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朱静汶上了一堂作文课,她问学生:“你们觉得什么样的作文算是一篇好作文?”
前排的女生起身回答:“我觉得首先要语句通顺,然后要有合理的逻辑,最后立意要深刻,这样的作文就是好作文。”
朱静汶说:“不错,这样的作文的确可以成为高分作文,但我认为那不一定是好作文。”
学生们对此议论纷纷。
“为什么啊?”
“是啊,分数高的作文不就是好作文吗?”
“如果写得不好,又怎么会给高分呢?”
“反过来说,如果写得很好,怎么会拿不到高分?”
在学生的眼中,分数就是评定好坏的标准,甚至是唯一标准。朱静汶对此早有预备,她说:“如果一篇文章有一些错别字,语句也不够通顺流畅,但是表达的感情真挚动人,觉得那是一篇好作文的同学请举手。”
学生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做了几次眼珠转动操之后,才有几位学生举起了手。
朱静汶扫了一圈:“没有了吗?”
又有几名学生犹疑着,陆陆续续举起了手。
朱静汶再问:“如果一篇文章用词华丽,比喻精妙,在语法上毫无指摘之处,但其中的情感十分空洞,这样的作文算是好作文吗?认为是好作文的同学请举手。”
台下没有人举手。
朱静汶知道,她的问法太有偏向性了,大部分学生其实很聪明,少部分不聪明的,在集体中却很会隐藏自己。
朱静汶说:“那么我换个问法,如果一篇文章情感十分空洞,但用词华丽,比喻精妙,在语法上毫无指摘之处,认为这是好作文的同学请举手。”
班里有超过一半的学生都举起了手。看来“但”这个字后面接的是什么话,会极大地影响学生的判断。
“其实这两个问题本质是一样的。”朱静汶问:“有人想说说第一次没举手、第二次却举手了的理由吗?”
自从朱静汶将班里的人脸跟名字全记住之后,她点名都只点愿意举手回答的学生,她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过去的朱静汶的弥补,她不愿做那些曾经的她不希望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事情。
在一次饭桌讨论上,朱静汶说了这件事,方思雨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如果你多叫那些不乐意回答问题的学生起身,那么久而久之,他们克服恐惧的可能就越大。”
朱静汶说:“不愿意回答问题是什么致命的缺陷吗?我认为那不是一定要克服的东西。”
方思雨说:“话虽如此,但这个社会大部分时候都对外向的人更加包容,所以强迫学生变得外向起来……也不一定要外向,只要变得没那么内向或者恐怯,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朱静汶说:“我还是此举有利也有弊,唉,不是什么大事,就当这是我的个人教学风格吧。”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改变,她承认自己是一名固执的老师。
李千雪举手了。
朱静汶说:“请千雪同学起立回答。”
李千雪说:“老师在问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我的重点落在了情感空洞上面,自然觉得那不是一篇好文章。但老师在问第二个问题时,我又想,对于我们这个年纪来说,能做到用词精准,语句通畅,连老师都挑不出语法错误的话,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事情了,不管情感都不够真挚,我想那确实是一篇能称之为好的作文。”
朱静汶若有所思。
下课之后,朱静汶迫不及待地跟崔望明分享新的体悟:【我觉得听学生们说话,会让我对这个世界、对人、对教育的理解的边界,又撑开了一些。】
崔望明今日休息,很快便回复:【发生了什么?】
朱静汶将自己上作文课的感想说出来:【在学生将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之后,我才感觉自己对于“好作文”的理解过于傲慢了,我在准备这堂课之前,想的是——只有表达了真挚动人的情感的作文才算是好作文,不管那样的情感会否太过稚拙。可是对某些学生来说,他们能认真地写完一篇从命题上就非常枯燥无聊的作文,努力地使自己的想法能够以流畅的语句在没有什么发挥余地的结构中表达成型,不管其中情感如何,这就已经很值得夸奖了。】
崔望明敏锐地察觉到了区别:【感觉你想要表扬写出这种作文的学生,重点在于他们的刻苦努力,而不是因为你发自内心地觉得他们写得好。所以,你反思的“傲慢”或者也不必称之为傲慢。】
朱静汶:【是的,但我说自己傲慢的原因不止如此,还因为我觉得我是一名老师,我面对的都是心智不成熟的未成年人,所以我的想法一定是对的,他们的想法一定没我好,这种态度太过自我,这是我当老师最需要警惕的傲慢。】
在以往的工作环境中,朱静汶面对的都是跟自己一样的成年人,所以不容易因为社会身份不对等而滋生傲慢。
朱静汶:【如果我一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我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么的恐怖,一个傲慢而不自知的人面对一群心智还不成熟的学生,必然会产生诸多不理解的矛盾、摩擦、甚至是暴力冲撞。】
崔望明:【以你的性格,你不可能“一直”察觉不到这一点的。】
朱静汶欣然接受夸奖:【确实,我是一个特别善于反思的人。你呢,你也在当老师,你会觉得自己有的时候过于傲慢吗?】
崔望明:【可能是因为教的东西不一样,我一般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只需要教他们技能,几乎不怎么跟他们讲道理,只要不讲道理,就不容易生出“我是在为你好,我一定要说服你”的这种心理。】
朱静汶:【那我可能太爱“说教”了,只要让我跟孩子接触,我就老是想跟他们说些道理。】
她想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自己走过弯弯绕绕的路长大了,但过得并不算十分快乐,所以想要给那些还有机会的孩子们提个醒,未雨绸缪地帮助他们“纠正”人生吗?
崔望明:【或许是因为你的共情能力更强,你的表达能力和能动性也很强,你想要改变很多东西。】
朱静汶:【但我同时也知道,由别人传授的道理终究不是自己的,人们只能记住那块让自己摔倒的石头。所以我跟他们说很多道理,很多时候是没有用的。】
崔望明:【很多时候没有用,说明还有一些时候是有用的,我们就是为了那一小部分的时候去努力的。】
朱静汶:【你怎么这么会开解人啊。】
崔望明:【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啊。】
朱静汶发了个“发送爱心”的表情包,她现在手上还有很多工作没完成,但是一点也不想做,她想趁崔望明有空的时候多聊聊,大不了晚上回去加班好了,反正她经常加班。
崔望明:【阿汶,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朱静汶:【别吓我,我一听到这句话就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崔望明:【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之前为了能和朱静汶休息的时间一致,崔望明刚做这份工作的时候就跟主管商量,让周末都不要排他的课程,但机构的课程其实大部分都安排在周末,主管只能给崔望明安排少一些学生,这不利于他赚钱和向上发展,不过崔望明对此毫无怨言。可现在因为有个钢琴老师辞职了,机构一时半会招不到合适的人,主管便直接给崔望明排了周末的课,排完了才通知他。
朱静汶:【也不是什么坏事啦,我的学校和你的机构距离又不远,我们也不一定要周末见面,工作日晚上见面也可以的。】
朱静汶打字的速度很快,话说出去之后才感到失落,她知道崔望明为她妥协了不少,其实早就该把重心放在事业上了,然而一想到他们之后见面的时间会骤然变少,她便没法真心实意地替对方感到高兴。
再说了,这个城市的人哪能在工作日的晚上彻底放松下来呢?——周五除外。在周一到周四的某个晚上,他们只能带着一身的疲惫,从工作的重压中逃脱片刻,明明半死不活却还要强打精神地完成约会吗?
崔望明:【我想再跟主管争取一下。】
朱静汶:【千万不要这样,我不希望你一直为我妥协。】
她确实不太高兴,但她更加做不到那么自私,如果她的存在阻碍了崔望明的发展,那他们之间还算得上是好的爱情吗?朱静汶觉得答案是否定的。当一方的付出远远超过另一方,他们努力搭起来的积木必然是会倒塌的,时间早晚罢了。
崔望明:【我也不一定要留在这个机构,或者一直当钢琴老师。】
朱静汶:【虽然我很讨厌说这句话,但现在大环境确实不好,很多公司都在裁员降薪,在这种时候放弃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去挑战别的领域,不是明智的选择……我不是想干预你的选择,但希望你能够深思熟虑。】
崔望明:【我不希望因为我工作上的变动,导致我们的感情出现问题。】
崔望明:【因为我很爱你,我不想我们之间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从而导致不好的结局。所以这不单单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们”。】
朱静汶:【我跟你的目标是一致的,我让你深思熟虑,也是为了“我们”。】
浓情蜜意时当然怎样都好,但万一哪一天,她和崔望明因为什么事情吵架了,崔望明必然会计算自己付出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回报——朱静汶不是不信任崔望明,可她清楚人性是什么样的,她和崔望明都不过是人,朱静汶不想在此刻埋下后患。
崔望明:【那我之后还是将每周的排课表都发给你,等我们都有空有精力的时候就见面。】
朱静汶松了一口气:【好,你现在的排课变多了,要注意休息,好好吃饭,可别忙坏了身体。】
两人又聊了几句之后,便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