟妙惟肖,还特意做了个荷包,挂在章郢的腰间,非要他走到哪儿都带着。
一时间,章郢在军中巡查,将士们都能看到世子爷腰间的鸳鸯荷包,红色的鸳鸯配着粉色的穗子,和章郢一身玄黑格格不入。
众人都有点儿想笑。
后来,章郢面见李昭允时,本在一本正经地汇报战况,谁知说了一半,就听见李昭允冷不丁问道:“这是钰儿给你绣的?”
章郢顿了一下,说:“是。”
李昭允酸溜溜道:“孤这个做哥哥的竟是不知,她还会刺绣。”
众将大笑,原本严肃压抑的军帐,竟一时活跃了起来。
章郢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殿下也要么?”
李昭允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孤不要粉的。”
“……”
除此之外,战事进展得也十分顺利,短短几日,大军便连破数城,因他们提前知晓清平候薛举乃是内奸,多有防范,虽然免不了一战,但那一战由李昭允亲自率兵征讨,许下将来事成之后的好处,清平候原有一私生子,饱受白眼,无处施展抱负,被利益驱使之后,便趁机接近了薛举,割下薛举的头颅献给李昭允,开城投降。
薛举麾下兵马悉数投诚,李昭允手下兵马扩充至三十万,其中半数乃是精锐,所向披靡。
朝廷屡次向求和,俱被李昭允拒绝。
一月之后,平西王薨,世子章郢袭爵,为新一任平西王。
而李昭允已占据城池十五座,已夺下半壁江山,称帝自立,发布檄文,昭告天下。
无须解释先帝为何将他废黜,无须解释夺嫡之争的成败,本朝开国未满百年,先帝的江山亦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在百姓的眼里,谁能让他们安居乐业,谁便是好君王。
能让藩镇拥护,能让青州当地的百姓爱戴,可见李昭允是个不错的君王。
这便足够。
这一个月半里,青钰体内的毒又发作了一次。
这一回,章郢事先有准备,日夜守着她,寸步不离。章绪亲眼目睹嫂嫂痛苦不堪的样子,气得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这事儿被下人们听到,很快就传到了民间,谢家将计就计,暗中推波助澜,煽动言论,很快此事便传遍天下。
百姓们都道:怪不得长宁公主之前如此暴戾,还对付自己的亲哥哥,原来是被南朝皇帝控制。三年前公主在南乡县杀贪官,如今又为了支持他们陛下,饱受折磨,可见公主是个好姑娘。
人言可畏,李昭允再顺势提出了第一个和谈,前提是让李昭时交出解药。
局势在此,李昭时下药在先,即便再如何不愿,也迫于朝臣压力,交出了最后的解药。控制了青钰整整三年的毒终于解开,痊愈的公主在章郢陪伴下第一次走上了大街,百姓夹道欢呼,赠送蔬果牛羊,过于热情,反倒令青钰率先不好意思起来。
若非章郢,她也不会有今天。
她觉得他就是她的太阳,照亮了她的一片天,将那些阴暗的、丑陋的东西驱赶开来,只给她留下温暖和宁静。
青钰渐渐地,笑的次数比平日多了,也更活泼了,好像变成了当初在南乡县,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每天除了和阿绪一块儿到处玩闹,就是跟在夫君身后撒娇,虽然还没成婚,但王府中的下人已通通改口唤她“王妃”,就连昔日的平西王妃,如今的太妃,也让青钰直接叫她娘,不必等到成婚。
“娘……”青钰乖乖地喊了一声,面色虽没什么变化,耳根子却红得发烫,太妃笑着拉着她坐下,好生嘘寒问暖了一番——
“近日食欲怎样?晚上睡觉可安稳?”
“食欲很好,晚上睡得也好。”
“每日可有多吃一碗?”
“……那倒不曾。”
“近日可有长好了?你呀,太瘦了。”
青钰看了看比之前粗了一圈的手臂,说:“我胖了些许。”
“你本就偏瘦,这才叫正常了,哪叫胖?你平日还要多补点,我让人给你熬的药,可有坚持喝?”太妃喋喋不休,又瞧了瞧青钰的肚子,叹了口气,显然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青钰:“……”
王妃这几日非要她喝补药,说她之前中毒,可能影响怀孕,每日都想着抱孙子,看青钰许久没动静之后,又将算盘打在了自己亲儿子身上,非逼着章郢归家之时喝那些补药,逼得堂堂平西王几日不回王府,后来若是想青钰了,便是大半夜翻墙回来,又在天亮之前匆匆离去。
不知情的太妃便开始念叨:这小子怎就这么不识相,若是从前不归家也罢,如今有了媳妇儿,也忍心将媳妇儿晾在一边,她怎就生了个如此薄情的儿子?
“薄情汉”章郢无从解释,硬生生挨了这顿骂。
青钰哭笑不得。
其实她还挺想有个孩子的,三年前她便想给章郢生个孩子,如果有了孩子,无论是像他还是像她,她都会很喜欢。
章郢却不想她怀孕,理由说了很多遍,无外乎觉得她身子吃不消,还和她细说怀孕的几大坏处,将来带孩子又有多麻烦,青钰听着听着,便觉得变了味儿,终于忍不住质疑他道:“你当真是为了我好?”
章郢低头亲她侧脸,漫不经心,“自然是为了你。”
青钰冷笑,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我看是你不想要孩子吧。”
怕孩子分了她的心才对。
第90章 第九十章
天下两分, 战事吃紧, 原本胶着的两国并没有因为双方的谈判而彻底停歇,昔日祥和的土地逐渐被鲜血染红,所有将士前赴后继,厮杀得红了眼, 甚至忘了这场战争始于何时,更不知又将终于何时。
旧朝百官战战兢兢,百姓亦是人心惶惶。
这对昔日同父异母的兄弟,本来在三年前分出了胜负, 却在三年之后, 重新动起兵戈,比起三年前,这一回则是不死不休的较量,是两个君王的较量, 也是先帝与昔日追随他的那些老臣们的较量。
隆冬转眼过去,冰雪消融,春风掠过广袤的大地,永嘉四年的春天, 新的一轮战事也将重新发起,而随着平西王世袭王位,公主也渐渐地出入军营, 随着王爷鼓励将士, 度过冬日的藩镇大军更加踌躇满志, 也比之前更为勇猛, 很快就攻破了数座城池。
旧朝腐败日久,几大士族敛财不少,官官相护,内里腐朽不堪,一击即溃。更何况,那些原本唾沫横飞地骂着废太子和平西王狼子野心的大臣们,看见局势不对,逐渐失了一开始的底气,狼子野心不敢骂了,甚至在暗搓搓地思量着退路。
他们望着龙椅之上面色铁青的那一位,甚至在想:这位在位不过是第四年,当年继位也是靠着几位老臣的扶持,更何况废太子乃是皇后嫡出,身份远比这一位尊贵。
届时大军真的打到了长安来,他们若是因为这二王争夺皇位的事情丢了命,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所以那些大臣们,有悄悄收拾铺盖带上全家老小逃跑的,也有装病躺在家里,就是不肯在朝堂上随大流骂李昭允的,还有悄悄投敌,渴望将功折罪的。
“一个逐渐丧失权威、没有人拥护的君王,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青钰靠在章郢肩头,漫不经心地说着,低头咬了一口章郢削的苹果,章郢为了逗她开心,还特意把苹果削成奇形怪状的,今日是一只蝴蝶,明日便是一朵花儿,不让他做木匠,都是屈才了。
青钰一口咬掉蝴蝶的一半翅膀,凑上去亲了一口章郢的下唇,他顺着她的意低下头来,没曾想却让她亲到了他的鼻尖。二人同时一愣,随即青钰揪着章郢的衣裳,“咯咯”地笑。
对面的李昭允:“……”
帅帐之中,严肃之地,平日里他觉得元微也是个十分合格的将领,但是青钰只要过来找他,二人就没个正经。
关键是,这还是他的妹妹,他好不容易才哄好了的妹妹,妹妹凶不得,当着妹妹的面儿,凶妹夫也不成,李昭允虽是已经称帝,但三人独处的时候,他还是不像个权威的君王,只是在一边干看着这一幕的无关人士。
李昭允抬手揉了揉眉心,没话找话道:“朕猜他不会坚持到最后,过不了多少日,便会主动放弃。”
被臣子抛弃,莫过于一位君主的悲哀。
若是苦苦坚守,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以他那位弟弟的性子,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其实李昭时当初却是是赢了,彻彻底底地赢过了他,错就错在他底气不足,手腕不够铁血,身后还立着几位世家大山,囿于帝王制衡只术,玩弄权术,为了新帝的名声,为了不惹怒藩王和谢家,而对他下不了最后的杀手,转而将他流放出去。
才给了他休养生息的时间,以寻找最好的时机卷土重来。
李昭允并非暴戾之君,但在这一点上,他自认胜过了自己的弟弟。
他确实狠得下心,若是有利于大局,哪怕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他都可以用最狠的手腕镇压,当年杀钰儿,便是其一。有些时候,制衡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放任对方越来越肆无忌惮。若论做君王,李昭时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守成之君,但是接替不了先帝打下来的天下。
先帝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收拾,矛盾终究还是彻底爆发。
青钰吃完了苹果,问道:“若他选择放弃,哥哥肯放他一命吗?”
李昭允不答,却反问道:“钰儿会吗?”
青钰眼神一暗,沉默许久,冷笑道:“他害我至此,我差一点就万劫不复,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李昭允垂目,淡淡道:“他害了你,亦害了这么多人,朕又岂会饶他?”
诚如李昭允所言,夏天到来之际,旧朝皇帝就选择了放弃,只是他放弃之前有一个条件,他希望李昭允能给他一点时间。李昭允答应了,大军停留在长安之外,将整个繁华的长安城包围得如同铁通一般,旧朝百官闭门在家,百姓无人上街,皇城宫门大开,冷冷清清。
李昭允终于重新踏上了这一片故土,他离开得太久了,如今仍有一种心生恍惚之感。
当年的太子殿下天生尊贵无双,被人前呼后拥着,出门便是华车白马,最后离开这座城时,他坐在用铁栅栏围成的马车里,一身布衣,被人肆意嘲讽侮辱。
那时的妹妹故意堵在城门口,一袭白衣,高高在上,挑起凌厉的眼角,朝他拍手笑道:“你瞧瞧你,像个丧家之犬一般。”
“路途遥远,还请哥哥一路保重,可不要半路上死了才是。”
“你若在这里对本宫磕几个头,本宫说不定会亲自帮你求求情 ,让你以后的日子好过那么一些。”
“希望今日一别就是永别了,否则,下回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你是不会希望再看到本宫的。”
昔日之话,历历在目。李昭允猝然回头,便看见对自己恶言相向的妹妹,正牵着她夫君的手,见他看了过来,抬起唇角,回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明媚笑容。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李昭允也挽起唇,对青钰回了个安心的笑容,问皇宫前来的总管王公公道:“他在哪?”
那个他,自然是李昭时。
王公公低下头,“启禀陛下,陛……罪人,罪人正在太极殿等您。”
在这位归来的胜利者面前,他对李昭时的称呼,也很识相地改成了“罪人”,李昭允什么都没说,转身看向青钰:“元微留下,在此安顿百官,钰儿和朕一起进去罢。”
章郢松开和青钰交握的手,抬手行了一礼,沉声应了。青钰快步走向李昭允,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走吧。”
她很快就要看到那个人了。
那个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青钰觉得她是恨李昭时,她不知道恨了他多久,即便是从前不知真相的时候,她一边依靠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报仇,一边痛恨着他对自己尊严的践踏,她一边微笑着对她唯命是从,一边在心里深深地排斥这样的自己。后来知道了真相,她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恨他,想将他千刀万剐,才可泄她心头之恨。
可当她真正地看到那个龙椅上孤零零坐着的男人时,她忽然觉得,他也很悲哀。
李昭时全然没了她离开之前的意气风发,他此刻虽穿着一身玄金龙袍,衣衫却十分破旧,鬓边有几缕碎发落在颊边,下巴上也留着淡青色的胡渣,形销骨立,失魂落魄。
李昭时其实是个很俊秀的男子,先帝年轻时十分俊朗,先皇后也是个美人儿,他的后妃们也各有千秋,生下来的孩子,也都十分好看。
可他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青钰眯了眯眼,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他。
李昭时看到这兄妹二人,缓缓地笑了,“你们来了。”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朝他们走来。
青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出于这么多年的本能,她畏惧这个人,但看到李昭允就站在她前面,像是一座大山,青钰又骤然安心,原本捏起的拳头又缓缓松开,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李昭时在一步之远停下。
他先是看了看李昭允,淡淡道:“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又看向青钰,微笑道:“妹妹的毒应该已经解了罢?你看起来变了很多。”
青钰冷笑:“人都是会变的,我不傻,也不会一直都被你控制着。”
“是吗?”李昭时负手淡淡道:“我步步算计,步步谨慎,对你,唯一做错的一点,便是之前做的不够干净,让章郢逃过一命,我不知他身份,以为只是个普通百姓,才让你有机会知道真相,否则你永远都会是我的棋子,逃不开我的掌控。”
“你!”青钰气极,咬牙道:“没有那么多如果,事已至此,你就是输了。”
“我输了?”李昭时笑了,轻飘飘地反问道:“那你赢了吗?妹妹,你差一点就被拽入深渊了。”
说完,他凝视着面色铁青的青钰,还微微俯身,继续挑衅道:“如果不是他们,你会用余生为我效命,即便是死,那也是我让你死,你才能死。”
她一直都是很好用的棋子,李昭时用她对付了很多人,但打从一开始,无论她怎样乖顺听话,他都没有打算让她有一个好的结果。
他很痛恨这个妹妹,从最开始他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时。
那时的李昭时不被人看得起,饱受冷落和不公平,母妃亦不是受宠的妃嫔,这么多年,他不知是在怎样的白眼下长大,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光芒万丈、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她有一对爱她的父母,她不知道这个世上所有的污秽,她觉得这个世界合该是公平的,她的母亲是温柔的,哥哥是正直的。
可李昭时却看得到那些人丑陋的一面。
他看得到皇后如何惩罚那些后妃,他的母亲又是如何因为一些小错,被罚跪在宫门口整整三个时辰,他去求皇后网开一面,可皇后宫里的宫女却对他冷嘲热讽,连替他通报也不愿意。
他也看得到那个被人人称颂的皇太子,表面上如何维持着仁君的风度,实际上有是如何冷眼旁观着他在诸位兄弟之中备受排挤,他高高在上,从来吝于伸出援手。
李昭时恨透了他们。
终于有一日,他淋着暴雨在宫里的长道上奔跑,看见了自己的妹妹长宁公主。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精致的发髻,身后跟着许许多多的宫人,身边的宫女替她撑着伞,身后的宫人小心地提着她的裙摆,不让她沾染半分的污秽。
如此纤尘不染,干净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她说话的声音,甜甜脆脆的,像是清脆的银铃,“那个人在淋雨,雪黛,你把我这儿多余的伞给他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