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黎进的声音低低的,在秋日午后闷热的天气中,听得让人昏昏欲睡。
不少学生都打起了哈欠,朱静汶喊停,在学生名单上另挑了一个人,让她起身接着念下去。
“‘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可活什么劲儿!’……”同样是朗读《秋天的怀念》,李千雪的情感可比黎进充沛多了,她忘我地演绎着那种愤懑的痛苦,仿佛她就是史铁生本人,她声音中的激荡和力量,将周围同学眼里的麻木和困倦一扫而空,他们将目光凝在李千雪身上,一个原本平平无奇的学生忽地被惊叹的光环笼罩,而李千雪却浑然不觉,她念着,念着,声音多了一丝哭腔。
朱静汶想起自己读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那样动情地朗诵同样的课文,那时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摄夺了,可彼时她只是觉得震撼,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里头所蕴含的巨大失落。而现在,那些感受在生命的长河中数不清多少次翻腾滚涌,她因另一种震撼热了眼眶。
“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在落针可闻的安静中,李千雪叹出最后一个字。
不用朱静汶引导,雷鸣般的掌声便从教室扩散开来。
朱静汶忍住眼泪夸奖:“千雪同学读得非常好。”她没能夸出更多的语句了,不是因为词穷,而是因为太会换位思考,她小时候不爱被批评、也不爱被当众夸奖,简而言之便是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朱静汶当然知道李千雪跟她不一样,可她一时半会改不掉这种习惯——已然刻进骨子里的“己所不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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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跟方思雨和江倩吃饭的时候,朱静汶说起了李千雪这个学生,因为那个班她们三人都在教,所以饭桌上不是谈工作,便是讨论她们共同的学生。
方思雨对李千雪没什么印象:“每次带新班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把学生的名字跟脸对上,我连李千雪是哪位还不知道呢。”
江倩说:“我知道,她上历史课的时候很认真,所以我就记住了她,我想她之后的成绩应该会很好。”
朱静汶说:“她的学号是三号。”这个学校的班级学号是按升学成绩来排的,所以李千雪的学号是三号,就说明她的成绩肯定不差。
朱静汶又说:“我觉得她很有灵性。”
“听你的描述,她是那种情感很丰富的孩子,而且共情能力应该很强。”方思雨说,“下次上课我也要好好留意一下这个学生。”
“别啊。”朱静汶连忙摇头,“别给孩子造成压力了。”
方思雨说:“没事,我就在心里偷偷留意,不会特意点她名字的。”
江倩说:“我倒是觉得有几个问题学生很值得留意。”她说了一个上课光明正大睡觉的,一个不交作业还扯谎的,两个上课的时候一直说悄悄话的。
方思雨耸耸肩:“难管,让他们班主任管吧。”
江倩苦笑:“没错,我们班也有这样的学生。”
朱静汶说:“思雨,你戳中倩姐的痛处了。”
方思雨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知道朱静汶是在开玩笑,方思雨的脸上带着笑,神情一点也不严肃。
江倩摆摆手:“没事啦,我这痛处太容易戳中了,防不住的。”
三人又低声吐槽了一些形式主义的工作,便回办公室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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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时候朱静汶回了一趟家,母亲黄珠盈敏感地察觉出她的变化:“你瘦了,嗓子也哑着,我等会给你煲些雪梨银耳糖水喝。”
朱静汶没当回事:“当老师是这样的,嗓子问题是职业病了。”而且她没觉得自己瘦了,更没觉得自己的嗓子有多哑,她怀疑黄珠盈是心疼她,所以担心也变得夸张了。
黄珠盈说:“唉,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坐办公室明明比我们轻松多了,但病可一点没少。”
朱静汶不想跟黄珠盈争论“坐办公室到底轻不轻松”这个问题,她已经能跟隔辈的代沟和谐共存了,她问:“爸爸去哪了?”
朱高凌已经进入了半退休的状态,每周就去上三天班,拿一半的工资,等到了可以领退休金的年纪,他就彻底不干了。
黄珠盈说:“散步去了。”
朱静汶回家回得突然,事先没有跟家里人打过招呼,不然女儿难得回家,朱高凌也不会跑出门了,她最近的周末多是跟崔望明一起过的。
朱静汶皱皱眉:“我看爸爸的微信步数每天都超过两万步,走那么多路对膝盖也不好,让他少走点路吧。”她不明白,没有事非做不可,没有路非走不可,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朱高凌这个年纪若是为了健康,一天走一万步也差不多了。
黄珠盈说:“我早就说过很多遍了,可我哪能劝得动你爸爸啊,等他回来,你劝他吧。”
朱静汶说:“劝不动的话我就带他去体检,让医生去劝他。”
“浪费这个钱做什么。”说到体检,黄珠盈就跟朱高凌站一个阵营了,“没事的,他走路也不累,不然就不走了,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而且你爸的肚腩这么大,多走走就当是减肥了。”
朱静汶的眉头还是紧的:“凡事过犹不及。”
“你奶奶最近去了很多次医院,估计那头近了……”黄珠盈的眼神很冷漠,“你奶奶不住医院的时候,你爸就会推着她到公园四处走。”
朱静汶不知道这事,可黄珠盈居然能这般平静地说起奶奶,朱静汶想,或许奶奶是真的快不行了,一个人即将死去的事实冲淡了黄珠盈的一些恨意,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朱静汶问:“奶奶的身体是什么问题?”
黄珠盈说:“不清楚,好像是脑子还是心血管方面的问题,反正八十多岁了,出现什么问题都合理,人老机器坏啊。”
朱静汶对此也并没有多么重的情绪,虽然她心疼朱高凌,心疼她的爸爸快要没有妈妈了,但她什么也不想做。她想起上次见到奶奶的场景,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可那种恶心好像还残留在喉咙里,只要想到奶奶,想到这两个字或是她的面容,朱静汶的每一次吞咽都会变得难受。
黄珠盈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奶奶?”
朱静汶将唇抿成一条线,没说话。
黄珠盈又说:“找个时间,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奶奶吧。”
朱静汶猛地抬起眼:“妈妈,你也去?”
黄珠盈说:“我应该去的,不然你大伯姑妈他们在背后不知道要怎么说呢。”
她是某某某的儿媳,某某某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她这个儿媳,如果连一面都不去见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朱静汶怎么会忘了,她的妈妈是多么在乎旁人看法的人啊,除了在家里,黄珠盈在哪都无法活出真实的模样,她活在别人的眼里,得活得标准,不逾矩。
朱静汶又想,也许妈妈正是要依靠她,才能去见奶奶的“最后一面”。她呢,她能依靠妈妈吗?她能牵着母亲的手,直面一个早已不能爱且不能恨的亲人的死亡吗。
她似乎没有选择权。
奶奶又一次住进医院的时候,朱高凌带着黄珠盈和朱静汶走入了病房,大伯在窗边坐着,黄珠盈几乎是一下就奔到了病床前。
朱静汶慢慢跟上去,她看着奶奶扭曲的面容,听着她无比艰难的呼吸声,朱静汶不合时宜地想,等爸爸妈妈到了这个年纪,等我到了这个年纪,我们都会活得这么狼狈吗?
黄珠盈斟了一杯温水,让大伯和朱高凌将奶奶半扶起来,黄珠盈关切地将茶杯递到老人嘴边:“婆婆,来,喝点水,喝点水会舒服点。”
难道她没看出来奶奶根本不需要、也不想喝水吗?
黄珠盈勉强喂进了几滴水,老人便猛烈地咳嗽,后又如拉风箱那般喘息起来,黄珠盈将茶杯搁回桌上,看见了朱静汶,她说:“婆婆,这是静汶啊,静汶,怎么还不喊人,你奶奶都不知道你来了,快,快叫奶奶啊。”
朱静汶已经近三十岁了,但在父母面前,她依旧是那种不那么“礼貌”、“懂事”、需要依靠他们提醒才会尊敬长辈的小孩。她只能无奈地顺从:“奶奶。”
跟上次见面不同,老人如今连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朱静汶是什么?孙女是什么?围着她的这一圈人又是什么?她浑浊的双眼里只装载着过浓的疲倦,是生之疲倦还是临死前的留恋?
朱静汶无法不感到难过,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她的奶奶,只是一个垂危的陌生老人,她也会感到难过的,那是不能抵御想象所导致的同病相怜。
老人没有回应朱静汶的这声“奶奶”。
病房里只有老人的喘息声,几人无话,也没什么能做的,黄珠盈说:“静汶,走吧,我们回家去,别影响你奶奶休息了。”
朱静汶求之不得,她跟着爸妈,离开了这间可能会在各种层面上让人心碎的病房。他们坐公交回家,朱静汶和黄珠盈坐在一排,朱高凌坐在他们后面,车里只有那些令人听得耳朵起茧的广播声。
朱静汶问:“妈妈,小峰不回家吗?”她觉得奶奶活不了多久了,朱敬峰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黄珠盈说:“他刚找到工作没多久,要上班。”
朱静汶想,她也要上班啊,明明都在一个城市,凭什么弟弟能逃避,她却只能忍受。她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她并不是想让朱敬峰为奶奶尽孝道,她只想让朱敬峰陪她分担尴尬,都是这个家的孩子,她奢求公平。
朱静汶说:“让他请两天假回来看看。”
黄珠盈说:“小峰没有转正,工作还没有稳定下来,现在请假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朱静汶气不打一处来,“如果公司因为他请了两天假就要开除他,就算是在试用期,也得赔他一个月的工资。再说了,不请假也可以,不是还有周末吗?又不是在别的城市,周末回来一趟根本不是难事。”
黄珠盈说:“他的工作跟你的不一样,有时候要加班什么的……”
朱高凌也帮腔:“是啊,刚刚进入社会是很不容易的……”
朱静汶不想听了,也不想再辩了,她打断他们:“好吧,我知道了。”